第一千三百零六节 今日再呼张蚩尤(2)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马阔躺在暖暖的被窝里,搂着自己的两个胡妾,舒服的睡着。忽地,仿佛有惊雷炸响,让他一下子就醒来了。
然后,他便听到了院子里,数不清的人在叫喊着,慌张的到处奔逃。
“怎么回事?”他连忙爬起来,披上刚刚买的羊毛大衣,戴上狐裘帽子,穿上妻子给他织的棉鞋,点燃油灯,打开房门,走到外面,抓住慌慌张张的跑来的管家问道:“究竟怎么了?”
“君子,君子……大事不好了……”
“外面来了大批官军,说让君子您出去交代……”
马阔闻言,脸色立刻沉了下去:“交代什么?!”
“说是要您交代,旬月来官库之中为备灾准备的三千匹棉布,两千五百匹毛布的下落……”
马阔听着,神色一黯,心中警铃大作。
他是这槐里县的户曹和库令,掌管着全县府库和国家储备。
而槐里又是右扶风辖区最大的中转站,负责承接从长安发来的各种命令、文书以及物资。
靠着这个身份,马阔就任以来,便不断挪用府库的物资,来给自己谋利。
于是,短短数年,槐里马家就富至僮三千,拥有大型石炭场三座,带甲家丁上百人。
甚至连铁甲,都有三十具!
别说镇压奴婢了,就是槐里县的乡兵,也根本不是马家的对手。
于是,以小吏而凌上官。
偏生,马阔又很经营人脉,知道自己必须要找一条大腿抱。
所以,他便绞尽脑汁,抱上了执政之一的宗正卿刘贤的大腿,将自己的三个妹妹都送给了那位已经六十多岁的宗室为妾。
更年年送上娇艳的西域胡姬、乖巧的朝鲜婢,甚至不惜重金,专门在槐里县中建了一个女院,从邯郸高价聘请知名歌姬女师回来,为他训练、培养美人,以供那位除了好色外,没有其他兴趣爱好的执政享用。
又靠着这位宗室执政,马阔成功攀上了其他未来有望执政的宗室列侯。
真可谓是高枕无忧,可以放心大胆的做事。
于是,马阔便更加肆无忌惮的滥权起来。
两个月前,为了买下一批从西域运来的奴婢,他直接挪用了槐里府库里的一半物资。
本来,这是万无一失的事情。
各地府库的核查,都是有规律的。
只要赶在下次核查官吏登门前,把亏空补回去,便你好我好大家好。
哪成想,一场雪灾忽如其来,打乱他的所有计划。
朝堂上不断催促着槐里当局,立刻救灾,开放府库。
但他哪里拿得出那些被该在府库里的物资?
好在,这槐里的县令、县尉也和他一般,拿了府库的东西,去做自家的买卖。
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所以,联合起来,欺上瞒下。
一方面报告朝廷——槐里雪灾影响很小,百姓安居乐业,情绪稳定。
另一方面,则派出豪奴、游侠,专门守着道路,防止那些不听话的泥腿子跑出去,叫长安知道槐里的虚实。
他们的算盘是打的极好的。
只要撑下去,撑到开春,到时候,农民忙着耕作,而工人则忙着上工,也就没有什么人会有精力再来追究为什么府库里的物资不翼而飞的事情了。
只要熬过去,就是晴天。
到那时候,实在不行,大不了,最后想办法辞官嘛!
反正,也马阔觉得自己也赚够了,也是时候离开了。
但,就在此时,那位丞相居然亲自挂帅,开始出动军队救灾。
先从长安、新丰开始,然后迅速扩展到整个关中。
这让马阔与整个槐里上下,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这些年来,不止是当官的上下其手,拿着府库里的国家物资,充作自己投资或者酒池肉林的资本。
地方上的豪强、大贾,也同样没有闲着。
为了赚钱,也为了抢占市场,他们什么事情没有做过?
真要追究起来,几乎人人都得去廷尉大牢里走一回。
所以,本地商贾,特别是矿山主们,比马阔这些官吏还害怕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被上面知道。
于是里外结合,相互勾结起来。
朝堂要派员来救灾?
可以,上面派下来的人,早在来之前,就已经被他们摸清楚了。
一连三波使者,都被他们应付了过去。
可哪成想,那位丞相根本就不放心,甚至信不过任何人。
在明面上的使者之下,还有锦衣卫,悄然暗访。
幸好,马阔曾重金交好了一位贵人,关键时刻,那位贵人给了他一个提醒,让他得以发现那几个乔装打扮暗访的锦衣卫。
为了自保,马阔心肠一狠,便和这槐里县令一起,将那几个锦衣卫当成盗匪格杀。
此事,是三天前的事情。
做完这事情,马阔终于下定了辞官的决心。
打算此事过后,便称病辞官,再逼着那县令、县尉,将府库的亏空补上,收尾收拾干净。
然后就带着这些年来积攒下的财富,无论去西域,还是朝鲜,都足可逍遥一世。
但……
现在这美梦却似乎要醒来了。
马阔看着门外那些举起来的火把,听着院子里养的狗狂吠的声音。
他索性把心一横,对着院子里那些慌慌张张起来,不知所措的家丁与奴婢们呵斥道:“慌什么?”
“披甲!”
“派人出去告诉外面的人,如今天色未明,按制度,若无天子诏书,本官有权拒绝相会!”
便命人将家里藏着的强弓劲弩与铁甲长戟都拿了出来。
这就是要武力反抗了。
马阔知道,事到如今,他已经别无选择,只能硬顶了。
顶了,才有机会,才有希望。
若是天明之后,县中豪强与大贾们,都发现了事情败露,生死危机之下,说不定他可振臂一呼,行博浪一击!
马阔又想起了自己的靠山,前不久派人来,告知他的事情。
心中决心更坚固了。
“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
“吾等良民忠臣,不值奸臣逆贼久矣!”
“春秋之义,尊王讨奸!”
马阔看着自己面前,在他号令下,武装起来的家丁私兵,渐渐有了底气。
这些年来,为了镇压奴婢,也为了彰显家世。
他养了一百多的私兵游侠,甚至藏匿了一些罪犯。
又给这些人配备上了近乎正规军一样的甲械,强弓劲弩、铁甲钢盾,应有尽有。
平素镇压那些奴婢矿工,得心应手,熟练无比。
同时,马家由于是在槐里县城外,需要面临各种问题和挑战,所以,马家庄园被他修成了一个坚固的石制邬堡。
光是院墙,就高达三丈,还有角楼、箭塔,几乎堪比一个过去的小型障塞了。
等闲三五百人,根本奈何不得这邬堡的防御。
前年,槐里县的一个石炭矿的两千多胡奴,在数十名槐里地方百姓鼓噪下叛乱,杀死监工,冲向马家邬堡,欲取他首级。
结果,在他的邬堡的高墙坚堡下横尸遍野。
然后,槐里官军来援,中心开花,将所有叛乱的奴婢统统镇压。
在马阔想来,哪怕是鹰扬军的精锐,一时半刻,也奈何不得自己。
想到这里,马阔就大声向着他的家丁们说道:“今有乱军为祸,吾为汉臣,当保境安民,尔等若从我号令,共御乱军,天明之后,朝廷大军赶来,人人有功!”
“舍此之外,吾还将自从府库中,以金银以惠诸君!”
“从我者,人皆赏金五金!银八两!”
家丁听着面面相觑。
乱军?
他们可不是傻子,外面明火执仗的可是正儿八经的国家王师,丞相鹰扬。
但……
他们不清楚,外面的军队是来做什么的?
是冲着马阔来的?还是冲着他们来的?
而他们这些年,跟着马阔可做了许多事情。
真个追究起来,掉脑袋的也有不少。
所以,他们也没有办法,只能跟着马阔一起装傻。
当然了,若外面的官军真的要强攻,他们也会立刻跑掉——和官军,还是鹰扬军为敌?
他们可没有那个胆子!
然而,就在此刻,忽地,门外一声雷鸣炸响。
轰!
马阔向前看去,就见自家坚固的邬堡院墙的一角,竟已然在某种巨力下倒塌。
马阔傻了。
但……
这只是一个开始。
轰轰轰!
雷霆接连响起,只见火光闪过,烟雾弥漫。
坚固的邬堡,已经被彻底轰碎,成为一堆碎瓦破砾。
这时,马阔终于看清楚了在外面大门口的空地上,那数不清的火把照耀下,三门还在冒着黑眼的青铜大炮,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他和他的那些家丁。
火把下,一位穿着甲胄的将官,满脸冷冽的看着他。
“真是好胆!居然敢披甲、执械?”
“尔等是铁了心要对抗王师,对抗丞相吗?”
“那便让尔等知道知道,何谓雷霆,何谓霹雳!”
马阔整个人都呆了。
他想起了在长安官场流传过的一个故事。
三年前,日南郡生番叛乱,杀死县令,攻破县城。
安南都护府大怒,派出王师镇压,将叛贼统统绞杀,然后将被俘的生番酋长,全部押到了番禹港外当众处以炮决。
便是将那些酋长,绑到青铜火炮的炮口,以雷霆之力,将其肉身轰碎!
传说,经此一事,整个安南都护府辖区,安静如鸡,再无叛乱之人!
“疯了!”
“疯了!”
“鹰扬军居然连火炮都拖出来了!”
“但……他们怎么拖得动?不是说火炮动辄数千斤、上万斤,连八匹马都拉不动吗?”
第一千三百零七节 只缘妖雾又重来(1)
黎明时分,张越却没有睡。而是在自家后院的厢房内,与人下着棋。
这对弈者,乃是熟人,如今的太学祭酒、春秋博士兼领广川学苑山长吕温吕子惠。
“子重……”吕温粘着一粒棋子,轻声说道:“这天下方才平复十余年,你一定要再起刀兵吗?”
“就不能镇之以静,缓缓图之?”
“子惠兄……”张越叹了口气:“吾本君子,奈何有人非要逼良为凶!”
“这天下之事,兄长难道就不知道?”
“当年,董师兄病重时,对你我所言之语,子惠兄不会不记得吧……”
张越悠然道:“方今天下,患在于巨贾大商,古之谓国贼,今之所谓‘垄断大榷’是也!”
“师兄病重,忧念天下……”
“这些年来,吾常常深思师兄之言,夜不能寐……”
榷者,渡水之横木也,近代以来,作为官商的俗称。
而垄断出自孟子:必求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网市利,同样是官商之称。
自永始后,张越改变政策,扶持工商大贾,私营经济。
甚至学习后世日、韩的政策,对大贾、巨贾等开办的矿山、冶炼和铸造以及密集型的手工业作坊,给与政策扶持。
减税、退税、包销。
甚至于对他们的恶行和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一个个大贾巨商,迅速崛起。
尤其是矿山和冶炼业,因其危险而且投资巨大,多用奴婢。
若是事事计较,处处掣肘,这些大贾巨商根本没有崛起的机会。
所以,在很多时候,汉室官府在张越的暗示下,对这些人采取了旁观和坐视的态度。
纵容他们越做越大,也鼓励他们越做越大。
只要能坐大,就不拘他们的法子和途径。
黑猫白猫,只要能提高生产力的,都是好猫。
所以,民间的巨贾豪商的势力,像吹气球一样膨胀起来。
私兵武装,不知凡几。
以至于如今,关中的几家大型矿山中,仅仅是负责监督和镇压矿奴的私人武装,就不下数千。
如袁氏,甚至拥有了一支全副武装,由退伍军人组成的私人军队。
人数多达八百人,能熟练使用各种弓弩武器,还人均有三匹战马,个个披甲。
袁家的矿山四周建有邬堡,邬堡上明目张胆的陈列着弩车数辆。
只要敢有人反抗,那立刻就要被射成马蜂窝!
这些私人武装,并不仅仅用于镇压那些矿奴。
也用来镇压汉人工匠的反抗。
更用在了争夺矿山、市场之上。
正应了那句话——资本从来到这世间的那一刻,便全身上下,沾满血泪。
如今,汉室工商资本的崛起,自然也带着这些特征。
它们要吃人!
在资本面前,人人平等,唯有金钱和利润永存。
毫无疑问,倘若张越再不干预。
这些家伙说不定会在数十年后,将汉家天下变成财阀天下。
他们会把所有的一切,都摆上货架,明码标价。
也将践踏所有法律和世间一切公序良俗。
现在,就已经有这个迹象了。
旬日来,关中商贾和地方官吏勾结起来,发生了多次武装反抗鹰扬军的变故。
但可惜,如今的资本还是太稚嫩了。
在火炮和火枪面前,不堪一击。
但,敢反抗的资本,也让张越醒悟过来。
他要的是一个能够提高生产力,带领汉家天下,迈向未来纪元,且服从、听话的资本集团。
而非是一个有自己意志,并且敢于反抗的资本。
更非是日韩财阀那般的怪物。
于是,张越便立刻借口‘巨贾大商,不能导民向善,私蓄甲兵,阴谋叛乱’的名义,宣布整个关中进入戒严。
同时,又从河西调来本来准备要开赴去西域的七个鹰扬骑兵校尉,任命他的亲信,鹰扬将军长史田广明为左将军,主持镇压之事。
又命令廷尉卿隽不疑、尚书令贡禹、京兆尹王吉主持审判和清算。
于是,在执行了差不多十年的私有化政策后,汉室调头而来,开始了国有化。
一座座矿山,趁机被收归国有,一个个高炉被归入少府。
数不清的商贾,破家灭门。
连带着他们背后的人,也损失惨重。
一时间,朝野怨声载道,地方动荡不休。
不甘心失败的商贾和权贵勾结起来,居然喊起了‘农为国本’的口号。
一群大资本家,工商业的既得利益者,居然拿着‘农为国本’做口号,这多少有些后现代主义的荒诞色彩。
但,却又是符合逻辑的。
如今的汉室商贾群体,那些富可敌国的资本家们。
本质上,只是张越拔苗助长,强行用政策催生的早产儿。
他们先天不足,既缺乏理论指导,也没有什么文化思想基础。
自然,只能用旧时代的思想文化来为自己发声。
同时,这些人和旧时代的官僚权贵,勾结太深,纠缠过密,不少人本来就是那些人的黑手套,是家臣、旁支,被推到前台的傀儡。
在另一个方面,其实对如今的很多商贾而言,若是重新举起‘农本’的旗号,打击和限制民间工商业的发展。
对他们反而更有利。
至于原因,想想后世大萌禁海政策的支持者,大都是海商利益集团就能理解了。
这些垄断阶级,这些汉代的大榷们。
只愿子子孙孙,永享富贵。
也只想守着现在的一亩三分地。
什么扩大市场,做大蛋糕?
对不起,他们没有这个念头。
于是,整个关中,暗潮涌动,资本、权贵、旧官僚,以及一切反对改革,不愿改革的人都团结了起来。
刘家的忠臣、地方的豪强、官吏、贵族还有庙堂之上,不肯致仕的老臣权贵们。
现在都联合起来了。
未央宫里不断有着人出没,去接触小皇帝、王太后。
想要拿到小皇帝的诏书或者王太后的懿旨。
更有人,拿着黄金,许下重诺,接触北军、鹰扬军的军官。
真真是让张越看的眼花缭乱,赞叹不已。
只是……
这些人恐怕根本就想不到,他们之所以能如此顺利的蹦跶,能如此迅速的勾结起来。
其实是因为——大汉丞相、太尉、大将军、英国公张子重故意放水。
故意让他们勾结在一起,故意给他们创造条件。
“我可没有那么多耐心,陪着这些蠢货在长安过家家!”
“引蛇出洞,一网打尽,永绝后患,方为我之本意!”
正好,永始以来的这些年,天下商贾和长安贵族们,都被发展的红利喂得大腹便便,满肚肥油。
同时,他们也做了太多坏事,引起了数不清的矛盾和怨怼。
一次杀光,既可以清洗朝堂,祛除病痛,让未来天下可以轻装上阵,重新出发。
还能学着那位已故的先帝,收割韭菜,充实国库,顺便给人民和百姓一个发泄渠道。
你看,丞相是圣人,坏的都是奸贼。
如今奸贼已除,蠹虫已诛,天下海清河晏,当有凤鸟来朝,麒麟来献。
吕温哪里知道这些?
他闻言微微一楞:“子重……”
“你就不怕吗?”
他看着丞相府的门扉,悠悠叹着:“如今,天色未明,闾巷之中,欲食子重血肉者,可都聚集在一起……”
“若不能各个击破,吾实担心……”
“放心好了,我的太学祭酒……”张越神秘的笑道:“彼辈能否见到明日的朝阳,还是两可之事呢……”
“这些年来,吾自认,待其等不薄……”
“然而,升米恩,斗米仇,圣人不能禁!”
“无可奈何之下,吾这丞相为天下,为社稷计,也只能挥泪割肉……”
“不瞒子惠兄……如今,长安十二门,应该皆已经打开了……”
“叛军与逆贼们,所勾结的列侯、将军,正在率军入城……”
“他们很快就会控制住武库,然后在闾巷之中设置障碍,接着便会兵分两路……”
“一路直趋未央宫,面见天子,请求下诏,诛我这‘乱天下之人’!”
“而另一路,则将直奔尚冠里、戚里,控制丞相府、太尉府和大将军府,接着便有人率军来到我这府邸,请我出去‘请罪’……”
“子重……”吕温听着,彻底呆住了:“你既然已经知道,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不在此,那些人怎么敢发动?”
“就不怕我重演延和之事?”
“我在这里,他们才放心啊!”张越意味深长的道。
“也只有我在长安,那些平时隐藏的很好的人,才敢发动啊……”
“朝堂之上,市井之中,谁敢让我不在呢?”
这是事实,若张越不在丞相府中,那些家伙,那里敢轻易发动?
就不怕天明之后,这位丞相登高一呼,鹰扬精锐立刻左袒而响应,将所有人统统杀死?
“那……”吕温慌了:“子重既然知道,为何……”
“为何安坐是吧?”张越笑了。
他丢下手里的棋子,站了起来,看着吕温,道:“子惠兄啊……”
“如今天下,早已经不是过去之天下了……”
“从前,弓马箭弩强盛者,方能称雄天下!”
“而如今……”
“则是火器之天下也!”
他拍拍手,整个丞相府的所有灯笼全面点燃。
鲸脂的光芒,照亮整个府邸。
而在丞相府的厢房、院落、回廊中,一队队穿着皮甲,背着火枪的士兵,沉默的走出来。
同时,所有大门全部敞开,一门门有着轮子,可以被人力拖行的火炮,从这些大门中被人推了出来。
“彼辈想要斩首……一击毙命……”
张越笑着看向已经呆滞的吕温:“而吾则想中心开花,一劳永逸!”
第一千三百零八节 只缘妖雾又重来(2)
未央宫,北阙广场。
黎明的黑暗中,忽然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
举着长戟的重步兵们,在数名北军将官的率领下,紧张不已的靠近这座新修的广场。
“百年前,吾等的祖辈,左袒为刘氏,诛吕氏,平乱臣,定天下,迎太宗皇帝入祀大统,为社稷功臣!”提着长剑,北军左都尉灌长卿兴奋不已:“今,吾承祖志,将再造大汉!”
但在心中,灌长卿却是另外一个想法。
他回头远望黑暗中的戚里方向,那丞相府所在,心中暗想:“丞相,您可怪不得我……”
“当初,说好了,鼎立新朝,袍泽共富贵!”
“然而,您却迟迟不肯废黜小皇帝,建国称祖!”
“甚至,连废帝另立也不肯!”
“现在更是又要搞什么两千石六十致仕。执政六十五致仕的制度!”
“俺今年都五十八岁了!”
“照您的制度,俺哪里等得到开国之日?”
“所以,您可怪不得俺呀!”
一念及此,贯长卿便抽出腰间的长剑,大声下令:“扶保天子,再兴汉室,就在今日!”
“诸君,随我杀!”
于是,两千多名北军士卒,立刻列着长队,冲向了那黑暗中,仅有几盏鲸油灯在照亮着的北阙广场。
然而,当他们冲到半路时,所有人忽地停了下来,一切喊杀声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安静无比。
因为,就在此时,整个北阙城楼,忽然亮了起来。
数不清的篝火点燃,一个个穿着玄甲的士兵,出现在了城楼上。
而从北阙广场四面的街巷里,冲出了无数举着火把的士兵,一面战旗,出现在篝火下的广场。
丞相长史兼尚书左仆射胡建的身影,出现在了灌长卿眼前。
“胡公!”灌长卿瞪大了眼睛:“您不是去了西域的英县吗?”
鹰扬军中有三巨头。
丞相、太尉、大将军张毅,自是绝对的领袖和支柱。
但自那位丞相之下,还有两位存在,绝对不容人忽视。
胡建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的鹰扬军护军系统与武苑集训机制,就是这位旧日的文官,一手建立起来的。
除此之外,现行的鹰扬军军规军法军纪,也是出自这位之手。
本来,去年坊间都有传闻,这位丞相长史将可能得到那位丞相的推荐,从而出任执金吾,为武臣执政。
哪成想,最终这个差事落到了护羌校尉兼河湟都督范明友之手。
而胡建则被调任为西域总护军兼任都护府长史,负责协助西域都护丙吉,但依旧保留丞相长史与尚书左仆射的职位。
而胡建走时,带走了鹰扬军的三个火枪校尉与对那位丞相忠心耿耿,在北军中战斗力第一的长水校尉部。
如今,胡建出现在这里。
那么,毫无疑问,长水校尉与那三个被带走的鹰扬火枪校尉,也在这里了。
灌长卿看着胡建的身影,心中悲愤莫名。
他那里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瓮中,必死无疑。
“大丈夫生则五鼎食,死亦五鼎烹!”他大喊一声:“诸君,还不随我杀?尔等忘了,当朝丞相的别名?”
那可是张蚩尤!
杀人无算,沾满鲜血的张蚩尤!
比白起更恐怕,比项羽更霸道的权臣!
当年,延和之变,这长安血流长河,齐鲁吴楚的旧地主、旧贵族被连根拔起。
光是流放朝鲜和西域的罪官与罪人,就多达二十万!
既然已经举起刀来,要砍向那位丞相,那里能寄望于投降后被宽恕?
但可惜,能和灌长卿一样想明白的人,没有多少。
两千余的北军士卒,也就三五百人,跟着灌长卿冲了上去。
…………
胡建看着那些冲来的士兵,他有些不忍心的闭上眼睛。
“我痛恨萧墙之争……”
“奈何,总有些人,想要为了名利而内耗……”
于是,他举起手,手上戴着的狐裘手套,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预备!”胡建衔起一个铜哨,用力的吹响。
“滴!”尖锐的哨声,刺破黑暗。
在他身前,两千多名鹰扬火枪兵,同时平举手中的火绳枪,打燃随身携带的火石,点燃用硝水浸泡过的火绳。
顿时硫磺燃烧的味道,弥漫着整个北阙广场。
而前方,举起长戟,列队而来的北军士兵,开始了最后的奔跑。
长长的长戟,锋利无比,他们身上穿着的重甲在火光下无比耀眼。
“瞄准!”胡建在敌人抵近三十步时,猛然下令,同时再次吹响铜哨。
哔……哔……哔……
三声长长的哨声,几乎掩盖了对面之敌的呐喊。
同时,十余名举着红旗的鹰扬军官,在同时将举着红旗的手用力下挥,大声下令:“瞄准!”
当敌人逼近到十步时,几乎能感受北军士兵们的长戟上的寒意时。
胡建背过身去,大声下令:“射击!”
泪水,从脸颊滑落,而口中的铜哨,吹出最后的音符。
哔……
砰!
站在第一排的数百名火枪手,同时扣动扳机,将点燃的火绳扣入枪膛。
立刻点燃了枪膛中的药包,火药在枪膛内迅速燃烧,产生巨大的动能,将枪管内的铅弹以高速射出。
不过十步的距离中,火绳枪的杀伤力与精确度被发挥到最高。
啪啪啪!
弥漫的硝烟,立刻笼罩住整个阵列。
灌长卿只觉得腹部一疼,立刻就倒在了地上。
他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铁甲,被铅弹打成一个凹型,精良的铁甲,质量很好,没有被击穿。
但这反而更加糟糕。
巨大的力量,将他铁甲下的肌肉与内脏,全部震伤。
连站起来的力量也没有了。
但更要命的却是,对面的鹰扬兵已经跪下去。
而在他们身后,举着火枪的第二排士兵,开始了射击!
啪啪啪!
啪啪啪!
火枪的轰击声,连续不断的响起。
不过数息时间,他们就已经完成了三轮齐射。
两千多杆火枪,在瞬息之间,将两千多发铅弹射出。
而在他们前面,已经是修罗地狱。
所有跟随贯长卿的士兵,全部倒在了血泊中,无数人哀嚎着打滚,更多的人,则倒在了血泊中。
他们的身体,一片模糊,许多人的头颅,都被打碎,红的白的,流满了一地。
灌长卿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火枪,竟恐怖如斯?”
“难怪丞相多年来要不惜血本,重点发展……”
“可惜,吾却以为,那是懦夫之行,不屑至极!”
作为老派军官,在当年,鹰扬军决定重点建设火器兵种后,灌长卿就主动请求调离鹰扬旅,开始进入北军系统。
因为他不齿和不屑所有那些火器。
在他认知中,火器这玩意,没有准头,而且发射缓慢,连弓箭都比不上——至少弓箭还能做到临敌三发。
这火枪遇到敌人的骑兵,恐怕只能仓促中完成一次装填和射击,然后就会被骑兵收割。
所谓‘子弹笨蛋,马刀好汉’,如是而已。
而现在,灌长卿终于明白了。
武功再高,一枪撂倒,甲械再坚,一弹而亡的道理。
可惜,他醒悟的太迟太迟了。
……………………………………
未央宫,温室殿。
十二岁的小皇帝,紧张不安的在宫阙中来回走动。
小脸上,他难免显露出不安。
而在他身后,王太后则相对要平静许多,一副稳坐钓鱼台的神色,几位国舅则兴奋无比的伸长了脖子,望向远方。
“为何还不来?”可惜,等啊等啊等,等到现在,他们也没有看到预料中期待中的北军忠臣们的身影。
整个宫阙,安静无比。
忽然……
啪啪啪!
一阵爆豆子一样的声响,从北阙外传来。
小皇帝猛然冲向大殿门口,就连王太后也站了起来。
然而,就在此时,一位全副武装,穿着甲胄的大将,却领着数百名士兵,直入温室殿中。
“陛下!”来人微微恭身:“您怎起的这么早?”
“太傅……您怎么来了……”小皇帝看到来人,顿时有些害怕,但想起忠于自己的大军,马上就要到来,他又挺起腰杆,大着胆子,看向来人:“朕昨夜心中不安,故诏母后与几位国舅相会……”
“太傅又是为何黎明而来?”
上官桀哈哈大笑,道:“臣听说有逆贼,祸乱国家,故此率军来保卫陛下!”
小皇帝闻言,立刻开心起来,他以为,上官桀是来投靠和依靠他的。
立刻,小皇帝就道:“爱卿忠臣,朕早已知之……”
“既如此,爱卿还请跪下听朕之诏!”小皇帝骄傲无比,得意万分的说道。
“陛下……”上官桀看着得意的小皇帝,叹了口气,道:“您何故谋反?”
“臣和丞相,又有哪点对不住您?”
“您可知道,乱天下者,非社稷主?”
小皇帝顿时傻了。
原本一副智珠在握的王太后,更是慌张了起来。
“来人!”上官桀转过身去,对身后诸将下令:“将阴谋祸乱天下,蛊惑天子,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统统缉捕,明正典刑!”
于是,数十名武士,立刻持着长剑上前,然后当着小皇帝和王太后的面,像抓小鸡一样的将那几位国舅爷,当场按在地上,一脚就将他们踩住。
接着,像拖死狗一样,将他们往外拖。
“饶命……饶命……”国舅们大喊着。
“太傅!”小皇帝看着舅舅们,一下子就失去了力量,但他想起了方才北阙城楼方向的动静,再次有了些力气,对上官桀道:“太傅可知,如今已有忠臣义士率部勤王?”
“您何必陪贼臣殉葬?”
“太傅若能拨乱反正,朕必不吝封王之赏!”
“哈哈哈……”上官桀大笑起来:“陛下,您以为臣稀罕封王?”
“公孙遗都有韩王之赏,又何况臣?”
“至于所谓勤王之师……”上官桀拍了拍衣襟:“陛下还是请随臣去北阙城楼看一看吧……”
“您的忠臣,此刻恐怕都已经去追随先帝与幽太子了……”
“就是您,恐怕也要学先帝一般,下罪己诏了……”
小皇帝听着,如遭雷击。
先帝……罪己诏……
便是王太后,也是花容失色,惊慌起来。
先帝孝明皇帝晚年,被软禁于五柞宫,被迫下罪己诏的故事,可还未到十年。
王太后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而先帝下罪己诏后不到一年,就被迫内禅,让如今的这位天子登基。
所以,罪己诏,就等同退位……
王太后当即上前,看着上官桀,道:“太傅,不止于此吧……”
“陛下,可是皇太孙的骨血!”
“丞相和您,怎么舍得如此?”
“哼!”上官桀冷笑一声:“太后,错非皇太孙遗泽,您与陛下,如今又岂能安坐于此?”
“只是……先人遗泽,终究也有耗尽一日……”
“乱天下者,非社稷主!”
“这是臣的态度!”
“也是丞相的态度!”
“更是皇太孙的态度!”
“皇太孙?”王太后楞了。
“是啊……”上官桀悠悠的叹道:“太孙殿下,这些年来一直在南陵养病,偶尔入宫与陛下相会……太后或许不知,但陛下应该是知道的……”
“太孙殿下,就是陛下您的文师……”
“也是太学文教授……”
“更是那天下时报的主笔之一,号‘南陵山人’者……”
“乱天下者,非社稷主,就是太孙殿下所著的文章……”
王太后如蒙雷击。
而小皇帝整个人都傻掉了。
“夫君……”王太后根本不敢相信:“太孙殿下还活着?”
“父亲……大人……”小皇帝浑身战栗,终于瘫软在地。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会对那戴着青铜面具的老师,如此孺慕和亲近的缘故了。
因为,那就是他的父亲!
血脉相连,骨血相近的亲人!
他也终于知道,为何上次,‘文师傅’要问他身毒的事情了。
更知道了,为何他要写那篇文章了。
不是为了名声,而是在教训和教诲自己啊。
若天子都不爱天下了,那还怎么配做社稷主,为天下王?
“走吧……”上官桀催促起来:“太后……陛下,请随臣去北阙城楼,看望平叛将士,慰问真正的大汉社稷脊梁们!”
第一千三百零九节 落幕(1)
轰!轰!轰!
硝烟弥漫中,整个戚里的道路,都被炸碎了。
火光下,数不清的残肢断体,堆在一起。
举着火枪的士兵,冷漠的踏步向前,在他们身后,高大魁梧的鹰扬掷弹兵,宛如魔神一样。
他们正是这场屠杀的制造者!
而叛军,已经彻底崩溃。
仅余不过两千残兵,向外逃窜。
可惜,如今已经不是延和年间了。
长安城,早已经被大汉丞相经营的犹如铁桶一般。
各街巷闾里,皆有民兵!
各主要交通要道,都设置了可用于屯兵的军营。
而早在数日前,就已经有着大量鹰扬军的军队,伪装成商人、平民,分散进入了长安城。
除了守卫丞相府和未央宫的军队外,其他人全部去了各主要闾巷和渭河两岸的主要商业区、居民区。
再想和延和末年的兵变一样,迁延平民,造成大量百姓死伤,基本已经不可能。
“自作孽啊……”踩着军靴,居延都尉匈河候赵旭,微微的摇了摇头。
他是当年那场兵变中壮烈牺牲的赵破奴唯一活下来的孙子。
因此,被丞相亲自带到身边教育,并在五年前出任居延都尉,实际主持对北匈奴的招抚与紧逼。
“赵都尉,丞相有令:镇压叛乱后,当以长安黎庶性命为要,尽可能的招降叛军,勿要造成太大损害……”一个丞相府的文吏,拿着一封命令,来到赵旭面前。
“知道了……”赵旭接过命令,道:“请转告丞相,末将将严守丞相之令!”
………………………………
此时,整个长安城,都已经被惊醒。
数不清的百姓,从睡梦中爬起来,然后就看到了外面的街道上,数不清的乱兵,正在疯狂逃窜。
于是,所有人立刻都想起了十余年前的那场剧变。
无数人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而青壮男子们,则默默的拿起了家中藏好的兵器,随时准备保护家人。
没有人会忘记当年那场兵变给百姓造成的伤害!
乱兵溃散后,在这座城市烧杀抢掠,连两千石、列侯也难以自保。
混乱持续了足足三天,才渐渐平息,数不清的百姓被杀,大量房屋被焚毁。
事后统计,长安城居民,死于混乱、大火中的,至少有两万多人,数万栋屋舍被毁,数不清的财产毁于一旦。
难道今天,相似的兵乱又要来了?
就在百姓们都忧心忡忡的时候,闾巷中忽然一声鼓响。
大量全副武装的士兵,便从闾巷内建设的府库与旗亭之中走出来。
一面战旗,被人举起。
那是鹰扬旗!
百姓们看到鹰扬旗,又见到这些雄赳赳气昂昂的子弟兵,终于放下心来。
“快些去找些鸡蛋来煮好……”有老人赶紧叮嘱起年轻人:“待丞相大军平定叛乱后,尔等随我去犒赏王师!”
箪食壶浆嘛!
这些年来,长安百姓几乎人人都已经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
一面又一面鹰扬旗,从闾巷与市坊升起。
越来越多的鹰扬军部队,从各个武库、旗亭内走出来。
叛军那曾预料得到这个情况?
顿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被逼入了死角。
没有办法,他们正面根本不敢与能释放雷霆,投掷毁灭性爆炸物的鹰扬军对抗。
于是,只能向着长安城的城门方向逃窜,希望能在天亮前,跳出这座城市,然后或许能隐姓埋名,躲过一劫。
可惜,这是他们注定也无法实现的美梦!
才刚刚被赶到御道附近,还没有来得及靠近武库,迎面就看到了一整支汉军,在前方列队。
飘扬的战旗,表明了他们的身份——京辅都尉所辖的中垒校尉。
这支部队直属于京兆尹王吉。
毋庸置疑,那位旬日前,据说奉命去了关东雒阳的京兆尹根本不曾离开。
更可怕的是,从各条闾巷和街道中,数不清的鹰扬军正从四面八方逼近。
叛军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哗啦啦……
无数人丢下手中的兵刃,跪了下去:“降了!降了!”
事实证明,在站着死还是跪着生的抉择前,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跪着生。
………………………………
宗正官邸。
刘贤看着自己准备好的金块,手都在颤抖。
他咬着牙齿,想要伸手拿起来,但事到临头,却又没有勇气了。
“听说吞金而死,极为痛苦……”
“肠胃都会烂掉的……”
他想起了太医署的说法,更加犹豫起来。
只是……
“吾乃宗室、执政,安得受刀笔吏之辱,死刀斧之耻?”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握住了摆在面前的金块。
他是九卿执政,而且还是宗室。
哪怕是死,也必须体面,不能和匹夫一样。
于是,他闭起眼睛,就要将金块吞下去。
就在此时,大门却被撞开,几个强壮的军人,一跃而进,将这位宗正,直接扑倒在地。
他手中的金块,摔了出去,在地板上打了好几个滚。
叮叮叮!
清脆的金属声,让刘贤绝望的大叫起来。
“吾乃执政大夫!”
“尔等安能辱我?”
“什么执政大夫?”穿着绣衣,提着长刀,解延年走到刘贤面前,然后蹲下身子:“刘贤,经执政大夫集议,丞相授权,现在正式告知你,你因涉嫌乱天下,阴谋反对丞相、损害社稷利益,已被剥夺宗正卿之位,并追毁一切文字、爵位!”
“如今,你已是布衣白身,阶下之囚!”
“解延年!?”刘贤看着解延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不也是……”
“嘿嘿……”解延年笑了起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宗正衙门为官,上上下下都熟悉无比。
甚至被刘贤引为知己。
许多事情都不瞒他。
“刘贤啊……”解延年低下头来:“好叫足下知晓,在下除了是大汉宗正卿丞外……”
“还是锦衣卫左指挥使……”
“在下当年调入宗正官署,就是奉了丞相的命令,来监视尔等乱臣贼子,祸国蠹虫的!”
可笑这些人,这些老头、旧臣和权贵们,却以为丞相这些年迷失了,没有了当年的杀心和决心。
但他们哪里知道,锦衣卫无处不在,无所不在。
这长安城上上下下,没有能瞒得过丞相的秘密。
甚至……
就连关中巨贾、豪强、官吏们的事情,也没有几件能瞒得了那位丞相的。
从前不管,不追究是因为这些人还有用。
现在……
他们失去了利用价值,就成为了丞相的棋子。
于是他们所有的一切,财富也好,訾产也罢,奴婢也好,都将成为那位丞相更进一步的底蕴与燃料。
想到这里,解延年的眼帘就微微垂下去。
这些年来,关中的权贵、巨贾,造了太多孽,做了太多坏事,积累了太多民怨。
靠着这些,他们积攒了数不清的财富,建立起无数作坊,开采了数不清的矿山,培养了大批大批的熟练工匠。
如今,丞相大军之下,一切皆为齑粉。
他们的工匠、作坊、矿山与财富,皆是为丞相做嫁衣。
于是,大汉丞相,什么脏事都没有做,任何错误都没有犯,就平白得到了数不清的矿山、作坊,大量的熟练工匠与堆积如山的财富。
只要将这些人,这些过去十余年,吃的满嘴肥油的人明正典刑,那么民间的积怨也好,社会的矛盾也罢,都要烟消云散。
“真是妙啊!”解延年忍不住赞道:“也不知当年周公,是否也是如此?”
这一手欲擒故纵,纵虎为患,再引蛇出洞,一网打尽的手段,那位丞相用的得心应手,叫人目不暇接。
偏偏,除了他这样的亲信和亲历者外,无人知道这一切。
在世人眼中,今天的一切,只会是一群利欲熏心的正客,为了一己之私,乱天下、坏国事。
而丞相清清白白。
一切都是迫不得已,一切皆是不得已为之。
更妙的是,随后而来的审判和审查,会披露这些人,这些反对丞相的人的真面目。
鱼肉百姓,奴役士民,欺上瞒下,乱法乱国。
真真是罄南山之竹其罪难书,倒江海之水其孽难偿!
于是,被这些小人、贼臣与奸商乱党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惜发动兵变的丞相是什么人?
当然是在世的圣人,心怀天下,心念万民的道德至善之人。
天下之子,万民之公仆。
所以,舍丞相,其谁能王天下?
逻辑是如此简单。
于是,解延年叹道:“吾今日始知孟子之叹……”
“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这句话,从前人们一直只记住他的第一层意思。
但现在,解延年知道了他的第二层意思——只要装的足够长,足够真,足够久。
窃国大盗,也能是绝世忠臣,国家良心,天下希望!
“走吧……”解延年毫不费力的提起刘贤的衣襟,将他向外拖:“罪人刘贤,且随我去见见新世界……”
他踢开门扉,带着军队,拖着刘贤,穿过宗正卿的官邸回廊,在无数人的视线和注目中,来到了门口。
“贼子刘贤,已然就擒!”他高高举起刘贤的身体,就像提起一只小鸡。
毛诗学派的传人,此刻一点也不像一个儒生。
反倒是像战国时的豪侠!
第一千三百一十节 落幕(2)
“真是落了白茫茫一片,好干净的大地……”张越站在北阙城头,望着这座还未平静下来的城市,轻声叹息。
如今,已是正午时分了。
城中叛军,已经或死或降。
主谋基本上也都落网了。
御史大夫邓律、宗正卿刘贤、太常卿苏舜……
大汉十二执政,有三位背叛了大汉丞相!
真真是让张越意外!
“为什么只有三位?”大汉丞相砸吧着嘴巴,一副很是遗憾的样子。
要知道,过去十余年来,汉家工商业迎来了大发展!
在张越的支持和鼓励下,在国家政策扶持下,一个个大资本家火速崛起。
从前,茂陵袁家的一座袁林,号称天下第一园林,连皇帝的花园也大大不如。
但现在,在关中范围内,规模比袁林大的私人园林,超过一百座!
特别是已经去国去了身毒的尚书令万年候张安世家族,壕的让人目瞪口呆——张氏在鸿固原老家,建有一座占地千亩,横跨渭河的园林。
其中假山、人工湖,都是寻常。
真正让人大开眼界的,当属张安世专门为了纪念他的父亲张汤而修建的‘汉御史大夫张公讳汤铜像’。
像高六丈,,底座宽三丈,重五十万斤,皆以纯铜而铸。
最让瞩目的,莫过于张汤铜像所戴的冠冕,乃是金银铸造,据说光是为了铸此冠冕,张安世就融掉了数千金的金饼!
还从朝鲜王刘胥那里,要来了白银三万两,也都给融了。
而张安世的财富,却不是贪污受贿或者徇私舞弊。
而是其妻任氏操持家务所赚来的。
这位尚书令之妻,醉心于染布技术与绣花工艺。
张家的染坊和刺绣坊中,雇工数以万计,是汉室最大的染坊与刺绣坊。
连少府在染布、刺绣方面,也不如张家。
此外,张安世的这位妻子,还是汉室护肤品界的巨鳄,张安世当年在河湟盘下的那一千多顷地,现在基本都是种植各种香料、鲜花。
其所推出的各种香水、胭脂,是长安城最受欢迎的产品。
论才干和经商水平,任氏仅在张越自己的妾室,大汉另一位在商业领域呼风唤雨的女强人杨氏之下。
上有所行,下有所效。
丞相之妾与尚书令之妻都抛头露面,开始经商赚钱了。
其他人,不管家里有没有懂做生意的夫人,也都纷纷推出一个出来。
反正,难道还有人敢不给当朝执政大夫的面子?
于是,各家各户都是赚的盘满钵满。
就像这次落马的三位执政,单单是他们家族所拥有的不动产和各类工坊、商铺、奴婢加起来,价值就没有一个会少于五万万钱的。
整个大汉历史上,开国以来,除了那几位天子手足,太后心肝外,还能有几个人的訾产突破过这个数量级?
更不提,这些人一落马,就拔出萝卜带出泥。
相关官员、富商,也统统成为了张越的盘中餐。
所以,张越才有些可惜。
要是十二执政里,反个大半,那就好了。
基本上所有社会问题与矛盾,都可以得到一次解决。
这样,再过个十来年,再割一次韭菜,就又可以解决一次矛盾。
如此循环往复,割他十七八次,怎么着也能把蒸汽机割出来,说不定有生之年能见到大炮巨舰呢!
那时,张家江山,才真正牢不可破!
“丞相……”上官桀走到张越身边,问道:“天子和太后,您打算怎么处置?”
“要下罪己诏吗?”说到这里,上官桀就抬起头,盯着张越。
张越听着,笑了笑,道:“总归,还是要给太孙殿下一些面子,不能叫殿下面皮过不去……”
“这罪己诏就免了吧……”
一个十二岁的小皇帝,若果真下了罪己诏,这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待他这个丞相呢?
虽然说,小皇帝确实在其中做了许多事情。
但别人是不会信的。
这个锅是甩不出去的!
再说了,小皇帝若是下了罪己诏,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张越怕是马上就要被部下架着,走完那最后一步。
虽然说,到现在,张越是完全有理由和实力,将那最后一步走完。
只是……
走完了以后呢?
未来,这天下要是出了问题,有了锅,那就是他张越来背了。
一个做不好,就会有人思念‘汉室’。
所以,小皇帝还得留着。
留着多好!
一个傀儡,没有半分权力,经过这一次事情,连人心也尽数丧失的傀儡,将再无威胁。
更是甩锅最合适的人选,承受怨气和怨恨最理想的模板。
上官桀听着,却是神色有些不对,仿佛被人从头浇下冷水一样,他动了动嘴唇,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张越却是知道上官桀的意思和态度。
事情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在传统上来说,哪怕是天王老子拦着,小皇帝也得滚了。
然后再换一个新的傀儡天子,等过个一两年,便革鼎而立。
然后,新朝功臣,人人的爵位与富贵,才能落袋为安。
如此上官桀等人才能安心入睡。
“太傅……”张越拍了拍上官桀的肩膀,道:“太傅的意思和诸位大臣的想法,我是知道的,也明白的……”
“放心好了,诸公的付出,一定会得到回报!”
赏赐有功,加官进爵,这是肯定的,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张越早已经明白,钱和官爵、土地,永远是最犀利的武器。
此番能轻而易举的镇压一切,不就是他张子重钱多人多吗?
“可是……丞相……”上官桀道:“吾倒是没什么……就怕下面的人乱想啊……”
是啊,现在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像期盼甘霖的禾苗一样,期待丞相登基开国。
丞相却不想干?
错非知道,除非这位丞相自愿,不然无人能将那龙袍披到他身上,上官桀真有种派人去取来天子冠冕,不管不顾,戴到这位丞相头上的冲动。
然而,正如上官桀所言。
就怕下面的人乱想。
须知,希望是力量,但也是武器。
一旦希望落空,人心浮动,恐怕……
“放心好了……”张越笑着道:“我早有准备……”
“这世间,有治百姓之法,有治大臣之律,有申王后之令……”张越道:“但自古以来,却未有能约束天子之法……”
“吾甚憾之……”
“太傅!”张越认真无比的看着上官桀,伸出手来:“可愿与吾共立此法?”
“为万世立绳!”
“为子孙立法!”
若在过去,哪怕是篡国大盗,也不敢讲出这样的话。
因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下尊卑,乃是人所共遵的真理。
但现在,张越和他的势力,却已经能堂而皇之的议论这个事情了。
不仅仅是因为权势足够强大,也不仅仅是因为枪炮的道理足够犀利,更因为这些年来,张越和上官桀、张安世等人,兴学校,鼓励报纸,解锢言论,废黜各种士大夫官员百姓议政的樊篱与限制。
又大力发展经济,鼓励工商,嘉奖工匠。
识字人口不断增加,官僚集团和贵族集团不断扩招。
便是不识字的工人,现在也养成了听报的习惯。
于是,衣食足而礼仪生,仓禀足而知大义!
终于,在数年的言论与信息冲击中,新的道德观与价值观,开始塑造。
尤其是,那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的理念,已经随着张越的施政深入人心,取代了过去的思想,成为了政治正确。
所以,报纸上,士大夫们敢公开议论君臣关系,探讨忠孝的顺序。
所以,就连小皇帝也知道‘乱天下者,非社稷主’是什么意思?
于是,是时候和天下人,特别是和整个统治集团商量一下——皇帝的权力那么大,咱们为了自己和子孙考虑,是不是得把它关进笼子里的问题。
虽然说,这有些夸张,甚至有些荒诞。
因为在天下人眼中,张毅张子重,未来必然代汉立国,成为真的社稷主天下王。
便是如今,张越的地位和权柄,其实也和那位先帝差不多了。
大权独揽,一言而决,至高无上,无可限制。
所以,上官桀听着,简直不可思议。
这在看来,大概相当于老虎找羊羔商量:我以后改吃素了,但我又有嗜血的冲动,所以想和你们商量一下,是不是给我得嘴巴戴个铁套什么的?
你说羊羔怕不怕呢?
反正上官桀是很怕的。
他颤抖着手,道:“丞相,您怎么可以这样说呢?”
“君臣父子,岂有商量的余地?!”
“真的?”张越笑了:“我的上官兄啊……”
“到现在,你还不了解我吗?”
这么多年的相处,张越与他的统治小集体,早已经是你知道我的长短,我明白你的深浅。
大家都不是什么忠臣孝子,君子圣人。
什么君君臣臣的?
骗骗小孩子也就算了,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影响力。
甚至还会觉得恶心。
仔细想想,就会知道,上官桀、张安世、丙吉……这些人要真是忠臣,早就去茂陵陪世宗孝明皇帝了,那里还会在这里和张越这个大贼臣一起执政?
“这是为了我的子孙!”张越认真的看着上官桀:“也是为了兄长的子孙!”
“禹皇的功德不可谓不大,商汤的仁义不可谓不多,文王、武王的功业不可谓不高……”
“但夏桀、商纣、周幽……却可以在短短十余年,就将祖宗几百年的余荫尽数败光!”
“于是,不止身死国灭,就连宗族子弟,也受之牵连!”
“兄长难道愿意看到百年、两百年后,兄长因为一个不肖子孙,就让兄长的功业蒙受污名,让兄长的香火无人祭祀?”
“我也不愿意!”张越此刻前所未有的严肃与郑重。
上官桀听着,感动无比,眼眶都有些湿润了。
他甚至在内心深处,产生了浓浓的愧疚,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愧疚,为自己误会了当代周公而惭愧!
“故此,小天子必须保!”张越却忽然话锋一转:“倘若不保天子,吾等从何实验这法度呢?”
“我曾闻有圣人曰:摸着石头过河……”
“吾等今日,若不趁还能摸着刘氏过河的机会,尽量尝试和试错……”
“未来没有了这块石头,不得不独自过河时,必定会悔恨于今日的急功近利!”
后世,没了毛子,多少人怀念啊。
那可是一个好人啊!
活着,告诉了人们,何谓错误,死了,又告诉人们,此路不通。
真正的国际主义战士,真正的先驱、伟人!
所以,死俅了。
如今,那个小皇帝也是如此。
第一千三百一十一节 皇帝,你有几个校尉?
小皇帝瑟瑟发抖的蜷缩在他的宫殿中,身前,从前一直云淡风轻,总是一副智珠在握模样的王太后,已是彻底失去了旧日的稳重,变得坐立不安,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
反倒是,小皇帝曾经很少见的生母史皇妃,一脸从容的坐在小皇帝身旁,轻轻用手拍着自己的儿子,就像小皇帝小时候一样。
见着史皇妃的神色,王太后的脸色更加不善了。
因为她想起了往日宫里面流传的各种传说与谣言。
有人说,史皇妃与丞相有一腿,不然为何这位太孙当年最宠爱的妃子,隔个三五日便要去南陵,而且常常一待就是十天甚至一个月。
也有人说过,小皇帝其实不是太孙的种,乃是丞相张子重与史皇妃私通所生。
所以,丞相才要绕过先帝在世的三个儿子,让小皇帝登基,其实是想当大汉的吕不韦!
所以,史家的三个儿子,才会和那位丞相走的那么近。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过去,王太后对此是乐观其成的。
她甚至在其中推波助澜过,为的就是要让小皇帝更亲近她。
然而如今,王太后内心却是愤怒的、酸臭的。
“刘进,吾哪一点对不起你了?”她心中的妒意如火山一般暴躁。
自早晨到现在,只是想起上官桀的话,这位大汉太后便心如刀割。
这世界最大的悲剧,莫过于年轻守寡。
比守寡更痛苦的莫过于丈夫其实还活着,却从来不看自己。
反倒是悄悄的和侧室在一起,从头到尾都瞒着自己。
于是,王太后竟连自己兄弟的下场也不肯管,家族的厄运也不想问,甚至连自己的生死安危都置之度外。
大汉太后,现在只想亲自问一问那个没良心的丈夫——吾,究竟怎么就对不起你了?为什么你这十来年,连一眼、一个音讯也不肯捎来。
“母亲大人……”小皇帝弱弱的抬着头,看着自己的生母,问道:“丞相是不是要废掉儿臣了?”
小皇帝是聪明的。
聪明到他知道,在现在的情况下,他唯一能保住自己和自己的皇位的人,只有他的生父,那位虽然生下他,却十余年来一直隐居在南陵的父亲,那大汉的太孙殿下。
也只有他,这位和那位丞相有知遇之恩的大汉太孙,才有可能挽救并拯救他这个天子的命运。
不然的话,罪己诏之后,他恐怕活不了几天,就会死于‘疾病’。
史皇妃摸着自己儿子的头,轻声道:“陛下放心……丞相终究是念旧情的……”
“即使事有不豫,吾儿富贵与性命也是能保全的……”
小皇帝听着,先是一喜,旋即又沉默起来。
他已经懂事了,也尝过了权力的滋味了。
自然知道,所谓富贵、性命,若无权柄为依靠,终究是无根之水。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赞礼官的声音:“丞相、太尉、大将军、英国公、定策扶危功臣、秩比十万石臣张毅……”
“太子太傅、大司马、卫将军、定策扶危功臣,秩比十万石臣上官桀……拜见天子!”
于是,小皇帝也好,王太后也罢,立刻都站起身来,紧张无比。
他们知道,等待命运裁决的时刻来了。
只有史皇妃,依旧从容的坐在床榻上,她悠悠叹了口气,抱住自己的儿子,扶着他肩膀坐下来,道:“陛下,您终究是君……”
“自古岂有君迎臣的道理?”
小皇帝挣扎了一下,终于安静了起来。
但,他脸上依然忐忑不已,心脏更是紧张的直跳。
终于,两位穿着绛服,戴着象征执政大臣身份九琉,踩着由棉布织成的鞋履的男人,走进殿中。
当先一人更是腰缠紫金绶带,提着一柄朴素长剑,身长八尺,看上去年轻无比,剑眉星目,但威势却如海如狱。
只是看到他,小皇帝就忍不住手脚冰冷,身体颤栗。
“丞相……”他和见到了猫的老鼠一样,瑟瑟发抖,背脊上仿佛被人用数不清的针刺在抵着一般。
“丞相!”王太后比小皇帝还要不堪。
特别是当她见到了来人提着的那柄剑后,几乎魂飞魄散。
因为她知道,那就是霍骠骑的骠骑剑。
当年,卫皇后赐给这位的礼物。
而这位丞相曾提着这把宝剑,从漠南砍到漠北,从令居砍到西海,从居延砍到葱岭,又从长安砍到临淄。
真真是砍出了一片天,砍出了一个朗朗乾坤!
于是,从葱岭到狼居胥山,从太行山到王屋山,自长江到黄河,从交趾到朝鲜,从东海到北海。
无数万里的山河,尽皆臣服,万国万民,诚惶诚恐,五体投地的畏惧着那个名字——张蚩尤!
现在,他提着这把剑,这把沾染了数十数百万人的鲜血的宝剑入宫,想要做什么?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王太后于是竟连刘进也顾不得怨怪了。
她战战兢兢,连话都有些说不清楚了。
………………………………
“太后!”
“陛下……”
张越直勾勾的看着自己面前的两个人。
心里面要说不恨,那是骗人的。
但,这恨意不足以让他产生杀意。
因为他心中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以及对这两人智商的深深鄙夷。
“太后与陛下,为何与逆贼勾结,阴谋颠覆国家,危害社稷?”他直接就质问起来:“难道是臣和天下人,对太后和陛下有什么苛责之处?”
“以至于,太后与陛下,连天下、社稷也不顾,自身安危也不管了,欲杀臣而后快?”
在张越眼中,这两位的表现,真的是让他大失所望。
整场闹剧中,这两人的表现,只能用愚蠢二字形容。
不仅仅是这搞笑一样的串联——见过搞阴谋在宫闱里不避讳旁人,直接议论的吗?
这王太后和小皇帝就是这么做的。
搞得张越不得不帮他们遮掩一下,免得他们还没动手,就天下皆知,太后和天子要发衣带诏,号召忠臣勤王了。
更因这两人,从来没思考过如何善后的事情。
在他们看来,似乎只是杀了他张子重,就可以独揽大权,恢复江山了。
这不是搞笑吗?
要知道,鹰扬军现在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军事集团了。
而是一个遍布天下州郡,手握重兵,同时控制了大量军械制造、地方民政的军事贵族集团。
河西四郡、西域三十六国,交趾安南、西南河湟。
那一个个军头手底下,那个没有两三万精锐虎狼之师?
不拉拢这些人,起码让这些人表示一下忠诚,就敢动手,不怕就算成功了,第二天就会被打着‘为丞相复仇’旗号的鹰扬军将领给打进长安城,把头都割掉吗?
即使不顾虑这些,他们也得好好想想,那些发动兵变的家伙,到底可不可靠的事情吧?
总的想想,前门去虎后门进狼的可能性吧?
但他们没有!
这番操作,在张越看来堪比后世何进想杀十常侍,就让外兵入洛阳一样智障。
因为用屁股都能猜到,哪怕那群乌合之众成功了,他们上台的第一件事情,肯定是废掉小皇帝,再立一个新天子。
这个事情的优先级,甚至高于清洗张越的党羽——道理是很简单的,政变者要掌权,肯定要清洗掉旧时代的象征。
而过去十余年汉室的象征,除了大汉丞相外,就是未央宫里的小皇帝——即使是个傀儡。
那也是傀儡的象征啊!
不杀掉小皇帝和王太后,政变者晚上睡觉能踏实吗?
但小皇帝和王太后根本想不到这么远、这么深。
于是,他们就以为张越是来兴师问罪的,顿时怕的更加厉害了。
“丞相……朕……朕……是受人蛊惑的啊!”小皇帝说道:“请丞相原谅朕这一回吧……”
“丞相……本宫是一时糊涂……”王太后低着头,为自己辩解:“还请丞相宽宏大量一些……”
“陛下……太后……何必向臣道歉?”张越笑了:“即使两位有错,两位对不起的,也不是臣,而是天下!是社稷!”
“纵然臣不是,天下百姓,社稷祖宗,总没有不对吧?”
“陛下与太后,何苦累及天下百姓,社稷祖宗?”
小皇帝和王太后顿时连腿都在发抖了。
“所以,臣想请陛下与太后,真心实意的,在臣和太傅面前,向天下认错,向祖宗道歉!”
“朕……”小皇帝嘴巴都颤抖了,喉咙里吞吞吐吐,终于哭着道:“朕对不住天下,对不住祖宗……更对不住丞相……”
“朕有罪……”
说完这些话,小皇帝哭的鼻涕眼泪都一起流了下来。
“本宫……本宫对不起天下,对不起祖宗,更对不起丞相……”王太后哭着跪了下去。
“太后……快快请起……”张越连忙退到一边,然后让侍女上前扶起王太后,才道:“既然太后与陛下都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那臣就斗胆代替天下百姓和社稷祖宗原谅太后与陛下这次行差踏错,一时糊涂所犯下的错误……”
呼……
顿时,王太后和小皇帝同时瘫软在地。
就听到大汉丞相继续说道:“只是,犯错不能不受教训……”
“不然,就容易再犯……”
“而且,也没有教育意义……”
两人又紧张起来。
“所以……”大汉丞相居高临下,俯瞰着柔弱的太后和年少的天子:“臣斗胆,请太后往南陵,至薄太后陵前思过……”
若在过去,王太后若听到张越这么说,恐怕就是撞死在这里,也是不肯答应的。
这个女人,虽然心眼多,权力欲大。
但对刘进,却实在是一片真心!
反正这么多年来,年年刘进‘忌日’王太后都要在宫中设祭,常常抱着刘进留下的衣冠哀伤数日。
论用情之深,不在史皇妃之下。
所以,尽管当年刘进‘葬身火海’的时候,这位太孙妃才十九岁,正值青春年少,却为刘进足足守了十余年的活寡。
也是这个原因,张越才不敢告诉这位太后,皇太孙还在世的消息。
怕的就是,这个太后听闻之后,直接搬去南陵,陪刘进去了。
若是如此,这天下还不知道会怎么议论。
说不定未来史书上,他张子重要和曹阿瞒比肩了。
但现在,问题却不大了。
王太后这个太后是铁定不能再做了。
废而立史皇妃,天下人也说不出什么不对。
王太后听着,狂喜不已,连忙道谢:“丞相大恩,本宫永难忘怀!”
说着就打算收拾东西,带上人马,直扑南陵,去和丈夫团聚。
张越连忙叫住她:“太后莫急,有个事情,还请太后做好心理准备……”
“虽然古人说: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
“然,我汉家却是以‘壹刑者,刑无等级’为制度……”
“故,王子犯法庶民同罪!”
“太后的几位兄弟,涉嫌谋反、乱天下……臣不得已,不得不加罪于其等……”
“当然,依制度,太后和陛下可特赦之……但同样依照度,此等大罪,即使特赦,也只能免死,但依然免不了掳夺一切名爵,流放海外蛮荒之罚……”
“未知太后是欲赦之,还是?”
王太后听着,低下头去,道:“若丞相愿意开恩,还是赦免了吧……”
“活着,总比死了强……”
张越笑了。
确实,很多时候,活着比死了强。
但绝不包括大汉流放海外这种惩罚!
因为……
在现在流放海外,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等同于发配荒岛挖鸟粪石。
要知道,这可是重体力活,而且是在热带海岛,方圆千里都是大洋。
岛上的人,除了少数监工和按期来运鸟粪石的官吏外,就是一群在那里已经服役很久的罪犯、刑徒。
这些人早就在岛上憋死了。
这时候,长安送来一批细皮嫩肉,养尊处优的皇亲国戚……
张越已经能想象到,那些人的兴奋与狂喜了。
待王太后告退,殿中就只剩下了小皇帝和史皇妃了。
张越首先对史皇妃恭身一礼,然后看着小皇帝,摇了摇头,道:“陛下,您让臣可真是有些难办……”
小皇帝低着头,道:“朕,全凭丞相处置……”
“乱天下者,非社稷主……”
“乱社稷者,非孝子贤孙也……”
“陛下,您今日两条全犯了啊……”
“若未来再犯……您叫臣与天下人,如何对待您呢?”
小皇帝顿时恐惧万分的看向自己的生母,史皇妃则轻轻的走到儿子身旁,抱住了小皇帝。
“陛下,臣已经想过了……”张越却是不管不顾,继续说道:“也与臣僚们商议过了……”
“陛下年少,轻信贼臣,有所行差踏错,这是可以宽恕和理解的……”
“毕竟,您年少,无知,而且心智不成熟……”
“臣与臣僚,也无意将现在的事情和问题,都推到陛下身上……”
“这既让臣等显得无能,也让臣等看起来很蠢,更会让天下人看轻陛下与大汉……”
“只是,为了防止未来再出现此类事情……臣与太傅及诸位执政大夫商议……”
“群臣皆以为:凡事立则兴不立则废,故圣王治法,为天下准绳,祖宗定制为万世之基!”
“天下长治久安,社稷稳定长盛,及陛下您的名声与功业着想……”
“臣斗胆,请陛下授权于臣,为陛下及天下,立天子之法!”
“明功过,定事权,约纲纪,理大义,大小之事,皆定其律……”
“法立之后,当明告天下,著于竹布,上告于天,而下祷于民,群臣诸侯共誓之:不如法,天下共击之,人人皆诛之!”
小皇帝闻言,满脸震惊。
左右侍卫将官,一脸不可思议。
自古以来,只闻有百姓犯法,官府责之,官吏犯法,大臣刑之,大臣犯法,天子罚之。
何曾有闻,天子有法,且天子犯法,也要受罚、受责、受刑?
但仔细想想……
很多侍从将官的眼睛都亮了。
内心深处更是按捺不住的激动起来。
因为,延和后,天下舆论解禁,民智大开,思想领域的斗争与争夺,尤其激烈。
特别是随着黄老学派、法家、墨家等百家归来,与儒家展开大乱斗。
儒家内部更是斗成一锅粥。
于是,出现了‘我注诗书’的思潮。
有良心的‘经义发明家’遍地开花,各种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先贤之义,也随处可见。
但,这些都是些杂音和表象。
真正占据主流的,依然是学术和思想层面的辩论与交锋。
孔子讲忠义,孟子曰仁恕,韩非子说五蠹,论以法为教,老子谓之无为,墨翟以兼爱、三表。
但忠义是忠君、忠天下还是忠社稷呢?
仁恕是仁恕百姓、贵族还是所有人一律平等?
以法为教,怎么教?
无为究竟该怎么有为?
兼爱,兼的是谁,爱又如何定义?三表法说的三个原则,又该如何定义?到底古之圣王都是谁?他们又怎么说的?到底天下百姓和士民,如今又需求什么?如今天下有那些利弊?
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每一个学者都有自己的想法。
受到这些诸子百家思潮的影响,汉家高层,特别是顶层的贵族中的精英,脑海中的某些地方,其实早已经生出了大逆不道的念头。
最典型的莫过于,张越前不久连发《论君》三篇。
但天下大儒和长安贵族,特别是军功贵族们一言不发。
为什么?
要知道,儒家素来头铁。
尤其是公羊、谷梁等学派,出了名的都是铁头娃。
而墨家头铁不亚儒家,战国时就盛行‘为义而死,死不旋踵’。
而张越的文章发出去后,这些头铁娃却都没有来怼他这个丞相。
这就只能说明,过去十余年,张越做的很对!
他说出了很多人不敢说的话。
所以,大家都是在私底下悄悄鼓掌,然后悄悄的观察。
于是,张越知道,给皇权立法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现在,他要做的只是,告诉天下人——天子亦当有法可制。
然后,再由他和整个汉室的军功贵族们出来背书。
如此,就给新思潮和新理论,提供了前置条件。
张越相信,只要他今日在这温室殿的话传出去,那么,那些在暗中观察的诸子百家,主要是儒家的大儒名士们,会兴奋的跳起来欢呼的!
因为,现在的儒家,还不是犬儒。
哪怕是张越一直不齿的古文学派,也不是什么都阿附皇帝的应声虫。
甚至其实,只要站到他们的立场上,他们的所作所为,就都有合理解释和完美答复。
至于公羊学派?
一个在历史上能出眭弘、盖宽尧的学派,更是从来不是什么愚忠的腐儒。
想当年,董仲舒发明天人感应,目的就是要给皇权加个笼子。
只不过,终究是书生,只有思想的批判,没有武器的批判,当然不足成事!
作为董仲舒的隔代传人,张越当然是要继承先师意志,光大公羊思想。
皇帝——你现在有几个校尉?
第一千三百一十二节 圣人(1)
临淄,大汉帝国东南最璀璨的明珠。
从前是,现在也是!
哪怕经历了十余年前的那场浩劫,但临淄的繁荣与富庶,却丝毫未改。
甚至犹有过之!
特别是三年前,青州治河工程,总体结束后,临淄的地位就再次提升了。
现在,临淄城的战略地位,已是相当于雒阳、长安、江都这样的通衢之地。
如今,整个青州的水路,都已经基本被贯通为一个水路网络。
曾经泛滥的黄河,这些年来更是风平浪静。
就连浑浊的河水,现在也清澈了起来。
“黄河水清,圣人出焉!”戴着进贤冠的士人,矗立于船头,望向视线中已经出现了轮廓的临淄城,忍不住问道:“今天下果有圣人当政乎?”
“什么圣人?”一个青衣文士,呵呵笑着:“汝没看《青徐月报》吗?上面讲了,百年前,黄河依然叫大河,当是时,河水犹清……只是后来,大河上游植被为匈奴、羌氐等胡人所破坏,让原本的青山裸露出来,泥沙随着雨水,被冲入大河源头……于是,大河变成黄河,更演变成后来水患不断的汹涌之河……”
“如今,王师克定河湟,全有河西,经营河套,广植树,多造林,上游水土日固,泥沙含量大减,故此黄河水清,乃是顺其自然!”
青衣文士的话一说完,整条船都安静了下来。
他下意识的回头,就发现,数不清的水手、船工的眼睛都在看着他。
青衣文士见此,亡魂大冒,冷汗淋漓。
他终于想了起来,自己早已经进入了青州境内,如今更是深入到了临淄城外。
这里是什么地方?
当朝丞相、太尉、大将军最死忠最铁杆的根据地啊!
想当年,延和之变,那位囚天子,杀大臣,威福自用,大权独揽。
于是,这青徐吴楚的忠臣义士,便举起义旗,誓与乱臣贼子不共戴天。
奈何,贼臣凶顽,气焰滔天,数不清的正人君子、忠臣义士,血洒山河。
孔子之苗裔,孟子之血脉,统统为那贼臣所覆。
一个个在这青徐吴楚,传续百年、数百年的君子之家,支离破碎。
而那贼臣,却犹不满足。
竟指使其爪牙续相如等鹰犬,在这青徐齐楚之间,鼓噪愚民愚妇,攻灭君子,强夺士大夫儒臣之土地。
然后,将这些土地,作为所谓的军田、官田,低价租赁给那些泥腿子,借此收买人心。
从那以后,这青徐齐楚,尤其是青州郡国,就再非君子之乡,良善之地。
而是魔窟凶地!
那些泥腿子,在那贼臣的支持与庇护下,建立‘军屯’,组织‘乡社’,实行地方自治。
特别是乡亭一级的地方吏员、三老,如今竟是需要泥腿子们投票,且只有得票过半才能出任。
更恐怖的是,当地的孝廉、方正、力田配额,也都是如此操作。
于是,这青徐之地,已经足足有十余年,当地的孝廉、方正、力田,皆是那贼臣党羽当选。
曾有名门之后,翩翩君子,被一个当地的农民之子,夺走孝廉名额。
而原因仅仅是那个泥腿子,在那贼臣的鹰扬军服役过,还立过军功,受到那贼臣的亲自接见过。
于是,其后来因伤退伍回乡时,马上就得到了当地人的支持。
想到这里,青衣文士连忙退后几步,与同伴站到一起,勉强的笑了两声,再不敢说话了。
他清楚,自己倘若再说几句那贼臣的不是,哪怕只是含沙射影,恐怕今天这河里的鱼儿,说不定就能饱餐一顿了。
只是……
他不说,别人却不肯放过他。
“这位兄台所言,或许是事实……”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穿着褚衣的男人,出现在了甲板上,其他水手和船工看到此人,纷纷行礼作揖,看上去此人颇有名声,他走到文士面前,打量了他一下,拱手道:“但如今当朝丞相,功比周公,德迈太公,却是天下公认的!”
青衣文士尴尬的笑了笑,却不敢答话。
因为他看到了这褚衣男子腰间系着长剑,手上戴着手套,背后还背着一个算盘。
都不用猜,此人必是临淄的‘明算学院’中的人物。
这明算学院,乃是青州有数的学阀!
其山长乃是公羊学派正传的第四代弟子中的魁首——眭弘。
此君曾在长安那贼臣莫府之中数年,深信那贼臣所倡的‘非明算不能治世’之说,于是回乡创建了‘明算学院’,得到了朝鲜王刘胥、燕王刘旦等背祖忘宗之人的资助,短短数年,便崛起为青州有数的大学院,网络教授、助教及讲师两百余人,常年在读学生四千余人,更拥有每年升太学名额一百个!
在这青州之地,大名鼎鼎!
哪怕是天下州郡中,也是名声不小。
特别是山长眭弘,出了名的顽固不化,性格刚直。
“兄台似乎不信?”褚衣男子笑了:“那就且看这刚刚由天子明诏下发天下州郡的诏书吧……”
“丞相错非圣人,安得如此?”
于是,一张印刷过的宣纸,被递到了青衣文士与他同伴眼前。
这种纸乃是少府特制,专门用来刊印抄行天下州郡乡亭,供百姓士人阅读的纸张。
因为采用了一种特殊的工艺,所以,除了少府外,无人能仿制。
故此,得到了认可,成为天下公信力最强的纸张之一。
两人凑过头来,于是,就看到了纸上的标题:策《天子之法》诏。
再将内容一看,顿时,两人都拼命的咽起口水来。
因为按照这上面所言,朝廷已经决定,要制定一部有关天子、宗室和皇权的律法。
乃是欲以此,定万世之基业,立百代之制度。
简而意之,就是要给皇权,套一个枷锁,拴一条链子。
叫皇权有法可依,也必须依法行事!
否则——天下共击之!
而现在,傻子都知道,那位丞相一定会革鼎,一定会建立新朝。
换而言之,丞相这是在自己给自己套枷锁,拴链子啊!
这都不是圣人,谁是圣人?!
哪怕青衣文士再怎么有怨气,再怎么不满,在看完这诏书内容后,也不得不承认,那位贼臣……不……大汉丞相,真的是做了圣人该做的事情!
第一千三百一十二节 圣人(2)
很快,船舶就到了临淄码头。
青衣文士和他的同伴,急匆匆的下了船,赶忙走出码头。
但,当他们出了码头,来到繁荣的临淄城内时,他们却发现,前方的道路,已经被彻底堵塞。
数不清的车辆、人员,都聚集在一起,似乎在围着一个建筑。
他们两人走过去,就发现被人包围的乃是一座小小的报亭。
如今,汉室在所有的县以上城市中,都专门设有报亭,用于宣讲主要报纸的新闻、州郡官府的命令和文告。
像临淄这样的大城市,更是足有上百个报亭,分布于城市内外。
而读报人,则是选录当地的‘有力人士’。
简单的说,就是地方上的豪侠、士绅。
而通常,这份没有俸禄的工作,这些豪侠、士绅趋之若虞,甚至愿意倒贴钱争取。
实在是,做这个事情一则可以向官府示好,表示自己还是听话的;二则可以在百姓面前露面,告诉百姓自己在官府那边也是有面子的;三则团结内部,震慑异己。
现在,报亭内站着的就是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
他手中拿着一份报纸,半露着胳膊,戴着一条帻巾,腰间带着一把长刀,大声的用齐地的官话,读着报纸上的文字。
“春正月甲子,丞相、大将军、太尉臣毅言:古之先王,所以治天下,必广开言论,以纳四方之议,容天下之见,今臣僚等请立天子法,臣不才,请效先王制度……”
“这是啥意思呢?”汉子砸吧了一下嘴巴,喝了口酒,接着说道:“意思就是啊,丞相说了,从前古代的圣王和贤人治理天下,就是靠着广开言路,邀请天下人都来一起商量,大家一起决定,所以圣王们的功绩才那么高远啊!现在丞相就打算学习圣王了,请天下人来一起商量、献言献策,制定这天子之法度……”
顿时,数不清的人都议论起来。
“圣人啊!丞相可真是圣人啊!”
“可不是嘛!俺爹说了,谁要敢说丞相的不是,就叫俺割下他的脑袋……这叫啥来着?哦……好像是行大义吧……”
“对喽!书生们讲的就是这样啊……义之所在,千万人吾往矣……”
青衣文士听着,脖子都缩了缩。
报亭里的那个男人,却又大声道:“诸位父老!俺听说,丞相这次给这天子之法,定了个规矩,列了个条贯,已经下发给州郡的官员了……”
“那叫啥来着?”
“好像意思是讲……因为上天其实就是万民的化身……所有天下百姓的呼声,就是上天的呼声,所以天下百姓的诉求就是上天的诉求……”
“所以,所谓天子,其实就是百姓之子……”
“所以,天子孝顺天下,应该和孝顺父母一样……”
“倘若有人胆敢对不住百姓,那就是不孝,要打屁股的!”
人群听着,顿时大笑起来。
很多人都哈哈笑着,道:“丞相不愧是圣人呢!这话都说到俺心坎里去了!”
更多的人则觉得很新鲜,很顺耳,也都笑了起来。
只有一些老古董,听着感觉别扭,于是冷哼一声,嘴里碎碎叨叨的念着什么‘乱臣贼子’‘世风日下’‘纲常颠倒’一类的话。
青衣文士和他的同伴,听到这里,却是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两人面面相觑。
“那位果然如此了吗?”青衣文士不敢相信的问道。
虽然说,这些年来,那位也不是没有吹过风。
官方的邸报和少府发行的《天下时报》中,也曾见过类似的文字。
什么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拉。
什么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拉。
很多人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但,像这样正式的用国家命令甚至可能是诏书的形式,将之下发天下州郡有司,更将之作为一部为天子立法的法律的指导思想与基础,却是从来没有人敢想过的。
因为,在很多人眼中,那位丞相从前的那些话,也是随便说说而已。
不过是为了塑造形象,伪装自身罢了。
真等他篡国,恐怕这些话就都要收回去了。
甚至可能会变本加厉的打压类似的言论。
然而……
现在,青衣文士猛然发现,那位自己眼中的大奸贼,却打算真的将这些话付诸实践了。
“难不成,这世上真有圣人?”
“张子重这样的窃国大盗,乱臣贼子,居然是远迈周公,比肩伊尹那样的纯臣、圣人?”
他顿时感觉内心无比矛盾,有种离谱的荒诞感。
从前的奸臣,一下子就变成了圣人。
他接受不能。
但现实却是——那位丞相,真的要做天下所有文人和士大夫,都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把皇权关进笼子里!
而此事的好处,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毋庸置疑的。
哪怕是地主、奴隶主,也知道,若出了这样的一部法律和制度,即使只是些空文,对大家的好处也是无可估量。
因为,倘若天子也要被法律约束,被制度束缚。
那么,其他人也就都得如此了。
如此一来,只要在制度和规则内行事,那么,自己就再也不用担心,成为他人的盘中餐,变成地里的韭菜。
仔细想想,他若真做成了,并且愿意切实的推动、落实。
那么……
天子姓刘还是姓张,有关系吗?有区别吗?
…………………………………………
临淄城的郡守府中。
太守孙尧,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传书,眉头也是紧皱起来。
“丞相,没有被那些文人忽悠了吧?”作为鹰扬军前校尉,孙尧是百分之一万支持丞相代汉,他甚至早在七年前,就开始上表劝进,成为汉室劝进最早的一批官员。
只是奈何那位,似乎不急于求成。
考虑到他的年纪,这也正常。
但现在,这传书上的文字,却让孙尧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丞相在试探呢?还是在筛选?或者是真心实意,真的想要做成这个事情?
孙尧不清楚。
但他清楚,这是一个必须选择的题目。
选对了,子孙受用。
选错了的话……
想了想,孙尧就扭过头去,对身后的一个亲信道:“汝立刻快马出城,替吾走一趟胶东港,拜见黄刺史,问问刺史的意见……”
这事情太大,而且风险太高。
单打独斗,很可能成为牺牲品,只有抱团,才能有机会站对队。
第一千三百一十二节 天子立法(1)
到得三月初,整个天下都知道了,汉室要给天子立法了!
就连西南诸国、西域诸国,也知道了这个事情。
滇王常卿、乌孙王常贵(元贵靡),也都遣使入朝,观摩这个事情。
特别是那位滇王,派了自己的国相领衔,太子亲至。
摆明了就是要来抄答案的!
过去十余年,这个旧年的西南小国,就是靠着从汉室抄答案回去,将国家建设的越发富强。
永始三年,汉室的执政卿大夫制度刚刚起步不到一年,滇王就下令‘从汉制度,建执政卿大夫之制’,也像模像样的任命了十二位大臣,辅佐执政,自己退居幕后,过起了酒池肉林的奢靡生活。
结果,滇国居然大治了!
不止从前国内的矛盾一下子就消失了——十二位执政大夫,分别来自滇国内部的六个大部族。
从前他们经常打打杀杀,私底下的械斗,每年都要死好多人。
但现在,十二位卿大夫排排坐赤果果。
什么矛盾、问题和分歧都能互相交流、解决。
解决不了的,就申请长安干涉。
顿时世界清静,滇国人民大团结!
尝到了甜头后,滇王又下令,在首都昆明建立了一所国学。
邀请了汉家大儒,大夏侯学派的创始人夏侯胜前去执教。
但人夏侯胜表示:搓尔小国,也敢称学?拒绝前往,没办法,滇国的大臣,只好带着礼物,求到了当时还在世的公羊领袖、太学山长董越面前。
董越于是就推荐了当时在太学任教的左传博士徐宏。
当时左传诸生,也在忙着开拓新的思想领地——交趾虽大,但人口太少了。
于是,就和滇人一拍即和。
如今,滇国的昆明学府,已经是西南诸国最大的学府。
各自贵族甚至王室旁支,纷纷前往求学。
由之,滇国的文治武功,一时大盛!竟成为西南明珠,其王都昆明,更是号称小长安,人口几近三万,在整个西南都是独一份!
这次,听说汉室又要立法,而且还是立天子之法。
于是,那位滇王在百忙之中,难得的批示:上国善政,吾国安能不从?
而这个批示与滇国如今的国情分外吻合。
执政大夫巴不得学汉家一般,限制王权,甚至有人打算更进一步,干脆把王室当成一个吉祥物。
双方一拍即和,于是,还没到二月,滇国使团就到了长安。
这些日子来,也就属这些滇人最积极!
汉家大臣和士民,都没有他们关心此事!
几乎每天都能看在大鸿胪官署前,看到那些滇国人,围着出入的官吏,打听消息。
搞得长安人都有些怀疑了。
而乌孙人和滇人不同。
若滇人靠的是学习、模仿,从而与汉室关系越来越亲密。
乌孙靠的则是实实在在的利益纽带了。
自永始以来,汉家高层,特别是军功贵族们,便和乌孙、精绝这样的西域王国,形成了紧密的利益纽带。
西域封国所在地,那些适合耕作的绿洲中为贵族们耕作着土地的人,大部分都是乌孙、楼兰、精绝等国的奴婢。
就连监工,也基本都是出自这些国家。
汉家贵族们,所做的不过是派些擅长耕作和建设水利的农稷官去指导罢了。
而那些不能耕作的荒漠、盐泽、冰川地区,就更是如此了。
目前西域汉家贵族们,最关心的其实就是各自封国内的矿藏了。
像是计示水、尹列水流域发现的金砂河、玉石河,每一个都是各家的宝贝。
需要大量的人力,前去淘金、开矿、切玉。
而乌孙等国,提供的廉价劳动力,是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
尤其是随着顶级贵族们,越来越爱惜羽毛,不肯蓄奴,也不愿蓄奴。
乌孙人、楼兰人和精绝等国提供的‘雇佣劳工’,便成为了香饽饽。
一个青壮,一年给个三千钱的雇佣费,就足够这些国家的贵族们打鸡血了。
而三千钱,在内郡,别说青壮了,小奴一年的基本开销,都要五千钱!
更不提,因为是雇佣关系,不算奴婢。
而且,连管理什么的都是西域王国的人在负责,于是连死伤都算不到清清白白的大汉君子头上。
近些年来,西域地区,更是出现了全新的‘承包制’。
一些列侯,将自己封国的矿藏‘承包’给乌孙等国的贵族。
以一定的价格,将自己封国的某个矿藏承包出去。
发包人拿到后,只要给钱就可以带人采矿。一切所得,都可以落到自己袋子里。
但西域王国中,黄金、美玉的销路很差。
所以,就只能卖到汉室来。
于是,左手倒右手,很多人发现,这样子做似乎比从前的模式利润还高。
一时间,西域各地风行不已。
现在连都护府的道路修葺、桥梁维护,甚至地方水利建设工程,也开始采用承包制了。
结果一用之后,都护府上下纷纷点赞。
都说这是军民两便的好事情。
故此,乌孙人在长安比滇人混的更好。
这些白皮肤蓝眼睛的异族人,甚至能出入宫阙,打探消息。
所以,在经过一段时间观察后,滇国使臣也寻着味了。
干脆跑到乌孙使团下榻的馆舍,专门找乌孙人打探消息。
而乌孙人对这个和自己相距不止数万里的西南王国,也是很有好感。
念着反正是举手之劳,而且说不定将来可能还要有求于彼,常常将一些不太机密的消息,也告知滇国使团。
“我听说啊……”
“汉丞相和诸位执政,都已经定下初步的方略来了……”
“那天子之法的总则,大抵这几天便要公布,供天下贵族、士绅与官吏阅读,听说还准许提意见……”
和往常一样,乌孙使者一打探到消息,便急匆匆的将此事告知了滇国使者。
滇国的正使叫武信,乃是滇国最大部族的首领,也是滇国目前执政的国相。
他听完后,眼睛就亮了起来:“敢问贵使,可有那总则的条文?”
对习惯了从汉室抄答案,而且,常常抄的比汉室的答案还认真的滇国人来说,第一时间掌握长安最新动态,乃是执政的根基所在。
特别是如今的这个事情。
关乎到了几乎所有滇国权贵的切实利益!
乌孙使者神秘的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纸,悄悄的塞到了武信手中:“足下带回去,悄悄的看,看完以后记得焚毁……不然若为大鸿胪所知,恐怕难免有些麻烦……”
武信闻言,连忙点头,道:“贵使今日之恩,吾国必有所报!”
乌孙使者闻言,立刻笑了起来,这正是乌孙人想要的承诺!
这滇国,虽然与乌孙相隔山海,理论上是永世都不可能产生什么冲突的。
但问题就在于,这滇国乃是汉朝先帝所封,正儿八经的外藩王国。
而且排序很靠前——滇王拥有着如今让整个汉朝治下属国都羡慕不已的‘金印银授’。
永始后,汉朝重定宗藩系统,明确属国地位与权力。
这滇国就被列在了宾服之中,乃是少数几个列入宾服的属国。
乃是西南诸国之首,当代滇王更有‘贤王’的名声,哪怕是那些高傲的汉朝士大夫,对这位国王也常有夸赞。
滇国的昆明学院,更是汉朝的太学也承认的。
其学生拥有报考太学的资格!
这一点是乌孙人到现在都不能做到的。
对乌孙而言,学习滇国,也在国内建设一个儒家或者法家学院,培养人才的同时加强与汉室的羁绊,死死抱住这根大腿,乃是当务之急!
第一千三百一十三节 天子立法(2)
回到汉室给滇国使者专门安排的使馆后,武信立刻迫不及待的关上门,然后躲进书房里,将乌孙人给的纸条拿出来。
一看之下,武信立刻眉飞色舞起来。
“上国善政,果然是上国善政啊!”
纸条上,只有三句话。
一:天子者,天下之子,社稷之后也,故其承天下而履万邦。
二:执政大夫,选于州郡,立于中枢,奉天下以尊天子,而守制度、尊典章。
三:君拜臣,则臣拜君,君不拜臣,则臣不拜君。
只是看完这三句,武信就已经激动的手舞足蹈,兴奋的想要冲到那丞相官邸前磕头大喊:张丞相文成武德,千秋万岁!
没办法,若这三句话是真的。
那么也就意味着,汉室这部天子法的总则和精神已经出来了。
第一句话,虽然看似是点明了君王的重要性,强调了君王的地位。
但实则,潜台词中透露出来的消息却和从前汉朝报纸上的那些文章里说的意思差不多。
皇帝,只是天下人的儿子。
因为历史和传统的缘故,天下人将天下的治权,授予有德之人。
但倘若皇帝不能履行承天下而孝万民的职责的话。
汤武革鼎,武王伐纣,就是顺天应人,吊民伐罪,理所应当。
第二句话,则是明明白白的确定了执政卿大夫的地位——不是你皇帝(国王)任命,而是天下百姓从天下州郡的两千石、列侯与贤能之人中选拔出来服务天下的大臣。
特别是那最后几个字,堪称是点睛之字!
所谓守制度,遵典章,不就是汉丞相曹参当年与那位惠帝说过的话吗?
今陛下垂拱,臣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
所以,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皇帝你做个样子,垂衣裳就可以了,天下事,还是交给专业的执政大臣来做吧!
再配合前一句,总结起来就是——皇帝只能在涉及天下、社稷这样的大问题上有发声的资格,而其他大小庶务、正治、人事,他都将统统不得干涉。
因为,按照汉朝人现在的理解。
所谓天子,便是受命于天的君王。
只不过这个天,被儒生和墨家、黄老的士大夫们,悄悄的从从前‘不可知、不可测’冥冥中的上苍、上帝,改成了‘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也就是天下百姓共同构成了冥冥上苍,他们的意志和诉求,集合在一起,产生了上帝。
所以,天子乃是天下人之子。
必须孝顺百姓,忠于天下、社稷。
不然就是不孝!
现在,这两条将这个原则彻底用法律的形式确定下来。
换而言之,也就在另一个意义上,将执政大夫的地位,抬到了和皇帝近乎相同的地步。
只不过,可能皇帝是受命于天下,而执政大夫,则只是受命于一部分的天下。
但,三公,特别是丞相,必然是和皇帝一般,受命于天下的主宰者。
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丞相的权力和地位说不定还要高一些。
因为天子只是受命于天,有监天下。
但丞相却是受命于天,总览阴阳,通治上下。
所以第三条,特地将前面两条的精神强调一般——君拜臣,则臣拜君,君不拜臣,则臣不拜君。
看看,大臣向天子提出要求与责任了。
若是手握大权的独断君王,看到这三条,必是火冒三丈,说不定要怒而拔剑。
但,武信却是兴奋的脸都涨红了。
只觉得每一条,每一个字都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
“妙啊!大妙啊!”
他呢喃着,忍不住感慨起来。
执政这么多年,他自然早有了自己的心思。
如今,汉室率先,推出这么一部法律来,对武信来说,不啻是久旱甘霖!
完全,彻底的挠到了他的痒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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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这是真的要当圣人了?”吕惠把玩着自己面前的那张帛书,脸上的神色满是不可思议。
须知,若这三条成为那部天子之法的总则。
那么未来,那位称帝后,也一样会成为未来新朝的律法的核心条文。
最起码也会是主要条文!
换而言之,新朝皇帝将来也会受到这些条文的制约。
除了那位真的铁了心要当当代的周公外,吕惠想不出其他可能性。
“吕兄……何必苦恼?”在吕惠对面,坐着一位戴着獬豸帽,穿着黑衣的大臣,正是胡建,一个月前,胡建出任廷尉丞,正式踏上了那条通向执政的道路。
只是,一个法家的大臣和一个儒家公羊派的领袖,却成为了莫逆之交。
这个事情,怎么看画风都有些不太对。
须知,如今儒家,除了内部总爱互斗外,最喜欢的就是按着法家摩擦了。
光是在这长安城内,倾向儒家的《神京旬报》和倾向法家的《帝都月刊》,从创刊之日起就已经互相撕在了一起,撕了足足五年了。
传说,这两家机构地址都在少府官邸前的嵩街大道上的报刊编辑们,平日上班都是带着刀剑,背着弓弩的。
为的就是万一碰到对面的死敌挑衅时,可以拔剑而起,用物理说服的方式震慑对方!
但,法家终究底蕴差了些,基础薄了些。
在这长安城,被儒家压得都喘不过气来。
但谁又料到,这儒家巨擘吕惠居然和法家巨头胡建,能好的一起喝酒,甚至还称兄道弟,就差一起逛花街了。
“这是好事!”胡建认真的说道:“无论是对天下,还是对你我,都是好事!”
“对!”吕惠点点头:“确实是千古未有的好事!”
皇权是恐怖的!
每一个见过它的人,都会为之战栗。
而吕惠就曾直面过皇权的恐怖——他的父亲吕温舒就曾被皇权逼着,做下了欺师灭祖的大罪!
虽然,董师心里明白,也没有怪罪他父亲。
但……
天下人,却不那么看。
如今,这部天子之法一定,皇权的恐怖和专横就要降低起码九成!
口含天宪,一言而决人生死,甚至以喜怒定天下兴衰的事情,就可能趋近于零。
但吕惠难以理解,那位丞相为什么要这样做?
对他有好处吗?
仔细想想,好像除了名声,没有其他好处。
甚至,未来还得反受其咎,连自身也被限制。
而那位,素来擅长谋定而后动,喜欢钓鱼执法,去年的那场雪灾,就清清楚楚的表明了那位,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肯定是不拘程法,甚至视制度于儿戏的人。
他从来都是只要有利,就不顾什么道德与制度。
只要符合其意志,便不管什么善恶的人。
张蚩尤之名,更是人尽皆知!
在吕惠看来,那位丞相就是一头伪装的非常巧妙的凶兽。
现在,这凶兽居然打算打个铁笼子把自己关起来?!
谁信?
反正吕惠不信!
看着吕惠的神色,胡建给自己舀上一碗温好的热酒,喝了一口后,借着酒劲,他神秘兮兮的道:“吕兄,当年,吾为丞相征辟,用为新丰尉时,吾曾请教过丞相一个问题……”
“法之制所为何?”
“是禁暴诛邪,还是维护秩序的工具而已?”
吕惠听着,抬起头来,神色肃穆。
他对法家也是有深入研究的,特别是胡建交往这些年来,他不断的深入阅读法家先贤的著作,又和胡建、丙吉等当代知名的法家学者、官员交流,探讨,以求以他山之石来增进自身的学问。
就像董仲舒一样,博采百家之长,融入自己的思想中。
故而他知道,胡建的那个问题,其实就是法家的终极问题。
特别是在现在,更是直接成为了法家的致命缺陷——因为比起儒家,其实法家才是真正依附皇权,靠着揣摩上意,借助着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力来实施自己的抱负。
法家的权术势,就是围绕着皇权而立的。
但在同时,法家的学者和官员也相信,法律和制度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就连人民,也可以用法律和制度来教育好。
所以,就形成了一个悖论。
法家所依托的是君王的信赖,靠的是皇帝的威权,来彰显自己的理念,推动自己的政策。
是一个自上而下的思想学派。
但,法律、制度,都是君王意志的体现。
朝令夕改,乃是常事!
先帝在时,大臣杜周就说过: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
法律、制度,都是皇帝的夜壶。
想要就用,不用就丢。
本来,这也没什么,但问题是现在的汉室,所谓天子成为了傀儡,比泥塑的雕像还不如。
丞相大权在握,高呼‘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举着‘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的旗帜,开放言论,解禁思想。
法家的问题,于是越来越大,漏洞越来越多。
所以,才会这些年来,困守长安,影响力只限于廷尉官署。
不像那墨家、黄老,一朝脱困,就是龙归大海。
特别是黄老学派,现在影响力,已经深入河洛、齐鲁,甚至连西域都有人在尊奉。
西域精绝国国王,就曾亲自派人来长安,延请了几位黄老名士回去,尊为国宾,礼遇非常,常常向他们请教治国安民之道。
所以,吕惠一听胡建的话,立刻就问道:“丞相怎么回答的?”
胡建喝了口酒,道:“当时,丞相对我道:律法和制度,若只是禁暴诛邪,那么,就会变得很可怕……”
“因为,人人都可能会成为法律的受害者!”
“而且是被打着禁暴诛邪旗号的人,强行加害……”
“若是工具,那就更可怕了……因为,夏桀善战,商纣更是智勇双全……这样的人,倘若手持利刃,而且不受控制,天下人人自危!”
“所以,什么是法律呢?什么是制度呢?”
“法律,从有开始出现以来,就是国家、组织为了惩罚、制止犯罪,稳定社会的框架,而制度则是为了确定框架不被破坏的手段……”
“但……”胡建的目光迷茫起来:“律法和制度,还当有双重责任和目标……”
“不止要面对罪犯,以禁暴诛邪,也要面对廷尉法官,保护罪犯……”
“制度则要支撑这个框架……”
“只有这样,法律和制度,才叫真正的法律与制度……”
说道这里,胡建叹道:“当年,吾年少无知,不知丞相深意……如今才终于有所领悟,然而……正是因此,吾才越发迷茫……”
在那以前,胡建的三观里,从来都没有想过用法律约束国家廷尉法官,保护罪犯。
在他看来,罪犯刑徒,死光了最好!
只要证据确凿,何必关心他们?
但,随着年纪增长和见识的增加,胡建才渐渐知道当年丞相那一席话的重要性与预知性。
汉家的律法,太过严苛,制度太过无情!
所以,冤假错案是常事,栽赃陷害是本能。
丙吉任廷尉时,带着廷尉上下努力奋斗,一年就查出了一万多件错判误判的冤假错案。
更纠正了数万起地方官适用法律不合的案件。
而这仅仅是冰山一角,只有天才知道,汉家一百三十六郡,每天要出现多少起冤假错案,有多少冤魂在哭诉。
而地方官和刑法官常常不会理会和关心这些事情。
但胡建这样的高层官员,却知道,若放任不管,现行法律和制度长期崩坏下去,迟早有一天,整个系统都会完蛋。
所以,胡建知道,当年丞相所言,极为正确!
可是……
他又不知道如何去做,才能做到丞相当年所言的事情。
“法律当有界限所在,制度当有底线约束……”
“所以,法律和制度,有时候会表现出悖论……”
他悠悠叹息着:“当年,吾不能明,如今,虽然明了其中道理,却不知道如何去做……”
“可悲啊!”
“而如今丞相,却是在示范了……”
那三条总则,在胡建眼中,就表现出了悖性。
吕惠听着胡建的话,心头剧震,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捅破了,他感觉自己好像抓到了什么。
脑海中,无数念头纷飞,数不清的文字都在呼啸着。
“胡兄……”吕惠看向胡建,郑重的拜道:“未知胡兄,可愿在寒舍逗留数日,方便吾就近请教……”
吕惠感觉,自己抓到了开山立派的东西。
第一千三百一十四节 千年对头
“这是丙吉的新文章吗?”张越拿着一份刚刚从西域快马送回来的报纸,细细的阅读着:“有意思……”
如今,已经是三月中旬了。
去年的纷纷扰扰,渐渐淡去。
而长安内外,都已经重新繁荣、热闹起来。
甚至,若不知道的人,恐怕都不会清楚,这座城市已经悄然进行了一次换血。
数不清的达官贵人,已是阶下之囚,无数的富商巨贾,人头落地,更有执政大臣、外戚宗室或家破人亡或沦落天涯海角。
就连长安城的百姓,也差不多忘记了去年的血雨腥风与提心吊胆。
街头巷尾,八卦党满血复活,闾里坊间,键正局重新上线。
作为穿越者,深谙舆论操作之妙的张越,更是在动乱刚刚平息的时候,便开始了各种操作。
首先,就是鼓噪舆论。
身为丞相,张越通过丞相府、太尉和大将军府,直接控制和影响天下州郡的所有主要城市的读报亭。
许多地方,控制读报人的所谓游侠巨头,甚至私底下还有着锦衣卫的身份。
于是旬月之间,在张越一声号令之下。
真真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
有读报亭之地,便知国家要立‘天子之法’的事情。
而且,通过舆论引导和前期铺垫,汉室士民,对此都表示理解和接受。
哪怕是从前嗷嗷叫着‘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就在今日’的清流们,这一次也罕见的闭嘴了。
于是,张越立刻趁机而动,利用着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在天下时报编辑部里准备好的一个马甲,悄悄的将几篇文章刊载了上去。
瞬间,一时激起千层浪。
这首先做出激烈反应的,就是法家!
因为,张越悄悄的用他的那个叫‘肆零肆’的马甲,连续刊登的三篇文章的标题分别是:恶法非法、自然为法以及理法是理。
这下子,就戳到了当代法家巨头们的痛脚。
甚至直接威胁到了法家思想的根本!
一个个法家巨头,纷纷跳出来,或是破口大骂,或是写文章反驳。
然而,张越在发完那三篇文章后,就将那个马甲束之高楼。
叫法家学者和大臣们一拳打在空气中。
偏偏这个时候,黄老学派回过味来了。
他们仔细研究了张越的那三篇文章后,总感觉哪里有些熟悉。
然后就有聪明人醒悟过来了。
恶法非法,那么秦法是不是恶法?
汉承秦制,现行汉律是不是恶法?
那它们还算法律吗?
致命三连叫人浮想翩翩。
野心在不安中骚动,特别是黄老学派的学者,对此兴趣无比浓厚。
毕竟,在如今的天下诸子中,法家怎么看都是一个软柿子。
因为有原罪的缘故,他们影响力局限在廷尉官署,困守在司法官员之间。
通常都是父子相传,口口相授。
若能打趴下法家,那么……
廷尉官署不就是黄老家的了?
更不提,那后面两篇文章,简直是给黄老学派送炮弹啊!
自然为法,法理是理!
无数人只是看到标题,就已经血脉偾张,再看内容,就激动的嗷嗷叫了。
于是,在三月初,黄老学的钜子,从儒家的谷梁学派横跳过去的胶东人王甫,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一篇《法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就像飞龙骑脸,骑在了当代法家学者的脸上,直接输出起来。
在这篇文章里,这位王博士,引用尸子、老子、孔子、孟子、墨子甚至韩非子的名言,再用张越提供的理论,搭建起了一个新的法学结构。
这位王先生在文章里提出了三个前所未有的法学原则。
第一:法,乃天地自然之道,亘古存在之规律,先王圣人见之,以立条贯,教之万民。
第二,法,永恒不变。如青山、绿水,似日月星辰,上及阴阳,下涉万民,故天地不变,法不变。
第三,法与令,必须遵循法的本性与法的理性,上应天地,下顺万民。
这其实,就是后世所谓的自然法学的雏形了。
而这自然法学和黄老学派,天生就八字相合。
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于是,王甫文章一出,顿时天下皆惊。
黄老学派的聪明人纷纷跟进,蹭起了热点,由此衍生出无数文章。
而这些人对着法家,就是一顿猛批!
更因为如今,汉家盛行的‘我注诗书’思潮,黄老学者根本不在乎自己引用其他诸子的言论。
于是,便出现了黄老道家之士,截着韩非子、商君说过的话,掐头去尾,批判法家的荒诞场面。
更荒诞的是,儒家的一些派系,也纷纷加入战场,摇旗呐喊,对着法家一顿输出。
不过,儒家的着眼点,基本上都在‘恶法非法’这个理念上。
自然也是免不了悄悄掺私货。
面对凶狠大敌的步步紧逼,法家一开始也被打懵了。
根本不知道如何反应,更不知道如何抵抗。
因为对手是直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开火,拿着秦法说事,又高举‘自然之理,天地之道’的旗帜。
法家的铁憨憨们则大多数都留在旧时代。
习惯了服从上级,依靠皇权办事。
但现在,汉室早已经放开了言论束缚,解除了言论与思想的禁锢。
平日里,长安城里的太学生们喝醉了酒,在御街上公开骂当场执政,也没见官府插手。
太学生们跑去北阙城楼下散步,更是被认为是义士之举。
那里有人敢管这些文人的嘴炮?
顿时,法家就被打了满头包,几乎丢掉了所有的阵地。
以至于黄老学派公开叫嚣:廷尉的释法博士,未必一定要用法家出身的刑名文学。
假如丞相不介意的话,俺们黄老道家之士,其实也可以为丞相和天下分担的。
这下子,终于让法家感受到了威胁。
因为,黄老学派,这是冲着挖他们的根来的。
一旦,廷尉左右师的释法博士,出现了非法家的学者。
那么,法家恐怕马上就要根基动摇,甚至沦为历史的符号。
生死存亡之际,法家的人也顾不得许多了,立刻就是快马加鞭,派人前往天下州郡,联络法家巨头,打算展开反击。
这就有了如今,张越手上的这篇文章。
在半个月前,刊载于河西发行的《居延月报》上的文章。
作者,便是故廷尉卿丙吉。
文章的名字叫:法所以为法,乃实也!
张越看着这篇文章,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实证法学啊……”
“太有意思了!”
“想不到丙吉这些年,也没有闲着,居然靠着我平时的只言片语,加上自身所得,竟萌发出了实证法学的雏形!”
“了不起啊!”
在他所知的后世,法学界,有两个冤家对头,天天撕逼。
一个就是自然法学派,另外一个则是实证法学派。
自然法学,就是后世人们耳朵都听出茧子来的什么‘天赋人权’‘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自有民猪’等思想的法学理论支撑来源。
其主要主张,大抵就是法律和法律观念,必须和人们的思想、价值以及社会现实联系。
认为法律就是反应自然客观规律的条文。
这些观点和理想,天生就和黄老学派有着极大的适配性。
甚至连改动都不需要太多,就可以用直接用黄老思想来阐述。
只是角度不同,论点和说法不同。
但框架与思想是一致的。
而这实证法学,讲的则是法律就是法律,是一个封闭的逻辑,是国家的意志,也是统治的表现。
所以,恶法也是法!
这又莫名的击中了法家,特别是韩非子一系的g点。
丙吉如今稍稍修改,用韩非子和商君的思想加以包装后,用儒家的一些思想进行装饰后,居然也是条条有理,逻辑严密,近乎无懈可击。
于是,这篇文章一经刊登,便立刻从河西刮向天下州郡。
吹响了法家反攻的号角。
一时间,思想领域真的是打的火花四溅,热闹非凡啊!
放下手里的文章,张越感慨着:“这对冤家,起码还能纠缠几百年!”
后世自然法学和实证法学,打了三百多年,也没见分出胜负来。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如今,这对冤家,披上黄老和法家的皮,用着老子、黄帝、尸子、庄子、孔子、孟子、商君、韩非子、尉缭子的思想和理论来阐述。
恐怕也起码能敌对个几百上千年。
不过,这正是张越想看到的。
法家和黄老,互为磨刀石。
互相刺激,互相竞争,互相进步。
所以,他在看完丙吉的文章后,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便在廷尉派人送来请求批示的公文上,用毛笔写了一个大大的‘可’字。
这公文送到他这里,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
但他一直拖着没有批复,今天看完丙吉的文章,知道法家已经喘过气来后,他就毫不犹豫的批准了。
于是,公文立刻通过丞相府,送抵廷尉官邸。
廷尉旋即宣布,廷尉左右师的释法官,原则上准许其他学派的学者竞争。
只不过,必须‘如制度’。
如制度的意思就是,必须有一位执政大臣的推荐和保举,然后再经过执政大臣会议投票,丞相任命。
瞬间,整个汉室的思想学派,全都沸腾了!
第一千三百一十五节 接班人
廷尉官署的一纸告示,瞬间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思想界和学术界,很多人甚至连给天子立法的事情也丢到一边,兴奋无比的关注甚至参与到其中!
没办法!
廷尉,自永始以后,就独立于汉家三公九卿之外。
乃是和军队一样,不受宣室殿执政议政大会束缚的官署,只接受丞相府指导的机构!
权力大的不得了!
按照当年约定,廷尉拥有制定、修改和否决法令的权力。
而前年,那廷尉左右师创立,又获得了释法博士审议并解释法律条款的权力。
而且在同时,左右师的释法博士还掌握着裁决州郡地方所不决的疑难案件的权力,是如今大汉帝国最高审判机构。
拥有终审权!
傻子都知道,若能在其中占一个位置,对自家的好处到底有多大?
只是从前,丞相拒绝任命除法家外的其他学派学者出任释法博士。
所以,儒、墨、黄老只能干瞪眼。
现在,既然丞相放开了限制。
于是,就连自诩君子的儒家学者,也顾不得什么君子风度了,立刻就开始跳出来刷存在感。
思想界的大乱斗,持续了整整一个多月。
斗了个满地鸡毛。
法家虽然竭尽一切的阻止自家的地盘被人夺走,却终究不能如愿。
永始十年,五月初三,张越以丞相府的名义签发任命命令。
授予黄老博士王甫廷尉左师释法博士的头衔。
顿时,法家哀鸿遍野。
而黄老学派大受鼓舞,儒家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打算虎口夺食。
不过,随即,张越又再次签发任命命令,接受廷尉隽不疑的推荐,任命南阳人邓恢、荥阳人安永等三人为释法博士。
而这三人,悉为法家出身。
父辈或者自己,都长期担任过地方州郡的刑狱官。
这才让法家得以喘上一口气。
但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其实只是一次三年的喘息期而已。
因为按照制度,每一任释法博士的任期只有五年,且不许连任。
而自永始八年廷尉建立左右师,解释律法,裁决刑狱后,左右师的释法博士就一直没有满员。
直到现在,才终于凑齐了各自九员释法博士的名额。
而第一批任命的释法博士,如今任期都已经差不多两年了。
换而言之,三年后他们就要下来。
而和这几位初代释法博士上任时不一样的是,等他们退下来,黄老、儒家、墨家,恐怕都已经虎视眈眈,觊觎不已了。
毕竟,傻子都知道,释法博士的重要性与关键性!
解释法律!
那不就是一个趁机向天下人掺私货的机会吗?
更不提,裁决案件,乃是最好的阐述自家道理的场合!
故而,风暴只是暂时停息。
但在私底下,更大的暗流,悄然涌动。
不过,思想界和学术界的风暴,从来没有波及到现实正坛。
所以,执政会议,依然是有条不紊的召开着。
每五天一次,讨论和商议条款。
同时,天下州郡的列侯、两千石们,也陆陆续续的在这段时间,或亲自进京,或派了代表进京,参与商议。
只不过,大多数人,只有列席旁听执政会议的资格。
想要提意见,那就只能私底下去找执政汇报。
再经由某位执政同意,引荐到张越面前,他才有发言的机会。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张越不会傻到,在现在这么一个时候,就让其他人有权对国家大事指手画脚。
更不会轻易的将权力下放给外人。
所谓执政大夫,现在都只是一个假象,何况其他呢?
于是,在外界特别是地方上的百姓和士子眼中,长安城正在进行的是一场三王五帝之后就绝迹天下的诽谤之木。
许多老学究,都兴奋的和自己的门徒弟子介绍起来。
这诽谤之木啊,就是尧舜两位先王的华表啊。
上古时,先王立诽谤之木,让百姓可以自由的在其上书写自己的困难、问题和对治理天下的看法。
圣王乘着法驾,巡游天下,遇到有华表的地方就停下来,仔细审读上面的文字。
对百姓的问题和麻烦,当场解决。
所以,先王们是真正的民主啊!
这民主一词,是现在汉室天下近年来流行起来的热词。
不拘儒法黄老墨,乃至官员贵族都在用。
时髦的紧,当然,解释也各有不同。
大率在儒生看来,这民主就是尚书里说的:天惟时求民主,乃大降显休命于成汤,其实就是万民之主的意思。
只不过,如今因为张越的影响,解释和释义,已经和过去完全不同了。
因为,如今天下,乃是天下人之天下。
所谓上帝、上苍,乃是百姓的诉求和集群化身。
所以这民主一词,儒家各派,大体都是解释成‘天子之所以是天下王,万民主,是因为天下和万民,需要天子来保护百姓、治理天下,谐和阴阳,梳理五行,而丞相有监于君,防止天子做出伤害百姓与天下的行为’。
所以所谓民主,被儒家解释为一种制衡。
皇权与丞相,互相平衡,互不干涉。
皇帝垂拱而治,丞相与执政大夫们协理万邦,梳理阴阳五行,广泛采纳天下万民的意见就是民主。
反之,就是独夫民贼,人人得而诛之!
到了法家和黄老、墨家那边,解释又有些不同。
譬如,黄老学者,大体会加上一句‘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法家则以为,这民主须得用制度来规范,至于墨家则表示,这民主不能不包括鬼神先祖之灵的参与。
反正,民主是个筐,什么都能装。
于是,在很多地方看来,这长安的丞相和执政们,真真是周公在世,伊尹附体,傅说重生。
天子有福啦!
可惜,如今的天子真真是不识好歹。
丞相这样的贤能圣人的话也不听,居然听信一群小人奸贼,差点坏了天下的大好局面。
难怪当年,伊尹他老人家要放太甲于桐宫了!
这等忤逆之君,确实需要好好教育!
总之,年轻的学子们,飘飘自然,都深深的感觉,自己真是遇到了一个好时候!
参政议政的热情,前所未有的高涨。
许多人甚至开始向长安的丞相府写信,提出自己的意见。
而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丞相居然给他们回信了!
从五月份开始,从长安向东,及至交趾、日南、朝鲜、扶桑,向北到鲜虞、归宁,向西到英县、大宛。
一个个年轻人,都陆陆续续的收到了一封由地方官亲自送到手中,来自丞相府,加盖了丞相印玺的书信。
信中,大汉丞相对汉家士子,大加赞许,勉励他们再接再厉,为天下、为汉室读书。
更提出了一个让这些人热泪盈眶的概念:天下是吾等的,也是诸君的,但归根结底,是诸君的!
君等,乃是黎明晨曦时,冉冉升起的朝阳。
终将,升至日中,照耀天下,温暖四海。
而吾等,也终将日暮西山,将天下交托于君等之手。
此先王谓之:薪火相传,而乡中三老称之:延绵不绝是也。
于是,便创造了一个新的热词:接班人。
一时间,收到回信的年轻人,激动万分,拿着信件到处奔走相告。
告诉他们的父兄、师长、乡邻:看看,丞相给我回信了,丞相还说,这天下未来肯定要交托到我这样的年轻俊杰手里,从他手中接过振兴天下,匡扶社稷的旗帜。
由之,数不清的年轻人,都开始有了接班天下,继承丞相之志的念头和想法。
于是,当年,武苑报考人数激增!
可惜的是,这些年轻人中的绝大部分,准确的说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最终都未能接班,进入长安,晋升执政。
第一千三百一十六节 精绝之谋(1)
到五月中旬时,长安那边还在忙着打嘴炮。
但西域地区,却已经秣兵历马,杀气腾腾。
数万头骡、驴,已经集结到了位于疏勒河西岸,旧大宛王国的重镇贰师城。
就连西域都护府都护的行辕,也转移到了这里。
乌孙、精绝、楼兰等三国派来专门给汉军护送辎重的骑兵,也都就位了。
楼兰王安循,甚至亲自抵达了贰师城。
他来这里,当然不是因为真的心系汉家西征大业。
而是因为他的王后,大汉天子之姑祖母,永始四年被加封为夷安公主的女人怀孕了。
孩子是谁的?
安循是不敢问,也是不敢说。
只好趁机找了个理由,跑到这贰师城来散心。
当然了,他也不是一个人来的。
这位楼兰王,带来了他的‘爱人’,一个来自邯郸名叫许辉的汉朝士大夫。
想当年,这位楼兰王还在长安为质子时,就已经与许辉相交莫逆。
待得这位质子被割掉小勾勾后,两人感情就突飞猛进起来。
以至于前些年,安循甚至萌生了退位为王后,以许辉为国王的念头。
只不过,他也就只敢想想。
那位夷安公主殿下,可不是吃素的!
这十几年来,这位大汉公主,在楼兰国中早已经威福自用。
而且,其本人的权力,也早已经不再仅限于楼兰一地。
汉之河西四郡,西域各国,乃至于漠北匈奴各部中,她都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手底下更是捏着一支足足一千精骑的卫队,足够将安循那点子卫队直接锤进土里。
错非是那位长安丞相不许,安循都要怀疑那位王后会随时将他干掉,自己即位为楼兰女王,然后就可以安安心心的在楼兰广纳面首,日日笙歌。
“唉……”安循叹了口气,站在贰师城的城头,远望前方:“寡人已经上书丞相,愿为汉校尉,为丞相击贼……”
“许卿……”
“你说丞相会同意吗?”
徐辉是一个孔武有力,高大魁梧的男子,他生着一张国字脸,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上去沉稳可靠。
“大王何必问我?”他沉声道:“大王应该心里有数才对!”
安循叹了口气,悄悄的将自己的身体,靠到徐辉身上,嗅着爱人身上的气息,喃喃自语:“许郎说得对……”语气婉转阴柔,竟有些痴缠女子的味道。
徐辉却是悄然后退了一步,没有对安循的温柔给与什么回应。
倒不是他嫌弃安循。
其实,如今士大夫们,既爱美人,也好龙阳,不是孤例。
特别是内郡的士大夫们,谁要没有试过做1,那就可能被人笑话。
但做1归做1,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依然是每一个人最基本的义务。
所以,徐辉不止有妻子,还有好几个爱妾,生了七八个儿女。
在他眼中,自己和安循的关系,大抵属于知己好友。
可没想过将这位楼兰王娶回家的事情。
但安循见此,却是忍不住流起泪来,呜呜的哭着:“许郎……寡人此身恨为男儿!若有来生,君为丈夫,我为女儿,举案齐眉,此心足矣!”
听得徐辉尴尬不已。
好在这时,从城楼下走上来一人。
“楼兰王……许郎中……”来人微微拱手:“小王有礼了!”
来人正是前两日抵达贰师城的,同样受汉室册封的精绝国国王,汉名为张奉祀的男人。
这位可是整个西域都护府的奇迹!
号称西域第一马屁精的存在!
想当年,那位丞相初定西域,这位精绝王就带着王后和大臣贵族,穿着汉朝的服饰,捧着从前汉朝使者留下来的符节,跪到了其面前,痛哭流涕,历数匈奴罪行,大喊:父母生我,王师救我,丞相造我!再造之恩,虽百代亦难偿,丞相恩义,千年也难还!请为丞相牛马,衔草结环!
于是,精绝小国而已,竟得汉朝天子圣旨特封。
规格不下楼兰,仅在乌孙王之下。
这位精绝王后来入朝长安,带了黄金、美玉、珍宝无数,去了南陵的丞相长嫂面前,说什么‘非丞相,外臣早已为匈奴所杀,国家亦倾覆之,丞相于小王,有再造之恩,如父如母,今闻夫人膝下无子,小王虽卑鄙,愿奉夫人为母,愿于精绝立故君候之神主牌,以为祖宗,岁岁献祭,代代不绝!’。
虽然,那位丞相长嫂没有答允。
却也是对这位精绝王的恭顺满意无比。
所以,第二年,那位丞相就让徐州的留候家族后人去了一趟精绝,将这精绝王室纳入徐州张氏的宗祀族谱内。
于是,精绝王室,这和留候家族八竿子打不着的夷狄之族,居然登堂入室,成为留候张良的三世孙之后,张氏旁支,名字登入族谱。
徐州留候后人,甚至还说什么:“孝景时,三世祖远公有遗腹子,随母居代郡,越明年,因罪避走河西,入西域,乃嫁精绝王,王死无后,以远公子为王,公子在位十五年,传其子xx,xx传先王,先王传奉祀,奉祀在位七年,丞相伐匈奴,胜之,遇奉祀于道北,夜梦远公托梦曰:我有遗腹子,流落西域,为精绝王,醒而有知,乃招奉祀问之,知其祖渊源,乃涕泣拜曰:汝,吾三世元祖弟远公遗腹子之后也,实吾家侄……’
这鬼信啊!
可惜,留候家族表示:信不信在你,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莫名其妙的,在这西域冒出了一个留候之后的国王。
一个金发褐目深鼻的夷狄旁支。
此事传开后,西域各国纷纷一副日了狗的神色。
对这位精绝王,真的是敬仰不已,不服不行!
因为现实就是——如今的精绝国上下,特别是其贵族大臣们,对这个解释深信不疑。
每年留候忌日,精绝上下都是大办特办,将之做成了比从前祭神还要隆重的祭奠。
生怕这西域诸国,往来商旅不知道,精绝国是大汉丞相的亲戚,留候之后!
于是,精绝小国,户不过三千,竟能与乌孙这等地区强国,同入河西,与汉贸易,亲密无间。
这几年来,精绝国更是垄断了西域都护府的传递业务。
在西域道路上,碰到给汉人商旅、官员和移民送信、送包裹的骑士,不用想,定是精绝人!
靠着这个,精绝国富比楼兰,其都精绝城,甚至建起了城墙,有大批汉人商贾和士子长期居住。
“楼兰王、许郎中……”张奉祀瞪着他那双褐色的眸子,看着安循与徐辉问道:“昨日,小王派人捎来的话,两位考虑的如何了?”
安循听着,答道:“精绝王的话,小王想了一夜,深以为,诚乃千年之策……”
“更是子孙富贵长久之计……”他看了一眼徐辉,然后拜道:“愿从大王,共谋奇功!”
张奉祀听着,喜出望外,连忙道:“小王能得楼兰王之盟,实是三生有幸,若侥幸功成,大王当居首功!”
“首功什么的,小王不在乎……”
“小王只想恳请大王,将此奇谋的筹划之功,分润些给许郎中……”说道这里,这位楼兰王眼中就满是柔情蜜意与眷恋,他道:“这是寡人唯一可以给许郎中的东西了……”
徐辉听着,眼眶也有些湿润,甚至感动,心中回想起安循方才的话,竟有了‘若有来世,安循为女子,我必不负之’的念头。
实在是,安循做出的牺牲太大了。
此事若成,那么,他这个郎中就可以直接封侯了!
光宗耀祖,再非野望!
子孙富贵,更是可以预见!
于是,徐辉忍不住长身拜道:“臣何德何能,竟蒙大王如此恩遇!”
安循笑道:“寡人无后,郎中之子,就是寡人之子……”说到这里,这位楼兰王眼中的爱意再也掩饰不住,他竟不顾张奉祀在场,就握住了徐辉的大手。
第一千三百一十七节 精绝之谋(2)
打了差不多半年的嘴炮后,汉家终于基本确定了《天子之法》的草稿。
“一共是七十二条……”张越随手翻着:“虽然,很多地方都没有完善,也留下了太多问题……”
“但,也算不错了……”
“从此以后,皇帝也不能胡作非为了!”
七十二条律法,条条森严,以现在的情况来说,几乎是将皇权在制度和法律方面,做了一次大的束缚。
虽然迫于传统和历史,也出于私心,这部律法依然承认皇帝的至高无上与皇权的无处不在。
譬如规定天子有权任命或者罢免执政。
也规定了天子,自动成为所有大汉军人的最高统帅,并拥有开战、停战和媾和的权力。
同时还明确封爵、赐爵的权力属于天子。
但在另一方面,却也都对这些权力进行了限制和规范。
譬如天子虽然至高无上,却必须履行义务,确保天下稳定与百姓安全,且大汉天子和大汉朝廷,对天下的所有事情,负无限责任。
毕竟,张越可不想几百年后的天下,变成那个他记忆里的西方民猪社会。
正客们只为选票,不顾计划。
人民则享有无知和愚蠢的权力。
遇到事情,正客甩锅忙,百姓口嗨爽。
动不动就罢工、停摆。
这在西方世界,或许因为文化和传统的缘故,麻烦还不算大。
但在东方中国的文化传统背景下,这么玩,恐怕迟早会死人。
所以,便规定皇帝和朝堂,对任何公共与社会事情都负有无限责任。
要求国家和朝廷,哪怕是老百姓被人骗了,也要出面。
自然,这条法律的确定,其实就剥夺了百姓未来无知与愚蠢的权力,也剥夺了未来正客随意甩锅的权力。
此外,就是规定了,虽然皇帝有任命和罢免执政的权力。
但执政的提名与推荐权,却不在皇帝手里。
而是需要由天下州郡两千石投票,选出三个以上的候选人,再由三公向皇帝呈递名单。
皇帝只可以在名单中选择。
而在如今,自然是张越想让谁当执政,谁就可以当执政。
这天下州郡官员,谁敢不服从中枢,不服从丞相,立刻就要滚蛋!
“丞相……”上官桀问道:“这部律法,真要公布吗?”
“当然了!”张越毫不犹豫的道:“此法之后,子孙勿忧也!”
虽然说,这部法律还有许多漏洞,存在许多不合理的地方。
但,最坏的制度也比没有制度好。
“可是……”事到临头,上官桀却又担心起来:“我担心,天下人一时间难以接受和认可这其中的许多条款啊……”
“放心好了!”张越笑着道:“诸夏人民,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接受新事物了……”
想当年,商君变法,不过二十年就让秦人全盘接受了商君的耕战思想。
而自董仲舒迄今,也才不到五十年。
但汉家却已经认可了儒家的地位,接受了孔孟的思想与制度。
有着这些先例,张越并不担心百姓会不适。
他知道,只要坚持下去,持之以恒,很快百姓们就会全盘接受这套法律与制度及其思想的。
将来,君权必须受到限制,必然成为主流。
比起内政,张越还是更关心外交与战争。
“前日,张安世送回了奏疏……”张越道:“其言,匈奴西迁之部,在身毒、大夏之卫律部,如今在身毒中部的泰河(恒河),建都为国,卫律僭号皇帝,秣兵历马,顽抗王师……”
“我意,再向新江都增兵三千,运送火炮五十门,以加强王师在当地的控制……”
这个事情,上官桀自然没有反对的地方,他当即点头:“一切唯丞相之命!”
“还有个事情……”张越又道:“辛庆忌前些时日也派人回报说,身毒多疫症,尤其是多痘疾、疟疾,士卒、移民常有染病者……”
“去岁至今,就有数百人因疫病而亡……”
“我意遣太医官及军医往之安抚士民,教人种痘,并灭杀蚊虫,以保护士民安全……”
痘疾就是天花,疟疾就不用说了。
这两种传染病,在如今的中国,都是从未接触过的传染病,汉人几乎没有抵抗力,只要感染,死亡率极高。
好在,张越早有准备。
出征的汉军,都已经种过牛痘,而汉军的物资储备里,也有着金鸡纳霜——这种在印尼的植物,如今已经在珠崖、滇国等地引种,汉家商人也在其原产地从当地土人手中收购。
所以,军队的防疫是没问题的。
关键是商人和冒险者。
这真的很难顾忌,只能派人去新江都,进行种痘并指导人民灭蚊。
对张越的这个决定,上官桀自也没有意见。
他点点头,道:“一切唯丞相之命……”
然后,他就看着张越,小心翼翼的说道:“丞相,我听说,您的千金,似乎未有婚配……”
张越一听,马上就警惕的看着上官桀,问道:“太傅想做什么?”
“锦娘才十岁,还是个孩子呢!”
“芸娘与幼娘就更小了!”
上官桀看着,立刻笑了起来,整个长安都知道,当朝丞相爱女如命。
更关键的是,这位丞相只有三个女儿。偏偏儿子却有了十来个!
这便让整个长安的贵族,都盯上了丞相膝下的这三位千金。
傻子都知道,只要和丞相家结亲,起码少奋斗三十年!
“丞相莫着急……”上官桀看到张越的反应,更加满意,他道:“下官的长孙,上官敬,今年十三岁,正好与锦娘年纪相当……”
“若丞相不弃,愿结两姓之好……”
张越看着上官桀,死死的盯着这个家伙,有一瞬间,他恨不得杀了这个混账!
但,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阿敬确实是个好孩子……”
“只是……”张越皱着眉头:“如今谈婚论嫁,尚且太早了点……”
“若等到锦娘十八岁,阿敬依然未娶,这门婚事我便应允……”
上官桀听着,心中虽然不满,但还是点头同意,道:“一言为定!”
谁不知道,这位丞相是出了名的女儿奴?
自己的孙子,只要娶了丞相的千金,将来至不济也能保住家族富贵!
张越看着上官桀,狠狠的道:“另外,太傅还得答应我,未来阿敬若没有锦娘同意不得纳妾,更不得养外室!”
嗯……
虽然他这个当爹是出了名的仲马。
妻妾无算,婢女不知道有多少。
更是坚定的后宫救国主义者。
但,在自己的女儿面前,他的立场却是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没办法,人都是双标的!
上官桀想了想,也终于是答应下来。
两人于是又回到了之前的节奏中,继续商议其其他朝政。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一个尚书郎急匆匆的捧着一封加急密报,来到两人面前,拜道:“丞相,太傅,西域楼兰王、精绝王联名密折上报!”
张越一听,连忙道:“快拿来我看!”
于是,那尚书郎连忙将一张包裹在帛布之中的白纸取出,放到张越面前,铺开来。
张越低头一看,神色顿时有些诡异起来。
“丞相……”上官桀问道:“西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精绝、楼兰可是汉室西域四柱国之二。
也是西域如今汉军最得力的四个仆从国之二。
可以这么说,没有这四国,汉室或许依然可以统治西域,但却肯定不会像现在这般轻松。
因为在西域,好事都是汉人出面,而坏事、得罪人的事情,都是这四个国家在做。
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西域各国,都被管的服服帖帖。
“太傅看吧……”张越将白纸递给上官桀,道:“精绝、楼兰,有意内属!”
第一千三百一十八节 使团(1)
精绝王与楼兰王,上表请求内属。
别说上官桀了,张越都有些措手不及。
在原本的计划中,西域部分将和西南地区一样,用上二十年时间推行汉化,二十年时间设立郡县,再以大量移民,巩固基础,最终实现并吞。
如此,才能实现长治久安。
但,精绝王与楼兰王的请求,却打乱了这个计划。
“太傅怎么看?”张越问着看完表奏的上官桀。
“下官以为,宜缓图之……”上官桀想了想,放下表奏道:“精绝、楼兰内属为郡县,不是不行,而是会影响其他政策……”
“如今王师将欲西征,尤其需要顾及大局!”
张越点了点头。
汉家如今在玉门关以西的地区,移民数量严重不足。
十余年来,不过迁徙民众十余万,此外就是两万多的刑徒、罪犯了。
与之相比,仅仅是一个乌孙,就有青壮二三十万之众!
更重要的是,现在,西域地区的坎儿井建设,才刚刚起步。
无数工程与道路,也都是百废俱兴。
此时贸然将楼兰与精绝并吞,可能会引起西域各国的警惕与防备。
更可能影响到即将开始的西征。
须知,这场西征,大汉王师要打的旗号是‘讨不臣,诛暴虐,兴灭国,继绝室’。
简单的来说,就是去给被匈奴西迁而亡国的康居、奄蔡、大月氏等大大小小的王国、城邦复国。
拉一批人来当带路党,做傀儡。
也只有这样,才能较好的达成西征的战略目标。
也就是控制中亚,窥伺南亚,将势力延伸至西亚。
于是,形象和宣传就很重要了。
更要最大程度的利用沿途各国的资源。
总不能叫汉家自掏腰包,去拯救和解放各国被奴役的人民吧?
既然想要别人买单,自然就得给别人点好处。
而西域模式,就是最好的招牌与宣传片。
连广告词张越都想好了。
朝求神,暮求祖,近来贵种难快活。
早早开门迎王师,管教大小都富贵。
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王师,王师来了复国家。
复国家,再称王,王师来了有富贵。
真真是通俗易懂,管他康居、月氏、奄蔡、大夏。统统都明白。
而且,这也确实是一种好的统治方式。
尤其是,距离越远,效果越好。
毕竟,汉室不可能把几万里外的异域,当成本土来经营。
只能用着当地的上层贵族,只能依靠当地的统治者,来实行间接统治。
其实就是,好处我拿走,坏处你背锅。
然后,吸取整个中亚和南亚甚至西亚的人力物力与财力,为汉室工业化的燃料。
一举点燃神火,成就真正的日不落帝国!
但是……
这楼兰、精绝的表奏,却也不能就这么否决。
那样的影响太坏了。
更会给天下官员特别是执行政策的官员,传达一个错误的信号——朝堂其实不想再开疆拓土了。
以官僚们的尿性,张越用屁股都能猜到,那些天天琢磨着揣测上方的家伙,一定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他们说不定会全盘推翻从前的道路,转而对西域各国的逾越和僭越行为,采取绥靖政策。
这可不行!
所以,张越思虑良久,道:“太傅,楼兰王与精绝王的一片孝心与孺慕,也不能就此辜负……”
“这样……”
“我请尚书台拟诏,进精绝王为信义候,楼兰王为忠勇候,在新英县之旁,为两位外藩设置封国,皆食邑八百户,按照汉家列侯的制度与规章来册封,并赐给列侯该有的一切属官、家臣与服章、印绶……”
“另外,再以天子的名义,赐给精绝王、楼兰王宝剑,以为嘉勉!”
这样的话,大概就可以既不破坏如今的局面,又不伤害忠臣们的忠心了。
上官桀闻言,点点头,没有多想,道:“一切唯丞相之命!”
…………………………
到得六月。
美索不达亚平原上的小麦,已经形成了成片成片的麦浪。
郁郁青青的麦田,预示着今年将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丰收之岁。
李陵骑着马,带着他的亲卫骑兵,行走在道路中,脸上满是骄傲。
“这是朕打下的江山!”
“吾儿若是看到,不知该有多高兴!”他心中想着,思绪已经飘回了长安,飘回了故乡成纪。
昨夜他做了一个梦,梦到发妻和老母,都出现在他的宫门口。
母亲持着拐杖,责备着他:“陵儿,你为什么不会来看看我?”
“我在家里,已经等了你二十年了……”
他流着泪,跪下来哭着说道:“母亲,儿子不孝,不能侍奉膝下……”
老母亲摸着他的头,道:“陵儿也不必自责,这些年来,我在家里,有细君服侍,日子也不算难过……”
“只是,可怜我的孙儿,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长安受苦……”
梦到这里,李陵就猛然惊醒,一抹脸,全是泪水。
回忆着昨夜的梦,李陵就问着身旁的大将司马勇:“将军,汉使到了那里了?”
“回禀陛下,汉使已到三十里外的安宾亭!”
李陵点点头,心中的激动再难压抑。
这些年来,他虽然离长安,离成纪越来越远。
但对汉室,特别是对他在长安的那个遗腹子,却从未放弃关注。
三年前,他的使者,以安息商人的身份,甚至私底下去见过被他的族兄收养的儿子。
所以他知道,汉朝如今的那位丞相、大将军、太尉知道他有个儿子在长安。
但,那位丞相对他的儿子,既没有优待,也没有歧视。
只是将之视为一个平常的少年一样看顾。
而他的儿子很争气!
已经考上了武苑,成绩还特别优秀,据说将要去鹰扬军进行为期一年的实习,然后就会得到授官。
这一次,随着汉朝使团进入他的控制区域。
有关他的儿子的消息,也再度传到这位大魏天子耳中。
如今,他的儿子,已从武苑毕业。
被任命为鹰扬军火枪第三营的军候。
还受到了汉太傅,他过去的老友上官桀的赏识,上官桀亲自为之保媒,娶了汉博士夏义的妻侄女为妻。
而此番,汉使正使,就是那位博士夏义,从前的月氏王。
想到这里,李陵的心情就越发激动了。
汉人既然将这个消息让他知道。
那么,也就意味着,他有机会,将自己的儿子接过来。
至少,也可以让汉朝君臣知道,他,伟大的万王之王,宙斯之鞭,大魏左皇帝,愿意和汉就子嗣问题进行谈判。
甚至可以割肉。
黄金、白银、奴隶……
甚至土地!
只要汉朝人肯将他儿子送来,他没有条件不可以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