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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谁念西风     大雪满弓刀txt下载     大雪满弓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章 山外青山(下)

    双阳山上多山贼,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漫山遍野的剪径蟊贼,也都不过是倭寇侵袭沿海百姓时留下的孤儿。这些事情官府衙门一清二楚,百姓也心里亮堂,所以大家心照不宣,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除双阳山外,其实还有些不成气候的小股土匪,比之沐鳞那五六十号人马还要寒酸,简直不能称之为贼,说乞丐还差不多。每每有势单力孤的商客行人路过,便呼啸而出,只不过所行的事儿并不是掳掠抢劫,而是大眼瞪小眼干站着伸手要钱,时不时喊上一句:爷们菩萨心肠,天上神佛庇佑,赏两个钱花花,我保你山水无阻,处处平安跟乞丐行径也一般无二了,只是比之乞丐更无赖撒泼一些,若是不给,就缠着不走,也不打也不骂,就是像块臭狗屎黏在身上,挡着大路小路撒泼打滚哭天嚎地,不要脸之极。也是因为这样,才有人形象的为这伙人起了个绰号:匪丐!

    说匪丐也好,说乞儿也罢,总之这帮子人是臭不要脸惯了,反正你官府的人总不能为了芝麻大小的事儿出兵剿匪吧?双阳山上的沐鳞都好好活着,何况咱们这些没恁大出息的小人物。而来往商客虽然对此深恶痛绝,但好在要的钱也不多,实在不想给钱拿点贩卖的小玩意也能糊弄过去,比如茶叶布匹,比如酒壶瓷碗儿,倒腾一点也算马马虎虎。所以也没人太过在意。

    山下匪丐的头头名叫齐老六,生的贼眉鼠眼,鹰钩鼻子小眼睛,形态猥琐模样下流,可偏就脑子够用,虽不是土生土长的双阳山人但也算半路出家的和尚,不消半个月就收拢了山下七十多号匪丐,业内风头响的惊人。在他的经营下匪丐一帮声势愈演愈烈,甚至大到了觊觎双阳山上沐鳞地盘的地步,还曾一度率人“攻上”山来,不过沐鳞借助地利优势,手下兄弟又“悍勇善战”,不止一次的让齐老六铄羽而归。

    让沐鳞实在没有想到的是齐老六这家伙这么快就卷土重来了,眼看得一帮子破破烂烂的匪丐气喘如牛的爬上山,沐鳞哀叹一声,暗道你小子想找死能不能挑个日子再来?这个时候就算老子不杀你,山上这一千多位大爷难道还能饶了你们?齐老六啊齐老六,你小子不长眼,自己寻死我可没办法,救不了你啦沐鳞心中默默为齐老六哀悼数声,斜眼一瞅,果然看到了那些当兵的手中渐渐抽出的雪亮刀锋,心中一凉,愁眉苦脸叫苦不迭——娘的,咱虽然说是土匪,但在双阳山待了这么多年可一个人都没杀过,这些当兵的今天是要为爷们开开荤啊!

    几十个人同时抽刀的景象对于沐鳞来说实在震撼,而对于仰头望着山上雪亮刀光的齐老六来说,则是更加震撼,他生生停住上山的脚步,直起身子凄厉的喊道:“停!”身后那些瑟缩的兄弟们顿时停住,甚至有人都差点摔倒在地上,连连颤抖不止。齐老六的小眼睛睁的大大的,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却还是哆哆嗦嗦的喊道:“我们要见宋宋家七,七少爷!”

    山上冷眼旁观的许长风愣了一下,吩咐众人稍安勿躁,向齐老六问道:“你要见谁?”

    齐老六几乎要听到自己牙关撞击的声音了,再咽一口唾沫,艰难答道:“宋家七少爷!”

    许长风眯起了眼。

    山下土匪与山上土匪有纠葛摩擦,这很正常,前来山上争场子,也在情喇中,可一群土匪跑到山上跟玄衣轻骑说我要见宋家七少爷,这就有点不对劲了。许长风冷声问道:“什么宋家七少爷,你从何处听来?”

    齐老六脑子够用,所以他能很轻易的看出来,穿着随意好像就是一般土匪的这些人浑身上下都透着洗不干净的血腥味,这哪里是土匪,分明就是杀人如麻的军人好不好。在那么一个瞬间,齐老六甚至想拔腿就跑,然而最后的一丝狼制止了他的行为,他低头想了想,好似要想起什么说辞一样停顿了半天,才如同背书般机械念道:“不要瞎扯淡,告诉宋今是,要么赶紧滚出来,要么就死在双阳山上”念完这二十六个字,齐老六再也坚持不住,噗通一屁股坐在了路上,满头大汗脸色苍白,绝望而恐惧的看着许长风和他身边站着的那些刀已离鞘的一群人,不停暗叫我死定了我死定了。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许长风只是皱皱眉头,招呼了身边一个个子不高的少年说了两句话,随即便没有了什么动作。齐老六长吁一口气,还没等他擦汗,就愕然发现两边丛林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冒出来了一群群同样持刀的壮汉,正冷冷打量着自己。

    齐老六眼白一翻简直要昏厥过去,心中惊呼:这他娘的都是一群什么人呀

    狗剩来到这里的时候只看到了快要被晒的虚脱的齐老六和眉头紧锁的许长风。铁关站在最前面,眯着眼掂着刀晃荡个不停,目光颇有深意的打量着齐老六一行人最后面的那个乌顶小轿,看到狗剩来后微微点头示意,目光就又转了回去。许长风凑过来轻声道:“少爷,有点古怪。”

    狗剩摇头示意无妨,举步走过去,嬉笑道:“哪位英雄要见我啊,小子可真是与荣有焉。”

    无人应答。

    齐老六这时才看到正主出现,大喜之下慌忙站起,然而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于是讪讪退下,低头连看都不敢看了。只是心中暗衬,没想到这宋家七公子是个少年儿郎。

    狗剩脸色不变,又问道:“哪位英雄要见小子,不妨现个身呗。”

    还是无人应答。

    狗剩这几日脾气实在算不得好,眼睛微微眯起,沉声道:“这位英雄莫不是想逗逗在下,那在下说不得可要让诸位留在山上过个夜了!”话音刚落,四周的玄衣轻骑已经步步逼上,齐老六怪叫一声,拔腿就跑,然而还没出两步,就已经被人顶住了喉咙,乖乖的站在了原地,吓的脸色苍白面无人色。

    就在这时,一道青色的影子忽然从最后的小轿里冲了出来,那影子小的很,像是一团青光,瞬息间就到了狗剩身前。许长风和铁关大惊失色,纷纷抽刀护住狗剩,但却落后一步,直到狗剩身前的青光显露出了影子,他二人还在错愕惊慌。不过当二人看清楚少爷身前是什么的时候,更是愕然,对视一眼竟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是一个最多八岁的幼童!

    幼童穿青衫,着白底,一副读书人打扮,头上两个非常油亮的冲天小辫格外招眼,用青丝带缠住,眼如星眸唇红齿白,看着极为可爱,一只手用拇指食指托着下巴,另一只手还拿着根冰糖葫芦,口中啧啧有声,两只眼睛盯住狗剩,老气横秋道:“长的还不赖,就是年纪小了点”

    狗剩愣在当场,觉得眼前一切当真好生滑稽,忍不住哈的笑了一声,左右望望,失笑道:“这孩子”话还没说完,幼童就已经不满的喝道:“往哪看呢往哪看呢,我在这,还有,什么孩子,你要叫我可可先生!”

    狗剩不自然的扯了一下嘴角,忽然皱起眉头,看了看远处那些如同筛糠般抖个不停的匪丐,情不自禁的想要退后一步,然而他还是忍住了这股冲动,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是哪位?”

    幼童舔了口冰糖葫芦的糖衣,没好气的白了一眼狗剩,这才像是放掉猎物般扭过头去,找了块青石一屁股坐下,随意道:“你唐山叔让我来的!”

    狗剩脸色大变,脱口问道:“我唐山叔在哪?”

    名叫可可的幼童小心翼翼的咬掉一块糖衣在嘴里慢慢化开,好像手中的冰糖葫芦是天底下少有的美食一样,浑然不顾狗剩焦急的目光与匆遽变色的脸庞,慢腾腾说道:“在西边呢,伤的不轻,前两天刚死,这不,死之前求爷爷让我过来接你,说是要保你平安无虞。哎呀,真是的,那么热的天从西晔跑到南吴”

    可可后面说的话狗剩再也听不清了。

    如同天际惊雷震响,狗剩大脑嗡的一声失去了所有知觉,他感到胸口猛然发闷,淤塞难当,所有的力气如潮水般同时失去,头上的六角星芒隐隐作痛。他踉跄退后两步,“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直直向后倒去!

    在狗剩其后赶来的林忠飞身上前接住了他,单手张开,五指缓缓按落,轻轻触在狗剩胸口,淡白色的光芒闪烁,气氛陡然一紧。

    正无所事事舔着冰糖葫芦的可可看到林忠的出现,神情顿时肃然,总算收敛了那一丝漠不在意的表情,向着林忠微微躬身示意。

    林忠并不认识这个天真可爱的幼童,他只是默默运气,将狗剩胸口淤塞的气血缓缓冲开。许长风和铁关等人再也顾不上搭理那帮匪丐,纷纷聚拢过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狗剩才慢慢睁开双眼,吐了一口气。然而当他回过神来的一瞬间,泪水又夺眶而出。眼泪流的汹涌,但偏偏又无声无息,只是任由眼泪在脸上冲刷,痴痴望着身前空荡的一片地,好似丢了魂一样。

    唐山叔死了唐山叔死了

    狗剩无法相信这件事,更无法相信疼爱他的唐山叔只不过走了个把月的时间就再也没办法和他喝酒聊天了。狗剩茫然的双眼无力抬起,四处环望,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自小就只有一个亲人,每当年节的时候,娘们总是早早的就做饭吃饭,然后吩咐他上床睡觉哪都别去。管的看似严厉,但狗剩知道,那只不过是不想让年纪尚小的自己四处跑着逛荡然后盯着人家院子里杯酒言欢的场景怔怔出神。小时候和同龄玩伴打闹嬉戏,有人受了欺负总是喜欢跑到家里把父亲或者叔父再或者舅舅什么的亲戚叫出来呐喊助威,虽然大人不可能和小孩儿一般见识,但每当狗剩看见那些大人无奈的搂着自家孩子宠溺的说不要闹了待会给你买炮仗时,还是会失魂落魄大半天。

    他从来没有问过那娘们我的亲戚在哪?

    当他学会砍人之后,甚至都不屑再去看一眼同龄的幼稚玩伴。

    可是,许多看似无所谓甚至连提都不会再提的事儿,总梦里云归何处寻。

    狗剩的眼睛忽然盯住了站在旁边的可可身上,然后一字一顿问道:“我唐山叔,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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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董老先生

    山风吹荡,远处的瀑布声还依稀可闻,从树叶中斑斓投射下的阳光打在可可的脸上,让年纪不过八岁的幼童心中莫名的紧了一下,然后她垂下了目光,停了好半响才慢慢说道:“他去找爷爷的时候已经受了很严重的伤,真武气机全部溃散,体内经脉也寸寸断裂。他说他从渭城而来,想必是在渭城受的伤,只是没想到被重创之后的他还能千里奔波跑到西晔去。至于他和谁打的架,我是不清楚的,或许爷爷知道,但爷爷没有和我说过。你唐山叔最后的愿望就是让爷爷把你接到晔国去,再多的,可可就不清楚啦。”

    可可的话很少,一小会儿就说完了,但落在狗剩的耳中,却像是过了绵长的沧海桑田。唐山叔和谁打的架他是知道的,在渭城除了赵铭能够伤的了他,还能有谁。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唐山叔怎么会死,打不过的时候难道不会逃吗?上一次就算有林爷爷在,唐山叔不还是跑掉了吗!为什么这次唐山叔会那么死脑筋,难道他忘了在双阳山的时候和自己说过“此去渭城,我自有把握的话”?难道他忘了大大咧咧不让自己担心时候的信誓旦旦?狗剩张大嘴巴,不停的眨着眼睛,然后又痛苦的闭上了眼,深深的将头埋在了两只胳膊里。

    周围众人面面相觑,愣在当场。

    林忠叹了口气,轻声对许长风和铁关说道:“先散了吧,让他也冷静一下,我在这里看着。”许长风点头,与铁关一同收兵离去,齐老六莫名其妙的看了许久,冷不丁被玄衣轻骑刀抵脖颈押上了山,心中叫苦一声。

    林忠自觉的松开狗剩,向后退了一步,看着蹲坐在地上快要抱成一团的少年,不胜感慨,或谢有这个时候,少年才会显得像孩子一样吧。平日里恨不得在脑袋上都别着毒针的狗剩如今毫不在意的将自己最柔弱的一面展示出来——林忠暗自叹息,他此时,该伤心成什么样了。

    可可有点发愣,在应天学宫的日子里她没少见到有人痛哭流泪或者歇斯底里,但她从来没有发现竟有人哭的时候毫无声音。幼小的年岁使得可可并不懂得什么是“泪至无声,方是伤心极处”的道理,她只是凭直觉的感到眼前的这个少年很难过,于是凑上去,将冰糖葫芦递到少年眼前,轻声说道:“诺,不要哭啦,我给你冰糖葫芦吃!”

    狗剩的眼泪依旧在汹涌流出,他已经忘了自己是多久没有哭的这么痛快了,上次哭成这个样子,应该是那娘们死的时候吧从那娘们被他亲手埋到土里之后,狗剩就再也没有哭过了。仿佛是多年积沉的泪水在今天这个瞬间喷涌而出,狗剩尽力的像擦干净,忙了半响却发现还是徒劳无功。他听到了头上有人喊“给你冰糖葫芦吃”,然而他却几乎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许久之后,他才深吸了几口气,语音中还有哽咽抽泣,却无比笃定的问道:“我唐山叔现在在西晔什么地方?”

    可可将糖葫芦收了回来,想了想,叹着气告诉狗剩:“应天学宫啊。我爷爷说他是个可怜人,所以打算把它葬在学宫后山里。”

    “我要接他走。”狗剩已经渐渐恢复了平静,语气沉稳的对可可说道。

    “这个嘛,当然可以啦。爷爷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一定会同意的,不过你现在要陪我去西晔哦,我爷爷说过,你唐山叔叔死了之后,你的安全就没法保障了,所以他才在死前求爷爷对你多加照顾,还请爷爷替你治病呢。”可可原本装的不错的老气横秋在狗剩汹涌的眼泪里一点点还原了天真的本性,声音也童真有趣的多了。只是狗剩并没有心思去称道这个可爱幼童的嗓音,而是认真回头,对林忠投去一个眼神。林忠会意,点头道:“少爷放心。”

    此时的小可可好像突然才想起什么事儿似的,目光转向林忠,突然哈了一声道:“差点忘了爷爷交代的事情。这位想必就是当年林家枪的传人,江湖上盛传的‘甲子传奇收官者’吧,前辈曾开天门一线,我家爷爷也是很佩服的,让可可专程向前辈问好!我家爷爷还说,林家枪蹉跎一甲子,好在有一刹盈亏,才保住了百年风光。”

    林忠愣了一下,皱眉反问道:“你爷爷是哪位高人?”

    “先不急先不急,我爷爷还有事要麻烦前辈呢。”小可可忙摇摇头,手中冰糖葫芦随之左摇右晃,她眨了眨葡萄似的大眼睛,说道:“爷爷说宋家七子西入应天学宫,玄衣轻骑切不可继续留在吴国境内。宋敬涛是一代商雄,自不会让宋家就此折损,故玄衣轻骑也不必回到渭城,所以烦请前辈带领玄衣轻骑北上入松山,也算是请前辈保存宋家一份力量,为宋家七子留条后路!”

    林忠与狗剩对视一眼,尽皆讶异,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家爷爷是”忽然之间,林忠想起了这幼童口中所说的“应天学宫”四字,猛的脱口惊呼:“董承运!”

    小可可拍手叫道:“是呀是呀,那正是我家爷爷!”

    这一下不光林忠,连狗剩都大变脸色呆愣当场,说不出一句话来。

    董承运应天学宫第一人,神州文脉执牛耳者,曾教出四国宰辅,连四国君主都需毕恭毕敬的称一声“董老先生”。名头实在是大的惊人!狗剩很清楚的记得,宋家有两位公子比肩抢去了神州大半俊彦的风光,其中那位让西晔多少耄耋学士都忍不住痛呼“文心南移”的兰明公子,便是因董承运老先生与之平辈论交而被神州津津乐道。这样的一位人物在小可可口里刚刚说出,便使得狗剩和林忠心海波涛汹涌,震撼良久。

    “董老先生啊”林忠若有若无的叹了口气,看着狗剩唏嘘道:“唐山老弟可真是了不得。”狗剩默然,心中同样感慨多端,猛的便想起了那日与唐山叔月夜对酌时叔说过的一句话:好生呆在双阳山,我自会有安排。如此看来,在那个时候,唐山叔就已经想到了央求那位董承运老先生来照顾自己。只是不知,唐山叔和董老先生又有何交集。

    小可可很得意于眼前一老一少两个人此时的表现,小嘴一翘,微笑道:“爷爷与宋家渊源匪浅,值此危难际,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你就放心吧。”她这句话是对狗剩说的,语气情不自禁的便带了些倨傲,不过她倒是有倨傲的本事和底气,狗剩看着小可可,缓缓点了点头。

    不过他接下来说的一句话,倒是让小可可皱起了眉头。

    “我暂时,不能和你一起去西晔。”

    小可可失口“啊”了一声,脸上惊讶茫然一览无余,忍不住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狗剩解释道:“我说我现在,不能和你一起去西晔应天学宫。在此之前,我必须回一趟渭城,回一趟宋家。”

    小可可长长“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般道:“你是想去看看那个重伤了你叔叔的人吧?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用多此一举啦,爷爷说,唐山虽然身受重伤,但与他对敌的赵铭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自此一役后,就算赵铭比起唐山修为高出那么一点点,也免不了一跌再跌,跌落凡尘,与庸人无异啦!”

    狗剩摇头,对小可可为什么知道赵铭并不感到惊讶,而是缓缓站直身子,一只手微微捂住胸口,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慢慢道:“不是去看赵铭,而是去看我那个父亲。”

    “啊?”小可可再惊一声,纳闷道:“我都说过了,爷爷说宋家家主是一代商雄,定然不会让宋家就此折损,那他肯定也有自保的法子呀。你再跑去渭城干嘛?吴国朝廷近日以来军马调动极为频繁,渭城虽不能说水泄不通,但起码也是危机重重,很危险的呢。”

    “你不知道我唐山叔为什么回去,想来董老先生也不曾知道,可是我很清楚他要做些什么。若是他没有做完,我自然要帮他做完。”狗剩说完这话,侧过头看着可可,沉声道:“所以请你不要拦我。”

    小可可哭丧着脸,没好气的盯着狗剩,张嘴咬下了一口冰糖葫芦,低声喃喃道:“少年郎,你知不知道我从西晔跑到吴国有多累的,那么大热的天,没有白糕吃,也没有槐花蜜,来到双阳山又碰见一群像乞丐一样的土匪,我很想回家的呀!”说完这话,小可可已经将最后一颗山楂吞进了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口齿不清道:“算啦算啦,既然已经到这里啦,我就陪你到底好啦。少年郎,我和你一起回渭城!”

    狗剩惊异的打量了小可可一眼,想了想,点了点头。然后他望着林忠,皱眉道:“林爷爷”林忠洒然一笑,说道:“少爷尽管西去,我一定将这一千余人马安全带到松山。”话是如此说,只是林忠的眉头,也丝毫不见轻松。谁都知道,如今玄衣轻骑在吴国境内早就成了过街老鼠,藏还来不及藏,更不要说大摇大摆的北上松山了。狗剩也知道此事的难度,于是沉吟当场,良久不语。

    “没事的呀,你们不用愁的!”小可可忽然笑了起来,轻松的坐在一方青石上,掰着手指头道:“前辈不用担心,爷爷既要你领兵北上,自然会安排妥当。你大可以放心下山,经舒州,敏州,南荔山,转而向襄州,再绕过晋城,便可安然进入松山。前面四处都可以放心大胆,只不过路过晋城的时候要当心鹿占亭长谢大营的阻击扑杀,毕竟那里没有我爷爷的门生故旧,办起事来很是麻烦。”

    林忠震惊无语。

    舒州、敏州、南荔山——这三个地方正巧绕开了樊城、定州以及朝廷苦心打造的南北水道咽喉叶兴重镇,且三处地形都多连绵丘陵,属于在江南道见缝插针的地界,若是行走得当,完全可以掩去朝廷耳目。转向襄州——襄州乃江南南北陆陆咽喉,在许多年前也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然而因为此处向国界腹地延伸,且随着宋家的兴起和水师的逐渐强盛,襄州相对而言反而不太被人看重,慢慢成为了南北商旅汇聚的一个大的驿城。此处每日人流量极大,更易混淆行踪。

    四个地方,直接可以让玄衣轻骑迈到松山跟前。

    当然,最后还有一个晋城。离这个地方最近的,其实并不是松山,而是鹿占亭将军的长谢大营,若想半路阻截玄衣轻骑,鹿将军只需派骑兵突袭,不消一夜的功夫,便能轻松拦在前路。

    当然,这是后话,只看眼前这四个地方,等同于董承运老先生随意的为玄衣轻骑铺设了一条阳关大道。

    狗剩惊喜之后,很快冷静下来,忍不住开口问道:“可山下郭舍的一万步卒如何避过?”

    这才是他一直最为担心的问题,郭舍那一万精锐步卒若是不撤走,整个玄衣轻骑的北上路线,便等同纸上谈兵。

    小可可呵呵一笑,说道:“过不了多长时间,那一万步卒就自动会跑没影去啦!”

    狗剩愕然,小可可却反剪双手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平静说道:“这就要看宋敬涛的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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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三杯杏花春酿谢平生

    渭城仲夏之时,正是最好风景。

    往日里的此时,渭城早已百花盛开绿树环合,景色优美怡人,被称为江南第一城,然而今年的渭城却寻不到一丝平淡祥和的味道。先是两千玄衣轻骑出城未归,然后是西边的九阳坡步卒闻风而动逼近渭城封锁关隘道路,再后是吴国朝廷由户部兵部共同发文禁止渭城闲杂人等的出入,将熙熙攘攘热闹不休的海内外第一商城变成了一片寂静的所在。百姓们也少了调侃打屁出门逛游的闲心,纷纷躲在家里犹如小媳妇儿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种架势,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朝廷和宋家闹成了僵局,否则平白无故的为什么宋家那剩余的一千玄衣轻骑会有事没事就在城里逛荡个不停呢。还有那些本来在渭城都已经生活了很多个年头街坊四邻熟悉无比的人,比如豆腐店老板啊,摆货摊的货郎啊,卖地瓜的老头啊,胭脂铺布匹店的中年大叔啊听说也都在大半夜的被宋家私兵闯进来全都逮了去。听人嚼舌头说那是曲通卖国的谍子,可当老百姓的哪里懂得那么多,见人一声不吭的被抓,禁不住全都方寸大乱面面相觑,只求安安稳稳保个平安就是了。

    宋府比之其余百姓自然要沉稳多了。平日里算不上喧闹但也绝不是很安静的宋府各院落在午后的此时此刻显得寂静无比。有蝉声渐起,聒噪不休,无人粘杀,无人驱赶,使得人心烦意乱。府中之山除了轻柔的山风扑过之外还带着若有若无的丝丝水汽,这燥热的天气在山上也显得清爽许多了。宋三爷这个时候正坐在竹林小筑里,仿佛他大半生的光阴就是在这不过长三丈许宽两丈多的地方度过的。此时的宋敬涛显得慵懒无比,犹如江南随处可见的富家翁,半眯着眼,优哉游哉。斑斓的日光先透过竹林,再透过窗纱,最后才打在宋敬涛脸上,便轻柔的多了。宋敬涛满足的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赵兄,真的很想去泛舟碧波上,抬手触莲蓬啊!”

    赵铭就站在他的旁边,束手垂头,微微躬身,还是管家般的模样,淡淡接过话头笑道:“三爷好雅兴,赵铭也多年未曾见三爷当年飒爽英姿了。”

    宋敬涛哈哈大笑,随意摆着手道:“什么飒爽英姿,赵兄多年来都没有拍过马屁,功夫粗浅,可不要东施效颦。”赵铭笑了笑,低头应了声是。当他抬头的一瞬间,额头白发顿时显现出来,顺着白发向下望,竟是一片片枯皲的皮肤,好似一夜间老了四五十岁,赵铭此时竟同行将朽木的老人一般无二!

    宋敬涛睁开眼望了望赵铭,叹了口气,轻声道:“这些年我劳心劳力不辞日夜,可没想到的是,你竟然比我先老。”赵铭平静道:“人终究是要老的,先老后老,并无甚不同,所幸属下只是枯槁容颜,未曾蹉跎岁月。”

    “未曾蹉跎岁月当年江湖上的周遭七寸自成天地若不是入了宋家,怕也早成了一段历久弥新的传奇了。说起蹉跎岁月,终究是宋家亏欠你的。”宋敬涛睁开眼看着头顶上片片竹篾,一时出了神。关于当年的某某旧事重提,哪怕宋敬涛经历了再多,也还是忍不住唏嘘感慨。

    “三爷,是宋家欠我,还是我欠宋家,如今都已经两清,三爷无需再提,属下也不再去想了。”赵铭平静一如既往,不动声色,只是声音略显缓慢,苍老姿态十分明显。宋敬涛点点头,算是默认了赵铭的话,嘴角扯出一丝微笑,就此打住话头,重新沉默下去。

    过了良久,宋敬涛才缓缓道:“晴山港已经被封了,好在老大如今已经带人去了明港,暗中出海,朝廷就算要查,也得等到家里人都走了才能查到线索了。如今的宋家人去楼空,咱们哥俩,总算能好好休息休息。”

    赵铭笑了,神色轻松,点了点头。

    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宋敬涛眼睛一亮,弯下身子从桌子下不知哪个角落里扒出来了一坛子布满灰尘的老酒,正是渭城最出名的杏花春酿。他晃了晃坛子,哈的笑了声,对赵铭得意道:“差点忘了,十年的杏花春酿,当年小筑刚刚修好时藏在桌下的老酒,不想今日重见天日!怎么样赵兄,喝上几杯?”

    赵铭嘴角的笑意愈发浓重,点头。

    宋敬涛扯了把椅子过来,指了指,干脆道:“坐。”赵铭坐下后如同变戏法般从怀里竟是拿出了两个常见的瓷碗。宋敬涛笑个不停,指着他嘿然道:“好啊,原来早就备好了,也成,今日你我二人,就来个不醉不归。”说完话,宋敬涛倾坛满酒,酒香四溢。

    两人端起酒碗,宋敬涛深吸一口气,抬着眼皮想了会儿,啧啧道:“酒是好酒,不能随随便便的像喝凉白开。”他想了会儿,看着赵铭,笑了起来:“找些下酒菜。”

    两人会心一笑,碰了一碗。

    第一杯,谢铜板!

    一封朝奏九重天,宋家得偿所愿开放海禁,在神州滨海国家为防倭寇一个比一个严防死守把紧国门的时候,首开先例,与外通商,震颤了天下神经,奠定了宋氏基础。随后在朝廷的默许下,宋家总领国内海路生意,以丝绸、茶叶、瓷器等神州特产为根本,横渡大洋,贸易直达欧罗列国、南海诸岛、东瀛岛国等等地区。在极短的时间内赚了让人目瞪口呆的百倍千倍利润。一本万利盆满钵满,瞬间让吴国国库摆脱了积贫积弱的尴尬局面,也在短短就几年时间内,造就了独霸海路生意威风赫赫的宋家声名。世人都道宋家富可敌国是海龙王的亲外甥,可又有哪几个人知道,宋家一年交付朝廷的税银,又有多少,当年与朝廷签订的利润分割经年累月一涨再涨,甚至一度到了要暗地里三七分成的局面。在朝廷嫌宋家尾大不掉可堪内患的时候,宋家又何尝不是把朝廷看做了喂不饱的嗜食饕餮。

    士子书生都说,商人逐利,铜臭熏人,污了士林耳目,然而若是没了铜臭,吴国那些烨然若神人的王公贵族,岂不是又得哭爹喊娘嚎啕不已?若是没了铜臭,吴国国门能否长久安然谁人又说得准?再嚣张一点,甚至说若是没了铜臭,吴国上上下下,去哪找任由士大夫们歌功颂德的盛世安康!

    所以这第一杯,谢铜板,有人唱古来王侯生贫贱。

    第二杯,谢肝胆!

    数一数流年往事,宋家老太爷常说人心叵测鬼胎无数,蓦然一回首,不管是庙堂还是江湖,总少不得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然而老太爷也曾唏嘘感叹,今生来世二择其一,有兄弟在侧,才是最最难得。当年在吴国肆意纵横狂放洒脱的拼命三郎宋敬涛并不是很理解这句看似拗口其实很直白的话,总是以为诗酒奇绝,踏遍天下山山水水才是男儿豪情。孤身仗剑走江湖,千古情仇酒一壶,这是何等的自在潇洒,何等的倜傥风流。后来踏遍了半个江湖,听了太多说书人口中的风风雨雨,赠了太多萍水相逢江湖情义,才明白原来江湖也就是这么回事,所谓的快意恩仇不过是滑稽的笑谈,倾囊相授后换来的或许不是涌泉相报,而是刀剑相向。在莫管他人瓦上霜的时刻,哪怕是隔夜还于你同寝同榻誓同生死的抵死手足,落难时只冷眼旁观而不落井下石,都算是极讲情分的了。逛荡了许多年的宋敬涛在被老太爷拉进祠堂逼着和江北姚氏联姻后,开始心如止水默默听从安排。原因只是老太爷指着鼻子正色问他,你行走了许多年江湖,倒是告诉我,哪个人是你宋敬涛的肝胆兄弟,哪个人愿意为你两肋插刀!他想了许久,终究讷讷无言,答不出一个字来,后来老太爷便拂袖而去,留他在祠堂静跪一夜。

    说起来,此生兜兜转转,当真是一个肝胆相照的都没有啊。

    自然,除了眼前面容枯槁的“老人”。

    原来我宋敬涛将死之时,才得一肝胆兄弟——此生可了去一桩憾事了!

    所以这第二杯谢肝胆,相照无端,付命也开颜。

    第三杯,谢豪权!

    宋家并非王公贵族,自老太爷去世之后,家中也再也没有了入朝为官的人,或许老太爷早就预料到了三世而折的境况,所以才立下这门规矩。其实说来,宋家这许多年,虽不是豪权,但与之打交道最多的,还是豪权。当年的拼命三郎策马京都,浑然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管你是王公贵族还是侯门子弟,管你是儒袖书生还是恶霸纨绔,只要看不顺眼,就敢横眉冷对。再不顺眼,干脆拉来架势好好打上一架。所以不消几日,满京城就都听说宋家拼命三郎的事迹了,宋敬涛还常常沾沾自喜,端的是快意潇洒,无拘无束。京城权贵对彼时的少年郎都抱着能忍即忍的态度,浑然不顾他大闹京都的跋扈样子。那时的少年并不明白为何京城这么多豪门望族统统对自己缄默无声,后来才渐渐知晓,若不是人人都暗地里知道圣上对宋家开放海禁的奏请格外青睐,谁会任由他横冲直撞不知收敛!也是渐渐的才明白,原来若论起豪权,宋家才是真正的豪权无双。

    所以这第三杯,谢豪权,生杀由断,直把那少年心性荡个遍

    三杯酒过,已是日暮薄霭,缓缓偏西。坛中杏花春酿还有不少,然而宋敬涛和赵铭都已经有些醉了。宋家三爷微微伏在桌上,抬起头喃喃自语:“这第四杯呢,该谢点什么?”

    赵铭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站起身来轻声道:“三爷,他来了。”

    宋敬涛抬起眼皮,看了看窗外晴空,叹了口气,笑道:“这第四杯酒,该谢谢他了。”

    赵铭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垂头示意,转身离去。他推开门,望着小筑前的那两个人影,语气平静而淡然:“七少爷,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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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谁令骑马客京华

    从双阳山一路奔波来到渭城后的狗剩显得格外平静,眉头虽未曾紧锁,但任谁都能轻易看出内里藏着重重心事。他安静的站在小筑之前,脚下是三尺矩形排列蜿蜒的青石小道,两侧有多日未经打理的荒草漫过脚踝。他身边的幼童好奇的四处张望,时不时抬头看看狗剩,撇了撇嘴却并不说话。赵铭说完那句七少爷请进后便沉默的退到了一边,躬身站立,头上白发纵横,让狗剩忍不住皱了下眉,多看了两眼。

    随后他转头对小可可道:“在这里等着我。”小可可点头,冲他摆了摆手。狗剩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推开门。

    入门后阳光骤然缩减,恍如隔世般的截然光影让狗剩闭上了眼,半晌才缓缓睁开,然后看着屋内依稀如昨日的摆设与微醺的宋敬涛,陷入良久沉默。宋敬涛抬头看了看狗剩,嘴角浮现一丝笑容,轻声道:“我等你回来,已经等了很长时间。”

    只是离别了个把月而已,但却恍如隔世,狗剩这一刻甚至觉得这一切都太过久远,包括那便宜老爹宋敬涛的声音,包括屋里飘荡着的熟悉酒香。于是狗剩沉默,一言未发,而是皱着眉头紧紧盯着宋敬涛,然后一步步走过去,在赵铭原先的位置坐下来,仰起脸微张着嘴想了很久。宋敬涛嘴角浮现一抹笑容,也不出声,自顾自的将酒碗斟满,眯眼看着碗中酒水一圈圈荡起的涟漪,怔怔出神。这时狗剩突然说话了,声音很平静,缓慢如冬日午后絮语的老头,“我身边的人好像都活不太久,先是那娘们死了,然后唐山叔又死了,总是当我以为我还算不孤单的时候,他们一个个走的干干脆脆所以我有些好奇,你什么时候会死,你怎么不早点死。”

    宋敬涛嘴角的笑意愈发浓厚,看着他唯一的儿子,叹了口气,带着笑意认真回答:“我快要死了,就快死了,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狗剩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的时候整个人明显委顿了一下,说话的声音也空洞而虚无:“其实我从刚回到宋家的时候,便无时无刻不想毁掉宋家。甚至有时候我会想,去投了京都,投了朝廷,将宋家卖个干干净净。”

    “我知道,你那么小的年纪,就算懂得掩藏仇恨,又能藏到什么地步。或许别人看不出来,但并不代表我也能被你瞒住。”宋敬涛好像是在私塾和同窗好友辩难,语气十分认真,好像一不小心就失了礼数一样的谨言慎行。这种严肃和认真让狗剩情不自禁的眯起了眼,然后忽然问道:“你以为你能影响的了我,你以为你能改变的了我,所以你对我一切的仇恨根本不放在眼里,对不对?还是你觉得在宋家继承人这一个天大的名头下,就算再深厚的仇恨也会消磨于无形,对不对?”狗剩的情绪忽然有些激动,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忽然的激动,好像是孩童争执,一方被另一方的自以为是气的火冒三丈,甚至于,狗剩的语气都有些颤抖了。

    你既然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可为什么还要自以为是的能够同化我,改变我,难道这就是你对当年犯下的错的所有态度?难道这就是你对那娘们的所有惭愧?这不公平,这太过分,到最后,你还是如此轻慢,到最后,你还是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狗剩忽然想笑,想笑那娘们太痴太笨。这个男人那么自我那么强势,岂是你能够驾驭的了的?你看你看,如今的他,无论对谁,也都是一副计算得失谋划利润的生意嘴脸,哪里还有你当年疯狂迷恋的宋家三郎模样。

    宋敬涛没有情感波动,他的声音还是如此认真,语气还是如此平静,但他摩挲着酒碗的手指却轻轻颤抖了一下。他轻声道:“一开始我自然有这种想法,但不久之后,就将这想法忘掉了,抛弃掉了。”

    “为什么?”狗剩脱口。

    “因为你和她太像了。”宋敬涛几乎也是脱口而出,目光匆遽变得雪亮,嘴角的笑意猛然绽放,那是狗剩从来未曾在他脸上看到的欢喜表情,像孩子一般,像垂髫的稚童一样,干净之极。

    狗剩心中蓦然被一股说不清楚的味道充斥,这味道让他悲凉的心境忽然如释重负了一些。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声音开始渐渐变得温柔安静起来:“很难得,你还记得她是什么样。为了这个,我或许很愿意和你喝杯酒,在你快要死的时候,聊聊天。”

    宋敬涛快活的大笑起来,端起酒碗,叹道:“敬铜钱,敬肝胆,敬豪权你还没到的时候,我用三碗酒谢尽平生,这第四碗,我是要用来谢谢你的。”

    狗剩挑起眉头:“谢我?”

    “谢你,谢你母亲。”宋敬涛闭上眼,然后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喝完酒的他面色已经有些微红了,然而目光却还是炯炯,仿佛从来没有这么有神过,远远望着窗纱透出的微暖余晖,笑的愈发灿烂热烈。“如果没有遇见她,我真的不知道此生的意义究竟在何处。少年纵马,载酒江湖,那时的京都人人都说宋家拼命三郎是个彻头彻尾的混不吝,可或谢有我才知道,无论是肆意江湖还是纵马京都,不过全是老太爷安排好的日子罢了。我的少年变幻多端却又一成不变,不过是按部就班,顺着太爷早就铺好的路深深浅浅的亦步亦趋。若论起此生唯一的变数,那就是碰见了笑容热烈的那个女孩儿”宋敬涛渐渐出神,忽然望着狗剩,“她就是你的母亲。”

    她就是你的母亲。

    狗剩微微低头,沉默不语,深深的叹了口气。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学会了面如平湖,可最后还是忍不住手指的颤抖,甚至还很扯淡的抽了抽鼻子。他斜着目光看似无意却匆匆问道:“然后呢?”

    “然后啊”宋敬涛喃喃,笑了笑,“然后我只知道,当时断弦坊玉长弓姑娘声如天籁,只知道,环绕在玉姑娘绍的人有太多太多,也只知道,玉姑娘身边那捧琴肃立的丫鬟,很有趣。”

    狗剩心中莫名的一紧。这个场景他哪里不知道,当年宋姚两族京都叙面,便是选在了断弦坊,由玉长弓姑娘引歌开场,后宴于北湖园。这些往事他早就听唐山叔说过,但却是第一次从宋敬涛的耳中听到种种起承转合,心中莫名的就升起一股荒诞感,真想暗骂一句他狗日的命运,他狗日的缘分。可那些暗骂在宋敬涛低低的诉说中,却渐渐化为了绵长的叹息,滚落在狗剩并不伤春悲秋的心里,让怀着满腔怒火的狗剩沉默无语,目光出神。

    “拼命三郎,拼命三郎这个名号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去的,以至于连我都不知道,而京都人却众口相传。后来想想,许是太爷的手段吧,人方至京都便名声鹊起,虽不好听,但好歹也是件肆意狂放的雅事,天知道那时的京都是多么追求狂放不羁这四个字。”宋敬涛摇头苦笑,“我若是足够聪明,那时就该想到,太爷原意便是想让我与江北姚氏结亲,用我来联姻以提高江南宋家的名声,继而为一封朝奏开放海禁打好足够的基础。只是当时我刚从江湖奔波京都,哪里懂得这许多弯弯绕,满眼除了京华富饶,便只剩了嘲弄鄙夷。”

    狗剩并没有说话,然而却也微微翘起了嘴唇,轻笑一声。

    “骑马客京华,好奇心总是太大,第一次见你母亲时,便是好奇心驱使。那时是八月中秋,桂花开的太过浓郁,京都从中城御道直至上宫塔,全是桂花的芳香。江南有桂,可却太过柔腻,比不得京都的桂花如此直白动人。那时已是深夜,我从江南会馆一路走来,直到上宫塔前的半条街上才定住了脚步,因为桂花直到那里才卸去芳香,可也正是在那里,我才看到了手里捧着烤甜笋,呆立在街上的那个女孩儿。”

    狗剩讶然失笑,那娘们那个时候,是刚刚将唐山叔送回上宫塔吧?

    宋敬涛不知道狗剩在笑些什么,自顾自继续说道:“哪里见过那样的女孩儿,当真什么都不怕,看见了陌生男子,却还凑上去问,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哈哈,这分明就是我行走江湖与女人搭讪时常用的语句,却被她抢先用掉了,所以只能郁闷的说我也在哪里见过你。是啊,我当然是见过她的,在玉姑娘旁边捧琴而立却古灵精怪的女子,不就是眼前人吗?几乎是在下一刻,两个人都脱口惊呼。我说的是捧琴丫鬟,她说的是拼命三郎。”

    狗剩皱起眉头,想说些什么但却又闭上了嘴,安静的听宋敬涛失笑般继续说道:“许久未曾见过笑容如此灿烂干净的女孩儿了,可能是那夜京都的桂花太浓郁,也可能是月色太明亮,竟是让我有些迷茫,眼前这人,仿佛不是世间女子,而是从天外而来的仙子。或许正是这份迷茫,让我茫然的接过了她手里的烤甜笋,陪她逛遍了大半个京都的夜市,天明才傻乎乎的回到江南会馆。”

    宋敬涛摇头笑了起来,是很难的一见的明媚灿烂,让狗剩一直处在恍惚中,深深叹了口气。他在心中失笑,原来那娘们还是个一踢双开的主儿。只听说过男人脚踏两只船,哪里见过女子左右逢源。狗剩越想越感到可笑,只是最后那份可笑却衍化成了悲凉,让他忍不住像是感冒一样抽了一下鼻子,缓缓道:“所以然后你们便是日久生情,情根深种?当真俗套!”

    宋敬涛缓缓摇头,“哪里有什么日久生情,那日之后老太爷便开始商榷上奏开放海禁的事情。当时吴国国力凋敝,与西晔函水关一战的往事还历历在目,加上入不敷出民怨四起的境况,此时提及开放海禁,最是合适不过,老太爷看准时机,当然要一击即中。我虽然不羁,可毕竟还是宋家子弟,总不能每天都游玩在京都里丝毫不过问家族存亡的大事。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随着老太爷打理家族内外事物,分担些许家族生意。”

    “那段时间到底有多长,我已是记不清了,只知道之间有过一件坊间议论的大事。断弦坊内的玉长弓姑娘拿出两万两自赎自身,未经允许后又以死相逼。后来总算得偿所愿去往了江南。我那时并不在意这些民间议论的奇闻,只是在想,那女孩儿如何了?可曾受了委屈?今后又该如何。后来得知一切如旧,玉长弓所作所为并未波及到她,才算是放下心来。”

    狗剩暗自点头,表示自己是知道这件事的,只是他心中暗道,原来只是一面之缘,你缺席了太过那娘们生活中的起伏辗转,可为什么那娘们还是如此傻笨呢?狗剩苦笑一声,摇头不语。

    宋敬涛说到这里的时候有些出神,半晌不言不语,最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海禁开放一事敲定之后,我第一时间便去找过她。只说过一句话,我许你随我江南结发。”

    狗剩愣住,反问道:“她答应了?”

    宋敬涛点了点头。狗剩忽然爆发,陡然站了起来,声音骤然提高喊道:“你他妈真是个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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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明朝深巷卖杏花

    突兀的便骂了起来,没有一点征兆,狗剩的突然暴起让宋敬涛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只是宋敬涛表现的很平静,因为他知道狗剩为什么忽然开骂。一面之缘,根本没有任何特别多的交集,他只说上一句“随我江南结发”,那娘们就义无反顾孤身一人的奔赴了江南,这需要多大的信任,又需要多么强烈的勇气。然而既然这样,你他娘的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她已经跟了你去江南,为什么到最后你还是让她孤苦伶仃的北上燕国——你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你这个王八蛋!

    狗剩嘴唇颤抖,骂完之后的他显得出离愤怒,这股愤怒没有加以丝毫的掩饰,非常直白非常凌冽,仿若一种积压许久后的喷薄宣泄。宋敬涛沉默的接受了狗剩的谩骂,良久才点头道:“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个王八蛋。”

    狗剩闭上眼,强行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然后坐下,沉声道:“我不想听你扯淡,我想知道,她后来是为什么离开渭城,离开江南的。而你,那时候又在哪里?”

    宋敬涛松开了支在桌子上的手,缓缓向后靠去,这感觉仿佛他是个断了根基的老树,仰倒在空旷的山坡上。这种颓圮的气息让狗剩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但心中却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便在这个时候,宋敬涛轻声开口:“你在渭城呆了许久,我当然知道你无时无刻不在查探往事。窦健是我给你的,查阅宋家内外院明细账目也是我行的方便,那么长时间过去,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当年发生的所有事情,难道还需要问我吗?”

    狗剩皱眉,揉了揉额头,“我当然已经查到了很多事情,但只是明白了谁是幕后主使者,谁下的手,对于很多具体的细节,我不清楚。我想知道当年的姚静心是如何对待那娘们的。你作为十六年的宋家家主,不会连这点都不清楚吧。”

    宋敬涛笑了声,语气万分疲惫:“我只是不想提起。”停顿了好久,仰靠在椅子上的宋敬涛慢慢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眉头缓缓拧成了一个疙瘩,好像那里藏着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沉痛往事,许久之后才轻声说道:“静心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只可惜她太自以为是。从她要嫁到宋家开始,便一直在自以为是。她以为嫁给我就能获得真情,是自以为是;她以为杀了蝶蝶便能独一无二,还是自以为是;她以为拉拢二房有兰明在侧便可稳操胜券,依旧是自以为是包括最后的曲通京都袭杀你嫁祸兰明意图分裂宋家,更是自以为是的可怜。”

    宋敬涛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那股颓圮的气息开始慢慢转变成了一股强大而自信的气场,这是位居宋家家主多年来自然而然养成的独特气质,以至于让他的神色都开始焕发出一种名为沉稳的气蕴。

    “买通院中打手扑杀蝶蝶,这自然是最直白的做法,但如果她真以为这样就能成功,那未免也太小看我了。之所以她能够一击即中,更多的还是太爷布下的后手。”宋敬涛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才继续说道:“开放海禁一事在京都敲定,太爷回归渭城没过多长时间便与世长辞。但我想他是明白的,也知道我和蝶蝶的一切,所以在去世之前,留下了很多后手。这些太爷布置下的种种即使是当时的我,也无可奈何,更遑论那个时候我正随船出海,尚未归国。等我回来以后,才发现蝶蝶已经不在了章台巷,连户籍都已注销。”

    “姚静心处心积虑想要杀了那娘们,又怎么会留她一条性命。”

    “或许这便是蝶蝶为什么要北上燕国的原因。”宋敬涛闭着的眼睛忽然痛苦的抽搐了一下,他哑着嗓子轻声道:“开始的时候,我也以为蝶蝶已经去世,所以我对静心一度恨到了极点。那时我刚刚接过宋家家主的位置,内外不稳兄弟不睦,尚不能对她怎样,可只用了两年时间,我便上下操作,让整个江北姚氏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甚至被抄家灭族说起来,这是许多年来,我唯一为你母亲做过的事。”

    狗剩哈了一声,冷笑不语。

    宋敬涛似乎醉了,自嘲的笑了笑,长呼一口气,喃喃自语:“静心是个很有野心的女人,但我早该想到,她亦是用情极深的女子,我在意的人,即便再恨,她也不会动手杀掉。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逼着蝶蝶北上燕国,只求今生她再也见不到我。”顿了顿,宋敬涛嘴唇翕动,好像是在算些什么。忽而道:“那是十五年前吧,那个时候她应该已经有了身孕,所以才会二话不说就匆匆离开江南,为的便是保存你”说到这里,宋敬涛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脸上的痛苦之色越来越严重,甚至已经到了扭曲的地步。他睫毛微微晶莹,攥紧手指说不出一丝话来。

    狗剩自然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于是补充道:“是的,她很不信任你,她不信任你能够保护我们母子二人,他不信任当上了宋家家主的你是否依然能够爱她如初,所以她选择离开,选择离你越远越好,选择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简单说来,她还是不信任你啊!”

    宋敬涛忽然握紧了手指怒声道:“闭嘴!”然而说完这两个字的他猛然便咳嗽起来,一声比过一声的剧烈,打破了房间内一直保持很好的静默,连他的脸色都通红起来。然而他还是在喃喃不休:“闭嘴,你知道什么,你哪里知道什么”

    狗剩嘴角翘起一丝复仇般的喜悦,他发现宋敬涛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这让狗剩很是痛快,但同时,却也感受到了一种悲凉。他一直以为宋敬涛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负心汉薄情郎,但若不是用情之深,又怎么会被“不信任”这三个字眼轻易打倒。比起薄情,难道深情更为伤人?狗剩一时觉得茫然起来,脑海中浮现出那娘们被风霜磨砺的粗糙的脸庞和哈哈大笑骂着赔钱货的声音,骤然感到那娘们或许当年的选择并没有错。这让狗剩很是挫败,很是恼火,他甚至有种想哭的感觉,嘴角翘起的笑容只留存了一瞬便很快消失掉,剩余的是不知所措的木然。

    宋敬涛咳了许久,慢慢的咳嗽声才停下去,然后他自嘲的苦笑,轻声道自己真是老了,竟然与几个无关紧要的字眼较起了真。狗剩暗自摇头心道真的是无关紧要吗?为什么自从我见到你直到现在,你是第一次失态。

    “所以,这就是我母亲的一切?”狗剩反问。

    宋敬涛摇头:“当然不止。她从京都追到江南之后,我们还是有一段很安静的生活的。”宋敬涛笑了起来,“那个时候虽然已确定南北联姻,可毕竟我还不是家主,行迹不受家规束缚,即使远了江湖,好歹也自由许多。你母亲刚来的时候,我着实陪着她开心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出晴山港游遍南海诸岛,在船头看海上日出,随家里走海多年的掌柜猎鲨,偷摸的回到渭城娘子楼偷酒小楼听春雨,深巷卖杏花,否则以你母亲的性子,怎么会随随便便的从了我这个少年心性的浪子”宋敬涛说着说着,忍不住就在嘴角笑出了两道波纹,像是个孩子得到玩具一样开心满足。狗剩想起那娘们掐着腰骂人的情景,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关于你母亲的事情有很多,只可惜我不能一一的告诉你了,我们父子之间,我缺席了你太多的经历。”宋敬涛默默出声,狗剩在他提到“父子”二字的时候皱起眉头,但随即舒展下去,算是默认了他这个称呼,宋敬涛见状心情一时大好,笑的更为欢畅,轻声道:“我一直很希望,能够陪伴你慢慢长大,一直很希望,能够驮着你跑到街市上买风筝骑竹马。”

    说着话的时候,宋敬涛伸出手想要拍一拍狗剩的头,但狗剩却执拗的躲了过去,面色木然,冷冷说道:“可我不想。”

    宋敬涛愣了一下,苦笑一声收回了手,重新靠着椅子,沉默下去。

    “那么,唐山叔呢,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唐山叔的。”狗剩忽然问起了唐山,话题转的很突兀,让宋敬涛一时竟是没反应过来。然后他又听到狗剩问:“还有唐山叔一个月前来到宋家的时候,发生过什么。”

    宋敬涛皱起眉头,喃喃:“唐山唐山哈。”他笑起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渭城呢?十五年前吧,你母亲刚刚消失的时候,他就来了。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全盘接手宋家,是在娘子楼和南北商客谈生意的时候,他出现的。”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只记得他很年轻,带着浓重的京都口音,问过我两个问题。”

    “蝶蝶是否已死。”

    “是否是我所为。”

    狗剩眯起眼,“那你是怎么答的。”

    “我并没有回答他,只是问他和你母亲是什么关系。他好像沉默了太长时间,才说自己是蝶蝶兄长。我那时只是告诉他,他杀不了我哈,哪怕是接手了宋家,哪怕已经开始慢慢学会了什么叫不动声色,但每当提到蝶蝶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要把眼前所有人都撕成碎片。那个时候,唐山也确实杀不了我,赵铭很早就跟在我身边,还有无数暗中潜伏的真武修行者,所以他只是留给我一句我会再回来,便离开了。”

    狗剩沉默片刻,开口道:“我猜想唐山叔那时候一定很想杀了你。”

    “我也一样。”宋敬涛忽然对狗剩眨了眨眼,看似玩笑般笑道:“我也很想杀了他。”

    狗剩愣了一下,哈哈大笑,指着宋敬涛道:“那娘们若是知道你们两个人的想法,一定很开心。我猜任何一个女人若是知道两个男人为了她甚至要互相杀了对方,就算表面上一万个惊恐,心里也还是会很高兴的吧。”

    宋敬涛也笑了起来,“我猜也是这样。”

    两个男人似乎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了一致的想法,彼此对望一眼,会心一笑。

    宋敬涛笑过之后重新闭上眼,轻声说道:“唐山一月前来到宋家,我并不吃惊,赵铭曾担心过梅州城外你的安危,要对梅州增派人手,我那时并没有答应他,可我也知道,梅州城汇聚了三方风云,单凭林忠,并不一定能力挽狂澜。可我知道,唐山一定会去,从他知道你活着开始,他的目光就不会离开你。呵呵,其实说来,若论起疼爱,唐山却是要高出我很多了。”

    宋敬涛停了一下,用很微弱的声音低低絮语:“先是蝶蝶,再是你,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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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晴窗细乳戏分茶

    那些微弱的声音让狗剩觉得宋敬涛此时此刻并不是叱咤风云的一代商雄,也不是宋家最为辉煌的一代家主,更不是胸有万壑惊雷而面如平湖的大人物,而是躺在藤椅上慵懒的老头。狗剩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老了啊,虽然他清楚的知道,宋敬涛的年纪并不大,可还是能从中闻到垂垂老矣的浓烈气息。这让狗剩陡然升起了一丝悲悯:“可我母亲还是选择了你,在这一点上,你要比我唐山叔好上很多。”

    宋敬涛愣了一下,很快笑着点头,“这倒说的也是。”或许是从狗剩的这句话里想到了什么,宋敬涛有些走神,继而是沉默,他看着狗剩的眼神,没由来的叹了口气,然后轻声说道:“如果我告诉你,唐山来到宋家,并不是为了杀我,你会相信吗?”

    狗剩抬起头,眉毛聚如山峦,不解的望着宋敬涛。

    “唐山来宋家,不是为了杀我,虽然他拼命的想要取我性命,但那并不是为了杀我。”这一段悖论般的话让狗剩彻底摸不着了头脑,他不明白宋敬涛是什么意思,所以很认真的盯着对面人的眼睛,一动不动。这意思很明显:你要给我解释一下。宋敬涛失笑,但笑声中找不到一丝欢喜的意味。他慢慢睁开眼看着头顶,仿佛是在组织语言,很久后才缓缓道:“我没有想到,唐山的境界会进步这么快。其实若是他和赵铭正面交锋,就算打不过,也是可以逃掉的。而且赵铭还不一定能够伤的了他。可是那天他却像是疯了一样。真武气机拼命泼洒,毫无章法,甚至不惜使出了很多两伤功法,极为损人不利己。我猜不出为什么,他会那么拼命。赵铭更是不明白,但为了保护我,只能更拼命将他拦在外面。当然,对于这么一个拼命的人,赵铭始终是拦不住的。而当他真的闯进了小筑之后,却像当年一样,只问了我两个问题。”

    宋敬涛眨了眨眼睛,似乎感到眼睛有些酸涩,他低下眉,看着狗剩,沉声道:“宋家可否护他一生无恙?”

    “另一个呢?”狗剩很快发问。

    “另一个”宋敬涛眯起眼,自嘲道:“他问我,是否来生还要纠缠蝶蝶。”这次不等狗剩发问,宋敬涛便很快说道:“不比当年,我没有回答他。这回我答的是是。”

    狗剩笑起来,然而笑着笑着,却笑出了泪水,渐渐泪水布满了脸庞,他呜咽着用手掌擦去,却越擦越多,泣不成声。

    宋敬涛此时却很开心,淡淡道:“或许是我回答的很精彩,他发了愣,便大笑着离开。油尽灯枯的不止他一个,所以赵铭并未拦他。我想,唐山来渭城宋家,并不是要杀我,而是要求死。”

    狗剩止住哭泣,猛然叫了起来:“求个屁的死啊!”

    宋敬涛哈哈大笑:“他走的时候还说了一些话,他说让蝶蝶至死都愿意姓木的人,终究不会差到哪里去吧。我不杀你,不是因为相信你,而是很相信蝶蝶。”

    “可是我一点都不相信唐山叔,他答应过我,他自己有把握,不会死在渭城,他答应过我的事情,怎么会食言!”

    宋敬涛沉默片刻,忽而笑道:“是啊,他没有死在渭城”

    狗剩愣住,忽然暴叫起来:“娘的,都是一群王八蛋,都是一群无赖,都是在欺负我,都觉得我小,觉得我好欺负是不是。从来不会想过我会怎么想,从来都是自己觉得应该便去做,自以为大义凛然,其实都是一群最最自私的家伙。自私,自私”狗剩忽然大哭起来,毫无征兆却哭的歇斯底里,以手掩面,止都止不住。

    宋敬涛伸出手,想替狗剩将泪水拭去,可伸到一半,却又生生停住,然后自嘲笑了一声,将手收回来,说道:“我答应过他,会让宋家护你一生。我快要死了,但我会把整个宋家留给你,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将自己当做宋家的人,但你随时可以把宋家当做你自己的人。其实做宋家子弟说起来也并没有什么好,若我不是宋家三子,如今恐怕也是江湖上早就有名的诗酒双绝的浪子了。其实,这个名头比起宋三爷,更加威武响亮对不对?也肯定更加好玩。”

    狗剩一抹脸上的泪水:“你留给老子老子就要收下啊,老子偏偏不收,老子自己一个人去哪不行,非要这么大一个家业啊。老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老子才不要背上这么大一个包袱,老子又不是蜗牛!还有,你以为你说了这么多老子就会原谅你?就会觉得你抛弃那娘们是一件很不得已的事儿?就会就会把这么多年那娘们在燕国的痛苦一笔勾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老子还是恨你,老子恨不得亲手杀了你!”

    宋敬涛笑呵呵的看着狗剩大呼小叫,看着他一口一个老子跋扈嚣张到极点,然后轻声说道:“我此生只对不起过三个人,你母亲,你,还有我自己。自己和自己算账,总是算不清的,但你们母子二人的帐,我已经算了十五年了。账目明晰一目了然,绝对不会让你们母子吃亏。”

    狗剩嘴唇颤抖,想继续骂下去,却发现自己似乎都已经没了骂人的力气,他抽泣着喃喃自语:“算账算账算账,你永远都是一个精明的商人,永远都没人能算得过你。好在你现在已经快要死了,你想算账,去阴曹地府和阎王爷算去吧,你爱怎么算怎么算,谁能管得着你这个王八蛋。”

    宋敬涛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费了好大力气却还是没能开口,只得叹了口气,用手指蘸了点散落在桌上的酒水,轻轻画了一个圈,“你看,这里是渭城,如今宋家便是被围困在渭城之内,岌岌可危。”他又手指一转,在渭城向南的地方点了一点:“这里是晴山港,乃是吴国最大的进出海港,也是宋家海路实力最为雄厚的地方。不过此地如今已经被重重包围,不知有多少朝廷耳目正密切注视。”宋敬涛轻笑,手指再转向北方,沿着晴山港一路向北停在某处,“这里是明港,就是你回归渭城时遇袭的地方。而今你大伯正带着一干家眷从明港出海直奔睢国,朝廷的人禄怕已经追不上了。”

    狗剩一惊,正色看去,眉头锁起。

    “你刚回宋家的时候恐怕也已经发现,如今的宋府,早已是空空如也。人都说狡兔三窟,我又怎么会不为宋家谋划出路。你可曾知道,年初你回归渭城在晴山港遇袭一事,虽然不乏是你四叔利欲熏心,但未尝不是我将计就计的一个法子。将老四贬去睢国,便是要为咱们宋家,留一条足够营生的后路。”

    狗剩目光随着宋敬涛的手指慢慢移送,脸上惊诧表情愈来愈重。

    “你刚回来没多久,武陵便被派出海外,兰明也随之去了京都。这样安排,一来是为了让你有足够的成长空间,二来,也是想保全宋家名声最大的两个子弟。如今兰明叛了家里,自不必多说,而武陵好歹没让人失望。窦健为采办随船出海后,我已吩咐过让他在南海诸岛停泊,武陵如今也已经到了南海。我宋家西海甲字路和南海丙字路两支船队只要能保存下来,不难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至于东海乙字路,你五叔也已经去了睢国,只要安排妥当,最多不过让睢国君臣狮子大开口,倒也不必多加担心。你三哥嘉南也已经派去了睢国,老四父子二人以及老大、老五如今都在那里,睢国情势就算再错综复杂,他们几人也能应付得来。”

    宋敬涛手指不停游动,侃侃而谈。

    “这些只是商务,做的再好也不过是将一盘菜肴搬东搬西,说白了若是没有强硬的军力作为保障,早晚会被人一口口吃个干干净净。原先我想的是玄衣轻骑没了就没了,武陵那孩子有将帅之才,日后只要有机会,总能招兵买仑建玄衣轻骑。可是你在梅州的作为让我很是惊喜,既然保存了两营,那么再好不过。郭舍的一万步卒很讨人厌,现在肯定死死的咬在陆零二营的后头,一旦妄动必遭灭顶之灾。不过我倒是能给两营创造一个远走高飞的机会。”

    宋敬涛呵呵笑了起来,手指在渭城上下左右点了四个酒痕,笑道:“东有樊城,西有九阳坡,加上定州,如今的渭城早就是一片铁桶。不过这样一来,定州旁边的叶兴也就少了足够的屏障。叶兴是朝廷重金打造沟通南北疆域的水道重镇,绝不会允许其有任何闪失。宋家东南两个方向的迁徙虽然万无一失,但时间上总捉襟见肘,所以我留了最后一手。”

    宋敬涛用手指在渭城和叶兴之间猛的划了一条直线,笔直且凌冽,让狗剩倒吸一口凉气。

    “城中尚有一千玄衣轻骑贰字营,届时你二伯会领这一千玄衣轻骑绕过定州直插叶兴,意义虽然不大,但朝廷势必手忙脚乱。回马枪这东西最是让人忌讳,到那个时候,郭舍的一万步卒就算再舍不得,也得立时北上支援叶兴镇,加上定州的紫衫重甲,也得赶赴叶兴。九阳坡徐国茂的兵力距离叶兴不近,只怕不会贸贸然赶过去,再说徐国茂离西晔实在太近,上官铎也不会让他带兵解围叶兴。不过只要郭舍一走,陆字营与零字营便获自由,可以暂时逃离江南这片是非之地。至于到底要去哪,我想你已经有了打算。”

    狗剩点头:“松山。”话音刚落,他便猛的想起小可可转达的董承运老先生说过的那句话:“这就要看宋敬涛的本事了!”

    董承运老先生,你到底有多么的料事如神。

    宋敬涛亦点头:“不错,我想的也是松山。也只要那个三不管的地界,才能容得下这将近两千的玄衣轻骑。”

    狗剩默然无语,心中波浪翻滚。

    看似日日呆在宋家足不出户,但却三言两语划定宋家乃至如今日后几十年的命运转折,狠狠的耍了一场吴国内阁的老臣们和金殿上的帝王。宋敬涛的心机,又何尝低过?

    似乎是猜到了狗剩在想些什么,宋敬涛呵呵道:“是不是觉得我心机太重?其实算不得心机,只是肯割舍,当今陛下要的是什么我很清楚,他需要充实国库,他需要收揽银钱,他需要足够的军饷北伐燕国,所以只要我肯割舍掉足够的银子让吴国眼红,便能趁机开溜。这就像你碰见土匪,把大把大把的银票扔在路上,土匪是追你呢?还是捡银票呢!”宋敬涛的心情似乎变得很好,笑着和狗剩开起了玩笑,不过狗剩却没有想笑的意思,沉默好久,才慢慢道:“那宋家也会死很多人。”

    宋敬涛稍微收敛了一下笑意,叹了口气,却并不避讳,而是认真的说道:“子阳、子刚、武安,他们已经死了。老二,去了叶兴之后也无法再活下去然后,还有一个我,我当然也是要死的,我若不死,宋家去哪里,都安稳不下来。”

    狗剩适时的接口道:“各国君主都不希望宋家家主是一个自己拿捏不住人物。”

    宋敬涛重新笑了:“你很聪明,明白的很快。”

    然后宋敬涛微微坐直了身子,从桌下拿了平日泡茶的茶碗来,茶水已经凉了,他蘸了些茶水,在太阳穴上揉擦,这是他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了,几乎每日都是如此,仿佛这样可以很大效率的提神醒脑一般,只是狗剩不明白,都这个时候了,提神醒脑还有什么用处呢。

    窗口的阳光斜照,然后全部敛去,剩余的只有淡淡的暮色优雅游荡。

    宋敬涛叹着气,咕哝了一声真是个大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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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犹及清明可到家

    时已入暮,漫天星斗开始显现出了他本来应有的颜色,星光在还尚未消散殆尽的暮光下显得格外微弱,淡淡的月色从窗纱处透进来,狗剩的侧脸有些发白。他端起酒碗,放在唇边,却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抬起眼皮看着宋敬涛,将酒碗放下,没由来的叹了口气。

    “不得不承认,你这许多年来,过的很是不容易。”

    宋敬涛笑了起来,今天晚上他笑的实在不少,好像一生中都没有今日这般开怀,他看着狗剩,轻声说道:“我不容易才能够让宋家变得不容易,如今将宋家放到你的手上,我才算是功德圆满。”

    狗剩摇头:“你知道,我对这东西一直都没什么兴趣,放到我的手上,早晚被败坏的一干二净。”

    “随你吧,本就是我留给你的东西。”宋敬涛呵呵笑道:“我之前便说过,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将自己当做宋家的人,但你随时可以把宋家当做你自己的人。”说着话的宋敬涛好像刚刚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哦了一声,从怀里拿出一方温润洁白的玉佩,其中夹杂着两根淡青色的絮状游丝,一眼望去玉的品质并不算高,价钱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然而宋敬涛却将这东西郑重的交到了狗剩手上,还像个地主老财分银子似的拍了两下,缓缓道:“宋家的大片基业,其实都是老太爷当年打下来的。我做家主这许多年,不过是扩张升级,算不上多大的功绩。除了这个东西之外,我再没做过什么了。”

    狗剩提着玉佩不解问道:“这什么玩意儿?”

    宋敬涛嬉笑道:“取栗郎。”

    狗剩悚然一惊。

    火中取栗?

    宋敬涛一眼便可洞穿狗剩眼中的震惊诧异,点头解释道:“取栗郎,火中取栗天下无双,这是我亲手打造的一套谍探系统。宋家之所以能够在江南长存,除了玄衣轻骑之外,取栗郎居功至伟。我把宋家交给你,很多东西是你的,也可能不是你的,但只要你手里有这两件东西,就算不该是你的东西,也只能是你的了。”

    狗剩握着那方玉佩,忽然觉得很是沉重。他当然听过取栗郎的名头,从三哥嘉南那里,从赵铭那里,从平常的细微处,都知道取栗郎的巨大作用。宋家最强的谍报系统,能与朝廷的密探相媲美甚至犹有过之这群非人哉的家伙如今落在了自己手上,狗剩当真不知是喜是忧。

    “你要知道,宋家并非如此简单,你的几个叔叔伯伯,加上武陵,对你掌管宋家一直颇有微词,如今你有了这两样东西,他们也该明白些事理了。”宋敬涛叹了口气:“将来如何,只看你会走到哪一步。当然,你若是觉得累的话,无聊的时候拿取栗郎去偷看哪家姑娘洗澡也是极方便的。”宋敬涛调笑他一句,神色总算是放松下来,目光聚焦在眼前的那杯凉茶上,再也不说什么了。

    狗剩并没有因为这句调笑而像宋敬涛一样放松,他把玩着手中看似极为脆弱的玉佩,轻声道:“玄衣轻骑去松山,家里人到睢国和南海,这一切确实很周到。而我在想,按你的计划来,会将我安排在什么地方。”

    “我从来没有想过安排你什么,你去哪里,自然由你自己做主。”宋敬涛平静道。

    “我要去趟西晔应天学宫,去看看唐山叔。”狗剩轻声道,“而且,我也很好奇唐山叔和应天学宫,有怎样的瓜葛。”

    宋敬涛愣了一下,“应天学宫?莫不是要去找董承运老先生?”狗剩点头答是,指了指门外:“应天学宫董承运老先生的孙子,如今便在门外,我也很好奇,董承运老先生说过他与宋家渊源匪浅,却不知这匪浅两个字,从何而来。”

    宋敬涛低头想了一会儿,笑道:“当年兰明骑驴入应天,让董承运老先生平辈论交,并赐藏书千百。咱们宋家百骏拉书的往事,应该就是这渊源的出处了。”

    狗剩恍然,失笑无语。过了会儿,他呼了口气,学着宋敬涛将身子往后靠了靠,叹道:“先西去应天,再转到松山,最后跑去睢国,然后说不准还要往南海去一趟你说不对我安排,可单单干完这些事儿,只怕就得好几年功夫了。这他娘的哪里是不安排,分明就是打好了算盘。”

    宋敬涛哈哈笑道:“你也可以找个深山老林,好好过完下半辈子嘛。”

    “你把玄衣轻骑和取栗郎交给我,倒是告诉我一声,这全天下哪里对我而言还是所谓的深山老林?不说宋家子弟要满世界的找我,单单说这些心怀不轨的君主大臣们,还不得见着我跟苍蝇见着屎似的”这个比喻刚刚说出来便戛然而止,狗剩猛然意识到这他娘的不是骂自己吗?于是又改口道:“流氓见了鸡”说完忽觉这个比喻还不如方才那个,不由得又愣住了,想了想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忍不住骂了一声他妈的,恨恨不语。

    宋敬涛看着狗剩纠结无奈,嘴角的笑意温柔而浓烈,他用手指点了点桌子,似乎要点出什么铿锵有力的韵律,轻声道:“我将这些东西交给你,可不是做无本生意,我所求不多,以后每年清明来一趟渭城,烧些黄纸便可。至于你想用什么身份来烧,那可就随你了,我再也管不着喽。”

    狗剩望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终究还是笑着摇了摇头,问道:“你下辈子当真还要和那娘们缠个不休?”

    宋敬涛一拧眉头,“当然!”

    狗剩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平静道:“我为那娘们换了个名字,只希望她下辈子能活的快活点。你若是下辈子还死缠着不丢,那也太无趣了。再说,唐山叔恐怕就得打死你!”

    宋敬涛挑了挑眉头,对狗剩口中所谓的唐山叔颇为不屑,但还是说道:“下辈子如果再能遇见蝶蝶,自然是我来还债,若真有来生,那便他做男子,我做女子好了。”

    狗剩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喉咙,“这口味儿有点重,开玩笑的吧?”

    宋敬涛瞪了他一眼,却没忍住问道:“你给你母亲换了个什么名字?”

    狗剩挠挠头:“小镇上有说书人常常讲英雄事迹,听闻有什么梁山水泊,个个好汉,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大称分金银,所以就给那娘们起了个梁山伯的名字。”

    宋敬涛啧啧嘴,忽然问道:“那若是我死了,让你起个名字,该怎么起才好?”

    狗剩托着下巴想了想,忽然道:“我们小镇上还有个专供人打擂的英雄台,你想做女人,我偏不让,不如祝你来生做英雄,英雄台上抖你的威风去吧,嗯不如就叫个祝英台!”

    宋敬涛喃喃了两遍这个名字,哈哈笑道:“名字倒是不错,就是略显女气了些,哪里有英雄的气概。也好,若真有来生,不如就用这个名字,看看我是否能做个英雄。”

    狗剩使劲点头,宋敬涛无奈摇头,伸手揉了揉他头发。

    两人忽然一起愣住了。

    如此温情的动作,宋敬涛做起来自然之极,但感触却是极为陌生。狗剩头发有些凌乱,但却茫然无措的坐在椅子上,像是被冻住的冰雕一样。宋敬涛下意识的抬起手,却无可置信般感受掌心残留的温热,这让他忽然笑了一声,然后再轻轻将手放到狗剩脑袋上,重新揉了揉头发,然后再极为认真的将凌乱的发丝归拢在一起。

    只是一瞬间,却仿佛过了千年。

    宋敬涛的眼睛有些模糊,理顺了头发,他平生第一次般用手不经意的拂过眼眸,然后也不睁眼,而是对着狗剩挥手道:“去吧,完事皆休,不要再陪我这个将死之人耗时间了。”

    狗剩闭上眼,长长出了一口气,端起面前的酒碗,睁开眼看了看宋敬涛。然后他抽了抽鼻子,站起身来,轻声道:“你死了,欠那娘们的也就还了。以后清明,我自然会有一个正当的身份来渭城给你烧些黄纸,带些杏花春酿。”狗剩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渐渐不可闻,但宋敬涛还是听见了。他听得太认真,一字一句都纳入耳膜。狗剩在将声音变得快没有了的时候终于抬起头,看着宋敬涛一字一顿道:“只要你死,只要你死,一切我就都可以原谅。”

    宋敬涛如释重负,睁开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沉声道:“我很快就会死了。”

    狗剩当然知道他在渴求着什么,然而嘴唇翕动,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喊出这个字。许久许久,当暮色已经明亮起来的时候,狗剩才张口。

    “爹。”

    寻常百姓家最寻常的一个称呼,但在狗剩和宋敬涛之间,却仿佛隔了数千数万年。宋敬涛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回首掩住,摆着手道:“滚滚滚,别站在这儿了,赶紧滚。”

    狗剩笑起来,“爹,今是走了,明年为你烧纸。”

    宋敬涛几乎都要低声呜咽起来,但却生生忍住,一直不停的挥手示意他赶紧走。生平第一次自称今是的狗剩抬起头,将手中那碗酒一饮而尽,抬脚离去。

    出门,夜色笼罩大地,小可可好像找到了什么新的玩具,正蹲在草地上把一朵朵半月形的野花叠在一起,快要叠成了一个花环。赵铭躬身站在原地,一动未动,模样恭谨。狗剩知道,他也是快要油尽灯枯濒临崩溃了,所以他朝着赵铭深鞠一躬,轻声道:“赵叔,如果有可能,请为他立块碑。”

    为谁立碑?自然不用赘述。赵铭点头,忽而问道:“碑上如何刻字?”

    狗剩沉默,他知道赵铭问的是哪些地方刻的哪些字,他看着满天星斗,沉声道:“儿宋今是立。”

    赵铭一躬及地,久久未曾抬起。

    赵铭上前拉起蹲在地上的小可可,小可可不满的嘿的扬起拳头,狗剩道:“可可先生,我们要走了。”

    小可可问道:“去应天学宫?”

    “是。”狗剩点头,小可可拍手道:“现在走吧。”

    狗剩摇头,“与我一起先接个人去。”然后举步下山。只是在走了几步之后,又回过头,看着在夜风中孤苦伶仃的那座小筑,轻声说了一句话。

    “清明烧黄纸,带杏花,我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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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绵延蒙蒙

    渭城的平静来自于城外虎视眈眈的朝廷军马,来自于九阳坡徐国茂的上万兵力,整个城池透着一股海面上暴风雨来临前般的平静。月露东方,街道上已是空无一人,狗剩踱步走在往昔熙熙攘攘的街头,随意瞥了瞥那些放在曾经早已是人声鼎沸的小巷和酒楼,暗自叹了口气。他去了林忠家一趟,那里的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自己练枪时留下的累累伤疤在这棵大树上几乎已经看不到了痕迹,狗剩站在院子里良久没有说话,小可可仰起头看了看他,撅起嘴巴道:“应天学宫也有一棵大槐树,在学宫后头,爷爷亲手种的,只不过就是不让我爬树”狗剩嘴角浮起一丝笑容,叹了口气,扭头走开。

    再绕过小吃街,隔壁便是闻名海外的渭城章台巷,小可可随着狗剩走过一条不大的巷道,抬眼便看到了赫然醒目的三个大字:眠月楼。小可可久居西晔应天学宫,对这等眠花宿柳的地方自然不甚清楚,不过看着名字新奇,便瞪着眼睛问道:“这里是干嘛的呀,来这里干嘛?”狗剩轻声道:“找一个朋友,你随我一起就是了。”

    眠月楼这几日以来都鞍马稀疏,经常彻夜不休的笙歌箜篌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寂静无声。楼子里的姑娘要么便是早早休息,要么便窝和几个姐妹一起窝在房间里揣测宋家和朝廷这是怎么了。以至于狗剩都迈入了院子,还是没有一个人前来接待。那些下人仆役们远远的打量他一眼,本想着上前招呼,结果一看到他身边的小可可,便立时意兴阑珊,懒洋洋的或坐或走。原本这种情况在眠月楼是不可能出现的,许是因为今时不同往日的情势,让楼子里的龟公丫鬟们都不觉傲娇起来。

    狗剩倒也并不在意,只是拾步走向后院。眠月楼稍微有些花名的姑娘都是住在后院,这点凡是经常来此的恩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些闲散无聊的龟公们看到了狗剩驾轻就熟的往后院走去这才打起了些精神,细细一看更是目瞪口呆,有反应过来的家伙惊叫一声:“宋七”话还没有说完,狗剩便回头看了他一眼。在此等地方都要混成了精的龟公小厮们顿时会意,“公子”两个字便噎在了喉咙里再不敢说。

    绕过一圈圈房屋和青石小路,便闻到了浓郁的花香,隔着老远已经能够看到绵延姑娘房前栽植的百花争奇斗艳芬芳乱吐,狗剩有些无助的站在了远处,良久一动未动。他身边的小可可有些不解,拉了拉他的袖子,皱眉道:“你不是要找人吗,怎么站这儿了?”狗剩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只是不明白,如果再见了她,该说点什么。”

    小可可撅起嘴不满的嗤笑一声,暗道你这货跟这朋友可真是俗的厉害,连姜懋那老头子的词都写不了的那么俗套。这种表现落在狗剩眼中,自然是换的他一连的苦笑,许是想通了些什么,狗剩抬脚向百花丛走去。站立在门前时他顿了一顿,皱着眉头想了会儿,叹道:“绵延姑娘,我回来了。”

    样式简单甚至有些简陋的房屋伫立在月光之中,在狗剩说完话之后,柴门轻轻被打开,绵延蒙蒙举步而出。

    她和以前一样,着白色罗裙青色绣鞋,人如美玉琼琼而立,满头乌发未有任何装饰,只缠了一根淡绿色的丝绦,看着仿佛刚刚从幽兰深谷走出的仙女,又似乎洛神出水,让狗剩蓦然间觉得异常的恍惚。恍惚间自己并没有去过梅州,并没有在梅州碰到过绵延胧胧,恍惚间觉得一切都和没发生过一样,面前的女子还是那个任性只称第二不称第一的渭城花妓,而自己则还是那个只一心想要报仇的浪荡公子哥,无赖而又混混的要让她陪着自己唱一曲《金步摇》。茫茫的夜色里,狗剩好像还能听到初见时绵延蒙蒙技惊四座的《金缕曲》,然而一切毕竟不是往昔,当初那个一心要报仇的混混也经历了太多太多。

    狗剩叹了口气,上前一步,轻声道:“好久不见。”

    绵延蒙蒙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怔怔出神。好久之后才喃喃道:“我没想到过,你还能活着回来。”

    狗剩失笑,长长伸了个懒腰,随意的坐在了花丛之中,用慵懒的语气仿佛刚睡醒一样说道:“我也没想到我能活着回来,你是不知道,在梅州的时候有多惊心动魄,老子真是宁愿回到燕国小镇再被几十个人堵在巷子里也不愿意跑到那让人玩个半死了。”

    绵延蒙蒙蓦然不语,停了好久才同样笑道:“那你现在回来是做什么呢?”

    狗剩叹了口气,斜眼望着门前屋后的鲜艳花朵,轻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回来干什么,说实话,被人骗的感觉很不好,虽然我知道你这算不得骗,但还是觉得很不舒服。我此次回来,本应是找你算账的,但想来想去,又算的哪门子的帐。所以我也不知道要回来做什么,或许我只是想问你一些问题,想和你聊一聊。”

    绵延蒙蒙侧过身子:“进屋聊。”

    狗剩挥挥手:“就在这吧,看着花心里还能好受些。”停顿了一下,狗剩问道:“你是东瀛人?”

    绵延蒙蒙点点头,并不避讳,神色似笑非笑。狗剩也不看她,只是微微低着头,顺手折下一朵最为常见的月月红,轻轻把玩。“你来神州,或者说来渭城,到底是为了什么?”说完这话,狗剩一时失笑,自嘲道:“我猜想过,东瀛和吴国之间的交易可能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谋划,东瀛想要获得吴国最为强大的战船秘法,自然要下很大的功夫。而吴国想要顺利铲除宋家,也需要另一方的支持。所以我猜,你是东瀛为了和吴国的交易而埋在渭城的一颗钉子,用来适时撬起宋家。可我不明白,你分明有很多的机会,为什么不去利用。当年我三哥嘉南便是最好的切入口,而那时你只是除去了剪烛,而并没有对他下手。相反沉默许多年后,却把矛头指向了根基最为浅薄的我”狗剩停住话头,抬起眼看着绵延蒙蒙,一字一顿道:“为什么?”

    月色有些朦胧,加上房间内点起的烛光,使得这片花海看起来尤为梦幻。绵延蒙蒙站在门前斜斜靠着,看不出表情,但从她微微颤动的肩膀上便可看出她如今摇摆不定的心境。沉默了好久,她蓦的笑了一声,平静道:“你猜的不错,我是东瀛谍探,来到渭城,也只是为了就近观察宋家,寻找时机里应外合。”说完这话的绵延蒙蒙有些出神,然后她忽然笑了,学着狗剩的样子跌坐在花丛中,瞄了他一眼,自顾自继续喃喃说道:“七年前,我从东瀛天骏山太原宫被星皇选中,作为东瀛谍探远渡神州,天骏山上的樱花开的比任何一年都灿烂,下山的路仿佛被铺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花瓣,看都看不到边,而那年,我才十二岁。来到神州后,我听从星皇的安排辗转到了渭城,然后进入了眠月楼,做了一名花妓,在被开脸驯化的时候,第一次杀了一个满身酒气的仆役,那年,我十三岁。不过多长时间,我就认识了剪烛,认识了很多渭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渐渐的有了一些名气,可同样没有过多长时间,我便亲手害了那个我以为可以一直好下去的姐妹,那年,我十六岁。再后来,为了能够接近宋家,我借着剪烛认识了宋家三公子,到最后却不得不让我已经害过一次的姐妹在我的面前被宋家人拉走绞死而那个时候,我刚刚十七。最后我开始成为渭城中人人称道的花魁,稍施手段便让整个渭城以我为尊,能够轻易的俘获无数人的心甘情愿,然而身边却再没了一个亲近的人,只有房前屋后满满的花!而我做的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能够亲近宋家,然后分裂宋家,为了吴国,也为了星皇,最后摧毁宋家。杀了剪烛是如此,接近你同样是如此,愿与你同唱《金步摇》更是如此——所以现在,你一切都明白了吧?”

    狗剩沉默无语,微微闭着眼睛停她说完了所有的话,良久没有一丝动作。

    绵延蒙蒙仰头望着天,白色的裙子沾染了些粉色花汁,仿佛翩翩的彩蝶落在了她的裙裾上。狗剩眯起眼看着她,叹道:“在梅州的时候,我猜到了很多事情,我也想过如果能回来,便要好好和你谈一谈。可现在想来,我最没有猜到的事情,便是你的那个妹妹会舍命救我。既然如此,我对你,便不会,也不能存在任何厌烦。如果可以,我还要谢谢你。”

    绵延蒙蒙失声:“她怎么了?”

    狗剩并不回答,而是轻声道:“你要知道,宋家不晓得你的身份,但这并不代表朝廷同样不晓得,那个上官将军的案前,恐怕早已将你的资料档案翻的稀巴烂了。所以你应该明白,留在渭城,只有死路一条。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走?”

    绵延蒙蒙皱紧眉头,脸色流露出巨大的惊慌与不安。很显然,她没有将狗剩刚刚说的话听进脑海,而是将狗剩前面的话记的清清楚楚。随着她的惊慌与不安逐渐加剧,灿烂的花海竟然无风摇动,无数花瓣脱离花枝四下飘荡,渐渐凝成了一条条绚丽夺目的花环。

    狗剩神色严峻,眯起了眼。

    绵延蒙蒙既然是她的姐姐,那自然会一些太原宫独有的灵术,这点他是明白的。

    便在此时,一直很是无聊抱着肩膀看戏的小可可忽然哼了一声,踏上一步伸出五指,猛然一抓一松,浮在半空中的花瓣瞬间炸散,一股凌厉的气浪翻滚的向后退去,将绵延蒙蒙冲倒在地。

    她目光惊诧的看着小可可,说不出话来。而小可可却翻了白眼,不屑的轻声喃喃:“爷爷说的果然没错,东瀛的灵术,就像鸡的肋骨,起不了什么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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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一路向西

    狗剩是很明白的,从小可可到双阳山的那天起狗剩就清楚的知道这个最多六七岁的孩子并不是一般的人物,起码是个深藏功力的真武修行者。这个从小可可那自轿子飞速而出奔腾上山的身手上便能窥探一二,由是看见了小可可一招破去绵延蒙蒙灵术的狗剩只是微微惊讶一下便还复自然。而绵延蒙蒙却对这一切并不知晓,她眼中充满了诧异,看着小可可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才痛苦的闭上眼睛,极力压抑着情绪向狗剩问道:“七公子,我那妹妹,到底如何了?”

    狗剩沉默了一下,然后平静的将梅州城外发生的种种慢声细语的一一相告,并无半分隐藏。

    绵延蒙蒙听的很认真,只是当她听到绵延胧胧为狗剩转嫁气运时忍不住握紧了手,半晌一动未动。狗剩说到最后,只轻声道:“我终究是要去一趟东瀛的,这是我欠她的,必须要还。”

    听到这句话的绵延蒙蒙豁然睁开双眼,看着狗剩,看了良久,才慢慢转过目光,惨然道:“她太傻,太痴。”

    “我知道你那妹妹太傻,我能够看得出来,当年太原宫择选弟子远渡神州,你们姐妹二人,却只选了你一个。想来她对你总是充满愧疚的。而她愿意救我,更多的,恐怕还是想还一些关于你的愧疚感。”狗剩喃喃自语,然后苦笑道:“或许也真是因为这样,今日我回到渭城,才不愿意怎么样你。说起来,我欠她不少,更欠你不少。”

    这些话并不怎么煽情,却让绵延蒙蒙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狗剩直起身子,手扶腰间看着头上明月,黯然道:“在燕国的时候,我不过就是个什么都不怕的混混。不怕杀人,不怕害人,坑蒙拐骗更是家常便饭,所以有时候总觉得,世界上除了那娘们之外,并没有什么人对自己可以好到不求回报的地步了。那娘们死了之后,我在小镇上更是变本加厉,连自小玩到大的兄弟都拦不住。那些小伙伴们年龄日益增长,都成家立业欢欢喜喜了,我却丝毫不在乎也不羡慕,说多了,不过就是愤慨两个字而已。愤慨为什么他们都可以有个家,而就我没有,愤慨每次打完架之后他们总可以痛痛快快的被爹妈骂个狗血喷头,而我只能瞒着那娘们偷偷的给自己上药最愤慨的,莫过于当年丢弃我们母子的那个男人。从回到渭城的那天起,我便想着此生若不报此仇,我狗剩誓不为人。我哪里知道誓不为人是何种的深刻,只是从戏词上听说,这句话说来很是铿锵有力。可是今晚,我知道,那个当年让我们母子二人流落燕国的男人,就快要死了。原来一切的东西在死了之后,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死了,我可以放下很多东西,包括当年的抛弃,包括这些年的委屈——自然”狗剩看着绵延蒙蒙,平静道:“也包括你,绵延蒙蒙。”

    绵延蒙蒙很少从狗剩的话中听到这些言语,一时之间竟然愣在原地,惊慌的泪水还挂在腮边,她沉默了好久,才缓缓问道:“宋三爷他”

    “活不过今晚的。”狗剩的语气忽然间悲怆起来,他抽了下鼻子,用尽可能没有一丝变化的语气轻声说道:“是我求他死的,可是我也是才知道,他每次用来醒神的桌前凉茶,并不是多么名贵的雨前茗茶,而是不折不扣的慢性毒药。他用毒药,醒了将近二十年的茶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求他死,我终于知道,原来背叛也不是那么好受,我很难想象,他这近二十年的日子,是如何过的。我求他死,我求他原谅自己,我也求他可以让我原谅他。从宋府出来的一路上,我便在想,以前,我只是我自以为的孤儿,而现在,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儿了。”

    狗剩的话很凌乱,但却很轻易的在绵延蒙蒙的脑海中勾画出了一副惊人的画面,于是绵延蒙蒙沉默了,她沉默了很久,尽管在如此不堪的环境中遭受了许许多多年的打磨,尽管她比狗剩要大上很多岁,她还是沉默了。这种沉默并不来源与宋敬涛,或宋家三爷家主所做的种种,而来自于狗剩如释重负的表情和语气中淡淡却挥之不散的悲凉。绵延蒙蒙自觉多年的神州辗转已经让她能够惯看荣辱沉浮,然而不止一次的,她接连被狗剩或多或少的话一一触动心弦,然后无言以对。

    良久,她才轻声问道:“如此,你能原谅他了?”

    “当然,他死都死了,我怎么能够不原谅他?”狗剩看似无碍的轻声笑了笑,然而笑容下却掩藏着轻易便可洞穿的凄凉:“我想,如果他在下面碰到了那娘们,那娘们会不会原谅他,会不会告诉他,我等你很久了,咱们下辈子不见不散。以我对那娘们的了解,她一定会的,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那娘们去怨过他,没见过她对他抱怨过一句,一句都没有。”

    狗剩笑了笑,却笑出了满脸泪水:“或许这就是那娘们选的吧,在这场或真诚或虚假的复仇中,我一直以为我是主动的一方,然而当我知道宋敬涛必死无疑的时候,才明白,我一直处在被动。那娘们早早就已经替两个人都做好了选择,从这个层面看,或许唐山叔输的不亏,也许下辈子,他还是抢不过宋敬涛。”狗剩愣了愣神,才苦笑道:“哦对了,你不知道唐山叔是谁。”

    绵延蒙蒙不知道,并不代表小可可也不知道,听了大半响的小可可撇了撇嘴,不屑道:“又是一个俗到了家的故事,真不知道你怎么好意思说出来,这听着比爷爷种的杏子还酸。”

    狗剩失笑,摇摇头并不言语。

    绵延蒙蒙听得有些愣了,她第一次发现,眼前少年老成的七少爷竟然像个孩子般无助。这种感觉很是奇妙,好像一个人,在你身前表现的总是深沉而阴郁,好像一直以来都生活在黑暗之中,鲜见光明,而此时此刻,却有难得的纯真善良,甚至在他说话的时候,才暴露出了他真实的年龄——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啊。

    “我本来想着直接就走了,可想来想去,还是想找个人聊聊,随便聊聊,随意说说,我根本不抱希望能够在眠月楼再次看到你。就像我刚才说的一样,此时你停留在眠月楼,几乎等于死路一条。”

    狗剩的声音刚刚落下,绵延蒙蒙已经笑了起来:“如此,不是正好吗?”

    狗剩愣住,看着绵延蒙蒙平静的眼神,一切了然于胸。

    如此,不是正好吗?狗剩明白,绵延蒙蒙已经不想活着走出渭城了,狗剩不明白她这句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但是只要有一分,便是足够了。他很想还一还绵延胧胧的债,那不妨从绵延蒙蒙做起,如此,好歹能够在去到东瀛后,还她一个姐姐。于是狗剩很严肃的伸出手,面对着绵延蒙蒙,沉声问道:“与我一起走如何?”

    小可可皱起眉头,斜斜看了绵延蒙蒙一眼,最终还是没有说一句话,而是侧步走开,站在花丛中用不屑的眼神看着绵延蒙蒙,很是不满。孩子的心性总是很奇妙的,她们一方面很喜欢和比自己大的女人在一起,一方面又无比讨厌很比自己更成熟的女人在一起,这种奇妙的心境甚至连闻名天下的董承运老先生都没有解释的清楚,更不用说狗剩了,他自然也是看不出来的。

    绵延蒙蒙发了会儿呆,然后对狗剩轻声道:“要去哪里?”狗剩笑了起来,“不管去哪里,总比你现在待在渭城的好。”这话刚刚说出口,狗剩又忍不住接道:“我去哪里,你自然要去哪里,这点毋庸置疑。”

    绵延蒙蒙忽然就哭了起来,说不出任何原因,也不知道任何因由,完全无预兆,她便哭了起来,哭倒在花丛之中。或许是因为狗剩那句“与我一起走如何?”也或许是因为最后补上的“我去哪里,你自然要去哪里。”也或许是最最后说的那四个字“毋庸置疑。”其实不管哪个字眼,对绵延蒙蒙而言,已经是难能可贵足以珍惜的了。

    她缓缓站起身,看着狗剩,同样认真答道:“好啊。”

    如此两个字,便已是足够了,至少对绵延蒙蒙而言,是足够了。

    狗剩闭上眼,点了点头,好像对一切都很满意的样子。其实他确实是很满意的,隐藏在心中很多年的那些东西,是仇恨也好,是愤慨也罢,哪怕是觉得这世界上再不会有人和自己一样的孤独悲凉,都在这个深夜里被稀释的干干净净,这种感觉真的很满意,至少在这一刻,狗剩觉得自己无比的轻松。

    但也无比的茫然。

    “我在想,宋敬涛死了之后,我一定会手足无措,因为我知道,报完仇之后的人会觉得整个世界都非常的空虚。好在我还答应了很多人要做很多事,至少在很多年后,我依然会很忙碌。”狗剩轻轻抓过绵延蒙蒙的手,与他站在一起。狗剩年纪不大,但个子窜的很高,哪怕和比他大了不少的绵延蒙蒙站在一起,仍然显得修长挺拔。他脸上带着一个混混永远无法带有的复杂表情,轻声道:“我要先去西晔去看看叔,把叔挪到燕国,与那娘们在一起。”

    绵延蒙蒙点头,“那就去晔国。”

    狗剩深吸一口气,抓紧了绵延蒙蒙的手,喃喃道:“一路向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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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京华风雨散烟云

    七月中旬的天气对于吴国京城而言,着实炎热了些。此处当真是夏暖冬凉,冷的时候冷死人,热的时候又热死人,单看街道上不少店家门前横卧的黄狗与满世界挑着酸梅汤走街串户钱袋鼓鼓的商贩便知道如今的京城,热成了什么样子。艳阳高照,房屋的影子被压缩成了一片可怜的昏暗痕迹,中央御道从南城门直达皇宫瓮城城口,两边栽植的柳树比起那些可怜的痕迹而言,多了些婆娑的动人风姿,可杨柳依依,却依旧驱不散浓烈的暑气,以及今日皇宫中沉闷的气氛。

    此间正是未时,宫里人稍微亲近皇帝的人都知道,陛下总喜欢在这个时候睡睡午觉,几成定律,若无军国大事,就算狂风骤雨电闪雷鸣也是雷打不动。可今天的陛下却一反常态,不但没有睡觉,甚至连勤政殿都没出,从日出卯时起,便待在殿中哪都没有去,日常看完了折子以后又让人将刚刚上任兵部尚书的上官将军叫进宫来,两人从卯时末刻如今都谈到了未时初,整整三个时辰,甚至连御膳都免了。平日里勤政殿当值的太监除了两个秉笔的老人之外,统统都轰了出去,让好大一帮子人都摸不着头脑惶惶不安。陛下忙是忙,但实在很少见严于律己的万岁爷忙的如此失态,竟然连时辰都不记得了,如此这般,可真真算得上事出平常,大有蹊跷了。

    皇帝身边最为得宠的秦高秦公公官至司礼监总管太监,若说个品级,那也是阉人在本朝能做到的最高的正四品了,拿出去放在京城,也不算丢了份子,再加上天子近臣这顶巨大的帽子,往外头一战,谁不把他当成超一品的大员看待?然而秦公公此生,却怕极了外头的两位朝廷大臣。

    一是执掌内阁,位列百官之首的谷平夏谷老大人;这二嘛,当数正在里间和陛下商讨军国要务的兵部尚书,上官铎大将军。

    怕谷老大人,因为老大人一身凛然正气,历经王朝半百年的风雨跌宕,自有一股睥睨气势,他这等内廷宦官,当然噤若寒蝉。而怕上官将军,则是因为将军身上,带着一股秦高能敏锐察觉到的浓重的血腥味道,闻上一闻便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勤政殿分为正殿和两座偏殿,三殿相连,而今的陛下和上官将军便是在左边的偏殿,与正殿用两扇屏风相隔。那里较为凉快一些,但尽管如此,每隔两刻,秦高还是得亲自带人端上几盆寒冰送进去,才能让里面毫无暑气清爽宜人。陛下和上官是爽了,可呆在正殿外的秦公公却大汗淋漓,这一寒一暑猛地一激,立马就让秦公公受了凉,鼻子痒痒得厉害,忍不住便打了个喷嚏。好在秦公公谨言慎行,这个喷嚏才打出来,公公就捂住了口鼻,以是声音微弱,惊扰不到任何人。

    可房间里的议论声却在秦公公刚刚打完喷嚏之后戛然而至。

    秦公公脸色微变,听到了偏殿中的陛下轻声唤道:“秦高进来。”

    秦公公颤了一下身子,躬身入内,站在龙案前叩首低眉,尖着嗓子小声道:“万岁爷吩咐。”

    皇帝的脸色并不好看,眉头紧锁,却看不出一点点刻意的疲惫,仿佛是从刚刚睡醒的时候便已经烦闷不堪,他身边的上官将军虽然坐在绣墩上,但也能感受到与皇帝差不多的郁结,只是恭谨的微微低头,较之帝王的随意,恰到好处的表现出了自己作为臣子的礼数。

    “去一趟内阁,让谷老大人来一趟。”

    秦公公应了一声是,起身倒着退了出去。同时轻轻的舒了一口气,微白的脸色些许好看了点,可眉目中却闪过一丝惊讶。

    他清楚的知道,谷老大人年岁已高,身子骨虽然还算得上硬朗,但腿脚上也着实不便。春秋两季还好说,一到夏冬,为显示对老臣的尊敬,也为了照顾这位朝廷肱骨之贤,陛下有什么事儿都是去内阁的,怎么今日却破例将老大人唤入了内廷?虽然内阁也是在皇宫里,可从内阁到勤政殿,也着实不近啊。其实陛下召唤臣子,本来也算不得上什么让人惊讶的事儿,就算召的是谷老大人,最多也就是“军机大事,耽误不得”而已,可陛下此番是先和上官将军聊了将近三个时辰,才唤的谷老大人,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他秦高作为一个阉人,只负责侍奉皇帝起居,万万不敢涉足朝政,可难免心中会嘀咕嘀咕,毕竟日日跟在陛下身边,就算是个苍蝇,那也该学会察言观色了。

    秦高退去后,上官铎才轻声说道:“陛下此时召谷老大人前来,似乎有些不妥。”

    已经十分疲惫的皇帝微微眯着眼,手指间握着由关西寒冰玉雕琢而成的一串佛珠,看起来很是平静,但眉目间却掩盖不住他深深的愠怒。皇帝手指拨动着佛珠,感受着微微的凉意,冷哼了一声,道:“朕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这个时候叫谷老过来,好像是显得你的地位高过了谷老,怕他人非议对不对?”上官铎微微一笑,道:“陛下英明。”

    “狗屁!”皇帝不耐烦的瞄了上官铎一眼,“英明,要是朕真的英明,又怎会让宋家给戏耍于股掌之间?”

    上官铎低首沉声道:“微臣惶恐!”

    “你是应该好好惶恐惶恐”皇帝眯着眼,喃喃道:“朕当初将上宫塔交给你,为的便是朝廷自此以后可以耳目通明,但宋家暗度陈仓不声不响举家东南两地迁移,朝廷却没听到半点风声,除了在梅州城外让玄衣轻骑伤了些皮毛之外,上宫塔还有何作为?这一点,你做的让朕好生失望。”

    上官铎平静道:“臣知罪,愿领责罚。”

    皇帝看了他一眼,摆摆手道:“不要在这里说废话了,朕若真想追究你,你以为你还能在这里和朕商谈国务?朕只是在想,宋家那个拼命三郎,果然不是易相与的人物。朕原本想着,除掉宋家之后,他们家族中人,能保下来的,朕自然会尽力保全。可没想到宋敬涛竟然反而玩了朝廷一手东迁睢国,南渡南海——端的是好手段,朕都不得不佩服啊。”

    上官铎看着从江南叶兴镇和定州奏来的急件以及自威宁湾而来的密报,心中不禁腾起了一股慨然,轻声叹道:“宋敬涛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对整个宋家产业做出如此大的调整,甚至不惜以一千玄衣轻骑换得家族迁移的时间,着实很出人意料,只是如此一来,宋家也势必要元气大伤,至少在未来十年之内,宋家绝对不会再对吴国造成任何实质上的影响。”说完这话,上官铎抬头看了看皇帝的脸色,顿了一顿,又道:“起码,陛下北伐之战,再无需考虑宋家。”

    皇帝的眉头微微平缓了一些,不过脸上还是没有任何放松的神色,他手指轻轻拨动着佛珠,苦笑一声,也不看上官铎,只是微微叹息着道:“上官啊上官,你是朕最为倚重的武将,是朕平定江山的不二利器,但你却也有一个巨大的缺点。”皇帝斜靠在龙榻上,微微调整了一个姿势,目光平视远方,缓缓道:“统一这个天下,不光是要打仗,还需要很多其他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我迟迟不让你入军机处的原因啊。”

    上官铎神色一凛,并不接话。

    “内阁、军机处世人多有诟病,说我吴国有了内阁却又多出一个鸡肋一般的军机处,这岂不是六指挠痒?说来倒也不无道理,毕竟内阁成员和军机处成员,都是同一群人。可他们谁人能想到,朕设立一个军机处,目的便是为将来南征北战的时候,补充人才,而当战争打响的一瞬间,我军机处,势必要成为整个神州人才最多的机构!这些人才,将是吴国江山一统之后,受百代敬仰的开国功臣。”皇帝拨动佛珠的手指微微停了一下,他看着愈发恭谨的上官铎,沉声道:“朕对你寄予厚望。”

    上官铎眯起眼,不起身亦不离坐,只是躬身,垂头,深深道:“臣,明白。”

    皇帝平静注视,笑容欣慰。这或许正是他最为欣赏上官铎的地方,他不会像一般文臣那般,动辄长跪不起,山呼万岁痛哭流涕,口币心天日可鉴,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尽忠报国之心。而上官铎却很平静,这种平静代表了他无比强大的自信,就像一只凶猛的野兽一般,平静的面对一切,可当他要动的时候,皇帝相信,他一定会撕碎一切敢于拦在自己宏图霸业前的所有障碍。

    这就像豢养巨兽,皇帝知道,自己养了一只很厉害的猛兽。

    “不说这些了。”皇帝疲惫的挥挥手,抬起头闭眼面朝屋顶,停了许久,才慢慢问道:“宋家此番变动之后,还有多少男丁?”

    上官铎道:“宋氏一门已死四人,尚存八人。”

    “都死了谁?”

    上官铎顿了顿,答道:“叶兴奏报,宋家老二宋敬林已死,前不久宋家小辈中宋武安,宋子阳宋子刚也相继暴毙,现已死的,便是这四人了。”停顿了一下,上官铎欲言又止,皇帝斜眼看了看他,沉声道:“有什么便说什么,莫要吞吞吐吐。”上官铎点头称是,沉吟片刻,平静道:“陛下,微臣可以断言,宋家老三宋敬涛,必然活不了多久了。”

    皇帝眉头悄然皱起,默默的看着上官铎。良久之后,他笑了一声,道:“朕,信你了。”

    上官铎面色不变,只是发现陛下的神情在听到宋敬涛必死无疑的消息后,豁然放松了些。开阳皇帝根本没想过在这位叱咤风云的大将军面前掩藏什么,所以他沉默了会儿,忽然展颜笑道:“朕或许不曾对你说过,朕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会对朕的对手放心,那就是当他们死的时候!”开阳帝的语气不变,但房间内的空气却猛然变冷,好像有人往屋里多加了数十盆寒冰,连上官铎都情不自禁的搓了搓食指与拇指,暗暗沉默不语。

    开阳帝眯起眼远远望着窗外露出一角瓦蓝的天空,轻声呢喃:“拼命三郎,朕祝你,一路走好。”

    谷平夏老大人进入勤政殿的时候,皇帝与上官铎俱未曾说话,皇帝对朝内老臣一直敬重有加,不但在任何地方都有坐儿,像谷平夏老大人如此的身份,甚至连向皇帝行礼的礼数都可一降再降,只要不是在百官同殿的朝会上,老大人只需躬身行礼即可。这对吴国官员而言,确实是百年未有过的首例。所以谷平夏只行了礼,便顺着皇帝的手指在帝王一侧坐下,轻轻舒了口气。

    盛夏时节,宫内着实炎热,未防刺客宫里又不准植树,谷老大人的官服已经有些微微犯潮。皇帝看了老大人一眼,失笑道:“谷老,日后咱们君臣朝下会面,尽可便装,没必要穿着如此正式。”

    谷平夏微微一笑,拱手道:“皇上宅心仁厚体贴老臣,但老臣又怎可失了君臣礼数。别的臣自然以君王为尊,但只此一件事,老臣却要固执一下了。”

    皇帝微微一笑并不多言,而是看着满桌的文案奏折,突兀的叹了口气。

    谷平夏正与上官铎点头示意,听得这一声叹息,心中已然明了了七七八八,想了想,却并未开口。皇帝看了一眼老大人,轻声道:“此事,想必古老已经知道了。宋家藐视朝廷法纪,举家东南两迁,行为恶劣实同叛国,罪不可赦。今日召谷老入宫,便是要谷老拟旨,收回宋家丹书铁卷,治宋家条条大罪。”

    谷平夏面容苍老,可眼睛却格外有神,他看着满桌的急件奏疏,略微想了想,才慢慢道:“陛下要治宋家何罪?”

    皇帝平静道:“杜穆先前上书那九大罪,哪个治不得?”

    谷平夏道:“哪个都能治得,且罪罪当诛,当诛满门。”

    当诛满门——皇帝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他看着桌上的一大堆奏折,摇了摇头,轻声叹道:“谷老的意思朕明白了,那依谷老,该当如何?”

    谷平夏看了一眼上官铎,沉声道:“如十六年前收拢上宫塔,以朝廷身份全盘接手宋家。”

    皇帝嘴角的笑容愈来愈明显,因为他已经听到了最为满意的答案,这是他从今早到现在三个时辰以来听到的最为满意的答案。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告诉上官铎,统一这个天下,不光是要打仗的原因。上官铎对谷平夏微微拱手,会心一笑。

    “朕允了。”皇帝给出了三个字,他看着谷老先生,道:“接手宋家,便交给谷老来做。老大人记得了,年关之际,朕想要看到宋家完完全全,成为朕的宋家。”停顿了一下,他又小声笑道:“老大人如此怀柔,想来还是为了宋兰明吧。那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若心思清明,不妨让他和杜穆一起锤炼锤炼,朕日后,大有用处。”

    谷平夏点头应是。

    皇帝扭过头,看着上官铎,声音平静道:“告诉徐国茂,让他领兵入渭城,朕,要看到宋敬涛的尸体。”

    上官铎眯起眼,低头拱手。

    谷老先生心头一颤,暗暗叹了口气,正值此时,忽听得勤政殿外响起一声霹雳,紧接着雨点泼天而下,一场夏雨来的猛烈而突兀,骤然间击打在宫殿的琉璃瓦上和殿前砖石,升腾起一股淡淡的烟气,然后整片天地都似乎青翠起来。

    皇帝默默走到窗前,打开窗户,看着漫天大雨,轻声呢喃。

    “好雨知时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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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应天学宫

    八月中旬。

    西晔应天学宫。

    秋老虎来的凶猛,天气虽然不再燥的厉害,可依旧让人透不过来气,学宫依山傍水,地理占的极为优渥,所以即便是让人觉得烦闷不堪的天气,在这里也就稍稍减了气势,变得柔和许多。

    应天学宫所占的这座山谷,名叫佳鸣谷,青峦叠嶂景色优美,东面有群峰林立云海苍茫,每日清晨若肯早起爬山,待得日出之时便能欣赏到朝阳泛波云海的壮观景象。日出的光辉映照在西面的山峰上时,又能投射出万丈金色光芒,因此西面的山峰又名金顶。至于南边,则是一片林海,青翠逼人,远远的就能看到黛色的轮廓从眼前直铺天边,眼珠子累的够呛也看不完。北边是一座瀑布悬挂飞落九天的高山,瀑布并不是十分的壮观,可水质却清澈明亮,甘冽爽口,由是学宫里的先生们都拿此水煮茶品茗。学宫唯一一条通往外界的道路便是从那片林海之中开辟出来的,出林海向南而去,便是西晔钧城,控南疆蛮夷而引北方经政,除了西晔国都江华城之外,此处实乃重中之重。

    北边飞瀑名曰碎碎泉,很是奇怪的一个名字,听说是因为飞流直下的泉水跌落在潭底青石上便碎成千万瓣而得名,不过天长日久,人们只记得这个奇异的名字,倒是对潭底的青石什么的都渐渐淡忘。此处并无人家居住,只有一座不知何年何月立起来的凉亭,造型古朴极为考究,多年以来虽多有损毁,但所幸有应天学宫以及山上诸多村民的维修护理,以至于凉亭迄今仍伫立在北上之上。应天学宫虽然坐落在佳鸣谷,可周边村民却还是不少,学宫教习与各个学生也不扰民,彼此生活无碍,各得自由,甚至因为学宫建成于此的原因,百姓们生活也日渐好转,所以倒是也能和睦相处安然无事。所以北边碎碎泉就常常有学宫杂役与百姓们一起翻山挑水,谈的不亦乐乎。

    北山胡家村的胡不满现年三十六岁,早已成家立业,因听说学宫里的先生极为喜欢喝碎碎泉里的水泡出来的茶,所以就常常跑来挑上两担,目的则是想让自己那十岁的儿子多喝上两口,粘点先生们的书卷气。对于这个自己二十六岁才得来的孩子,胡不满尤为宠爱,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含在嘴巴里。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每次来担水的时候,就会和学宫里的挑水杂役大侃特侃,说上一通我孩子如何如何,怎样怎样的话来。翻来转去无外乎孩子已经学会了十来首诗词,学会了写招财进宝日进斗金等等的连篇碎语。那学宫里的杂役倒是也知趣,听的认真,时不时还恰到好处的夸一夸胡大哥您的孩子可真是文曲星下凡,日后绝对前程似锦。胡不满听到之后总是红了脸,对那个看着极为俊秀年纪也不算大的新来杂役嘿嘿傻笑,心想这年轻人才来不过半个月,但咋就那么顺眼呢?然后嘿然道当着学宫那么多先生教习的面哪里敢提文曲星三个字,不过借兄弟吉言,我儿子要是真能在明年大考的时候考进学宫童子班,那我就好好请你喝顿酒。

    学宫里新来不过半月的小杂役于是猛的点头,说上句那胡大哥这杯酒我看我是喝定了。胡不满再傻笑几声,两人便随着迤逦的山路走上老远。

    今日两人又在山路上打了照面,互相道了声好,然后一同到碎碎泉取了水,伴着隆隆的水声,二人坐在亭子里歇脚,胡不满抹了抹一脸汗水,冲那年轻杂役一仰脖子,说道:“嗨兄弟,那么久了一直忘了问,你叫啥名啊,啥时候来的学宫?”

    年轻杂役虽然一样是上山下山,可难得的是脸不红气不喘,连汗水都没有多少,脸上的几点水花还都是在碎碎泉被溅起的泉水打湿的。单这点就让胡不满好生佩服,暗道还是后生可畏,难不成自己真的老了?听得胡不满发问,年轻杂役笑了笑,说道:“我这名字俗气,就叫个狗剩,来学宫才半个月,投奔亲戚来了。我有个远房的舅姥爷是在咱们这帮厨,顺便就帮我求了个挑水的活。我脑子笨,啥也不会,就一膀子的力气,这活我干着正合适,所以就应下来了。”

    胡不满哈哈一笑,道:“听兄弟口音像是南吴那边来的,怪不得生的如此俊俏,人都说南吴烟雨朦胧,善养美人,兄弟这般模样,不知道羡煞了多少咱北山胡家村的后生。咋的兄弟,有媳妇儿了没呀?要是没有,大哥给你介绍个!”

    年轻杂役赶忙摇头,推阻道:“这可使不得呀大哥,咱自小家里有过一个童养媳,您这话要是被俺媳妇儿听到了,还不得杀了我!”

    胡不满一愣,笑了起来。

    一番说笑,日头渐渐变得柔和多了,两人歇够了脚,又重新挑起水桶,向山下走去。胡不满住的胡家村在山脚,而从北山到学宫,山腰处就得转头,于是二人匆匆告别,分道而行。年轻杂役挑着水从经人工修筑的青石山路慢慢悠悠的走回学宫,不时便看见了一角黑瓦白墙,那里便是学宫一隅——不,应该说是学宫的后厨一隅了。

    进了前,是一片李子林,绿叶葱茏,隔开了北山,使得学宫这片建筑与青石泾渭分明。然而此处地势还是比较高的,顺眼向下望去,整片学宫的主体尽收眼底。

    从厨房开始,然后向南望去,学宫呈不规则的零星状分布在整片山谷中。先是教学内容不同而分出的各个院子,有棋乐楼,诗韵小筑,长短竹轩;还有策论院,经史院,以及兵学院;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饱学之士的居住院落以及藏书阁和尚武馆。在乱七八糟的一群建筑之间,还有学子的宿馆和修文室,这些地方错落分布,寻不到一丝规律,可偏偏就这么存在于应天学宫之内,没人对此有任何异议。相反的是还有很多的教习以及学子对此大加赞赏,董承运老先生就曾谈过,他之所以会来到应天学宫任教,便是因为这里随意洒脱,自由奔放的学风,以及“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的教学理念。这在整个神州,不说独一份,至少是第一个引领此风潮的了。

    或许这也正是神州学子都对应天学宫趋之若鹜的原因,也是应天学宫执天下文脉牛耳的原因。

    年轻杂役挑着两桶碎碎泉的泉水,自李子林缓缓走到学宫里,然后绕过一圈白房子——这是学宫的修文馆,也是许多教习授课的地方。绕过修文馆后,就看到了厨房那个小门,进入小门,就是后厨院子了。后厨的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银杏树,树荫底下放了一架藤椅,藤椅上是捧着一碗白糕正吃的开心的**岁的小童。这小童自然是古灵精怪的小可可,小可可斜着眼睛看了看年轻杂役,眉头都没皱一下便鼓起腮帮子咕咕哝哝道:“倒进缸里,再去挑两桶。”

    年轻杂役听到这话明显的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将扁担放下,不满的嘿了一声,说道:“够了啊,今儿已经是第七天了,天天四桶水,你爷爷都没你这么狠!”

    小可可嘴角露出一抹看似天真但着实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嗲着声音可爱的道:“那你怨谁呀,敢喊本姑娘小儿郎,本姑娘不罚你罚谁?”

    “那怎么能怨得着我,谁让你生的像个男孩儿一般,偏还穿着学子青衫,我一时口误也情有可原嘛!”年轻杂役显得无比委屈也无比纠结,停了半晌才喃喃道:“你爷爷说的很对,真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最后一个也字还没有说出口,满脸冷笑的小可可就已经开始伸出了手指,遥遥朝着狗剩的方向虚按下去。已经被小可可捉弄了无数回的狗剩自然而然的打磨出了他人难以匹及的敏锐洞察力,“嗖”一声已经窜到了门口,然后再顶着小可可玩味的目光悻悻然走回来,老老实实的将木桶里的水倒入水缸,提着空桶唉声叹气往回走。

    小可可满意的点点头,道:“这样就对了嘛,回头我跟爷爷求求情,让你那小姘头从钧城写封信来,怎么样,你可可先生很懂得疼惜弟子吧?”

    狗剩一咧嘴,摆出一个哭笑不得的精彩表情,然后趁着小可可还未发飙赶紧窜出门外。木桶吱呀摇晃,狗剩苦笑摇头,暗道让绵延蒙蒙写信到钧城,还不晓得董老先生会吹胡子瞪眼到那般地步呢。说来也是怪异,这位行为放荡不羁很是洒脱甚至洒脱到简直要将狗剩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董老先生别的都好说话,偏偏对女人敬而远之。狗剩刚来到应天学宫的时候还天真的问那你孙女不是女人?董承运老先生便猛的一瞪眼,说道那是丫头,丫头你懂吗?

    叹了口气,狗剩重新向北山而去。

    路过修文馆,大略的看了一眼,狗剩发现有一群青衫学子凑在了一起,围绕着一个正侃侃而谈的年轻人议论纷纷,间或大赞点头,又或嬉笑出声,很是热闹。狗剩隐约只听到一声“南吴宋家”、“天子一怒”之类的话,嘴角忍不住微微露出一丝苦笑,忽听得那正讲话的年轻人提高了声音,神采飞扬道:“这次吴国的开阳皇帝可真是玩了一手好把戏,只用了‘欺君’二字便将宋家泼天的财富收入囊中,而宋氏子弟却死的死散的散不胜凄凉,听闻就连宋氏家主都未能幸免于难嘿,这可真应了那句君子之泽三世而斩的道理,想当初的宋家,那是何等威风,在吴国的分量堪比定鼎社稷的开国勋臣,若不是因为商人的身份,恐怕早就封侯纳爵世袭恩泽了。没料到,却换的这般下场!可叹啊可叹。”

    话音刚落,已经有人冷嘲热讽道:“若说起商人,谁比得上开阳皇帝,翻云覆雨间灭掉宋家,等同于大小通吃一本万利的生意啊。”说完与众人一同哈哈大笑,极尽讥樊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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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那少年回过头来

    听完这话的狗剩微微皱起眉头,然后不知不觉的叹了口气。宋家这半月以来的所有变化,他从董承运老先生那里都知晓过了,半月前携绵延蒙蒙与小可可一起来到应天学宫,便早就知道宋家情势会在刹那之间飞转直下,只是没有想到朝廷对宋家并没有想象中的赶尽杀绝,而是将刀重重举起却轻轻落下,只给了一个可大可小的欺君罪名。不过想象倒也是,朝廷要的是一个能生钱的宋家,是一个能够为朝廷日进斗金的宋家,若是真的将宋氏产业一应全部查抄,国库一时之间是盆满钵满了,可日久天长呢?吴国皇帝不至于连这点眼光都没有。

    苦笑过后的狗剩越过那些侃侃而谈的学子们,出了一角小门,然后走入李子林。从李子林再步入蜿蜒的山道,斜眼看了看微微偏西的日头,脚步也渐渐加快了些。

    不知道为什么,董承运老先生在让自己进入学宫之后,竟然给自己安排了这么个奇怪的活计。每日到碎碎泉挑水这活当真是让他看不明白。而老先生也不加解释,除了每天定点让小可可查看水缸有无盈满,狗剩有无偷懒之外便不再说一句话。狗剩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只有一句话的评语:老不死的!当然,这个称呼他是万万不敢在老先生面前说出来的,连小可可都不知道他笑容满面的背后藏着如此不屑的嘴脸,如果让“可可先生”得知狗剩敢对自己的爷爷如此不敬,恐怕就不是每日多挑一担水那么简单了。

    走上山道,离北山碎碎泉越来越近,慢慢的都能听到了那轰隆的水声,木桶在微风扬起的山道上左右摇晃吱呀不休,让狗剩忽然觉得这一刻倒是无比平静。习惯了生活中的喧嚣,此刻的平静确是极为难得。狗剩不自禁的就想起了在燕国小镇的时候那娘们吃过晚饭坐在门前手拿竹片编筐时候的场景,余晖从远方斜斜的洒落下来,打在那娘们的脸上,让一切都变的如同他无数次梦见的场景一番,其实有时候想想,若真的能够一直那么下去,真的是很不错。暗自摇了摇头,狗剩在心中暗骂自己怎么跟这酸腐秀才似的,如此多愁善感了。

    山风微凉,空气清新,狗剩微微眯上眼睛,感受了一下体内循环萦绕的淡淡龙息,只觉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无比舒服。当然,小白龙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苏醒,只能感觉到体内有一处空荡荡的地方,充满了寂静与冷清。这种感觉很是奇妙,他能很明显的感知到小白龙就在那个地方,然而却无法唤醒,无法将气息传达到那里。这让狗剩很是无奈,如此这般,只能被动的等待小白龙的苏醒了。除了小白龙所在的地方之外,还有眉心一点,识海之畔,无法涉足。小白龙沉睡后,狗剩体内还是残留着足够的龙息的,然而这股本来甚至可以扩展经脉所向披靡的龙息在那里却像被一座座连绵的大山遮挡住了一样,被排斥在外,丝毫不得渗透。唐山叔和林忠爷爷都曾告诉过狗剩,东瀛白袍临死前以生命为代价的最强一击虽然被绵延胧胧转嫁走其中大半,然而还是有不少的真武气机留在狗剩识海之滨,若不及时排除,恐怕贻害无穷。

    至梅州一事之后,狗剩经历了太多东西,此时的他无比的希望自己能够通窍入真武,因为有很多人的死,向他再次证明了一个他很早就已经明白的道理:只有变强,才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可惜的是不管他如何努力,本身修为始终徘徊在门槛之上,不得寸进。这让他感到很无力,然而随着时间的变长,他自己倒也放宽了心,每日倍加努力便好,对于真武修行,倒也不刻意追求。

    这样七七八八的想着,就已经能看到了那处的凉亭,不过很是奇怪的是北山胡家村的胡不满竟然也在亭子中,两只木桶摆在脚边,显然是已经打过了水,专门在这里歇脚的。狗剩笑了笑,赶上前去,问道:“胡大哥今天怎么打了两桶水?”

    胡家村村民并不在多,平日里也没有谁会愿意花费大半天的时间跑到碎碎泉挑水喝,在平常百姓看来,哪里的水不都是喝?再说穷苦人家也泡不起茶,煮沸了晾凉了喝着不是一样的爽口?因而在狗剩来到应天学宫挑水的这半个月里,倒是只见到了胡不满一个人每日往返上山挑水回家。

    胡不满似乎也没有想到这位小哥会去而复返,愣了一下憨笑道:“多打点,明天不就能歇一天,兄弟怎么也跑了两趟?”

    狗剩在亭中放下挑子,随意坐下,道:“做事手脚不利索,被先生罚的。”

    胡不满嗯嗯点了点头,看样子被没有仔细都狗剩说话,他眉头微微皱着,显得心事重重,目光有点发呆,竟然不再接话,二人一时间有些冷场。狗剩当然注意到这些微妙的变化,不过他倒不是那种刨根问底的人,见胡不满沉默,便随意找了个话头道:“今日回去,在后厨找到两包茶末,都是先生用过的,虽然品质不高,但听先生说,味道倒也不错,下次我拿些给胡大哥如何?”

    胡不满没有说话,愣了一会儿才恍然道:“啊?啊!好啊,那多谢兄弟了。”

    狗剩微微一笑,说道:“不是什么大事,胡大哥无需言谢。”同时,狗剩的心中不禁的也腾起了一股好奇。他知道眼前的汉子平日里是一个憨厚老实的男人,不要说不会轻易受别人的馈赠,就算是要,也不会如此大大咧咧。狗剩想了想,也猜不出所以然来,停顿了下,又道:“天色不早,胡大哥早些回去吧,山路崎岖,要是等天黑了,那就没法下山了。”

    胡不满失神的哦了一声,显然是对自己的失态也有所察觉,不禁向狗剩报以歉意的一笑,然后挑起担子缓缓走开,竟是连道别一声都给忘了。狗剩皱了皱眉头,暗想这位胡大哥到底想什么呢?倒是从未见他如此这般过。

    眼看着胡不满渐渐消失在了眼眶内,狗剩才走到碎碎泉跟前,先打了两桶水,再掬起一捧清水洗了把脸,又喝了两口,只觉甘甜清冽,全身上下都极为舒畅。无怪乎应天学宫的那些先生们都极为喜欢用碎碎泉的泉水泡茶。狗剩天生不是一个喜欢喝茶的人,不过此时倒也兴起了回去之后找小可可要二两茶叶泡一壶浓茶喝喝看的想法。想着想着,他便直直的躺在了泉水旁的一方平滑的石头上,状极懒散,不过那石头清凉光滑,倒是让狗剩感觉很爽。

    正歇着,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欢声笑语,狗剩微微皱眉,听得好像是三四个人,有一名女子,听声音都很年轻,论言谈也很是清雅,看来是学宫里的学子,不过应天学宫很少收女弟子,这群人看来来头并不算小。狗剩微微笑了一笑,应天学宫坐落于佳鸣谷内,三面环山,风景极为秀丽,北山虽然略逊于其他三山,不过因为这条飞瀑和下面的碎碎泉,名头倒也是不小。看来这几个人都是来赏景的学子们,狗剩在山上挑水也挑了将近十来天,平日里没少碰见闲着没事跑到山上吟诗唱词的家伙,不过在这个时间点上来山上的人,倒是不多,况且还带着女子。

    听得那声音越来越近,狗剩也歇的够了,便抓起挑子放在肩上,勾好木桶转身走开。刚到凉亭,就看见迎面而来四个人,都是青衫,看服饰应为应天学宫弟子无疑。那个声音清脆的女子位列中间,言笑晏晏左右顾盼,显然十分的高兴,离的并不太近,所以狗剩也看不清容貌,只低着头往前走。学宫内虽然学风散淡,可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还是有的,自己多望一眼不打紧,何苦女子身旁的少年们心生不爽呢?

    狗剩挑着桶,与那一行人擦肩而过,忽听得有人问道:“那少年郎,你是学宫里挑水的杂役吗?”

    狗剩并不停脚,只是嗯了一声,然后继续往前走。然后又听到一人呵了一声,有点不满的冷笑道:“陈兄,我就说了吗,如今咱们学宫里的风气可是越来越不正了,一个下人就敢如此倨傲无礼,若是旁人看见,恐怕根本分不清谁是奴才谁是主子了。”

    狗剩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又往前走。只听得那被称作陈兄的人微微笑了一声,淡淡开口道:“齐老弟莫要在意,人家赶着回去,重担在身又走的山路,哪里能和咱们耽搁,你多心了。”

    方才冷笑的少年这才闭上了嘴,只是又哼了一声,显然极为不屑。而狗剩倒是不怎么在意,左右不过是一些乳臭未干胎毛未退的孩子们罢了,和这些家伙置什么气。他此时的想法若是让别人知道了,肯定会惊怒万分,惊的是这小子竟然会有如此狂放的想法,怒的是这家伙不就也才十几岁而已吗?说来倒也是,狗剩似乎已经浑然忘记,自己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而已。

    不过刚走出两步,狗剩便听到了身后有人再次向自己说话。不过这次说话的是个女子的声音,那女子轻声向狗剩的背影道:“那挑水的少年,你回过头来。”

    狗剩顿住脚,忽然觉得这声音好生熟悉,想了想,不禁眯起了眼,嘴角扯出一个无比复杂的笑意。

    然后他慢慢回过头。

    一时之间,山上静的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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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沉沉入梦乡

    狗剩实在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碰见她,而那个女子,肯定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朝思暮想”的狗剩。所以四面八方似乎都在一瞬之间变得雅雀无色,平静的让人害怕,狗剩与那个女孩儿彼此注视,没有任何一人先手说任何一句话,停了许久,那姓陈的少年人或许看出了点什么不对的苗头,略微咳嗽了一声,开口道:“你们认识?”

    狗剩呵的笑了一声,“当然”

    “不认识!”

    那女孩儿出口打断狗剩的话,笑着回头对自己身旁的三个少年道:“看着眼熟,以为是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现在看来,是认错人了。”

    狗剩皱起眉头,嘴角露出一丝带有惊讶的微笑,稍稍对这一行人点头致意,然后扭过身子,挑着两桶水缓缓走开。

    那姓陈的少年个子略高,想来年纪也是此中四人最高者,应是领头之人,他看了看狗剩,欲言又止。那说话倨傲的少年却哼了一声,道:“我就说嘛,一个下人而已,怎么会认识彭姑娘。”那陈姓少年瞥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对那女子轻声道:“如此,那便罢了。静娜妹子,前面就是碎碎泉了,伯父居西海苦蛮之地,此番你回去,我自会安排人送些泉水和上好的春茶给伯父。”

    年纪应该说还是很小,然而天生丽质的彭静娜很知礼的向陈姓少年点头致意,轻声回应道:“如此多谢舜宾哥哥了。”陈舜宾轻轻摇头,示意她不必言谢,而后伸手作了个请的姿势,一行人缓缓走向水声轰隆的碎碎泉。

    彭静娜微微回头,看着已经快要消失在山道上的那个背影,眯起了眼,心中不知翻过了多少念头,然而所有的一切最终只是化作了嘴边的一抹灿烂微笑,然后悄然静默。

    经历了西海风沙后的彭静娜比起半年之前,多了太多的沉稳,便宛如脱胎换骨了一样。这种变化在许多人的眼里或许并不分明,但只从她双手累累不甚明显但着实存在的伤痕上看,就能窥探一二她如今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

    她彭静娜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彭静娜了,而你宋今是,最好依旧没有变。

    有些东西,我发过誓,绝对会让你还回来的

    挑水下山的狗剩在回到学宫的时候已经是日薄西山黄昏无限,与往常一样,小可可早早的就跑去抄书去了,这是董老先生定下的规矩,饶是她古灵精怪,也依然不敢稍逾矩。董承运老先生这几日以来都没有待在后厨,不知去了哪里,听小可可无意中说,董老先生要和姜懋谈点事情,这几天比较忙。而狗剩就算再怎么无知,每每听到小可可直呼西晔长短句大家的名讳时,也依然觉得后背有点发寒,这倒不是因为他对那些大家有什么特殊的尊敬,而是纯粹的对小可可的无法无天感到郁闷。这位不过**岁的小先生,实在是让狗剩吃足了苦头。

    倒掉泉水,狗剩已是疲惫不堪。原本以他体内龙息之功效,就算一天到晚不停的上山下山,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然而让狗剩觉得无奈的是这根扁担,也就是挑水的挑子,实在太过沉重了。那挑子非金非铁,非石非玉,实在是地地道道的木头扁担,可重量甚至能让狗剩觉得像是担上了两座大山。平常的挑水也就成了相当苦闷的担山赶月,哪里还有不疲惫的道理?

    卸下担子,狗剩走到院子里,坐在老树下眯着眼吹了会儿凉爽的晚风,竟有些昏昏欲睡。后厨是很常见的四合院式,坐北朝南,堂屋正房是老先生喝茶的地方,左右两间偏房一间用来放书,一间被小可可霸占来读书写字。西边的房间共有两个,一个是存放各式菜蔬和米粮的小仓库,令一个则是被狗剩称为鸡肋,却被董老先生与小可可都珍而视之的所谓的账房狗剩一直都想不明白,你一个小小的后厨,连做饭的人都没有,除了为应天学宫七个餐房提供原料之外再没别的用处,要账房有个毛的用?

    不过狗剩从来不去为了这点好奇心而忤逆董老先生和可可小先生,就像是他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名冠天下的董老先生会跑到后厨做个收菜的老头一样,狗剩从不多问。所以说他很自觉的选了东边的那间房子!

    或者说那并不能被称作是房子,除了能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之外,那里再没有了半分的空闲地方。

    因为这是个杂物间。

    比如扫帚啊、木梯啊、簸箕啊、米袋啊、斧头木槌铆钉麻线等等等等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堆在了这里,若不是狗剩修理修理,恐怕连个走人的地方都没有。

    想到这里,狗剩便忍不住开始唉声叹气起来,然后无奈的张开眼,跑到西房里自己寻摸了一些吃的,噼里啪啦叮叮咚咚做了一顿饭,先是给小可可先生端过去,束手站在门口,等小可可先生说了一句“嗯,还可以”之后才惶恐的退回来,自己拔上两碗白米饭,喝几口就手从缸里舀出来的碎碎泉泉水,打上一个饱嗝,晚饭算是彻底解决。不过狗剩有时候大半夜的饿了,也会自己悄摸的跑去煮点东西,比如在山上偶尔抓到的山鸡啊,在潺潺溪水里偶尔摸到的鲤鱼啦等等这些东西他煮的时候极为小心,做一顿清蒸鱼,搞一个水煮鸡腿蘸酱,都是那种不发出声音的饭食,若是一不小心让沉睡的小可可或者董承运老先生醒来,那自己就不要想尝哪怕一点荤腥了。连吃过两次亏的狗剩如今学的格外乖巧,保准让鼻子贼灵的董老先生也抓不到一点痕迹。于是那几日间,董老先生总会猛的发现某某地方多出了一两块鸡或者鱼骨头,然后跳脚大骂狗剩不懂得尊师重道,是个混账王八蛋。

    狗剩对此倒是安之若素,反正我吃是已经吃了,你若是不爽,难不成还要我吐给你?光棍气十足,浑然不顾董承运老先生吹胡子瞪眼睛的暴躁,以及小可可愤恨的目光,反正你也没有抓到现行,拿我没辙。初来应天学宫的那几日,整个后厨倒是经常会上演深夜猫鼠斗的滑稽场景,别的不说,那几日的你来我往,倒是让狗剩警惕性十足。如今狗剩每日上下山辛苦挑水,说来未必不是董承运老先生携私报复的杰作。

    吃罢了饭,狗剩拖着疲惫的身子推开门,也不掌灯,只借着最后一缕细弱的余晖躺上了床,满足的深呼吸一口气,觉得真他妈的爽啊!

    歇了一猛子,狗剩恢复了不少力气,此时是断断没有睡意的,少年人哪有那么早便进入梦乡的说法,除非那人实在是没心没肺。打了两层黄纸的窗户微微亮着,余晖还尚未散尽,可能是因为依山的缘故,此时光线已经极为微弱了。狗剩睁大着眼睛看着头顶的房梁,忽然叹了口气,然后趴着身子从床下窸窸窣窣摸出了一方盒子,不大,但看着很是精致,狗剩双手捧着那个盒子,自言自语道:“叔,我来西晔已经大半个月了,让我想想今天已经是第二十天了!可我觉得,像是过了二十个年头。”说完这话狗剩叹着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苦笑道:“满天下也再没有向我这样的了,半年的时间,看透了这世间的乱七八糟,半年的时间,一连从燕国跑到吴国,再从吴国跑到西晔。叔,你说说看,我是不是真的很幸运,或者说我真的很不幸?”

    狗剩翻了个身子,躺在床上,将盒子放在胸口,仰望头顶,轻声道:“你真是个骗子,你说你会有安排,可是你看看你给我安排的叫做什么事儿?安排我跑到西晔给你收尸来?还是安排我再把你的骨灰送到燕国?你可真是懒到家了,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懒的一个叔。”

    狗剩苦笑,喃喃道:“不过你懒也就懒了,咋还能逼着别人非要勤快呢?这死老头和那死孩子,整天让老子跑到山上挑水,一天还得四桶,把老子拿牲口用呢?惹急了老子老子一把火烧了这个狗日的后厨,再烧了应天学宫,然后一溜烟跑到松山去,反正在那里我还有一千多兄弟呢。”狗剩说着说着笑了起来,这次笑的较为欢畅:“对了叔,忘了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了,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玄衣轻骑已经被林爷爷带到松山了。一路上很平安,除了在晋城的时候被土阳关驻军咬了一口,其余的都大致比较安全。那一千玄衣轻骑,只要入了松山,恐怕就等同虎入老林龙游大海了。搞死个把蟊贼占山为王还不跟玩似的。回头真混不下去了,我就跑到松山做山大王去。”

    狗剩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神色忽而有些黯然,轻声说道:“叔,你给我留的信我看了,你说我身上还有伤,尚未痊愈,恐贻害无穷,所以要我在应天学宫好生待着,董老先生会为我看病。但叔你知道吗,我真的不想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我想回燕国,我想去那娘们的坟头前抱着那娘们的坟好好哭一场。叔,我真的觉得好累啊,我跟人对砍的时候都没现在这么累。宋家完蛋了,朝廷虽然给的名义不错,但任谁都明白,宋家从此必然一蹶不振,无法继续左右神州格局;上官铎做兵部尚书了,这个老是想让老子去死的王八蛋终于还是当上了兵部尚书,以后恐怕就快要打仗了;听董老先生说,王梓丞也已经被派遣到土阳关去了,还有他那个变态金刚周亚太我真的觉得好累啊。”

    狗剩说着说着,眼睛已经慢慢眯了下来,昏昏欲睡。

    “对了叔我今天,还碰到彭静娜了。没错,就是那个被我一手赶到西海的小女孩儿。叔你知道吗,嘿嘿,那个彭静娜呀,她的胸脯还是太小了”

    夜色浓重,鼾声阵阵,人人皆睡,沉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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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沉沉入梦乡

    狗剩实在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碰见她,而那个女子,肯定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朝思暮想”的狗剩。所以四面八方似乎都在一瞬之间变得雅雀无色,平静的让人害怕,狗剩与那个女孩儿彼此注视,没有任何一人先手说任何一句话,停了许久,那姓陈的少年人或许看出了点什么不对的苗头,略微咳嗽了一声,开口道:“你们认识?”

    狗剩呵的笑了一声,“当然”

    “不认识!”

    那女孩儿出口打断狗剩的话,笑着回头对自己身旁的三个少年道:“看着眼熟,以为是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现在看来,是认错人了。”

    狗剩皱起眉头,嘴角露出一丝带有惊讶的微笑,稍稍对这一行人点头致意,然后扭过身子,挑着两桶水缓缓走开。

    那姓陈的少年个子略高,想来年纪也是此中四人最高者,应是领头之人,他看了看狗剩,欲言又止。那说话倨傲的少年却哼了一声,道:“我就说嘛,一个下人而已,怎么会认识彭姑娘。”那陈姓少年瞥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对那女子轻声道:“如此,那便罢了。静娜妹子,前面就是碎碎泉了,伯父居西海苦蛮之地,此番你回去,我自会安排人送些泉水和上好的春茶给伯父。”

    年纪应该说还是很小,然而天生丽质的彭静娜很知礼的向陈姓少年点头致意,轻声回应道:“如此多谢舜宾哥哥了。”陈舜宾轻轻摇头,示意她不必言谢,而后伸手作了个请的姿势,一行人缓缓走向水声轰隆的碎碎泉。

    彭静娜微微回头,看着已经快要消失在山道上的那个背影,眯起了眼,心中不知翻过了多少念头,然而所有的一切最终只是化作了嘴边的一抹灿烂微笑,然后悄然静默。

    经历了西海风沙后的彭静娜比起半年之前,多了太多的沉稳,便宛如脱胎换骨了一样。这种变化在许多人的眼里或许并不分明,但只从她双手累累不甚明显但着实存在的伤痕上看,就能窥探一二她如今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

    她彭静娜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彭静娜了,而你宋今是,最好依旧没有变。

    有些东西,我发过誓,绝对会让你还回来的

    挑水下山的狗剩在回到学宫的时候已经是日薄西山黄昏无限,与往常一样,小可可早早的就跑去抄书去了,这是董老先生定下的规矩,饶是她古灵精怪,也依然不敢稍逾矩。董承运老先生这几日以来都没有待在后厨,不知去了哪里,听小可可无意中说,董老先生要和姜懋谈点事情,这几天比较忙。而狗剩就算再怎么无知,每每听到小可可直呼西晔长短句大家的名讳时,也依然觉得后背有点发寒,这倒不是因为他对那些大家有什么特殊的尊敬,而是纯粹的对小可可的无法无天感到郁闷。这位不过**岁的小先生,实在是让狗剩吃足了苦头。

    倒掉泉水,狗剩已是疲惫不堪。原本以他体内龙息之功效,就算一天到晚不停的上山下山,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然而让狗剩觉得无奈的是这根扁担,也就是挑水的挑子,实在太过沉重了。那挑子非金非铁,非石非玉,实在是地地道道的木头扁担,可重量甚至能让狗剩觉得像是担上了两座大山。平常的挑水也就成了相当苦闷的担山赶月,哪里还有不疲惫的道理?

    卸下担子,狗剩走到院子里,坐在老树下眯着眼吹了会儿凉爽的晚风,竟有些昏昏欲睡。后厨是很常见的四合院式,坐北朝南,堂屋正房是老先生喝茶的地方,左右两间偏房一间用来放书,一间被小可可霸占来读书写字。西边的房间共有两个,一个是存放各式菜蔬和米粮的小仓库,令一个则是被狗剩称为鸡肋,却被董老先生与小可可都珍而视之的所谓的账房狗剩一直都想不明白,你一个小小的后厨,连做饭的人都没有,除了为应天学宫七个餐房提供原料之外再没别的用处,要账房有个毛的用?

    不过狗剩从来不去为了这点好奇心而忤逆董老先生和可可小先生,就像是他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名冠天下的董老先生会跑到后厨做个收菜的老头一样,狗剩从不多问。所以说他很自觉的选了东边的那间房子!

    或者说那并不能被称作是房子,除了能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之外,那里再没有了半分的空闲地方。

    因为这是个杂物间。

    比如扫帚啊、木梯啊、簸箕啊、米袋啊、斧头木槌铆钉麻线等等等等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堆在了这里,若不是狗剩修理修理,恐怕连个走人的地方都没有。

    想到这里,狗剩便忍不住开始唉声叹气起来,然后无奈的张开眼,跑到西房里自己寻摸了一些吃的,噼里啪啦叮叮咚咚做了一顿饭,先是给小可可先生端过去,束手站在门口,等小可可先生说了一句“嗯,还可以”之后才惶恐的退回来,自己拔上两碗白米饭,喝几口就手从缸里舀出来的碎碎泉泉水,打上一个饱嗝,晚饭算是彻底解决。不过狗剩有时候大半夜的饿了,也会自己悄摸的跑去煮点东西,比如在山上偶尔抓到的山鸡啊,在潺潺溪水里偶尔摸到的鲤鱼啦等等这些东西他煮的时候极为小心,做一顿清蒸鱼,搞一个水煮鸡腿蘸酱,都是那种不发出声音的饭食,若是一不小心让沉睡的小可可或者董承运老先生醒来,那自己就不要想尝哪怕一点荤腥了。连吃过两次亏的狗剩如今学的格外乖巧,保准让鼻子贼灵的董老先生也抓不到一点痕迹。于是那几日间,董老先生总会猛的发现某某地方多出了一两块鸡或者鱼骨头,然后跳脚大骂狗剩不懂得尊师重道,是个混账王八蛋。

    狗剩对此倒是安之若素,反正我吃是已经吃了,你若是不爽,难不成还要我吐给你?光棍气十足,浑然不顾董承运老先生吹胡子瞪眼睛的暴躁,以及小可可愤恨的目光,反正你也没有抓到现行,拿我没辙。初来应天学宫的那几日,整个后厨倒是经常会上演深夜猫鼠斗的滑稽场景,别的不说,那几日的你来我往,倒是让狗剩警惕性十足。如今狗剩每日上下山辛苦挑水,说来未必不是董承运老先生携私报复的杰作。

    吃罢了饭,狗剩拖着疲惫的身子推开门,也不掌灯,只借着最后一缕细弱的余晖躺上了床,满足的深呼吸一口气,觉得真他妈的爽啊!

    歇了一猛子,狗剩恢复了不少力气,此时是断断没有睡意的,少年人哪有那么早便进入梦乡的说法,除非那人实在是没心没肺。打了两层黄纸的窗户微微亮着,余晖还尚未散尽,可能是因为依山的缘故,此时光线已经极为微弱了。狗剩睁大着眼睛看着头顶的房梁,忽然叹了口气,然后趴着身子从床下窸窸窣窣摸出了一方盒子,不大,但看着很是精致,狗剩双手捧着那个盒子,自言自语道:“叔,我来西晔已经大半个月了,让我想想今天已经是第二十天了!可我觉得,像是过了二十个年头。”说完这话狗剩叹着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苦笑道:“满天下也再没有向我这样的了,半年的时间,看透了这世间的乱七八糟,半年的时间,一连从燕国跑到吴国,再从吴国跑到西晔。叔,你说说看,我是不是真的很幸运,或者说我真的很不幸?”

    狗剩翻了个身子,躺在床上,将盒子放在胸口,仰望头顶,轻声道:“你真是个骗子,你说你会有安排,可是你看看你给我安排的叫做什么事儿?安排我跑到西晔给你收尸来?还是安排我再把你的骨灰送到燕国?你可真是懒到家了,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懒的一个叔。”

    狗剩苦笑,喃喃道:“不过你懒也就懒了,咋还能逼着别人非要勤快呢?这死老头和那死孩子,整天让老子跑到山上挑水,一天还得四桶,把老子拿牲口用呢?惹急了老子老子一把火烧了这个狗日的后厨,再烧了应天学宫,然后一溜烟跑到松山去,反正在那里我还有一千多兄弟呢。”狗剩说着说着笑了起来,这次笑的较为欢畅:“对了叔,忘了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了,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玄衣轻骑已经被林爷爷带到松山了。一路上很平安,除了在晋城的时候被土阳关驻军咬了一口,其余的都大致比较安全。那一千玄衣轻骑,只要入了松山,恐怕就等同虎入老林龙游大海了。搞死个把蟊贼占山为王还不跟玩似的。回头真混不下去了,我就跑到松山做山大王去。”

    狗剩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神色忽而有些黯然,轻声说道:“叔,你给我留的信我看了,你说我身上还有伤,尚未痊愈,恐贻害无穷,所以要我在应天学宫好生待着,董老先生会为我看病。但叔你知道吗,我真的不想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我想回燕国,我想去那娘们的坟头前抱着那娘们的坟好好哭一场。叔,我真的觉得好累啊,我跟人对砍的时候都没现在这么累。宋家完蛋了,朝廷虽然给的名义不错,但任谁都明白,宋家从此必然一蹶不振,无法继续左右神州格局;上官铎做兵部尚书了,这个老是想让老子去死的王八蛋终于还是当上了兵部尚书,以后恐怕就快要打仗了;听董老先生说,王梓丞也已经被派遣到土阳关去了,还有他那个变态金刚周亚太我真的觉得好累啊。”

    狗剩说着说着,眼睛已经慢慢眯了下来,昏昏欲睡。

    “对了叔我今天,还碰到彭静娜了。没错,就是那个被我一手赶到西海的小女孩儿。叔你知道吗,嘿嘿,那个彭静娜呀,她的胸脯还是太小了”

    夜色浓重,鼾声阵阵,人人皆睡,沉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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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不见天光的一位爷(上)

    狗剩不是一个喜欢早起的人,但在应天学宫里这大半个月的时间,他却不得不每天早早的起床,因为小可可那尖锐的嗓音所嚎出来的“太阳晒屁股”五个字实在太过骇人听闻。因此狗剩不得不每天揉着惺忪睡眼,早早的就爬起来跑到西山劈柴。狗剩一天的生活莫过于劈柴,挑水这两样,他甚至有时候狗剩都忍不住泫然的想自己真的快要比得上一头牲口了,这不过**岁的孩子怎么就这般的懂得折腾人,简直是人小鬼大恐怖如斯。尽管心中多加抱怨,但狗剩还是每日按部就班,因为他已经不止一次的被小可可打的鼻青脸肿说起年纪,小可可比不得狗剩,但若说起折腾人的法子,小可可却是让人望尘莫及。狗剩虽然人高马大,但奈何手脚上的功夫比起小可可而言实在寒酸的厉害,所以也只能被其压榨而丝毫无还手之力,甚至当小可可在场的时候,他连抱怨上一句的胆量都要好好斟酌斟酌。

    今天亦是如此。

    朝霞破东山朝云,佳鸣谷里的雾气还尚未散尽,狗剩便早早的起了床,在小可可声声催促下扎好腰间的斧头,出学宫往西山而去。西山上有两个村子,一个余家村,一个郭家庄,郭家庄在山脚,而余家村却在山腰,两个村子说起来离的并不远,却势同水火,彼此闹了许多个年头。若不是应天学宫加以调节以和为尚,说不定连人命都要闹出了好几条,当年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儿。而郭家庄因为人丁兴旺族人团结的缘故,在这场旷日持久的不睦中,一直稳占上风,让狗剩每日从余家村回来的时候,都胆战心惊,生怕被郭家庄的人给揪起来揍上一顿。奈何打柴还必须要到山上去,小可可说只有西山山腰上的松木烧起水来才足够火候,泡的茶才好喝。天知道她这套理论是从哪里来的,但狗剩却丝毫不敢反抗,因为不光小可可如此吩咐,连董承运老先生都这般叮嘱过狗剩,煮茶用的木柴,必须是西山山腰松木,否则便丧失了碎碎泉的天然味道可怜的狗剩只能大骂这爷俩,然而拖着尚未完全苏醒的身子吭吭哧哧跑到西山上打个半天的柴。

    日出东方,薄雾清扬,山上的景色极好,站在蜿蜒陡峭的山峰上向下俯瞰,甚至能看到雾气折射着阳光射出霞光万道的盛景,让人目眩神迷,忍不住击节而叹河山大好,心生万丈豪情。然而就算河山再怎么大好,连着看了大半个月之后,也会生出一股审美疲乏感。狗剩便是如此——第一天来此,或许会大呼小叫,第二天第三天,或许还会心旷神怡这么多天过去,狗剩除了埋头赶路之外,就什么也顾不得抒发了。

    上了山腰,便能隐隐看见不少绿树环合的村舍屋檐,造型简单,三角顶,大多都是用石料堆砌而成,上覆茅草,一两间加上围墙围出一个院子,很是简洁,也很是简陋。这便是余家村的村子了,狗剩要打柴的地方比余家村还要高出那么一点,在村子后面。那地方被余家村称为飞鼠林,种着很多松树,树上有很多善攀援的飞鼠,状极松鼠,却比松鼠多出了一层薄薄的皮毛,张开如翼却又不能飞翔,只能滑翔一段距离。虽是如此,但速度却极为惊人,甚至快逾飞鸟,让人惊诧,因此,故名飞鼠林。不过这些畜生倒不伤人,最多不过在人头顶窸窸窣窣飞奔而过,或者张着好奇的眼睛打量着某些不速之客,拘谨的厉害。山外倒是有人高价购买飞鼠皮毛,但余家村村民淳朴善良,对这些不伤人的可爱畜生极为护佑,也没人愿意擅伤天命满足私欲,以是于狗剩总能在打柴的时候看到一两个乌溜溜瞪着眼睛的飞鼠在树上或地下,极为可爱。

    早早的来到了这片松林,像往常一样,此处安静的厉害,偶尔有几声飞鼠窜过的声音也显得格外清亮,狗剩先将斧子丢在脚边,解开裤子洒了泡憋了一路的热尿,这才长吁一口气,掂着斧子清咳两声,寻上一棵还算的上入眼的树,一斧子劈了下去。

    劈柴也是件讲究活,说讲究,讲究的倒不是如何劈,怎样下斧,而是挑木柴。太粗壮的不行,因为狗剩也没那么多能白费的力气,太细的也不行,狗剩再怎么蠢笨也知道物尽其用生生不息的道理。若是把细树一砍而尽了,来年再到山上,还去砍哪门子的柴?所以狗剩总能适得的找到适合的树木,既不过分劳累自己,也能使得这飞鼠林上的木头能循环往复。幸亏这里大部分时间都只有他自己,否则肯定会有人惊叹这小子实在是精打细算,跟个商人似的。

    砍了大概一刻钟,今日的木柴已然解决掉了一半,他丢开斧头,往木柴上一坐,给自己扇了扇风,算是歇了凉,便听到有略显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伙子,今天来的早啊!”

    只是八个字,加上最后那个若有若无的叹息字眼,却让狗剩一翻身咕噜一声爬了起来,拍了拍屁股,指着林子深处破口大骂:“你这臭不要脸的死老头,少跟小爷来这套,小爷今儿个孑然一身空空如也,嘛东西都没有,少跟小爷套近乎!”

    那声音顿了顿,稍许沉默了会儿,然后突兀的笑了起来,笑的极为欢畅也极为不屑,然后像是拿住了什么把柄似的慢悠悠道:“小子,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啊,你少在爷这儿耍光棍,你应该明白,每天来这里打柴的,可不止你一个人。我若是”

    话还没与说完,狗剩已经跳脚大骂起来:“老子不就是吃了两颗红茵果吗,你个老不死的拿两个臭果子阴了老子多少壶酒了,老子这次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声音呵呵笑了两声,不急不缓道:“说的好轻巧啊,两个臭果子呵呵呵呵,你倒是和余家村的人说说去?就说你每天都跑到人家祖树上偷摘果子吃,你看看余家村的人会不会拔了你的皮!”

    狗剩的气势顿时一落千丈,脸上愤懑不休的表情瞬息间化作了谄媚和讨好,嬉笑道:“瞧您说的,哪有什么祖树,我怎么没看到。您老要喝酒直接跟我说不就是了,再说今儿个不才八月初八吗?咱可商量好的,逢单不逢双,您可不能不讲规矩啊!”

    那声音冷哼一声,并不答话,过了半晌才慢悠悠道:“算你小子脸皮厚,过来,给爷捶捶腿。”

    狗剩一阵恶寒,下意识的想拔脚就走,不过权衡利弊再三,还是暗暗叹了口气,苦着个脸慢腾腾的挪到了林子深处,嘴里默念有声,单看嘴型就知道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

    说来也是倒霉,狗剩第一次上山砍柴,好奇心驱使之下便趁着时间充足,在林子里瞎逛游了半天,因看见林子尽头有一棵大树,树上遍结通体殷红的圆圆果实,又因为他实在口渴的厉害,便爬到树上揪了两个果实吃。他自小没少在山野瞎逛,所以也知道什么有毒什么没毒,轻易的便认出了那果实不过是很常见的茵茵树上的红茵果,所以并不怎么在意。谁知道吃了果实之后,正待回去,却听到不远处有人叹息着说你这小子好生大胆,连余家村祖树上的果子都敢偷吃,难不成你是不想活着走出余家村了?狗剩一时间眉头大皱,他倒是知道一些地方有祖坟之说,但还从未听过什么祖树。不过大山之中,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这些奇异的规定倒也不是没有可能,而那祖树云云,恐怕和祖坟之类的说话差不到哪里去。毕竟山上泥流改土,变换极大,祖坟什么的实在不易寻到,所有有些地方拿树作祖也无可厚非,于是心中便是一阵发寒。不过他也不敢声张,只沿着声音一路找了过去,没走多远便在林子深处看到了一个四面都是岩石,而中间空空的天然地洞。那洞中黝黑一片,很是奇异,狗剩本没有多想,毕竟山上存在天坑这并不是什么怪哉的事情。谁知道他还没有走开,原先熟悉的声音便从洞中传出,言道狗剩偷吃了人家果子,他一定要告诉余家村的村民,好生的治一治这等狂放之徒。这下狗剩可真的有点郁闷了,心想这他妈到底是哪里来的老头子,怎么这般的爱管闲事,便骂道你狗日的敢多嘴信不信老子下去剁了你。说完心中又是一阵茫然——哪里来的老头会没事往洞里钻?想到这儿狗剩可真的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了。可洞中的声音却让他停了下来:爷一甲子无人做伴,你若下来,爷可真的欢喜的很。你走,你走。你若是敢走,爷可真的敢跟余家村的人透个信儿,到时候你可有的受了。

    狗剩明白,这些山村之中别的可能还不怎么在意,但这关于祖宗的一些事儿,却无比敬重。万一真惹恼了那些村民们,自己就算再受应天学宫庇护,恐怕也少不得麻烦无数。只能央告老头高抬贵手放小子一马。于是便有了逢单数狗剩便带酒来招待老头的嘴,而老头会为此守口如瓶的约定。

    这个约定他们二人彼此还算恪守,但狗剩每次来飞鼠林砍柴,总少不得要被老头骂上一两句,要么就是酒的品质太低,要么就是味道不对,要么就是小子你模样猥琐太不养眼,要么就是别的乱七八糟。恨得狗剩真想倒上两桶桐油将那多嘴的老头烧死算了。不过他还算是有自知之明,心道这老头就算缺心眼的人都知道绝不简单,自己行事又怎能孟浪?所以狗剩除了一三五送酒的时候和他周旋两句,别的时候干脆不闻不问,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如此倒也相安无事,谁料到这老头越来越过分,连双数的时候都来敲上一笔,由是狗剩才忍不住破口大骂,实在是忍无可忍。那老头也不想想,自己这个“年轻小伙子”本就囊中羞涩,哪里来的钱请他每天都喝上一个醉醺醺的舒爽。狗剩有时候真恨不得一头扎到钧城,找绵延蒙蒙把银票要过来全都卖酒,淹死这臭不要脸的老头算了。

    心中愤恨不休,兀自暗骂,脚步却已经挪到了洞口。狗剩探着头往洞里望了一眼,踌躇半晌,却还是忍不住说道:“我说你都待在这儿多长时间了,就不能出来晒晒太阳,离老远都能闻着臭味了!”

    那苍老的声音嘿嘿发笑:“爷屎尿都是在洞里解决的,你说能有什么味儿?爷答应过别人,不受半缕天光,你小子赶紧下来,省的爷扯开嗓子吼过来人!”

    狗剩暗叹一声,无奈纵身跳下,瞬息间骚臭逼人。

    好不凄凉呀!

    本部小说来自看書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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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满弓刀介绍:
一个无父无母的无赖男孩儿,意外成为高门望族的唯一继承人;怀揣着对便宜老爹的恨,带着对世俗的不满,他该怎么样一步一步砍瓜切菜完成自己的期望,又该怎么面对错综复杂的神州风云。一个无赖的生活,一段史诗般的传奇,让我们在这个全新又古老的神州大陆上,找到关于梦想,关于生死,关于情大雪满弓刀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雪满弓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雪满弓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