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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六章、故人

    甄随被鲜卑人拂竹真一个过肩摔直掷出去,好在他也精通贴身肉搏之术,不纯是马上大刀长矛的战阵功夫,遂于空中一个转折,掉转身体来,稳稳落地。但随即就一扭身,面朝拂竹真,半晌不语。

    不仅仅是甄随,旁边儿王泽等将,以及裴该部曲、附近的晋卒,见此一幕,不禁人人瞠目,个个结舌。裴该正在帐中统筹军需,原本部众进进出出的,难免喧哗——当然军律所限,谁都不敢大声——可是眨眼之间,所有声音全都消失了,言语者尽皆缄口,行动者尽皆僵直,空气有若凝固了一般,所有目光全都汇聚到了拂竹真的身上。

    大家伙儿就不明白啊,甄随与这鲜卑人身量仿佛,但分明比对方要粗上一圈儿呢,一个瘦子,怎么就能把一个胖子给扔出去?尤其那胖子还是裴军中第一勇将甄随……甄随战败,你们谁见到过?谁听说过啊?

    战阵之上,胜负难料,真若是甄随指挥千军万马,在阵上吃了亏,尤有可说,可问题这是单挑肉博啊,才刚见了一招,怎么甄随就“飞”了?这鲜卑人看似相貌平平,站立帐前,姿态说不上毕恭毕敬,也不显嚣张跋扈,来往进出的晋军将士,多数都本能地忽略了此人,并不加以关注。可是他竟然能够一招便即战败了甄随!

    拂竹真抛飞甄随后,仍然端立当地,略垂着头,姿势与先前一般无二,周边晋人可全都傻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王泽,当即一按腰间佩刀,呵斥道:“还不速将此獠拿下!”部曲、卫兵们这才知道行动,急忙各执器械,围住了拂竹真,却谁都不敢贸然上前——甄随都被他一招抛飞了,我等如何能是对手?

    其实最早从大脑宕机状态反应过来的是甄随,但他不知道该如何行动、表态才好。重新扑上去,与这鲜卑人放对?难道我今天还不够丢脸吗?可若不能扳回胜局,如同把面孔贴在地上,沾一脸的泥土啊,要怎样才能落场呢?

    正在茫然之际,突然间帐帘一挑,裴该迈步而出。

    裴该之所以迟迟不召唤拂竹真,倒并无慢待之意,纯属忙于军务,暂时不得空闲——即便是鲜卑来使,既无公文、信物,那我先晾他一会儿,不算无礼吧,更不至于因此而坏了两家的交谊。可是他正在批阅公文呢,突然间帐外声响全都止歇,凝重的氛围如有形质般直透帐帘,扑将进来,裴该不禁惊悚,这才匆匆起身,出帐来查看。

    甄随见状,可算找到台阶下了,赶紧一个迈步,便即挡在了裴该身前,大声道:“这鲜卑人大有蹊跷,末将特来卫护大都督!”

    裴该伸手一扶甄随的肩膀,朝侧面轻轻一搡,嘴里问道:“是怎么一回事?”

    总有那跟甄随不对付的将士——自然不在少数——当即幸灾乐祸地回禀道:“禀大都督,此鲜卑使者站立帐前,等候传唤,甄督方至,按其跪下,却被鲜卑使者当即抛飞了出去,若非甄督勇武无双,怕是已经摔了个狗啃泥了!”

    甄随不禁怒目瞪视那将。

    裴该闻言,也不禁吃了一惊,当即注目拂竹真,问道:“汝便是鲜卑使者?因何摔我大将?”

    拂竹真单膝跪倒,仍然垂着头,拱手回道:“小人不知是大司马驾前大将,因为其背后所袭,便即还了一招而已……”

    甄随跳脚骂道:“谁来袭汝?谁从背后袭汝?!”特么的这不是说我得我越发不堪了么?背后偷袭竟然还没能得手……

    裴该摆摆手,呵斥甄随道:“住口!”然后便命拂竹真:“且入帐中,详细回禀。”

    王泽等忙道:“此獠身手了得,恐其伤害大都督,切勿……”裴该微微一笑:“无妨。”

    随即转身入帐,拂竹真也跟了进去。甄随、王泽等未得传唤,只好继续跟帐门口等着,各自心焦,心说大都督你遭逢刺客也不是一两回了吧,怎么还不警醒呢?即便此人真是鲜卑使者,但既身怀如此艺业,焉知他不会突然间暴起伤人?你帐中那些卫士真能拦得住他吗?

    可是军法无情,众人虽然焦虑,却也不敢擅入大帐,只好跟原地转磨。

    甄随反复琢磨,这家伙究竟是怎么把我给扔出去的?听说胡人、鲜卑什么的,多擅长角抵之术,难道便是此技么?可是即便再如何精妙的肉搏技,对方身量终究比我为小,也没道理一招便能致胜啊?固然我是疏忽了,倘若放正车马,正经搏斗,我未必会输,但……这小子也已经很了不起啦,论起肉搏之能,起码不在陈安之下!

    特么的这厮若能生出大帐,我必要再与他较量一番!不过么,最好找个人少的地方,免得一招不慎,再出回丑……

    再说裴该回至帐中,即在案后坐下。他没跪坐——本来穿着铠甲便不易跪——而是特意命人打制了一张“胡床”。

    “床”之本意,并非卧具而是坐具,一般为木制,距离地面最高不过一尺,是不可能垂腿坐的,仍然必须跪坐,或者盘腿坐——单人坐床,即名之为“枰”。“胡床”虽然也不甚高,却可以垂腿坐,自非中国土产,而是西域传来(一说源自印度),故此以“胡”为名。

    ——“胡”的本意虽指匈奴,但就其广义而言,则可作为西戎、北狄,乃至东北夷族的统称,唯南方的蛮、夷不在此列。

    据说胡床之传来中土,最早可以追溯到两汉,东汉灵帝即好此物,不过这种说法既缺少实物证据,又出自后世笔记,并不靠谱。这种新式坐具有很大可能性是在晋代才传入中国的,唐以后逐渐普及——当然那时候已经不叫胡床了,而叫“交床”,为隋代避胡字而改。

    最早的胡床又名“绳床”,有点儿类似后世的马扎,以竹木交叉制成,上用麻绳结成网状,用以承受人体重量。因为重量轻、体积小,可以折叠,方便携带,故此逐渐成为出行者常备之物——行军也算出行,将领大可踞之垂腿而坐。

    裴该不习惯跪坐,他本来可以“发明”太师椅甚至于老式沙发的,但实在不便于携带,所以最终只是改良了一下当世即有的胡床而已,把高度提升到两尺,上蒙皮革而不是结绳,并且还加了一个靠背。

    当下踞床而坐,拂竹真跟随在他身后入帐,就拱手垂头立在案前,两人之间相距不过四五步而已。帐内本有卫士,陶德亦在,早就听明白外面的动静啦,骤然见那鲜卑人跟着大都督进来,无不紧张,卫士们纷纷地就双手握持长戟,戟尖斜斜朝向拂竹真,严加戒备。

    然而裴该却面沉似水,环视众人。大家伙儿都是久随大都督的,大都督但有吩咐,递一个眼神过来便可明了其意,都不必开口吩咐,故而当即会意,犹犹豫豫地就把长戟重新直立起来,单手扶着,柱在地上。

    裴该这才望向拂竹真,沉声喝道:“既见我面,如何不跪?”

    拂竹真闻言,当即单膝跪倒,略顿一顿,又屈双膝。裴该便问:“可是代王遣汝来寻我的么?”

    拂竹真仍然垂着头,双手拱合,正当其额,回复道:“小人原从拓跋头,奉代王之命南下,来拜见裴大司马与祖大将军。途中遭逢胡骑,拓跋头为其所掳,但云既是拓跋使者,胡人必不敢害,知小人精于弓马,能得脱身,乃命小人完其使命……”

    裴该又问:“代王遣汝等来见我,有何话说?”

    拂竹真道:“本无他语,只为重申尊王之意,并使小人等将王师情状回禀,以备将来夹击灭胡的参考罢了……”

    裴该唇角一撇,微微冷笑。他明白啊,拓跋郁律就是派拓跋头跟这个拂竹真来觇看自家军势的,倘若晋军兵强马壮,便可延续前盟,合攻胡汉;倘若不然,估计郁律就要自立乃至于附胡了。

    他就此停顿了一下,然后又问拂竹真:“汝曾云本出段氏,如何又从了拓跋?”

    拂竹真闻言,身体略略一颤,不禁叹息道:“本以为大司马已然忘却了小人……”

    裴该冷笑道:“三射之恩,岂敢忘怀?!”

    裴该于帐外初见这拂竹真,便觉眼熟。虽然对方始终低垂着头,不肯正面相对,但基本身形体貌,虽隔五六年,大致未变。尤其那家伙还出手抛飞了甄随,对于肉搏之技,裴该所知甚少,但他能够想到,仅凭技巧,若无足够力量,也是不可能把甄随那将近三百斤的榔槺肥躯给摔出去的。

    内家、太极,固然讲究四两拨千斤,但也没听说可以四两抛千斤的吧?

    裴该自徐州起兵,统领千军万马,时常要亲自操练士卒,或者观看将士比武,他知道这世上大力士很多,但膂力强劲到这种地步的,仍属凤毛麟角。最关键还是身量问题,若有一人身高近丈,或者如甄随般腹大十围,能够瞬间爆发出三四百斤的力量来,实不足奇,但问题对方也就普通人的身量和体形啊。陈安以羽量甚至蝇量级别,而能跟甄随那般重量级选手厮打多时,就已经很骇人了,如今却又冒出一个最多中量级的摔跤高手,一招把甄随给摔飞出去——裴该当即意识到:有八成乃是故人也!

    终究那家伙当年抱石磨如捧棉花的情形,始终深深镂刻在裴该脑海之中,拂之不去……

    因而出言试探,拂竹真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得叹息一声,直承身份——没错,他就是当日奉石勒之命,明为服侍裴该,实负监视之任的那个“孙文”,裴该为其改名,唤作“裴熊”。

    裴该随即命其抬起头来,这细细一瞧,除了裴熊还有哪一个?虽说已经分隔五六年了,此人相貌基本未变,只是颔下胡须略微长了一些而已。但裴熊与裴该相似,天生须不甚密,也就下巴上有一丛,颌骨上有两绺,不似甄随,连鬓络腮,满把黑须,加之唇上胡髭也密,几乎要把嘴都遮住,估计留须和剃须,瞧上去就跟俩人似的。而就裴熊多了这点儿胡子,根本难以遮掩原本的相貌嘛。

    想当年在淮滨,裴熊临水三射之时,他就曾经说过,我不是晋人,而是鲜卑人,本为段务勿尘麾下小率,战败投降了石勒,被收为部曲。在裴该想来,自己既已逃遁,这裴熊要么回去向石勒禀报,则仍留在羯军之中,要么不敢折返,会逃往他处——那你就该回到段部去啊,怎么又投了拓跋氏呢?

    裴熊对此解释说:“小人本乃父段而母拓跋……”

    石勒在游弋于司、豫间之前,曾于永嘉二、三年间,奉刘渊之命进取冀州,威胁幽州,幽州刺史王浚遂遣其将祁弘,与辽西公段务勿尘相合,率十万大军南讨,最终于飞龙山将石勒击败。裴熊就是在飞龙山之战前的对阵之中,中伏负伤,而为羯军所擒的。

    他身份不高——主要是虽属段部,本人却不姓段——也就百十人的队将而已,弓马虽熟,又能角抵,长矛大刀却耍不大溜,因而受所部主将牵累,都没能大展所长,多杀羯兵,就中箭被俘了。石勒命将俘获的晋兵一律斩杀,但对于段部鲜卑人,却网开一面——主要他知道段部是大敌,还希望能够跟段务勿尘化敌为友。

    捡点所获鲜卑兵,见裴熊力大,便即收于麾下。鲜卑人本重武勇,那你既然打赢了,我自当由你处置,再无二言,就此裴熊跟从了石勒。

    但是裴熊平素寡言少语,不显山不露水的,石勒只知此人老实,却并未能发掘其所长。其后要命人监视裴该,石勒考虑到裴熊能说一口流利的晋语——段部与中原往来甚密,中国化程度是很高的——与羯人部曲不同,便命其化名孙文,送去了裴该身边。

    本来下令,若裴该有逃跑之意,便可当即斩杀之,但在渭滨,裴熊一则不忍下手,二来考虑到即便射杀了裴该,对方身在船上,也不可能拖尸体回去向石勒复命,故此才特意三射不中……

第三十七章、是恩?是仇?

    裴熊在渭滨,为什么不忍心真的一箭射杀了裴该呢?

    这主要就是靠着裴该来自后世的灵魂了,心中本无主奴的身份区别,在他看来,天之生人,或中国、或夷狄,或男性、或女性,或显贵、或贫贱,有贤与不肖之别,就人格而言,大家伙儿都是平等的。故此裴该对于石勒送来的那几名仆佣,即便明知道是对方设置的眼线,也从不颐使气指,哪怕比这年月普遍的上司对待下属,还要客气一些。

    这对于裴熊而言,乃是从来没有遭遇过的事情,尤其段部鲜卑虽然貌似颇为中国化,终究社会形态还很落后,属于奴隶制部族制度,段氏待各部皆如臣仆,各部贵人待其部民,等同奴隶。归附羯军后,情形也毫无改善,在裴熊看来,这本是顺理成章之事,甚至乃是天地万物之道的投射和反映。

    故此裴该平等相待——这是反应在日常态度上,似若有形,却又无迹,唯仔细体会,才能有感——裴熊反倒很不适应。只是鲜卑虽无“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的说法,却也知道人以恩德待我,我必报之善意。裴熊一直期望裴该能够老老实实留在胡营当中,即便不能为石勒出谋画策,得其重用,也别捅什么篓子,以触石勒之怒,则我可以长期服侍这般良善主人,岂不比做石勒的部曲要更好吗?

    谁料想裴该心心念念,只有逃亡,最终就设圈套瞒过了石勒、张宾,遣开石虎,领着裴氏上船而遁。裴熊先射一箭,是为恐吓裴该,促其归来,谁想裴该铁了心了,我今天宁可被你射死,也绝不再入羯营半步!

    裴熊无奈之下,第二箭就瞄得比较准了,只是水面风大,能不能中,他自己也没把握——且看天意吧!因为裴氏遮挡了一下,裴该及时侧头,堪堪将箭避过,因而裴熊接下来第三箭,纯粹就是向天而射的。

    他下不去手杀裴该,只得拨马而回,却也不敢回报石勒。一则知道以石勒的脾气,甚至于以石虎的脾气,得知此事后,都肯定要给自己脖子上来一刀,裴熊不怕死,但还不想如此而终——裴先生耍尽伎俩,连你汲郡公和张孟孙先生都能瞒过,我怎么可能拦得住他呢?二则他也担心若急报石勒或者石虎,他们立刻遣人追赶,说不定裴先生跑不远……

    我是很希望裴先生回来啊,但逃亡被擒,回来必然死路一条。

    因而裴熊就此策马也逃离了羯军阵营。本欲折返辽西,却听说当日战败,俘虏虽然多被石勒释放,却反为段务勿尘以丧师之罪斩首了。鲜卑是部族制,裴熊所属那一军,其实多出同部,阵上伤亡十之三四,逃亡或被俘后释放,遭斩首的又十之四五,剩下已经没有多少人啦。裴熊若归,即便不被正以军法,也必然无所依靠。

    他这才被迫转向代地,去投了拓跋。

    裴熊之母本是拓跋女子,是在辽西与代国的纷争当中被掳,配给段部牧人,生下他一个独子的。他身上始终都带着母亲传下来的家族信物,就此按图索骥,前往拓跋部投亲,最终被拓跋头收为了部众——拓跋头算是他娘的远房兄弟,故此他日常以“阿舅”相称,虽然两人年岁相差并不大。

    此刻裴熊将前事择其扼要,向裴该解释了一番,说我母家来自拓跋,段部的父族已破,这才投去拓跋,跟随了拓跋头。裴该便问他:“汝与我相识之事,拓跋头乃至代王,可知晓么?”

    裴熊摇摇头,回答道:“拓跋头但知小人曾经陷身羯军,至于代王,并不识得小人。”

    裴该摆手命他站起身来,随即便道:“汝既奉命而来,可见与我缘分未绝,也不必回去了,仍留在我的身边吧。”

    裴熊犹豫了一下,说:“既奉代王之命,自当回报……”

    裴该双眉一轩,说:“奉代王之命者,本为拓跋头,代王既不识汝,如何授命于汝,又何需回报?既知代王有相联络之意,我自会遣使北上,去见代王。”

    “然而,拓跋头实授命小人……”

    裴该劝说道:“据汝所言,拓跋头已陷身于胡,生死尚且不知,汝又向谁人回报?且待知其下落,再……”说到这里,突然间打住,随即双眉一轩,拍案喝道:“汝本我裴氏之奴,此前失散,暂依母家,犹有可说,今既归来,我不释放,又岂有返归之理啊?!”

    他所说的乃是当世风俗,甚至于相关律法,就算官司打到郁律面前去,也是裴该有理;再者说了,郁律与裴该,论势力足可相敌,若论身份,裴该恐怕还略高郁律一头——终究他是朝廷执政,郁律则只是附庸之主,仅靠着头上的王冠,是不足以压制裴该的——郁律又怎么可能因为一个自己都不认得的部众,忤逆裴该之意呢?裴熊对此,真正无言以回。

    其实他来之前就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了。就其本心而言,拓跋虽是母族,且鲜卑人之重母族更要超过中国人,但裴熊打小就是在段部长大的,对拓跋并无特殊的亲近之意;相比之下,更愿意在裴该侧近听用。然而如此一来,必然有负于拓跋头,裴熊原本还期望,分隔既久,加上裴该如今贵为朝廷重臣,手握雄兵,身份与往日不同,可能就把自己给忘了呢——晋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贵人每多忘事”……那么自己便无须在两者间做艰难选择啦,就当是一名普通的鲜卑使者可也。

    当然啦,裴该也有很大可能性认出自己来,对此大约会报以三种不同的态度。一是勃然大怒,甚至于当场将自己斩首——终究自己曾在渭滨射其三箭,以示主仆恩义断绝——既曾受其恩惠,如今为他所杀,也算还报了,无怨无恨,坦然受之可也。

    裴该的第二种态度,则是在认出自己之后,仍然允许自己完成使命,然后纵返拓跋鲜卑去,如此也省得再伤脑筋。

    那么裴该会不会不记旧恨,仍愿收录自己呢?这种可能性自然也是存在的,且在裴熊想来,以裴先生往日的性情来看,多半会这样做,那自己就比较烦难了,是留,是走,不便抉择。只是时移事易,裴先生原本身边就自己等数名奴仆,即便明知道是探子,也必须捏着鼻子倚重一二;如今他麾下强兵数万,仆佣也当成群,那还会瞧得上自己吗?

    ——裴熊就没考虑到,这世间如他这般力大的奴仆,实在凤毛麟角,不好找啊……

    谁料想裴该直接就说了:“汝本我裴氏之奴,此前失散,暂依母家,犹有可说,今既归来,我不释放,又岂有返归之理啊?!”你不是自由之身,何去何从,哪儿能由你说了算?晋人是这种规矩,鲜卑只有更甚,把奴仆等若物品、财产,生杀由心,财产自己怎么可能有啥主动权了?

    裴熊无言以对,只得俯首听命。

    其实对裴该而言,他是真没有恨过裴熊。本来对方就是奉了石勒之命来监护自己的,自己小瞧了他,导致在渭滨遇险,彼时各为其主,何言怨恨?况且裴熊当日在渭滨岸上,完全有机会一箭把自己给射个透心凉的,即便一箭不成,三箭又如何?三箭不中,他箭袋里起码还有六七支箭呢吧!

    倘若裴熊真欲留难,自己又岂能顺利脱身,更焉有今日啊?尤其裴熊第三箭是朝天射的,裴该心里明镜似的,此乃有意纵放。故此裴熊对自己实有恩惠,有恩不报,岂是君子?

    从前不知道你在哪儿,故此无可答报。裴该甚至考虑过,倘若裴熊仍在羯军之中,则将来战阵相见,侥幸俘获,我都必然饶他一命,更何况他已然去投了拓跋呢。兼之人才难得,这能够把甄随一招抛掷出去的勇士,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啊,若得拓跋重用还则罢了,既然郁律当面不识,等若凡俗,我又岂能不留将下来,以为己用?

    故此当即吩咐陶德,说你带裴熊下去,重新梳洗一番——把他那身皮衣脱下来,换穿中国装束,再散了辫子,改为束发。从此他就是我贴身护卫了。

    陶德自然懵懂,却也不敢细问,只得领裴熊前往后帐,裴该这才召唤甄随、王泽等人进来。甄随一进帐就左右寻摸——那鲜卑人哪儿去啦?拱手询问裴该:“不知大都督如何处置那鲜卑人,可杀却了么?倒也有些可惜……”

    裴该简单明了地回答道:“彼虽为鲜卑,却也是我家逃奴,今既得归,自然留下,安能杀却?”

    当时律法,奴仆逃亡,逮回来是要处死的,但按照后世的说法,这属于“自诉案件”,而非“公诉案件”,倘若事主不究,则自可宽赦。就好比我丢了一样东西,被公安机关找回来了,则这东西是弃、是留,要不要提出一笔奖金来酬劳寻获人,权力在我,公、检、法没有强制执行某种判定的道理。

    再说鲜卑,在这年月,鲜卑而为晋人之奴,或者倒过来晋人而为鲜卑之奴者,不在少数,即便正牌匈奴乃至屠各,沦落为晋人世家奴仆者也非凤毛麟角。裴氏乃天下高门,家里有几个鲜卑奴仆,也不奇怪啊——司马睿还纳鲜卑女奴为妾,生下了长子司马绍呢。

    故此对于裴该的解释,甄随等人都不感到疑惑,只是暗想:大概也只有你们裴家,才能养出这么能打的奴仆来吧?甄随同时还在郁闷,既是大都督之奴,估计我没什么机会再找他较量了,而即便较量,也不可能瞒过大都督,但……就目前而言,我还真没有打赢那小子的把握……

    其实他故意提起裴熊来,也有暂时岔开话题,免得一进来就遭裴该申斥的打算。可惜裴该才说裴熊是我家奴,随即话锋一转,还是入了正题,喝问甄随、王泽道:“汝等绕道而来,可有想过刘粲南下,大荔将岌岌可危么?!”

    王泽赶紧单膝跪倒,谢罪说:“末将等谋划不密,恳请大都督责罚。”

    甄随是必须要分辩几句的,赶紧回道:“大都督容禀,我本命陈安率其秦州兵马,正面佯动,以迷惑胡军,今既刘粲南下,料想陈安必然退归大荔,三五日内,可保大荔无虞。今当快速南下,以挠胡寇之背——末将请为先锋!”

    甄随确实很鬼,他若是直承己过,就怕裴该顺杆爬,直接降下责罚来;若是砌词狡辩,又难免触了裴该之怒。就理论上来说,总司全局的是裴该,裴该命其按期到郃阳城下来夹攻胡垒,他确实到了呀,至于走哪条路过来,你又没有规定。再者说了,倘若我直道北上,胡寇却反而绕路去攻克了大荔,难道责任也在我吗?还不是你主帅的误判之过?

    甄随终究不是真傻,他敢拍胸脯说老爷没错,敢诿过于人,说错都是王泽、陈安他们犯下的,但不敢直接把责任朝上推,说大都督您原本的计划就有漏洞。裴该哪怕再好脾气,甄随哪怕说得再有理,这直接被部下把皮球一脚蒙在脸上,任谁也不可能不光火吧?

    所以甄随不狡辩,不推卸责任,只是说这事儿尚可补救,而且我愿为先锋,希望大都督您即便欲降责罚,也请等到战后再说吧——容我戴罪……其实没罪,但请容我将己功以补君过。

    就中道理,裴该自然明白,他本就没打算责罚甄随——诿过于人,非君子所为——但总想趁机申斥几句,撒一撒心头之火。可惜甄随此番言论一出,裴该就如同一重拳擂在棉花上,再也骂不出口了。

    只得强自按捺胸中的郁闷,问甄随:“大荔城内,除秦州兵外,汝等尚留多少兵马?”

    王泽回答道:“唯郡兵千名……”

    甄随赶紧抢过话头来,说:“然以陈安之勇,及秦州兵之力,只要大都督急往相救,必可护得大荔无虞。”

    王泽悄悄瞥了甄随一眼,心说你倒是真会说话啊,而且完全听不出来是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是真有韬略在胸,惯能推卸责任,还是纯粹的无脑之言……有些事情,他觉得还是赶紧禀报裴该为好,免得将来吃挂落——

    “启禀大都督,夫人心忧郃阳被围,已自长安前来大荔,如今还在大荔城中……”

    “什么?!”裴该闻听此言,不禁大吃一惊。

第三十八章、官品与秩禄

    胡军前部疾驰五十里,直抵大荔城下。

    其将乃是冠威将军卜抽,远远地觇看大荔城防,不禁暗自叫苦。

    大荔乃是冯翊郡治所在,又位处渭水河谷的膏田腴土之上,其规模自非夏阳、郃阳等小邑可比——当然啦,一座城池是否难以攻取,是不能光看其规模的,要在城防工事是否坚固,以及城守士卒数量多寡、勇怯如何。

    然而卜抽眼前所见,乃是裴该当年为了抵御刘曜西归而苦心经营的雄城,城堞既高,楼橹又密,羊马垣坚固不破,护城壕深邃难渡,更加还高高地扯起了吊桥……且看城上旗帜,密匝匝排布,起码在面对卜抽的北城,就貌似填塞了不下三千兵马!倘若四面尽皆如此,城中兵数在一万上下,这短期内根本就攻不下来啊!

    卜抽不禁暗道:“往日听闻呼延荡晋(荡晋将军呼延实)之言,云大荔如何金城汤池,牢固不拔,还当是夸耀敌势,以遮掩自身之败,于今看来,其言不虚啊……”

    再想想也对,想当年刘曜的兵数,与如今的“王师”相仿佛,兵质可能有距离,但也不会相差太远,而刘曜用兵的经验,又比刘粲要丰富得多——起码年龄摆在那儿呢——他都迟迟不能攻克大荔,甚至于最终丧败,则此城之坚,还待亲眼目睹才能确认么?

    今时、往日,唯一的差别,或许就在于——裴该、陶侃都不在大荔城中,守兵数量,也比刘曜来攻时为少。但除非城上这些旗帜都是虚假的,守将也是一庸懦之辈,否则必难一鼓而下。那么守将庸懦么?起码陈安尚在城中啊!

    卜抽乃不敢轻率攻城,急令在城北下寨,以待刘粲赶来,同时于寨中搭建高橹,打算我再站在高处好好眺望一番城内动向,再作行止。

    他是胡汉宿将,且向来谨慎,倘若换了一个莽撞之辈,比方说路松多,说不定不管不顾,当即便下令攻城了。而其实胡军若是急攻大荔,或许城池真的难守,因为这个时候大荔城中一片混乱,以谁为主守城之事,尚且未定……

    大荔城中只有千余郡兵把守,既云郡兵,素质自然相对低下,别说大司马三军了,估计就连裴该、陶侃一手带出来的老辅兵,都未必能够相提并论。

    甄随在临行前,就下令于四面城上密布旗帜,本意只是麻痹胡军,假装我军主力还没有出城,故而卜抽见之心惊。但其实旗虽多,兵却少,而且多数都缩在城堞后面瑟瑟发抖呢——终究卜抽所率胡军先锋,便已达三千骑之多了,守卒远远望见,能不觳觫?

    陈安早卜抽一步,返归大荔,堪堪避过了胡骑的追杀。他一进城就下令关闭四门,扯起吊桥,再命士卒护守,但却遭到了郡尉的阻挠。

    郡尉掌一郡之军事,原本权势颇重,仅在郡守之下——汉代就习惯称郡守为郡将,而名郡尉为副将——汉景帝时改称都尉,至东汉光武帝,则罢废此职,以郡守总统一郡之军政大事。晋代承制汉魏,自然也是没有郡尉之设的,还是裴该留台关中后,考虑到麾下人才不足,部分郡守还要统领大司马各军,部分郡守只能备员而已,实难担当重任,就在部分郡内恢复了郡尉之设。

    好比说冯翊郡,郡守本是陶侃陶侃士行,但陶侃要负责整个大司马后军,不可能长居大荔,则大荔之守,必须另委他人负责,这才临时设置了一名郡尉。

    此郡尉并非裴该原从人马,本是麴允旧将,因为对于大荔周边地区比较熟悉,乃得简拔为尉,所领虽号千名郡兵,其实更象是大荔城内的公安局长,平日唯主司治安工作。

    陶侃在大荔时,郡尉自然一切仰承陶士行的旨意,甄随到大荔,他也毕恭毕敬地尊命无违,但如今这二位全都不在啊,光陈安出去转了一圈儿,莫名其妙又回来了,郡尉就不可能将城防之任轻易交到陈安手上去啦。

    一则陈安虽然挂着破虏将军的头衔,这将军号暂时还是虚的,大司马三军中无其位置;二则陈安所领皆新附秦州兵,郡尉又怎么放心把雍州土地交给秦州人来防守呢?若是徐州人、司州人,或许还可商量,秦州,那可是原从司马保的叛逆啊!

    郡尉找到陈安,打问过了城外情形后,虽感惊恐,却还是硬着头皮要求说:“末吏既为一郡之尉,城守之事,责无旁贷,陈将军可将兵马交付于末吏,由末将统筹守城之事。”

    陈安朝他一瞪眼:“我百战陇上,岂不如卿?为何城守重任,要由卿来统筹?”

    郡尉分辩道:“末吏职责所在,陈将军则无实任,倘若城池不守,罪在末吏,陈将军不必分责——既如此,还当以末吏与冯翊郡兵为主才是。”

    陈安冷笑道:“以汝之能,将此千余弱卒,可能守得住大荔否?”他一着急上火,直接就改口,不称呼对方为“卿”了,而用上了“汝”字。

    郡尉道:“末吏虽无能,既负此责,无陶府尊或大司马令旨,也不能将城守之任拱手相让。且雍州兵虽弱,乡梓所在,必然奋勇;将军所部秦州兵,难道肯拼死为我雍州守土不成么?”

    陈安勃然作色道:“都是大司马留台之部属,何分雍州、秦州?!”

    他恼恨那郡尉瞧不起自己,对方却也不忿陈安欲图越俎代庖,二人就此争吵起来。秦州兵陆续聚拢过来,为自家主将撑腰;雍州兵见势不妙,也纷纷抽出刀,卫护在郡尉身边——眼瞧着火并难以避免。

    其实陈安确实起了火并之心,只要把那郡尉擒下,不信弱鸡一般的郡兵不肯从命——倘在昔日,又身处陇上,估计他早就动手了。然而如今情形不同,三千秦州兵在雍州如同无根之草,而裴大司马的军法又比司马保为严,陈安虽然素性跋扈、莽撞,但既身处矮檐之下,除非被逼得急了,还真不敢肆意妄行。

    他们这么一争闹,大荔城中的指挥系统彻底混乱,有小卒从城上跑下来,欲待禀报胡军已至的消息,却见两名主将都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卒包围在中央,压根儿就挤不进去,急得连连跺脚。才刚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就被四外嘈杂的人声彻底给压下去了,陈安与冯翊郡尉,谁都没能听见。

    过不多时,又有士兵从城上疾奔而下,欲要寻人禀报,说胡军暂退扎营……见此情状,这小兵胆子却大,干脆跑去校场之上,提起鼓槌来,把一面画鼓擂得震天动地一般巨响不绝。鼓声一起,对峙双方瞬间噤声,陈安就问:“怎的了,可是胡军已至么?”

    这才得到确切的禀报,陈安便道:“事急矣,若不遽登城护守,胡军来攻,又当如何处啊?汝可速将郡兵尽皆交付于我,不得迟延!”

    然而郡尉却仍然不肯松口。

    郡尉既信不过陈安,也信不过秦州兵,在他想来,仅靠一千郡兵肯定是守不住城的——陈安说过啊,胡军大举来犯,恐怕不止几千人——若能指挥得动三千秦州兵,犹可支撑数日,以待甄将军率部返回。我要是拿到了完整的指挥权,仍然守不住大荔,那是天意,即便大司马怪责,我也无可怨尤。但若守军都被你陈安拿去了,完了还是守不住城,我同样有失土之罪,要餐项上一刀,那冤枉可就大发了。

    总而言之,大荔城和自己的性命,还是由自己来守护为好,真不放心交给别人啊。

    二将仍然争执不下,正在此时,忽听有人高声叫道:“大司马荀夫人驾到,还不恭迎么?!”

    荀灌娘虽然不再插手军事,但终究忧心忡忡,不时遣人打探外界消息。等她听说陈安突然间折回来了,不禁诧异,便命裴服去寻陈安打探。

    她虽然不知道甄随是如何分兵的,但甄随先行,陈安后动,先后次序还是了解的。如今陈安折返,却不见甄随,这是什么道理?难道说甄随战败了么?还是说那秦州佬怯战,主动折返?甚至于,秦州兵起了什么异心?!

    裴服跑去寻陈安,却挤不进对峙的人群,随即听说胡军已至城下,不禁吓得屁滚尿流,回来就收拾行李,要保着荀灌娘出南门而急遁。荀灌娘呵斥他道:“倘若大荔有失,长安恐也难保,我等又能逃到何处去啊?如今唯有急寻见陈安,探问端底才是。”她知道裴服这厮胆量和能力都有限,只为是裴家世代仆佣,眼瞧着裴该长大成人的,才被交付了管家的重任,荀灌娘平常也对他客客气气。若靠裴服,这事情问明白不了,而手下其余奴仆,素质怕是还不如陈安——包括自己从荀氏带来的家人——没办法,只好亲自下场了。

    于是在仆佣卫护下,策马来寻陈安。众兵听说夫人到来,都不敢阻,让开一条通道,陈安与郡尉也皆拱手相迎。荀灌娘来至面前,翻身下马,便问陈安:“闻城外胡军掩至,究竟是何缘故?”

    陈安简单扼要地介绍局势,说:“末将与甄将军分道而行,当面正遇胡军大众。甄将军有语,我若遇胡,可敌则敌,不可敌便退守大荔,因此半途折返。且看胡军行止,也是向大荔而来……”

    荀灌娘问道:“既如此,何不登城护守,而要在此间延挨啊?”

    陈安苦笑道:“军令不一,如何守城?末将乃请郡尉交付守城全责,彼却不肯应……”

    郡尉哪肯让陈安恶人先告状,急忙插嘴道:“末吏本负城守之责,无可辞让,乃请陈将军率秦州兵听末吏指挥,陈将军不但不肯,反而煽动秦州兵,似有反意!”

    荀灌娘闻言,略略吃惊。陈安赶紧辩解道:“末将焉敢背反?既从大都督,自当粉身以报,此心天日可鉴!然郡兵多不能战,郡尉又非宿将,夫人且思,唯安与秦州兵,可护大荔安全也。”

    荀灌娘七窍玲珑,听得二人之言,已知端底——不就是争夺指挥权嘛。就感情上来说,她还是倾向于郡尉的,陈安初降不久,秦州兵也还没有正式纳入大司马三军体系,怎么能够信任不疑啊?但理智告诉她,郡尉容易压制,陈安则不便呵斥,而且真正有战斗力的秦州兵倘若更易主将,还能不能发挥出三成威力来,实在可虑……

    因此便即呵斥道:“大敌当前,卿等当戮力同心,岂可相争,自乱阵脚?”随即问那郡尉道:“卿是几品啊?”

    郡尉听问,微微一愣——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呀。

    魏晋时才从秩禄制向官品制演进,制度尚不完全。所谓官品,本由九品中正转化而来,是为了标示不同中正品级的士人,可由何官入仕,以及最终可以做到多高的官职。好比说,唯裴该之类,中正评为上中者——上上从来不设,上中就是顶点——才能由五品官起家,直至晋升为一品大员。倘若是下品寒门,初入仕只能做无品下吏,而且最终升到五六品顶天了。

    当然啦,今方乱世,很多规矩——其实不能算定规,只是约定俗成——都被打破了,在原本历史上,要等东晋建立,这一套才在江南地区重新发酵。

    但正经官位之高低,仍然遵从的是汉代秩禄制,能领多少俸禄,就说明了你的官职算哪一级别。陈安论官品,乃是五品杂号将军,论秩禄,不过千石而已,也就跟大县之令一个级别。郡尉若从汉制,其禄仅次于郡守——郡守是二千石,郡尉是比二千石——实比陈安为高,而若论官品……本来就是裴该临时设置的,根本就没定品啊。

    因而郡尉难以回答,荀灌娘便道:“陈将军官五品,卿却无品,岂可不从陈将军之命呢?”虽说秩禄才实定官职大小、高低,但受九品中正的影响,其实这年月人们更看重官品——官品是从人品而来的呀,而人品又受到门第的极大影响——好比说尚书令为中枢重臣,官品第三,只在诸公之下,其秩禄却延续汉代,仅仅千石而已,但即便二千石之守、中二千石之卿,谁又敢在尚书令面前颐使气指啊?

    因而荀灌娘才直接用官品来压郡尉,郡尉乃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第三十九章、大荔城上

    军国大事,本无妇人置喙之处,冯翊郡尉完全可以当荀灌娘的拉偏手是放屁。但问题这是个人治社会啊,法律意识普遍淡薄,则堂堂大司马夫人之言,他又怎敢不听?

    关键是有了荀灌娘的话,他就有了落场的台阶,将来若是大荔不守,大司马问起罪来,也可以说是你老婆强要我交出指挥权来的,我没什么责任,要罚先罚你老婆——当然最后一句话,只可意会,不敢宣之于口。

    大司马固然整天把律条、军法挂在嘴上,但他能够轻易驳老婆的面子,责罚郡尉吗?倘若荀灌娘出身低,甚至于并非正室还则罢了,她本出于高门荀氏,老爹在洛阳做尚书仆射,则大司马又岂敢不对夫人相敬如宾呢?

    再者说了,即便郡尉咬紧牙关,以职责所在为辞,并且最后也守住了大荔城,但既得罪了荀夫人,她若在大司马面前递几句小话,自己还有前途可言吗?恐怕连性命都难保呢吧!

    因而郡尉听了荀灌娘的斥喝,无奈之下,只得让步,把指挥权交给了陈安。陈安倒也不为己甚,给郡尉留了两百兵,命他继续负责城内的治安,并且召集青壮,打开府库授予兵器,上城助守。就这样拉拉杂杂,临时聚集起七八千人来,分守四门——重点自然放在了北城。

    等到陈安登上北城城头的时候,天色已经逐渐昏暗起来,胡军营寨也基本上建成了。陈安与卜抽遥遥对望,都不禁深感懊恼——

    卜抽已在营中建起了高橹,登橹而望,他目力本健,瞧出来城上乱糟糟的,貌似士卒才刚各据其位,不禁心说:那些旗帜果是虚兵!早知道我一到就直接攻城了,大有机会登城而上……如今则良机错失,时不再来!

    至于陈安,发现胡军前队不过三千多人而已,心说我若能趁其初来乍到,尚未下寨,立足未稳之机,率领秦州兵冲杀出去,必能大挫敌势啊,对于以后的守城战得益良多。可恶那郡尉,他若是早早便把指挥权交给我,而不等夫人跑来劝解才无奈低头,我今日便能在城下立一大功!

    但是后悔药没处掏摸去,卜抽只得静待刘粲大军抵达;陈安也只好分派兵马,安排城守事宜。他估计胡军更有大部在后,自己既失良机,仅靠手里这些士卒,只能笼城而守,被动挨打,恐怕再难抢回主动权来了。

    刘粲是翌日辰末巳初,抵达的大荔城下,听得卜抽禀报,守城晋军数量应该不多。

    卜抽可想不到城里会因为指挥权起纷争,导致行动迟缓,他直到营寨立稳,登橹而望,才见守军陆续就位,判断是士卒数量过少,又不意我军急至,被迫临时召集城内青壮助守,故此才迟慢了一拍——其实也不能算完全料错。

    因此禀报刘粲说:“察前路松多与靳将军所逢陈安所部,不过数百骑;甄随既然间道往救郃阳,留守士卒最多三千,则城守兵当在五千以下。大荔是冯翊郡治,闻其户口近万,则可用青壮,亦在五千左右……”

    刘粲点点头,说:“如此说来,不过万众,且多庶民,力必不足,此城不难下也。”可是随即便作一转折——“虽然,恐乔车骑难以久绊裴该,且若甄随、郭默行至郃阳,不见我军主力,也必匆匆南下,若不能急下大荔,其势终究难以扭转。”于是下令,不计伤亡,三面围攻城池——南面是上洛水,不易近城攻打——同时催促刘骥尽快夺取渡口,以保障自军与本土的联系。

    刘粲连攻城器具都来不及大造了,直接就命士卒伐木结梯,然后扛着梯子便直朝城壁冲来。

    为了鼓舞士气,亦希望置身于血火激战的第一线,亲眼观看战事,荀灌娘也寻了身铠甲穿上,亲自登上城楼——当年大荔之围,有裴嶷拦着,她就根本没机会上城,这回终于没人敢阻了——见此情状,不但不怕,反感诧异,就问陈安:

    “虽然胡军向来不善攻城,但我听说此乃刘粲率倾国之兵而来,其中必多宿将,也不乏百战精锐,如何不作准备,不修攻具,杂乱而来,有若草寇啊?”她是没怎么见过胡兵,但草寇是见过的,好比当年在宛城,第五猗使杜曾率部发起过几次猛攻,杜曾所部,不就全是有组织无纪律的流贼草寇吗?

    怎么如今看这胡军攻城之状,跟那些草寇没啥区别啊?

    陈安拱手回禀道:“末将曾前出与胡寇遭遇,见彼等军容与今日不同。私心忖度,胡寇是怕大都督与甄督等挠其后路,这才不及准备,急来蚁附攻城耳。”随即安慰道:“大荔城高堞密,城中守具齐全,末将所领三千军亦多秦州健勇,当此敌势,守之不难——夫人且放宽心。”

    荀灌娘笑一笑,鼓励陈安道:“我虽闺中妇人,也素闻将军勇名,响彻陇上,则有将军护守大荔,我心岂能不安?正要看将军大破胡贼,扬我军威!”

    几句话才刚说完,胡军就已经进入守方射程范围了,陈安在城楼上摇动旗帜,一声令下,当即乱箭齐发,如雨而下。不过陈安表面上泰然无事,心里也在打鼓,他就没料到来的是刘粲主力,如今略略统计,敌势不下五万之众,光靠射箭肯定是逼不退的,等会儿城头短兵相接,就算能够顺利守住,己方的伤亡也必不在小。

    大荔城大,四千人绕城大半圈,将将够守——而且你城南也不可能彻底放空啊——实在剩不下多少预备队来啦。胡军却是一眼望不到边,倘若不顾伤亡,车轮进攻,反复扑上,最多三天,恐怕城内士卒的体力就会耗尽——哪怕秦州兵再勇也不成,终究只有三千之数哪。

    他进城之前,就已经遣快马去追甄随了,但实在估摸不出,甄随究竟多久才能折返城下。

    陈安是陇上骁将,最擅长平原对决,正面搏杀,斩将夺旗,论守城则实非所长。或许陶侃或刘夜堂在大荔,不仅仅是拍着胸脯说必能守住,心里也是安稳的,陈安却只有表面镇定,心里难免七上八下。

    不由得暗恨甄随,都是你瞎玩花样,搞什么绕路、分兵,结果陷我于如此险地……更倒霉是荀夫人还在城中!我以寡临众,就算最终守不住,也不当死罪,但若夫人有个三长两短,大司马还能够饶得过我吗?实在不成,要么我干脆绑了荀氏,开城降胡好了……

    不由得暗瞟一眼荀氏——荀灌娘正注目城外战场,浑然未决。

    陈安完全是靠着自己桀骜的素性撑着,才没有当即拔刀,比划在荀灌娘脖子上。他心说就算要降胡,也得等到山穷水尽之时,这还没打就降,或者打了没输就降,实在有损我陈某人的威名啊!当日降裴该,那是因为裴该大义名分在手,且将全得秦州之地;今若降胡,秦州兵会肯抛弃父母妻儿相随么?终究都是临时招募的健勇,不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老兵哪!

    倘若欲降而秦州兵违命,只恐不能顺利将荀氏送出城去……而即便投了胡了,秦州兵若多不肯从,则自己孤身一人,能有望得到汉国重用吗?

    而且短期内两度阵前降敌……特么的我陈将军还要脸呢!

    于是暗中吩咐几名亲随,且好好看住了荀夫人,勿使脱离我的掌控……具体该怎么办,先守上几天再多。

    郭默在频阳,距离郃阳大概二百五十里地,急行军四日可至,快马探查敌情,传递消息,来回也不过三日途程。他遂使北宫纯、罗尧、文朗、刘光等将率骑兵于上洛水附近逡巡,侦察胡军动向,嘱咐说若遇小股胡军,争取突袭挫踏之;遭遇胡军主力,则不可孟浪,应当立刻收缩回频阳;倘若如此前刘悝、靳康那般万众左右,则可尝试扰其运路,迫其自归。

    刘悝、靳康当日欲图引诱郭默出城来战,就是见北宫纯欲断其后,而郭默也止使数百人“反诱敌”——其实是周晋残部,郭默压根儿就没出城——无奈之下,又收缩回郃阳城下去的。

    根据北宫纯等部骑兵的探查,胡军大致分为四部分:刘粲主力围困郃阳;别使刘骥南下,似欲谋攻大荔城或蒲坂渡口;呼延实守山口晋人故垒;李景年屯兵夏阳。

    按照裴该的指令,频阳方面各部要等见到郃阳城头燃烽起火,便急出兵,东向渡过上洛水,与甄随一西、一南,夹攻胡垒。胡军虽众,但粮秣不足,军心难免动摇;晋军虽锐,但兵数略少,又是强攻已成之垒——倘若计止此耳,这一仗的胜算其实不大。

    关键是郃阳城内尚有两万余兵,若在郭默、甄随攻打胡垒之时,开城杀出,内外呼应,胡军便难免捉襟见肘了。

    裴该原从人马,也包括“凉州大马”,将士多怀骄心,觉得除非胡军两倍于我,又占据地利,否则只要指挥得当,岂有打不赢的道理啊?当然啦,还得你们那些杂牌军到时候别扯咱的后腿……

    ——虽然同属大司马三军,但风林火山加“骐骥”,普遍要轻看“雷霆营”尤其是“灞上营”的战斗力一眼。

    郭默、李义等旧将则曾与胡军争锋、较量数年,而且败多胜少,虽然如今“鸟枪换炮”,部众质量和装备都有了很大提升,面对强敌,亦不敢有丝毫的轻忽。故而那日宴饮之后,郭默便不时召集诸将,按查地图乃至沙盘,反复研讨此战的成败。

    就中便有人提出来了,说咱们这里形势一片大好,就怕大荔甄随那儿会掉链子,到时候配合不上啊……

第四十章、频阳军议

    郭默在频阳城中与诸将商议,有人就担心甄随会掉链子,到时候配合不上。

    因为频阳各部,也包括暂时散在城外的“骐骥营”,总兵力接近三万,即便以李义那种水平一般,胆气更怯之将看来,平原对决,胡军若不出动四万以上兵马,将难以阻遏本军前进之势,我军应该能够按期抵达胡垒附近,与大都督形成内外夹击之势。

    问题甄随那儿人少,也就一万挂零,且少骑兵,则胡军若以骁骑当之,有两万来人足够拦挡了。

    终究是平原之上,无险可守,就算有几个民屯的堡垒,能驻多少人啊?能济何事啊?哪怕甄随再勇,没有足够数量的骑兵策应,他就真能在平原上直面两倍于己的胡军而不落下风么?

    刘粲兴兵,号称二十万,郭默等将自然是不信的,估摸着十万战兵顶天了,那么他还须留兵驻守夏阳和山口营垒,郃阳城下,撑死了八万之众。八万人若分一半来拦阻我等,剩下的即便没有甄随从外呼应,估计大都督也不怕他;而若止遣别军两万去堵甄随,余众却足够继围郃阳城。

    故此面对晋军的分进合击,刘粲最合理的应对,就是分兵牵绊甄随,然后再利用坚垒硬顶着裴该所部,主力与频阳方面军在垒前对决——他不是已然派刘骥南下了么?目的或许是蒲坂渡口,不大可能是大荔城,但也别有可能性,就是为了牵绊甄随。

    当然啦,刘粲也有放弃郃阳之围,而全师南下大荔,或者西取频阳之策,不过那么一来,大都督的全盘谋划都被打破,接下去的战斗就得靠各部自主筹谋了,可以暂且不论——总不能大都督之围已解,各部仍然不管不顾地还要朝郃阳城下去猛冲吧。

    因此有人一提出来,众将便都感觉,大都督策谋之中,甄随是最大的弱点,我等抱起团来,肯定比那蛮子要强得多啦。

    倘真如此,又该如何应对呢?郭默便道:“便胡军将主力来逆我,且甄将军无能如期来合,我亦不惧,即经血战,破胡必矣,只是……”

    只是恶战之后,士卒疲惫,恐怕没有什么力量再追杀败胡了——大都督郃阳之兵亦然,至于甄随……大家伙儿都期盼着他打得比咱们更要惨哪。

    到时候刘粲乃可率残部经山口北上,再得夏阳积聚,安然渡过黄河,返回河东去。除非激战之际,刘粲把山口和夏阳的兵马全都临时调至战场,否则有那两支生力军在,我等苦战之后,是断然不敢去硬碰的。而即便两军皆至阵前,也给咱们杀了个七零八落,终究胡军的后路仍然畅通哪。

    就此一月对峙、鏖战,晋胡双方全都遭受重创,即使晋军最终获胜,也难抵内线作战的损耗啊。

    郭默跟胡汉国打了多年交道,深知胡军的恢复能力是很强的,主要他们惯于四处抢劫,不但抢粮食,也抢兵源和人口,不象大都督为了长远计,除非特殊情况,否则严禁掳掠百姓。那咱们还在关中辛辛苦苦地种地、积聚呢,刘粲不定跑哪儿去抢一票,然后明年再来,岂不麻烦?

    必须得靠这郃阳城下一战,就把胡军主力给彻底打垮喽,务求歼其大部,甚至于生擒刘粲本人,才算全胜。

    正在捻须沉吟,筹思对策,周晋隔着几案一抱拳:“末将请领一部,逾山而北,绕至夏阳与山口胡垒之间去,以断敌后路!”

    周晋心心念念复夺夏阳城,既报此前一箭之仇,也可以将功折罪。但他知道,自家就剩下了几百步卒,即便个个都是天生力士,恐怕也拿不回夏阳城来。唯一的可能性,是先隐藏在山地之中,等到郃阳城下大战爆发,再猛然间突出平野,切断胡军夏阳与郃阳之间的运道。倘若时机把握得好,操作得当,很有可能牵制夏阳和山口营垒的胡兵,不使增援郃阳城下;更进一步,若能在胡军北退之时,抢先夺取夏阳渡口,断其后路,就大有机会将刘粲一举成擒哪!

    郭帅你不是想重创胡军,打一场歼灭战吗?这是最好的对应之策。

    郭默听周晋详细解说后,略一思忖,便道:“好计!”但随即却又摇头:“周将军所部甚寡,不可往也。”

    周晋所部残兵不过二百余——还有半个“厉风左营”则在郃阳城中——你就算打破龙亭的封锁都困难啊,怎可能深入山地,继而跑夏阳以南的平原去?

    ——胡军夺占龙亭后,也知是要冲,遂布置下一哨人马。但正如此前晋人守垒时不过数百人而已,彼处地形本就狭窄,堡垒也少,放多了人全然无用,故而根据探查,胡军镇守龙亭的也不过千人左右。则你拿两百人去打一千人,怎可能有胜算啊?

    周晋闻言,面上微微一红,便即求恳道:“还望郭帅借与末将一千人马……”

    郭默仍然微笑摇头。

    裴该想方设法要避免麾下将领的军阀化倾向,然而时代局限难以逾越,军将们总难免会在潜意识里,把所统部众当作是个人私产——因为按照晋制,中军由天子直辖,尚书台调动,外军则往往长期捏在某个特定官员手中;逮天下大乱,中军益弱,外军益强,兵为将有的观念就此甚嚣尘上了。

    裴该以其大司马、大都督、关中留台首脑的身份和威望,自可任意调派各路兵马——他也正是这么干的,利用扩军和整训的机会,反复拆散重编——可大都督能这么干,咱们不敢顶,你一与我平起平坐之辈,我又怎可能把麾下兵马商借给你,用我的产业去帮你立功啊?

    进一步说,如今郭默总统频阳各军,那么在具体军事行动上,他向某营商借一部兵马——其实不能算借,只能说调——对方无可推托;可是换过来,某营向郭默借兵,他又怎么肯给?

    别说郭默不肯了,就算同为裴该原从班底的陆和、谢风他们,也都没那么大方。

    王堂趁机就说了:“周将军所献,的是妙计,然而其部残破,且未必熟悉道路。末将曾试往夏阳去来,请令率本部间出扰胡。”

    他所言很有道理,周晋难以反驳——终究周晋当日逃离夏阳后,在山地间反复迷路,兜了个大圈子才终于抵达的粟邑,不象王堂,曾经追杀路松多,一直进至司马迁墓祠,距离平地不过才里许之遥了。

    因而王堂请令,郭默当即首肯,但接着就说了:“若王将军率‘蓬山左营’全部去,一则恐怕道狭难容大军,二则我军分而力弱,往攻胡垒,便少胜算……”

    经过反复商讨,最终决定,一等郃阳城下烽烟燃起,大军便出频阳,直向东行,其中王堂率“蓬山左营”行进在全军之北,半途转向,往攻龙亭。一旦龙亭克陷,他便将全营之半——两千人左右——进入山地,绕向夏阳附近;余众仍然南下,暂归郭默统领,合击胡垒。

    至于周晋,郭默吩咐道:“周将军可护守频阳,保障我军后路,不得有失。”频阳城中原本的守军加部分辅兵,还有一两千人,若再召聚青壮,四千可得,都交给你了。

    周晋本欲上阵搏杀,戴罪立功,郭默却不肯给他这个机会,陆和、王堂等人也不帮忙求告——一来就这两百来人,多你不多,少你不少;二来你才逢大败,这败军之将么,与我等同行,就怕不怎么吉利……

    周晋反复求恳,想要同往郃阳去增援大都督,却不获允准,无奈之下,只得领令守城——散会之后,难免一脸的郁卒之色,就跟谁欠了他十吊钱似的。

    杨清等人见状,便即询问缘由,周晋乃将心中苦水向部属们倾吐了一番,众人或者同感郁闷,或者面露愤懑之色,说:“此轻我也!我才一败,彼等便如此——倘若当日由彼等护守夏阳,众寡之势如此悬殊,又无外援,难道能有取胜之策么?!”

    其中杨清嚷嚷得最激烈,一副周督忠犬,主恼臣辱之意,但其实心中暗喜:不必要再上战场啦,老子今又躲过一劫!

    周督好不晓事,你不留在频阳,想要跟在郭默身边儿东去,有何益处啊?咱们就这两百多人,跟别营难以配合,要么被扔在后面吃土,要么被顶在前面当炮灰,何如踏踏实实在频阳城中歇息——我腿伤可还没痊愈哪!

    况且夏阳之败,倘若大都督法外开恩,不罪周督,那自然也没咱们什么事儿;而即便严惩周督,大都督向来不搞连坐,则主将未死,轮不着底下人陪绑甚至于替罪,我等也是无忧的。最多降两级处分呗,我本来只是排长,被周督临时提拔成了队长,大不了再降成排长好了,有啥要紧?

    夏阳之仇是要报,我还想报张参、李四之仇呢,否则既违盟誓,又怕他们变成恶鬼来骚扰我……但总得等实力恢复了,起码把那半营之兵重收麾下再说吧。胡兵甚多,这一场仗是杀不完的,况且杀完胡兵后,据说还有羯兵,周督你急的什么啊!

第四十一章、薛与柳

    薛宁自从那日挟持着嫂子、侄儿入了薛强壁以后,就再不肯出来了。

    薛强壁是他亲手筑建的,费时经年,过手大量物资储备,调动了薛氏三成的佃户,入驻了两成的壮丁,这些物力和人力,如今全都牢牢捏在薛宁手中。倘若返回本庄,叔伯辈乃至兄弟们一大把,即便薛涛不在,薛宁又是薛涛同胞兄弟,也未必压得住场子,未必轮得到他话事。而在薛强壁中,打着嫂子、侄子的旗号遥控全族,就相对要轻松得多了。

    他还撒出去大批亲信,前往各处打探消息,并且暗中联络河东各族,尽量拖延粮秣的供奉,扯胡军后腿。在薛宁想来,阿兄既已附胡,还当上了什么将军,那即便刘粲战胜而归,只要牺牲自己一个,薛家也很容易撇清责任;而若胡军战败呢?他以一己之力,不但可以保全薛氏一族,说不定还有取阿兄而自代的可能性哪。

    或死或富贵,五五之数,爷我赌了!

    唯一可虑的,是自己对于裴大司马的功劳还不够大。他曾经派人去向裴大司马或陶府君通传刘粲欲自夏阳涉渡的消息,但那小子去而不返,也不知道信送到了没有;至于联络各族,拖延供奉,事行隐秘,未必能够用来表功——倘若晋军乘胜追击,杀入河东,估计大部分家族都会开壁相迎,然后把胡军粮秣不继的功劳全扯到自己头上去。

    那要如何才能再立大功,以为自己晋身之阶呢?薛宁整日筹思,不得要领。

    这一日有亲信返回薛强壁,通报了他一个特别的消息:据说刘粲召晋阳石虎率军南下,助守采桑津,谁想石虎却趁机吞并了西河郡,并且直向平阳腹心之地杀来!

    薛宁闻报,不禁大喜:“如此一来,刘粲若十日内不能破晋,必然反帜而归!”

    冯翊郡内战事,薛宁也大致了解一些,大司马裴该虽然被围困在郃阳城内,但那是因为各部晋军多在秦州,尚未能够及时赶回之故。以刘粲急攻数日,郃阳城岿然不动来看,短期内分出胜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薛宁才要尽量拖延粮秣的供给。据说秦州晋军已归,分驻频阳、大荔,将进出渭水谷地的道路牢牢锁死,这分明是欲图长期对峙,以待胡军自退了。

    相信当石虎进入平阳郡的消息传到胡军之中,军心必然动摇,刘粲不日便将退返河东。而若晋人能够及时得知此讯,有了准备,便可趁其退兵时从后追杀,必获大利。薛宁因此暗忖,这消息我是一定要传到关中去的!

    薛氏在汾阴县经营既久,势力盘根错节,把夏阳渡河东一侧的守军,渗透得跟筛子一样。此前刘粲在县内,严令封锁消息,可等刘粲一西渡,渡口仍然恢复到了薛氏的掌握之中。只是对面夏阳城已失,想遣人从夏阳把消息传递出去,难度比较大啊。

    最好是走郃阳渡。薛宁知道郃阳城中有水兵,封锁了渡口附近的黄河段,此前胡军尝试从郃阳渡运粮,结果全被晋军烧失在了河面之上。则若从此渡传信,便可以直入郃阳城内,送抵裴大司马的案头。

    只可惜郃阳对面的渡口位于解县境内,不是薛家的地盘儿。解县大族主要有柳、梁两家,柳氏泰半南渡,最近听说又跑关中去依附了裴该;梁氏主支则早就西入关中,与其乌氏分支合流啦。仍留解县原籍的这两个家族成员,虽未出仕,对于胡汉政权却是向来恭顺的。

    理由也很简单,狡兔三窟、两头下注嘛,既然家族的一部分已在晋朝站稳了脚跟,那么剩下的自然要附胡以自保了,免得鸡蛋搁一个篮子里,到时候举族砸烂。

    所以此前命亲信传递刘粲夏阳涉渡的消息,薛宁便是命其绕过郃阳渡,而南走蒲坂渡口——他不怕守渡胡兵,却怕地方大族,相互间踩起来,恐怕比晋胡之争更为激烈。但是今时与往日不同,当初刘粲急渡夏阳,估计即便消息顺利传至关中,晋军也来不及封堵,此亦无可奈何之事,聊表心迹而已;如今这石虎骚扰平阳的消息若是送得迟了,晋军不及追赶,被刘粲顺利逸去,这马后炮打得就毫无意义啊!

    薛宁正在绕室徘徊,一筹莫展之际——我要不要冒险派人偏从夏阳或者郃阳涉渡,去撞大运,赌不被胡军和柳、梁二族拿获呢?则一旦事泄,或许我只有放弃产业孤身逃亡一途了……

    就如今的局势来看,胡军有六成会败,最多不过无功而返罢了,从此晋势日炽,那把我的脑袋献出去以保全族,就没意义啦。

    正在此时,突然门上来报,说解县柳成真求见。

    薛宁不禁就是一愣啊——他来做什么?

    柳成真名矩,乃是晋汝南太守柳耆的次子。柳耆殁于“永嘉之乱”前,当时是其弟柳纯主事,领着俩儿子柳习、柳卓,以及兄子柳恭、柳矩就逃到汝南去了,后又遁往襄阳。但是柳恭、柳矩兄弟并未从之再南,他们在汝南郡内呆了一段时间,终又潜回河东——实在舍不得偌大的产业啊。

    柳恭兄弟虽未出仕,对胡汉政权的态度却相对恭顺,在河东各族中算是异类——原本历史上,柳恭最终还是出仕了后赵,就任河东郡守。故而此前薛宁暗中联络各家,晓以利害,要他们暂缓向胡军供输粮秣,柳氏却坚不肯从。

    其实薛宁的理由是很充分的:晋有复兴之意,胡势日蹙,那么各家即便不附晋,也当暂且观望,不宜太过靠拢胡汉政权。况且去岁胡汉大荒,今岁又是平年,平阳府库存粮,恐怕还没咱们几家私库里多呢,刘粲此番率师西征,是他有求于咱们,而非咱们有求于他,又何必上赶着浪费自家财产呢?

    刘粲若败,很可能对咱们撒气,而即便他打赢了,反过头来,难道不会想要趁胜吞并河东各族吗?粮食留下来,将来还可御敌,倘若都送给刘粲了,等到大军迫近,那时后悔也晚啦!

    然而柳恭却回信反诘,说晋确实有复兴之势,但胡汉却尚无丧败的迹象——此前王彭祖被杀,刘越石遁逃,黄河以北,几乎尽入胡手,你怎么就瞧不见呢?关键你别把胡、羯当作两家啊,石勒目前可还奉着平阳正朔呢。

    如你所言,刘粲此番西征,胜负五五之数,可若是咱们供应粮草及时,他的胜算便会增加,一旦战胜,必德我等,又怎么可能卸磨杀驴?刘粲若败还则罢了,真若在关中站稳脚跟,甚至于平定雍、秦,到时候掉过头来,秋后算账,你觉得咱们光靠粮食多,就能抵御胡汉倾国之兵吗?

    关键是河东各族论武备,无过薛氏,所以薛宁心里有底——我靠着这薛强壁,扛你三五万大军一整年都没问题,况且天下未定,你真敢举倾国之兵来打我一个小小的地方豪族么?柳氏论产业不在薛氏之下,但属于传统的公卿世家,无论柳恭兄弟的军事能力,还是族人和依附的组织力、战斗力,都远不如薛氏,所以才会害怕胡军。

    在原本历史上,河东各族就以薛氏为首,长期处于半独立状态,别说前赵、后赵了,就算后来前秦一统黄河流域之时,苻融致书聘任薛强,薛强不答,苻坚巡行至河东,亲来薛强壁下召见,薛强连面都不露,命人回复说:“此城终无生降之臣,但有死节之将耳。”。诸将皆请攻之,苻坚恐怕劳师无获,乃曰:“须吾平晋,自当面缚,舍之以劝事君者。”引兵而去。

    前秦崩溃后,后燕军兴,薛强总河东之兵,大破慕容永于陈川。后秦姚兴闻讯,乃遣使重加礼聘,拜薛强为右光禄大夫、七兵尚书,封冯翊郡公,薛强考虑到晋势不振,恐怕再难北伐,加之自己也已年迈,子弟不肖,这才勉强应允。薛氏既领了头,河东各族就此才陆续出仕于胡,其后多在北魏任职。

    这一伙豪强就此声威重振,一直到唐代,裴、薛、柳三家都世出名相,不在关东崔、卢、郑和关中韦、杨之下——当然啦,最煊赫的仍是裴氏。

    拉回来说,柳矩柳成真亲自登门来访薛宁,见面之后,寒暄良久,然后言辞闪烁,反复兜圈子。好在薛宁也是读书人,加上脑筋不慢,终于探明了对方的真意——柳矩是来找台阶下的,实有附晋之心。

    柳氏之幡然改图,缘由有二,其一是再难忍受胡汉的需索无度。

    刘粲若仍在河东,估计各家都不敢阳奉阴违,即便薛宁再怎么四处联络,多半家族还是只好老老实实交出粮食来。问题刘粲已然西渡,只留下镇西大将军韦忠统筹粮秣物资,那就彻底镇不住场子啦。

    在刘粲想来,韦忠就是河东本地人,与各家俱都熟稔,则以本郡之人,负责本郡之事,自当得心应手。但他就想不到,正因为韦忠是河东人,各家才多不卖账——若留一胡将在此,恐怕情形反倒有所不同了。

    一则,韦忠虽为本郡人士,但门第不高,即便仕胡做到镇西大将军,仍难为家乡世族所重视。倘若韦忠是晋官还则罢了,晋虽为世家豪门的联合政权,但在野世家,终不如当朝寒门——好比当年张华也是庶族出身,士林间谁敢轻慢啊?偏偏韦忠仕了胡,而胡汉政权只论部族,不看门户,那除非你是匈奴甚至于屠各显贵,否则地方豪门怎可能高看你一眼啊?

    二则,韦忠在野时深感时流之浑浊、朝政之紊乱,司马氏骨肉相残,高官显宦往往腆颜以附贼后,故而闭门耕读,少与乡人往来。裴頠、张华多次征召,他都不应,于裴氏尚且如此,况乎河东其他家族呢?说白了,这人自命清流,骄傲过头了,乡里人家就没有不讨厌他的。

    因而韦忠留后以统筹钱粮,河东各族多不肯应,只有解县梁、柳因为一向恭顺,肯与敷衍。可是时间紧、任务急,韦忠也不是有什么奇谋妙策之人,无奈之下,只好把重担全都压那两家头上了。他倒是多次向两家致歉,说为了皇太子殿下粮秣不缺,马到功成,暂且委屈你们,且等殿下回师,到时候那些阳奉阴违的家族全都得低头,我定会榨出他们油水来补偿贵家的。

    可是空头支票开得再大,不如眼前利益,两家瞧着大批粮秣从族库里一斛斛搬出去,心痛得如在滴血。而且粮食若能顺利运抵前线还则罢了,偏偏自郃阳附近涉渡,却被陶侃率舟船尽数焚毁——那基本上全都是柳家的粮食,还有部分梁家的……

    郃阳渡口不通,被迫仍要从夏阳渡转运,偏偏韦忠所能调动的士卒、力役都不多,被迫求恳两家,请他们不但出粮,还要出人,帮忙数百里转运。柳氏兄弟因而懊恼、愤懑——这样下去,啥时候是个头啊?难道真要把我家族库里粮食运光,把我家的人力也全耗尽不成么?真到了那时候,不待刘粲如薛宁所说那般卸磨杀驴,我堂堂柳氏自己就要垮掉啦!

    就此才开始检讨附胡之计,是否真的符合家族长远利益。

    还有第二个缘由,那就是晋朝来人,笼络柳氏。

    来的自非关中柳习、柳卓所遣,实话说那兄弟俩巴不得堂兄弟柳恭、柳矩附胡,则将来大司马兵入河东之时,我等便可顺理成章地把族长之位给夺回来啦。从来大家族的族长,都是在一定血缘范围内公推产生的,就目前而言,柳习兄弟尚属大宗,有资格取柳恭兄弟而代之,倘若迁延日久,让柳恭、柳矩一系两三代皆掌族务,自己就必然被降为小宗,排除出竞选名单去。可即便如此,若是柳恭兄弟因附胡而获罪,自家则有晋政府在后撑腰,重夺大宗之位也非梦想。

    而就柳恭、柳矩来说,正因为柳习、柳卓附了裴该,他们才不能够党同薛宁,相助关中——我再怎么努力,对于大司马而言,亲近也不如那俩从兄弟啊,则若胡败晋胜,族长之位必然不保!

    但是没想到的是,河南方面竟然派人过来联络了……

第四十二章、从河东到洛阳

    祖逖在洛阳,遣李矩、魏该兵向河内,但他也很清楚,河内为天下要冲,此举必然会遭遇来自东、西两个方向的强力夹击。对于东面,他正想趁此机会与石勒对战一场,分个胜负输赢,以免羯奴在河北安稳积聚,将来势大难制。对于西面,刘粲固然仓促间难以回援,但河东留守,未必无兵啊。

    因此祖逖便遣人秘密北上,联络河东各族,请他们牵绊胡军的脚步,使不能往援河内赵固。他首先瞄上的就是解县柳氏,缘由也很简单——他祖大将军的正室夫人,正是柳氏小宗之女。

    使者来到解县,求见柳恭、柳矩,兄弟俩这才恍惚想起来,敢情咱们跟祖大将军还是有亲的!一则柳夫人属于旁支别系,出身不高;二则想当年嫁女入祖门之时,柳氏兄弟年纪还小,祖士稚也仅仅是司州主簿而已,位卑而名轻,此后天涯分隔,不相往来,柳家就把这事儿给淡忘了……

    如今忆起此事,柳恭不禁大喜,心说我若有祖大将军撑腰,足堪与裴大司马相拮抗,起码柳习他们别想轻易夺我族长之位——以此权衡,晋人便胜,于我也有益无害啊。

    这才起了背胡之心,只恐势单力孤,还得跟其他家族联络,共同进退为好。可是从前拒绝过薛宁啊,如今再幡然改悔,薛宁肯接纳么?自从薛涛附胡、裴硕被拘以来,薛宁上蹿下跳的,几乎成为河东各大家族的共主——起码也是主要联络人——则若薛宁不纳我等,咱们怎可能重新挤回河东大家庭里去?

    无奈之下,柳矩才亲自出马,登门拜访薛宁,拉下脸来——反正他的脸不如乃兄值钱——婉转求告。

    薛宁搞明白了柳矩的来意,不禁大喜——这是才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太走运了!当即好言抚慰,欢迎薛氏弃暗归明,随即就把自己新得到的消息合盘托出,希望柳家可以帮忙传递到郃阳去。

    然而柳矩闻言,却不禁苦笑,摇摇头说:“薛兄此信,甚不及时……”

    柳家也有自己的情报渠道,加上最近跟韦忠走得比较近,对于胡中情势,某些方面比薛宁更明晰。柳矩因此就说了,薛兄你这个消息过时了,石虎骚扰平阳之事,人刘粲早就知道啦,而且已命参军王琰返归平阳,去喝止石虎。

    因为刘粲遣走王琰之时,也给韦忠写了封信,一则催促粮草,二来要他预作准备,倘若石虎果有叛逆之意,你可能得要率领河东兵马,北上勤王——河东哪怕丢了呢?平阳绝不可失,我那皇帝老子绝不能落到羯奴手里去!

    最近一段时间,柳氏兄弟跟韦忠走得比较近,暗赍财货,贿赂其侧近,以打听消息,故而对于此事,知道得比薛宁要清楚多了。

    随即柳矩就分析道:“薛兄但见石氏功高震主,以为胡必内乱,然而石勒如今雄踞幽、冀、并三州之地,若欲自立,早当有所动作,何待今日?愚弟以为,晋势若振,胡、羯基于唇亡齿寒之义,必不肯分,除非此番皇太……刘粲得胜,晋势大挫,襄国、平阳,才可能起龃龉。则若刘粲败,石勒岂愿见晋师大举渡河啊?必然喝止石虎;若刘粲胜,凯旋平阳,石虎不足定也。

    “且若无石勒之命,石虎也只敢骚扰而已,必不肯冒天下之大不韪,遽然兵迫平阳城下。”

    总而言之,这消息刘粲早就知道了,而且并无因此而回师之意,你想靠这个消息去向晋人邀功请赏,恐怕是痴人说梦吧。

    薛宁闻听此言,不禁嗒然若失——我白兴奋半天!

    柳矩生怕薛宁一懊恼,迁怒于柳氏,赶紧解劝说:“薛兄欲立功以为将来谋划,正不在通传一二消息。弟有一计,兄可愿听否?”

    薛宁忙道:“还望成真直言相告。”

    柳矩笑了笑,便道:“刘粲二十万大军西行——虽然战兵不过十万,计点民夫、力役,亦不下此数——日需粮秣,堆若山陵。平阳府库本来空虚,以弟估算,最多能够支应一月之粮,此后都需自我河东临时征收。前此愚兄弟不应薛兄之请,仍从韦忠之索,其实不为助胡,如设香饵以钓刘粲,欲使其泥足深陷险地而不自知也……”

    当然啦,这完全就是扯谎,是文过饰非,但柳矩其后所言,就不为无理了——“今韦忠筹划粮秣,计点我柳、梁两家之存粮,倘若尽输之河西,可支一月,已报刘粲知晓。然若我等不再供输,急断其粮,则刘粲于河西,有若鱼入罾中、兽落陷阱,官军破之不难也。”

    倘若刘粲知道粮食支应不了多长时间了,那他必然策划着退兵;然而在韦忠的计划书里,粮食尚可支应一月,那么刘粲起码再多留二十天吧,总觉得下一批粮食就快运抵前线了,即便路上耽搁,也不过延误个两三日,我完全等得起。等到粮秣将尽之时,他再想撤退,难度就比较大啦,晋军从后追击,必获大胜。

    柳矩说我这儿捏着刘粲的命根儿呢,他还能在关中停留几日,我或许能够算得比韦忠还要准确。我敢说不出十日,刘粲必退,那么他能往哪儿退呢?

    “今闻刘粲已被迫舍了郃阳之围,南下欲谋大荔。若其得大荔还则罢了——然而大荔守将为甄武卫,悍勇一时之冠,恐未必能够遽下——若不能得,或者北归夏阳,或取蒲坂渡口,夺路而归。郃阳渡则不易过啊……

    “若刘粲自蒲坂东归,我可致信洛阳祖大将军,请发一军急渡河以挠其侧翼,必获大胜。若刘粲自夏阳东归,不知薛兄可有胆量邀截否?即刘粲于蒲坂归,后有裴大司马急追,侧有祖大将军突袭,军必残破,待其北还之时,薛兄又可设伏摧破之。若能侥幸生擒刘粲,或一二胡中大将,献俘洛阳,则功勋之奇、之高,正不必愚弟多言。

    “到时候这薛氏之主么,呵呵,舍薛兄而谁属啊?”

    薛宁闻言,双睛不由得一亮,但想了想,却又黯淡了下去。他犹豫道:“我等虽逆胡,亦阳奉之,若发兵邀截刘粲,便如同正式树起叛旗……我自不惧,但恐各家不肯相从……”

    柳矩心说那是当然的,胡汉要真被打残了还则罢了,但凡还有一口气在,隔天杀回来报仇,我们肯定把你薛家给推出去——你这祸闯得也太大啦!但这种真心话,他自然不会宣之于口,只是说:“各家俱不肯供输胡军粮秣,则胡欲复仇,兵锋岂肯止指向薛氏?河东各族,合则共荣,分则必死,谁不明此唇亡齿寒之理啊?若薛兄果能拿住刘粲,朝廷必有封侯之赏,则我等都将唯薛兄马首是瞻,岂敢不从?”

    薛宁手捻胡须,仔细想了想,就问柳矩:“尊兄弟果然不再供输胡军粮秣么?即尊兄弟不供,梁氏又如何说?”柳矩拍胸脯保证说:“我柳氏心向朝廷,此志不渝。至于梁氏,易说也,都在愚弟身上。”

    薛宁缓缓颔首,貌似听从了柳矩的建议,但其实他心里想:我又不傻,岂肯轻易发兵以攻刘粲?咱们到时候看情况再说。倘若刘粲果欲自夏阳涉渡,那我拿下渡口,把他死死堵住,由得官军将其歼灭于黄河西岸,这事儿简单,我自然能办。倘若刘粲自蒲坂涉渡,又真如同柳矩所言,遭到裴大司马和祖大将军夹击,那我就得打听清楚,他输得有多惨,再决定是否于路设伏,阻其北归。

    真要是十万大军没其七八,那平阳政权就彻底残啦,我不趁机下手,痛打落水狗,更待何时啊?你平阳能不能保尚且两说呢,哪有力量三五年内就杀回河东来找我报仇?而若胡军虽败,损失不大,那我还是老老实实让开道路,放你回去为好。

    不过么,咱们还有别的可能性,向长安或者洛阳邀功——便问柳矩:“韦忠见在何处?若胡军败,尊兄弟可能将彼留下么?若有人力之需,我自当供应。”

    柳矩闻言,微微一愣,就问:“薛兄所谓‘留下’是指……”

    薛宁笑道:“那韦子节曾恶钜鹿成公,则裴大司马岂有不欲为乃父报怨之理啊?”

    关中形势,报至洛阳,司马邺不禁担忧,召祖逖来问道:“闻大司马为胡寇围于郃阳,未知可能守否?郃阳我素知也,城小而卑,恐怕难当胡军主力围攻……”

    裴该大致的战略构想也在此前不久递到了祖逖案头,那还是他初进郃阳,胡军尚未合围之时送出来的。为怕军情泄露,他没敢直奏陛前,而只通知了祖士稚一人知道,目的是使祖逖勿为关中战事烦忧,可以踏实稳固东线。

    虽然王贡的情报路途迢递,尚未能够传来,但裴该也自然能够想得到,刘粲举倾国之兵而西,几乎放空了平阳、河东二郡,他就不怕祖逖趁机北渡么?必然会命石勒骚扰司、兖,以牵制祖士稚。所以你注意石勒就好了,刘粲交给我啦,我若真逢危急,自会遣使求援,目前还不必劳动祖君大驾。

    因此祖逖听到司马邺的询问,便宽慰道:“大司马素知兵,三军俱勇,之所以稍稍受挫,为所部多在秦州讨司马保,未及遽归之故。郃阳城池虽小,大司马善守,兼有陶士行相辅,旬月之间,当无可忧。且待各军归还,向心夹击,内外呼应,必破刘粲。天子且安居,若大司马果不能支,臣必亲率大军往救,不使国家一寸土地,重落胡手!”

    等到返回自家幕府,祖逖便按查地图,仔细研判关中战事——他多少还是有点儿不放心。

    书记孔浚趁机就问祖逖:“末吏不知兵事,但闻大司马初定雍、秦,所部不过五六万……”这个数字还是进讨司马保之前,裴该在给祖逖的书信中自己说起来的,其中自有水分——“胡军则号称二十万,又多屠各精锐,大司马果能当否?明公为何不发一旅之师,西进救援呢?”

    祖逖微微一笑道:“裴文约自视虽高,却非无谋莽撞之人,若无破胡之策,必早早向我求援,彼既无信,可见胸中自有成算。”随即用手指敲了敲地图:“胡寇粮秣不足,唯恃抢掠,然裴文约在冯翊坚壁清野,复锁闭大荔、频阳,使刘粲不得深入,以某看来,最多不过月余,刘粲必退!

    “然而,未知彼将自何处而退啊?夏阳、郃阳、蒲坂三渡,若彼自夏阳渡,我鞭长莫及,而若自郃阳、蒲坂渡,我却可寻机遣一军过河,试扰其侧翼,必有斩获……”

    孔浚皱眉道:“今方使李将军、魏将军北收河内,倘若羯奴来救赵固,明公必将亲统貔貅,渡河相援,安有余力复向河东?且自雷首山直至颠軨坂,连橹重垒,实不易渡……”

    祖逖点头道:“卿言是也,我故密遣人去联络河东各族,若得彼等相助,则破胡垒而渡大河,不为难也。至于河内之战,羯奴不来则罢,若来,彼处地势狭仄,周转不易,城邑广布,道路辐辏,势难智取,唯有力敌,恐非一两月而可以分出胜负来的。既为长久之战,则可先使一军自弘农北渡河东,待破胡后,再逾王屋东下,夹击羯贼——此一箭双雕之计也。

    “然而,命谁为将,担此重任为好啊?”

    刘粲即便在关中战败,退返河东,寻路北归平阳,他所受到的损失可能并不太严重,则一支偏师要强渡黄河,侧翼突袭,占尽了便宜后还能全师而东,再去撞石勒,这整套战略部署筹划起来容易,具体战术运用,难度却很大。就祖逖看来,自己是完全有能力完成这一使命的——可惜身为主将,他得正面去援河内——李矩或许也能肩此重任,魏该就要略差一些。那么刨却这数人,麾下还有何将堪遣呢?

    孔浚乃进言道:“平阳郭声节,虽方弱冠,明公常誉之于后辈中忠勇第一、智谋无匹,难道忘怀了么?”

    祖逖闻言,当即醒悟,连连点头:“卿言是也,郭诵可当此任!”

第四十三章、石虎之谋

    再说王琰辞别了刘粲,快马加鞭,返回平阳,先来见靳准——那是刘粲亲命的留守啊。靳准探问了一番前线局势,就皱着眉头说:“以某看来,裴该坚壁清野,欲将冯翊一郡化作牢笼,以老我师。今粮秣不足,皇太子殿下又顿兵于郃阳城下,难以速决,一旦疏忽,遭晋人多路夹击,徐徐侵削,恐怕终难立足,要被迫退返河东……”

    靳准本来就是智谋之士,再加上旁观者清,比身在局中的刘粲、王琰等人都瞧得清楚。他随即又道:“况且石虎挥师南下,有不轨之图,则平阳若危,皇太子殿下仓促而归,更易为晋人所趁。不如就此退兵,还守平阳,以退石虎,另谋破晋之策为好。”

    王琰苦笑道:“皇太子殿下倾尽府库,发举国之兵而西,若能一举摧破裴该,还则罢了,倘若无功而返,朝野间必有烦言,声威必然受挫。且今围郃阳而欲破晋援,也非毫无胜算,倘能胜一二阵,裴该必弃郃阳而走,则国家可得夏阳、郃阳二县,南北连贯,以为久据河西之基础,到时再归,名利两全……

    “至于石虎,我料他必不敢行谋逆之事。此番奉命而还,正要往说石虎,使其悬崖勒马,勿犯天威。”

    靳准说既然如此,那您就赶紧去吧——“城中闻羯奴南下,百官皆惊,黎庶胆寒。或有劝我发兵相敌者,然而平阳守卫不过万余,我又岂敢轻出啊?”

    王琰就问了:“天子知此事否?如何说来?”

    靳准一撇嘴,回答道:“天子闻而大怒,方欲披挂自出,率皇城禁卫,说要取羯儿首级,然旋醉酒酣卧,一连数日,人事不醒……”你就别指望那老家伙了。

    王琰不禁轻叹一声,随即貌似自言自语,又象在试探靳准,说:“即昔日齐桓为霸,政由管氏,亦每统军自出,及与诸侯会盟,非独垂拱而已……而今天子如此,其于传位皇太子殿下,有何区别啊?”

    靳准明白王琰的用意,当即压低声音说道:“我亦常思此事。然而皇太子殿下威望尚浅,不足以服两世老臣,设非天子在,正不知几人离心,几人背德……且天子与羯奴以友相交,天子在,羯奴必不反,天子若退位,诚恐襄国不复为国家屏藩了。”

    王琰莫可奈何,只得匆匆辞别了靳准,策马北上,来见石虎。

    他本来于路筹思了满肚子的言语,从君臣大义到利害得失,可以因应情况之变——关键是不清楚石虎究竟何如人也,什么话才能够真正打动他——陈述不同的说辞,来请求石虎退兵。可谁成想在蒲子城下见了石虎后,小年轻挺好说话的,三言两语,便即起身向王琰致歉,道:

    “皇太子殿下本使我发一军助守采桑津,然而我以为国家方用兵于西,平阳空虚,恐怕有盗贼趁机劫掠,因而亲率主力,南下相助。叵耐西河各县,守令颟顸,不从王命,不供我粮秣物资,我年轻气盛,一时恼怒,乃逐其守而据其城。我是一介武夫,不读书,不懂得什么大义、小义,才有前日之失……

    “这些时日,麾下将吏多有规劝者,我亦扪心反思,虽然此举纯为国事,终究有越权的嫌疑,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因而顿兵蒲子城下,不知当继续前进啊,还是就此退归为好。

    “如今既是王先生奉了皇太子之命前来责问,乃可还报皇太子殿下,石某绝无自外于朝廷之意。这便只遣部将率三千兵马去守采桑津,我自退还晋阳,免得被人疑心有欲直入平阳,挟持天子之意。”

    石虎石季龙本年才不过二十来岁,从前长时间被刘琨所拘押,返归石勒后,即从之以征河北,所以王琰等胡汉中枢臣僚,对他的能力、性情都不大了解。原本听说这小家伙很能打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是天性残忍,动不动就屠城杀俘,而且性格粗暴,常以鞭笞部将为乐。

    因而王琰原本是报着一定觉悟到蒲子城下羯营来的,担心一句话说不好,触其逆鳞,即便石虎不杀自己,恐怕当面折辱,乃至于一顿鞭子是逃不掉的。谁想见面大异闻名,这小年轻粗是粗了点儿,但看着并不狂暴,还挺讲道理的嘛。

    当然啦,既占西河,对于是不是再吐出来的问题,石虎绝口不提,王琰也不敢讨要。在他想来,你肯退兵就行啊,且等大军返回平阳,到时候还会怕你吗?或者咱们来文的,行文襄国,要石勒命你退出西河郡,或者咱们来武的,直接发兵夺回,都可到时候再议不迟。

    王琰得了石虎的承诺,欣然而去。他前脚才出帐,石虎后脚就把亲信郭荣召入帐中。

    郭荣本是晋人,其父郭敖,出自太原阳曲郭氏。郭氏在魏晋之际,也属天下有名的大族,汉季有雁门太守郭缊,郭缊长子为曹魏名将郭淮,次子郭配官至城阳太守。关键是郭配给俩闺女儿找的婆家极好,一个嫁给贾充为继室,一个召了裴秀为婿……那这一族入晋之后,又怎可能不显贵?

    孔浚向祖逖推荐的郭诵郭声节,便是阳曲郭氏一族,不过他少小失怙,乃离乡梓,依母族而居,其母李氏,正是李矩李世回之姊——则郭诵乃是李矩的外甥。

    此外,阳曲郭氏尚有分支在冯翊和河内,河内郭氏最有名的人物,便是见在裴该麾下为前军帅的郭默。

    只是随着贾氏的败落,裴氏的分裂,阳曲郭氏也逐渐沉沦,如今的家主郭殷在刘琨败逃后,很快便转投了石虎阵营,被任命为晋阳县令。

    不过石虎召来的这个郭荣,跟郭殷关系很疏远,其父郭敖,很可能只是郭家的远支别系,甚至于依附户改成了郭姓的。郭敖少年时便不喜读书,而好弓马,为人贪残暴虐,遂为家族所逐,跑出去当了盗贼,最终成为石勒起家的“十八骑”之一。所以郭荣及其弟郭太、郭权,都可以算是羯军年轻一辈的中坚力量。

    两年前,石勒指婚,命石虎娶了郭荣之妹为妻,就此郭氏又与石虎捆绑在了一起。其后石虎西征并州,石勒分派给他的部伍之中,郭氏兄弟三人全都在列。等到拿下晋阳,郭殷当即便将郭敖父子姓名写入族谱,以此为晋身之阶,归从了石虎。

    且说石虎召见郭荣,下令说,我这就要率兵返回晋阳去,你领三千兵马,南下采桑津,去接应雍王东渡,不得有误。

    郭荣略略一皱眉头,躬身请问道:“明公已然下定决心,要应从雍王之请了么?”

    刘曜的特使刘均是两天前东渡黄河,到蒲子城下拜见石虎的,当时石虎正在犹豫,要不要强攻蒲子城。

    此前他轻松拿下离石、隰城等县,纯属诡道诈谋。当地守、令还当石公真欲南下去助守采桑津,因而莫不开城出迎,谁想石虎找种种借口将人扣留在军中,随便兵不血刃,便即夺取了大半个西河郡。然而此事一经传出,蒲子守将就不会重蹈覆辙了,听闻羯军逼近,当即紧闭四门,招募青壮,登城守备。

    石虎喝令对方开门,守将却回复道:“蔽邑狭小,难容大军,石公还请绕城而南,前往采桑津去吧。若有粮秣物资之需,且待蔽邑准备妥当了,再从后赶上,输入军中不迟。”

    石虎勃然大怒,就要下令攻城,却被将吏们死死地给拦住了。大家伙儿都说,你此前用诡计夺取西河,犹有可说,如今若是当面与官军交战,那就等于正式掀起反旗来啦,不管是胜是败,赵公听闻,岂能相容?

    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是指的战术运用,不是指战略决策。主君命攻晋,你却去打汉;主公本汉臣,你却夺取朝廷直辖城邑,别说石勒是你叔父了,就算是你亲爹,也不肯放任不管吧?

    再者说了,既得西河,平阳就难免一日三惊,你若再拿下蒲子,刘粲得报,必然率师返回,来与我军交锋。他原本正在跟晋人厮杀,你却强要使其将矛头转向自身,又是何苦来哉?刘粲主力不下十万,我军总共五六万人,还有一半儿留在晋阳,你能够打得赢吗?除非将军您有把握,在刘粲折返前,便可拿下平阳,控扼天子,否则的话,还是别捅这大篓子为好啊。

    石虎正在犹豫不决——因为他也没想趁着刘粲西征之际,并吞整个平阳政权,只是打算趁机多占点儿土地,捞点实惠而已,既然轻松而得西河,就难免得陇望蜀,又觊觎蒲子等城了——忽报雍王自高奴遣参军刘均来谒。

    刘均献计,要刘曜自采桑津涉渡,直取平阳,挟天子以令诸侯——最重要的是,别让刘粲那小年轻专断自为,彻底坏了国事。至于石虎,暂时也只能羁縻之,故而刘均希望石虎能够发兵采桑津,接应刘曜过河。

    终究他孤身一人,涉渡而来,渡口守兵不会拦阻,倘若大军掩至,哪怕打着雍王旗号,守兵也不肯轻易放过啊。且若急报平阳,让靳准等人有了防备,突袭的成功机率就会大打折扣了。

    但石虎是奉命去助守采桑津的,他完全有能力控扼渡口,放刘曜东来。这一则是为了扯石虎下水,让他坐上刘曜的贼船;二则也是试探石虎,你有没有自己去夺平阳的野心、企图啊?

    刘均承诺说:“若雍王得入平阳,执掌国政,必然深德赵公、上党公,不但愿将西河割让,且将进赵公为赵王,上党县公进为郡公……”

    石虎就问了:“外姓例不可王,我阿叔果能为王么?”

    刘均笑着回答说:“制度虽定,但由执政进言,天子首肯,则莫不可更改。赵公有大功于社稷,与天子等若兄弟,自然当以郡王尊号酬答之。”

    石虎当时虽然应允了,但仍在踌躇,召集诸将吏会商,大家伙儿也都莫衷一是。然而如今他才送走王琰,就召来郭荣,要其南下采桑津,接应刘曜,可见已然下定了决心,要去淌这趟混水了。郭荣对此表示不解,劝告道:

    “末将以为,此事不可行。今天子昏庸,太子刚愎,且与赵公素不相得,常有谋害之意,假以时日,赵公必悟,便可如程司马等所谋划的,请其南面……”郭敖父子也是希望石勒能够更进一步,与胡汉决裂,自己登基称尊的。

    “然而雍王素与赵公相善,彼若得入平阳秉政,赵公必不肯背——此亦非明公所愿睹之势也。”石虎同样是“拥立派”的,所以郭荣才敢放心大胆,对其直言不讳。

    然后郭荣又说:“今皇太子西征关中,裴该兵寡,即便僵持不败,亦不可能大挫王师。则若皇太子闻讯,急返平阳,战败雍王,复以此而责赵公,赵公既未定计,势必责罚明公——恳请明公三思。”

    石虎一开始还若无其事地听郭荣讲话,但等郭荣口中道出“裴该”二字,他不自禁地面上肌肉就是一跳,当即沉下脸来。就此对郭荣说:“裴文约岂是汝所能预料?我观刘粲此去关中,如跛虎自蹈陷阱,必为裴文约所破!本来胡势蹙,于我不为无利,我可挥师直下平阳,砍了皇帝,去请阿叔来登基坐殿。奈何阿叔尚且犹疑,主意未定,强要为此,反触其怒。因此反复筹思,不如相助刘曜……

    “刘曜在高奴,顶多两三万兵马,刘粲败后,想必亦不过此数而已,则其返身来敌,势必迁延日久,难分胜负。到时候无论刘曜还是刘粲,都要倚我家为援,我等岂止西河,便平阳、河东,亦不难得。且阿叔见胡人这般无用,说不定便起了率师西下,‘勤王’之心……”

    石勒阵营里反对仓促与胡汉决裂的,自然以张宾为首,主要观点就是胡、羯合则强,分则弱,就目前形势来看,仍应当相互扶持。但倘若刘曜和刘粲相争,杀得不亦乐乎,那胡势还能扶持谁啊?这种朝廷,或者说盟友,只能扯后腿,还不如不要呢!

    最终石虎冷冷一笑,道:“其实我最盼望的,乃是刘曜入平阳,一刀将皇帝斩了,自立为主。则皇帝都死了,阿叔的忠心还能与谁?即便不肯自立,恐亦不可得了!”

第四十四章、画蛇不必添足

    围绕着刘粲攻伐关中,各方势力俱怀深谋,各欲待时而动;而随着战事进展的并不顺利,明眼人都能看出胡汉大军其势已衰,恐怕终不能穿鲁缟,遑论裴该所部百战精锐?因而大多蠢蠢欲动起来。目前一石投水,涟漪暂且泛至平阳、河东、河内、河南,尚不能撼动河北局势,然而北有张宾,南有王贡,也都谋划着因刘粲之败而从中取利。

    拉回到大荔城下,刘粲知道时机紧迫,来不及三面包围城池,便从正北方向发起了迅猛的进攻。陈安初时尚在城楼观望,下达指令,但很快就被迫亲履前阵,手执刀、矛,护守城堞。

    因为眼瞧着胡军来势虽然凶猛,却因为准备不够充分而缺乏调度的灵活性,但知蚁附而登,自己实在不需要什么指挥了,但驱策士卒,奋力固守便是。他被迫把其它三面城墙的守兵也都陆续调至城北,以防胡军车轮般反复攻打,导致守军体力消耗太大。倘若在这段时间,刘粲遣一军绕向城西或者城东,恐怕晋人难以抵御……

    但刘粲既不清楚城中调度,而且已下了全军押上的指令,一时间也难以重整队列,分兵他往。就这样,血腥的攻城战持续了大半个白天,直至午后申时,北城之下,堆满了胡兵的尸体,城壕之中,到处翻滚着黏稠的血浆。

    胡兵数次登上城头,都被陈安亲率部曲,奔来堵口,奋力将之压逼了下去。这一日陈将军在城上刀矛齐施,当者无不披靡,胡人见之而肝胆俱裂。

    防守方已然连续替换了三拨士卒,换下去的兵丁无不骨软筋麻,瘫倒在城墙之下,良久难再起身。好在三千秦州兵虽非陈安本属,终究出身陇上,谁不知陈将军的勇名啊?既入其麾下,人各奋勇,无敢言退。而无论冯翊郡兵还是大荔城中青壮,多为本地人氏,当年刘粲、刘曜等曾破关而入,杀戮甚惨,几乎每个人都对胡寇怀有血海深仇,加上裴该曾驻大荔以御刘曜,日夕鼓舞士气,余音犹在耳畔,因而虽面强敌,也少有人怯懦、闪缩的。

    偶有懦夫,陈安都毫不留情,下令当场斩首,并且抛尸城下,使与胡人同葬。

    士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乃是集体意识,组织力越强,则集体意识越牢固,将领统驭得法,集体意识也更趋向于抱团。集体意识涣散的时候一人言退,万众崩溃;集体意识尚固之时,则一人向前,万众奋勇。

    当然啦,人的体力有时而尽,士气也有时而衰,尤其士气鼓得越高,若至顶点而犹不能却敌,跌落的速度也会越快。陈安深知战不能久,我若能熬到黄昏时分,胡军暂退,明天就还有机会;倘若在此之前便遭逢重挫,只怕众心难一,甚至于瞬间崩散……

    因而即便血透衣甲,两臂发麻,腿脚酸软,他也不肯再登城楼,而要与麾下将兵奋战在同一处。还有一个原因,陈安心中如有一条冬眠的毒蛇,得阳春温暖,于冰雪消融之际,亟欲从地洞里探出头来——此城难守,不若请降?但若请降,必须生缚荀氏往献刘粲,则自己实在没脸再回到城楼上去见她了呀!

    眼看又打退了胡军的一轮进攻,陈安便吩咐道:“取凉水来。”部下奉上一桶才从深井中汲取的凉水,陈安摘下头盔,毫不犹豫地便即当头浇下,随即冷透重腑,不禁深深地打了一个寒战。他表面上是为了洗涤衣甲上血水,其实是想浇灭心头的妄念——天气尚寒,那条毒蛇啊,你赶紧再缩回洞中去啵!

    随即抹一把面上血水,又伸双手整了整头巾和抹额,然后转头再朝城下望去。但见退却的胡军重新整列,胡骑往来奔驰,其状又与适才不同,陈安不禁微微一惊:“刘粲见不能得手,想要改变策略了么?倘若大造攻具,或者分兵攻东、西城,恐怕难御……”

    大型攻城器械不是很快就能打造完成的,况且大荔城下屡经兵燹,稍大一点儿的树木早就被砍伐殆尽了,估计撞车、云梯什么的也造不起来。倘若刘粲欲造攻具,那再次发起猛攻,就起码得是明天的事儿啦,我应能守住大荔城一日一夜……但若分兵攻打别处城墙,我这儿士卒疲惫,就怕很难及时调动到位……

    不禁抬起头来,又瞥一眼城楼,虽然距离颇远,瞧不清荀氏的相貌,陈安却仿佛觉得荀氏一双眼睛正在狠狠地盯着自己。是否要行此下策呢?若待胡兵破城,我再请降,那就毫无意义,除非擒住了荀氏以献……但听说荀氏并非普通闺阁女子,力气既大,性又刚烈,倘若愤而自尽,则自己不但失去了晋身之阶,还从此与裴大司马结下深仇,再无缓解的可能……

    刘粲在大荔城下,指挥诸军猛攻城防,却一连数次都被晋人逼退了回来。

    本来也是意料中事,此城高峻、牢固,守卒数量虽然不多,用来守备这一面城墙,也勉强敷用了。根据刘粲多年来行军作战的经验,只要守兵士气不堕,将领不生怯意,这般城池,等闲守个三五天总归不成问题——因为己方并没有大型攻城器械啊,纯靠蚁附而登,相当于守方五人当我一人,哪儿那么容易突破得进去?

    非止一将,已然多次跑来恳请,还是暂时退兵归营,重新编组,延缓攻城之速,减弱攻城之力,只尝试用车轮进攻,消耗守兵的体力为好。倘若还是这般全师押上,虽说对守兵的体力消耗更大,士气压逼也更有力,终究己方消耗太大,难以承受。已经有十多个小队被彻底打残了,非止氐、羌杂胡,仅匈奴甚至屠各健卒横尸城下的就不下数百人,要再这么打下去,到天黑也未必能够破城,己军士气倒要跌落谷底了!

    然而刘粲自知时不待人,斥退众将,仍命猛攻。他自带兵以来,所临坚城大邑也不在少,包括洛阳、长安,说不上一鼓而下,也从来都没有过那么大的伤亡。晋人虽然善守,但面临胡军如此迅猛的攻势,多数在支撑了一整个白天之后,士气都会涣散,翌日再攻,便要轻松得多。大荔城终不比洛阳、长安,守军数量也不甚众,我不信它能够支撑更长的时间!

    而今猛攻一日,晚间再作几次佯动,以疲累晋人,相信明日,最晚后日,便可克陷大荔。气可鼓而不可泄,倘若放缓了攻势,让晋人得以喘息,就怕短时间内难以陷城,则一旦裴该、甄随等前来救援,己军的形势便岌岌可危了。

    故此,坚决不能停!汝等勿虑伤亡,继续奋力攻打可也!

    可是到了未时左右,突然有士卒来报,说乔车骑率数十骑残兵来至阵中。

    刘粲当场就惊了,急忙召唤乔泰进来,问他:“卿如何败得如此之速啊?”

    乔泰伏地而哭道:“殿下才去,当日晚间,裴该便将全师杀出郃阳西城,臣不能阻,乃被迫撤围暂退,以求别立营寨而拮抗之。谁料比及天明,甄随忽自西方杀至,其势锐不可当,臣方立寨,无以阻遏,被其亲将数百锐卒突入中军,几不得免……”

    刘粲不禁瞠目道:“如此说来,裴该已与甄随合兵,或将直挠我后么?!”

    众将都劝,说这大荔城肯定是攻不下来啦。原本计算着,乔车骑虚张旌帜,可以迷惑裴该,又可牵绊裴该、甄随等两日以上,则咱们起码有两天半的时间可以攻打大荔城。只要阻断了大荔内外的消息,哪怕裴该杀到身后,咱们先一步踏进城去,他也无计可施,更不敢直逼城下。可如今裴该跟咱们简直是前后脚离开的郃阳,最晚明日白天肯定就追来了,则我军背倚敌城,还如何与之对决啊?

    况且我军虽众,猛攻大荔一日,士卒亦皆疲惫,士气也不振作,敌虽远来,却是生力勇锐,即便只有两万之数,恐怕亦难拮抗——这还没算甄随所部,以及尚不知身在何处的郭默呢!

    刘粲不禁乱了方寸,便问诸将:“今当如何?”

    裴该既然杀出了大荔城,他在咱们北方,可见运路已断,而且北归夏阳、涉渡归国的道路同样不通。难道要就此放弃对大荔的攻打,匆忙北进,距城在二十里以上,再寻合适的地方立营下垒,与晋人决一死战吗?北方全是平原地形,无险可守,倘若仓促对决,我军士气不振,难有胜算;倘若立营守备,一夜之间,营垒如何可成啊?而且粮道既断,我又能守几日?

    他原本匆促南下,就是想打一个时间差,先攻取大荔,再威胁长安,如此一来,主动权就彻底捏在自己手里了。谁想裴该那么快便瞧破了自己的谋划,连夜破垒来追,那自己进无所据,退无所依,就只有硬碰硬了吗?

    退回两三天去,刘粲真不怕硬碰硬,但如今粮道断绝,必然影响军心士气。他虽然带着不少伕役,监押粮车,也不过够七日之用而已——大军行进,不可能把大批粮食全都带在身边;况且国中粮本不足,还得靠韦忠在河东一升一斗地从各世家嘴里往外掏,随时勉强维持半月之需罢了,如今还有数万斛粮尚在夏阳,未及押解南下……

    粮食若不能源源不绝运至军中,则军心必然不稳——即便尚够几日吃用的——还怎么寄望于士卒们听指挥、打胜仗呢?

    右车骑将军王腾便道:“为今之计,只有放弃大荔,挥师东向,去夺渡口。若得蒲坂渡在手,退路可保,粮运也当不匮,我军可背河下阵,试与晋人决战。”

    在他想来,士卒们知道身后渡过黄河,便是自家土地,粮食也可从蒲坂渡口顺利运达,自然心就定了。裴该、甄随见状,若是进入大荔城,那咱们还有回旋的余地;若是一直追到渡口,咱们可以趁其远来,立足未稳之机,尝试发起迅猛攻势。倘能于渡口挫败晋军,便可全师返国。

    哦,也不能算全师,呼延实和李景年只好先舍了,看他们是否见机得快,能够早早退却吧。

    包括王腾在内,大家伙儿全都觉得这仗打不下去啦,早日撤退为佳。然而皇太子力排众议,举倾国之兵而来,别说战败了,只要毫无所得,白白消耗军粮物资,他的威望都必然受到重挫,恐怕再无颜面回平阳去见那些两朝老臣。故此王腾不敢明说,咱们赶紧抢占渡口,方便退回国内去,只说倚渡为守,尚可与晋人决战一场。

    诸将纷纷附和王腾之言,刘粲无奈之下,只得黯然允准,并说:“我已命大将军(刘骥)去取渡口,晋人守卒不多,此时料已克陷,则我军连夜急向渡口,尚可得着半夜的歇息,再分兵筑垒,晋人或不敢近逼——逼则必为我所蹉踏!”

    就此下令,命安西将军刘雅断后,拔营启程,离开大荔城下,西向渡口而去。城上陈安见此情状,明白是甄随快要赶回来了,使得胡军不敢再攻大荔,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倒霉城池终于是守住啦!他这才终于把心中那条蠢蠢欲动的毒蛇彻底堵回地洞里去,随即满面红光地登上城楼,来见荀灌娘,禀报说:“仰赖将士勇斗,也是大司马威仪庇佑……夫人洪福齐天,胡已退矣!”

    荀灌娘还有点儿迷糊,问道:“我见胡寇损失虽众,尚不致败,如何不收拾城下遗尸,便即退去了?得无有诈乎?”

    陈安笑道:“方攻半日,若无外援,谁肯以退兵施诈?此必援军近矣——夫人勿虑。”随即双眉一皱,貌似自言自语地道:“我不若点选敢战士卒,出城追杀,或可获利……”

    他也是还在犹豫,却被荀灌娘一句话打消了念头——荀灌娘说:“将军,画蛇不必添足。”你能守住大荔城,护得我平安,就已经立下莫大功劳啦,何必多此一举呢?若有闪失,胡军返身再来攻打大荔,又如何是好啊?

第四十五章、蒲津

    裴该命甄随、王泽率部先行,来救大荔。二将不敢懈怠,兼程起行,急走两日,终于在这天黄昏时分,抵近了大荔城下。哨骑来报,胡军才刚撤围而去,东向黄河。

    甄随道:“此必欲夺渡口,逃归河东去——我等当急追勿舍!”

    王泽劝说道:“大都督只教来救大荔,既然大荔不失,我等便当入城守护,以待大都督前来,再作区处。且我远来疲惫,若不入城歇脚,而直向渡口,倘若胡寇返身来攻,又如何处啊?”

    甄随横了他一眼:“汝这话却怪。倘若胡军不撤大荔之围,而返身来攻我,我等又如何处?不过与之一战罢了。在大荔城下是战,前至渡口,难道便不是战么?”

    顿了一顿,忍不住还是加上了几句解释:“胡寇若守渡口,随时可以退返河东,则其军心必定,说不定刘粲贪心不足,还要沿河北上,去寻大都督决战,或者南下攻略渭汭,断我与洛阳之联络。我若归入大荔城中,则正中彼等下怀。不若前往渡口,与胡相峙,则其必不敢四出,且待大都督来,正好一举摧破之!”

    王泽闻言,略略愣了一下,便即抱拳道:“甄督所言甚是,末将思虑不周。”他心说最近军中隐有传言,说甄随其实是假痴不癫、装疯卖傻,这人情商虽然不高,智商还是不能小觑的,否则光凭勇猛和运气,怎么可能打那么多胜仗?我还暗地里嘲笑过这种说法,如今看来……空穴来风,不为无因啊。

    其实甄随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那就是:老爷在大荔城中等了那么久,就想到郃阳去攻打胡垒,取刘粲的首级,结果光出城转悠一圈,还没能斩杀刘骥,我这儿正郁闷着哪!眼瞧着胡军距我不到二十里地了,一卯劲儿就能见到刘粲大纛,你倒叫我先进大荔城去歇脚?我怎么可能忍得住啊!

    倘若此言一出,估计王泽就不会对他刮目相看了,会以为:这才是你真心话,前面都是矫饰!你丫就纯是想打仗,立功心切而已。

    于是二将率领所部兵马,急匆匆便向渡口追去。眼见乌云四合,暮光渐隐,这一日黑得似乎比往常要更早些,虽然距离渡口尚有十数里之遥,甄随却不敢再冒进了——而且估计大黑天的,胡军必然在渡口下垒,不会这便转向它处——下令全军止步,就地安营扎寨。

    他们立寨的位置,恰好在大荔城西三十里外,此处地形西高东低,有道一丈多高的缓坡。甄随把营中琐事全都委托给了王泽,他自己立马坡上,朝着黄河方向远远眺望。隐约可见,远处黑暗中闪烁出星星点点的火光来——不知道胡寇是否已然攻克了渡口?

    探马前出,多数都被胡骑所杀,十之一二带箭折返,都说两军相距不到二十里之遥。那也就是说,自己见天黑而停步,同一时刻,胡军才至渡口,不大可能连夜发起猛攻,势必也要安营下寨。那么倘若己军明日平旦即起,黎明时西进,天光大亮时便即逼近胡阵,则胡寇没有什么余暇再去攻取渡口了。若能将刘粲困死在黄河西岸,待等大都督乃至郭默率军来合,不但能够战而胜之,还可能使其无路可退,匹马不得返归河东去!

    想到这里,甄随不禁满腔热血,如欲沸腾,左手五指摊开,掌心向上,掂啊掂的,在心中预估刘粲首级的份量。随即他略略偏过头去,轻声询问亲信部曲:“可带着酒么?”

    军中原本禁酒,但身为大将,总归有点儿特权,只要不醉酒误事,司马发现了,也未必会上报,大都督知道了,也未必肯深责。甄随好酒,且为海量,等闲不醉,所以行军之时,常会命亲信私带一囊旨酒,以备解馋——反正就这一袋子,哪怕一口气吸干了,老爷也不会醉。

    亲信听问,便即回答道:“酒有,只是无处去暖。”甄随说不用暖,凉的就成啊,就我这钢铸铁打的身躯,难道还会吃出病来不成么?当下接过亲信递过来的酒囊,拔了塞子,一口就灌下小半袋去。冷酒入喉,将胸头炽热略略浇息,他这才长舒一口气,笑道:“且回营安睡,明日一早,我率汝等破胡建功!”

    甄随是不清楚,刘粲早命刘骥率兵去取蒲津,也就是蒲坂渡口,就理论上而言,区区数百晋卒守备的渡口,早就应该被攻下了。然而当刘粲率军抵近渡口之时,却悍然听闻,刘骥竟然尚未得手!

    原由是陶侃早率舟船南下,泊于渡口之侧,候胡军抵近,便即乱箭齐发。水面作战,本以弓弩为强,故此他带着足够数量的箭支,刘骥远来仓促,急攻渡口,一时不防,竟被射退。

    直到本日午后,刘骥才得以重整军势,再次发起对渡口的猛攻。胡兵高举大盾冒矢而前,与据垒的晋兵展开激烈的肉搏战,花费了很大的气力,渡口七垒,才克其三,然后天就逐渐昏暗下来了,无可再战。

    故而刘粲到时,渡口基本上仍旧掌握在晋人手中,不禁气得他三尸神暴跳,心中把兄弟咒骂了无数遍。刘雅建议说,天色将黑,难再攻击,不如暂且下营,以待明日。然而估计明天晋人援军就会到了,且甄随尾随于后,其哨骑前出,多为胡骑所杀,双方大致距离也能够判断得出来。刘雅便即请令,说愿意率部旁出,尝试设伏以待甄随——“彼若急追不舍,或将为我所破。若破甄随,即裴该来,亦易为我所擒也。”

    倘若还是平常的时间天黑,或许刘雅之计便可得售,但谁都料想不到今日天黑得比较早,甄随被迫早早止步下寨,刘雅于黑暗中远远望见坡上火光,终究不敢往攻,只得黯然而返。

    其后不久,漆黑的夜空一声雷响,便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来。刘粲不禁顿足道:“此天欲亡我乎?!”

    因为胡军比晋师强处,主要就在于骑兵数量,屠各皆有战马,匈奴六成是骑兵,总计不下万数——其实晋军骑兵也不在少,但多数都归“骐骥营”,以及谢风所统半数“部曲营”,见在郭默麾下,至于裴该和甄随,如今则骑不满千——刘粲还盼望着这些骑兵可以驰骋于平原之上,予晋人以沉重打击呢。倘若这小雨下一阵就停,还则罢了,若是延绵不绝,下一整晚,明日必然土地泥泞,不利于骑兵行动啊。

    乔泰建议道:“不克渡口,众心终不得安;而若明日裴该、甄随等至,逼近下阵,恐怕我军也无暇再去攻渡,或将陷于死地。于今之计,当连夜冒雨往攻渡口堡垒,晋人见雨,必以为我不敢夜攻,难免疏忽,或可轻松取下。若得渡口,进退有据,则无惧裴该矣。”

    刘粲深以为然——他如今也是被逼急了,在大荔城下,曾连屠各、匈奴精锐死伤数百都浑然不顾地全师猛攻,如今又何惧冒雨攻渡啊?损失再大又如何?只要能够保障退路,再立稳脚跟,死伤再众也是值得的。否则今日全生这些士卒,明日难免都要膏了晋人的刀锋,填了关中的沟壑!

    于是命王腾、刘骥,率领氐、羌杂胡猛攻渡口晋垒,真说不上“轻松取下”,但激战将至半夜,伏尸数百,重创者倍之,终于还是夺占了渡口。主要是黑更半夜的,又当雨中,弓箭难以取准,陶侃的舟船就很难再配合陆地守御了。最终陶士行见渡口难守,被迫接应残余步兵下船,启碇而去。胡军来势甚急,落后的十多条舟船都被他们踊跃而登,杀尽舟中晋人,抢夺了过去。

    不但夺取了渡口,还得着十多条船,刘粲等胡将之心,这才略微宁定了一些。

    几乎就在胡军占据渡口的同时,雨也停了,地面虽然湿滑,倒还不算太过泥泞。

    翌日,甄随果然天不亮便即呵斥士卒起身,然后饱餐一顿战饭,整队汹涌下坡,于破晓时分抵近了渡口。

    双方距离还不到十里地,胡军自然也探听到了消息,刘粲便命刘雅率四千步卒往攻,欲图趁着甄随立足未稳之际,一举将之摧破。甄随闻听胡军杀来,便令士卒止步,再次把立营之事托付给王泽,自率那五百锐卒,朝着胡师便直冲了过去。

    他这一冲,反倒杀了刘雅一个措手不及,阵列未全,就被甄随率部笔直透入中军,险险杀至刘雅的马前。幸亏刘雅乃胡中宿将,指挥作战,韧性十足,好不容易才调动部众,护住了中军,并将甄随那五百人团团包围起来。

    刘雅心道:乔车骑来说,被甄随率数百精锐直透中军,几乎不免,我还当有夸大之辞,今日看来,毫无虚妄啊!这般勇将,如何晋人倒有,而我皇汉反无?

    也幸亏他身后就是胡军大寨,随时可以接应,士卒因此战心较定,不至于一触即溃,且能有反噬之力。不象乔泰当日,本来就刚败过一场,士气低迷,那怎么还能够拦得住甄随的猛冲呢?

    甄随见胡军团团围困上来,形势对己方不利,急忙驱策士卒,返身杀透重围。他这一顿好杀,斩杀胡兵胡将不下三百之数,但因为突得太靠前,又未能一举而定全功,导致被围,手下健勇也死伤了百余人——可以说是一场蚀本的买卖。

    甄随既退,刘雅便即挥师往追,一直杀到尚未完工的晋垒之前。王泽命弓箭手仰射,略略逼退了胡军,将甄随接回阵中。可是这个时候,刘粲又命靳康率部来援,两军就此展开激斗,反复拉锯达七次之多。

    将至正午时分,艳阳高照,地面积水逐渐汽化,刘粲见状大喜,便欲命骑兵前突,打算一举击破甄随、王泽。然而忽得急报,说裴该主力已然接近了战场。

    裴该昨夜便在大荔城外下寨,遣人进城打探,知道夫人无虞,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听闻甄随已率师前往渡口,他便也不进城,一早拔营启程,来援甄随。两万大军浩荡而至,刘雅、靳康不敢抵敌,被迫在骑兵的侧翼卫护下,收缩回营。

    胡营中已然立起了高橹,刘粲登橹而望,见当面晋人约摸三四万的样子,不足己军之半。

    其实他算错了,裴该把战兵、民伕分得比较清楚,不似胡军,氐羌杂胡貌似正兵,却也要做苦力,民伕人等逢战时也往往被授予粗陋的兵器,做炮灰顶上——这才是此际各方兵马的常例。故而刘粲宣称二十万大军,战兵不到十万,可在他心中,总是当作有十五六万之众来算的。部分兵马留在了夏阳,部分守山口晋人故垒,还有部分折在了郃阳城下,如今在蒲津之军,尚有十万挂零,那三四万晋人有何可惧啊?

    刘粲心说当日在山口,陶侃之所以能够与我对攻数日,是因为他身后是完善的营垒,卒有凭据,士气便盛;如今晋人初来,倘若不使其营垒得完,纯在平原对决,则我胜算依然不小。裴该啊裴该,汝若入援大荔,待郭默所部也来会合,再谋与我对决,胜负尚难预料,既敢轻率入平——这是汝的死期到了!

    当然他也知道,己军也是连续行进多日,而且才刚猛攻过大荔,又冒雨攻克渡口,士卒疲累,士气也不高昂,若再搞全师押上那一套,则勇者、懦者相互牵制,定无胜算。因而聚集屠各、匈奴,及杂胡中勇锐者,发兵两万,来攻晋垒。

    说是两万,其实第一线也就三四千人而已。因为即便平原对决,正面战场也不可能铺得太开,将领调度指挥,光靠挥舞旌旗是下达不了太复杂的指令的——士卒多是文盲,能够辨识的旗号也很有限啊——往往还需依靠骑兵传令;则若相互间隔太远,骑马来去,必误战机。

    刘粲使刘雅在左,王腾在右,命其弟刘骥统率中军,摆开阵势,浩浩荡荡便向晋阵开来。看看抵近,裴该才动。

    战阵之常,乃是双方各自立营,然后挥师前出,大抵要在中间位置相接触,展开激斗,倘若一方距己营过近,则不便调度,容易被对方压着打。然而裴该初来,喘息未定,哪有营盘可恃啊?因而不敢过于前出,匆忙布阵,以待敌来。

    加上敌众我寡——不能光看眼前这两万人啊,我也得留兵做预备队,不可能全数押上啊——他只能暂取守势。

第四十六章、利器

    黄河的这一段,西属冯翊郡大荔县,东属河东郡蒲坂县,渡口在蒲坂县城以南,俗称为“蒲津”。

    津上本有桥梁,始建于战国时代,秦国为了进取河东,而以竹为础,以索贯连,建造了一座浮桥,遂被称为“河桥”。

    河桥年久失修,如今已然很难容纳大军往渡了,胡军十余万众,再加辎重物资,倘欲全师而退,非得舟桥并用不可。只可惜所夺舟船不过十数条,还都不大,这来回摆渡得走几天啊?故而当晋师逼近下阵之时,谁都不敢屁股向敌,转身而退。

    必须战败当面晋军,才有可能安然渡归河东去。刘粲还妄想着一战而摧破裴该主力,甚至于生擒或者杀死裴该,就此彻底扭转战局;其麾下众将可多不敢作此奢望,唯愿击退裴该,好方便咱们撤军。

    午后未时,胡军出两万战兵于营前整备,然后排列成锥形之阵,在鼓声催促中,缓缓地向晋垒挺进。

    晋军虽有三四万众,但不可能全都列阵待敌,必须留有预备队,还必须有人守护营垒——甚至于在两军激战之时,挥铲抡镐,抢修营盘——而且在胡军方面看来,你真正可战之兵,估计也就两万人顶天了。因而正面战场上,胡势略强于晋势,刘雅就建议排布雁行之阵,左右兜抄,主攻晋人之两翼。

    然而刘粲破晋心切,认定裴该必然坐镇中军,因而不纳刘雅之言,布阵厚其中路,形成锥形。

    因为估摸着最多一两天,郭默所部也会赶到战场,到时候晋军数量可能会增加将近一倍,便不易攻取了。如今军中粮秣不足,仍利在速战,他是希望能够一举摧破晋人中路,即便不能擒、杀裴该,也要将裴该逐退,则裴该若退,晋师必然全面崩散,哪怕郭默前来,也只能退守大荔了。到那时候,自军或者撤回河东,或者转谋它处,战略选择的余地就比较大啦。

    胡军缓缓逼近,晋人却不向前,只是在营前列阵相待。刘骥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搭凉蓬,远远眺望,但见晋阵颇为严整,其中央略略前突,似为圆阵——这是一种纯守御性的阵势。

    由此可知,裴该并没有足够的底气与皇汉决战,他是希望能够尽量拖延战事,等到自军营垒彻底筑城,或者郭默的援军赶到再说。

    刘骥鼓舞士气道:“晋寇初来,立足未定,急往攻之,破敌必矣!若待黄昏时分,夕阳耀眼,则于我不利了……”那意思,千万别拖,争取一两轮猛冲,便将晋阵撕裂。随即高举长刀,大呼道:“有能或擒或杀裴该者,即氐、羌杂胡亦封万户侯!”

    胡军前行五十步,鼓声便息,重新整队,然后鼓声再响,继续向前,逐渐地接近了晋阵。当双方距离达到百步之时,晋阵中一通鼓响,铺天盖地的箭雨便即兜头而下。刘骥命身旁小校将自家大纛略略一磨,通知阵后,鼓声立歇,胡军就此停步,随即数队弓箭手前出,同样张弓搭箭,朝晋阵射去。

    这第一轮箭,其实主要作测距之用,也叫“设定阵脚”,等于通知对方,我阵已完,勿得轻犯。就理论上而言,双方隔着这一箭之地,都要因应敌军的部署而重新整列,同时派出小股部队“跳荡”犯敌,一方面阻挠敌军变阵,一方面寻找合适的突破口。不过刘骥眼见晋人的阵势无所变动,而且防御严密,似乎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破绽,他干脆就省了这一步了,大旗一磨,阵后鼓响,前锋略略一顿,便即继续向前。

    刘粲欲急战、速胜,这一战役企图自然早就通知了刘骥,而且刘骥本人的想法,也与乃兄一般无二。

    胡军前阵稳步向前,晋阵中再度放箭,胡军以盾牌遮挡,但仍免不了多人中箭而倒,几乎每走一步,都会有惨呼声发出,其列略略骚动。终究刘粲举倾国之兵而出,各部驳杂,相互间的配合不可能太过默契,具体运作中产生少许的偏差,也在预想之中。倘若晋人也同时向前,大有可能寻见胡阵的破绽,施以雷霆一击,但既然晋人不动,刘骥也就不在乎这少许的混乱了。

    所谓“临敌之际,不过三射”,是指的直面步阵时,普通弓手最多可以施放三轮,然后敌兵便将冲至面前,你要么退至二线,换肉搏兵种顶上,要么自身弃弓执矛。但在实战中,未必会驱策全部弓箭手同时发射,导致三射之间产生明显的停顿,此战中晋军也是如此,弓手分为三组,轮番射击,箭雨因此延绵不绝,使得胡军几无喘息的功夫。

    可是很快的,双方距离就拉近到了五十步,也就是后世的六七十米,弓手无须拋射,便可正面伤敌。在此距离上,即便胡骑的骑弓也能发威,当即与晋人对射,双方死伤数乃逐渐拉平。

    鼓声渐密,一线胡兵齐发一声喊,就此挺着刀矛小跑起来,欲奔十数步后,便即发力冲刺,一口气直杀到晋阵之前。刘骥在后面望见,晋阵第一列开始骚动,步卒左右分开,原本立于阵前的弓箭手开始后撤,不由得暗笑,心说晋人果然怯懦,这明明还有再射一轮的机会嘛,那么着急变阵干啥?

    弓箭手才退,就见后列晋兵有数十个小队自步卒缝隙中进至了阵前。一般情况下,接替弓箭手位置的,应该是长矛兵或者刀盾兵,以备稍后的肉搏,可是刘骥瞧着,其中有数个小队却非肉搏兵种,而提出了一种奇怪的器械。

    这器械大致是个圆柱体,遍体漆黑,其上有耳,左右两卒手提,至阵前即置于地上,前高后低,不知有何用处。裴该在护守郃阳之时,迭施奇谋,常能拿出令胡军大开眼界的诡奇器械来,只可惜刘骥当时率兵在大荔附近骚扰,并未参加攻城战,故而对此并不怎么以为意。

    他丝毫也没有察觉到危险性,只是非常的好奇——这究竟是何物啊?搬至阵前,有何用处?听说自前汉以来,军中便有连发之弩,后来蜀汉丞相诸葛亮加以改良,于木门道重创魏将张郃……难道是类似玩意儿么?可却不见弩臂……

    眼看着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四十五步、四十步、三十五步……刘骥心说你就算能一弩连发十矢,那才能伤得几人啊?这时候再端出来,恐怕迟了吧。

    抬出圆柱体来的虽然各只有两名晋卒,但其侧尚有多人护卫,待将圆柱安置于地,便开始了一系列令刘骥眼花缭乱,并且彻底莫名所以的操作——首先一人抡起大锤来,猛砸圆柱后面的土地;同时另两人遮身在圆柱之前,瞧不清在做些什么;也就胡军前奔十数步的功夫,这两人便即左右避开,然后圆柱后面火光一闪……

    这时候冲在最前面的胡兵,距离那些圆柱也不过三十步——将近五十米——距离了,众皆诧异,却因阵后鼓声催促,并不敢因此而稍缓脚步。突然之间,火光一闪,随即是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竟然压倒了双方阵后的擂鼓之声。

    前列的胡兵先是觉得地面一颤,脚步不由虚浮,其后不过半息的功夫,盾上、身上,便如为百矢所中一般!

    刘骥在阵后瞧得清楚,只见那些斜放的圆柱后面火光一闪,随即是惊天巨响,浓烟腾起,正当其前的数十名士卒奔跑之势便是一滞,随即成片倒下。他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是什么妖法?!

    完全没道理啊。要知道奔跑在第一线的胡兵,不但要以身迎箭,还必须直面晋人坚阵,有锐矛、快刀挡在前面,故此装备普遍比他人为好。这些士卒身上都披皮甲,甚至还有少数的铁甲,后心不去管他,前胸可是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再加上手执大盾,等闲弓弩很难射入,常常是盾上、甲上插着十数支羽箭,仍然能够奔跑如飞——除非运气太差,被射中了防护较弱的胳膊、腿脚,乃至面门。

    即便是强弓劲弩,也很难射穿盾牌和铠甲,即便侥幸射穿,未必能中要害。再者说了,那圆柱状物体并不甚大,即便真是什么超级连弩,威力无双,发矢能洞穿前后数人,那也没有一打一大片的道理啊!这究竟是何物了?!

    对于裴该新近“研发”出来的这种对敌利器,凡后世对于古代战争感兴趣,有一定了解的朋友,都可以一眼便瞧得出来——这分明是“虎蹲炮”啊!

    裴该特意找来彭晓彭子勤“发明”火药,自然是为了造枪造炮,提升自家武器的威能,用以破胡,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按部就班的,只把火药用作引火之物。可是火药搞出来了,火枪、火炮之路却迢递漫长,而且有一段时间,似乎完全看不到曙光所在。

    主要是这年月的铸造技术太过原始,在金属工艺达到一定水平之前,造火枪就是天方夜谭。不要以为磨出根空心铁管来有多容易,以当时的工艺,哪怕千锤百炼,也难以保证管壁均匀,则一旦纳入火药、铁丸,尝试施放,九成九可能卡壳乃至炸膛。再者说了,以裴该如今的财力,也不可能搞大规模、长时间的试验,利用研发火枪来同时改良铸造工艺啊。

    更别说对于金属工艺,他完全是门外汉,就连巧匠徐渝徐子垠知道的也并不比他多——徐渝擅长的是工程器械,终非铸铁锻钢。

    难道按照历史的发展,先用竹子搞突火枪?那玩意儿有啥威力了,就算搞出来,又有多大意义?

    造枪烦难,造炮其实要简单多了,只要炮管壁足够厚实,就可以把炸膛的危险性压缩得很低。然而,若以铜铸炮,裴该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铜来——关中可采之铜,前汉就已经开采殆尽了,徐州之铜产量也有限,而且千里迢迢的,运输同样是大问题;若以铁铸炮,耗费更巨,即便裴该也玩儿不大起,再者铁炮过于沉重,恐怕只能用来守城,而很难随军调动。

    守城战,裴该有各种相对简单的器械可用,有必要再安置几门铁炮吗?

    裴该反复思忖,不禁慨然而叹:我还是地盘儿太小,兜里没钱啊。若得半个天下,倾尽府库,假以时日,我不信最原始的火枪、火炮造不出来!

    但是很快他就灵光一闪,心说大炮造不起,不如我造小炮吧——虎蹲那玩意儿耗费应该就不怎么大。

    虎蹲炮产生于明代中叶,是中国所独有的小型前膛炮种。当时论火器制造,其实明朝已经落后于西欧了,需用大型炮,半数是前代遗留下来的旧货,半数是向“佛朗机”(西班牙、葡萄牙)外购的,故此即以“佛朗机”为名。当时的大炮同样只能用以驻守城塞,调动不便,故此便有部分将领自主改良便于携带的小型炮——虎蹲因运而生,据说是戚继光搞出来的,用以破倭、退鞑。

    虎蹲炮很轻便,最小的长不过二尺余,炮膛直径两寸,重三十六斤,也就是说,一名壮汉即可抱持而行,都不必要用马车运。当然啦,后世某些影视作品中,有用人抱着虎蹲炮发射,且发且前的,完全是扯淡,那玩意儿即便威力再小,后座力也不是独自一人可当的。理论上虎蹲炮前有支架,使炮口抬高,后有铁环,必须用铁钉固定在地上,才可发射——刘骥所见有一晋卒在炮后挥舞大锤,就是在固定炮尾。

    裴该新造的这种虎蹲炮,长近四尺,炮膛径三寸——晋代尺度,比明代略小——重四十六斤(大概等于后世二十公斤),其上有两个小小的把手,行进时可命两名士卒左右抬持。

    说虎蹲炮是战场利器,关键不在于轻便易携,而在于跟普通大炮用弹不同。虎蹲不用单一炮弹,而用散弹,不仅仅铁丸、铅丸,哪怕塞进一堆碎石子儿,照样可以发射伤敌。当然啦,这样的小炮,用这样的炮弹,射程和威力就很有限了,就裴该目前的测试,最高却敌距离是五十步,五十步后,弹丸就全都啃泥去了。

    然而散弹可以一打一大片,近距离覆盖面积很广,所以虎蹲是不能用来守城的,却是临阵对敌的利器。据说戚家军最盛时,每五十人便置一门虎蹲,裴该暂时还没那么奢侈,也来不及训练更多的炮手,因而目前仅仅造出来七门,全都置于了中阵之前……

第四十七章、河桥之战(上)

    裴该与徐渝、彭晓一起研发、制造出来七门虎蹲炮,在长安城外择地训练炮组,其实尚未彻底练成,故此他北上山口支援陶侃之际,即未调用。要等荀灌娘进至大荔之前不久,才由裴该亲自下令,命这七个炮组离开长安,携炮北上,因为战局尚且不明——他本人也还被包围在郃阳城中——故而暂留大荔。

    陈安守备大荔,跟荀灌娘说城中守具俱全,自然没把虎蹲炮算进去。一则这支部队地位特殊,除非裴该亲自调动,谁都不能发号施令;二则即便陈安能够调得动,他也不明白这玩意儿究竟干啥使的。当然啦,即便知道,虎蹲炮也不便用来守城。

    裴该率部南下,在大荔近郊扎营之时,命人入城探问夫人安否,顺便就把虎蹲炮给调出来了,随军听用。此番在河桥以西与胡军对战,晋军因为初来乍到,立足未稳,在整体战局上是落在了下风的,故而裴该一方面采取守势,另方面就用上了虎蹲炮。

    于是“战争之王”的雷鸣声,就提前了整整一千年,出现在东方战场上——虽然只是小小的虎蹲而已。

    但终究只有七门炮,其实一次发射,看似炮弹覆盖范围颇广,也不过击倒了数十名胡兵而已,对于庞大的胡势而言,不过太仓之一粟、沧海之一浪。然而那声音实在是太吓人了,与听惯的鼓声不同,几若雷鸣,而且雷鸣之后,当先之卒还一时俱毙……

    越是无知识的愚民,越是对于未知事物会产生本能的怯意,而若说胡军兵卒八成都是愚民,其实并不算污蔑。除少量屠各、匈奴中上层识得几个字外,胡军中文盲比例很高,而文字本是重要的知识传播基础,况且在这个年月,能够识得几个字的,便天然会觉得高人一等,产生出浓厚的自信心来。胡军在这方面,是要绝对落后于裴军的。

    况且先发的胡兵都是精锐,盾固铠坚,面对箭雨矛林都敢硬冲——习惯了嘛,哪儿那么容易被射死、捅死啊——谁想再坚固的铠甲,都难当虎蹲炮之一击,而且被散弹所中,尸体千疮百孔,死得还凄惨无比。第一轮炮响,当面胡兵一时俱倒,后面的因为惯性还在朝前冲,但随即就遭到晋兵的正面攒射——多为裴该部曲所携强弩。

    这第二排乃至第三排胡兵,防御力就要比较弱啦,而且多数执矛,并无盾牌——已经过了弓箭拋射距离了,正面射击,有第一排的挡着嘛,要盾何用?因此晋人这最后一射,便又轻松放倒了一批。

    随即晋阵中一通鼓响,己方矛兵开始发力前冲;而相对的,因为骤闻炮声,身前的劲卒又莫名其妙地倒下了一片,导致正对虎蹲炮的这七个方位,胡兵前冲的步伐略略一滞,怯者却步,勇者仍然向前,阵势当即大乱。因此刀矛肉搏,晋人瞬间便占据了上风,把胡阵一连撕扯开了好几个缺口。

    刘骥正自心惊,又见顺着中部的缺口,一支晋卒手挺短兵,跳荡而前,顷刻间便将身前胡兵驱散,直向自己大纛杀来。刘骥不由得一勒坐骑,面色大变。

    他本是惊弓之鸟,最怕碰见这支晋兵了——那正是甄随亲率的数百勇卒!

    裴该在河桥以西立阵,以御胡兵,本欲使甄随护守左翼,刘夜堂护守右翼——此二人皆任军佐,如今在晋军中的职位仅次于裴该——谁想甄随却推辞不受。

    关键裴该摆出了圆阵,注重防御,极其不对甄随的胃口。甄随就说了,我善攻而不善守,统领一翼,这是用杀牛刀宰鸡啊——“末将请率麾下健卒,追随于大都督之侧,寻机直入胡阵,去斩将掣旗!”

    倘若纯采守势,那是毫无胜算的,从来攻守兼备,始可战阵称雄——进攻时需有顽强的守备部队保障后路或侧翼,防守时需有强劲的突击部队随时能够发起反击——故而裴该也觉得甄随所言有理,便命董彪护守左翼,允许甄随伴从于自己身侧。

    谁想甄随仍然表示不满:“大都督麾下,岂止‘厉风’一营?”

    董彪是“厉风右营督”啊,总不能这场大战都交给“厉风”一营包打了吧?

    裴该瞪他一眼:“军中自有筹划,汝若再敢胡言,便以乱军之罪,叉出帐去,抽一顿鞭子!”

    可是嘴里虽然这样说,却也知道甄随所言,不为无理。裴军中各营间竞争意识很强,这虽是好事,但若不善加引导,也怕会走向反面。“厉风营”论名次便居诸营之首,但刘夜堂“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其战绩却又不如甄随甚至陆和,则倘若不能将功劳分润别家,怕是会成为众矢之的哪。于是转向陆衍,命其护持左翼。

    甄随那句话就是为陆衍而争的,终究二人相识最久,曾俱为王导部曲,甄随也觉得自己最近树敌太多,因而想趁机卖陆衍点儿好,别把老朋友都推向了自己的敌对面。谁想他得意洋洋,注目陆衍,陆衍却故意扭过脸去,根本不朝他望。

    等到对阵之时,其实阵前炮响,不仅仅是胡兵惊恐而已,晋卒绝大部分也是头一回听见,多少有些胆战心惊——倘若正当火炮的不是胡兵,而是他们,估计应对起来也一样糟糕。裴该见状,便命甄随率部发起冲锋,以鼓舞本军士气,并且引领着晋军大步向前。

    甄随正是得其所哉,当即便率领着他苦心训练的那五百……如今则不到四百名健卒了,直入胡阵,沿着虎蹲炮和强弩射开的缺口,奋勇而前,直奔刘骥大纛而去。刘骥一边指挥士卒前冲,一边也在部曲护卫下,策马徐徐而前,可是骤见甄随冲来,不禁大吃一惊,本能地就一带马缰,勒停了坐骑。

    战阵之上,主将的一举一动,往往都会影响到身边士卒的勇气,刘骥不停还则罢了,他这一停,惊诧、恐惧的气氛,就如同涟漪一般,开始在胡军中层层扩散。甄随因而冲得更急,看看抵近刘骥的马前。

    危急之时,一名胡将从侧翼驰出,手挺长矛,拦挡在甄随面前,高呼道:“路松多在此,甄随可肯来战?!”

    甄随本见有胡将来挡,正感兴奋,但听其名,却毫无印象——路松多身为胡汉平羌校尉,本亦是有名之将,但此番刘粲举倾国之兵而来,麾下大群的宿将重臣,相比之下,区区平羌校尉就排不上号了,甄随岂耐烦记他的名字?心说什么阿狗阿猫都敢阻路,太也小觑汝家甄将军了!

    二话不说,便欲用左手盾牌挡开来矛,然后右手刀继进,劈开此胡胸膛。谁想盾、矛相交,“喀”的一声,敌矛仅仅被震偏了三寸许,堪堪从甄随肩头斜过。他不禁“咦”了一声,心说这胡儿有两把刷子嘛,力气不小啊。

    路松多同样感到心惊,暗道这厮果然名不虚传,本事不在陈安之下!眼瞧着甄随右手刀朝向自己胸腹部位直刺而来,匆忙双膀发力,掉过矛尾来一格。谁想甄随瞬间变招,长刀朝下一压,就狠狠地劈在了路松多的左腿之上。

    ——你丫骑在马上,老爷是徒步,脑袋不易砍,刺胸也嫌太远,我不如削你的腿脚吧,反正只要砍落马下,你就必然是一个死字!

    路松多大叫一声,疼得几乎堕马,急忙用右腿奋力一磕马腹,他控驭之术本精,坐骑当即从斜刺里便直蹿了出去。甄随紧接着第二刀捅来,被路松多反身以矛杆相格,堪堪挡开。

    甄随心说此胡甚勇,料不应为无名下将,我是不是要追呢?别瞧路松多骑着马,乱战之时,步骑混杂,他就未必能跑多快,自己应该能够追得上。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当面刘骥见路松多一招而退,暗道不好,急忙拨转马头,便即落荒而逃。

    胡军中路就此彻底混乱,幸亏几名偏裨将校挥刀砍杀败卒,死命勒束部众,这才暂时止住了全军崩溃之势。

    左翼刘雅、右翼王腾,见状急忙向中央收缩,来救刘骥。裴该见状,即命军士摇旗变阵,使刘夜堂、陆衍左右齐进,来战胡军。

    胡军是锥形之阵,晋师是圆阵,虽然攻防有异,但同样中央前出,两翼后缩,当刘骥与裴该正面相撞的时候,各自两翼则尚未接触,甚至最远距离达到了数十步之遥。结果刘骥这支锥尖被甄随一次冲锋,便几乎磨平,左右两翼被迫收缩来救;晋军则趁机两翼齐出,其展开的宽度反倒比胡军为广,竟隐然而成了包夹之势。

    再说刘骥一时心慌,逃出半箭之地,随即就醒悟了过来——我跑什么呀,有那么危险么?想当日在大荔附近,两军遭遇,数量相近,我又托大而不下营立阵便往前突,才被甄随一冲致败——其势与今日大不相同;而且午前刘雅也同样遭逢厄运啊,他及时调度兵马,转攻为守,反倒将甄随围在垓心,几乎不得脱身……

    我堂堂光文皇帝子孙,难道还不如刘雅么?!

    自家部曲,又比刘雅的精锐,必能挡住甄随,再怎么说,对方也不是张文远——不跨马而偏要步战,起码机动性差得多了——而我论战阵之能,又岂在孙仲谋之下?

    要说刘渊的子孙,倒多数都熟习弓马,加之天下未定,经常会受任出师,战斗经验也非寻常贵胄可比。只是刘骥近年来饱厌膏肥,吃得太胖,无形中脂肪含量和胆子大小就恰好呈反比发展……从前少逢败绩还则罢了,自从前日被甄随败过一阵后,就留下了心理阴影,见到甄随,本能地腿肚子有点儿打哆嗦。

    好在他醒悟得够及时,匆忙勒停坐骑,转过身来。一瞧前阵已开始溃散,难以遏阻,而晋人左右翼也前出来迫,不禁又惊又愧,急忙呼喝道:“速速传令,命骑兵顶上去!”

    胡军骑兵不少,但当直面晋人坚阵的时候,一开始便将出骑兵去,实非善策。因此刘骥将骑兵分为三部分,一部在中军之后,余两部各护持左右翼,他是想先用步卒撕开晋阵,然后再投入骑兵,做雷霆迅猛之击,或可一举底定胜局。

    没想到如今要靠骑兵救命了。实话说中军的骑兵即便压上,恐怕也难阻溃败之势,只能尝试挡一挡正面晋人的冲锋,好给自己赢得收拢败兵、重整队列的喘息之机。关键是左右翼骑兵,此刻前突,可阻晋人两翼包夹——否则我众军反倒为寡军所包围,那真是太可耻啦!

    果然胡军骑兵两翼驰出,佯作抄掠晋师之后,并且斜过晋阵时,还纷纷骑射相扰。刘夜堂阵势甚坚,用兵也充满了韧性,尚且不乱,只是略略停步,调动弓箭手与之对射而已;相比之下,陆衍急于前攻胡阵,阵形跑得比较松散,遽为胡骑所扰,明显有些措手不及。

    当其正面的乃是胡汉宿将王腾,眼见中军已将将止住败势,不必自己再亲往救援,当即转向来攻陆衍。这一部胡军就好比一只大手,一开始向内收缩,仿佛收回手肘,捏拢拳头,此刻却瞬间挥臂张拳,化作一柄手刀,直插向陆衍的软肋。

    晋阵正乱,胡军迫近,陆衍心知不好,匆忙驰至阵前,大呼小叫地指挥士卒整列。他本是王导部曲出身,论起舞刀弄枪、跨马射箭,颇有所长,而至于战阵指挥,则与除刘夜堂外其他各营督相同,都是临时现学的;此后数年间转战南北,积累经验,水平节节攀升,但距离圆融化境么,仍然还有十万八千里之遥。

    尤其陆衍的指挥,缺乏明确的风格特征,论阵整而韧,不如刘夜堂,论跳荡无前,不如甄随,论能耐苦战,不如陆和……他就只是一般般地四平八稳而已。

    此际侧翼为胡骑所扰,正面有王腾率部来冲,倘是刘夜堂,必能勒束士卒,及时整列;倘是甄随,与敌对冲,也未必便落了下风;至于陆和,当年阴沟水畔之险远过于此,这点点挫折算个屁啊!

    然而陆衍却难免有些慌张失措,遂为王腾率胡兵直薄而前,将其阵生生逼退了十数步。裴该见状,急遣姚弋仲率数百部曲赶往左翼增援……

第四十八章、河桥之战(中)

    晋军左翼遭到胡骑和王腾所部的夹击,阵势稍稍混乱,裴该得报,不禁焦急,忙遣“部曲营”姚弋仲率数百生力军赶往相助。

    他心中多少有些郁闷,军卒数量太多,战场铺得太开,以他的能力,实在有些难以指挥、调度。关键是王泽的营垒只是初建,便遭到胡军猛攻,尚未完全,也无高橹立起,裴大都督暂时只能立马阵中,视野狭窄,对于全局的掌控深感薄弱。实话说从他这个位置,是很难瞧得清楚两翼战况的,虽见左翼陆衍部旗帜有些散乱,却也要等到布置于附近的哨骑驰来禀报,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然后再发兵往救,必然会慢上一拍。

    自从北伐以来,因为有陶侃在身边,故而每次大规模阵地战,多由陶士行临阵指挥,他裴大都督往往只是登橹而望,或者立马大纛之下,以示固守不退之志罢了。可惜如今陶侃不在,而据裴该的判断,无论刘夜堂还是甄随,调动万马千军,犹尚嫌稚嫩——比为就比自己强了——故此只得硬着头皮,自家顶上。然而以往观战之时,自诩已将陶侃之能耳濡目染,学到了七八成,实际指挥,才知道还差得很远呢……

    原本以为祭出前无古人的虎蹲炮来,便可一举击破敌胆,谁想胡军只是中路略略后退而已,左右两翼浑若无事。再想一想,也对啊,终究虎蹲太小,威力也不足,一次发射,不过覆盖数十步罢了,不似后世的什么佛朗机、红衣大炮,号称一发即可“糜烂数里”。而且总计只有七尊虎蹲,在数万人激斗的战场上,所能发挥的作用其实有限,甚至于靠声威都难以唬人——距离稍远一些的胡兵,但闻炮声,有若鼓响,谁会明白发生了何事啊?无知者无畏,又岂会惊愕恐惧?

    虎蹲之威,或许还需要持续发酵一段时间,让那些勉强在炮口下逃生的胡兵一传十、十传百,散播出去,才有可能真正震慑敌胆。不过么,估计今日这一仗,是不大可能得见此种效果了……

    裴该明白胡人利速战,自己则利缓战,只要能够扛住胡军的猛攻,等到郭默等率部到来,胜利的天平便会彻底向己方倾斜,并且难再偏转。因而为今之计,还是以固守为要,以不变应万变,实不宜冒进、浪战哪。

    关键自己不是甄随,并没有浪战的能力,而即便甄随,我看他最多率数百人浪战,也就到头儿了……

    因而裴该才遣出姚弋仲去,便即下令摇动旗帜,三军暂退,仍然恢复最初的圆阵守备之势。中路甄随是最早撤回来的,腰上挂着两枚胡将的首级,虽然浑身是血,面上却毫无疲累之色——估计若只有他一人,不必顾及部众,还能再在敌阵中冲杀三五个来回,直至天黑。

    然后刘夜堂亦率部徐徐而退。他是幸运的,正面胡汉安西将军刘雅,用兵谨慎,见其阵坚固,故而不敢紧追——其实刘夜堂与刘雅的用兵风格,倒是非常相似。但胡军右翼的王腾却要悍勇得多,反复冲击陆衍所部,即便有姚弋仲赶来应援,也不能遏阻胡势,就此难以脱离和胡军的接触,缓步退却——除非你直接掉过头来,屁股向敌,一溃数十百步。

    北侧的胡骑驰过晋军左翼,逼近营垒,王泽在营中命弓箭手连番抛射,使胡骑不敢靠近。但随即千余胡骑兜一个圈子,奔驰而回,又再从侧翼骚扰陆衍所部,陆衍乃渐不能支。

    轻骑兵对于步阵的作用,就是保持一定距离,往来驰射,一方面图谋混乱敌伍,削弱敌势,另方面也使得步卒们难以判定敌骑将从哪个方向发起猛攻,难免心理压力增大。然而步军若能坚阵,外列长矛,甚至于环车、掘垒以据,内以步弓与敌对射,轻骑兵一般难以得手。只可惜陆衍正面还要应对王腾的猛攻,后面又传来了暂退重整的命令,调动中全阵多处露出破绽来,遂遭到胡军夹击,损失惨重。

    战约半顿饭时间,胡军已然三次撕裂了晋阵,全靠陆衍和姚弋仲等亲率健卒封堵,杀得满身是血,汗透重甲,好不容易才将阵列重新稳固下来。陆衍急得双目皆赤,虽然明知道败相已呈,若没有数千的生力军来援,左翼迟早崩溃,但仍然咬紧牙关硬挺——说不定再过片刻,能有转机出现?

    因为他知道,裴该其实拿不出多少兵马来援了。目前尚未上阵的,只有王泽所部,但彼等已然先与胡军厮杀了一个上午,又受命于后抢修营垒,哪儿还说得上“生力”二字啊?若大都督自中军或左翼调兵来援,彼处反易空虚,从而为胡所趁……

    正在焦急之时,突然有传令兵策马而来,通报裴该的指令:“大都督有命,陆将军速速脱离与胡寇的接触,退归营垒,不得有误!”陆衍瞪眼道:“此般情形,如何可退?恐怕一退便不可收拾了!”传令兵道:“大都督有言,陆将军且退,后有接应。退而散败不责,继续厮杀有罪!”

    陆衍得此承诺,当即撇下一线士卒,率领主力掉头就走。前线晋兵见主将旗帜向后,无不慌乱,也纷纷转身溃逃。王腾见状大喜,急命士卒加快脚步,一路向前,赶杀晋人。

    若能彻底击溃晋人左翼,便可转过头来,与大将军夹击晋师中阵,则裴该必败无疑了!

    陆衍这一退,就直接退过了最初的列阵所在,直至还入营中。他发现营寨最外侧的壕沟已基本掘成——虽然不深——中开数条通道,外列拒马,一见陆衍等逃回,便有士卒搬开拒马,放他们进来。陆衍策马入营,转过头去一瞧,据壕者多为“厉风右营”士卒,心说大都督果然无计可施,只能把这些劳碌鬼调过来用啦……

    有传令兵就在营中等候,传达裴该最新的指令:“命陆将军速速重整军伍,以备再战。此番败退,乃大都督之命,非卿等之过,凡器械尚在手中者,皆不怪责;若有抛弃甲杖而逃者,暂记大过,其后之战若无军功以赎罪愆,都将严惩不殆!”

    陆衍知道王泽“厉风右营”士卒也皆疲累,即便据垒而守,亦未必能够拦住胡军多少时间——战壕挖得还太浅啊,拒马也不多,寨墙皆未立——得靠自己尽快重整兵马,返身应战。好在战壕虽浅,终究对于士卒来说,是个心理依靠,逃归营中,总比散处荒野要心定得多了,陆衍收拢起来,实有事半功倍之效。

    但其实这个时候,晋军败兵尚未尽数归垒,最后一批人被胡军死死地咬住,眼瞧着胡军就要追蹑于后,杀入晋营——拒马早已搬开,却没时间重新堵上。王腾在后见了,正自大喜,忽听几声巨响,垒上浓烟滚起,同时拥堵在晋垒几处通道口的无论晋胡士卒,全都满身是血,惨呼着委顿在地……

    裴该这是又把虎蹲炮搬到左翼来了。

    他听说左翼形势危急,生怕陆衍一旦军溃,胡寇乃可夹击中军,那这场战自己就输定了。无奈之下,只能壮士断腕,下令陆衍不计伤亡,也要尽快脱离与胡军的接触,退归营中,而他自己也率领中军,并命右翼的刘夜堂,缓缓而退,拒垒为守。

    虽然基本上只有一条壕沟,聊胜于无吧。

    两军厮杀多时,此际已到申初,在裴该的估算中,最多一个半小时,太阳就要落山了。只要自己能够熬到天黑,便可保全此军,此后是连夜筑垒,还是趁黑遁去,可再筹划。

    但是中央和右翼少有折损,自可固守,左翼则靠着陆衍尚未能够收拢起来的败兵,以及王泽疲惫之师,必难抵挡胡寇的迅猛攻势。因而他才匆忙把虎蹲炮组尽数调向北侧,要他们尝试遏阻胡寇前突之势。

    一门炮由两人抬持,一人挥锤固定,两人填放火药和弹丸,一名炮手燃火施放,外加五人执长短兵器护卫,总计十一人,七组就是七十七人,不到一个队。但其炮长却领部督的俸禄,此人名叫窦父雨,交州南海人氏。扶风平陵的窦氏,原本也是后汉显姓,其后凋落,不过即便如此,窦父雨自称为窦氏后人,其祖为汉大司空窦融,也基本上是没人信的。

    此人乃是少年时代被卖至荆州,与人作佣,后来跟随了陶侃为部曲,陶士行因其谨慎而荐之于裴该,一度在裴该部曲营中担任队长。

    且说窦父雨得令,匆忙率领七个炮组奔至北垒,就在垒后安置好虎蹲炮,火力交叉,封锁了几道对外出口。待得放入“蓬山从营”大部,后面胡军追兵与晋师败兵混杂在一处,使得垒上弓箭都不敢大胆施放,窦父雨却下令道:“各炮齐射!”

    有部下犹豫,说:“我军尚未尽数入垒,恐有误伤……”

    窦父雨两眼一瞪:“若能遏阻胡势,怕什么误伤?若使胡兵入垒,我等皆不能活——勿得多言,速速齐射!”

    交广的蛮子多是这般性情,表面上看去又矮又瘦,气力往往不足,貌似不具备什么威胁性;而且因为其方言佶屈聱牙,即便说官话口音也重,故而平素为怕人笑话而寡言少语,仿佛木讷忠厚;其实骨子里天生便有一股不屈之气,甚至于是蛮横凶性的。

    窦父雨还在部曲营中做队长的时候,就以一板一眼地往死里操练士卒,毫不容情著称,既领炮组,其气更盛,往往只要一瞪眼,便能吓得部下噤口而不敢言。因此巴拉巴拉一通话,其实部属多数是有听没有懂,就只瞧见老大瞪眼,就光听明白“速速齐射”四字了,当下再不敢耽搁,炮手急忙燃火点炮——火药和弹丸自然早就填实了,随时都可发射。

    这一轮炮,杀伤并不众——还有将近半数是自己人——却又给当面胡军造成了强大的心理压力。胡军前冲之势就此遭到遏止,王泽急命弓箭手攒射,尚未能彻底逼退胡兵,窦父雨却命所有炮组都将虎蹲炮口转朝正南方向,又是一轮齐射。

    就连后面的王腾见了,都不由瞠目大惊,何况那些无知识的胡兵?一线胡兵当即转身溃逃,动摇阵列,胡乃稍退。

    可是胡军略略后退,炮就不再响了——距离够不着啊,放也白放——晋垒上只是远远地施放弓弩。王腾见状,知道晋人这诡奇的器械威力虽大,射程却近,只需保持在五十步开外,彼等便无计可施。于是调动骑兵,命其在垒前左右奔驰,与晋人对射,自己也在后面重整步阵,弓箭手列队向晋营中抛射——主要目标,便是那些方才起烟巨响之处!

    虎蹲连开两炮,硝烟滚滚,一时未散,就成为敌箭重点照顾的对象。其炮虽轻,拔橛搬动,终究也需要时间,窦父雨的动作仅仅慢了半拍——主要他还盼望着胡军再度逼近,可以第三回燃火发射,根据此前的反复试验,连续三四发是没什么问题的——导致十多名属下中箭被创,其中一人还无巧不巧,中在要害,估计活不成了……

    窦父雨气得目眦尽裂,但想到此前裴该反复关照过,说保护虎蹲和炮组是第一位的,是否能够破敌,反在其次,因而紧咬牙关而退,甚至于亲自动手帮忙扛炮,把七门虎蹲全都撤回了营中,觅地躲藏。

    虎蹲是退了,胡兵却也在晋垒外立定了脚跟,双方对射多时,王泽所部折损甚众,而陆衍还没能重新掌控住松散的队伍。胡军中路刘骥、左翼刘雅也各稳步向前,逼近晋垒。刘骥遣人去向刘粲汇报,说经过交锋,晋人退归营垒,我军直迫其前,倘若不出意外,天黑前应能摧破晋师,生擒裴该。

    只怕今天又跟昨儿似的,天黑得早,导致为山九仞,功亏一篑……阿兄您赶紧再准备几千的生力军,随时准备南下应援吧。

    使者才刚北去,忽然西南方向尘土飞扬,旌旗招展,一支骑兵风驰电掣一般急速奔来。王腾身在右翼,最先瞧见,不禁吃惊道:“这是何人?若为晋师,如何哨探不报啊?!”

第四十九章、河桥之战(下)

    即便两军对战,也需要撒出哨探,去各方向侦探敌情。尤其对于胡军方面而言,一则骑马者本多,但那些氐羌杂胡的骑兵,有组织无纪律,很难在正面战场上发挥作用,不如充为探马;二则这究竟是晋人的地盘,谁知道对方有无援军啊?起码郭默所部见在何处,就尚且是个谜团呢。

    故此刘骥、王腾等向北方撒出去了不少的哨探,但可惜来者深知胡军战术,事先广布猎骑,专杀探马,几使当面者难有一骑归还。就此导致其人所部有若神兵天降一般,瞬间便出现在了战场的北侧。

    此将非他,正乃“骐骥营”左副督刘光是也。

    刘光本来就是匈奴人,久随老将刘丹,经验丰富。尤其他麾下半数都是归降的胡人——裴该是会尽量将降胡打散的,北宫纯却不管那一套,他觉得唯有跟从本族、本属之将,这军队才能发挥出最强的战斗力来,我“凉州大马”便是例证——于是三五成群,于路搜杀胡军哨探,几不使匹马逸去。

    郭默是在渡过上洛水之后,才得到郃阳之围已解,裴该逐胡南下的消息的,不禁大吃一惊,匆忙转道,直奔大荔方向而去——其中王堂去登山地,偷袭夏阳渡,一时间赶不回来,只索罢了。郭思道生怕裴该与甄随合兵,其数亦只半于胡军,平原对决,难有胜算,因而遣北宫纯率“骐骥营”主力先发。北宫纯分派各部,分道疾行,刘光趁机请令,驰骋于诸部之先。

    刘光所率近千骑兵,首先冲向了正在攻打晋军北垒的胡骑,这些胡骑遭遇来自正面晋垒与侧面晋骑的夹射,被迫侧向而走。王腾急使步军数队转向,来射刘光,刘光却快速兜了一个圈子,撤到晋垒侧面守护去了。

    王腾派人去向刘骥通传消息,说好在晋骑来援者不多,大将军您赶紧把中路的骑兵也全都调派给我,我以骑对骑,先破此部,乃有胜算。

    可是中路的骑兵尚未抵达,晋人倒又有一部援军赶到了——自然是北宫纯与罗尧统率的“骐骥营”近三千骑。王腾远远望见,敌兵马皆高壮,人皆长大,背弓执矛,不禁惊呼道:“是‘凉州大马’!”

    此前刘光领来的多是胡骑和雍、秦骑士,就兵种而言属于轻骑兵,战场上以骑射、扰敌为主,很少做正面的搏杀。这后面的“凉州大马”则不同,首先马种优良,身高多数在八尺以上——

    前汉曾通西域,武帝使贰师将军李广利率兵前往大宛,以迎入良马,然而良马入关,水土不服,多数不能久活,故而此后便将军马场多数设置在凉州干寒之地,用大宛马与当地马多代杂交,其种甲于天下——不是胡人惯用的并、冀、雍等州乃至于北方草原马种可比。汉武末年,凉州即有六千官家奴婢牧马,马匹存栏数在五万以上,如今处于张氏的统治下,则其数更倍之。

    凉州既产良马,当地人乃多精擅马术,自后汉桓灵以来,为了平定羌乱,官府即大规模在凉州募兵,由此不仅马良,抑且兵强。先有皇甫规、段颎、张奂号称“凉州三明”,皆为凉州出身的一时名将;后有董卓、韩遂、马超等倚凉州骑兵为主力的割据势力,数代传承,颇形成了其独特的骑兵战法。

    当年曹操进讨关西诸将时,部下便有“关西兵强,习长矛,非精选前锋,则不可以当也”之语。固然当时的关西、凉州,范围比如今为广,而曹操所面敌军,也非纯是骑兵,但凉州骑兵亦擅使用长矛,当不为虚。

    骑兵在最初产生的时候,因为没有高桥马鞍和马镫,是不适合肉搏战的——当然不排除少量骑术精湛的勇锐,亦可骑马肉搏——往往以游击、骑射为主要战斗手段,倘欲肉搏,多须下马。高桥马鞍最晚在东汉时期便已出现了,从而可以从纵的方向固定骑手,有助于捅刺类兵器的马上运用——长矛骑兵,就此应运而生。

    这个时代,长矛骑兵最孚盛名者,要算是鲜卑尤其是拓拔氏的骑兵,胡军屡为所败,畏之如虎;其次便是“凉州大马”,若非数量较少,同时晋之君臣不能放手施用,最终张氏只得专保凉州,也足以与鲜卑骁骑相拮抗——但亦有“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凉州鸱苕,寇贼消;鸱苕翩翩,怖杀人”之谚流传四方。

    所以若不考虑战场上的具体情况,就同等数量的胡汉骁骑与“凉州大马”相争,前者是断然会落于下风的,王腾因而见到“骐骥营”主力到来,不禁惊恐。可是他求援的使者已经派出去了,身在中路的刘骥尚且不知局势之变,很快就把三千多骑兵派到了右翼,从侧面直兜出来。

    迎面正撞上“凉州大马”,罗尧手挺长矛,率众而前,数十名骑兵编组成一个小队,呈锋矢状,十多个小队马蹄杂沓,转瞬间便即突入了胡骑之中,长矛起处,胡兵纷纷落马。王腾急令骑兵后退,同时侧出步卒,以弓箭阻遏晋骑。如此一来,对于正面晋垒的压力就无形间减弱了。

    但北宫纯、罗尧并未趁势直进,蹉踏胡阵,而是一击即收,退至垒侧——因为他们一早拔营启程,近百里奔驰而来,实亦人困马乏,初时是咬紧牙关,仗着奔马的惯性,直突敌骑,但势必不能长久。用兵如挥拳,势不可老,还是暂且后退歇息,重整队列为好啊。

    就此晋军左翼的危急稍稍缓解,过不多时,陆衍收拢败卒,替换下了疲累的王泽所部。三个方向的晋兵都据垒而守,表面上瞧着被胡兵压着打,其实弓矢往来,刀矛相对,基本上可算是战了个平手。

    裴该在阵中得到各方面的禀报,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照这个样子打下去,天黑之前应无败理。

    相比之下,胡汉方面则人各焦躁,刘骥赶紧给刘粲送信,要兄长把更多生力军解将上来——否则的话,再战少顷,红日西沉,先不说这仗天黑前还能不能打得完,到时候我军迎着落日冲锋,眼目难开啊,说不定一个不慎,还可能落败!

    刘粲得报,跟后面坐不住了,亲率三四千生力军——也包括自家的东宫护卫——直抵前线,来观战局。刘骥挥着鞭子指点战场,说:“今晋人颇疲累,‘凉州大马’远来亦然,但可退守,无力反击。我若能寻其一点,投入生力之军,撕开晋阵,或许还有胜算。”

    刘粲说兄弟你所言有理,但要把生力军投去哪个方向为好呢?

    刘骥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其实晋阵并无隙可乘,则若欲突进而摧破之,唯取裴该耳。”

    目前晋人倚垒而守,还真没有什么太明显的破绽,所以若想依靠这支生力军彻底扭转战局,就非得直冲正面裴该不可,若能击退裴该,晋之三军必溃。

    刘粲当即就马鞍上摘下弓来,大声道:“我当亲往,去取裴该首级!”

    刘骥赶紧伸手,死死扯住刘粲的马缰,连声说:“不可!此举悬危,阿兄为全军主帅,国家储君,岂可冒险啊?”难道皇汉没人了吗,要靠皇太子亲自前去冲阵?

    可是刘粲不能去,刘骥本人又不敢去——他知道自家如今脑满肠肥,体态榔槺,一对一跟人较力尚有胜算,直接杀场搏斗,敏捷性和耐久性都太差啦——原本自恃其勇的路松多腿上又带了伤,那该派谁去冲裴该本阵为好呢?

    侧面一将突至二人面前,就马上拱手,昂然道:“末将马忠愿往!”刘粲见之大喜:“此事非卿不可。”

    此将虽然姓马,其实为屠各贵种,其父马景,乃是刘渊时代的宿将,官至中护军——相当于武装部队总参谋长——刘和继位后,曾受命往袭刘聪,但随即见势不妙而降,反攻刘和,因而刘聪时代仍受重用,一直做到大司徒之位,于数年前病殁。

    马忠将门世家,熟习弓马,而且才刚三十出头,正当壮年,自负膂力无双,当即请令去攻晋垒。刘骥提醒他:“甄随应在裴该身侧,极其骁勇,将军仔细。”马忠一撇嘴道:“众将都畏甄随,在某看来,区区南蛮,有若禽兽一般,岂有人畏禽兽之理啊?此去即不能斩裴该,亦当奉甄随首级,献于皇太子殿下驾前。”

    于是亲统两千余生力胡兵,正面直迫晋垒。这支生力军一投入战场,果然晋军有点儿吃不住劲儿了,裴该又来不及调回虎蹲炮,只得再命甄随上阵。甄随始终奋战在第一线,才刚看局势稍稍稳定一些,退下去歇了回腿,闻命不顾疲累,便即提了刀、矛而来。他从前用的盾牌,方才冲阵时也不知道挨了胡兵多少刀矛,早被劈裂,干脆也不用盾了,仿效陈安,右刀左矛,双执器械,来战胡军。

    这时候马忠身先士卒,已然叉翻鹿角,冲至战壕之前,随即奋力一鞭坐骑,战马四蹄腾起,直跃过壕,登上了土垒——主要是防御工事草草而就,壕不甚宽,垒也不高,仅仅四尺左右,就跟胸墙似的。几名晋兵前来拦阻,被马忠一矛一个,瞬间捅翻。

    甄随远远地望见此胡甚勇,不禁胸中热血沸腾,当即大叫道:“甄随在此,胡儿可敢来战?!”马忠闻听,斜眼一瞥,冷笑道:“正要取汝这蛮夷首级!”战马四蹄飞纵,又接连撞倒两名晋兵,便直奔甄随而来。

    二将刀矛相交,甄随竟然落了下风,险些负伤,不禁暗道:“这胡儿果然了得……”他今天还是头一回玩双执,左手矛过于长大,运转不易,十成功力反倒跌落到七成。马忠也不禁心中暗赞,并且想道:“我在马上,转身不易,休要被蛮子所趁,不如还是下马步战为好……”

    本来骑兵的机动性是很强的,但才入晋垒,四周围全都是晋人,己方跟上来的步骑兵并不甚多,马忠就很难驱使坐骑,快跑得起来,则小范围内闪展腾挪,反倒不如马下步战的甄随了。因而二将一合便分,马忠才刚奔出去七八步远,便即主动偏身下马,转过头来,再战甄随。

    看看迫近,长矛分心便刺,甄随用左手矛一格,竟未格动,匆忙闪身躲避,敌矛擦着他的胸甲就滑过去了,护膊与身甲之间的皮革系带当即被挑断了一股。如此一来,甄随左臂上累累赘赘歪挂着护膊,动作更显迟钝,马忠收矛再刺,迫得甄随捉襟见肘,接连倒退了好几步。

    旁边晋兵见状,无不心惊。勇将在战场上的主要作用,就是斩将掣旗,以寒敌胆,以夺敌气,可是一旦常胜之将落败,却反倒会使得原本对其抱有近乎迷信崇拜心理的士卒更感恐惧。胡兵趁机纷纷登垒而战,欲图一举破敌。

    裴该距离二将对战之地,也不过二十步而已,端坐马上,看得清楚,急忙招呼裴熊:“速去相助甄随!”裴熊才刚领命,也不知怎么的,人声嘈杂中,甄随竟然听见了——也说不定纯出直觉——当即大叫:“不要来!”

    他又急退两步,然后左手拋了长矛,右手圈回大刀,将左臂护膊彻底削落,才又纵身猱进。马忠又是一矛当胸捅去,甄随将身一侧,避开敌矛,随即空着的右手猛然间探出,一把就抓住了矛身。

    二将各自奋力相扯,马忠是双手,甄随只有单手,天然落在下风,竟被马忠朝前硬生生扯出了两步。甄随见势不妙,干脆一撒手:“还给你啵。”

    他陡然间泄力,马忠不自禁地便朝后一踉跄。甄随趁势欺近身来,挥起一刀,狠狠劈向马忠面门。马忠长矛在外,来不及圈回,只得也弃了矛,一边撤步,一边就腰间抽出刀来。正待格挡来刀,忽听耳后金风响起,忙一歪头,一支羽箭擦着头盔,飒然而过。

    就这么注意力略一分散,甄随瞬间变招,改直劈为斜斩,一刀正中马忠颈侧。马忠大叫一声,奋尽最后一口力气还劈,甄随朝后一撤步,堪堪避过。趁着这个功夫,他侧眼朝敌将身后一望,只见那可恶的鲜卑奴正好垂下弓,随即还朝向自己,口唇翕合,看着象是在说:“我没过去哦。”

第五十章、忠节

    甄随刀劈马忠,自有部曲趁机扑上前来,将已然只剩半条命的胡将按翻在地,砍下首级,双手奉上。甄随也不接,只道:“可呈大都督。”反正是我杀的,大都督距离这么近,也不会瞧不见,而那鲜卑奴……他敢抢老爷的功劳么?!

    转回身来,指挥晋兵,将入垒的胡卒逐一分割、包围,很快便堵上了缺口——主要是马忠被杀,胡气已夺,即便是生力军也无心再战了。

    这才返回来向裴该缴令。裴该冷冷地望着甄随,问他:“汝今日可知,阵上用险,生死须臾了么?”谁让你双执上阵的?就光瞧着陈安刀、矛并施威风了,人家可是不知道练过多少年了啊!

    甄随朝裴该一拱手,讪笑道:“既杀胡将,前事不必再提……”裴该呵斥道:“兵刃上用险,其险不过及于一身,若在将兵上用险,必有覆师败阵之事!汝难道还不警醒么?今若无裴熊相助,恐汝不得全身而回!”

    甄随狡辩道:“裴熊那一箭,须是未中……”眼瞧着裴该眼色不善,赶紧拍马屁:“幸亏大都督明见万里,遣裴熊相助末将,虽未中的,却也……勉强可以分润一些功劳……”话未说完,忽听胡阵中响起了鸣金之声。

    其实这时候,马忠战死的消息尚未传到胡军本阵,而本阵中便主动敲响了鸣锣,号令三军后撤。因为就在甄、马对战之时,突然又一支晋军旗帜招展,隐隐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刘粲、刘骥得报郭默率部赶到,无不黯然,心知今日之战,难有胜理,还是趁着战局尚且占优的时候,主动后撤,保全实力为好啊。

    晋人的援军浩荡而来,既见胡军退却,便也不入战场,就在北方扎营下寨,与裴该本阵呈犄角之势。因为其实郭默带来的只有数千步骑而已,主力以及辎重尚且远远地落在后面,加之远来疲惫,即便胡军不退,他也不敢直接冲杀过来。

    在郭默想来,我把“骐骥营”都先撒出去了,倘若还不能御胡,导致大都督惨败,那即便我率部赶到,也于战局无补,难以回天啊。但是能不能救得下大都督是技术问题,主要看北宫纯等人,不看我;是不是急着去救大都督,那就是政治问题了——我即便身为主将,不能伴随骑兵,第一批赶到,也绝不可过于落后。

    因此他拣选精锐,虚张旌帜,伪装主力,紧随于“骐骥营”之后便赶到了战场附近,当即下寨立垒,遣人去向裴该致意。裴该明知频阳之兵,抵达者尚不足半数,也不说破,鼓舞士气道:“我军大合,破胡必矣。奈何今日天晚,夕阳将落——暂且休歇一夜,来日破敌!”

    晋军以寡敌众,平原对决,逼退了胡兵,而且眼见援军陆续抵达,士气无不高昂。相对的,胡军中则一片哀怨、惊恐的氛围,诸将齐聚大帐,亦无不顿足嗟叹。

    刘雅等人就建议,皇太子殿下不若趁夜过河,先归河东去吧。刘粲瞠目道:“卿等以为,明日再战,我军必败不成么?”众将皆不言语,那意思很明白了:今日以众击寡,尚且不能摧破晋兵,如今对方援军也陆续抵达了,兵数的差距逐渐得以弥补,那咱们还能有多大胜算啊?即便苍天护佑,最终能够战胜,也必是一场耗时良久的血战、惨胜,则皇太子殿下仍旧呆在河西,实在太危险啦。

    刘粲咬牙道:“我岂可弃此十万大军,率先而遁?!”众将反复劝说,刘粲摆摆手,说不必多言——“即便置身死地,尚有望能得后生,况我军犹比晋人为多,岂有战方一日,我便先遁之理啊?若待局势实不可转,再与卿等共走不迟。”

    他倚仗的就是河桥,再如何残破、狭窄,难容大军,难道真逼急了,我领着几百上千人还登不得桥,逃不回河东去吗?这还不能算彻底失败呢,我就先逃了,留下谁人可以统筹大局?即有丝毫胜机,也都等于拱手让人了。

    ——反正他对兄弟刘骥是已经失望透啦。

    乔泰建议说:“晋人远来,忙于立垒,必然疲惫而不设防,可以尝试夜袭。”

    刘雅摇头道:“裴该用兵颇为谨慎……”这是通过今日战局看出来的,分明与甄随作主或陶侃领兵之时,柔韧性或有过之,勇猛之势不足,基本上采取的守势——“且惯夜袭,岂能中我之计啊?”

    乔泰说那就去偷袭郭默营寨吧。

    刘雅还是摇头:“郭默狡诡,更无中计之理……”他曾经在河内与郭默多次交锋,对郭思道的了解还在对裴该的认知之上。虽然几乎每次都仗着兵精粮足,追得郭默满处跑,甚至于数次将郭默逐至黄河以南,但只要略一松懈,对方就如同癞蛤蟆一样,会再次跳到你脚面上来,并且寻找你薄弱之处,下嘴狠咬一口。

    乔泰说你这也担心,那也不成,咱这仗干脆别打啦,大家伙儿撇下部众,连夜逃回河东去算了——“何妨一试?”

    于是刘粲便命乔泰捡选五百健卒,待至深夜,前去偷袭郭默营垒,刘雅率部从后策应,若然乔泰得手,便可一举摧破郭默军,先断裴该一条臂膀。随即他宽慰众将,说:“我前此已命韦镇西调动舟船,来会蒲津,若待其来,粮秣也可供应,后路也可保障,士气必振,再与晋人决战,尚有胜算,卿等勿忧也。”

    想当日放弃围困郃阳,而南谋大荔,刘粲就知道此行不管是否成功,再想千里迢迢从夏阳渡运输粮秣物资,都是不可能的,于是遣人急渡黄河,前去通知韦忠,要他把当日夏阳涉渡的舟船全都调至南线,把准备好的粮秣物资也别再往夏阳城运了,搬去蒲坂。昨夜攻克了蒲津渡口后,便又连番遣使过桥而东,去打探韦忠的消息。

    韦忠还是今早派人到河西来复命的,说调船、调粮的命令皆已下达,为恐河东之人懈怠,臣打算亲到蒲坂来坐镇。计算时间,这功夫韦子节理应进了蒲坂城了,为何还没有新的消息传来哪?

    韦忠确实在当日黄昏时分便进入了蒲坂城,但随即席不暇暖,晚膳未用,便又离城而去,前往拜访县内大户吕氏。

    河东蒲坂的吕氏,本是从兖州任城郡迁来的,其祖吕虔,为曹魏名将,官至徐州刺史、威虏将军,封万年亭侯。吕虔长子吕翻、长孙吕桂,吕桂所生次子吕鹄,在晋武帝泰康末年迁来河东居住。

    吕家入晋后仕途并不显达,但其靠山强横,故而才能在河东繁盛之地立足。

    想当年吕虔担任徐州刺史的时候,用琅琊名士王祥为别驾,极为器重,后得一刀,工匠相之,说配此刀者必登三公之位,吕虔就以之相赠王祥,对他说:“苟非其人,刀或为害。卿有公辅之量,故以相与。”王祥反复推辞,吕虔强之使受。后来王祥临终之时,又将此刀传于其弟王览,说:“汝后必兴,足称此刀。”

    因此琅琊王氏的发迹,就中任城吕氏实有助力,王氏既得显达,便即多方关照吕氏——有了琅琊王氏做靠山,则河东虽富,吕氏亦可安居。只可惜其后不久,天下大乱,随即胡汉创建,整个河东郡全都失陷了。吕鹄乃闭门谢客,筑坞自保,并戒子弟不得仕胡。

    因而韦忠想要经营蒲坂,将此处作为刘粲西征关中新的后方基地,是不能不跟地头蛇吕氏打交道的。不过此前他多次请求与吕鹄相见,都遭婉拒,此番通过解县柳氏兄弟关说、再请,吕鹄终于松了口,才请韦忠至其坞中一晤。

    韦忠想要去见吕鹄,属吏都云不可,说那吕老头素来对朝命阳奉阴违,其心叵测,大将军此去,恐有不测之祸。韦子节昂然道:“我为国家,生死不避,岂惧祸患?!”随即又耐心向属吏解释,说有柳氏兄弟缓颊,吕鹄就算最终不肯合作,也必不敢拿我如何,况且他一行将就木的老朽,岂有叛反的胆量啊?

    属吏说既然如此,您多带兵马去吧。韦忠摇摇头,说:“若盛陈兵马,反使吕鹄疑我有相攻之意,不敢相见;况河东兵本不多,即出四五千,亦难攻克吕氏坞堡,何如我孤身前往,以大义说之,必教吕鹄拱手臣服。”

    他仗着一腔凛然正气,仅仅带了部曲十数人,就直奔了吕氏坞堡。吕家倒是挺客气,开门相迎,并且摆下酒宴,吕鹄亲坐主位,款待韦忠。

    韦忠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位河东耆老,细一打量,就见吕鹄六七十岁年纪,长相甚丑,一张脸跟风干菊皮一般,头发、胡子稀稀拉拉的,都快要掉光了。老头儿气色很糟糕,是被两名美婢搀扶着入座的,倚着靠几,喘了好一阵子的粗气,才哆哆嗦嗦端起酒盏来,朝向韦忠:“且、且为韦大将军寿。”

    韦忠也端起盏来,却道:“我等当为天子寿。”

    吕鹄点头道:“也好,也好……”将酒盏略略沾唇,以示饮过,随即就问:“小老无福觐见,不知当今天子,何如人也?”

    韦忠饮尽盏中酒水,笑着回答说:“天子人中龙也,得天顾命,聪明勤谨,智勇为一时之冠……”

    吕鹄略略一皱眉头,以手抚耳,打断了韦忠的话:“小老耳聋,听不分明,大将军适才云,天子勤谨,不知所言是哪位天子啊?”

    韦忠正色道:“自然是我皇汉麒嘉天子。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岂有他哉?!”

    吕鹄撇嘴笑笑:“大将军此言,与传言不甚相合啊……都云汉天子自破洛阳以来,沉溺于酒色之间,不理国事,皇太子实监国政,则‘勤谨’二字,何由说起?”

    韦忠闻言,脸色不禁有些尴尬,急忙敷衍道:“传言不可尽信……”

    吕鹄道:“哦,不可尽信?但不知可信几分?大将军自平阳来,当知天子近况,可是勤民听政,日夕不辍么?”

    韦忠答道:“天子富有四海,稍稍寄情于醇酒妇人,也属正常……分列有司,百僚各安其位,自不必天子事必恭亲……”

    吕老头儿继续揪他的语病:“北海为鲜卑所据,西海、南海,尚在晋人手中,天子所有,也不过一东海耳,赵公还未必听命……大将军云富有四海,不知是否小老所知之四海啊?”

    韦忠听吕鹄之言不善,几乎句句讽刺,便即正色道:“先生慎言。即便天子有过,臣下实不当扬其恶,而当进谏言,并谨执臣道,以利国家。今天下未定,诸夷扰乱,我等更应忠悃为国,共度时艰!”

    吕鹄点点头:“善哉,大将军之言,使小老知世间实有忠臣也……”可是不等韦忠谦逊几句,他却又说:“请教,昔日晋天子无德,诸藩扰乱之时,大将军尚为晋人,为何不肯谨守臣节,进献雅言,以与裴、张二公共度时艰呢?”

    你当年觉得世道浑浊,晋政紊乱,因而不肯出仕,这我可以理解;可是如今胡汉之政难道不乱吗?你怎么又摆出一副入世的忠臣嘴脸来了?

    韦忠闻言,不禁把脸一沉:“先生此为何意啊?今日请某来,是为当面责我的么?”

    吕鹄笑一笑,说:“岂敢,岂敢,小老唯于大将军之行事,不甚分明,故而请教一二罢了。若大将军所行合乎圣人所教,天下大义,我吕氏自当恭附骥尾,任凭大将军驱策。”

    韦忠心说不管你提这些问题是好心是歹意,我总得跟你把话说明白喽,要你知道大义在皇汉一方,以显我忠臣之节。于是耐着性子,一字一顿地解说道:

    “晋与皇汉岂可相提并论?司马氏以篡僭得国,其位所来不正,司马炎刻剥黎民,司马衷昏庸无能,遂使诸藩造乱,生民涂炭。我皇汉光文皇帝承运而起,吊民伐罪,以伐篡晋,上继汉统,下安夏、夷,其德至大,其功至高,某以是而臣之,甘受驱策。可惜光文皇帝天寿不永,殆及今上,虽破洛阳,却因胜而骄,乃使国事略有挫迟。当此际,正忠臣烈士奋勇之时……”

    吕鹄一开始还肯侧耳倾听,到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了,插嘴道:“诚然,司马氏得国不正,史笔煌煌,料是逃不得一个‘篡’字。然而皇汉将来,恐怕也脱不得一个‘叛’字吧?刘元海本亦晋臣,则若赵高、章邯之叛秦,秦虽暴,若非项、刘,难道能服天下么?

    “而以大将军论,因德于刘元海而及其子孙,则昔裴、张二公,亦因德于武皇帝而及于孝惠皇帝,何以大将军又斥之为‘弃典礼而附贼后’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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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