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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一章、可笑复可鄙

    吕鹄不但一句句诛心之言,而且对刘渊甚不恭敬,他称呼司马炎叫“武皇帝”,称呼司马衷叫“孝惠皇帝”,却不叫刘渊“光文皇帝”而仅呼其字,这使得韦忠再好脾气,也不免火冒三丈,当即勃然而起,呵斥道:

    “先生此言,指斥乘與,犯上不道!难道吕氏欲叛皇汉而归从于司马晋不成么?!”

    吕鹄见状,也不害怕,也不恼怒,仍然笑眯眯地,摆摆手说:“大将军此言,吕氏实不敢当……”随即环视陪坐诸子弟,对韦忠解释道:“实是这些不学小子,不明皇汉之大义,与大将军之忠节,都云大将军昔不仕晋,是为避祸,后乃从汉,是见皇汉势大,于是有攀龙之情,总而言之,都是一个‘怯’字,为乱世偷生耳。小老以为不然,大将军必有深意,是故设问,请大将军为我教育儿孙,如此而已。”

    这话就说得很直白了,韦忠你别假模假式摆出那副忠臣嘴脸来,你丫就是一无胆鼠辈、贪图利禄之人。晋与汉,哪来的谁义谁不义啊,只有强弱之分,因而你才附强欺弱罢了。

    韦忠怒火攻心,双眼略略一眯,面露杀气,对吕鹄道:“先生自恃墓木拱矣,或将不久于世,因而放言无忌,就不怕祸及子孙么?实与先生言,今皇汉大军,见在蒲津,与吕氏仅仅一水之隔。吕氏若肯恭执臣节,供输军需,还则罢了;若昧于大势,有叛反之心,则一旦王师东归,必破汝坞,屠尽吕姓——恐怕到时悔之无及啊!”

    吕鹄还是笑,颤颤巍巍地回答道:“吕氏家小族弱,坞中青壮有限、兵甲不全,实难以当汉军之击。然而,大将军以为汉军必能东归么?今河东之兵、粮、舟船,皆由大将军调度,一旦大将军不在,军心必然涣散,粮秣必然难聚,舟船也将四散,则汉太子在河西,以饥疲之师以当裴大司马,安有胜算?即欲东归,河桥狭窄,舟船无着,晋师在后,未知能有几人全生啊?丧败之卒,便临我坞,吕氏却也不惧。

    “时局如此,不知昧于大势者,是小老啊,还是大将军哪?”

    韦忠闻言,不禁悚然而惊,忙问:“听汝之意,欲杀我么?”

    吕鹄摇摇头:“岂敢,岂敢,唯大将军远来,舟车劳顿,乃恭请于蔽宅内多留几日,洗涤风尘而已。”

    韦忠这才明白,今日乃是一场“鸿门宴”!

    他原本以为,胡汉近年来虽然略受挫折,于河东郡终究余威尚在,即便强如裴、薛,也不敢公然背反,只是阳奉汉朔,而实际骑墙罢了,况乎吕氏?虽说在蒲坂县内,吕氏算是第一大族,但放诸整个河东郡,则田土有限、人丁不繁,论武力更是提不起来。

    ——打比方来说,吕氏之力翻三倍,未必能比柳氏,翻五倍比不上裴氏,薛氏且可轻易蹉踏之。

    故而怕只怕裴、薛造乱——此亦刘粲拘留裴硕、薛涛之意——吕氏哪有胆量背反皇汉哪?尤其唯青壮才敢铤而走险,越是老耄,行事越当求其稳妥,除非晋人大举入郡,否则岂敢摆正车马,与皇汉做对?裴氏当家的裴硕便是如此,况乎岁数比裴硕还大的吕鹄呢?

    而且这回吕鹄表示愿意相见一面,还是向来恭顺的柳氏从中说和,则若吕氏有所不轨,柳氏自也脱不了干系。韦忠因此才敢轻身前来,本以为吕鹄尚在附汉与中立之间摇摆,则靠着自己一身凛然正气、三寸不烂之舌,可以将其导向正途;谁料吕鹄竟是想诓自己入坞,施以毒手!

    诚如吕鹄所言,倘若杀害了自己,或者仅仅只是把自己幽禁于此,河东之事缺乏足够名位的大臣坐镇,人心必然紊乱,军政诸事都难入正轨,舟船、粮秣不能及时运抵河西,则皇太子殿下如同手脚被缚,在战事上必受重挫。一旦败战而归,则晋势更炽,皇汉内部的矛盾都会因此激发,平阳这座大厦势必摇摇欲坠了!

    这可该怎么办才好?我若辜负了皇太子殿下的重托,有害国事,真正百死莫赎!

    要说韦忠确实可以算是一名忠臣,什么华夷之义他固然是不明白的——实话说此际民族主义思潮尚未泛起,当世士人,也没几个真能懂得——唯知受人之禄,必忠人之事,是做人的基本道德底线,不可逾越。想当初平阳郡守陈楚强迫他出仕为功曹,虽非情愿,陈楚遇险之时,韦子节仍肯舍命相救;况乎刘渊待其甚厚,他一寒门士子,仅仅数年间便晋升为胡汉重臣,则彼既以国士待我,我又岂可不以满腔忠悃还报之啊?

    实话说,刘渊其人实有英雄之姿,有天下之志,故而石勒拟之为汉高祖,雅不愿背其子孙——其后刘曜本非刘渊正支,靳准之乱后,又不立刘渊余孤,而自称皇帝,甚至于连国号都给改了,石勒因此而叛。韦忠论野心远不如石勒,又久在平阳,立朝参政,刘聪待其也不能说不厚——镇西大将军的名号,就是刘聪所封的——他又怎可能不竭尽忠悃,以报刘氏两代之恩呢?

    后世所谓“愚忠”便是如此,不思百姓罹难,不顾国家前途,仅仅因为个人所受小恩小惠,就肯竭诚以事昏君乃至暴君——这其实跟江湖义气没有太大区别。况乎华夷之辨、民族矛盾,那根本就不存在于韦子节知识体系之内啊。

    故而后人看韦忠之所为,前后矛盾,或许颇为可笑,他自己可是浑然不觉,自诩甚至于自矜立身甚正的,能力如何另说,仅论此一腔忠魂碧血,敢与历代纯臣并肩而无愧。时论却也如此,唐初所撰《晋书》,即便以晋为正朔,胡君都入《载记》,也仍然把韦忠列名于《忠义列传》——此传中尚有麴允呢,谋国无才、御敌无胆,仅仅一死以报君王,就算忠了,真哪儿说理去……

    再说韦忠见吕氏图穷匕现,欲图扣留自己,不禁又惊又恐。他自不能束手就擒——自家生死安危事小,倘若影响了前线战事,误国之罪却大——当即双眼一轮,“当”的一声,就把腰佩的长剑给拔出来了。

    韦子节之才,允文允武,但主要还是侧重于文事,他“镇西大将军”的名号是虚的,“平羌校尉”的职务才实,主要以恩义羁縻诸羌,设非必要,轮不到他亲履战阵——虽说原本历史上,他最后就是往平乱羌,战败而死的——再加上此来赴宴、游说,故而没带战刀。

    然而长剑虽已基本上退出了战争舞台,士人仍惯佩带,主要作用是展示身份,次要目的才是防身——这年月甚至于已有木质的“象剑”出现——韦忠为胡汉重臣,出入是不可能不佩剑的,而且以他的身份,宴会之前,吕氏也没资格请其解剑。故而长剑仍在腰间,既已立起,拔出不难。

    韦忠是瞧着自己在客位,吕鹄在主位,相距不过五步,则只要动作够快,促起不防,一个箭步便可蹿至那老贼面前,横剑其项。只要劫持了吕鹄,还怕自己不能生出吕氏坞堡吗?即便事不能成,血溅五步,也要与这可恶的老贼同归于尽!

    这是他唯一死中求活之计了,然而吕氏既肯宴请韦大将军,且于宴席之间,吕鹄就敢出言不逊,又岂能毫无准备?吕老头儿确实风烛残年了,大概韦忠只消伸根手指轻轻一捅,老头便会倒地气绝,故此吕氏对于保护老族长之事,是绝对不敢有丝毫托大和疏忽的。一左一右搀扶老头儿的两名美婢,其实都是健妇,说不上精熟武艺,能动拳脚,论气力和敏捷性,却非一般男佣可比。

    因此一见韦忠拔剑上前,两名美婢当即左右扶持吕鹄,朝后急退,随即与宴的吕氏子弟一拥而上,就把韦子节按翻在地——韦忠还是不能打,倘若换了甄随、陈安之流,估计空手就能把堂上吕氏老小全部杀光。

    关键是韦忠本不设防,带来的十多名部曲,都被吕家安排在堂下,接受小宴——以他们的身份,没资格登堂啊——自有各种方法可以随心收拾了。

    韦忠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不禁瞠目大叫道:“皇太子殿下尚在河东时,汝吕氏安敢背反?今见殿下西渡,河东空虚,乃起妄心。汝等亦非忠于晋国,只是为保家门,唯强以附罢了,何等的可鄙!”

    吕鹄被婢女扶持着退后,不禁连连喘息,等听韦忠喝斥完,老头儿气才刚喘匀,不禁颔首笑道:“大将军所言是也,我家此举,于晋非忠,于公不义,只是那又如何?小老又未曾见天将‘忠义’二字挂在嘴边。”我们即便坏,那也很耿直啊,不象你挂着羊头卖狗肉。

    吕氏突然间起意背汉,当然主要源自于柳氏的劝说。蒲坂县两面临河,胡兵的防御原本就比河东其他县邑为严,加上柳氏近吕,则若柳氏仍旧一门心思附胡的话,吕氏是不敢遽起异心的。然而同理,蒲坂受到晋人的威胁也最大,倘若柳氏乐意从晋,吕氏又岂敢独独向胡呢?

    且说前数日柳矩去访薛宁,薛宁建议他羁留韦忠,将来好献给裴大司马,必为大功一件。柳矩回来跟兄长柳恭商议,柳恭就说了:“才得韦大将军命,要我等不必将粮食北运,转而南下入蒲坂……”

    他说以此推论,胡军此后的攻击重点,应该在从大荔到蒲津一线,而韦忠也很有可能前往蒲坂县中坐镇,想把他诓去薛家,很难;诓来咱们家倒简单,问题这事儿太大了,为怕后患,咱们兄弟最好不要亲自动手。

    这才考虑到了吕氏,主要原因是柳大而吕小,事成后不怕吕氏全占了功劳,事不成也方便撇清。倘若与薛氏合谋,薛家很可能夺占其功,而且——“晋复河东后,薛氏或将更强,则谁人可制啊?”

    柳矩就此急急来访吕鹄,分说天下大势,想要把吕老头儿也扯上贼船。尤其柳氏还承诺,不让运粮队伍进入蒲坂县城,而转道以充吕氏坞堡,则有了柳氏数百青壮和相当数量粮秣物资相助,吕氏还担心胡军来攻坞堡,欲夺韦忠吗?

    柳矩最后透露信息:“家兄已遣使洛阳,请祖大将军遣一旅之师,渡河北上。我知河上坞堡,多有吕氏渗透,若能开其一线,迎入王师,则吕氏当更如磐石之固,无忧也。”

    吕鹄当即允诺,并说:“我亦不值韦忠久矣。”原因倒不在于他从胡——老头儿虽戒儿孙仕胡,其实主要为的观望风色,他本人也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华夷之辨——而在于韦忠说过裴頠、张华的坏话。

    “人赍厚币相请,即不愿从,不当更出恶言,况乎称病于前而诋毁于后乎?此非君子所当为也!”

    人家客客气气来请你出仕,你就算不乐意,那么装病不从也就罢了,为什么要背后说对方坏话?即便朋友问你缘由,也当曲折隐晦而言,不应该连“弃典礼而附贼后”这种话都说出口来啊!你对人家有意见,当面说啊,当面不提,背后道人短长,韦忠还觉得自己是义人哪,岂不可笑,更复可鄙?!

    再说吕家跟琅琊王氏关系很好,王、裴又世为姻亲,东拐西绕的关系一摆,吕鹄又怎么可能不切齿而痛恨骂过裴頠的韦忠?

    就此设下圈套,生擒了韦忠,命人押将下去,好生看管——至于韦忠的部曲,干脆全都宰了,免留后患。完了老头就顾其左右,问:“适才我与韦某之对谈,可记录下来了么?”有人就答应,说孩儿们都已牢记在心,一会儿就笔录出来。吕鹄便道:“记下后将来我看,可加润色,其后连韦忠一起献于裴大司马,则我吕氏必可得全。”

    然后关照,说仔细守备坞堡,最晚明日一早,柳家的粮车就会进堡,到时候青壮全都上壁,与柳氏族人一起,防备胡军来攻。不过到时候就说韦大将军今夜早早地便离堡返回了,具体去了哪儿,为啥还没回县城,我等实不知也……

第五十二章、粮运

    这日夜间,刘粲遣乔泰去偷袭郭默营寨,果然不出刘雅所料,郭默预先设下了伏兵,胡军才近,一棒鼓响,便自左右杀将出来。乔泰大败而走,幸亏刘雅及时前来接应,才救他逃出了生天。

    几乎同时,有急报说晋人舟船前来偷袭,欲烧河桥。好在黄河激流汹涌,即便是积年摆渡的老船家,都不敢摸黑撑船,而必须举火前来,因此在黑夜间非常显眼,守桥的胡兵乃急以弓箭攒射。晋船发火箭射桥,可惜黑夜风大,多数不中,眼见得胡营中又奔出大群弓箭手来,只得黯然而归。

    浮桥上也就起了几个小火头,烧失几块桥板而已,须臾即可修补。然而此事给胡军将领以很大的心理冲击,终究河桥以绳索贯连——原本历史上,要到了唐代,才花费极大的人力物力,改成铁索桥,并以四尊铁牛为镇——一旦被火烧断,战时修补就很困难啦。众将因而再次恭请皇太子殿下西归,仍然被刘粲断然否决了。

    胜败兵家常事,即便此战败北,损失惨重,只要核心将领可以渡归河西,则尚望有卷土重来的一日。可问题是刘粲更多要考虑到政治风险,朝中老臣本来就对他此番举倾国之兵往伐关中,啧有烦言,倘若他抛弃部众,先期归国,必受一致挞伐。声望若跌,他就再不能如从前那般掌控朝政,一言决事,生杀予夺了,即归平阳,又有何面目去见老爹和诸弟啊?

    基于此种心理压力,刘粲仍然幻想着奇迹能够出现。就理论上而言,只要韦忠彻底控扼住了蒲坂渡口,大聚舟船,甚至能够供应粮秣物资,源源不断运抵河西,则自己以众当寡,即便不胜,守总守得住吧?关中粮秣再如何比自家丰厚,终究裴该才取秦州,地方未靖,他也未必便能支撑长时间战事。就这么着守个十天半月的,说不定天下大势有所更变,自己在河西还能逮着反攻的机会。

    故而是守、是退,该当如何筹划下一阶段的战事,总得等韦子节从河东传递过消息来,才可定夺。

    就这样忽忽一夜便过,第二天起来,登高一望,只见自军西南方向,也不知何时又扎下了晋军营垒。如此一来,郭默在北,裴该在中,不知何人在南,便牢牢锁死了自军的周旋空间。刘粲不禁惊道:“裴该欲使我军尽覆于此处么?!”

    ——其实南面营垒是虚的,裴该特于夜间遣姚弋仲率一千人马,摸黑南下,连夜树起旌旗来,以迷惑胡军。

    同样为了惑敌,一等天明,裴该便命各营中擂起战鼓,士卒纷纷排闼而出,即于营外列阵,仿佛是要主动进攻胡垒。刘粲不敢不应,也急忙遣将调兵,但暂时不敢主动前出,以攻晋阵,只命骑兵往来逡巡,遮护战场。晋阵中“凉州大马”也络绎驰出,双方零星骑兵即在两阵间冲突搏杀,低烈度战斗整整持续了一个上午。

    刘粲鼓舞士气道:“裴该怯战,是以不敢先攻,且待河东消息传来,我便亲率汝等,直薄敌阵,去擒杀此獠!”

    其实裴该不是“怯战”,纯属兵马未合,要一直到这天的午后时分,郭默军主力才陆陆续续抵达战场,且裴该亦命陈安离开大荔,率五百劲卒来合。到这个时候,晋军战兵数量已过四万,伕役等也有三万之多,就数量而言,已经非常接近对面的胡军了。

    裴该便即召聚诸将商议,说:“明日破胡!”

    郭默提出异议,躬身而道:“今我军形势大好,但牢牢锁住胡寇,使其进不能进,退不敢退,十万之师,孤悬境外,大河为阻,假以时日,即便粮秣不断,士气也将尽夺。到那时候,便刘粲不欲退而不可得矣,我军趁势踵迹而追,可获大利——大都督又何必如此操切呢?”

    裴该苦笑道:“岂敢不操切啊。”

    你郭思道用兵谨慎,这值得奖掖,但你不统筹全局,不知道我军的粮秣也有些难以为继了。长安、大荔、频阳等地府库,都将搬空,再下来得往他郡甚至秦州去调粮,则输粮十斛,途中就得吃掉六七斛,损耗实在太大。倘若再与胡寇对峙十天半个月的,就怕即能破敌,我亦元气大伤,反倒划不来。

    郭默想了一想,试探地问道:“若十日不可待,或可期以三日否?”

    他建议利用这三天的时间,不断如今日一般,出营列阵,以威吓胡军,同时命附近县乡多造旗帜,每天多几百上千面地往营垒后面插。如今胡军的举动,有陶将军率船队巡弋河上,可以瞧得清清楚楚;咱们的动向,则因为三面围堵之故,胡军就难免耳目闭塞了。若我用虚兵之计,胡人必然难辨真伪,其气定夺,然后再发起正面进攻,或许可以事半而功倍,也未可知呢。

    裴该颔首道:“卿胸中实有锦绣,此计甚好。”便令依计而行。

    再说胡军方面,刘粲终于得着确切的消息,说韦忠连夜去访吕氏,却就此失踪了,久久不见返回蒲坂县城,其部属四面寻访不得,去问吕氏,却说韦大将军早就出坞折返回去啦。韦忠这一消失,后勤事务当即停摆……

    刘粲闻报大惊。刘骥就说了:“韦子节终是晋人,得非知我军身陷危地,乃胆怯逃去了不成么?”

    刘粲呵斥他道:“不可妄言,韦子节得光文皇帝简拔,受今上宏恩,彼乃义人,岂肯临阵而遁?此必吕氏与晋人暗通款曲,谋害了子节也!”

    他说为今之计,必须派人返回河东,去接替韦忠负责后勤工作,若有余力,还须调动河东兵马,攻灭吕氏,一则为韦忠报仇,二则对河东各族起杀鸡儆猴之效。环视众将:“谁肯为我一行?”

    众将多说,我等或者名望不足,或者不擅文事,还须皇太子殿下您亲自返回河东坐镇,才能稳定局势,保障后路啊。

    刘粲摇头道:“我若先归河东,而为晋人侦知,则大势去矣……”环视众将,最终一指靳康:“卿可受此重任否?”

    靳康赶紧躬身领命:“臣愿往,必不负殿下所托!”

    众皆侧目而向靳康,心说也就你这油滑小子,当此紧要关头,会想找借口先遁……你们靳家就没一个好东西!也不知道为何陛下和皇太子会如此器重汝等。

    刘粲关照靳康,当夤夜而渡,不举火把,马皆衔枚,经河桥而进抵河东,尽量别被晋人探查到。

    他布置得颇为谨慎,靳康也依命而行。然而陶侃有舟船为助,常命善水的士卒从河面上潜近渡口,日夕观察胡军动向,见此情状,急忙遣人报于裴该知道。陶侃在书信中说了,前线正在激战之时,胡军还向河东调兵,而且一调就是好几百,近千人——“此必河东有事,不得不归,以镇定后路也。”

    信中还说,我偷袭浮桥,是为了给胡军施加压力,并没有要把桥毁掉的意思——“若河桥败,彼后路断绝,恐作困兽之斗。唯留此一线可通,然大军难过,如围城阙一,胡寇守意乃不甚坚。我军若能进挫其势,则人相争渡,其伍必乱,踵迹而追,杀俘必众……”

    陶侃说我派人在河桥附近侦察,本意是寻见其输运的粮秣,可以施火箭以焚烧之。然而一连好几天,除了今晚这几百近千人外,胡军东归,或者河东方面西进,都只有零星人马,应该是往来传信的,却无一车粮运。这也恰好说明河东必然有变,胡军的后勤已基本断绝,相信再对峙几日,自会有破胡的胜机出现。

    裴该览信,亦深以为然。

    当夜靳康折返河东,翌日天明,晋军又再出营列阵,刘粲也照样被迫相应,双方骑兵再度逡巡、厮杀,自不必冗述。

    唯对峙之时,看对方晋人营垒,貌似更为广大,旗帜也更繁杂,仅凭目测估算,又比昨天多了好几千人……

    诸将皆惊,刘粲安慰他们说:“裴该主力,尽在于此,即搜罗周边散卒,多不过一二千,何得日有增援啊?此必虚张旗帜,以惑我也……”你若真有更多兵马,身处郃阳之围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来救,偏要迟滞到今天才出现?

    然而参谋田崧却提醒刘粲:“殿下且不可轻忽。裴该既得秦州,自可于秦州招募士卒,徐徐来合……”

    刘粲撇嘴笑道:“新募之卒,只好用来负粮,于战阵之上,何所用啊?恐怕反是拖累。”

    田崧摇头道:“不然,陇上本多氐、羌,则裴该若召各戎部来合,旬月之间,便三四万大军也是聚得起的……”

    刘粲当即瞠目怒喝:“岂有此理?!氐、羌各怀私心,岂易聚合?若裴该久定陇上,犹有可说,今初得秦州,安能即得氐、羌之心,肯率军前来?汝不要妄言惑众,乱我军心!”

    其实无论他还是麾下众将,都认为田崧所言有理,但你这话一说出来,必然会影响士气啊,你私底下悄悄跟我提就好了,干嘛在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口?赶紧闭嘴吧田崧!

    刘粲此举纯属掩耳盗铃,能够想到裴该召氐、羌来合的,绝不仅仅田崧一人,就连很多中级军官,也都会影影绰绰地意识到这一点。即便刘粲喝止了田崧,即便诸将都缄口不言,甚至于帮忙刘粲“辟谣”,恐慌的气氛仍然在胡营中逐渐弥散开来。

    尤其等到再下一天,很明显的,晋营中又多立起了好几百面旗帜……

    这天唯一能给刘粲打上半剂强心针的,就只有靳康从河东发运来了三千斛粮草。

    靳康既入蒲坂,连夜就开始审核公文,计点府库。可惜他虽然素号多智,终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发现韦忠留给自己的完全是一个烂摊子,不禁心中把韦子节咒骂了一万遍。

    河东各县的粮食物资,基本上都已经供输军前了,如今是仓廪皆空,鼠雀尽皆饿毙。原本韦忠还靠着解县柳、梁两家,为前线供应军粮,但梁氏自称供输已尽,朝廷再压榨下去,我家族人都要饿死了。至于柳氏,本有万斛粮草准备北输夏阳,可是韦忠下令转向,改输蒲津,就这么一转折,莫名其妙的,连粮食带民伕,这支队伍竟然彻底失踪!

    靳康行文去向梁氏、柳氏质问,两家却都砌词敷衍。在公文往来的期间,他好不容易搜集了三千斛粮,可是打算装运上道,却又找不足人手……

    河东守军原本不足,多数都在黄河北岸守备渡口、营垒,以防晋人北渡,对此,靳康是不敢轻易调动的。蒲坂县中守卒更少,靳康带回来也不过数百人而已,倘若发去运粮,守备更虚,他觉得连自己的安全都难以保证……最后在县城中大掳青壮,逮了三百来人,由两百名士卒监护着,好不容易才把这批粮食运抵蒲坂渡口。

    靳康害怕遭到陶侃舟船的袭击,乃不敢让粮车过河桥,改以舟运,自河桥以南悄然而渡。胡汉方面曾为西征而搜集了大量的船只,但原本大多屯在夏阳两岸,韦忠前几日才刚下令南调蒲津。问题是自夏阳而南,直至蒲坂,必然要经过郃阳渡,陶侃的舟船横亘彼处,实不易过……韦忠绞尽脑汁,百般筹划,才拟定了一份相对稳妥的行船路线,可惜他一失踪,缺乏监督,计划彻底走样,舟船乃三成为晋人所劫,三成逃散,剩下四成,吓得折返夏阳东岸去了……

    所以靳康临时就找不到几条船可用,区区三千斛粮,竟然走了四个来回才得以送抵河西的胡汉大营。

    成年男子一日要吃三升口粮,十万人正好三千斛……靳康忙活了两天,才得多增胡军一日之粮也。

第五十三章、退避三舍

    刘粲连番催促,靳康无奈之下,只得率兵出了蒲坂城,前来责问吕氏。

    他希望胡军迫近之时,吕氏恐惧,可以多少献出点儿粮食来——你只要供粮,什么韦忠的下落、死活,我都可以暂不过问。谁想吕氏竟敢凭坞拒守,靳康遣使责问,人根本连大门都不开,一律以弓箭射退。

    根据韦忠留下来的资料,靳康知道吕氏家业不大,可资守备的青壮最多不过七八百人,则自己麾下千余胡兵,是大有机会攻破坞堡的。

    靳康心说,只要攻灭了吕氏,其堡中怎么着也能搜出近万斛存粮来,足应皇太子殿下一时之催促了。而且你们若真把我逼急了,老子到时候便将吕氏全族屠灭,尸体全都切碎盐渍了送往河西,假说豚脯——人肉、猪肉,不都一样能吃么?

    他虽然久在乃兄(靳准)羽翼之下,亲身临阵的经验不多,终究将门世家,还不把这些地主武装放在眼内,于是一声令下,便即对吕氏坞堡发起了猛攻。可谁成想攻了大半个白天,白白抛下数十具尸体,却连堡门都未能打破,寨墙都未能攀上……

    靳康自然不知道,柳氏的两千斛粮食和两百多押运青壮,早就已经进入了吕家坞堡,而且柳氏兄弟还把族中最熟战阵,最能打的十数子弟也杂入其中。因为他们考虑到,胡军既将后方基地定在了蒲坂,距离柳氏在解县的产业就相对较远了,等闲不会来攻;而若被胡军轻松打破吕氏坞堡,就怕引发连锁反应,反而可能危及柳氏。

    别的不说,同县的梁家也是骑墙派,到时候是什么立场,真的难以预料……

    靳康劳而无功,急得团团乱转,甚至于考虑要不要从河上堡垒调兵前来,合攻吕氏。固然那些堡垒是防备晋人北渡的,可是一则听说祖逖发兵去攻打河内赵固,未必还能有多少力量再扰河东,再则说来……粮食跟不上,河西的十万大军覆灭在即,这都火烧眉毛了,还能顾得了别处吗?

    此人谋而无断,犹豫了一整夜,还是不敢轻动河上兵马。谁想翌晨起身,正待再度遣使恐吓吕氏,突然河上传来急报,说有一支晋兵从浢津横渡而来,已然突破了当面堡垒,进入襄山了!

    靳康闻报大惊,忙问:“有多少人马,谁人为将?”

    报信的说晋师不下三千之数,用百余条大小船只载渡过河,瞬间便即突破了渡口堡垒,赶杀守军,随即北逾襄山,直向蒲坂县内而来……

    靳康不及辨问真假,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撤了吕氏之围,率兵仓惶而走蒲坂,然后遣使向刘粲告急。

    这支北上的晋军,正是祖逖所遣,应孔浚之荐,派出的少年将军郭诵郭声节所领。

    郭诵是李矩的外甥,年方二十二岁,不但英勇善战,而且智谋过人,平素深得祖逖和李矩的信重。不过祖逖派他自弘农郡北渡,本意是想后方骚扰,且一旦刘粲败退河东,可以尝试侧击残敌,说不定还有机会斩几颗胡汉大将的首级回来,故此所遣兵马,虽为精锐,但数量实在不多。

    一则大军难以渡河——祖逖还准备着渡向河内,去增援李矩、魏该呢,哪儿有那么多船只给郭诵?二则真若大军涉渡,刘粲必发兵马回援,到时候这支孤军便有全军覆没之虞。祖逖是想帮裴该一把,但既然裴该并未开口求援,那我就没必要白白地扔几千精锐入于死地啊。

    故此郭诵仅仅领了五百名壮士,乘坐四十多条船只,趁夜自浢津横渡。关键是蒲坂县内河上各垒,多数都有吕氏族人渗透入内,在柳家人的居中联络下,吕氏悄悄导引晋军上岸,瞬间便即夺占渡口,并且突破了当面堡垒。

    本欲在渡口待机,再遣人探查河东郡内消息。然而东西两侧的胡堡得信,纷纷聚拢兵马,欲来夹攻,郭诵自忖未必守得住——即便能守住,也必损失惨重,还怎么完成祖大将军交付的使命啊?正好吕氏族人哀告,说胡军最近很可能会攻打我家,还望将军前往相助。郭诵心说若有吕氏坞堡可依,不比困守渡口为好吗?

    再者说了,我这五百精锐,最好游击作战,且想当初祖大将军、裴大司马未至,我跟随着舅父李世回,就惯于与胡游斗啊——因为正面作战,很难打得赢。只要翻过面前的襄山,入于平野,若吕氏可守则守,不可守我就揪几名当地向导,退入山中,不信不能与胡寇周旋个十天半月的。

    渡口若失,后路断绝又如何?据祖大将军所言,关中之战,裴公必胜,则刘粲十万之师一朝而败,河上各堡亦必人心惶惶,我还怕杀不回去么?且若裴公趁胜渡河,直入河东,我便可以有所依靠。退一万步说,裴公虽胜而力尽,不克进击,祖大将军也没有足够兵马再接应我返回弘农,渡口又攻不破……大不了我缘山而西,往河内找舅父去!

    总之,只要先进了吕氏坞堡,日后的粮秣物资便有保障,所部又皆精锐,在河东、河内之间游击一俩月的,应该没太大问题。

    郭诵少年胆壮,便命吕氏族人引路,当即弃了渡口,翻过襄山,直向吕氏坞堡而来。

    ——襄山就是后世所谓的“中条山”,或专指中条山西段,起自黄河拐弯处,东至茅津附近,与吴山相接。

    拉回来说,浢津渡口被瞬间突破,乃是有吕家内应之故,但守将对此不敢明言,就被迫要在汇报中放大了晋军的数量,竟然声称有三千之众。靳康因而大惊,急忙退保蒲坂县城,然后遣使送信给刘粲,说河南祖逖遣五千大军北渡,已入河东,臣兵甚少,只能退守蒲坂,并尽量护得渡口安全,至于搜集粮秣、船只,恐怕难办了!

    其实他心中一则以惊,一则也喜:如此一来,粮食、船只搜集不得,就不是我能力不足、办事不力的问题了,纯属被晋人抄了后路,乃无妄之灾啊!

    吕氏欢天喜地,恭迎郭诵入堡不提,且说刘粲在河西得报,更是惊得肝胆俱裂。众将都说,河东遭到骚扰,粮秣就此断绝,这仗肯定是打不下去啦,咱们还是赶紧撤退吧。刘粲苦笑道:“今我欲撤,河桥狭窄,船只不足,晋寇在前,则能安然撤返河东者,能有几人啊?!”

    百般筹谋,无计可施,最终只能把老头儿裴硕给揪过来了。刘粲逼迫裴硕写信给裴该,要裴该稍稍却后,好方便自己退返河东去。

    裴硕双手一摊,回复道:“其实老朽与文约并不熟稔……”两人论血缘就已经出了五服了,而且裴该少年时代便随父裴頠徙居洛阳,裴硕则出任淮南太守,除了偶尔祖祭外,碰面的机会也很少。故而裴硕就说,殿下欲使我作书往说裴文约,这是毫无意义之事哪。

    刘粲朝他一瞪眼,说别废话了,我怎么说你怎么写就成!

    于是逼迫裴硕作书,先表明身份,算一算血缘,随即说明自身已然落在了刘粲手中,然后——

    “自尊先公(裴頠)弃世以来,卿兄弟久客洛阳,河东乃为皇汉所据,一族长弱,数百千口,皆附汉而居,汉亦不以卿兄弟仕晋而害我族人,恩泽绵厚,不可不怀。而今两国相争,互较短长,汉既不能遽下关中,卿亦无力东复乡梓,徒劳士卒,杀伤性命,老朽见而惨怛,甚觉有干于天和。人若不仁,终不能久,未知文约其有仁心乎?

    “因而老朽便请于汉太子,请暂罢兵,各安疆界,以伺天命。太子乃云,卿勒兵在前,牵制汉师,即欲渡归,恐亦难得。是故使老朽作书予文约,何不稍稍却后,以待汉军之退?

    “汉虽暂挫,于蒲津亦有二十万雄师,若人奋争心,拼死而搏,即卿获胜,所领关中子弟,恐能返乡者十不一二也。卿自恃兵强,奄有关中,功高社稷,无可摇撼,乃归晋主于洛;而若宿将劲卒多没于河西,则恐内不能制雍、秦之戎,外不能御河南、兖、豫,晋主冲昧,贼臣环伺,必有趁机以谮文约者。则功愈高而赏愈难,将在外而主自疑,尚欲安保关中基业,其可得乎?

    “因而老朽为文约计,何不稍却,以归汉师?今汉太子与老朽盟,既归河东,五年之内,更不西行,若欲伐晋,当向河南。如此卿可坐定雍、秦,乃至于凉,拥三州之地,东制洛阳,以观天下之变,岂不是好?何必咄咄相逼,欲与汉师斗而共死乎?

    “卿若有仁心,知天时,怀深谋,当退避三舍之地,以容汉师东归。若不许时,非独老朽当膏于汉太子之锋锷,诚恐旬月之间,举族亦将殄灭!

    “汉在河东,两世经营,根基深厚,非卿所可一战而逐者也。即汉师挫败,二十万众,但得十一归于河东,必报我裴氏,我又岂能御乎?汉太子有言,卿若暂退,乃可通盟,五岁之间,再不相争;若不肯退,彼即兵向闻喜,誓灭裴氏,而伐裴柏!但为卿计,更为我裴氏一族计,自当应诺,免遗百世之憾。文约其慎思者……”

第五十四章、我之所在,即裴柏也!

    刘粲逼破裴硕写信给裴该,裴硕知道此信八成无用,故而也不抗拒,刘粲怎么说,他就怎么写,完了刘粲命人封缄起来,派遣使者,送往晋营。裴该听说胡汉来使,还以为约期决战的,谁想打开来一瞧,却是这么一篇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书信内容翻来覆去,既大言炎炎以论时势,又试图离间自己和洛阳之间的关系,归纳总结起来,重要的不过两句话:一,我(刘粲)不想打了,你可稍稍退后,放我全师返回河东去,我承诺五年之内,不再兵指河西,你可安稳积聚;二,你若是不允,便休怪我做困兽之斗,杀个两败俱伤,并且我还要当场砍掉裴硕的脑袋,一回师就去灭掉裴氏全族,把你家那株千年裴柏,也要伐断、推倒喽!

    裴该险些笑出声来。他心说你刘士光都到这份儿上了,还硬撑着架子不倒哪?干嘛不肯老实说:我打不下去了,我战败在即,求求你稍退两步,留我一条活命?还什么“于蒲津亦有二十万雄师,若人奋争心,拼死而搏,即卿获胜,所领关中子弟,恐能返乡者十不一二”,还什么“功愈高而赏愈难,将在外而主自疑”……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不过由此看来,诚如陶侃所料,河东必有巨变,导致刘粲急于回师,我何不假意应承,稍稍后退,待其半渡之时,再从后追杀,必获大胜!

    提起笔来,便欲应允,但是仔细一想,又觉不妥。裴该心说,我要是不允后退,直接率军掩杀过去,虽然损失可能略高一些,但不至于别起风波;而若真的后退,就恐将士心怀疑虑,再欲转向逐胡,难度反倒增加……而且会不会因此落下一个话柄,将来被胡人用来做文章呢?

    晋、楚城濮之战,晋师退避三舍,以示知礼,问题那决策是晋文公亲自下的啊,倘若主将只是一介晋臣,他敢这么做吗?岂非有里通外敌之嫌?我如今留台关中,本就身处嫌疑之地,倘若因为一纸书信便主动后退,最终导致刘粲生还河东,会不会有人怀疑我想养寇自重,以要挟朝廷呢?

    那般小朝廷,挟就挟了,但“养寇自重”这个考语,我却绝不肯担!我是为了华夏的安危,为了社稷江山、黎民百姓才起兵逐胡的,岂肯为一己之私而纵寇东归?!

    想到这里,当即提起笔来,就在裴硕书信的末尾批了八个大字,然后掷还来使,命其携归。

    那边刘粲在帐中背着双手,徘徊顿足,心急火燎地等消息。好不容易使者返回,呈上书信,刘粲双手展开——这不还是我送去那一封吗?哦,后面有批了字……定睛一瞧,只见龙飞凤舞写道:

    “我之所在,即是裴柏!”

    ——你想族灭闻喜裴氏,砍伐裴柏,若有能力,那随便你吧。但我得生,裴氏不灭,我等裴氏心中的裴柏,自然万古常青!想要我放你一马……赶紧醒醒吧,别再白日做梦了!

    刘粲见到这八个字,不禁气得目眦尽裂,怒发冲冠,当即便将书信一把撕碎。可是完了又后悔,我应该把这八个字展示给裴硕瞧的——你看,裴文约根本就不在乎汝等族人的死活,则汝等为何还要与皇汉相对抗啊?

    随即召集众将,说我刚才命裴硕写下一信,请裴该稍稍后退,好容我等安然退返河东,可惜,被裴该给拒绝了。

    众将闻言,不禁面面相觑,心说皇太子殿下您这是急疯了吧,怎能行此下策呢?目前晋人的形势一派大好,裴该又岂肯主动后退,放我们逃生?您这不是白白地丧尽了脸面,却不得实利吗?

    刘粲环视众将,缓缓说道:“我之所以为此,乃是慢敌之计也。”

    随即解释,说裴该数日来只列阵,而不肯前,分明是自知力量不足,尚不足以正面击败我军,因而想要拖延时间,好等他各路援军陆续抵达。我本来倒是也不急着决战的,但如今河东遇袭,粮秣物资短期内难以再运送上来,点查军中存粮,不足五日之用,则若再跟晋人对耗,于我军大为不利。

    故此乃命裴硕写信,假意请裴该稍退。他若是应允,则必是想趁我军半渡之时邀截,我可假作渡河,其实设下埋伏,或可大破晋师;倘若裴该坚不应允,必然是以为我军急于撤退,最晚明日,便会驱动大军,掩杀过来。有了裴硕那封信,晋人必生骄心,以为破我易也,我乃可严守营垒,尝试挫败之,败晋之后,自可安然而退。

    总而言之,我设此计,就是为了让裴该对我军的动向产生误判,并且急于决战,如此则可制敌而不受制于敌——“明日激斗,当各奋勇,成败利钝,在此一举!”赢了便可全师生还河东,败了谁都别想走,卿等可去宣告士卒,让他们置之死地而后生!

    诸将齐声颂扬:“殿下妙算,破晋必矣!”其实心里都在想,这不过是你临时琢磨出来封堵众人之口的说辞吧……倒也勉强能够说得通。反正若不能与晋人决战一场,势必难以生还河东,与其咱们决死反扑,晋人却凭垒而守,还不如让晋人攻,咱们寻机打防守反击战,胜算可能更大一些呢……

    只是士气这玩意儿,无形无质,即便积年宿将,也不敢说能把士卒心理摸个十足十。置之死地,是否真能够激发出将士们绝大的勇气来,谁都说不准啊……

    刘雅便道:“还请殿下先期退往河东……”不等刘粲否决,他就一口气解释说:“其一,河东遇袭,靳将军难以安保,倘若渡口为敌所夺,即便摧破当面晋师,我军也难以得归。必须殿下亲往,始能镇定宵小,稳固后方。其二,我若在此不动,无一兵一卒有后撤之意,则裴该岂敢轻率来攻啊?唯殿下先领一军自河桥而退,晋师河上舟船必然侦得,以报裴该,裴该以为我军俱怀归心,不肯死战,始肯全师攻我。”

    刘粲沉吟道:“只恐我这一去,动摇士气……”

    王腾道:“不妨,可将殿下大纛仍留军中,以坚军心,并惑晋人。”大军既在渡口,占据河桥,则往来调动实属正常啊,就说是到河东去催粮的,士兵们不至于因此而心怀恐惧或不满吧。

    他们把台阶摆得足够平整了,刘粲也便安步而下——其实河东遇袭的消息一来,他就已经想要落跑了——当即指指刘骥:“贤弟可随我先归。”

    因为他实在对这个兄弟的胆量和军事才能感到失望透了,但若自己先退,留下刘骥,则刘骥以大将军的身份,天然就能晋位全军统帅,无一将有威望、资历可以压在其上。还不如你跟我一起走吧,则——“主将之位,由乔车骑主掌。”把留后事交给了乔泰。

    于是这一日的午后,刘粲、刘骥兄弟便混杂在士卒之中,率领三千人率先通过了河桥。陶侃侦得其情,一方面急报裴该知道,一方面带着舟船前来堵截,乱箭齐发,射死了不少急着过桥的胡兵。不过胡兵以强弓还射,晋兵折损之数也不在少。

    裴该正在与诸将商议,说刘粲有欲退之意,咱们不能再等了,必须即刻全师进击,摧破当面胡军!正在商量进军先后,以及各路如何策应的问题,陶侃遣人送来了急信。郭默想了一想,便道:“可遣人往觇胡营,既某军先退,营中必然骚乱……倘若其营不乱,则恐怕只是普通调动,我军急往相攻,未必容易得手啊……”

    甄随一撇嘴:“胡军十万,我军不过其半……”这是只计各营正兵,根本没算辅兵和押运物资的青壮——“本便是一场恶仗,岂有轻易便能得手之理啊?难道因为惧怕死伤,便不往攻了不成么?”

    郭默笑笑:“我非此意,唯请大都督谨慎从事耳。”

    甄随还想说什么,却被裴该摆摆手给制止了。裴该道:“刘粲若先遣某军自河桥而退,必然摇动士气,十万大军,将不战而自溃。是故不必觇望,便可知彼必以救援河东,或者摧运粮秣为辞,以此稳定军心,实际使贵酋先遁……我疑刘粲即在其中!

    “本待明日决战,既如此,不妨今夜便遣军骚扰胡营,见彼调动之势,乃可知刘粲是否尚留军中。倘若胡军有备,使我难以近前,还则罢了,若能迫近其垒,即可宣扬,刘粲已自先遁了,则胡众之心必乱,其气必夺!”

    随即注目甄随:“卿既素有胆量,可肯今夜先发否?”

    甄随大喜,当即出列,拱手道:“末将愿往!且若刘粲已不在河西,胡军调动起来,必然滞殆,说不定末将便能直入胡垒,还望大都督遣军合后,或者今夜便能破胡,不必更待以明日了!”

    陈安、姚弋仲、王堂等将几乎是同时起身,一同请令道:“末将愿随甄督前去破胡!”

    裴该一拍桌案:“卿等人人争前,乃见我军士气可用——破虏必矣!”干脆,咱就今晚打得了——“王堂可率部接应甄随,陈安、姚弋仲各将本部佐之。我为第三阵,若见我大纛已临胡垒,郭将军可率各部继之,一举而将胡寇迫下河去!”

    甄随回营之后,便即召聚那五百壮勇——他如今又把人数给凑齐了——将出酒肉来,与众兵饱餐一顿。随即甄随便举着酒盏对部下说:“河上侦得,刘粲已然先退,如今胡营无主,众心不定,是故大都督有命,破胡便在今夜!老爷百般求恳,终得大都督允诺,以我军为先行,必要一举而入胡垒,去斩贼酋首级!

    “汝等自从跟着老爷以来,吃了不少苦,但唯吃苦,战阵之上,性命才易得全。此番若能顺利破胡,夺得首功,我便率汝等直入河东,那里是大都督的故乡,百姓必将箪……杀羊宰豚,款待我等。听闻河东女子甚美——若不美,如何生得出大都督这般清秀容颜来啊?”

    ——其实裴该不过中人之姿而已,只有跟这些大老粗相比,才能算是清秀的;而且裴该之母,也就是裴頠正室,本乃王戎之女,是琅琊人氏,跟河东女子是否漂亮,连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既入河东,汝等未娶者,都可迎一河东女子为妻;若然已娶,难道不能以河东女子为妾么?一应婚嫁所需,都在老爷身上!老爷也想到河东去,寻大户人家,纳一两房侍妾,则老爷能不能如愿,都在汝等身上。汝等先满足了老爷,老爷自能使汝等富贵荣华,抑且佳人在怀,生儿育女,子孙绵延!”

    一番云山雾罩的许诺之后,甄随便即将盏中酒一饮而尽。他督着部众,每个人都喝了三盏旨酒,酒量最浅的脚下已然开始打晃——至于完全不能饮的,自然难入甄老爷法眼,他跟本就不可能挑得中——然后分发器械,整顿队伍,一等初更梆响,便即打开营门,悄然而出。

    胡营就在前方,中间一马平川,毫无险阻,就算有些田地、沟壑,这几日激战,也都被人脚、马蹄给踩平了。故此晋军不打火把,以甄随为首,朝着胡营中的篝火之光便即悄无生息地摸将过去。

    甄随两只眼睛瞪如牛眼,在黑夜中有若灯盏,他身披重甲,左手坚盾,右手利刀,肩膀上还负着一张强弓,腰间悬着箭袋,步行在队列之先。可惜今晚月色清亮,估计只消抵近胡营二十步之内,就算夜盲症患者也能模模糊糊瞧见了。甄随把心一横,心说不管是不是被发现,甚至于不管有没有埋伏,老爷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我一靠近就冲,一冲就进营,必要引动后续部队全数投入此战才成!

    反正咱们裴家军是惯常夜战的,不信斗不过那些胡狗。说好今夜破虏,那便今夜破虏,老爷从来不编瞎话!

    看看迫近胡寨,突然之间,胡营中一声清脆的笳响,随即无数人影从垒后冒将出来,万箭齐发,就彻底笼罩了甄随一行人!

第五十五章、破虏(上)

    乔泰受命总领三军,他便居于刘粲旧帐,对外发号施令,除诸将及自家亲信部曲外,谁都不许靠近营帐十步之内,假装刘粲仍在军中。

    诸将商议,有人就提出来,恐怕裴该不肯中计,明日并不大举来攻,而仍然列阵相峙,以试探我军的动向,那该怎么办啊?乔泰由此考虑道:“晋人若欲试探于我,或许今夜便会遣将前来偷营……我可预作准备,以策万全。”

    于是在垒后安排了不少弓箭守,并且挑选眼力好,且无夜盲症的士卒登上楼橹,随时密切地关注营前状况。甄随等人才刚接近胡垒,相距最外侧的拒马尚有十余步,橹上胡兵就已然发现了,于是一声笳响,弓箭手一并起身,张弓射箭,便欲将来袭晋兵尽数钉死在当地。

    只是从笳响到弦松,总须一段短暂的时间,不可能完全同步。故而笳声一响,倘若是别的将领,便当即刻勒束兵马,徐徐后退,甄随却不同,他不等箭落,便即高叫一声:“刘粲已遁,汝等尚敢顽抗么?!甄老爷在此,降者免死,胆敢抗拒者夷灭三族!”一边喊,一边高举起盾牌来,同时脚下发力,直朝着最近的拒马便即猛冲过去。

    他这一蹿,身后部众也都跟随着起步,胡军弓箭手虽然矢如雨下,终究面朝的是黑暗中的移动目标,根本不可能取准,只能漫射,加上晋卒各执盾牌,护住身前,被射中的其实并不算多。这五百健勇,个个被甄随操练得皮糙肉厚,更兼有甲在身,等闲三五箭,只要不中要害,根本浑若无事。

    尤其这会儿,大家伙儿的酒意也都涌上来了,胆气极壮,痛感却变得相当迟钝……

    甄随大刀连劈,当面拒马纷纷粉碎,随即他一个箭步,竟然跃过壕沟,直登胡垒。胡军弓箭手都慌了,纷纷抛却弓箭而逃。理论上后面还埋伏着长矛兵、刀盾手,应该上前补位的,但甄随来得太快,后续部队原本伏在地上,才刚起身,甄随便已踏入胡营,开始大砍大杀起来。

    无论手里端着什么武器,谁都难当他正面一刀,必然头豁胸裂!

    其实按照后世的计时方法,大概有这么三四分钟的时间,只有甄随一人踏入了胡营,他和身后的部属完全脱节。这是因为再如何勇壮之卒,也没有甄随那么好的弹跳力,不敢纵身而过胡营前的壕沟,只能绕路走——一般营前战壕,多不连贯,总有缺口以便自军突出,只临时以拒马等物遮护而已。

    只是甄随虽只一人,却几乎吸引了全部在营内埋伏的胡军的注意力,加之他多日来于两军阵前隳突纵横,即便普通胡兵,对其恶名都已如雷贯耳了。甄随高叫报名,胡卒皆惊,本能地就暂且顾不上他身后那些晋卒啦。

    因此短短的几分钟时间一晃眼即过,晋兵健勇也纷纷觅道登上了胡垒,都以甄随为目标,挺械直撞过去。胡兵正自惊慌,又听晋卒喊叫:“刘粲先自遁归河东了,汝等已为所弃,焉有生理?!”士气就此大挫。

    这是因为白昼时刘粲兄弟先经河桥而遁,固然隐秘其事,但这年月军中并无严格的保密条例,总难免会有些流言风语暗中散播。不象当年白起秘密抵达长平,对外仍然拿王龁打幌子,严禁军中不得泄露,最终瞒过了赵将赵括——胡军的纪律性,如何能与昔日秦军相比?而且瞒敌人是容易的,瞒自己人却难……

    因而不少胡兵早就心存疑虑,如今一听晋人喊叫,不禁胆战心惊,心说:这难道是真事儿么?皇太子殿下真的抛弃咱们先逃回国内去了?

    军心一乱,战意便衰,甄随领着这五百健勇在胡营中一顿好杀,仿佛小股恶狼扑入了漫山遍野的羊群之中一般——即便私斗时再如何凶悍的公羊,也不敢直面狼吻啊!

    实话说这个时候,只要刘粲主动出来,于篝火前一站,自然谣言可息,士气重振,但问题刘粲真的不在军中……乔泰远远望见前营之状,不禁气恨顿足,急令摇动火把,招呼原本埋伏在营垒两侧的士卒全都冲杀出来,从左右包夹甄随等人。

    可是几乎同时,晋营方向突然间出现了无数的火光,漫山遍野,呼啸而至。胡兵一见全都傻了——晋人这是要做啥?是偷营劫寨么?如何派出了那么多兵马来?!

    这点起火把来的,自然是第二阵陈安、姚弋仲和王堂之部了。

    三将挑选本部精锐,集中了马步军两千余,原计划悄无声息跟在甄随他们两箭之后。倘若甄随偷袭得手,杀入胡垒,那便顺势猛扑过去,扩大战果;倘若胡营已有防备,陈安他们还必须得接应甄随那五百人安然后退,撤返自家营垒。

    可是三将聚在一起商议,姚弋仲不过随口问道:“二位以为,今夜袭营,有几成胜算啊?胡寇是否有备?”王堂当即一皱眉头,说:“在某看来,两军对峙数日,日间厮杀并不甚烈,岂有晚间不预设防之理啊?且彼等前日还往偷袭郭将军营垒,岂能不备我去袭营?”

    陈安有些不快地说道:“如此,难道我等今夜将白白劳碌,却最终无功而返么?”

    王堂苦笑道:“倘若无功而返,还则罢了,只恐……”压低声音说道:“甄将军素恃蛮勇,就怕他便见胡人有备,亦要不管不顾地猛冲过去。我等若蹱其迹而入胡营容易,若要接应他出来,恐怕甚难啊……”

    陈安暗道,据我看来,甄随未必有那么愚蠢……不过再一想,聪明不见得是怯懦的同义词,甄随有时候瞧着是颇为油滑,但临阵当敌之时,还真没见他轻易后退过……

    再者说了,所谓胡人有备,备分两种:一是但求固守,只肯放箭驱逐;二是设下圈套,欲图重创乃至全歼来袭之敌——郭默前两天就是这么干的。倘若是前一种情况,以甄随的秉性,未必会放在眼里,说不定仍然蒙着头朝前冲;倘若是后一种情况,则甄随后撤为难,或许他仍会尝试往前闯……他仗着后面还有我等援护,原本十足的胆量可能就会膨胀到十二成!

    把自己的想法对二将一说,二将都不禁连连点头。陈安就建议道:“倘若甄将军直入胡垒,我等应援为迟,恐难建功;倘若甄将军为胡寇所围,我等在后,又不易救援……”咱们不如再往前凑近一些吧,方便及时就胡营状况做出战术调整。

    二将深以为然,因而他们确实落后甄随两箭之地出营,但步子却特意迈得比较快,当胡营中笳声响起来的时候,其实双方相距已经不到百步了。

    笳声一起,三将皆惊——胡寇果有防备。可是随即不见甄随后退,就见他迎着敌营中的火光,直接就飞跃过了战壕——那可恶的宽厚背影在胡垒上,瞧得是格外分明!

    姚弋仲当即大叫:“事已如此,不可退后,我等当速去接应甄将军!”领着他以一百羌卒为核心的部伍,便即发力狂奔起来。陈安则吩咐部下:“举火!”

    因为陈安所率领的秦州兵才刚加入裴该阵营,比起其他各营头来,从前的饮食水平很差,夜盲症数量不少,陈安为求立功,不管是否能够夜行、夜战的,他全都给带上了。而即便那些没有夜盲症状的秦州兵,也都尚未接受过夜战训练,有火光还能瞧得见事物,若无光亮,心中实在没底啊。

    是以陈安所率秦州兵原本就落在王堂、姚弋仲两部之后,陈安心说再这么下去,我不是要最后一个抵近胡营了么?别说功劳,恐怕连苦劳都捡不上几件啦。反正夜袭已被胡人瞧破,那还隐藏什么啊?赶紧的,都给我将火把燃点起来!

    火光这一亮起,胡兵无不心惊,相反的甄随等人倒是胆气更壮。甄随也不管身后三将多久才能抵达,是否会被两侧杀出来的胡兵所阻,他既已逐渐聚拢了部众,当即便挺着刀盾,朝向胡营更深处杀去,目标,就是刘粲的中军大帐!

    中军大帐自与别帐不同,且有主帅大纛竖立在侧,具体位置是瞒不了人的。甄随这会儿倒盼望着刘粲还在河西,则我今番杀去,必要斩下那胡酋的首级来!若能杀了刘粲,此功之高,无人可比,老爷说不定从此名位就要超迈过陶士行、裴文冀去!

    凭啥连郭默都能做军帅,我却只做军佐?“帅”这个字眼听着就帅气,老爷也要做帅!

    可惜天不从其所愿,刘粲并不在河西军中,如今主事的乃是胡汉左车骑将军乔泰,见得此状,急忙调遣兵马,前往阻截。然而胡气已夺,军心涣散,不管调哪支队伍上去,都顷刻间即被甄随杀散,甄随的冲锋步伐虽然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迟滞,但始终向前,既无停顿,更无稍退。

    裴军原从将领普遍出身低,惯能与士卒打成一片,对于那些没文化(入营后多少被逼着有了点儿)、少见识的粗人来说,往往唯有此等将领,才肯为之效死。当然啦,随着部伍的逐渐扩大,更随着将领本身品位的提高,其中不少逐渐端起了架子来,轻易不肯对小卒假以辞色。

    甄随不在其列,固然他闲得慌时,寻些小错便会鞭笞士卒,但越是闲就越是要往兵营里钻——不是去练兵的,这类工作他多数都交给了副督乃至司马负责——寻人闲话、吃酒、角抵,与哪怕最底层的小兵都肯同吃同睡。这回他为了斩将立功,破天荒地挑选了五百健勇,亲自训练,但战阵之上,具体该怎么配合,他心里也没底啊。

    原本在蛮部做贼的时候,临阵少有指挥,往往各自为战,而且能够拉起两三百战兵就算大贼了;其后受命建军,先有刘夜堂,后有陶士行给他们上课,调动千军,乃不苦手。偏偏这五百人不上不下,既不能当山贼来带,也不能作大军来领,要如何筹划,才能在敌阵中直迫其将,杀得最快呢?

    甄随多少有些经验,但自觉不够充足,正因为他没架子,乃肯与跟士卒商议,士卒也敢于直言——哪怕再荒诞的主意,甄督亦皆哈哈一笑,不会责罚啊——竟然群策群力,搞了一种特殊的阵形出来。

    阵作锋矢状,甄随就位于矢尖不动,其余兵卒分成五队,一队随甄随前突,两队保护侧翼,一队殿后,最后一队在中央暂歇,不时周旋轮替。就这样既似锥形,又象车轮,翻覆而前,当者无不披靡。

    乔泰无奈,只得将自家部曲尽数压上,才暂时遏止了甄随的前突之势。可是这个时候,营中已然大乱,非止甄随所部,其后的陈安、姚弋仲、王堂三将也已率军杀入,并且到处隳突纵火。

    多数胡兵本在酣睡——为防夜袭,不可能所有人全都枕戈待旦啊——以备明日可能的决战,初闻营前喧哗,明知有所防范,故而也不起身,等到喊杀声越来越近,心道不好,再爬起来已经来不及了。不少胡兵未穿铠甲,才刚取出器械来,便被晋兵逼近,睡眼惺忪中便即枉丢了性命;还有不少帐篷起火,胡兵光着膀子、赤着脚,冒烟突火而出,更连丝毫的抵抗之力都欠奉。

    是以初时五百匹恶狼直入羊群,等到王堂、陈安等人奋勇而来,很快便驱散了两翼埋伏的胡兵,跟着甄随也杀入胡营,狼群的数量瞬间便即膨胀了三五倍。胡军将领各自由亲信部曲护卫着,拒营而战,还妄图能够聚拢更多兵卒,将晋人驱赶出去,然而营中大乱,晋兵已将胡部陆续割裂,绝大多数胡兵只是奔蹿逃命,根本就集结不起来。

    眼瞧着晋营方面更多火把络绎而至——当然是裴该率兵冲杀了出来——胡军上下,无不肝胆俱裂。

    裴该还在营前之时,便见到远方火光冲天,同时喊杀声不绝,随即姚弋仲遣人来报,说胡军虽有防备,甄将军却已杀入其营中。裴该心知果不出甄随所料——或者就是他主动引导的——此番夜袭,已然演化成了提前决战,当即披挂上马,一扬手中竹杖,鼓舞三军:“我等多习夜战,胡却不惯于此,则今夜之战,必要一举建功!”率领着人马汹涌出营,直迫胡垒。

第五十六章、破虏(中)

    裴该率兵出阵,裴熊紧随其侧,手把一张强弓,跨着高头大马。

    裴熊名义上还是裴氏之奴,但裴该却给他部曲将的待遇,并拨予二十骑,出入警护,以保证自己的安全。裴熊一开始对裴军中的普遍待遇不怎么习惯,还私下里奉劝裴该:“主公待下甚厚,俸粮过优,如此这般,岂能维持长久啊?”

    想那石勒待其部曲,以及郁律蓄养本族勇壮,都不过这种待遇;你如今却广施雨露,哪怕军中一名普通战兵,每日粮饷、战后赏赐,都可达部曲之半——别家可最多五分之一啊,甚至还有不发甲仗,兵器、铠甲自筹的,除非出阵,否则不给粮的——照此下去,能够招募多少兵马?维持多长时间?难道你真的这么富得流油不成么?

    裴该笑着对裴熊解释:“我所为定天下,而非害天下。

    “彼等唯养将校、部曲,掳民为兵,是以虚其俸养,如此杂军,十兵难当我之一卒,阵前败亡、逃散,乃更掳民,经行之处,青壮为之一空。况且供养不足,乃无以禁劫掠,所到之处,城邑为墟、村寨荡尽,千里沃野,唯闻犬吠……此乃害民、贼天下之寇,非护民、定天下之王师也。

    “我既护民,民乃乐输供赋,子弟投军,肯为我死战。以此军临敌,何敌不破?十万之众,便可横行天下,且胜敌而更强,孰虑粮秣不足?唯今初兴兵,据关中才数年而已,粮方二熟,力尚不足;比及十年,刘粲乃不敢正视我关中矣!”

    裴熊根本有听没有懂,只是觉得——晋地果然富庶,晋官果然有钱!可是如今石勒也已经占稳了一块晋地,听说最近又召晋人为官,这个敌手,可比刘粲之流要难对付多啦。就此提醒裴该,裴该当即颔首:“汝言是也,石世龙国家之大患,我迟早与之逐鹿中原,自然不敢轻忽。”

    随即又问裴熊:“就汝看来,拓跋与石氏,孰强?”

    裴熊想了想,回答道:“拓跋精骑,无敌于天下,石氏如何克当?然而小人曾听拓跋头说过,草原广袤,人丁却稀,石勒在河北、并州,可轻松料兵二三十万,倘若倚险为守,即便鲜卑各部并合为一,也难以摧破之……

    “倘非如此,当日有刘司空引路,拓跋骑兵早已杀入平阳了。终究鲜卑数量太少,又不惯晋地山川,是以多次南下,都不能尽全功。”

    裴该趁机就问他:“郁律麾下,有多少兵马?”

    裴熊答道:“拓拔内外二十四部,控弦之士不下十五六万,然而多为牧奴,缺乏组织,难以久战于外。主公即便说动代王全师相助,能南来的,也不过精骑七八千,轻骑五六万而已。”

    裴该心说你所谓的“精骑”,难道就是指具装或者半具装的甲骑?七八千重甲骑兵,再加五六万轻甲骑兵,这数目字就已经很恐怖啦……

    怪不得中原大乱,晋戎政权有若走马灯一般你方唱罢我登场,而各家鲜卑却于塞外内讧不休,即便如此,设非苻秦几乎一统北中国,近百年间,都没有谁能真正对拓跋氏造成威胁。而一旦前秦崩溃,中原二度大乱,拓跋珪恢复代国,随即正式向南方挺进,短短五十年,便即平燕、败宋、灭夏、降凉,驱逐柔然,形成了庞大的北魏帝国……

    北魏,可以说是中华第二帝国(唐宋)之滥觞,虽然只得半壁,对后世的影响仍极深远。

    裴该不禁心说:如此强狄,只宜为友,不便为敌啊。而且他隐约觉得,恐怕自己平生最大的敌手,未必是石勒,也可能是郁律或者其继承人……

    拉回来说,裴该许诺,只待河西战事一毕,道路安靖,他便会派人再去跟郁律联络,顺便寻找拓跋头,向其说明:汝甥我留下了,可作两家之纽带。就此将裴熊带在身边,即便上阵之时,也不稍离。

    此时听说甄随已入胡营,当即亲领大军,打起火把,前来接应,同时命郭默率部沿着黄河西岸而南,直取渡口。

    蒲津渡并不算大,十万胡军自不可能全都龟缩在渡口,营垒主要建在渡西,密匝布列。就理论上来说,南、北两侧营垒拱卫渡口,守备应该非常严密,但问题胡军没有水师,晋人倒有船队——虽然也说不上是水师——不时逼近骚扰,胡营乃不敢距离河岸太近,多少留下了一线缝隙。裴该即命郭默挥师前往,假意要从这道缝隙里直插进去,夺取渡口。

    同时,陶侃也率舟船举火而来,迫近浮桥。

    其实若想破坏浮桥是很容易的,只需将船中塞满稻草,引燃后顺水而下,就有很大可能性烧毁河桥。固然胡兵可以用长杆撑住火船,由其在河中自行烧尽,但若在其中夹杂一两艘战船,乱箭齐发,你总是会难免疏漏,露出破绽的吧。只需有一条火船靠近,竹索、木板的河桥,恐怕很快便会化作一片火海。

    问题是,晋军兵力终究略少于胡军,此番筹划良久,因应天时、地利、人和而将敌寇逼至渡口,却也没有足够大的胃口一餐吞下。先不说胡兵生路断绝,必做困兽之斗,倘若断其退路,逼得急了,说不定临死反噬,晋军难免承受重大伤亡;即便顺利攻克胡垒,将胡卒尽数俘虏,小十万人你又要怎么处理才好啊?

    想当年白起在长平,项羽在新安,坑杀降卒,遂留千古骂名,这种事情,他裴文约是绝不肯做的——别说胡人也是胡,即便是禽兽,不为饱口福而屠杀禽畜,也非正人君子所为。但是裴该也能够理解白起和项羽的难处,好几十万降兵真的难以安置啊,若不尽杀,必留隐患。

    裴该倘若俘虏数万胡卒,其中能够吸收进自家军队的,撑死不过数千人而已——真若是裴军中晋戎比例倒置,那就彻底难以管理啦——剩下的又该怎么办呢?散之境内,必生祸患,聚而为奴……那危险性就更大啦。

    故此在裴该想来,白起当日必然懊恼射杀了赵括,使得赵卒一时俱降。否则的话,赵军已被围困,无路可走,只须徐徐侵削,一批批地杀尽,虽然耗时稍长,耗力稍大,却不至于必罹杀降的恶名了……

    故而陶侃建议,不毁河桥,给胡军留下一线生的希望,裴该对此深表赞同。问题是生路在后,既可能避免胡军困兽犹斗,死中求活,也可能使他们产生不了足够的危机感,从而坚守不退。所以必须给对方造成一个错误印象,即晋人随时可能,并且也正在设谋努力,要夺占渡口或者毁掉河桥,断其退路。

    果然,郭默与陶侃的先后进逼,给胡军造成了强大的心理压力。守渡、守桥之卒都是精锐,尚未动摇,但很多被晋人和大火从营帐中驱赶出来的氐、羌杂胡可实在受不了了,纷纷冲击守卫,要求让开一线,允其过河。

    守将高呼道:“皇太子殿下有令,无命而过桥者,一律斩首不殆!”

    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一浪高过一浪的哀求声给压过了。杂胡们哀告不得,最后也不知是谁先叫唤了起来:“殿下已先逃归河东去了,却留我等在此,当晋人之锋锐……彼以我等为随时可弃的禽兽乎?若故皇太弟殿下在,必不如此!”

    刘乂因为血缘关系,在杂胡中的威望是很高的,刘粲既杀刘乂,杂胡多数深感不满,都已经跑了一半儿去投石虎了,剩下这些,也并非心无怨怼,只是不敢造反而已。然而当此生死关头,晋人已经杀入营中,四处纵火,唯各将部曲才能稍稍遏阻其势,可是眼瞧着后面还有大股晋军即将杀到,甚至于其中一路就直奔渡口而来,河上还有船只,欲焚河桥……河桥若毁,渡口船只不过十数,怎么可能挤得上去啊?咱们不是要尽为晋人所俘么?

    关键我等家眷都在平阳,既为晋人所俘,不降必死,若降,以皇太子的脾气,我等家眷还可能有好日子过么?

    再者说了,我们都是习惯步行或者跑马的,此番渡来河西,就已经丢了半条命了,再让我们上船,冒着晋人的箭雨逃去河东……那船就是鬼门关啊,一旦翻覆——或者船不翻,我先不耐摇晃而落水了——必连尸首都找不回来!

    杂胡反复鼓噪,也不知道是谁领的头,挺起兵刃来,就直冲守渡之卒。守将喝令士卒挥刀乱斫,当即斩杀了数名杂胡,但这一见了血,杂胡骨子里的凶性当即泛滥起来,谁都不肯束手就缚,纷纷执械反击。

    守兵数量原本不多,还须防备河上晋人的弓箭,很快便被冲破了一个缺口,于是大股氐、羌杂胡便即涌上了河桥,撒开两腿,直朝对岸狂奔。河上本来风大,这一下子又上了无数人,脚步杂沓,浮桥当即摇晃起来,不少杂胡跑着跑着,就被人群挤搡,一跟头栽入黄河怒涛之中,冒个水花便不见了踪影。

    若无人过河还则罢了,一旦有人抢上河桥,奔向对岸,即便屠各、匈奴,闻知也不禁心中大乱,心说难道我等国人精锐都不能逃出生天,这些杂胡倒能够生还河东去么?凭啥啊?天理何在哪?!

    其时因为甄随猛攻中军大帐,虽然乔泰部曲将将能够遏阻其势,但眼见后面的晋兵越来越多——谁都不想让甄随独立大功啊,各部也都瞄着胡营中军杀来——势难久支,其余各将乃率领部曲,陆续聚拢到了乔泰身边。刘雅便道:“势已至此,难以再守,二位车骑可急登桥而向河东——倘再稍延片刻,只恐晋人焚毁了河桥,到时候谁都难以走脱!”

    乔泰愤然道:“皇太子殿下既付我以重任,岂可先走?!卿等欲去,自去便了!”

    他也郁闷啊,上回在郃阳城下也是如此,刘粲白天才走,晋人夜间便来袭营,而且一战就把自己给打垮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回回都给刘粲做败战的替罪羊呢?!

    王腾已生去意,就劝说乔泰道:“我等所领,皆国中精锐,若不能生还河东,则平阳城内,难免家家挂白,国家社稷,瞬间倾覆!不若暂归河东,积聚力量,再图后举。且我等皆为国家重将,岂可皆没于此啊?乔兄勿计个人荣辱,还该为国家考虑长远才是。”

    乔泰道:“河桥狭窄,能过几人?一旦我等离此,晋人必迫渡口,恐怕到时候全都不幸——与其背敌而死,不若面敌而亡!”

    刘雅乃道:“末将始建围城打援之计,其罪滔天,即便皇太子殿下不罪,哪还有面目生还河东去呢?末将愿意死守此处,援护诸位先退。”

    冠威将军卜抽也道:“末将愿与刘安西共同殿后——二位车骑乃国家重将、社稷栋梁,倘若为晋人所俘、所杀,是国家奇耻大辱,二位绝不可死,恳请先行!”

    乔泰无奈之下,只得应允,他与王腾二人含泪和刘雅、卜抽握手告别,然后率领自家部曲退出了战斗,排开烟火,直向河桥遁去。

    可是明着说二位车骑先行,但乔、王既走,还有几名将领肯于留下啊?“呼啦”一声,大帐周边就少了一多半儿的人。刘雅与卜抽对望一眼,各自从对方眼中瞧出了死志,不禁相向而笑。随即卜抽大喝一声:“路松多,可尚能战否?!”

    路松多大腿上还绑着绷带,但他马术精熟,虽然步行不便,骑在马上却进退无虞,当即拱手应命道:“末将在,末将能战,当卫护二位将军!”卜抽说不用你卫护我,伸手一指:“甄随在前,可去取其首级!”

    路松多心里“咯噔”一下,心说别的敌将还则罢了,这甄蛮子……我是他手下败将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么可能取得下他的首级?除非雍王麾下骁将平先在此,或许才能跟甄随打个平手……

    可是也不敢不应命,只得一拧长矛,应声道:“末将领命,大不了与那蛮子同死便了,让他知我皇汉也有烈士!”策马而出,直向甄随杀去。

    然而甄随率领健卒正在与胡军精锐搏杀,身前、身后,挤满了人,且多是步兵,相互间距离都贴得很近,路松多就难寻缝隙透入。他一琢磨,也好,那我就尝试施放冷箭,射杀这个蛮子吧。

    于是按下长矛,取出弓来,搭上支箭,瞄准了甄随就是狠狠地一箭射去。

第五十七章、破虏(下)

    胡军大帐前的战斗最为激烈。

    一般中军大帐前都留有大片的空场,以备检阅士众,如今这片空场上拥挤着千余人,多是步卒,以甄随为核心——因为他是晋兵锋矢之尖端——翻翻滚滚,厮杀得尸积如山,血流漂杵。

    后来各路晋军虽然也朝着同样的目标而来,却被排挤在了外侧,被很多帐篷隔开,难以聚集起来投入战场。好几名将领都已经招呼过了:“甄督且暂歇,某来相助!”但甄随权当没听见,压根儿理都不理。

    其后见不少胡兵打着旗帜,向后方移动,明知是大将要退,不少晋兵就匆忙绕路往追——眼前这堆咱们是挤不进去啦,且另找标的吧——但也仍有一些仍在附近逡巡。

    其中便有陈安,他还希望甄随能够漏漏爪子,分润自己一些功劳——我初来乍到,抢谁的功劳谁都不会乐意啊,反倒是甄蛮子,好歹有厮杀出来的交情在,或许不至于跟我翻脸吧?结果正见火光之中,一将策马而出,在战团外略一逡巡,便即按矛取弓……

    陈安一瞧,嘿,认得——此非我手下败将路松多么?于是他也隐身在帐篷暗影中,先期取出弓来,瞄准了路松多一箭射去。那边路松多正在松弦,忽听身前金风响起,匆忙把脑袋一歪,陈安这支箭擦着他的头盔就射了个空。不过这么一来,他发出的那支箭也失了准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路松多大怒,定睛瞧去,只见一骑从暗影中缓缓而出,马上将领向自己咧嘴而笑,随即挺矛朝侧面一扬,那意思:咱们换个地方,再较量一番,如何啊?

    路松多认得,此乃陇上骁将陈安是也,当日曾经狠狠朝自己脸上抽了一矛杆,现在回想起来,脸上还会神经性的隐隐作痛……

    虽然两次战败,不过他对陈安的畏惧,远不如甄随,主要原因,就是陈安个子太小。在路松多想来,我前日必是轻敌疏忽,才为陈安所败,倘若谨慎小心一些,起码能够跟他战个平手吧?终究对方人小个矮,膂力必然不足,我斗力不斗技,便有翻盘的可能——不似甄随,身高背宽,腰粗数围,瞧上去便是天生大力士的体格。

    当下瞥了一眼甄随,心说即便没有陈安发这一箭,我也只有两成的把握真能够射中甄随……因为战团中敌我双方拥挤相杂,基本上全都是短兵搏杀,连使长矛的都只能跟外侧游斗,实在太难瞄准了。除非自己能够攀上帐顶,甚至于飞起在空中,否则真没有什么把握射中甄随。

    既然如此,不如暂且舍了甄随,去战陈安,倘若一时侥幸,杀死陈安,必能大挫敌势。哪怕把陈安逐走也行啊,多少能够洗雪自己前日败战之耻。

    于是望一眼陈安挺矛所指的方向,便即策马寻路而去。广场周围的帐篷就相对密集了,且有不少晋兵、胡卒狭路相逢,正在捉队厮杀,路松多被迫兜了一个大圈子,途中还捅死了三名晋卒,引得不少晋兵晋将追蹑于后,好不容易,才抵达了陈安所指的方位。可是左右瞧瞧,不见陈安——按照距离,你应该比我先到才是吧?

    正在张望,一名晋将策马挺矛而来,直取路松多,被路松多轻轻巧巧,横矛格开,随即便将那晋将刺落马下。正待招呼部下来割首级——他下马实在不方便——就听身后一声暴叫:“汝竟敢来!”

    路松多急欲圈马来战,可惜道路狭窄,地上还全是尸体,不远处尚有火焰飞腾,热气重重扑面而来,就此速度略慢了一拍,他还没能彻底拨过马头,陈安右手长矛已近其胸。路松多横矛相格,但随即陈安左手大刀就又劈过来了……

    一连四五合,二将立马而战,杀得路松多只有招架之功,而毫无还手之力。他原本想得好好的,要利用自己力量之长,压制陈安的招数,再找机会反击,然而陈安左刀右矛,一招快似一招,见势难中,一沾即退,路松多根本就发挥不出自己的优势来。

    路松多急了,眼见陈安长矛再次近身,他干脆不挡了,松手拋却手中之矛,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攥住了对方的矛杆,便欲较力,把陈安扯落马下。然而仓促之间,他就忘记了陈安本是双执……

    陈安松开右手长矛,同时左手大刀挟着劲风直朝路松多面门斫来。路松多虽然夺得了对方之矛,却根本来不及举起来格挡,他自家的矛又撇了,手头再无别样兵刃……抑且驻马而立时,也不便于闪躲。路松多不禁暗道一声:“我命休矣!”干脆就把眼睛给闭起来了。

    随即肩头巨震,一个倒栽葱便即翻落马下。他还奇怪呢,这一招力气挺大,我却为何并不怎么疼痛?还没有摔下地来,挫动全身骨头,来得疼呢。睁开眼时,就见陈安执刀下垂,刀尖就正在自己眼前不到三寸处微微颤动。

    路松多明白了,陈安方才必是临时转腕,用的刀背打我……难道他有饶我之意么?

    就听陈安沉声问道:“汝腿上负创,是何人所伤?”

    路松多回答:“前日阵前与甄将军对战,为其用刀砍伤。”——甄随战败路松多之时,陈安尚在大荔城中,尚未受召抵达战场,故此不知。

    陈安道:“原来如此,则我今日杀一伤者,不算英雄。”

    路松多才刚松一口气,暗谢苍天,逃过一劫,就见陈安把脑袋微微一晃,吩咐部曲:“且将此獠给我绑了!”

    路松多脱离战场,不知去向,刘雅、卜抽不禁面面相觑。眼瞧着身前的阵列越来越薄——乔泰等各将遁去,多少也会影响这些胡军精锐的士气,加上战已许久,却缺乏足够的生力军替换,晋人倒是一批批地压上,眼瞧着甄随身后,多数已不是他最初所携的壮勇了……胡卒因此散乱,被晋兵逼得步步后退。

    而且已然有不少晋兵绕到了后方,隐隐将中军大帐包围了起来,之所以不投火焚烧帐幕,是晋将恐怕帐中有不少财货,以及大都督所需的文书,烧了可惜,故此暂戒部下纵火。但估计他们很快便会杀散周边胡兵,割开帐幕,通过大帐杀到身后来的。

    刘雅知道死期已至,就问卜抽:“君以为,战死为好,自决为佳啊?”

    卜抽笑一笑,回答说:“不若燃起火来,我等投火而死,尸骨化灰,不留于晋人报功为好。”

    刘雅抚掌道:“正合我意。”

    于是二将一起下马,并肩归入帐中,时候不大,中军大帐中便即腾起火来。甄随见状,不禁大叫道:“快割首级,休要坏了尸体!”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他一刀劈翻当面胡兵,随即朝前一纵,连过数人,直接就冲进大帐里去了。

    可是须臾之间,甄随却又倒退了出来——火势已起,实在是冲不进去啊!正自懊恼,忽听不远处响起了陈安的声音:“敌将多数往河桥遁去,甄督因何还在此处鏖战不休啊?”甄随闻言,当即撒开腿便向陈安奔去,嘴里大叫:“卿可与我一道前往渡口,去杀刘粲!”

    他却不知道,这个时候,刘粲早已身在了河东。

    刘粲、刘骥兄弟是日间偷过河桥的,随即直奔蒲坂城,靳康闻讯,急忙开城相迎。刘粲就问:“晋人何在?”靳康回答道:“已入吕氏坞堡——此必然是吕氏召来的!”

    刘粲咬牙切齿地道:“吕鹄老贼,我必要屠尽其族,将老匹夫千刀万剐,方泄心中之恨!”便命靳康,即刻点集兵马,咱们一起去攻吕氏。

    靳康闻言吓了一跳——虽说他已经探查得实,从弘农偷渡黄河的晋兵其实不足千数——赶紧拦阻道:“蒲坂守兵本少,吕氏又有坚壁为拒、晋寇为依,殿下实不宜轻身往攻啊。为今之计,还当谨守渡口,接应我军徐徐退归河东,且待兵足,再攻吕氏不迟。”

    刘粲叹了口气,说:“裴该近于咫尺,陶侃见在河上,河西之兵,岂能安然而渡?若我能先定河东,供其粮秣,尚有扭转局势的希望,否则……只恐十万之师,一朝尽丧!”

    靳康无奈,只得拖延时间,劝告道:“若即点兵往伐吕氏,恐近其坞,而天色已黑,难以遽攻。殿下不如先入蒲坂,歇息一宿,明日再往不迟。”

    刘粲一想也是,大黑天的我也不可能率兵攻打坚壁啊,只得依从靳康所请,入城暂歇。然后他当晚睡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就有急报传来,说晋人大举攻伐河西营寨,乔车骑有些挡不住了!

    刘粲大惊,即命刘骥护守城池,自与靳康一起,率千余兵卒直向渡口。可是到了渡口又该怎么办呢?他好不容易放下脸面,渡来河西,总不成再折返回险地去吧?暂时管不了那么多了,先至渡口再说。

    才到渡口,就见河桥上一片混乱,无数胡兵争相抢渡,拥挤推搡,不少人都跌入了黄河怒涛之中,瞬间即被浪涛卷走……而且已经有些杂胡过了桥,正在与守渡兵卒相争。守兵不得命令,只是喝令彼等后退,却不敢刀矛相逼,反倒是那些杂胡,反正已罹临阵脱逃之罪,那还在乎什么啊?纷纷舞械,砍杀守兵。守兵被迫反击,场面极其的混乱。

    刘粲不禁仰天长叹道:“难道是天欲亡汉不成么?!”

    靳康心说,明明是你仓促出兵,再加统驭不力,这纯是人祸,说什么天啊?老天多冤枉哪!脸上却绝不敢表露出来,急摧刘粲道:“而今如何处?殿下当速下决断才是!”

    于是刘粲下令,命士卒围绕着自己布列阵势,然后举起火把,齐声高呼:“皇太子殿下在此,即来相合,赦汝等擅逃之罪!”他对靳康说:“当急聚拢败兵,护守渡口,以防晋人蹑踵而追,侵入河东。”

    火光映照下,刘粲又骑着高头大马,目标是很明显的,果有不少败兵见状,纷纷来投,但也有不少杂胡私相道:“晋人果然不是诳言,皇太子真的早便逃来了河东!今若留此,仍要与晋人作战,能有胜算否?我等既逃了性命,何如一气奔蹿回乡,必然法不责众……”特意绕过刘粲,没命狂奔而去。

    刘粲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自己安慰自己:“我见奔散者,多氐、羌也,彼辈果是戎狄,毫无忠义之志、羞耻之心!凡仍聚我麾下者,是我皇汉中坚,但此中坚不失,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必报今日之耻!”

    眼瞧着逃上河桥的胡卒中,氐、羌数量见稀,屠各、匈奴则比例逐渐增大,可见河西营寨,真的不可守了……晋人舟船就在距离河桥二十丈外下碇,纷纷引弓放箭,抛射桥上。本来在随波起浮的舟船上放箭,极难取准——那些晋卒又不是真正的水兵——加上夜黑风大,即便神射手也难中的。此前胡军在桥上与晋人对射,总体而言,就是胡军对水面的杀伤要略大一些。但如今桥面上哪儿还有人能够驻足还击啊?而且人潮拥挤、摩肩接踵,则根本无须瞄准,只要箭支不被夜风刮走,不跨射而至桥南,一旦上桥,必能中的!

    桥上的胡兵因此更乱,不时有人中箭栽倒,或者投入水中,交通彻底堵塞。往往能够走运抵达河东的,都不是自己跑过来的,而是被身后同袍一路给顶过来的……

    刘粲真是欲哭无泪啊,只得尽量收拢败兵。靳康就建议,说那些跑丢了铠甲、武器的,就算在渡前列阵,也肯定派不上用场啊——“末将愿押彼等入于蒲坂,打开府库,分发兵器,再来相援。”

    刘粲冷冷地瞥他一眼:“卿也要弃我而去么?”

    靳康当然就是这个意思,但听闻此言,赶紧摆手:“岂敢,岂敢!既如此,末将在此守护殿下,殿下率彼等归城可也。”

    刘粲道:“我若不在,凭卿之望,可能收拢败兵么?且再立一时,看晋人是否追击……”

    话音未落,突然身后一阵喧哗,随即一支羽箭从侧面激射而出,直向刘粲面门飞来!

第五十八章、将军因何发笑?

    偷袭刘粲的,乃是晋将郭诵。

    郭诵自入吕氏坞堡,便即受到吕家上下盛情相迎,甚至连吕鹄老头儿都颤颤巍巍的,由两名美婢扶着,来跟这位少年将军见了一面,感谢相救之德。有子弟就建议老族长,咱们是不是把韦忠献给郭将军啊?吕鹄却摇摇头:“沽之哉,沽之哉,且候关中来人,方可献出。”

    韦忠主要是得罪了裴家,那咱们自然要献给裴大司马的部下啦;小郭将军是从洛阳来的,给他的话,恐怕卖不出一个好价钱去。

    子弟踌躇道:“韦忠既被缚,即绝食,水米不肯进。若不急急献出,倘其死了,尸首怕没有活人值钱吧……”

    吕鹄横了那名子弟一眼:“我不许其死,彼焉敢就死?这般小事,汝等都办不成么?”

    吕家那也是一县之霸,又当乱世,建了坞堡,自然地牢、水牢俱全,各种私刑的工具齐备,拷掠手段层出不穷。往常是怎么收拾那些泥腿子的?今天碰上一个士人、官僚,难道你们就手软了不成么?他不吃饭、喝水,你们不会捏着鼻子硬塞硬灌吗?弄死人容易,吊着口气让他求死不成,又有什么难的?

    子弟领命而去不提,且说郭诵一方面分派士卒,助守坞堡,一方面也请吕家撒出人去,探查县内各方面的情报。吕氏盛宴款待郭诵,郭诵却说战事方炽,不肯饮酒;又安排好舒适的卧房,请郭诵安歇,还特意送了一名美婢去暖席,却也被郭诵推搡了出来。郭诵心说,这仗还没打完呢,谁有这种心情?我的精力怎么可以浪费在女人身上?

    且说刘粲兄弟白日遁归河东,当即便有吕氏族人探查到了,急报郭诵知晓不过他们并不清楚渡来河东的究竟是谁,只知道靳康开城相迎,应当是位大人物。郭诵便命继续探查他在城中,我不敢往攻,若然出城,那我或有机会去杀上一场了。

    夜半之时,刘粲、靳康出城前往渡口,消息传来,郭诵当即点集兵马,离开吕氏坞堡,潜行而至蒲津。当时胡兵逃得漫山遍野都是,刘粲、靳康等人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正面河桥,就没有注意到一支晋兵摸着黑从侧后方悄悄抵近。郭诵眼见火光照耀下,两员胡军大将立马阵中,其中一人屡屡于马上躬身,另一人却只是左右扭头,绝不低首这必是重要人物了!

    他怕再近一些,便惊了胡人,终究对方势大,自己麾下只有五百人,未必能在乱军阵中,斩杀大将。因而悄悄取出弓来,瞄了一瞄,不顾尚在百步之外小年轻倒也有这个自信便即狠狠一箭射去。

    刘粲正在注目河桥,突然耳侧金风响起,他倒也是久经战阵的宿将,危急之中,本能地就把脖子一缩那箭正中盔缨。

    刘粲这一惊非同小可晋人怎么已经过河了么?而且啥时候绕到我身后去的?哦,对了,吕家坞堡中还有一支晋寇……

    他促然遇袭,还在发愣,旁边儿靳康反应倒快,赶紧伸手一捞刘粲的马缰绳,叫道:“且护殿下急归蒲坂!”扯着刘粲,朝来箭相反的方向便急奔而去。

    那边郭诵见状,当即指挥士卒高喊着掩杀过来,胡兵本来就只是仓促收拢,见状无人敢挡,全都跟随刘粲、靳康而逃,一路上人相踩踏,死伤无数真正被晋兵所杀的倒并不是太多。

    郭诵一直追杀到蒲坂城下,见胡将已然入城,城门随即紧闭,把落在后面的胡卒也全都不顾了,散得四野都是。他这才止住部众,返身又再杀回蒲津来。

    此时晨光熹微,天色将明,就见桥上逃蹿的胡兵已不甚多,却有一员晋将,骑着高头大马踏桥而来,率领麾下士卒,赶杀败胡。郭诵迎面大叫道:“我乃祖骠骑麾下督护郭诵,来者是大司马麾下哪一营的将军?”

    那员晋将闻言微微一愕,注目郭诵,却不说话。反倒是他身前一人猛然间蹿过来,大叫道:“老爷便是甄随,汝可知我名么?!”

    郭诵闻言,不禁一愣,心说马上这个不是甄随么?原来步下这个才是……

    其实马上之将乃是陈安。昨夜甄随离开胡军大帐前,直取渡口,途中见到胡人,便是狠狠一刀劈去,若遇晋兵,就喊:“甄某在此,休得阻路!”倘若避得迟些,也是一刀背拍翻在地。就这样一往无前,直抵渡口,进而奔过了河桥,不论晋胡,无人胆敢拦挡在他身前。陈安倒是跨着马,率兵紧随甄随,轻轻松松也抵达了河东。

    且说郭诵听得甄随报名,急忙上前见礼甄随的名位比他高得多啦,与其舅李矩同列甄随也不问他带来多少兵,开口便是:“汝可见了刘粲么?”

    郭诵闻言,略略一愣,随即回答说:“甄将军所问,得非伪太子么?末将并不识得此人,也未见他旗帜。”甄随道:“彼之大纛,仍留河西,我却遍寻不见其踪影,想是遁来了河东……汝在河东,可曾见其他胡军大将?”

    他这一晚上斩胡杀将也不在少,但基本上都是督护一级的偏裨,说实话连陈安生俘的路松多,都比甄随砍下的脑袋含金量要高……所以心中实在不爽啊,一见郭诵,便问他有无见过胡军大将,可以给老爷杀的。

    郭诵答道:“末将昨夜至此,见有两员胡将立马渡口,收拢残兵,被末将一轮冲杀,已皆遁归蒲坂城去也。”

    甄随闻言大喜,一伸手就抓住了郭诵的膀子,连声问道:“蒲坂在何方向?汝速领路,老爷去取那两个胡酋的首级!”

    可是话音才落,突然有一骑快马自浮桥上疾驰而来,马上骑士高呼道:“大都督有令,暂缓追敌!”甄随、陈安等闻声,俱都转头望去,正好见到马失前蹄,一跟斗把那传令兵从鞍上翻了下来……

    河桥本不牢固,照道理来说,昨夜晋胡双方无数只脚纵横踩踏,早就应该毁烂了……还幸亏刘粲既夺渡口,在河东立营,为了保障后路,遣兵将临时伐木修补、加固过,才能够支撑那么长时间。可是昨日晚间,就已经有多处桥板被踩碎啦,一道四里多长的浮桥,若从空中俯瞰,就如同被野狗啃过似的,到处都是缺口好在大多不宽,纵跃可过。如今这名骑士急来传令,跑得实在急了一些,结果马蹄落下,又将一块桥板给踩裂了,坐骑长嘶一声,脑袋朝下,一跟头便即栽入了汹涌激流之中……

    传令兵身手还算敏捷,及时抓住桥索,堪堪逃得了性命。附近晋兵赶紧过来救护,然而才把这倒霉的传令兵扯将上来,忽听一声裂帛般响动,南侧的浮桥大索猛然间绷断,连着附近十多块桥板,一并抛入了黄河怒涛!

    传令兵伏在桥面上,扭头后望,不禁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桥上晋兵急忙拖起他来,一并朝东岸急奔谁知道这桥还会不会再塌一段啊!岸上甄随、陈安等人也不禁面面相觑咱们这算是……跟西岸的联系断绝了?

    还是甄随反应快,为了抚慰东岸将兵之心,他竟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郭诵年纪虽轻,倒会凑趣,拱手问道:“甄将军因何发笑啊?”

    甄随伸手朝河上一指:“倘若老爷过此桥时桥断,岂不要翻覆入河,尸骨无存么?”实话说甄老爷会水,问题他老家就根本没有这么宽厚的河,更没有这么湍急的水流啊“可见老爷实得……”好在他并没有太过得意忘形,一想不对,及时改口:“此乃上天护佑大都督,要使老爷来河东擒杀刘粲以献首军门哪!”

    随即笑对陈安:“我早说大都督有天命,汝还不信,今见此桥,岂非天意么?”

    陈安心说你别空口白牙污蔑好人,你啥时候说过大都督有天命来着?我若闻听此言,又怎可能不加以附和,反倒说不信?正要解释,还是郭诵久在洛阳,政治敏感性比较强一些,急忙纠正道:“甄将军失言了,此是天命在我晋之兆也。”

    说话的功夫,那名传令兵也终于被两名晋卒架过来了没办法,他后怕,腿软甄随便问:“大都督因何不使我等追敌?”传令兵长吸一口气,稳定一下情绪,这才拱手回复道:“大都督有令,过河将兵严守渡口,以防胡寇反击,是否追敌,再待后命。”

    甄随笑道:“胡寇皆已四散遁去,怎能还有反击之力啊?大都督太过多虑了。”陈安道:“即便如此,追敌不可过远,此亦兵法之要。且大都督既有命,我等岂敢不遵?”

    甄随说好“如此,便委卿护守渡口,不得有失!”一扯郭诵,咱们还是赶紧杀奔蒲坂城去吧,以防胡将遁逃。

    昨夜之战,主战场还是在河西胡垒。对于拥挤在渡口的胡兵,由数名晋将指挥部众,列阵围困,长矛在前,步步紧逼。胡兵有那挤不上河桥的绝大多数都是如此被迫返身来斗,却被严阵以待的晋卒矛刺、箭射,纷纷毙命,其余的多被逼入河中,翻覆起几点浪花来,便即没顶不见了。

    最终大部胡卒被迫跪地求降,各营晋将都忙着捕捉俘虏,搜杀将领呢,一口气跟着败兵通过河桥,追杀至东岸去的,其实也就只有甄随、陈安两部而已抑且不全。

    其后清理战场,点捡出胡兵尸体(包括重伤后被补刀的),不下七千之数,生俘两万有余,估计逃归河东的也就一两万众,堕河而死的倒是大头河面上全都是浮尸,翻覆十数里,直至渭……

    俘杀胡将也不在少,但胡军主要将领却大多落网,只从大帐余烬里拖出几具焦黑的尸体来,据俘虏指称,冠威将军卜抽、安西将军刘雅当在其中。

    刘粲兄弟早半日便即遁往河东去了,乔泰、王腾等将则是抛弃部曲,登上渡口的十几条小船,狼狈渡向东岸是否能够顺利抵达河东,还是半道儿就翻了船,目前尚且不知。此乃情势所迫,他们知道倘若登桥,九死一生,恐怕很大概率会被自己人给推搡落水……

    此战大获全胜,但收尾工作也很繁琐,尤其乱战之中,不少胡兵趁着黑夜,从晋军间隙中逸出,逃向关中平原,很可能会对地方治安造成恶劣影响裴该急命“骐骥营”四出,搜杀河东败胡。

    再加上军中粮秣已然不足,而缴获胡军之粮,不足万斛,只能应急,难以久持。倘若继续进击,正如裴该前几日自己所说的,那就必须从遥远郡县输运,路途损耗实在太大了,成本过高,会影响到关中此后数年的积聚。因此他才急急传令,命已然渡过河东的兵马慎勿远追,先控扼渡口再说。

    随即陶侃奉命,率舟船抵达河东,卸下来数百晋兵,助守渡口因为桥断了,缓急间难以修复,则河东兵马已成孤军,设有挫败,反倒画蛇添足啦。

    陶侃甫登岸,陈安便来拜见。两人这还是初次相见,陶士行好言抚慰一番,随即便问:“甄将军安在啊?”我听说他跟你一起到河东来了,还步行跑在你的马前,他怎么不来见我呢?

    陈安拱手道:“因有洛阳祖公遣郭诵等来扰河东,相援于我,据郭诵言,刘粲见在蒲坂,故甄将军命其为向导,前往搜杀……”

    陈安挺够意思,还帮忙甄随遮掩。其实郭诵也不能确定昨夜所见,后来逃入蒲坂的那两员胡将中有刘粲在,但若说只是为了追两个身份不明之人,就违抗军令,事后甄随必受责罚。陈安考虑到,我是跟甄随一起到河东来的,他犯了错,保不齐我也要负连带责任虽然谁都知道,除非大都督,否则谁也扯不住甄随这匹烈马不如说刘粲见在蒲坂,则为了这么大一个目标,相机行事,便属情有可原了。

    陶侃略略一皱眉头,就问:“郭诵带来多少兵马?甄将军又将去多少?蒲坂城高,恐怕不易攻啊……”

第五十九章、献俘

    晋军追杀败胡而抵达河东的,不过两千来人,甄随留下一半儿给陈安,护守渡口,带着其余兵马,由郭诵领路,便直奔蒲坂城而来。

    郭诵在路上也提出疑问,说咱们兵合一处,不足两千,而蒲坂城高堞密,怎么可能攻得下来呢?甄随只是笑笑,继续前行,却不肯多作解释。

    其实他心里有数。因为据郭诵说,昨夜那两将在河岸上聚拢败兵,结果被他领着五百人一次冲锋,就狼狈遁逃了。则能被五百人便轻松打败的队伍,士气必已堕至谷底,哪怕数量再多也没用,如今老爷将千五百军去,岂有不胜之理啊?

    什么,你说蒲坂城内还有守军?那又如何?倘若蒲坂城中军众,遭逢昨夜这般大战,那两员胡将早就都带到渡口来啦,可见即便留兵,也不会多。而且败兵既已入城,士气这玩意儿是会如火滋蔓,到处传染的,影响到城守军,肯定也剩不下多少战斗力了。

    故而平原对决,老爷必然不怕,说不定我只要站在阵前自报姓名,胡军便将瞬间崩溃。至于攻城战,我又没说要领着寡兵去攻坚城嘛,我只是为了抵近城池,观察对面动静,以防那俩货趁机遁逃——倘若刘粲果在其中,那不是太可惜了么?

    甄随满肚子算计,只因郭诵名位实在太低,他可以拿将军名号压人,但有所命,那小年轻不敢不遵,所以才懒得多做解释。

    可谁成想才刚接近蒲坂,只听“吱哑”一声,城门打开,县主簿捧着印绶而出,躬身请降。

    因为刘粲也不傻,既然河西大败,自己又被来扰河东的晋兵逼退,他知道靠着如今的兵数、士气,这蒲坂城肯定是守不住的,加上靳康劝说,一口咬定裴该既然未能生擒皇太子殿下,那就肯定会派精锐追击。因而刘粲急急聚拢蒲坂城内之兵,不等天明,就打开北门,带着刘骥、靳康等,狼狈而逃。

    他既然把城内守兵也全都带走了——是怕道路不靖,身边能多一个兵,心里就多踏实一分——那蒲坂县令又岂敢淹留?自然跟着刘粲跑了。县主簿倒没跑——一则他就是本县人,家眷、产业,都在蒲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二则一般情况下政权更替,都不怎么会大肆屠戮他这般地方小吏,甚至还可能留下这类人来,以便尽快稳定地方局势——于是扯着县令,哀哀求告,请其留下,说:“县尊弃职而去,乃置一县生灵于死地乎?”县令无耐之下,只得将印绶抛到对方怀里:“可由卿暂署县事!”

    主簿要的就是这玩意儿,就此撒手。等到刘粲等人一走,他当即召集城中耆老,命出青壮维持秩序,并且洒扫街巷,以待晋人前来接收。顺便还遣人去吕氏坞堡传递消息——一则吕家是县内最大的地头蛇,二来吕家不是才刚跟胡汉翻了脸吗?正好居中联络。

    等到晋军在地平线上出现,城上有人急报主簿知道,主簿便即捧着县令印绶,出城请降。虽说眼见得晋兵数量不多,但可能只是前军吧;再者说了,如今县内一兵一卒也无,你就算来几十号人我也只能降了不是?

    甄随这回倒是骑马来的——奔跑厮杀一整夜,他就算体力再好,如今两条腿也跟灌了铅似的——即在马上一扬鞭子,喝问道:“此非有诈,诓老爷进城么?”

    主簿忙道:“不敢,不敢。今城内汉……胡兵皆已遁去,县令也挂印而逃,我等都是本土安善良民,生为晋人,不得已而对胡寇委曲求全。如今王师恭行天讨,收复故土,父老们无不欢喜流泣,自当恭迎王师,岂敢别有他意啊?”一边说,一边还抬起袖子来,装模作样抹眼泪。

    完了还加上一句故典:“不意今日复见汉……晋家衣冠。”

    只可惜他这一大套,完全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甄随只是冷哼一声,问道:“我听说城中曾有二胡酋,都是何人?”

    主簿道:“非止二人,胡酋有三,一是伪太子刘粲,一是伪大将军刘骥,一是……”

    甄随当即双目圆睁,手里鞭子“啪”的一声就横在了主簿肩头,倒吓得那主簿一个哆嗦,趴伏在地。就听甄随喝问道:“刘粲兄弟见在何处?”

    主簿结结巴巴地回复道:“因、因闻王师大捷,即将来县,皆、皆已逃去了……”

    “何时走的?逃往何方?”

    “天尚未明,即开北门而遁……”

    甄随一提缰绳,就待绕城而追,却被郭诵眼疾手快,一把给揪住了。郭诵说刘粲既是天没亮就出了蒲坂城,则这会儿少说已经跑出二十里外啦,咱们这儿就你我两匹马,怎么可能追得上啊?“理当先入蒲坂,复此失土为是。”

    甄随无奈,这才接过主簿双手奉上的印绶,随即一马当先,兵入蒲坂。可是他心里实在郁闷,再加上激战一整夜,劳乏得紧,因而才入县署,便将一应杂事都交给郭诵,自己只是吩咐一句:“当急遣使向大都督禀报。”然后随便找块平整角落,和衣就躺下了。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杆,才刚悠悠醒转,伸个懒腰,就听身旁有人禀报说:“大都督有命……”甄随一骨碌爬起来,才发现说话的是自家亲信部曲,拱手而立,也不知道跟旁边儿等了多久。

    登上县署正堂,先接裴该的指令——命令倒很简单,要他暂守蒲坂而已。随即那名部曲又报,说县内大户吕氏遣人来拜见将军。

    甄随摆摆手:“什么吕氏,老爷不见,让彼等去寻郭诵说话。”

    那部曲道:“吕氏此前擒获伪镇西大将军韦忠,如今押来城中,交与将军……”

    甄随不听此言则罢,一听此言,不禁睡意全消,满面喜色,当即蹿将起来,大笑道:“果然苍天待老爷不薄,白送一颗人头上门!”说着话就腰间抽出刀来,疾奔而出,欲杀韦忠。

    韦忠被羁押在一辆囚车之中,蓬头垢面,皮索加身,那样貌真是要多凄惨有多凄惨。甄随见了不禁疑惑:“此即胡之镇西大将军?”这么污糟的脑袋砍了去,大都督能信么?再一想,不怕,砍下头来,咱们可以打水清洗嘛。

    可是才刚举刀,就有押解来的吕氏族人死死拦住,说:“将军,杀不得也!”

    甄随瞪眼问道:“为何杀不得?”

    吕氏族人乃将前因后果备悉分说,只可惜什么“弃典礼而附贼后”,甄随完全是有听没有懂。有名吕氏比较机灵,见此员晋将一脸的懵懂,这才用大白话简单明了地解释道:“此獠曾经咒骂过大司马先公,是故我等擒下,也不敢杀,要献于大司马驾前,由大司马亲手报仇。”

    甄随怒道:“竟敢咒骂大司马他爹?是可忍,这个老爷我不能忍!既是不能杀,且取鞭子来,老爷先抽他一顿泄愤!”

    吕氏仍然拦阻,说这人自被擒后,不吃不喝,我等只好捏着鼻子硬塞,但这活儿太难了,终究不可能塞进去太多啊,如今他只剩下了半条命,怕是经受不住您的鞭子……万一抽死了,可怎么好?

    甄随杀又不能杀,打又不能打,满腔欢喜化作泡影,怒急攻心,当即抡起刀来,用刀背一拍一个,把那些拦阻他的吕氏族人全都打趴下了。随即喝道:“渡口当有船,大都督见在河西,汝等可自去请功,何故来此消遣老爷!”说完了扭头就走。

    生擒韦忠固然大功一件,但这家伙也是个烫手的山芋,万一死在自己手上,必然挫价,而且说不定裴大司马还会恼怒,因而吕氏本打算把他交到晋军手上就算完事儿了。孰料甄随根本不受,他们只好再度押解囚车上路,在渡口改换舟船载运,一直送到了河西的大营之中。

    裴该也劳碌了整整一夜,等天亮后才得空和衣假寐了片刻,如今正在大帐内发号施令,主持收尾工作。

    晋将陆续将所斩胡将首级献上,由军司马裴寂记录、核算功勋。至于所俘胡将,大多数在裴该面前跪了片刻,便被喝令推出去斩首。

    裴该还是一贯的政策,将俘虏区别对待:小兵可饶性命,将领多数斩杀;氐、羌或可纳入裴军体系,屠各、匈奴,多数只有苦役做到死的份儿。总而言之,群体数量愈少,愈当严惩不殆;人数愈多,或可网开一面。

    因为裴该的历史观很简单明确:一,古往今来,绝大多数老百姓都是愚民,只是愚民可教,“不可使知之”是开历史的倒车;二,虽然历朝历代都有一二英雄人物散发夺目光辉,但基本上,历史都是愚民创造的,也是愚民推动着前进的,倘若忽视民众的力量,必然“水可覆舟”。在此基础上,对愚民,不管是晋是戎,大肆屠杀,都非正道。

    只有当路松多被绑进来的时候,一名秦州兵跪地为他求情,说:“陈将军曾命末将恳请大都督,此胡骁勇,杀之可惜。”随即便将路松多两次被陈安、甄随战败,并最终为陈安所缚的经过,大致解说了一番。

    裴该心说能在甄、陈二人兵刃前两次逃得性命,果然可称勇将……旁边儿刘光也为其求情,于是裴该便即怒目瞪视路松多:“汝可愿降否?”

    路松多答道:“败军之将,岂敢不降?”

    裴该冷笑问道:“汝是愿降,还是不敢不降?”

    路松多俯首道:“今皇……胡汉主妄臣疑,刘粲又操切不能用兵,遂为大都督所破,大都督之威,经此一战,某自然心服口服。大都督有如此貔貅之师,又得甄、陈二位勇将,则晋胜胡败,不待言而自明。某愿为大都督牵马执戟,绝无二心。”

    裴该摆摆手,命刘光将路松多领将下去,好生看管,且候一切调度定了,再决定将其安置在哪一部,任何职司。

    他之所以饶过了路松多一命,并不仅仅因为此将骁勇,更重要的是,这名字他前世就有印象。虽说在两晋之交的历史大潮中,路松多只是一个小角色,史书中也仅仅记了一笔而已,偏偏裴该就记得他的事迹——或许因为这名字叫起来比较顺口吧。

    在原本历史上,路松多虽为屠各,却于关中起兵反胡,召聚氐、羌,依附司马保,刘曜多次遣兵往征,俱都败绩。其后刘曜亲自率兵上陇,司马保势力瞬间崩溃,路松多这才被迫逃往陇城……至于此人最后下场如何,是不是跟陈安一起死了,还是复又归胡,那就毫无记载了。

    既曾反胡,可见起码这不是一个“皇汉”主义者,对胡汉刘氏的忠诚心相当有限,既如此,只要是人才,我又为何不用呢?

    才刚打发了路松多,帐前来报,说蒲坂的吕氏押着韦忠前来,献与大都督。裴该闻言,不禁略略一惊,急命唤来相见。一名吕氏族人报名入帐,备悉陈述了生擒韦忠的经过,然后还把经过整理的吕鹄和韦忠的对话文字呈递上去。

    裴该一目十行,看罢这篇文字,不禁莞尔。吕氏族人便问:“韦忠见于帐外,可要押来大司马面前啊?”裴该摆摆手:“不必了。”

    裴、韦两家,积怨颇深,就裴该这具躯体残碎的意识里,自然是恨韦忠入骨的,而来自后世的灵魂,对此却只有一点点好奇——那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行事如此荒诞,而竟获忠义之名?

    不过随着地位的逐渐增高,裴该的视野也宽了,实在不把韦子节这路货色放在眼内。再者吕氏递上来这篇文字里已经表述得很清楚了,人以为伪,彼以为忠,这人三观就是彻底歪的,那跟他还有什么道理可讲啊?

    好比后世反红者不少,其中一些是屁股问题——人家是党国旧贵,既被一朝掀翻在地,那么敌视新朝也便情有可原——还有一些却跟屁股无关,倘若退回一百年去,他九成九会被活活饿死,在新朝多读了几天书,却自以为人上人了,对于底层翻身天生反感,这路货色,真是绝无道理可讲。

    韦忠也是如此,当年张、裴举荐,则晋对他也不能说不厚,他却转而仕胡;若因反感晋政紊乱,难道说如今的汉政就很清明吗?不过是上了贼船,也就自然混同为贼,反倒以“盗亦有道”来催眠自己罢了。

    我正忙着呢,这路货有什么必要见吗?不过——“韦忠于我,乃有言乎?”

第六十章、镇河东

    裴该不耐烦见韦忠,但仍然存有一丝好奇心,不知道落到这班田地,韦忠本人是什么想法,有没有什么话要说,因而便遣一部曲前去探问。韦子节听问,长叹一声:“唯求速死耳。”

    他也没什么意愿去见裴该。固然各种骂贼而死的忠臣形象不时在其脑海中闪回,但仔细想想,却实在没什么理由、言辞,可以指摘裴该的。

    自己本是晋人,附了胡了,倘若见面,裴该自能以此来大做文章。而裴该本来就是晋人,仕晋而战,天经地义,不违圣人之教,那我又拿什么话来斥责他呢?

    骂他不识天时,不明顺逆?既为晋人,为晋尽忠,乃至死节,这正是儒家宣扬的忠义啊;关键晋在汉先,也不好说他从叛、附逆……骂他不念乃父之仇,仍旧忠诚于司马氏?则难道关龙逄之子必须背夏,比干之子必须背商么?焉有此理!反倒是伍子胥去父母之邦,为报父仇而引吴兵入郢,在儒家正统观念里,是应当受到鞭笞的。

    所以韦忠表示,我没啥话可说,但求速死——如今这境遇,比死可还难受哪!

    部曲报入,裴该就说,我不见他了——“可即枭首正法!”

    话音才落,书记郭璞劝谏说:“不可,韦忠素有义名,杀之不祥。抑且其与尊先公有怨,人或以为明公因私恨而轻戮人……”

    对于郭景纯前一句话,裴该完全嗤之以鼻——何所谓“义名”,救过一次上官就算“义”了?但于其后语,却也不禁略略沉吟,随即就问:“卿以为,将如何处置?”

    郭璞拱手道:“今虽大破胡,所俘杀贼将不多,刘雅、卜抽尸已焦黑,难以辨识,实不便献捷洛阳。何不解韦忠入洛,交由天子正刑可也。”

    裴该想了想,此言大是有理,便即首肯。随即提笔写下一行字来,命人书于布幔之上,张之囚车前,一路押送韦忠到洛阳去,但逢都邑,都不准绕行,要拿韦忠游街,顺便宣扬此战之胜。

    那行字其实也简单,套用韦忠“弃典礼而附贼后”的话,写作“弃母邦而附胡后,泯天理而从奸行——河东韦忠”。本来“为虎作伥”是个很合适的词汇,只可惜这年月还没有……

    处分了韦忠之后,即好言奖勉吕氏族人,要他们先在营中暂歇,自当有赏赐颁下。

    所俘约两万胡卒,命各将前往甄选,可以挑一部分老实的充入裴军——主要选氐、羌善骑射者,数量不宜过多,总计在千人上下可也——其余氐、羌,都押去雍州北部和秦州西部,监视屯垦、放牧;大约五千左右屠各、匈奴,则解去矿山做苦役。

    一直忙到黄昏时分,裴该这才召聚诸将,商议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最重要的就是:河东咱们进不进啊?

    众将都道,自当趁胜直进,恢复河东,进而一口气杀到平阳去。郭默就说了:“今态势大好,胡军主力尽丧,安能御我?正好直捣贼巢,犁庭扫闾!倘若淹迟,使胡势复振,必将悔之莫及啊!”

    只有才从河西返回的陶侃,对此表达了与众不同的见解。陶侃说了:“如昔秦在长平败赵,白起坑杀赵卒数十万,邯郸城内,户户发丧,当其时也,人皆云赵亡旦夕。然而秦进围邯郸,却久不能下,反为平原君赴魏、楚求援,败退函谷。

    “今日之势,与此仿佛,胡虽丧败,石虎见在晋阳,蘷安在上党,襄国虽遥,亦未必不发援救之师。而我与胡周旋月余,军资将蹙,安有余力大发兵以向平阳啊?若止遣孤师前往,则必为石虎等所败。羯奴、胡贼,素不和睦,若逼之急,必相呼应,不如稍释之,候其自乱,然后进兵,则非独河东、平阳可得,即并州亦有望收复。

    “且刘粲虽败,尚有胡兵占据夏阳与夏、郃间山口,还须调兵往攻。当此时也,实不宜用重兵于河东——明公慎思。”

    最终讨论的结果,是命陶侃去讨伐冯翊北部之胡,同时调派部分兵马分驻河东,控扼渡口,镇定蒲坂,再看情势、等机会,以便收复河东其余县邑。

    那么如此重任,该派谁去为好呢?诸将纷纷请令,裴该正在犹豫,突然帐前得报:“甄将军有书信呈上大都督。”

    甄随在蒲坂城中,睡了一小觉,又跳起来在韦忠囚车前发了一顿火,就此疲累俱消,头脑略微清醒一些,他就琢磨着:糟糕了!

    我急于追杀刘粲,乃至先抵河东;可是其后也不知道大都督会不会继续在河东扩大战果,且命谁为将统兵。老爷不在大都督帐前,发表不了意见啊,别我忙活半天,最终河东总帅的职务却被他人给生抢去了!

    因此而搜肠刮肚,找了一大套理由,命司马写下书信——他自己如今也勉强识字了,但能读不能写——急送河西。

    裴该展信一看,还写得挺长,归纳总结起来,主要有以下三层意思:

    第一,甄随认为,我军疲惫,兼之粮秣不足,虽获大胜,短期内却不宜继续扩大战果。倘若大军直下河东,威胁平阳,恐怕石虎等会派发援军前来,如此又须一场大战,后勤供应,颇为棘手。

    第二,必须在河东驻兵,控扼渡口,如此,就有如一柄匕首插入胡寇腹心之间,只要不时绞上一绞,便能持续放血。如今军中粮秣虽然不足,河东各大族内颇有存粮,料彼等不敢不供,则维持万人以下驻军还是没问题的。而若全师收缩回河西,胡寇便可重新稳固河上防御,对于将来进兵河东,颇为不利。

    第三,末将见在河东,则河东之守,非末将而无人可任……末将部众已然占据了蒲坂县城,并且跟蒲坂大户吕氏接上了头(其实是把人都给拍趴下了),倘若易兵改将,难免会引发县民的疑虑,对于尽快稳定县内局势乃至长期统治,都没有好处……

    这一层意思花费笔墨最多,巴拉巴拉一大篇,既反复表忠心——你瞧,我老婆见在长安,我肯定不会背叛大都督您啊——又来回炫功劳。总而言之,军中最能打的就是我啦,既占蒲坂,胡寇迟早会来进攻,除了我,还有谁敢拍胸脯必能为大都督守住此县啊?

    甄随建议,即置其“劫火中营”五千人,及陈安三千秦州兵于蒲坂,尽快南下攻略黄河渡口,消灭河上诸堡的胡军,如此则能与弘农郡连成一片,缓急可应。然后他会向东威胁解县和猗氏,若有机会,也可攻取,就此三城呈犄角之势,再于北方孤山筑垒,则胡、羯十万众至,亦能为大都督护守河东半年不失。

    裴该览信,不禁击节赞叹——甄蛮子对于局势的分析,和其设谋在河东的布置,如此详尽,即便陶士行也略有不如啊……于是将信遍视众将,众将大多疑惑——这是甄随的意思吗?还是他在河东找到了什么高人指点?

    陶侃首先表态:“甄将军所言是也,然而……恐其不谙民事,难以专镇一方。”

    裴该道:“彼信中已有言,只将兵,民事当由留台遣吏维持。”

    陶侃老好人,说话还预留三分情面,文朗等将可向来看甄随不顺眼,又是粗人,说话也直,当即纷纷表示:那蛮子性格太糙啦,太容易得罪人,河东情势复杂,有许多大户,恐怕过不多久,就会被他得罪一个光,对于长治久安,大为不利啊!

    裴该笑笑:“我自当派遣干员,负责民政,勿使甄随与世家相交,乃无虞也。”

    其实诸将要不那么说,裴该尚且还在犹豫,反倒是提出这点疑虑来,裴该却当即拍板:好,就甄蛮子了,让他守河东!

    怕他得罪世家?我正好让他去为我趟雷,收拾那些河东大户啊!

    很明显的,即便甄随不负责民政,搜集粮秣、维持治安,都不可能完全绕过那些世家大族,而以那蛮子的脾气,跟人起冲突是必然的,大家和乐融融才奇怪呢。

    世家大族,既是司马晋政权的统治根基,也是逆时代而产生的毒瘤,倘若由其坐大,必然侵害国家。然而以裴该本人的立场,尚且不能对世家大肆挥舞屠刀,况且河东是其故里,加之户口繁盛,河东世家的支持就目前而言,对他相当重要。作为晋臣,消灭世家也等同于摇动自身根基啊。

    还不如让甄随先去收拾一遍这些世家,然后他裴大司马再假模假式加以平反——砍你一刀,送你一包金创药。河东世家经过胡汉的盘剥,再被甄随收拾一番,必然元气大伤,不足为患,将来若想将之彻底铲除,也更方便动手。

    怕世家就此再倒向胡汉一方?倒也不至于。只要自己维持着胜利态势不变,则为了家族的延续,世家骨头都是软的,自然会垂下头来,伏低做小。古来这些大家族都是一个脾气,家财宁与盗贼,不与佃户——胡兵执刀而来,比起朝廷颁诏限田,他们反倒更容易在前者面前屈膝。

    只要有我派去的文吏居中调解,加以维持,不信甄蛮子对世家的压力更要重过胡虏。而即便此前胡虏盘剥甚重,河东世家也大多持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罢了,不敢遽然竖起反旗。倘若此番不是晋势复炽,祖逖在洛阳,自家在长安,对河东形成钳形压力,你看薛家、柳家、吕家,肯主动跑来跟自己联络吗?

    就此力排众议,命甄随暂统河东军事,但同时下令调回陈安——秦州兵初附,还不能彻底放心,必须重新整训,然后打散以归各部。裴该别遣姚弋众率部曲营之一部,约计千人,往助甄随。

    再说刘粲兄弟与靳康逃出蒲坂城,便急向解县而去。

    此时胡军大败的消息已然逐渐传开,河东各族皆蠢蠢欲动,颇有不稳的迹象,好在刘粲东渡之时,特意把裴硕和薛涛带在了身边,充作人质,则只要裴、薛两家投鼠忌器,不敢遽反,什么柳氏、梁氏之类,他倒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在解县暂歇一晚,又再启程,北上汾阴。此前刘粲便已派人快马前往夏阳、汾阴之间的渡口,召唤河西兵马——主要是驻夏阳的李景年、驻山口的呼延实急急归渡,前来相合。可是到了汾阴附近,足足等了大半天,才见到河上现出一些船影来。

    原来当日王堂率兵进入山地,去扰夏阳(前文有误,与陈安、姚弋仲一起继于甄随之后,攻打胡垒的,可更改为谢风,在此说明,我就暂不修改前文了),险些便将渡口拿下了。李景年与呼延实南北对进,费了好大力气,才将王堂迫退,因此而损兵折将,导致东归为迟。此外夏阳城中尚且积存着上万斛粮草,李景年无法运走,只好放一把火,全部烧光。

    刘粲收拢残兵,又会合了李景年、呼延实所部,点检兵马,约两万余众,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就此商议行止,靳康说那还商量什么,赶紧返回平阳去啊!

    然而刘粲实在羞得慌,无颜归见平阳父老,因而给自己找理由说:“我归平阳,若晋寇大举东渡,恐河东膏腴之地皆不可守……何如往保安邑,彼处城坚,晋人难下,拖延日久,则彼等粮秣也将不足……”

    安邑是河东郡治所在,倚中条山北麓而建,确实是座坚城要塞,加之道路辐辏,凭之可以控扼闻喜、东垣、猗氏等周边诸县。李景年、呼延实等也认为此乃上策,但希望由自己护守安邑,皇太子殿下您还是赶紧返回平阳去吧——

    “军败之事,传至平阳,众心必乱,非殿下不能安镇也。”

    刘粲摆摆手,说且先向安邑,等到了地方再说吧。

    于是两万大军,缺水少食,便迤逦而向安邑行去,途中经过一座高峰,名叫孤山,前军来报,说山上筑坞,木栅一直延续至山下,完全封堵住了道路……

    刘粲倒也知道,那是薛家的旁塞,名称好象叫什么“薛强壁”,便道:“可命其撤开栅栏……”传信的小兵却道:“我等亦如此说,然而壁中不答,却以弓箭相射,实在难过啊!”

第六十一章、沉醉

    刘粲听说“薛强壁”阻路,亲自跑来前线查看。

    只见此坞构筑在孤山半山,下扼通途,且有双重的木制栅栏一路从坞上延续至山下,把道路封得死死的。此际栅栏之间已有庄勇守备,各执弓箭以向。

    估计山上、山下,都塞满了可容三千之众——当然实际数量,尚且难以估算。刘粲率两万胡军自北方而来,就理论上来说,倘若强攻,当会遭受不小的损失,且三五日内必然无法克陷坞堡,但欲突破当面栅栏,打开通路,可能性还是很大的。问题胡军才逢丧败,士气很低靡——即便李景年、呼延实所部,也不可能不受到影响——加之食水俱缺,若无坚城为恃,若不休整数日,战斗力几乎就接近于零啊!

    刘粲不由得吃惊:“难道薛氏如此大胆,竟敢背反不成么?!”

    他命人以利刃相加,逼着薛涛上前喊话。果然栅内那些庄勇,多数都认识薛涛,纷纷垂下弓来,有些甚至于还远远地躬身行礼,任由薛涛与押着他的数名胡兵,策马进入了三十步之内。然而薛涛命他们赶紧打开栅栏,或者撤守山上,庄勇们却皆犹豫,迟迟不肯做出回应。

    薛涛便叫:“速唤我弟前来答话。”

    这“薛强壁”乃是他亲自规划,命薛宁督工修建的,想来坞内主事之人,必是薛宁。而且若非薛宁,换了别的什么人,庄勇们又哪有胆量敢不听自己的话啊?

    有庄勇就喊:“实已遣人去唤二郎,大郎还请稍候。”

    时候不大,果然薛宁骑匹驽马,沿着山路迤逦而下。

    实话说薛宁的内心很矛盾,压根儿就不想露面。原本以为,胡军在河西遭逢惨败,自家兄长多半也死在了乱军之中,或为晋人所俘,则自己利用“薛强壁”控扼道路,便可搜杀败逃的胡将,将来献首裴大司马,以为晋身之阶。方才乍闻胡军自北而来,他不知道刘粲兄弟也在其中,只当是才从夏阳渡来之兵——夏阳渡口有不少薛氏的眼线,大军调动,自然难逃其耳目——心说我把他们给堵住,不使往守安邑,多少也算一桩功劳了。

    而且部下禀报,说很明显胡军士气低靡,旗帜散乱,器械不全,薛宁还琢磨着,若能集中精锐,开栅杀出,说不定还能以寡破众,大挫胡势呢,即便阵斩李景年等,也非妄想。他兴冲冲地跨马出坞,就待亲来山下指挥,突然听说——什么,我大哥在栅前呼唤?

    听得此言,薛宁当场就想掉头返回坞里去,可是再一琢磨,不成啊……终究薛氏之主,目前还是薛涛,不是自己,自己是靠着挟持其妻儿,才得以勉强收掌族内大权的。目前“薛强壁”内,不少自家亲信,相信不肯轻易放薛涛领着胡兵过去;但若自己始终不肯露面,假装不知道薛涛到来,时间一长,必生内乱——总有不少人仍然心向薛涛啊!

    而且如此一来,自己就算是跟薛涛彻底撕破脸皮了,而以自己如今的名望,恐怕连全族四分之一的力量都拉不走,迟早还是会为薛涛所逐。固然我可以往投裴大司马,将来引晋军返归夺权,但……终究晋军还没杀到汾阴来哪,这个靠山距离太远了,未必靠谱啊……

    无奈之下,只得下山来见薛涛。兄弟二人对面而立,没等薛涛开口,薛宁就先放声大哭起来,连声呼唤:“阿兄,阿兄,何至于此?!”

    薛涛倒是不由得一愣,赶紧问道:“我妻儿尚安好否?”

    薛宁点点头:“阿兄放心,嫂嫂、侄儿,都在壁中,愚弟小心护持,不使有丝毫损伤。彼等亦每日哀哭,思念阿兄……”

    薛涛说那好,如今我回来了,你赶紧叫人打开栅栏,放我等过去。

    薛宁摇一摇头,说:“不可。今阿兄为胡人所劫,若就此放去,不知我兄弟尚能再见否?可寄语胡将,放阿兄先归坞,我即打开栅栏,敞开通途。”

    薛涛心说这主意不错,我兄弟还是有点儿智谋的,便即归禀刘粲。刘粲摇头道:“可命汝弟先开栅栏,候大军得过,再放汝还家。”要是先把你给放走了,我手里没有人质,你们哥儿俩一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那可怎么办啊?

    薛涛无奈,再到栅前与薛宁相商。薛宁一口咬死,说胡人我信不过,得先把兄长你放回来,我才肯开栅。心说最好胡将恼怒,前来攻栅,乱战之时,我找个心腹假装不慎,一箭把哥哥你射死了,才最称心。

    刘粲在后面听得不耐烦了,便命部曲以大盾遮护己身,亲自抵近来与薛宁搭话。他说:“我乃皇太子刘粲是也,在此指天为誓,但汝开栅,容大军过,则必归释汝兄。若有虚言,苍天其厌!”

    终究是一国太子,说话是有分量的,就理论上而言,也不至于一转脸便即背弃誓约。薛宁心说完蛋,敢情刘粲还在啊……倘若我哥不在此处,我大有机会擒杀刘粲,献于裴大司马驾前,到时候不但功名利禄,唾手可得,说不定还能名扬天下哪!

    哥啊,家族前途可比你的性命重要多了,你怎么不去死呢?!

    终究无计可施,只得下令开栅——可是话才说了一半儿,忽有一人从山上疾奔下来,到了薛宁马前深深一揖,然后低声说了几句话。

    就见薛宁的面色先是大变,充满了愕然之意,随即却又喜上眉梢。转过脸来,他朝着刘粲一拱手,问道:“草民请问殿下,殿下将大军而南,得无欲往安邑护守么?”

    刘粲心说这也不必瞒你,便即傲然颔首。

    薛宁道:“草民提醒殿下,当此时,安邑实不可去……”

    刘粲闻言,不禁微微一愕,心说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晋人那么快就打到了安邑城下不成么?

    就听薛宁继续说道:“草民方才得信,雍王自采桑津涉渡,已然兵陈平阳城下了。则为殿下计,当急归平阳,与雍王相……会合,不宜南行安邑。”

    刘粲骤然闻听此言,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

    刘曜用刘均之计,归释伊余,与虚除部约和,随即离开高奴向东,在石虎部将郭荣的接应下,顺利渡过采桑津,继而直取平阳。

    平阳城内,靳准闻报大惊,急忙关闭城门,严密守护,然后遣人出城去见刘曜,问雍王此来,究竟是何用意——“得无欲谒天子乎?又何必将兵归国?乃可勒兵退后,按制,雍王率五百骑入都可也。”

    刘曜答道:“孤方得信,皇太子已于河西为晋寇所败,二十万大军,一朝丧尽,殿下生死尚且不知。此国家危急存亡之秋也,晋人旦夕将临平阳,则孤又焉敢勒兵于外而不救乎?乃尽起上郡之兵,急急东归,前来勤王。汝可归禀天子,我无他意,速开城门,放我军入都护守。”

    使者归禀靳准,朝堂上下,无不大惊。靳准反复弹压,说:“皇太子在河西,已围裴该平阳,且将南下取大荔而向长安,孰言丧败?且即受挫,岂有我等尚未得报,而雍王远在高奴,倒先得其信,且能远来救援之理啊?此必刘曜包藏祸心,欲趁平阳空虚之时,犯上作乱耳!”众人听他所言有理,心始略定。

    随即靳准直入内殿,来禀报刘聪。正赶上刘聪大醉,搂着两名皇后侍寝,不能起身,靳准一直在寝殿外等到晚上,刘聪才终于清醒一点儿了。得知此情后,刘聪勃然大怒,拍着榻板喝道:“我待永明不薄,彼岂敢背反?!”

    然后问靳准:“汝实与朕言,王师在河西,战事若何,果然败了么?”

    靳准叩首道:“臣实不敢欺瞒陛下,河西战事,似不顺遂,然而绝无败报传来……”

    刘聪不喝醉的时候,还是挺精明的,便道:“此必河西战事胶着,永明知我儿难以遽归,是以才敢急来犯阙。”命靳准紧守四门,并说:“不必传报太子,以摇军心,有朕在此,平阳岿然不拔,永明其耐我何?!且候天明,朕亲自登城与永明答话,劝其退兵,彼若幡然改悔,尚可前事不论,以全兄弟之情。”

    靳准建议说:“其母胡氏,见在都中,可押上城头,不信刘曜不退。”

    刘聪摇头:“彼亦我叔母,岂忍见拘?永明不忠,朕不可以为不义之事。且严加看管,免其遁逃,若明日永明不听朕劝,再捕不迟。”

    一夜无事,刘曜也没有逼城而阵,更未攻城,可是第二天早上,刘聪却又爬不起来了——他越思越想,越是恼恨,不免借酒浇愁,再次喝了个酩酊大醉。

    刘曜确实没想攻城,因为他此来是为夺权的,不是为了篡位,倘若真与平阳守军刀矛相见,自家名声必然堕入谷底。再者说了,平阳虽虚,守军也近万众,若点青壮上城护守,二三万轻松可得,他自己的兵马,再合刘虎残部,不过也就两万而已,怎么可能轻易攻得下?

    不过他才过黄河,便已密派亲信先期潜入了平阳城中,寻觅昔时友朋,加以劝说。其中尚书令王鉴、中书监崔懿之等,都向来厌恶靳准——原本历史上他们跟曹恂一起,弹劾常侍王沈,皆为刘聪所杀,这条时间线上,王沈先死,二人倒是暂且逃过了一命——就此将刘曜所遣藏匿府中,寻机而举。

    不过这几位还担心刘粲率大军归来——终究还没有收到败报——尚且犹豫,如今靳准入内觐见,出来就到处宣扬,天子明日登城,劝退刘曜,可是群臣在大太阳底下溜溜儿地站了大半天,就是不见刘聪出殿。王鉴乃与崔懿之商议,说:“皇太子不在,靳准实执国政,弄权妄为,残害忠良,陛下又每日沉醉,不加禁止……雍王若执政,国家尚有转危复安之望,若雍王归,靳准将更跋扈,光文皇帝所传基业,必将倾覆啊!”

    于是便连夜遣人缀城而出,与刘曜相约,又候一日,夜间使私属控扼北门,悄悄地放了刘曜大军进入。靳准时在府内,筹划守城事,闻报大惊,出门觇看时,只见满街都已是刘曜人马。他知不能守,连家眷都不及携带,只与从弟靳明率数十部曲开南门而遁。

    刘曜入城后,即命王鉴、崔懿之控制台省,召诸臣入觐,自己带着兵马直入皇宫,来寻刘聪。刘聪还在醉着呢——他一直说要登城去劝退刘曜,可是习惯性地每晚饮酒,白天起不了身,好不容易睡醒,看看天色已晚,那算了,我继续喝着,明天再说吧——刘曜即分兵控扼皇城,然后自在寝殿外躬身等候。

    一直等到第二天的午后,刘聪才醒。宦官禀报前情,刘聪又惊又怒,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光着膀子赤着脚就冲出来了,瞠目呵斥刘曜:“永明因何来此,乃欲反乎?!”

    刘曜当即双膝一曲,一脑袋就扎在了地上,连连磕头道:“臣不敢!臣前已遣人致意,此来实为护守国基,以备晋人。皇太子实于河西丧师,国家危殆,陛下为群小所蔽,尚且安居平阳,岂知城壁之外,已是遍地烽火!臣尚恐来迟,不能复见陛下之面,若陛下实责于臣,臣请自刭,以报光文皇帝弘恩,及陛下之德!”

    他本来心里还有点儿没底,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刘聪,恰好今天一早,刘粲的败报传了过来,则群臣再不敢有所异言,平阳城内局势很快稳定了下来,刘曜也敢在刘聪面前直陈“忠言”了。

    随即就把几名报信人押将上来,将河西之败,添油加醋诉说了一番。其实这几个报信人都是靳康所遣,本是为了警告两位兄长,好提前有所准备——至于刘粲,虽不敢讳败为胜,可也不敢急着往平阳递败报——谁想一进城就被人拘下了,拷掠得实。

    刘曜由此得知,刘粲尚在,此前是在蒲坂,目前说不定已率残兵北归了。但刘曜威逼这数人,谎称刘粲、刘骥兄弟及乔泰、王腾等大将全都生死不明,多半殒难。

    刘聪闻言,双腿不自禁地就是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刘曜膝行趋前,磕头道:“陛下!陛下还请善保尊体,才能守护社稷。陛下有命,臣即百死,亦当为陛下而战,必不使晋人踏入平阳半步!”

    刘聪放声大哭道:“我儿……”才哭了一声,却又突然间止住嚎啕,将身一起——他那榔槺身材已经很久都没有那么快捷地活动过了——朝前一扑,一把抱住了刘曜,哀声道:“永明,永明,当此危局,唯卿可为朕分忧了……我兄弟当戮力同心,共度时艰,必不使光文皇帝所创基业,落入晋寇之手啊!”

    于是从兄弟二人便即相抱痛哭起来……

    (第八卷“战声烟尘里”终)

第一章、河内之战

    李矩站立在温县城头,手扶城堞,俯瞰城下平野,只见敌营东西延绵达数里之遥,且不时有胡骑在城前往来,驰骋纵横……

    他不禁狠狠地朝城堞上拍了一记,恨声道:“中贼之计也!”

    副将魏该时在其侧,闻言不禁诧异:“李将军所言是何意啊?小侄不解。”——其实魏该比李世回小不了几岁,但他从叔魏浚与李矩平辈论交,故此亦常执以子侄之礼。

    李矩伸手朝城下一指,对魏该说:“我等在洛阳时,本以为桃豹驻军于汲,是为保障河上,且有骚扰我兖、豫,牵绊祖公,使不能东援裴大司马之意。是故祖公遣我等北渡,攻击赵固,反制桃豹。然而桃豹得赵固之信,不及请示襄国,便率全军,旦夕间来至河内,可见羯奴之意,原本就在河内,而不在兖、豫啊……”

    李矩、魏该奉命出师,在河上各地方坞堡的策应下,很顺利地便渡过孟津,拿下了河阳与温两县,前锋直指郡治野王。野王城下一战,晋师七千,大破赵固所部万余人,赵固被迫缩进野王城内,深沟高垒,再不敢出来了。

    李、魏二将见野王城防守牢固,不宜强攻,于是一方面遣使向洛阳报捷,一方面挥师东进,攻取了州县。

    野王在河内正中,西有沁水和轵县,东有山阳和州、怀等县。晋军之所以不西向而直接东向,主要目的,就是封堵桃豹可能派发过来的援军。

    因为河内郡北倚太行,南凭大河,西有王屋,唯有东面一马平川,与汲郡相接。则西面的河东郡,因为刘粲举倾国之兵侵入关中,留守兵马不多,加之道险难行,仓促间必定难以来援赵固,乃可暂且不理。而东方二百里外就是汲郡郡治汲县,桃豹所部在彼,不下万众,倘若倍道疾行,三五日即能进入河内,实在不可不防啊。

    不过就理论上来说,不管赵固许下多大的好处,桃豹也是不可能在短期内派发援军的。因为他守土有责,倘若全师别出,必须要先遣快马前赴襄国,去向石勒请示。而若仅仅派发数千人来援,李矩认为只需拿下州县,巩固防御,便可遏阻之,使不能接近野王。

    所以时间挺富裕,加上此前的战事一帆风顺,李、魏二将就有些轻忽起来了,才下州县,便即招募勇壮,充实部伍。可谁想到瞬间扩充近两倍的军队还来不及整编,桃豹竟然亲率主力离开汲县,一路疾驰,杀到了州县城下。李矩仓促应战,新附之卒却临阵退缩,导致挫败,被迫放弃了州县,一路东撤。随即赵固得信,打开野王城门杀出,与桃豹合兵一处,再次摧破晋师,这才把李矩、魏该一路给顶回了温县来。

    魏该还疑惑呢,桃豹怎么来得那么快啊?李矩这才提醒他:咱们中计了!石勒遣桃豹南来,主要目的就是河内,而非兖、豫,所以他一得着赵固的求救信——说不定仅仅得报我军北渡——便即率军离开汲县,汹涌西来……

    唯如此,他才能军行如此之速,杀了咱们一个促不及防。

    魏该点头道:“李将军所言甚是……然而,大计早定,我若在河内遇挫,则祖公必发后援。旬月之间,洛阳整编部伍,亦可出至二三万众,又岂俱桃豹、赵固啊?”

    李矩轻轻叹了口气,说:“原本不必祖公亲劳戎事……我本欲假卿之力,当面挫败赵固,河内十县,谋夺其半,比及羯贼西援,大局早定……”

    随即耐心地向魏该解释,说:“候祖公北渡,拖延时日既久,则桃豹必向襄国请援。倘若羯酋亲来,或命上党蘷安逾太行而南,则河内方寸之地,或将满塞我与胡、羯不下十万之众!四望平野,而我军唯得两县,背倚大河,胡、羯、赵固则尚有多城可据,形势于我为不利。乃欲于此破敌,必然更添兵马,司、兖、豫三州,驻军都将陆续北调,则此一战,或可动摇天下大势……”

    魏该闻言,不忧反喜,摩拳擦掌道:“此正小侄之愿也!”谁不希望参与能够摇撼整个天下战略态势的大决战,并在其中一显身手呢?

    李矩摇头苦笑道:“卿之所虑,未免太浅。”伸手朝西面一指:“当此之时,刘粲二十万众已入关中,若其丧败,举国之气尽丧,五年之内,不但无能威胁洛阳、长安,反易为我军突入河东,直捣其腹心之地。而若胡胜,裴大司马败绩,最好不过退保长安,而将渭水之北土地尽数放弃,则西方局势,又将回归于裴大司马入雍之前,索、麴当政之时也。

    “此亦摇撼天下之大战,数月之间,实可一而不可再。倘若祖公不至河内,则即便关中丧败,国家犹可保障河南土地;而若祖公将大军北渡,一旦关中战败,必然挫损士气,且若刘粲遣师再经河东来援,诚恐此战为难啊。我若在河内战败,东西两路,几乎同时失利,即原本据河而守之势,恐亦难保了……”

    魏该皱眉问道:“然而在李将军看来,裴大司马于关中,胜算有几成啊?”

    李矩答道:“难,难……裴大司马仓促往定秦州,遂使刘粲急渡大河,胡势二十万众,关中兵最多不过六七万,渭水南北又多平野,以某看来,实在少有胜算。”

    魏该质疑道:“此前刘曜亦将大军直逼大荔,而为裴大司马拒之城下,进而摧破之……”你是不是太小看关中兵马的战斗力了?

    李矩答道:“此一时,彼一时。此前裴大司马为索、麴所逼,不肯屈膝,乃自请北守大荔,是已怀死志,人既不畏死,即军百万,也难遽挫其志。而今大司马留台关中,雄霸一方,养尊处优,尚能如先前一般不畏死乎?”

    李矩门第不显,出身不高,是从县中小吏起家的,几十年间,他看遍了那些高门子弟在面对胡寇的时候,往往怯懦、慌乱,这才导致社稷倾颓,国家残破,不但黄河以北俱为胡、羯所有,即便河南郡县也多处沦陷——他实在是对豪门世家鼓不起太足的信心来。

    诚然,既然祖公对裴大司马每多褒扬,而且当初两军还在河南并肩奋战过,李矩承认裴该与其他纨绔不同。但问题时移事易,人更是会随着身份的转变而改变的呀,谁知道裴该登上青云之后,会不会暴露出世家子弟惯常的弱点来呢?你瞧,他一留台关中,便即大命官吏,搞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新政,甚至于还浪费宝贵的时间和物力,去编什么《姓氏志》,到处散发……换了是我,或者祖公那种出身较低的官吏,谁会没事儿搞这些面子工程啊!

    “抑且曩昔之时,祖公与我等在洛阳,修固河防,即便裴大司马挫败于大荔,也可经渭汭而退至河南。而今若彼方与胡激斗,我却大兵以临河内,双方俱不能相援,诚恐关中士卒之守心,将因此而慌乱……”

    说白了,你别把刘粲和石勒当成一家,他们其实是两股势力,可以各自投入一场大决战之中,而不会相互干扰。然而咱们跟裴大司马是一家啊,一国同时进行两场大决战,势必会相互牵制,一方受挫,另一方也难保安——光在士兵的心理上,就必然会受到影响!

    魏该沉吟少顷,就说:“如此,我可固守温县、河阳,遣使暂止祖公派发援军……”

    李矩点头道:“我正有此意,是以才与卿备悉解说,免卿求战心切。我等乃可共署,剖析战局,暂止祖公……”

    说到这里,却又略略一蹙双眉:“然而,祖公太过信赖裴大司马了,此前便言,关中军破刘粲必也。则若祖公不纳我等忠言,又如何处啊?”

    魏该轻轻一笑,说:“李将军未免思虑过多。祖公识见,本非我等可比,即使申令有所讹误,我等亦当凛遵。最不济退还河南,再守洛阳——倘若昔时执政者非东海王、王夷甫,而是祖公,且将兵者有我等在,洛阳又岂能失陷哪?今日之势,较之曩昔大好,君又何必犹疑过甚呢?”

    想当年司马越和王衍直接拉着主力部队跑项县去了,洛阳城守备很空虚,加上石勒、王弥等军还在河南地区逡巡,待到苦县摧破王师,四面合围,首都当然守不住,天子亦因此而蒙尘……现在河南、兖、豫,说不上有多稳固,起码没有大股胡军在吧?咱们有那么大的纵深,大不了再打一次洛阳防守战,我就不信守他不住!

    李矩闻得此言,这才暂舒愁眉,说:“卿言是也,我等但献忠悃、尽人事,天命如何,自非所可逆睹。”一扯魏该的袖子,说走,咱们下城给祖公写信去。

    祖逖在洛阳,接到李矩、魏该的书信之时,关中也有消息传来,说裴该已然破围,离开了郃阳,正在率兵南下,去救援遭到胡军威胁的大荔和蒲津。

    祖逖就此笑道:“胡寇大发军,粮秣必定不足,实利速战,而刘粲反逡巡于郃阳,复欲掩袭大荔,举止失措,焉能不败啊?且彼既谋蒲津,则心生退意可知也。”

    他对裴该的信心自然比李矩等人要充足得多,虽然也不是完全放心,毫无挂虑。在祖逖想来,裴该徐州军的战斗力我是见过的,虽然各营将校能力多有所不足,用兵技巧尚嫌稚嫩,好在还有陶侃和郭默坐镇呢,而若仅论战兵的素质和组织力,或许我昔日的兖州兵都尚有不及。这样的军队,直面胡军,必能以一敌二,况且还是内线作战,有坚城可为依凭,大败的可能性非常之小。

    当然啦,从来战无必胜之势,具体运作起来,会出什么妖蛾子,那是谁都预想不到的——希望关中不要因为扩军过速,导致战斗力下降太多。但在祖逖的分析中,裴该即便战败,主力应该不至于遭受太大损失,尤其他收复了秦州,有大群的氐、羌杂胡可以雇佣,只要不生怯意,也别因败失措,则退守长安,当不为难。

    而刘粲即便占据了渭水以北的土地,按照裴该此前信中所言规划,坚壁清野,胡军主力也不可能长时间滞留在河西,进而猛攻长安城——再加上我还派了郭诵去骚扰河东呢。就整体战略态势而言,不至于会因此产生连锁反应,导致河南也彻底崩盘。

    因而在看了李矩、魏该二人的书信后,祖逖就笑:“李世回思虑未免过多……”

    他对朝中公卿和麾下将领的解释是:“倘若关中战胜,我固当大发军以向河内,则胡虚疲,更破羯众,天下大势,可半底定。到时驱胡于平阳,逐羯于河北,使彼等难以东西呼应,朝廷可徐徐侵削之,逐一殄灭。

    “而若天意不从人愿,关中战败,则胡势必炽,我亦当急攻河内,以牵制胡、羯,使不能急临黄河!河内之战,筹划已久,不可不行,且恐胡、羯大发军来,我须亲专戎行。”

    荀组时已进位太傅,就问祖逖:“骠骑若将大军出,则洛阳空虚,恐再有不忍言之事……”想当年东海王司马越不就是领着大军离京,才导致洛阳失陷的吗?祖士稚你可不要重蹈覆辙啊!

    祖逖笑道:“太傅勿虑,国家今日之力,自与曩昔不同。且即昔日,若东海王不死于项,大军尚存,即便盘桓于外,洛阳亦未必失陷。”说着话还特意捏着拳头举了举胳膊:“且吾身体甚健,岂能旦夕便死?即便死,亦不肯将兵马交于王夷甫辈也。”

    荀组心道这可说不准,你年岁比司马越还大哪,而且司马越当初领兵离开洛阳的时候,看着也没病没灾啊,谁能想到莫名其妙的就死在项城了……

    正在考虑要怎么委婉地表达这一层意思,就听祖逖又说:“我已召兖、豫守军,陆续来援,护守洛阳,公等不必过忧。”

    司徒梁芬时亦在座,就提出建议:“前王处仲自请以周士达为前锋,沿江而上,攻伐巴氐,朝廷尚未许也。我闻王处仲在江上有十万精兵,何不命其遣一军北上勤王呢?”

第二章、已大破胡

    梁芬建议让王敦派发一支兵马来助守洛阳,荀组也说:“此事可议。”

    祖逖摇头笑道:“二公久在中原,不知江南之事,祖某曾下江东,复中流击楫,北守徐、兖,深知江上兵马,无足用也。王处仲号称十万众,其实精锐不过数千,其他多三吴、江、湘大族依附,扳楫运舟,或有一日之长,平原决胜,等若蝼蚁。且南方多盗匪,大股方才殄灭不久,余众仍散在各州郡,若使其军北出,恐怕江上不稳……”

    梁芬说:“若南军如此不堪用,则亦不宜使征巴蜀了。”

    祖逖却还是摇头,说:“不然。南军虽弱,巴氐亦不过耳耳,唯恃地利之便,加之梁、益旧守多怀私心,遂能造乱一隅。即以前事为譬,蜀之强,不若吴,而即吴寇,我晋发军一临江上,旬月之间,巨丑殄灭。

    “然而,王处仲欲伐巴氐,是为立功,若止而不使行,恐其心生疑忌,以为朝廷不肯重用于他。且关中方激斗,若巴氐趁机兵出祁山,威胁陇上,恐怕裴文约腹背受敌。是故当允王处仲之请,不求能破蜀寇,牵制巴氐可也。”

    祖逖是国家重将,洛阳和周边地区的武装部队总司令,则他力主发兵,荀组、梁芬等人是拦阻不住的。况且祖逖虽平尚书事,其实在民政方面基本上不插手,任由另一位平尚书事梁芬自为,荀组以太傅之尊,也能够对政事施加莫大的影响力,那么既然如此,投桃报李,这二位在军事上便也不好忤逆祖逖之意了。

    可是虽已定计,梁芬心里却总是不踏实,晚间召来亲信、尚书李容,对他说:“祖士稚老革耳,闻战则喜。今裴文约奋战于关中,却并不请其往援,祖某乃欲亲向河内,立功于河上,以分其功耳。其迫切之情,溢于言表,我固无可劝阻,然恐东西千里,国家旬月之间而经两场大战,即便战胜,国亦衰颓,如何是好啊?”

    李容宽慰他说:“公勿过忧。即便乾坤一掷,拋尽国力,若能一举而大败胡、羯,使彼等数年之间,不敢再觊觎河南,于国家亦有利也。况今乱世,武夫跋扈,若因此两战而军疲将劳,则三五年内,不克再行大举,我等正好专心于民事,生产积聚,且可趁机徐徐削去武夫权柄……”

    当然啦,他所言“武夫”,专指祖逖。就裴该那出身,即便专司军事,那也是清华尊显的公卿士大夫哪!

    梁芬就问了:“我不懂军事,关中也无确信传来,卿以为,裴文约能胜否?”

    李容笑道:“当初裴公护守大荔,悍拒刘曜之时,谁敢言胜?”随即正色道:“今国家能战之兵,半在洛阳,半在长安,裴公以清华贵显留台关中,胜败利钝,与国同体。若其胜也,是天佑我晋;若其败也,是天不使晋祚复振于中原——天意高深莫测,即司徒公亦难管窥,但尽人事可也。”

    即便裴该在关中战败,咱们相隔千里,又不识兵,也压根儿帮不上忙,更无回天之力,您又何必想那么多呢?

    梁芬叹道:“我等家族俱在关西,岂能不心心念念?且若裴文约战败,国家失关中事小,恐祖氏将执国政——祖士稚老实人,尚且罢了,如祖士少,贪婪跋扈,岂能长久与之共事?”说着话身体略略朝前一倾,问李容道:“仲思可有计,放祖士少于外乎?”

    祖逖虽平尚书事,其实对于民政并不怎么插手,专掌军事,祖约入为尚书,可以说是祖氏集团在朝中的第一发言人;祖士少仗此身份、地位——更要命的是,裴文约编纂《姓氏志》,还大大抬高了范阳祖氏的门第——把其他几名出身较低的尚书,如李容、邓攸、殷峤等都不放在眼中,往往专断自为。所以梁芬、李容等人都很厌恶祖约,想要将其排挤出朝堂去。

    然而李容摇头道:“不易也。曩昔使彼入省,乃裴、祖二公所谋……”说白了,这一人事任命是关中、洛阳两大集团利益交换的结果——“未及一岁,岂可遽改?且荀道玄(荀邃)、邓伯道(邓攸)与之相善,仓促间必然难以动摇……”

    随即捋着胡子想了一想,问道:“司徒公可识得祖士言否?”

    梁芬回答:“久闻其名,无缘得见。”

    李容就说了:“素闻士言讷讷,然而清正无欲。昔祖士少在建康,谋北归,士言则云:‘吾弟刚而凌上,不可使居中朝。’后士少贿于刘大连(刘隗),始得来洛。则若召士言入朝,或可辖制士少……”顿了一顿,又说:“可进士言尚书,则士少不得不避位矣。”

    祖家兄弟六个,表字中都有一个“士”字,如今死剩了三人,即次兄祖纳字士言,三兄祖逖字士稚,以及老幺祖约字士少。祖纳时在建康丹阳王司马睿幕府任职,因此李容才建议召其入朝,或许可以制约其弟祖约。

    并且李容还提出来,祖约入省,乃是裴、祖二公利益交换的结果,因而不便将其排挤出去,但若召祖纳为尚书,祖约就必须避位了——岂有兄弟二人同列中枢之理啊?而且你要让别人替换祖约,祖士少必定不干啊,换了他哥来,他敢表态不允么?

    梁芬沉吟少顷,缓缓地道:“如此,当先发一人于外……”尚书六人,那是定制,不可能多加一个,而在没有空缺的前提下,也不好召祖纳入省。先必须得腾出空地儿来,然而抛弃谁比较好呢?

    李容道:“唯邓伯道耳。”

    六名尚书,除李容、祖约外,梁允是梁芬同族,荀邃为荀组之侄,这都不便动也不敢动,殷峤与李容等相同,都属于关西裴党——虽说他本是中州人氏——那就只剩下一个邓攸啦。邓伯道出身不高,虽然来自于祖逖幕府,但祖士稚对他并未另眼相看,加上他又和祖约走得比较近乎,那咱们当然应该先一脚把他给踢出局——

    “且可由此断祖士少一臂。”

    梁芬点头道:“卿言是也,可候祖士稚北渡,我等留都,再详加筹划。”随即又问:“亦当先向建康致意……”别到时候一切安排妥当了,召祖纳入朝担任尚书,结果祖纳不肯来,或者司马睿不肯放人,那咱们就全都白忙活了。

    李容说我都已经想好了——“梅叔真(梅陶)、钟彦胄(钟雅)曾参丹阳王幕,与祖士言亦相交莫逆,可使居中联络。”

    梁芬皱眉道:“此皆兖、豫人士,可能为我用否?”

    其实严格区分起来,洛阳朝堂上主要存在着三大政治集团:一是以梁芬、荀崧为首的关西党,成员多数是关中秦、雍二州出身,或者在裴该留台前便已投效的中州人士;二是以祖逖为首的关东党;但司、兖、豫三州虽然名义上都是祖逖的基本盘,却因为他原本家世较低——在《姓氏志》出台以前——文学之士则多数都汇聚在太傅荀组身边,形成了第三股势力。

    总体而言,荀组一党是比较偏向于祖逖的,因此梁芬才担心,兖、豫人士能听咱们调遣,发动倒祖(约)之谋么?

    李容笑道:“祖士少跋扈,太傅亦每有烦言,则若司徒公能够说服太傅,则国政皆在掌握之中——且正如司徒公先前所言,洛阳城内唯士大夫与武夫耳,国家一体,安有东、西之别啊?”利用高门显族普遍瞧不起低门小户——虽说乌氏梁原本的身价也不见得就比范阳祖高,终究家大业大——朝廷公卿也普遍敌视赳赳武夫的现状,你可以设法把荀组拉拢过来啊,反正咱们要倒的唯有祖约一人,并非要除去祖逖,想来荀组是肯上贼船的。

    梁芬乃道:“且容我细思其策。”

    祖逖陛辞司马邺,克日发兵,以骁将冯龙为先锋,所部两千,号“复仇军”。

    冯龙本是“乞活”帅陈午的部下,祖逖规复河南之时,奉命率八百健卒前往应援,不久后陈川谋杀陈午,这一部“乞活”就此星散,冯龙等人也就此留在了祖逖身边。

    兖、豫出身的将领普遍瞧不起“乞活”,甚至于还有敌视心理。这是因为“乞活”外来,本是东嬴公司马腾(后晋爵东燕王、新蔡王)从并州带出来的,就食于冀州,司马腾死后,遂分散于中原各处。“乞活”虽然与胡、羯有仇,敢与胡军抗争,比起大部分官军来都要英勇顽强得多,但终究不是晋朝正规武装,而且组织性极差,等若流民、盗匪,他们既入兖、豫,则挟裹百姓、抢掠富户,甚至于屠村破邑,恶行也自不少。所以中原人对“乞活”的恶感,甚至要超过了蜀民对巴氐(陇上流民入蜀)的恶感。

    然而冯龙在河南几场大战中,率领八百“乞活”奋战在第一线,甚至于多次扭转战局,就此逐渐提升了其他将领对他们的看法——“乞活”是贼不是兵,但若收之为兵,确有大用。

    因而祖逖就任命冯龙为督护,使其独领一军,并且把别部“乞活”来投的散兵,以及不少原本并州出身的新卒,全都填塞进了这支“乞活”之中。只是“乞活”的名声不好,故而命其更易旗帜,干脆改叫“复仇”。

    ——你们离开并州,是为“乞活”,如今入我幕下,我给你们活路,你们自当把人生目标更提升一步,要跟着我杀回并州去,向胡寇“复仇”才是!

    冯龙率部先渡,祖逖将两万精兵在后。群臣多至渡口相送,祖逖与众人辞别了,最后关照其弟祖约道:“朝中事,一以拜托贤弟,卿当善辅天子,和睦同僚,为我保障后方安稳。但洛阳静谧,我在河内便可心无挂虑,一心破贼。”

    祖约说哥你放心吧,有我在,河南、兖、豫,必定稳若泰山。

    祖逖又说:“我将此二万军去,足破赵固、桃豹,但恐蘷安自上党来,甚至于羯奴亲至;兖、豫之卒,将陆续进抵畿内,劳卿整训,因应情势,逐部派发为援。尚书省中,唯卿稍通军事,此任非卿不能当也……”

    祖约心说哥你也太瞧不起我了,什么叫“稍通军事”啊?我若稍通军事,那岂不是说国中懂得打仗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么?却也不敢辩驳,只说:“都在愚弟身上。”

    祖逖深深地望了祖约一眼,随即步向渡口,便欲登舟。正当此际,突然有一骑从西方疾驰而来,到了大军外围,被巡路军士所阻,随即就有一名下将领着远来骑士,分开部伍,快步向祖逖方向跑了过来。

    祖逖才欲登舟,就被人提醒此事,他转过脸去远远一望,知道必有重要军情传递,因而暂时揣着手,就跟渡口这儿等着。时候不大,骑士来至面前,双膝跪倒,呈上一封书信。祖逖接过来,顺手抖开,一目十行看了,面上不禁微露喜色。

    既是西方来使,八成是通报的关中军情,因而群臣无不提心吊胆地关注着祖逖的神情,直到见其微笑,方才略略安心。祖约距离最近,就问:“阿兄,书中是何言啊?”

    祖逖随手就把书信递给他,然后面向群臣,提高声音道:“果不出某所料,大司马于关中,已大破胡矣!”

    其实裴该还忙着核点战果,尚未及正式向朝廷报捷,这封书信,乃是河东方面郭诵遣人送来的。郭诵既入蒲坂,便急修书一封,遣部下自蒲津放船,直下潼关,再从那儿换马,一路疾驰,来报祖逖知道。

    具体河桥附近那一仗是怎么打的,郭诵也不清楚,信中只是说:大司马与胡寇临河而战,刘粲先归河东,闻败,夜半至渡口,收拢残卒,末将往袭,发箭中其盔缨……武卫将军甄随恰逐胡来东,遂与之共逼胡于蒲坂,刘粲、刘骥兄弟遁去……

    既然刘粲都已经跑了,甄随还一路杀来了河东,那么不问可知,河西方面必然大胜啊。

    祖逖就此雄心更炽,当即吩咐祖约:“郭声节信中,于关中战事言之未详,且候确信,卿可急遣人渡,报我知道。”随即哈哈一笑,再次朝同僚们拱手,便即带着满腔豪气,登舟而去。

第三章、倾轧

    裴该在河桥大破胡师的确切消息,数日后露布报至洛阳,军民人等,尽皆欢腾,尤其那些“裴党”公卿,更加雀跃。尚书左仆射荀崧乃恳请太傅荀组领衔上奏,说自永兴元年(晋惠帝年号,刘渊在那一年自称汉王)以来,国家对胡,从未有过如此大胜,自当设祭告陵,感谢祖宗的庇佑。

    此前相关关中战事,私下里流传着很多不好的小道消息,多数说裴该实已战败,退守长安,唯恐朝廷怪罪,甚至于使祖逖率军相救,这才隐讳其事;甚至还有人说,裴该已在郃阳城中战死,胡骑不日即将下华阴,出潼关,一口气杀到洛阳来……

    对于这些消息,荀崧多数是不信的,但也难免受其影响,整日介忧心忡忡。他数次派人前往长安打探消息,还暗怪女儿——女婿忙着在前线打仗,也说不定真为胡寇所围,所以不克传递消息,怎么连你也不给老爹送个信来啊?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他还写信给上洛郡守裴轸和驻兵河南县的裴丕,说你们虽非留台人员,而属朝廷直辖,终究为裴氏一脉,既知关中危急,何不急往相助啊?结果裴轸回信说:“大司马并未求援,朝廷也无旨意,轸岂敢擅离职守?荀公见守台省,何不奏请发兵应援呢?”

    荀崧心说我也想啊,问题是裴该本人都没表态,我这底气未免不足。况且我数次在省内提出此事,都被祖约等人所阻,借口怕胡寇行声东击西之计,实谋洛阳,或使羯奴往攻兖、豫,既然大司马并未求援,想必不甚危急,王师不宜轻动……

    亲自去求祖逖,祖逖反在河内动兵,说是围魏救赵之计……加之荀组也站在祖氏兄弟一边,梁芬又模棱两可,我实在势单力孤,难以求下援军来啊!

    文约啊文约,汝又何以如此自信?即便实有破胡之妙策,多召聚一些兵马过去,胜算必然更大不是?至于粮秣物资,自有我相助调动,你究竟担心些什么呀?难道担心把河南地区给放空了,真遭到胡寇的掩袭?大不了咱们再退回长安去好了。

    至于裴丕的回信,说得就很明确了:“我等兵寡,即往关中,难摇大势。设使大司马败绩,且弃长安,则必东归洛阳,末吏在河南,可为先导。此命监护都邑,以备非常,岂可轻动?”当初裴该把我安置在河南,就是为了监视朝中,若有不利于他的动向,我半日之内,即可进城——这个责任太重大啦,我若擅自离开,洛阳出了事儿可该怎么办?

    因而荀崧每日担忧,酒饭不思,好不容易得着了关中大胜的禀报,有如一天乌云,瞬间尽散,这个高兴啊。不行,我不能一个人高兴,得拉着大家伙儿一起乐和才成,且须使天下咸知,我婿一举而摧破胡寇主力,功高社稷!

    因此才鼓动群臣上奏,请求谒陵。司马邺自然也很欣悦,就此问道:“既然大司马已破胡寇主力,可能趁胜而前,批亢捣虚,直下平阳否?”

    祖约奏道:“家兄行前有言,胡虽大败,关中经此兵燹,粮秣物资,亦或不足,且若逼之急,恐石虎等自晋阳入援……大司马奏表中亦云,当遣别军入于河东,徐徐经营,候关中积储丰厚,然后一举而定胡氛。在臣看来,或可期之明岁、后年。”

    司马邺叹息道:“设羯贼未曾入并,大司空仍在晋阳,趁势南下,与大司马夹击平阳,则胡氛早定矣!”刘琨你怎么就不能多扛个一年半载的呢?

    其后又问:“胡既丧败,可能遣使命降,使交还先帝遗骸否?”

    荀组道:“刘聪杀害先帝,其罪不逭,即其自缚,亦当车裂于市,且暴骨于野,岂有遣使命降之理啊?至于先帝遗骸,待复平阳,自然可得。”

    司马邺点点头:“太傅所言是也,朕因思念先帝,一时哀戚,所言有失……”说着说着,眼圈不禁红了。

    其实他跟司马炽叔侄之间,未必就有那么深厚的感情,但只要回想一下自己当初从洛阳逃出来,跋山涉水,一路经宛县,下武关,直入关中,抵达蓝田的坎坷经历,就自然会有落泪的冲动了。

    于是准奏,择日出城祭陵,同时还命梁芬等择其善地,先为司马炽营建陵寝,以待将来迎还尸骨,便可落葬。

    天子谒陵,百官皆当相从,不过象尚书省这种中枢机构,是不可能彻底放空的,必然要留人值守。那么留谁好呢?祖约当仁不让,说你们都走吧,留下我一个人加班。

    主要是祖逖大军的后勤物资一直是他在统筹,陆续抵达郊畿的兖、豫之兵,也需要他来圈定驻防地,看情况是否要向河内调运,那真是一刻都离不开啊。

    因此到了正日子,洛阳街巷几乎为之一空——不少士人乃至百姓,一方面为了抒发心中的快意,另方面也为凑热闹,全都跟着车驾出城,去北芒山观光了。尚书省中,唯留祖约,面前的公文摞得比他脑袋还要高,手不停挥,当真忙得是焦头烂额。

    就中尚书郎陈旦趋近案前,借着商议公事的机会,暗中将一纸文书,悄悄递给了祖约。祖士少掀开一角,略略一看,已知其意,于是揣入袖中。陈旦压低声音说:“昨日梁司徒密往太傅府上,谈至夜深,不知何意——祖君还当警惕些。”

    祖约微微撇嘴,也低声回应道:“大司马建功,且家兄离洛,彼等乃生鬼胎,欲谋我耳——自当先断其臂!”

    这个陈旦字旭始,是临淮东阳人,本与晋朝开国功臣陈蹇为同族——陈蹇之父陈矫,仕魏官至司徒,封东乡侯,这一爵位传矫长子陈本和长孙陈粲;陈蹇本人则是入晋后官至大司马,封高平郡公,陈旦是东乡侯一支,为陈粲之孙。

    临淮陈氏家门不高,人丁也单薄,自陈蹇曾孙陈粹没于“永嘉之乱”后,高平郡公一支便即断绝,东乡侯一支仍居本乡,其势日蹙。

    其后筑坞堡以自守,却被裴该守牧徐州,下令破弃。陈旦因此而恚恨裴该,又看不惯几位兄长以得临淮小吏为荣,乃自投江东,就在建康结识了祖约,被引为心腹。等祖约入省后,也便提拔陈旦,数月之间,使其晋升为尚书郎。

    梁芬、李容等人欲图“倒祖”,祖约对此是有所察觉的——双方本来就不对付,于公事上每多参商,那又岂有单你设计我,我却不琢磨你的道理呢?

    在祖约想来,朝廷如今是两套班子,但裴该实执一套半,留给我祖家兄弟展布的空间未免太小啦。三兄只管军事,完全不插手民政,可是若在民政上没有足够的发言权,后勤物资,乃至兵源筹募,都可能受到掣肘,军又何以为强呢?想当初你跟裴该一起渡江,裴该管民,你管军,本当分工合作,但裴该不是也插手军事了么?

    而今裴该总统关中,名为留台,实有分封之实——你瞧他在关中搞的那一套新政,大违朝廷制度,假意说是临时举措,可是说不定将来利用他安插在朝中的党羽,如梁芬、荀崧等人,就会想要行之全国。照道理来说,虽然行台,不当更易制度,你在幕府中怎么搞都无所谓,竟连各郡县守令都必须照这一套来,那就未免太过分啦。

    关中守令等地方官吏,不满于此者大有人在,舆情奏报洛阳,都被荀崧给按下了,荀崧还要帮着裴该解释——当然啦,那是你女婿,你自然向着。可是如此一来,关中乱政,迟早会波及到河南来,乃至全国去的!

    其实祖约与裴该并无私怨,相反,两人还是渡江前的旧相识、老朋友。祖约心说,想当初在建康,原本我哥是跟我共榻而眠的,只要你来,都会把我赶外屋去,跟你抵足长谈,则三兄对你的器重,我都看在眼里,你那些夸夸其谈,我也都听在耳中——内外屋隔音效果实在太差。我知道你有本事,有能力,但你别想天下大事全都一肩挑啊,你置我祖氏于何地哪?

    朝廷双头执政,必然不能长久,三兄暂退一步,敬你名爵,以你为先,我也不反对。问题既然留台关中了,管好你那一亩三分地就行了吧,干嘛还要把手伸这么老远来?尚书省内,几乎一多半儿都是你的人,论政先关中而后河南,照此下去,究竟何处才是天子所居啊!

    而且“三十年风水轮流转”,我祖氏难道就不能在将来某一天,位居你裴氏之上么?大家好朋友,就该轮流做庄才对嘛。

    因此祖约亟欲排斥尚书省内的“裴党”,好提升自己的发言权,进而给三哥祖逖当好这个后勤大管家,足食足兵,方便祖逖能在前线建功。以裴该如今之势,再加祖逖习惯性的退让,估计将来进取平阳的,必是关中人马,则灭羯之功,就必须得落到祖氏手里——否则难以维持哪怕表面上的均势哪。可若我在省内每多掣肘,不能敞意,能够完成这一目标么?

    是以才安排陈旦等人,密觇“裴党”的动向,以期徐徐削弱之。不过貌似“裴党”借着关中大胜的机会,有抢先向自己动刀子的意图……祖约心说三兄才刚过河,大军在外,将后事一以托付于我,这会儿我可绝对不能倒啊!说不得了,我得先发制人才行!

    天子携百官赴北邙山谒陵归来的第三日,尚书省接到奏报,说大司马生获伪镇西大将军韦忠,槛押来京献俘。

    这又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晋胡之间,鏖战多年,其间被晋军阵前杀死的胡寇重臣名将,自然也不在少数——地位最高的当属偃师之战中被杀的刘聪之子、伪勃海王刘敷了——但生擒者却绝无仅有。虽说韦忠并非在战场上被生擒的,他也不是屠各、匈奴,而出身河东晋人,感觉分量上可能低了一些,但好歹也是平阳的重号将军哪!

    若论胡之重号将军,虽有滥封之嫌,非晋之可比,终究不到二十名,如今这二十分之一么,就被咱们给逮着了!

    乃将韦忠押至陛前,命其跪拜。谁想韦子节这些天跟填鸭似的被硬塞食水,半饥半饱,虚脱疲累,几乎就是被两名士兵架着拖过来的,但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士兵们才一撒手,便猛然间转向,朝着北方——平阳方向——而拜。司马邺原本还想抖抖威风,至此闹了个没趣儿,只得下令,把那家伙拖出去吧。

    然后询问群臣,该当如何处置此獠哪?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竟然有不少大臣主动站起身来为韦忠求情,主要理由不外乎两条:其一,韦忠虽然投胡,仕为重将,但他基本上就没在跟王师激斗的战场上出现过,而只是留在后方,安抚氐、羌——是以,与国家无血仇也;其二,韦忠在河东本有“义”名,虽为敌国,杀义士也非祥兆。

    梁芬就建议说:“可遣人说韦忠弃暗投明,以使天下附胡者,皆知陛下仁德,不咎既往,或将陆续来归也。”

    只有祖约竭力主张处死韦忠,他说了:“胡为异种,天性桀骜,不服王化,自当尽杀;而韦忠本我晋之民,受圣人之教,负义士之名,却反投入胡中,且得渊、聪父子重用,则查其心,较胡更要险恶百倍!臣以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正纲常、安士心、慑宵小!”

    他还驳斥梁芬之言,说:“适见韦忠所为,向北而拜,则其毫无悔改之心可知也,未审司徒公将欲使何人往说之啊?我料韦忠必不肯降,即降,亦必暗怀诈诡,欲为胡人做间!天下附胡者,皆无耻之徒,何必示以仁德,使其来归?即归,国家又何所用于彼獠?吾之意,当刑杀韦忠,使天下附胡者,皆知天威赫赫,有若雷霆,及时勒马,命尚可逃,倘若怙恶不悛,异日也必是韦忠的下场!”

    梁芬连连摇头,还想再分辩几句,却感觉脚后跟上被人捏了一把——他身后坐的,乃是尚书李容。梁芬心道李仲思这是何意啊?难道说,正当“倒祖”的紧要关头,他希望我别跟祖士少硬顶,以免对方起了警觉不成么?

第四章、军衔制度

    李容阻止梁芬就韦忠之事继续表态,梁芬于是笑笑,退坐回列。但其他官员,仍有不少陆续站起身来,跟祖约舌战,搞得司马邺也拿不定主意,最后只好说:“且暂羁押,试探其心,可肯降否。”

    他要真肯降顺,正如梁司徒所言,可以当成招揽人心的榜样——当然啦,朕绝不会重用这个叛徒!倘若他还是跟刚才一样的德性,仍然心向平阳,那就只好杀了,想必群臣也不会再有怨言吧。

    等到退朝之后,梁芬假意往尚书省一行,很自然地就跟李容肩并着肩,李仲思趁机压低声音说道:“司徒公何以不肯杀韦忠?须知杀韦忠,实乃大司马之意也。”

    梁芬闻言愣了一下,反问道:“若裴文约欲取韦忠性命,乃可自杀之,何必再押来洛阳?此非欲赦之意么?”

    李容摇头道:“非也。天下咸知,韦忠曾忤逆大司马先公,则大司马自杀之,恐人谤其假公事而报私怨,是乃押来洛阳献俘,候天子发落。然而,若大司马实无怨于韦忠,又何必露布作书,云‘弃母邦而附胡后,泯天理而从奸行’?司徒公细思,此非‘弃典礼而附贼后’之套语乎?则大司马实深恨韦忠讽其先公,乃可知矣。”

    梁芬这才恍然大悟道:“我老矣,竟不能识此……多亏仲思提醒,然而,今当如何补救才好啊?”

    李容答道:“适才陛前,我见荀、华二仆射,及太傅皆未有言,乃可暗示之大司马心意,明日使三重臣皆请杀韦忠,则韦某自不可活了。”

    梁芬颔首道:“如此,便劳烦仲思往说——且既是大司马之意,不可使其好死。”

    于是在李容的煽动下,第二天朝上再议此事,风向瞬间就变了,不但太傅荀组、左仆射荀崧、右仆射华恒都明确表态,应当处死韦忠,很多昨天还为韦忠求情的官员——比方说梁芬——也都缄口不言,不再硬顶。甚至于尚书梁允还提出来:“谋叛之罪,当诛三族,今韦忠无族属可诛,不逭之罪,及其一身——请论车裂!”

    有人站起身来表示异议,说:“子高(孔穿)曾谏齐王,谓车裂是无道之刑也。尚书今请天子车裂韦忠,岂非诱君为桀纣么?!”

    梁允的提议,自然是梁芬所授意的,他对此早已经做足了功课,哪儿有那么容易就被驳倒啊,当即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反问道:“不知子高所谏,是哪位齐王?齐威王乎,宣王乎?抑或湣王乎?”

    对方不能答,梁允就说了:“此言出自《孔丛子》,然而《汉书·艺文志》中不载其书,必乃伪托,伪托之言,岂可信之?”

    梁允认为《孔丛子》乃是伪书,并非孔子八世孙孔鲋所作——因为《汉书·艺文志》遍搜当时各家著作,就压根儿没提过这个书名啊,而且整个两汉,也没见谁说起过、引用过。此书还是这些年突然间就冒出来的,首先宣扬其内容的是“王学”鼻祖王肃,而王肃以伪造、篡改经典知名,八成《孔丛子》的作者也正是这个王肃!

    当然啦,虽然很多人都怀疑这一点,但没谁真敢宣之于口,因为王肃不仅仅是前朝的经学大家,更要命他是司马昭的岳父……但梁允虽然不敢指责王肃,却也敢拍胸脯说:“这是本伪书,信不得!”

    随即他便转向司马邺,手捧笏板说道:“国家正刑,唯大辟与绞,然而当此时,胡寇肆虐、赤县翻覆、先帝蒙尘、人心乱离,则非极刑不足以展示天威,震慑宵小!或以为支裂人体,过于惨痛,有干天和,且违圣人之教,臣乃请可从商鞅之例。”

    商鞅就受过车裂之刑,不过史书上记载得很清楚,他是先被杀(是战死还是处刑,则不分明),把尸体运回咸阳之后,才在市集上被车裂的。

    车裂可以说是当时最酷烈的死刑了,更超过腰斩(凌迟则尚未“发明”出来),但非国家正刑,自汉文帝减轻肉刑以来,没有哪个朝代再会把这种酷刑明明白白写入律书,实际执行的次数也少之又少。因而就逐渐地产生出了认识差误,有人觉得,所谓“车裂”,乃是“车裂其尸”,而并不是拿生人去用五辆车给活活地扯碎。

    梁允因此就说了,咱们不管车裂本意究竟如何,就干脆车裂韦忠的尸体算了,这样既彰显国家对叛徒的重罚,也不干天和、坏仁心,岂不是好?

    司马邺本人也痛恨韦忠——谁叫你昨天不拜我,不给我面子的?当即首肯。自然还会有几名臣僚站起来谏阻,但司马邺环视一圈,发现自荀组、梁芬以下,重臣们都不说话,祖约还干脆跳出来,帮忙梁允跟反对派斗嘴,他就此才端出了天子的威势,一拍桌案道:“朕意已决,勿复谏也!”

    尚书省当天便拟制书,核准下发,将韦忠押赴东市枭首,然后以五辆牛车,支裂其尸,陈于市上示众。洛阳士民人等,多数拍手称快,当然也有觉得如此非刑仍然过于酷烈的,只属于很小一部分,乃可不论。

    千里之外,裴该还不知道韦忠竟然死得这么惨,他当日破胡之后,即在蒲津停留两日,然后率军返回大荔。郡尉使百姓洒扫街道,跪拜路旁,恭迎大司马入城,然而裴该左右瞧瞧,心说我老婆不是在城里么,她怎么不来接我哪?

    直入郡署,等处理完相应事务后,裴该这才揣着满心的疑惑,到后堂来寻荀灌娘。就见荀灌娘跪拜于内室之中,俯首请罪。裴该赶紧伸手把她给拉扯起来,笑着问道:“夫人何罪之有啊?”

    荀灌娘垂着头道:“夫君戎马于外,而妾不能安守家门,擅离长安来至大荔,且妄干军政事务,非妇人之所当为——恳请夫君责罚……”

    裴该笑吟吟的,扯着荀灌娘于榻上并坐,伸手抬起她的脸来,夫妇二人四目相对,然后他才说:“谁说妇人就必须安居内堂,不可擅行的?夫人忧心我之安危,乃急自长安奔来,眷恋亲爱之心,我欢喜还来不及,岂会怪罪于你?然而,说什么‘妄干军政事务’,其间发生了何事啊?”

    甄随、王泽等人当然不会跑去裴该面前告荀夫人的状,而且自合兵之后,即与胡寇连番激战,他们也没闲空仔细向裴该分说大荔城中发生之事,所以裴该只是从各种渠道大致上听了一耳朵,说夫人曾经喝斥甄随等,要他们急救郃****体经过究竟是怎样的呢?你详细说来我听听吧。

    荀灌娘不敢也不便隐瞒,便将自离长安后诸事,逐一备悉说与裴该知道。裴该听了,捻须沉吟不语。荀灌娘偷眼观瞧丈夫,见他面上貌似并无多少怒色,心中稍定。

    结缡既久,她自然熟知裴该的脾性,知道丈夫总体而言,性格还是温和的;因身份所限,在外逐渐表现得喜怒不形于色,在家中则要坦诚得多。由此想来,倘若裴该真的恼恨自己所为,应该会马上申斥,而不会假作思考之状,再别寻发火的机会。

    果然裴该想了一会儿,对荀灌娘严肃地说道:“夫人差矣,即我真的身陷危局,卿亦不当往赴前线,与我同死——同死何益啊?稚儿尚须夫人养护,岂可浪掷性命?”

    荀灌娘心说你责备我这一点,我虚心接受——急忙俯首。可是随即就听裴该又道:“且不当呵斥甄随、王泽,使坏我之统筹……”

    不等荀灌娘或辩驳或致歉,裴该就继续说道:“非关妇人与否,谁云妇人即不能参政事、军事?昔日若非夫人参乃父政事,我或许不能够生出宛城了。然而不在其位,不当干预,即汝父在此,亦不可插手我之军事!”

    他这番说明,倒是大出荀灌娘意料之外,不过以荀灌娘打小所受到的教育,以及当时的社会思潮,她自然难以理解裴该男女平等的想法,只是以为——夫君甚爱我,乃肯放纵我也。急忙致歉道:“妾一时心急,出言无状,事后也深自反省——好在甄将军等未曾因妇人之言而坏国事。唯此后使陈将军守城,事出无奈,还望夫君宽宥。”

    裴该说我方才沉吟,正是在考虑此事啊——“制度紊乱,统属不明,若非夫人出面,使陈安主守大荔,则恐生不忍言之事——这是夫人之功,何过之有啊?”

    还幸亏荀灌娘当日身在大荔城中,可以压得住那名郡尉,否则的话,郡尉和陈安争斗起来,城中无主,难御外敌,一旦被胡军攻破了大荔,不但我老婆可能受到伤害,甚至于整体战略态势都将岌岌可危了。

    根源就在于制度不明,我临时设置了包括郡尉在内的一些新职务,却因为有违旧制,还不能彻底融入到整个体系中去,太平时节还则罢了,一旦遭逢特殊事件,具体职权该如何划分,由谁主事,就成为一个大问题了。

    自秦代以来,政府官僚体系就是在逐渐完善的,但汉末魏晋,直至南北朝,官制恰好处在一个重要的变革点上,即便没有裴该的新政,类似事端都有可能发生。秦汉之制,基本上是以职论品,身任何职,则你的官位就有多高,体系尚算清晰;魏晋“九品中正制”出台后,人品逐渐影响到官品,使得品官体系逐渐形成,官位的高低乃不再因职而论。

    这一方面是对旧体制的调整,比如说尚书令自后汉即为中枢要职,但秩禄制下始终是千石,等同于京县之令,品官制下则为第三品,位于公、卿之间,终于名实相符。但另一方面,也使得某些清贵而不重要的职务,逐渐位居上品,实际亲民官反倒远远不如了……

    拉回来说,如今是秩禄与官品两道并行,而且文武不分,混乱情况那就更加明显。即以此番大荔城中之事来论,郡尉就理论上来说,负责武事,但却并不属于大司马三军系统,所以他可以不卖陈安的账,若非荀灌娘以品位相压,他也是绝不肯退缩却步的。

    裴该受到后世的影响,对于官品更为认同——此后近两千年间,从正一品到从九品下的标示官位高低的体系,早就已经深入人心啦,除非历史爱好者,谁知道什么比公、中二千石、八百石之类名词各代表了什么意思——因而就曾经考虑过彻底以官品替代秩禄。此外,军中品级更加混乱,也急需统一起来。

    军队是最需要严格上下级关系的,只有明高下,才能强组织。

    裴该这脑筋一转起来,就再也不安于室了,又跟荀灌娘敷衍了几句,便说政事未毕,今夜乃不宿在内寝。当即跑出去,叫来郭璞等亲信,就军中等级问题,详细研讨起来。

    研讨的结果,是按照后世成法,设置军衔制度,并与官品相对应。目前此政仅施之于大司马三军,基本次序如下:

    一品为上大将,唯裴该本人当之。

    二品为大将,暂时空缺;三品为上将——目前军中三品将军唯有护军陶侃一人而已。

    四品为中将,目前军中四品将军有武卫甄随、中坚郭默、中垒刘夜堂、骁骑北宫纯、振武陆衍和奋武陆和。中将的基本职司,为一旅之帅,或可进位军帅、佐——新在营上设旅,三营为一旅,三旅为一军。

    五品为少将,任旅佐或营督。六品为上尉,任营副或部督。七品为中尉,任部副或队长。八品为少尉,任队副或排长。九品为上士,任排副或伍长。伍长以下,将士卒分为少士、上兵、次兵三个级别。

    这是正兵的等级体系,辅兵则同等职务,相应军衔要低上一级。此外,非止大司马三军,乃至幕府中参谋,关中地方长吏,只要其职任相关于军事,也全都授予军衔——比方说裴嶷虽无将军号,但既任大司马中军帅,也为中将;郭璞为幕府书记,给中尉衔;郡尉则如六品上尉(正好郡国守相是五品)。

    凡有军衔者,即可依军法约束,且出行必配符记,以作区别,以便识认。裴该命人制作袖标,上将以上为大红,中、少将为赭红,上尉青色,中、少尉蓝色,士官黑色,无论穿戎服还是铠甲,都必须套在左大臂之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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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