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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章、幽冀钝槌

    裴该不但制定了军衔制度,还重新设定文官的品级——这是因为洛阳朝廷所授官品,未必符合关中的实际情况,而大司马幕府中某些低等职务、临时差遣,也向来无品可论。

    说白了,裴该是要撇开原本的品官制度,在关中地区无论文武、军政,另外再搞一套。

    文官三品以上不授——开玩笑,一二品都是公、比公,不是裴该所可以自行任命的,所以目前关中就只有裴该一个一品,又何必再设呢?

    三品文官名之为正卿,四品为亚卿,五品上大夫,六品中大夫,七品下大夫,八品给事郎,九品征事郎,最低级别再设一个登仕郎——最后这三个名称,源自于唐宋时代的文散官。

    后世完善的品官制度,从一到九品皆分正从,正四品以下又分上下,总共三十级,而文武散官制度,则从从一品起算,总共二十九阶,正好一一对应。裴该认为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还不必要搞得那么复杂,汉代秩禄制也不过十多个等级而已(历代有所增减),唐宋时品级繁复,是和冗官现象密不可分的,所以到了清朝,就又除去上下,浓缩为“九品十八阶”了。

    他目前的设置,等于把文武全都分为十阶,暂时敷用。幕府和大司马三军直属官员,全都按此等级划分,至于各州郡地方官,则申明此等级纯为留台任事之时别尊卑、明上下之用,与其原本官品、秩禄可以并行,且互不影响。

    目前既已大破刘粲,想必胡寇短时间内不敢再来侵扰关中,而己方对于河东的侵食,暂委甄随一部可也。在这种条件下,裴该一方面想要趁机重整军伍,推广军衔制度,明确各部职能,同时也继续扩军,另方面计划将关中文吏之人事,也利用新的等级制度来重新梳理一番。

    关中激战之后,暂时归入一段平缓的积聚期,暂且不论。而洛阳朝堂之上,此际却风云变幻。明眼人都能够瞧得出来,大司马裴该既在关中摧破胡寇,赢得自胡乱以来最大的胜利,加上骠骑大将军祖逖又离开洛阳,亲往河内前线,则“裴党”之势,必然因此而更盛。

    关西、河东,以及青、徐人士无不弹冠相庆;司、兖、豫出身的官员则或者密切关注太傅荀组的动作,看他究竟如何向背,或者暗寻门路,有改换门庭之意。一时之间,梁芬、荀崧等人府前车马不绝,请谒者能够直接排出一里地的队去。

    然而谁都料想不到,祖约竟然会率先发起反击。就在韦忠被车裂数日后,适逢大朝,治书侍御史王涛突然出列,弹劾尚书李容,奏其贪赃、纳贿、越权、私授等十二事,请罢其职;随即殿中侍御史范广也站出来说:“李容朝见,常暗以其手摄前列之足,既失大臣仪体,又有私议之嫌,恳请纠治。”

    王涛是堂邑人,其兄王鉴初为琅琊国侍郎,乃随司马睿南迁,见在建康幕府任职;王涛本人流亡汝南,候洛阳克复后才出仕于朝。范广则是顺阳人,为前雍州刺史、左将军范晷长子。这二位就表面上来看,都不是祖氏一党,但今天站出来弹劾李容,背后究竟是谁指使的,那是再明白不过啦。

    倘若只是偶发事件,为什么偏偏两人先后脚地出列,从不同方向弹劾同一个人呢?

    朝会之上,气氛严肃,议程也很紧凑,不可能让李容站出来,逐条为自己辩解。一般情况下,倘若事情不大,或者皇帝信任此人,就会命其写奏自辩;倘若事情大一些,或者皇帝也怀疑被劾者,则会命有司临时组建一个核查小组,就相关情事展开调查。

    司马邺貌似挺信任李容的,而且王涛、范广也没有当场拿出无可辩驳的证据来——这年月虽然尚没有“风闻奏事”一说,但御史劾人,还真没必要桩桩件件都落到实处,因为他们本身缺乏足够的调查人力和物力——便即命李容退朝之后,写奏自辩可也。

    李仲思当顶猛挨了一棒,多少有些促不及防,失魂落魄。当日晚间,他主动去拜访梁芬,梁芬也在书房安坐,专等这名亲信登门。见面之后,李容就说:“此必祖士少所指使也!”

    梁芬说那还用猜吗?废话就不必多说了——“仲思,所劾之事,是实是虚?”

    李容苦笑道:“司徒公,但任事者孰能无过?或亲眷有请托,岂能不为关说?友朋有馈赠,岂可拒而不受?我所行自无过逾者,然恐不易自辩啊……”当官的谁不在灰色区域进进出出?只要不直接触犯国家制度,事情别做得太过分,不会被人抓住把柄,那就应该没事了吧?问题是人家蓄谋已久,有备而来,我这自辩的文章就不好做啊。

    “至于殿上失仪体……司徒公岂不知乎?”我捏的就是你的脚啊,范广不敢明言罢了——“然,范某身为殿中侍御史,何以当时不言,偏要到此际方才道出?”

    随即叹了口气,说:“身为台省之臣,位列中枢,既受劾,岂能再安居其位啊!”

    这也是汉代以来的通例,身为朝廷重臣,一旦被御史台这类监察机构盯上了,不是光自辩就能完事儿的,往往都要上奏请辞——即便弹劾我的皆为虚言,亦由此可知,我不孚众望,若不就此避位,必被认为贪权恋栈,从而有损声名。当然啦,这只是表个态而已,辞表是否通过,尚且两说。

    但是李容说了:“祖士少来势汹汹,恐非臣避位而不能息。臣若暂离台省,乃可遏止其势,不再进逼;臣若不退,诚恐事及司徒公与荀仆射……”范广今天为什么隐晦您的名字不提?那就是留着余地呢,祖约也不敢奢望一步到位,能把敌对势力尽扫而空。但倘若他一击不中,就有可能加大进攻的力度,到时候威胁到您或者荀景猷,那就麻烦了……

    梁芬紧锁双眉,捻须问道:“事乃至此乎?”你一定要请辞吗?

    李容点点头,说我不但要请辞,而且不是光表个态而已,那是必须要离开尚书省的——“臣自退朝之后,反复筹谋,唯如此,方可反制祖士少!”好比他一拳头打过来,咱们必须要朝后退一步,然后再施力反击;倘若硬顶着不退,不但容易受伤,后面的力气也不好遽发。

    而且祖约他有仗恃,如今为祖逖调度粮秣物资,筹措后援兵马,这事儿一直都是他在办,别人即便接手,短时间内也很难将条理梳理清晰——再者说了,祖家的人马,别人怎么可能顺利调得动啊?所以他才敢直接怼我,咱们却不便发起反击,轰他下台。

    那么,难道就这么算了吗?当然不成!

    “能破此局者,唯士言也。”

    咱们得赶紧把祖纳召过来,他身为祖逖的兄长,代替祖约主掌后事,那谁都没话说,祖家人马也不敢不唯命是从——

    “司徒公,前日之所议,须急行也!我已暗示梅叔真、钟彦胄,司徒公乃可召之来,使彼二人南下建康,往说丹阳王与祖士言,加之刘大连、刁玄亮关说,事有七八分可成。则我一去位,司徒公便当与荀仆射共奏,召士言来都,以免祖士少欲壑难填,趁胜而更进……”

    于是第二天,李容写就了自辩的奏章,加一份辞表,一并送至尚书省,而且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光嘴上说说,假装辞官而已,他干脆就此呆在家中“待罪”,不再赴省上班了。省内共议此事,梁芬以平尚书事的身份暗示了一下,便即顺利通过,上奏司马邺知晓。

    司马邺召见省臣,征询新任尚书的人选。祖约一击奏功,未免得意,他袖子里也揣了几个合适的人选——当然是就他而言合适——振作精神,打算要舌战群儒,从梁芬、荀崧、华恒嘴里,硬生生把这个位置给抢到手。可谁料想荀崧直接就说了:“范阳祖士言,家门贵显(如今全天下排第六位啊),有操行,能清言,文义可观,见在丹阳王幕,乃可召入都中,使列台省。”

    祖士少闻听此言,当场就傻了……

    祖纳虽然跟他不是一母所生,终究也是同父兄长啊,以传统的儒家道德而言,除非我这兄长人品实在不堪,甚至于干犯国法,我已然跟他断绝了关系,否则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下说兄长的坏话吧?如今荀崧提出来,要召祖纳入都,补任尚书,难道我能说不合适吗?

    更要命的是,祖纳不来还则罢了,一旦他进京就任,岂有一门两兄弟并列中枢,还呆在同一部门的道理啊?那无私也有私了!到时候肯定得我避他,不可能他避我吧?

    司马邺不知道他那么多花花肠子,还特意问:“仆射所奏,祖卿以为若何?令兄才堪尚书否?”

    祖约有苦说不出,只得俯身道:“家兄之才,过约十倍……”

    心说我回去就赶紧给二哥写信,把利害得失剖析清楚,请他千万千万辞召,不要到洛阳来!可是我这二哥从来都瞧我不起,他会不会听我的话,还真是难以预料啊……

    对于荀崧举荐祖纳之事,既然群臣多无异议,司马邺也便首肯,随即尚书省拟定制书,遣尚书左丞王卓前往建康,去征召祖纳。

    王文宣以高品而低就——他是一品京陵郡公,却只做个小小的尚书右丞,不久前才刚晋为左丞,列第六品——平素却毫无遗憾、怨怼之言,做事忠诚勤谨,得到了台省上下的一致好评。但就理论上来说,他是太原人,又曾经主动投向长安,去谒裴该,应该算“裴党”,只是王文宣谨守门户,从来也不跟梁芬、荀崧等人私相往来,表现得绝对中立。故此这一征召人选,也便同时得到了梁、祖双方的认同。

    随即梁芬、荀崧,以及祖约,先后遣人去暗示王卓:你慢慢走,不着急往建康赶……

    对于前者来说,那是希望梅陶、钟雅先一步赶到建康,先说动丹阳王司马睿放人,说服祖纳应怔;对于后者来说,我给二哥的信得先送到啊,否则这阻拦还有什么意义呢?

    王文宣擅长观人,对于朝中的波谲云诡,自然也有所察觉,因而回复双方来人,都说我知道了——那我就慢慢走,等你们安排好喽,再抵建康。你们只管斗去,反正不关我的事啊,我只要做好本职工作就成了。

    朝命颁下,李容正式离职,然后就收拾行李,说要返回老家去。梁芬、荀崧自然对他别有安排,甚至于想干脆把李容塞进御史台去,却都被李容给婉拒了。二人心说,难道你是想返回关中,去向大司马哭诉不成么?

    哭诉不哭诉的暂且不论,李容既然归乡,以他的性格,是不可能隐居不仕的,而作为当初“倒索”的大功臣,裴该也不会放着此人不用。总之李容入关,必将出仕大司马幕府,日后的前途也有保障,梁、荀等人因此见他去意已坚,乃不多劝。

    顺便说说梅陶和钟雅,前者是汝南西平人,后者是颍川长社人,“永嘉之乱”前都做到过县之长吏,乱起而南渡,入了当时的琅琊王司马睿幕,待裴、祖复洛,乃络绎北归。若论派系,这两人都比较倾向于荀组,梁芬也是先跟荀组商议,在利益上达成了妥协之后,才得以派遣二人前往建康游说的。

    主要这二位与祖纳本为莫逆之交——《晋书》中即记载有三人之间的交谈:

    祖纳平素寡言少语,但并不是说这人嘴笨或者脑筋慢,只是为人谨慎,不肯妄逞口舌之利罢了,正经在朋友中间,他还是挺能说会道的,某次就把梅陶、钟雅驳斥得哑口无言。祖纳因此就说:“君汝颍之士,利如锥;我幽冀之士,钝如槌。持我钝槌,捶君利锥,皆当摧矣。”

    梅、钟不肯认输,说:“我有神锥,不可得槌。”祖纳笑道:“假有神锥,必有神槌!”反正我这钝槌,能把你们的利锥全都给砸个稀巴烂。

第六章、埋伏

    对于身后波谲云诡的朝政,祖逖皆置之不理——他也没功夫去理——自将大军渡过黄河,抵达温县。

    李矩、魏该早就得到通知,自己的谏言未能得用,骠骑大将军还是一意兴师,既然如此,那也没有苦谏不休的道理,唯专注于目前的战局,才可能使国家转危为安。不过祖逖跟二人一见面,就先通报消息:“好教二位将军得知,大司马于关中已破胡矣!”

    李、魏二人又惊又喜,忙问具体情况,祖逖却说我也不清楚,但知刘粲已然遁逃——详细奏报,咱们还得等上几天。

    即入城中,询问战况。李矩答道:“正面贼寇,为桃豹、赵固,合兵二万余,逼城而寨,却也不敢来攻……”祖逖便道:“且歇一晚,明日出城,摧破彼獠!”

    翌日便即于城下展开激战,冯龙率“复仇军”先入敌阵,士皆奋勇,险险杀至赵固的面前。赵固本来见到“祖”字大旗,就有些心慌,因而不待晋军真的逼近,便即拨转马头,落荒而走。赵固这一逃,动摇军势,桃豹也扛不住了,率军急退。祖逖挥师从后追杀,杀俘胡、羯不下千数。

    赵固自然是逃回了野王,桃豹却没跟他一起走,而是西北方向遁往州县,两城呈犄角之势,相互呼应。桃豹一入州县,喘息稍定,便命书记行文,说明祖逖已率大军来援河内——两封信,一封千里迢迢送去襄国,向石勒禀报,一封则逾太行北上,去通知上党的蘷安。

    按照原本的计划,倘若晋人增兵,赵固、桃豹不能御,蘷安便要率上党军逾越太行而南,直下野王。而若是祖逖亲来,估计蘷安、桃豹都未必是他的对手,说不得,赵公您怕是要亲自跑这一趟啦。

    在援军抵达之前,桃豹只是相助赵固,严守野王和州县。

    形势就此瞬间翻转,晋军反逼野王下阵。此际关中的正式胜报也已经洛阳而送至军前,祖逖知道西路暂时无忧了,便分军去取沁水、轵县,以及河内、河东交界处的要隘轵关——此举主要目的,乃是为了封堵王屋陉,以免蘷安经王屋陉南下,兜抄晋军的后路。

    但是野王背后的太行陉和汲郡内的白陉他就管不到了。祖逖原本便有预料,上党军可能自此三陉而出,南下增援赵固,不过太行险塞,军行为难,倘若大部队还带着辎重欲过,速度更是慢到令人发指,估计蘷安一时半会儿也来不了吧?

    还是李矩提醒他:“末将等初破赵固,西取州县,亦以为桃豹得信,或将请示羯奴,不克遽来,孰料他三日便至,末将等促不及防,乃至挫败。由此可知,羯奴使桃豹驻汲郡,假以骚扰司、兖,其实意在河内也,安知蘷安未曾先得旨意,早便驻兵于太行山口啊?明公其慎。”

    祖逖点点头:“世回所言有理。我行前已命桓宣、徐龛,假意欲渡,以牵制羯奴,使不能大发军来。然若蘷安乃至石虎继至,我军不足三万,恐怕难御……”最好的方法,是尽快攻克野王,进而封锁太行陉,让上党军只能绕路打从汲郡的白陉过来。

    野王乃是中州古城,于夏属覃怀地,于商为鄂侯国,于周为邘国都,逮为晋国所灭,乃命其邑为野王。此后野王经晋、魏、韩而终入秦,秦伐卫,迁卫君角于野王,直到秦二世之时,才复灭卫,将此城彻底归入版图——不过那时候,秦之版图已经开始分崩离析了。

    野王县背倚太行,有沁水过其北,但在向南一面,却一马平川,无险可据。夏代的所谓“覃怀地”,其实是北包野王而南容温县,一凭山、一据河,两相呼应,才得地利。如今既然温县已为晋人所有,那么野王就如同被扒了外垣一般,敌人可以直接踹门踏户了。

    只是也正因为如此,故而经过历代修缮,野王城是颇为雄峻、牢固的,加上赵固经营既久,晋师想要一鼓而下,也非易事——况且还有州县的桃豹为其应援。于是祖逖一方面使李矩立营城西,以防桃豹,一方面砍木伐林,打造攻城器械,同时召来部将上官巳,问他:“赵固乃可说而降否?”

    上官巳本是长沙王司马乂属将,司马乂为张方所杀后,他响应东海王司马越的号召,起兵讨伐叛贼司马颖,遂入洛阳。司马越出镇于项,并没有带着上官巳,他仍旧驻守在洛阳周边地区,等到“永嘉之乱”,洛阳城破,怀帝被掳,他就率残兵在河南、河内地等打起了游击。

    当时这一片区域内的半独立势力,除上官巳外,还有李矩、郭默、魏浚与其侄魏该,以及赵固。因为朝廷整个儿让人端了,在河阴的司徒傅祗和在阳城的荀藩、荀组兄弟又无驭人之才,导致诸将无统属,所以在跟胡人打的同时,往往还自相攻伐,抢夺地盘、粮草。上官巳因此,是曾经跟赵固打过颇长时间交道的,祖逖乃先征询了李矩的意见后,又再探问上官巳。

    上官巳回答说:“赵固首鼠之辈,又无深谋,今见我晋势大,多半肯降。然若桃豹先已称上党军不日将至,彼或犹疑,不易说也。”

    祖逖道:“若能说服赵固来降,河内之地,可传檄而定,即羯奴大发兵来,我亦不惧。”然后对上官巳分析局势,说兖、豫之兵将陆续抵达京畿,我若是会合了一起渡河,可得四五万众,但恐粮运艰难,而且一战就把河南地区给掏空了,所以才先将此两万军来。若能用这两万人马就平定河内,所得既多,对国家的损害、财政的压力也小,乃是上策。

    所以——“卿可敢入城说赵固来降否?”

    上官巳犹豫了一会儿,回答道:“明公有命,巳岂敢不遵?但恐赵固反复小人,阴狠狡诈,一旦害我,则我妻小俱在洛阳,还望明公看护……”

    祖逖说你放心吧,你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你的妻儿肯定朝廷给养了。

    上官巳拱手而别,直至城下,唤赵固相见。等候多时,城上终于缀下一个竹筐来,把上官巳接了进去。

    祖逖一方面继续打造攻城器械,一方面静等城中消息。可是直到第二天,才终于又有竹筐放下,但其中无人,只是滚出来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

    诸将皆怒,纷纷请战,要求攻破野王,乱刃砍死赵固。祖逖也不禁黯然抹泪,但随即就制止诸将说:“赵固若早怀死战意,不必等待一宿,才害上官将军——此必蘷安已入其境也!”

    哪怕蘷安还得有个三五天才到,赵固都绝对没有这个胆量!

    于是命众将暂驻不动,再等一日,然后才挥师攻城。果然正在晋军填平了壕沟,直迫羊马垣前之时,突然有无数羯军自沁水下游涉渡而来,从侧面攻打晋军,同时州县的桃豹也开城杀出。

    晋军自城下狼狈而退,羯军紧追不舍,直入晋营。但随即一声鼓响,伏兵四出,将来犯羯军团团包围起来。祖逖亲自提矛上马,冲杀在前,手刃十数敌兵,羯众就此大乱。

    果然不出李矩、祖逖所料,蘷安早就驻军在上党郡南的高都县,专等河内消息。当听说晋人大发援军的情报后,他便挥师穿出太行陉,潜至沁水以北,并且传信给赵固、桃豹,约期共举。正赶上上官巳来说赵固,赵固一开始还恭敬相迎,设宴款待,跟上官巳大谈条件,等到半夜里得着了蘷安的消息,便即一刀斩杀了上官巳,待天明后将首级掷出城外。

    然后三将设谋,就等着晋人前来攻城,以便内外呼应,东西夹击,大破晋师。可是蘷安急渡沁水,直取晋营,桃豹也自州县急急杀来之时,赵固却也狡诈,仍然紧闭城门不出。随即蘷安中伏,死战得脱,退返沁北,桃豹也被李矩硬生生给堵回了城里去,赵固在城上见了,直抹冷汗,心说我若是应喏开城杀出,估计这会儿也已经完了吧……

    祖逖虽然击败了蘷安、桃豹,但战场上估算敌军数量,上党军不下两万之众,逃归沁北的,估计超过了七成。随即蘷安在沁水北岸正式立营,高张旗帜,祖士稚判断敌军三部加起来,仍比己军为多,又呈犄角应援之势,则靠自己这不足三万人,恐怕是别想顺顺利利攻克野王城的。无奈之下,只得暂且休兵,遣使往洛阳去呼唤增援。

    祖约在洛阳,虽然赶跑了李容,却又被梁芬、荀崧摆了一道,要召其二兄祖纳入都,他脑袋上如同悬了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劈下来……虽然日夕忐忑,却也不敢疏忽政事——主要是他祖家之事——急忙调派粮秣、物资,先发五千军往援河内。

    于此同时,桃豹的急报也传至襄国,石勒见了,便对张宾道:“果不出右侯所料,祖逖亲率军来攻河内。蘷安、桃豹,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其实石勒从来都没有跟祖逖见过仗,但祖逖在河南几经恶战,大破胡师,甚至于斩杀刘敷,逼死呼延晏,威名素著,他石世龙自也不敢轻忽。再者说了,石勒是很瞧得起裴该的,那能够跟裴该并肩作战,并被付以河南镇守重任的祖逖,有可能是个废物吗?

    张宾便道:“祖某之动向,臣早与明公言之,今当请明公亲临前阵,统驭蘷、桃二将,以破祖逖。”

    石勒之所以没有大发兵马,去救河内,主要原因是河北的存粮不多,难以支应大军远征。然而桃豹先行,已经跟赵固说好了,一旦晋人增兵,我恐怕挡不住,除非你预先积谷于郡东的山阳、武德之间,我才好召唤上党蘷安甚至于襄国的赵公亲来救援。河内农业很发达,即便几经丧乱,其富庶仍然强过了河南、汲郡等邻地,加上赵固在郡中横征暴敛,兵没强多少,粮食倒是积存了数十万斛。此前他与桃豹逼至温县城下,却不发起进攻,一是不敢打,二则是利用这段时间,急匆匆往东面运粮食呢。

    张宾因此建议,如今粮食问题基本解决了,赵公您可以亲率一支兵马,去救援河内,指挥诸将,与祖逖相争,而且为策万全,最好命晋阳的石虎也向上党派兵、运粮,以为后援。

    这会儿襄国君臣还没有得到刘曜妄图东渡的消息,石勒就光听说石虎南下,以护守采桑津为名,抢夺西河郡了,当即遣使行文,大加申斥。石勒在公文中说,你只要为我守好并州就行了,无命不得擅为,否则军法必不容情!

    张宾也是怕石虎这头小豺狗一撒出去就勒不住了,他若是再闹出什么事儿来,导致胡、羯之间关系紧张尚且不论,要是妨碍了刘粲在关中的战事,使得胡军提前败退——败是一定的,就看败早败迟——那必然会影响到河内之战啊!所以赵公您还是下令,让石虎也在此战中掺和上一脚吧,别让他把精力浪费在不该关注的地方。

    石勒是多聪明的人啊,张宾虽未明言约束石虎,石勒却当即点头道:“季龙若北防拓跋,南援上党、河内,则必无暇妄为矣。”就欲遣将发兵,旁边儿程遐急忙摆手拦阻,说:“明公还请三思啊!”

    他说咱们河北也不怎么稳当,北有段匹磾虎视眈眈,南有邵续占据乐陵,倘若听说明公您离开了襄国,他们一起发兵来攻,那又该怎么办呢?

    张宾笑道:“子远所见甚远,然而无可忧也。”

    程遐是习惯性地要反驳张宾,张宾自然也习惯性地给堵回去,他说:“有段末柸为内应,则段氏内纷,匹磾必不敢发军而南;若止刘琨独来,丧败之师,不足为虑。至于邵续,我军前番进袭,苅其城郊田谷,则厌次之乏粮,更过于襄国,彼唯自保而已,孰克进袭?”

    程遐一脸的不服,但是很明显张了张嘴,想要加以反驳,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一大套话都给咽了回去……

第七章、胡信

    张宾认为段匹磾和邵续都不足为虑,程遐却心说——未必啊未必,你怎么知道厌次就没有足够的存粮呢?

    因为张宾并不清楚苏峻曾经从海上向厌次输运过粮草,程子远主司情报工作,却隐约打听到了一些信息,因为尚在核准之中,故而未向石勒禀报。他这会儿若是将此情报——即便尚无确证——合盘端出,确实能够打张宾一个措手不及,但问题……没太大用吧?那老贼滑不留手,很容易便能甩了锅去。

    然若赵公听信张宾之言,离开襄国,而邵续趁此机会,发兵来侵,都不必攻城破邑,只要军行超过百里,有威胁我境之意,我到时候就能够把这条消息直接扔张孟孙脸上去!

    要不要冒这个险呢?程遐故而犹豫了一下,随即想到:邵续兵马有限,即便来袭,估计也打不远,只是癣疥之祸罢了,若能因此而大挫张宾的声威,甚而使得赵公开始怀疑他的谋划,那对我才更有利吧。算了,让你先高兴一时吧,我缄口不言便是了。

    程遐既然不发话了,张宾之议便即顺利通过。石勒亲率三千精锐骑兵急援河内,自然要把军师张宾带在身边,至于留后事,就干脆委托给了程遐。

    其实程遐是一文吏,并不怎么懂得行军打仗,但一来他自掌情报工作之后,战略谋划水平似乎日益见长,二来也是石勒最信任的臣僚之一——或许除了张宾就是他了——岂可不任为留后啊?

    程遐之得宠,一个原因是他情报工作搞得不错,另一个原因是他献妹于石勒,深受宠爱,甚至于石勒还废了世子石兴,改以程氏所生的石弘为嗣,这世子的大舅,应该不会起啥异心吧?第三个原因,程遐跟张宾斗得很凶,是个人就能瞧得出来,但石勒反倒乐见其事——一则可不使张孟孙一家独大;二则么,所谓“兼听则明”,这二位见天在我面前争吵,提出的见解往往相左,我乃可善加取舍,于政事必有裨益。

    加上石勒此前往征并州之时,南和令赵领召广川、平原、勃海三郡国数千户叛投邵续,河间人邢嘏亦聚众数百,揭竿而起,石勒急于军中传命,任右司马程遐监冀州七郡诸军事,率军往讨,程子远算是基本上圆满地完成了任务。那么这次直接命其留守,也自当无虞吧?

    石勒可想不到,他才刚率军离开襄国,程遐就通过隐秘的渠道,传消息给王贡,问他:“岁末年初,君可能使邵嗣祖出城,稍扰我境否?”关于石勒离开襄国的情报,倒是并未透露,但明确表示:“如此,则可挫某人之势也。”

    裴该在大荔城中整训兵马,隔不数日,消息传来,郡北的胡军也皆弃守夏阳城和渡口,尽数逃往河东去了。如此一来,关中地区再无胡军成建制的兵马——还有少数败卒待剿,终属癣疥之患——裴该这才启程离开大荔,退返长安。

    陶侃、郭默等仍驻原防区不提,另遣陆衍率“蓬山中营”暂向秦州,屯驻在冀县——终究秦州初定,是不可不留重兵守备的。

    离开大荔后,大军缓缓而行,三日始至下邽。裴该才入城中,尚未来得及洗涤征尘,突然间接到了陶侃传来的一道急报,他打开来一瞧,不禁目瞪口呆。

    什么?刘曜竟然离开高奴,挥师东向,进至平阳城下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刘聪唯恐平阳空虚,石虎或将趁虚而入——石虎夺取西河郡的消息,裴该也是前几天才刚收到的——故而急召刘曜还朝入卫么?然而刘粲与刘曜本不和睦,倘若刘曜还朝,而刘粲恰逢丧败,双方势力此消彼长之下,会不出闹出什么乱子来啊?刘聪也不傻,何以行此下策呢?

    正在犹疑,门上报说,周晋前来请罪。

    裴该召周晋登堂,就见那家伙一进来,便即匍匐在地,放声大哭,还连连磕头,请求责罚。裴该便问:“我命卿弃守夏阳,令可传到了么?”

    周晋答道:“尚未得令,即因胡势甚众,势不能守,末将因而放弃了夏阳……故此特来向大都督请罪。”

    裴该心说原来如此,我还想你究竟何罪之有呢……战败丧师,固然是过错,但因应情势不同,也当分别处理。胡众我寡,打输是很正常的事情——世间焉有不败之军,以及长胜之将哪?即便后世那支铁军,因为中央指挥不当,导致放弃江西而走,难道那些浴血奋战的指战员们,都有过错不成么?只为无令而弃城,所以你才前来请罪。

    裴该急忙离席而起,伸手将周晋搀扶起来,诚恳地说:“使将军以孤城、寡兵以当贼众,其罪在我,将军何罪啊?”好言抚慰一番。周晋涕泪交流,说:“虽然如此,末将仅仅护守夏阳数日,食粮未尽,便即弃城,且于城外为胡骑掩袭,导致士卒星散,十不存一二,岂敢自称无罪?还望大都督以军法惩处末将,以安众心。”

    他曾经连自杀的心都起过,但既然勉强活了下来,便怀满腔报仇血恨之气,不打算再去死了。只是自归频阳,看诸将对自己多有轻视之意——那些新交还则罢了,竟然连王堂这类老相识都冷面相对——加上最终是由王堂“收复”的夏阳,自己被迫驻守频阳,都没能赶上决战,当真是万般的懊悔难言。

    因而周晋的意思,大都督您即便不杀我,也应当惩处我,否则我不但无面目再见同僚,即便面对那些追随我苦战余生、勉强得活的部下,也都会感觉燥得慌哪。

    裴该大致明白了周晋的心思,便即点一点头,说:“既然如此,卿且率残部从我归长安待罪,至于处罚,择日颁下。”

    他已经想好了,不打算有什么实质上的处罚措施,但是可以等军衔制一推广,就把周晋挫下一级去,暂任上尉——其余各营营督,起码也得是个少将。如此可平众议,也可减少周晋的负疚感。

    才刚把周晋遣走,便又有急报递入——裴该心说今儿这事情还真多。

    接报来看,原来是对于刘曜兵归平阳之事,相对详细的说明。前一封书信乃裴诜在胡汉境内布置的间谍所侦知,报于陶侃,陶士行亲笔作书;这一封却不同了,署名为“下走解县薛宁”。

    裴该还记得薛宁的名字,想当初密传刘粲将从夏阳涉渡的情报,就是这个薛宁遣人送来的——只可惜报信人话没说得太清楚就死了,裴该还在疑惑:为何不是薛涛报我呢?后来才知道,敢情引胡军西渡,袭夺渡口的,就是薛涛!

    揣测起来,有两种可能性:一是薛涛为刘粲所挟,不得已而导胡军来袭夏阳渡口,暗中却使其弟薛宁来给自己传信;二是薛涛实已降胡,但其弟薛宁仍然心向我晋,乃与其兄分道扬镳了。

    急忙展信细读,薛宁在其中写明了三件事:一,我兄薛涛实已降胡——至于是不是被迫的,薛宁故意不提——然下走心从王化,不值家兄所为,故而此前密遣人送信于关中,也不知道送到了没有……

    二,刘曜陈兵平阳城下,他不是被召还朝的,而是私归,且觇其意,有趁乱夺权之心。就目前而言,他还没能进得了平阳城,靳准关闭四门,严守城池,不允其入。

    三,刘粲在汾阴聚拢残兵,本欲南守安邑,而为下走率族人所拒。旋刘粲听闻刘曜东归之事,便即统军飏去,至于他能不能来得及赶回平阳平叛,且待下走得到消息,会再禀报王师。

    裴该览书,沉吟良久,就问送信人:“汝自陶将军处来,陶将军对此如何说?”

    快马送信过来的,并非薛氏族人,而是自家将吏,加上书信无封,可见陶侃已经先瞧过了,那么陶侃有没有什么话,要你传达给我的呢?

    送信人拱手道:“陶将军使末将上禀大都督,胡虽内乱,情势难料,倘若不得确信,不当急往相攻。”

    你可千万别听说这消息,就以为有机可趁,从而当即掉头转向,就奔着河东去了……

    “陶将军先使末将赍此书报于大都督知晓,至于应对方略,异日更有书信呈上。”估计陶侃面对这胡汉国内瞬间混乱的莫名其妙的局势,他也有点儿迷糊,得要考虑清楚了,再写信与裴该商议。

    其实裴该方才沉吟,想法跟陶侃是一样的。我们原本计划暂且休兵,只留甄随一部在河东,徐徐蚕食,主要是担心石勒、石虎等,会因为我等紧逼刘粲,基于唇亡齿寒之意,发兵前往救援。此番虽然大胜,关中粮秣物资损耗也不小,加之士众疲惫,实不宜深入敌境,再去打一场主力决战了。万一进攻受挫,反倒画蛇添足。

    如今虽然得信,刘粲和刘曜有可能起内讧,但一则具体情况不明,尚不足以因应情势而改变既定方略;二则,石勒、石虎等聚兵来救的危险性仍然存在啊!

    虽说近闻祖逖发兵以向河内,本可为我牵制石勒,甚至于石虎。但河内虽然很重要,石勒也不可能为夺此一郡,就眼睁睁瞧着平阳政权瞬间倾覆吧?还不如等祖逖先吸引住了羯军主力,甚至于击败石勒,我再发兵平阳不迟。

    不过,那怎么着也得年后的事儿了,目前还当按照既定方针而行,主要休整兵马,屯积粮秣。不过,因应此等形势,甄随等人在河东侵逼的脚步,或许可以迈得再大一些……

    刘曜进入平阳的确切消息,要等裴该返回长安城后,方才接到。据说刘曜使内间打开城门,大军汹涌而入,很快便控制了朝堂,并且也不知道怎么一来,竟然得到了刘聪的认可。旋即刘聪颁诏,任刘曜为大单于、平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使其秉政。

    至于刘粲,自离“薛强壁”北遁后,便即不知去向,估计可能是在临汾、绛邑之间徘徊。他是会召集兵马,杀回平阳去,还是会遣使去跟刘曜约和,尚且不得而知。

    裴该召来裴诜、游遐等人计议,游子远说:“臣在西戎中游走,多说故伪皇太弟刘乂甚得氐、羌之心,自刘粲害刘乂,氐、羌乃多叛,甚至于逃归河西(平阳政权下属很多戎部,都是十多年前从河西迁过去的)。则刘聪夺刘粲大单于号,转授刘曜,是欲其抚戎也。”

    裴诜也说:“臣细察此前战事,深知刘曜之能,在刘粲之上——刘曜胡之宿将,刘渊以为假子,岂刘粲幼冲者所……”

    其实刘粲也三十多了,但论年龄、经验,比起刘曜来,当然算是“幼冲”。只是裴诜说到这儿,突然打了磕巴,因为他猛然间想起来:我这兄弟可也才三十哪,比刘粲还要小,我怎么能在他面前说人因为年轻所以必不可靠呢?

    裴该笑着摆摆手,不以为忤,反倒说:“祖大将军用兵之能,自非我所能及也。”倘若朝中再有这么一个门第、身份与我相若,也有振作灭胡之决心,但岁数比我大,经验比我丰富的,说不定我就让贤了。不是因为没有这路人,所以我这个小年轻才能当仁不让地肩负起重任来嘛。

    他说我明白阿兄的意思——“刘曜若执胡政,较之刘粲,恐将大不利于我。”

    裴诜点点头,随即说了:“幸好,刘粲未死!”

    刘粲终究是伪皇太子,而且他脑袋上“大单于”的头衔虽被剥夺,“大丞相”的帽子可仍旧戴着哪——“此必河西败报,传至平阳,刘聪乃被迫与刘曜妥协,然尚寄望于刘粲也……”

    旁边儿胡焱一针见血地指出:“恐刘聪未必知刘粲生死!”

    刘曜为了尽快掌握政权,很大可能性会假称刘粲已然战死,但刘聪未见其尸,多半不信。刘聪故会寄望于刘粲仍然得生,且徐徐召聚旧部,以便制约刘曜。

    裴诜点点头,随即笑道:“若刘粲已死,或刘曜将行弑主之事,亦未可知。”就是因为刘粲还没死,所以刘曜才不敢铤而走险,只能做权臣,不能当胡王。

    裴该闻言,不禁捻须而笑,问裴诜道:“阿兄在河东、平阳,布划得如何了?可能使人大造谣言,说刘粲将归平阳‘护君讨逆’否?”

    一则可以利用这种谣言,惊扰胡汉君臣之志,动摇两郡百姓对胡汉政权的信心;二则即便刘粲被迫要跟刘曜妥协,也说不定会为流言所逼,不得不起而一搏了。

    “我当命甄随慎勿北向,以逼刘粲,但东取安邑可也……”

第八章、雄健如此

    很快便迎来了建兴六年的正旦。

    百僚皆来大司马府上贺拜,裴该设宴款待,宾主尽欢。唯一遗憾的,是裴嶷不在身边——他仍驻留冀城,等待与裴粹交接,也不知道自己那个身在凉州的从叔究竟怎么一回事儿,磨磨蹭蹭的,起码河西战事已毕之时,传来消息,他还没能抵达冀城。

    如今胡中内乱,裴该实在很想跟裴嶷好好计议一番,该怎么利用好这一政治态势啊。

    回想过去的建兴五年,显得极其漫长,发生了太多的事儿啦。

    正月间,不出意料之外的,刘琨丧败,逃奔幽州,羯势就此盛极一时——尤其石虎这小混蛋竟然还做了晋阳守将、并州之主,昔日那副蛮横不听话的模样,至今仍不时在裴该眼前闪回。

    然后三月,祖逖入长安,与裴该商定了此后的政治构架,旋即大驾还洛,裴该终于能够在关中地区迈开自己大刀阔斧的改革步伐,尽展拳脚了。四月份儿子降生……

    今日宴间,也唤乳娘把那小子抱将出来,与部下们相见了。小东西吃得倒是挺肥满的,也不怕生,瞪俩大眼珠子到处寻摸,腮棒子一鼓一鼓的,还吐唾沫泡儿。裴该一时兴起,亲自抱着儿子,到各处去劝酒,谁想小东西一进他怀里就左右扭动,还打拳踢腿,并最终将一泡童子尿淋漓尽致地浇到了裴该的衣襟上。

    裴该心说,这没有“尿不湿”就是不行啊,普通尿布片子,很难绑得牢靠,且若量大的话,也兜不全……

    他被迫把儿子交还给乳娘,然后入内室换了身衣服,才重出与群宾相见。

    想去年儿子降生后,踏实了几个月,便即迎来秋收之期,裴该趁机挥师西进,俘虏司马保,镇定了秦州。但随即刘粲便举倾国之兵来攻……

    刘粲来得很不是时候,若等裴该彻底稳定了秦州局势,更将兵马整备、粮草屯积,多迈上一个台阶,他再杀来,估计夏阳就不会失守啦,山口之战也不会败,更不至于要坐守郃阳达半月之久。裴该自忖,倘若易地而处,敌我双方都在最虚弱的时候,我是不是能象刘粲一般下定决心,全力一搏呢?

    终归来说,若等自家粮秣充足,远征的准备充分,敌人或许会变得更加强大了。

    不,当此时也,刘粲必须要起而一搏的。只是他决心还下得不够坚定,既以大军相临,便当坚持速战,不可犹疑。不过也在于陶侃在山口护守数日,把刘粲第一阶段战略部署给打乱了,他后来才会这么进退失据。倘若他能够快速突破山口,直入平地,必将趁势将大军全面铺开,甚至于不理郃阳,多道南下,那己方就会很危险了……

    总而言之,还是自己地盘儿不够广、兵马不够强,否则便不至于如此捉襟见肘了。如今胡汉内乱,羯军又与祖逖在河内相争,是不是能够利用这段时间,整训、积聚,为一举平定中原做好准备呢?今年要做的工作可也不少哪!

    元旦大宴之后的第二天,各家眷属亦皆来拜谒荀夫人,裴该也特意跑过去照了一面——当时男女大防还不象后世那么变态,只要不在暗室,不相接触,见见面还是无妨的。荀灌娘逐一向夫君介绍了这些臣属家女眷,次第及于梁氏,裴该细细一瞧,不禁暗惊,心说原来甄蛮子喜欢这样的啊……

    要说这梁氏虽非天姿国色,长得也不算难看,而且肌肤甚白,正所谓“一白遮百丑”,但她放在唐代或可为美人,于此时代的主流审美观,就不怎么契合了。如前所述,魏晋时贵族女性的普遍审美,是白皙、颀长,胸不求耸,臀不求翘,但腰肢一定要细弱,走起路来如风摆柳,才能显出无限的娇媚来。

    按照这种审美标准,荀灌娘其实不能算美人,相貌暂且不论,她的体态偏健硕,尤其产过一胎后,腰肢也不够细。但梁氏在这条道路上跑得比荀灌娘更远,圆脸宽肩,粗腰大胸,目测在百五十斤以上——还好是晋斤。

    裴该就依稀感觉,这梁氏么,倒有点儿象后世某位自称“女汉子”的女谐星……

    洛阳朝中,新春贺拜后例有假期,不过祖约仍然值守尚书省。他在经过反复思忖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一旦二兄不听劝,执意应召北上,则他一入台省,自己是必须请辞的,再无别法可想。倘若那时,河内战事已毕,不管打赢、打输,三兄都将返回洛阳,则自己还有机会别谋一个中枢要职——中书、门下,乃至御史台,俱有可为。

    以我退职尚书的资历,转任御史中丞,有何难哉?到时候二兄主政,三兄管军,我掌监察,则我祖氏的地位,自然深固不摇了。

    就怕仗打得太慢,或者二兄来得太快,则三兄远在河内,必然不能遥制朝局,放自己一个好官——祖逖从来谦恭,谨守臣道,除非自己当面哭诉,否则是绝不肯轻易插手重臣人事的。倘真如此,自己只有转文为武,请往前线,去相助三兄与胡、羯鏖战,然而二兄初来乍到,后勤诸事他未必能够很快拿得起来啊……

    故此祖约急于将粮秣、兵马等事,全都梳理清楚,对应各种情况,都先做好预案,到时候别说是二兄祖纳了,就算换头猪上来,也不至于耽误了河内战事。

    只是他自请留值,殷峤却也只好留下来陪着。

    殷峤虽然是汝南人氏,但其故主郭默见在关中,而其本人也是得到裴该特命显拔,才能够入为尚书的,自然会是铁杆的“裴党”。只是相较李容而言,殷峤资历既浅,家门又不高——汝南殷氏,即便在新编《姓氏志》中,排名也为省内最低——故而从前在集团中的发言权便远不如梁允、李容,唯因李容辞去,地位才略有攀升而已。

    所以不放假,陪着祖约值班的苦差事,就只好落到他的肩膀上来了。原本按制,春假长达十五天,尚书省内,由六尚书轮流值守,但祖约因为负责河内战事的后方统筹,几乎一天都离不开,执意由自己独自扛过整个假期。梁芬乃道:“政事繁重,士少一肩岂能尽担啊?当使殷尚书相助……”

    正如梁芬所说,尚书省负责政事的日常运作,并不仅仅是供应大军所需而已,倘若只留祖约一人值班,他趁机把其它事儿全都管起来了,导致权限日广、权势日盛,那则对“裴党”必然不利。没办法,殷峤就只好陪绑喽。

    祖约对此倒并没有什么异议,虽说他也希望能够利用这个机会,扩大的自己的权限,增长自身的权柄,问题光一个人,再加几名尚书郎和小吏,实在是忙不过来,无奈之下,才只得容忍殷峤分任。

    利用这段时间,祖约分派人手、搜集船只,由孟津直至黄河北岸,临时搭建起了一座浮桥,随即粮秣物资、后续兵马,就源源不断地向温县输运过去。祖逖乃得以将温县作为战时基地,持续向野王、州县和沁北施压。除了元旦当日外,几乎每天都有小规模战事发生,总体而言,晋军胜多败少,掌握着战场的主动权。

    于此同时,石勒率三千精骑昼夜兼程,从襄国而至汲县,五百里路,日行将近百里——因为带兵不多,这一路上也都是自家地盘儿,乃不必携带太多的辎重物资,可以轻骑疾行。正好在元旦当天,他抵达了汲县,打算在此地歇兵两日,然后杀向州县,去与桃豹会合。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忽报蘷将军有急信送至,石勒乃命张宾发信诵读。张孟孙展开书信,先一目十行地扫过,便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石勒瞧着张宾的神情很不对。张孟孙平素是很重视容仪的,更讲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从来镇定严肃,即便局势再危险,一看他的表情,石勒都能自然而然地踏实下来。孰料此际展书一看,张宾面色大变,就连双手也略略有些颤抖……

    石勒忙问:“蘷安书中何语?难道是彼部已为晋人所破不成么?”

    张宾摇头道:“蘷、桃二位将军,尚且与祖逖对峙,未尝败绩……蘷将军书中所言,乃季龙将军所传平阳的讯息……”

    石虎跟刘曜合谋之事,没敢当即禀报石勒——他还计划着,一旦刘曜其事不成,我就把遣郭荣在采桑津接应他的事儿全给抹了,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直等到刘曜进了平阳,掌控朝局,同时得着刘粲在河西大败的消息,这才总结为一信,先送去蘷安军中,要蘷安转呈石勒。

    此外,除了详细说明刘曜发军、入朝的因由、经过外,还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雍王许诺,不日便将上奏天子,请晋赵公为赵王,总督冀、幽、并、青四州军事,且割汲、魏、顿丘、阳平和广平五郡,从属冀州。”

    ——胡汉基本上没有更动晋朝的行政区划,则所谓天下之中的“司州”,既包括其政权直辖的平阳、河东,赵固所领河内郡,晋人所据大河以南的弘农、上洛、河南、荥阳四郡外,也包括石勒腹心之地的汲、魏、广平等五郡——襄国本在广平郡北部,其实隶属司州,而非冀州——则若将此五郡转隶冀州,石勒的统治便更加名正言顺了。

    张宾一边读信,一边解释,石勒的脸色也越来越是难看,最终叹道:“刘粲竖子,不想败得如此之快……”

    虽然相隔甚远,他根据所获情报加以分析,本就预料到刘粲败多胜少,但原本想着,你终归发兵二十万众,而裴该又止得雍州一地,秦州尚未收取(这就是消息迟滞的后果了),只能固守,以待你粮尽退兵——怎么可能快速丧败呢?你总得咬着牙熬过正旦,甚至正月间,然后才会因粮秣不足,被迫后退,裴该或能从后掩杀,败汝断后兵马……

    谁料想根据石虎信中所言——其实具体情况他也还不清楚——刘粲早在半个多月前就吃了大败仗了,而且不但损失惨重,就连他本人也生死不明。石勒不禁顿足道:“不意光文皇帝之孙,竟然这般无用!”

    随即又轻叹一声:“更不意裴文约,雄健如此!”

    张宾这会儿已然镇定下来了,略一思忖,就劝慰石勒道:“皇太子丧师之事,原委尚且不明,明公不宜骤下断语。或乃雍王急向平阳,皇太子闻讯而急退,致为裴文约所趁,亦未可知啊……”

    终究石虎的信里写得不是很明白,没有把时间顺序捋清楚,那么刘粲之战败,是不是受到刘曜抢班夺权的影响所导致的呢?设身处地想一想,倘若我是刘粲,正率大军在前线作战,突然听说,有素来不相得的同僚领着兵无诏而归,直取京师,我能够不慌张吗?就此举止失措,急于脱离与晋人的接触,返回国中,因而被人衔尾疾追,临河大破,这也在情理之中吧?

    石勒说“不意裴文约雄健如此”,是,我早就知道这小家伙不简单,问题是当日接触,初以为他战略眼光独到,后来发现其于实务,亦颇有所擅长,却独不知此子知兵啊!当然啦,以裴该当时的身份、地位,于具体军务之筹划、运作,是没资格发言的,我却也没想到去试探一下……但其于战略、实务方面既肯暴露于我眼前,岂有深藏用兵之能,丝毫也不透露的道理啊?

    就算他不提,难道我傻的啊,就一丁点儿都瞧不出来?

    此前夺取河南地,那主要是祖逖在用兵,我事后多方搜集情报,发现裴该所部徐州军战力甚强,但他往往故示敌以弱,再施以雷霆一击,于具体战术上,并不见有多出挑的表现。再后来大荔之战,都云裴该善守,使刘曜顿兵坚城之下,待其士卒疲惫后,再发起反击,遂破刘曜。那么,裴该是否真能领军作战呢?还是因为得到了陶侃的辅佐?这还真说不好……

    故此,在情势尚且不明之前,明公你切不可在诸将前面过于夸赞裴该,以免动摇军心士气。

    石勒点点头:“右侯所言,我知之矣。”即召诸将吏入堂议事。

第九章、天下乃可觊觎

    石勒这回前往河内应援,随身带着一个参谋团和一个军官团,以备随时咨询和调用。因此时候不大,诸将吏俱至堂上,包括:左长史刁膺、左司马张敬、从事中郎裴宪,参军杜嘏、王续,中垒将军支雄、游击将军王阳,督护张斯、王步都,以及从子石生等。

    石勒将书信遍示众人,然后就问了:“今皇太子既败,则恐裴文约将率关中之卒直下河东。或其北上攻平阳,则社稷危矣,或其东向援祖逖,则我不易御——该当如何应对,卿等可畅所欲言。”

    裴宪和杜嘏对视一眼,随即都垂下头去,不打算发表意见——他们一个姓裴,要避嫌,一个是经学家,根本不通军事啊。首先发言的是左长史刁膺,拱手道:“不意皇太子二十万众,旦夕丧败,则晋势必炽,当此时也,我当凭险自守,不亦直撄其锋。河内之战,本无意义,还请明公召还桃将军守汲,命蘷将军退还上党,暂避晋寇为好……”

    刁膺本为石勒谋主,后来这位子被张宾给夺走了,他自然对张孟孙深怀不满,诸事都欲掣肘。但同时他也瞧不起程遐,不肯党同于程子远,就此虽然仍旧挂着左长史的头衔,在襄国政权中却日益边缘化。

    此番张宾提出救赵固以图河内,程遐首先跳出来表示反对,刁膺得见此状,干脆假装中立,两不相帮。然而如今关中败报传来,石勒询问诸将吏意见,他却忍不住要跳出来了——程遐不是不在吗?那我若不出头,谁来扯张宾的后腿啊?

    因此刁膺建议全面退缩,固守冀、并二州,以及汲县以东的司州五郡,以待局势之变——等于否定了张宾的谋划。石勒闻言,手捻虬须,沉吟不语。

    中垒将军支雄、游击将军王阳等都是武夫,虽然也惊骇于晋人势大,但以他们本身的性格,是绝不肯轻易后退,但谋守势的,故此纷纷表态,驳斥刁膺。王阳就说了:“刁长史所言,何其怯也!昔赵公率我等游走于淮上,四面皆敌,尚且不惧,今全冀在手,且得并地,岂有闻晋人来,便急言退兵之理啊?”

    正在莫衷一是,左司马张敬站起身来,环视众人道:“诸君稍安,且听某一言。”

    张敬出身清河张氏,门户虽然不高,也非张宾可比——张宾是赵郡人,真正的寒门小户——故此投羯之后,也跟张宾不大对付,却暗中与程遐结盟。不过张宾却很瞧得起张敬,称之为“智谋之士”,认为其才能稍逊于己,却要远远高过程遐等辈。

    然而张敬虽属程遐一党,私心却并没有程子远那么重,在此番战略决策上,他倒是赞成张宾取河内的主张的,因此站起身来,详细分析——基本上也是揣测——关中战事,道:

    “来书中于皇太子丧败经过,语焉不详,在某想来,二十万军,岂易遽破?裴该既破王师,其军自当疲惫,恐不敢遽取河东,进谋平阳。彼若胆敢犯阙,乃可命上党县公(石虎)入卫勤王,加之雍王亦宿将也,必能拒之于都外,无伤。

    “而彼若发军河内,先须底定河东,河东广袤、户口繁盛,岂易遽定?则以某所料,非二三月,关中晋军不克入援河东,则我若不见晋人即退,必为天下所笑,士气亦将蹉跌,何有余力固守以待时局之变呢?”

    支雄、王阳等纷纷拍腿:“左司马所言是也!”

    张敬瞥一眼脸色阴沉的刁膺,继续说道:“固然,刁长史所虑,也有其道理,但总须先觇看贼势,再定行止,不当闻风即退。”说着话朝石勒一拱手:“明公,在臣看来,祸兮福之所倚,皇太子此番丧败,于国家未必不是好事……”

    石勒闻言,略略一皱眉头,说:“哦?倒要聆听司马的高见了。”

    张敬乃道:“皇太子刚愎、跋扈,又素与明公不和,则其执政,司、冀难以一体,国家必然分裂,晋人乃可趁其势而逐一击破。而今雍王入朝,其与明公向无怨仇,加之深识大体——上党县公云欲封明公赵王,便即见其一斑——乃可遥相呼应,以御晋寇。”

    支雄、王阳等闻听此言,不禁面面相觑。他们都是石勒的原从人马,是一心想把石勒拱到皇帝宝座上去的,如今听张敬说什么,刘曜秉政,可能善待赵公,那……那赵公不就更没有理由自立了么?

    什么“祸兮福之所倚”,分明是祸不单行!

    就听张敬最后建议道:“因而臣以为,明公当急进河内,若能先于裴该来援前,击破祖逖,收取河内,则南可威胁洛阳,使晋人不敢遽渡大河,北可与并州上党县公、蘷将军连成一体,大河以北,十分郡县,我得其八。当其时也,明公天下乃可觊觎,而尚担忧晋寇么?”

    石勒故意当作没听懂“天下乃可觊觎”这句话,只是皱眉问道:“设若不能急破祖逖,而裴文约来援,如何处啊?”

    张敬答道:“当命上党县公急探河东讯息,且自请于雍王,南下护守临汾、绛邑。则有其军陈于境上,裴该必不敢大举东出,无虑也。”

    石勒沉吟道:“如此,石虎不能再发军以应河内,则我唯蘷、桃二将所部,合赵固不过四五万众,可能破祖逖否?”

    张敬笑道:“战无必胜,全在明公谋划,然岂有未经战便言败之理哪?”

    石勒嘴角微微一咧,转问张宾:“右侯以为若何?”

    张宾拱手道:“张司马所言是也。故此须急向河内,若军行缓,恐洛阳再调兖、豫之军来,破之为难。且……”顿了一顿,突然笑起来了:“即觇贼势,不易遽破,亦当护守州县,使晋人不能全得河内。况今赵固屯粮于山阳、武德之间,我若就此退去,难道资粮于晋人不成么?”

    言下之意,即便咱们要退,也得先过去把赵固准备好的粮食给搬空了再说!

    且说刘粲在“薛强壁”听闻噩耗,虽欲不信,却又不敢做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加上自忖薛宁态度坚决,八成难过,于是便急急转向,仍旧挟持着薛涛、裴硕,一口气跑进了闻喜县。

    他遣李景年快马驰往平阳,去打探消息,自己整顿败军,于县中只呆了一个晚上,便也匆匆启程,北向平阳。可是才刚走到临汾以北,突然李景年带着靳准跑回来禀报,说刘曜已然进入平阳了!

    刘粲又惊又怒,斥喝靳准道:“我将留守重任,托付于汝,今失平阳,汝还有何面目归来见孤?!”靳准伏在地上连连磕头,并且解释说,不是我守城不力,遂为刘曜所乘,乃是朝中重臣做了逆贼的内应哪!

    ——具体是谁干的,他也还没能搞明白。

    刘粲几乎咬断门齿,当场就要挥师入都,去与刘曜厮杀。靳准等人好不容易才把他给扯住了,都说如今大军初败,毫无战力,还怎么可能与刘曜相争啊——“殿下不如暂驻临汾、绛邑,待重振军势后,才可还朝除奸!”

    刘粲无奈,只得止军不前。他匆忙派遣使者还朝,去向刘聪谢罪——主要目的,当然是向老爹通报,你儿子我可还活着哪。

    但是几番遣使,都被刘曜暗中截杀。因为刘曜初执国政,人心未定,当此紧要关头,他可不敢让刘聪等人知道,刘粲尚且在生。一直等到数日后,乔泰、王腾等将陆续逃至刘粲军中,随即乔泰自告奋勇,率一部兵马北归,去晋谒刘聪。

    既然他带着不少兵,刘曜就不方便邀劫啦,且以乔泰的名位,刘曜也不敢妄施毒手——一旦消息泄露,自己的名望必然受损,刘聪也就有借口跟自己翻脸了。

    乔泰顺利抵达平阳,这才得以将河西战败的经过,以及刘粲、刘骥兄弟侥幸生还的消息,禀报给了胡汉君臣知晓——当然啦,关于战事过程,多少做了一些粉饰,仿佛非战之过,纯属苍天不佑。刘聪破天荒的连续好几天都没有喝醉了,竟然临朝听政,听罢其语,不禁勃然大怒,连拍桌案道:“孺子不知兵,焉有将二十万众而独围一城的道理啊?!”

    随即颁诏,要刘粲速归平阳,亲身前来谢罪。

    乔泰急忙奏禀说:“晋人既入河东,或将北上以犯平阳,是故皇太子殿下驻军临汾、绛邑之间,筑垒守备,不敢骤归。臣行前,殿下即执臣手,垂泣道:‘我经此大败,安有面目还朝,复见君父?今当于此地以待晋寇,即死,不使晋寇兵临平阳,危害国家也。卿可归奏天子,我若战死,乃请别择储君——河间王(指刘聪次子刘易)聪明年长,可付后任;倘若臣能挫败晋寇,稍赎罪愆,然后返归平阳,向君父请罪不迟。’”

    这一番话是刘粲兄弟、君臣之间,商量了很久之后得出的结果。众人都说殿下您可不能轻率地返回平阳去,如今刘曜执政,则殿下若归平阳,无异于羊入虎口,恐怕性命难全啊。咱们暂时屯扎在都外,对于刘曜也是一个制约,则其必不敢肆意妄行,更不敢谋害天子了……

    可是就怕天子受了刘曜的挟持,会下诏命殿下还朝,那就必须得如此这般说法……这段话虽短,却包含了两重含义:其一,我信不过刘曜,自然是不会轻易还朝的,因而借口阻挡晋人的进攻,暂驻都外;其二,我仍然是国家储君,还请天子与雍王都不要忘记——既云“我若战死,乃请别择储君”,言下之意,当然是说我只要还活着,那这位子就谁都别想摇动!

    国家易储,本为大事,哪怕天子都很难一言而决。但若刘聪真跟刘曜是一条心,或者坚持下诏,命刘粲还朝,或者干脆我这就剥夺你皇太子的位置,别择贤儿,可以先在群臣面前表这么一个态度。当然啦,儿子和从兄弟相比,刘聪更倾向于哪个,根本无须动问……

    故此刘聪在听了乔泰转述的刘粲之语后,表面上仍然是气哼哼的,把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却最终不但允准了刘粲暂不归朝的请求,且也不提易储之事,甚至于连刘粲“大丞相”的名号都不肯剥夺。

    刘曜因此难免郁闷,下朝之后,暗与刘均商议,说:“惜乎,刘粲不死!

    “倘若天下果然对刘粲失望,且有与我戮力同心,重振国势之意,即便暂不废刘粲皇太子之位,亦当将丞相之命,转授他人。我倒不似刘粲,有独执二台(尚书台和单于台)的野心,然而今上子嗣正多,半在平阳,乃可择河间等诸王为丞相。如今这般举措,分明欲以刘粲制约于我,则国家等若两分,可该如何是好啊?”

    刘均安慰他:“明公不必恨恼,此亦意料中事也,天子本乃不得已而纳明公,岂有真心?然而,若别置大丞相,则必分明公权柄,反与明公为不利。今刘粲虽为丞相,却屯兵于外,不能干涉朝政,乃可使崔懿之主尚书,懿之素信明公,则明公无丞相之名,却有丞相之实,二台独执,还何惧刘粲啊?

    “刘粲虽在临汾、绛邑之间,然而丧败之师,岂能遽整?近日散卒自河上络绎来归者,日近千数,则刘粲等聚兵亦最多三万,势单力薄,且若断其粮秣,又何足为患啊?

    “臣今为明公筹划三策:其一,内收氐、羌之心,编其勇壮以实禁军,徐徐排斥今上诸子,使不得掌兵;外和石氏,晋石勒赵王、石虎晋阳郡公,以为应援;且留乔泰等不遣,徐徐动摇其志,可使刘粲更弱。

    “其二,曩昔刘粲在时,天子终日沉醉,不理国事,则粲名为储君,实同监国;然今明公执政,天子反倒却歌舞、远美色、避旨酒,似有振作之意,实欲掣肘明公也。乃可多进美色,重使天子沉醉,才方便明公展布。

    “其三,我料裴该虽胜,军亦疲惫,未必急向平阳。若其来,乃可假其手以杀刘粲;若其不来,则待刘粲稍稍积聚后,便命其南下收复河东诸县,以晋人之力,更挫其势!”

第十章、珠宝与美色

    刘均为刘曜谋划三策,说完后淡淡一笑,又补充道:“如今国家势蹙,还当镇之以静,和睦上下,以度危局。且待平阳及周边镇定后,即可奏请废刘粲,改以济南王(刘骥)为皇太子,并明诏捕杀靳氏,如此,便可使其兄弟相争,君臣不和了。”

    刘曜沉吟良久,回复道:“卿之所计,俱为良谋,然而……只是为孤筹划,却不知要如何才能重振国家之势呢?国家若不能重振,即便孤独执二台,亦难免为亡国之臣……”

    刘均回答道:“太宰上洛王、太师汝阴王,此皆光文皇帝族子,明公兄弟,两朝重臣,久在中朝,近为刘粲夺其权柄,乃不值刘粲之所为。明公当亲往相访,晓以利害,使与明公协力同心,必能重振国势。

    “贝丘王实有经国之才,因同情故皇太弟,而为刘粲放之于外,乃可召入朝中,任为大司徒,使主掌民事。臣所谋者,唯及明公一身,而若三王协力,善辅明公,则能谋国家社稷也。明公其垂听臣言。”

    胡汉的太宰、上洛郡王,与太师、汝阴郡王,这二位都是刘渊的族子,跟刘聪、刘曜同辈,有趣的是,二人还同名,都叫做“刘景”。

    至于贝丘县王,名叫刘翼光,血统就比较疏远了,且比刘聪、刘曜要小一辈,与刘粲为从兄弟。

    刘均建议刘曜拉拢这三王,以为羽翼,如此则可上挟刘聪,下制百僚,而且以前二人的声望,再加第三人的能力,足以支撑危局,使得国家顺利度过低谷,重新振兴起来。

    刘曜当即首肯,依计而行不提。

    且说甄随、姚弋仲等在蒲坂,首先发兵南下,顺利扫清了从雷首山直到茅津的胡军河上堡垒,就此与晋土弘农郡联成一气。下一个目标,就是要兵向解县、猗氏,扩大自家在河东郡内的地盘儿了。

    根据探马所报,二县所驻胡军都不足千,而且人心散乱,一日三惊,估计拿下来是很容易的事情。问题是兵马数量有限,你能拿下来,还得能守得住才成啊,甄随因此上书长安,请求裴该再添兵增将。

    援军尚未派发,郭诵先来求见甄随,说我原本的任务是骚扰河东,如今事毕,自当返归洛阳,前去复命。主要他听说舅父李矩在河内的战事并不顺遂,使得祖公亲自率兵,北渡应援,眼看大战在即,我必须得去帮忙舅父啊。而今河东郡内,基本上再没有胡汉大军,哪怕接下来要进取解县、猗氏,其仗易打,大功难立,则我继续跟这儿呆着,实在太没意思啦。

    甄随反复挽留,郭声节却去意甚坚。甄随烦闷之下,就去找姚弋仲吐苦水——姚弋仲终究出身外族,依附时日也浅,知道甄随是裴该爱将,平素不敢顶撞,所以甄随对这羌儿印象不错——

    “我部兵马,本便不足,传说大都督将于营上,更设置旅,一旅可有万众,则我若有一万精兵,足可横行河东……可惜,只是说说而已,命未颁下,大都督却也不允我等在河东自行募兵,所得新卒,都要送去长安整训……

    “恰当此时,郭诵小儿又待辞去,这可如何是好啊?那小儿虽然年少,倒很能做事,我驻蒲坂,相应民事,一以付之,他与我等俱为武夫,却也勉强能够应付得来。则若辞去,民事由谁来管?大都督本云我等但管军事,将置河东郡守于蒲坂,偏偏迟至今日,不见遣人过来……”

    姚弋仲笑着安慰他:“将军何必心急。即自末将来到蒲坂,至今也不过半月而已,且正年节,即便大都督命将遣吏,也总须十五祭日后,才能离开长安……”

    正月十五日,后世称“上元节”、“元宵节”,晋时尚无此类名称——或者已经有了,但是不普及——但自汉代以来,即以此日作为祭祀“太一”的吉日,逐渐演化成年节的终点。也就是说,从元旦开始过年,总得过了十五,这年才算过完。所以很多衙门都在年底封衙,要等过了正月十五才会启封上班,而且十五之前,按惯例也不便离家远行。

    所以姚弋仲才说,不管是你所盼望的援军,还是河东郡守,起码都得十五以后才能到呢吧——十五之前可能连长安城都不会出——你着的什么急啊?咱们这儿终非河内,没有大的威胁,故此也不会有将、吏匆匆赶路过来。

    至于民政方面——“县中有吕氏,富有产业,子弟多读书,自当从中择吏,以守牧百姓。惜乎彼等屡次来谒将军,将军却总不肯见……”

    这年月的郡国守相、县令长,都是朝廷委派的,而至于辅弼之吏,除了一二名最重要的以为,多数都在本地征召读书人出任,而且习惯上要从大户人家子弟中挑选。因为只有这类士人,才能够制得住境内大户,大户若稳,那么百姓也多半不会闹事了。

    当然啦,话也可以反过来说:百姓多由大户统驭,郡县属吏是大户利益的代言人,有他们在,很多地方与其说是朝廷之地,还不如说是世家大族的封土……

    以当时的通讯技术、财政基础来说,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因为若排斥当地大户,而从外乡调来属吏,那就必须给开足够高的工资啊,朝廷哪儿来那么多钱?更别提情况不熟,易受大户欺瞒乃至排斥了,只要地主阶层不消亡,这个问题就基本上无解。

    故而姚弋仲建议,甄将军你别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肯跟吕家人相见,咱们还应该拉拢吕氏,并从其族中择人来暂掌民事才成。而且就算咱们不这么干,将来新郡守到了,他肯定还是这一套,则若吕氏为你所排斥,却受到新郡守的任用,将来咱们问地方上要人、要粮,恐怕就会遭受多方掣肘,对于接下来的战事不利啊。

    甄随拧着眉头说:“真不耐烦见此等人……罢了,罢了,汝既如此说,我便亲身往吕家一行,选几个人出来,负责民事吧。”

    当即派人去跟吕家打招呼,说正当新春,甄将军想要到汝家去求一杯春酒,你们可好生安排着。吕鹄闻听此信,不禁笑道:“这蛮子终于开窍了。”吩咐家中子弟,都择好衣穿上,收拾齐整了,以待迎接甄将军一行。

    到了日子,甄随留姚弋仲守县,自己率部曲十数人,就大摇大摆地来了。吕氏子弟都在坞堡门前恭候,甄随立马门前,抬眼打量这座坞堡,便即大声道:“我随大都督在徐州时,这般民坞也不知道捣毁了多少!”

    众人闻言皆惊,就听甄随接下去又说:“昔日胡寇肆虐,汝等乃筑坞自守,也属情有可原。然而如今老爷……我既率军入县,收复故土,则自有大司马军守护汝等,还须此坞何用啊?不如堕去了吧。”

    吕氏子弟赶紧恭请甄随入坞,把话题给岔开了去。有人急匆匆跑进去禀报吕鹄——老头儿年岁太大了,乃以不良于行为名,并未出迎——吕鹄笑道:“此亦题中应有之意,无妨也。”

    他说任凭哪朝哪代,都不会允许境内有守备森严的坞堡,但无论胡军在此,还是如今晋军在此,也都拿咱们这坞堡没招啊——真若发大兵来攻,那不是硬生生要把咱们逼到胡汉一边去么?别瞧胡汉如今势蹙,咱们真若拼死抵抗起来,这一县之地必然糜烂,就算甄随敢冒此大不韪,大司马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干吧。

    “且看宴间,若那蛮子有征召我家子弟之意,诸事皆可商量。大不了暂堕一面外壁,以为敷衍,但我家子弟为吏,此后县中诸事,还怕不能瞒过那蛮子么?”吩咐下去,我择定的那几个有能力、有担当的子弟,都往前凑,无关人等朝后退,不要混乱了那蛮子的视线,让他挑错了人。

    宴席早已摆下,按照这年月的习惯,分为内外两部分:内席在堂上,东西各一列,每人一张食案;外席在堂下,东西各两列,二人一案;堂门敞开,堂上的可以随意下阶,堂下的则不得允准,不得登堂敬酒。

    此外最上位并列两席,分别留给正主和主宾。甄随带来那些部曲,自然只能在堂下落座,甄随则被一群吕氏的嫡流或者长辈簇拥登堂,打眼一瞧,就见一个小老头儿颤颤崴崴的,由两名侍女搀扶着,拱手而立于主席之上——这应该就是吕鹄了吧?

    甄随貌似倒也敬老,一拱手:“老先生请先坐。”其实是他见这老头儿风烛残年,仿佛下一刻就会翻翻白眼,驾鹤西归似的,心说我此来正事儿可还没办完呢,千万别晦气撞上了丧事……算了,你还是赶紧坐下来啵。

    吕鹄颤声道:“岂敢,岂敢……”还是要等甄随先至宾位落座,他才敢坐。随即各种佳肴美食,就流水一般布将上来。

    吕氏子弟虽然还没能挤入这个新来政权,但在县中早就布下了不少的耳目,四处打听过甄随的喜好,再加上自己分析:这类蛮子,不外酒色财气,还能有什么高雅的情趣不成么?所以今天把庄内最醇的酒都端了出来,吕鹄还特意吩咐厨下:多备肉食,不必太过精致,但量一定要足啊。

    开席之后,甄随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喝了个爽快,还专挑大鱼大肉下嘴;而至于吕老头儿,终究年岁大了,瞧着案上那么多膏腴,他都觉得有点儿反胃,实在腻得慌,故而仅仅礼仪性地动了几箸,就把筷子给放下了。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融洽起来,吕鹄一摆手,便有两名美婢各捧着一方锦匣登堂,跪拜在甄随面前。旁边儿有人过来,掀开匣盖,只见一派珠光宝气,全都是金银美玉、首饰头面。吕鹄伸手一指,对甄随道:“将军身率貔貅,驱逐胡寇,收复本县,拯救一县黎庶,老朽阖门自然俱感恩德。些许薄礼,不成敬意,唯不知将军喜好,但闻将军新娶不久,乃可备夫人整妆耳。”

    其实这份礼物早就已经备下了,直接往县里就送过三次,但每次甄随都不肯接见吕氏族人,自然没机会送出去——今天甄随亲自到来,岂有不赶紧将出来的道理啊?

    甄随见了这些珠宝,自然欢喜——他心说我跟老婆才睡了一晚,就把她撇在长安,自己出来打仗,而且估计短时间内都回不去啦,心中实感愧疚,正好用这些珠宝首饰来讨好老婆,也免得她寂寞之下去偷汉子……

    “老先生太过客气了。”因此他也不推拒,只是摆摆手,说你们捧下堂,交给我那些部曲收起来吧。

    吕鹄笑道:“将军会错意了,非止此两匣头面,即这二婢,亦请将军笑纳——夫人既未随军,将军孤身在外,身旁岂可无人服侍呢?”

    甄随其实对女色并不怎么在意,要等吕老头儿这么说了,方才把目光从珠宝上移开,仔细打量那两名美婢——果然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只可惜体态略显单薄了一些,也不知道是否能够经得起自己这三百斤的分量……不禁暗中咽了一口唾沫,笑道:“老先生考虑得真是太周全了。”

    吕氏既然率先施放了善意,还送上这么一份大礼,甄随也不好大兜圈子——以他的性格,也不耐烦兜什么圈子——等到两名美婢捧着锦匣下去了,便即端起酒盏来,对吕鹄说:“礼物虽好,可惜饥不能食。我今将数千健儿入于蒲坂,欲待分定诸县,一举收复河东,可惜府库中粮秣不足,此前便恳请贵家供输一二,为何至今还不见解来哪?”

    对于他这一问,吕鹄早有心理准备,当即笑笑说:“将军怪责得是,然而蔽家也有下情上禀。此前胡寇侵剥,贪索无度,河东中产以上,大抵破家,即我吕氏,庄中亦实在筹措不出太多粮草物资来了……”

    不等甄随反诘,老头儿就继续说道:“自然,我等归向洛阳之心,无日稍懈,即便再难,也当为王师供应军需,以定河东。河东若不能定,胡寇还可能复来,我等又岂愿重沦为胡所欺的惨境啊?只是县中小吏,惯于上下其手,诚恐粮输十分,到得将军手中,唯余三分而已,则我即便破家亦不能救国,岂不冤枉?”

第十二章、装傻

    甄随多敏的人哪,一听吕老头儿这话,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也恰好跟自己的来意相合,当即笑道:“如老先生之言,若使吕氏族人为吏,监督供粮事,自然再无舞弊,物资可以源源不断供输军中了么?”

    吕鹄摆摆手:“不敢说源源不断,但我吕氏必勤劳王事,竭尽所能罢了。”

    甄随点点头:“老先生既有所请,老爷……我又岂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不知贵家中,都有些什么才俊之士,可以助我统筹民事,调度粮秣物资啊?”

    宴会这才终于进入正题,吕鹄便命自己预先挑选出来的子弟,络绎过来——有些本在堂下落座——向甄随敬酒,并且逐一加以介绍。当然啦,老头儿气血不足,说不了太长时间的话,大多数都是由其嫡子解说的,不过这位乃是吕鹄钦定的继承人,暂时还没有出仕的意愿。

    终究是未来的吕氏大家长,起家怎么也得七品往上,岂可为一县小吏啊?说出去还不笑掉别人的大牙么?

    在吕家人的嘴里,这十多名子弟全都通经熟史,文采风流,下笔顷刻千言,文字花团锦簇,其中某几人还懂得算账,某几人谙熟山川地理,简直了,你不给他们个刺史、郡守做,自己都会感觉燥得慌,恐惹不能礼贤下士之讥。

    只可惜这一套对甄随基本无效,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这路乡下文人——尤其在被裴该逼着识字以后——也就那几个自称会算账、懂地理的,还勉强能让他多瞧上几眼。

    基本上来说,吕氏推荐出来的这些子弟,才能如何,目前全靠嘴说,但容仪还是基本上不错的,年岁都在二十往上、四十往下,衣衫或新或旧,却都很整洁,头发、胡须,梳理得纤毫不乱……不过要命的是其中数人分明在脸上敷了粉,让甄随瞧着有点儿反胃。

    他一边听介绍,一边两眼左右乱转,打量那些落选之人,偶然间就被他瞥见一位——唉,这人有趣啊。

    此人坐在堂上,身份不低,根据开席前的介绍,应该是吕氏旁支子弟,因曾做过一任县令,故此才能得踞堂上。但这人一直垂着头,小口吃菜,从未开言,更没有凑趣来向甄随敬过酒。

    倘若仅仅如此,甄随也不会在意,但他此际偶尔一瞥,却见此人佝偻着身子,好象要缩到食案底下去似的。甄随忍不住就一抻脖子,瞧瞧这人究竟在干啥咧?这才看明白,原来那人缩身案后,右手还在案上捏着筷子,左手却垂在膝边,偷偷捧着一卷竹简在读……

    甄随伸手一指:“这位是……”

    吕鹄眼神一瞥,当即呵斥道:“好之,宴席之上,何不放开汝那些书卷!”

    那人这才知道说的是自己,不禁略一哆嗦,赶紧把那卷竹简藏去了身后。

    吕鹄就向甄随介绍道:“此乃舍侄吕静,曾为安复令……”

    全天下好几百个县,有一多半儿甄随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但偏偏这个安复县,他却如雷贯耳。此县在安成郡内,本属荆州,后分为江州,跟甄随老家距离并不太远,想当年家族作乱的时候,就曾有几股蛮部从安复过来相合过。

    由此不禁兴趣更盛,便一拱手:“原来是吕令。”

    吕静赶紧起身作揖:“不敢,草民弃职已久了……”

    “因何而去职啊?”

    吕静苦着脸道:“县内山夷造乱,被迫辞去……”

    吕鹄直给吕静打眼色——所谓山夷,就是蛮部啊,如今这位甄将军不就是南蛮子出身么?你说“山夷造乱”,那不是当着秃子骂和尚?可惜吕静天性迟钝,压根儿就没注意到。

    甄随笑问道:“未知是哪一年去职的?”

    “永兴二年。”

    永兴二年正好是十三年前,当时刘渊才于左国城僭号称王,尚未能攻取河东,估计正是因为如此,吕静才会弃职而来蒲坂,依附本家,倘若再晚一两年,他就不敢再往河东跑了。甄随暗中一算,那会儿我已然家破人亡,流浪四方,并在两年后“五马渡江”,我投到了王导家中……所以把吕静赶走的“山夷”,跟我还真没啥关系。

    于是笑笑:“吕先生实在好学,即在宴间,也读书啊。”

    吕静尚未作答,旁边儿有人开言,帮忙他解围:“好之先兄曾著《字林》六卷,附托许慎《说文》,因形编排,搜觅文字之雅味。好之旨趣,亦与乃兄相近,然欲因声韵编目,别著一书,乃日夕手不释卷,甚至于宴上偷读,若有冒犯将军处,还请勿罪……”

    甄随瞪了这人一眼,心说:混蛋,你在对谁说话?我吗?你说的这些,我怎么可能听得懂啊!

    经过反复解释,这才大致明白其意。原来这吕静本家任城,上面还有个哥哥名叫吕忱,曾经做过义阳王司马威的典祠令,此人醉心于研究文字,就模仿许慎《说文》的体例,编了一本叫做《字林》的辞书,深得士林间好评。吕忱早死,据说《字林》最后定稿,就是其弟吕静所为,但是吕静觉得乃兄这部书尚嫌不足,他本人对于偏旁部首来说,对字音字韵更感兴趣,就打算更改体例,用声韵来归目、检索,新做一部书出来——这种体裁,后世名为“韵书”。

    吕静为了这个人生理想,连官儿也不做了,跑到蒲坂本家来,到处搜集资料,潜心研究,一连十多年手不释卷。本来这次宴请甄随,他是不打算露面的——太浪费时间啦——还是吕鹄看他曾有官身,执意要求列席,他这才只好揣着书,到宴会上来找机会私自偷读。

    别说讲究礼仪、规矩森严的晋代了,即便后世,当相请贵客,甚至于有关家族前途的重要宴会上,突然被客人瞧见某人偷偷玩儿手机,那他心里能高兴吗?这家伙若是不打算敷衍我,你叫他来陪席做啥?是特意给我脸色瞧么?!

    故此吕氏族人纷纷帮吕静向甄随解释,吕静也连连作揖致歉。甄随倒貌似并不以为忤,反倒问:“吕先生既曾为官,难道没有复起的意愿么?”

    吕静摇头道:“余无安民之才,既经试验,岂敢再白食朝廷俸禄啊?唯欲穷此生而成此书,名之《韵集》,若能与先兄的《字林》并美,此生不虚度矣。”

    甄随笑问道:“吕先生说哪里话来?当今为官做宰的,有几个真有安民之才啊?吕先生不肯白食朝廷俸禄,也须得白食族内供奉,难道就能安心么?既有志做书,何不谋一闲职,日常稍稍处理政务,回家后尽可做书,岂不两全?今我欲聘先生为宾,未知先生肯答应么?”

    吕静婉拒道:“静实无才,唯愿做书,而做书之事,又与将军之事毫无关系。岂敢虚应,以敷衍将军呢?”

    甄随闻言,不禁把嘴一撇,就此不再搭理吕静,却转过头去对吕鹄说:“贵家确实有些俊才,但我用不了那许多……”伸手指指那几个自称会算账、懂地理的——“即此数人,可以助我暂掌民事,以待郡守到任。不过么……”他顿了一顿,不怀好意地笑笑:“我还欲得吕静,若无吕静,这几个也都不必去了!”

    吕家人几乎是把吕静捆起来送到的县中——谁让那家伙一心写书,坚决不肯应征啊——在吕鹄想来,大概是甄随担心自己推荐的那些族人都没经验,难当重任,所以才想多要一个曾经做过官的吕静吧,也在情理之中。

    吕静到了县中,苦苦哀求甄随放人,反复说明,自己实在是除了研究文字、音韵外,啥都不会啊。甄随不但不允,反而任命吕静为参军,给以厚俸,还送他一座大宅子。他安慰吕静道:“先生但安居做书可也,杂事都不劳先生费神。”

    然后他隔三岔五地就往吕宅跑,见到吕静也不说有什么事儿,就是关起门来,倚靠着几案打盹儿。吕静一开始还敷衍着,后来看甄随貌似真没什么相商的,就也不管他了,自顾自踏踏实实地读书、做笔记。

    姚弋仲私下问甄随:“既聘吕好之先生,却不使他从政,反与厚俸,究竟为的何来啊?”

    甄随故作神秘之态,压低声音说道:“吕先生实有大才,谋划方略,无不中的,我每每前往求问,获益非浅。这般大才,怎能以俗事相劳呢?供起来,供起来就行啦。”

    那么甄随究竟是打的什么盘算呢?说白了也就两个字——“装傻”。

    他小时候可机灵着呢,锋芒毕露,后来家族残破,被迫流亡,等投到王导家中后,就根据自己多年来闯荡江湖的经验,开始装傻充愣——一个蛮子,又能打,倘若表现得太过精明,你说主人家能放心吗?装着装着,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尤其后来跟随裴该,裴该在徐州装纨绔,攻河南装胆怯,甄随全都瞧在眼中,觉得果然唯有扮猪吃老虎才是王道啊。只不过最近他一直在琢磨,我都把老婆留在长安当人质了,为啥大都督还是不肯放开手脚,让我专制一方,甚至于连河东新募兵卒,都必须先送去长安整训呢?他是不是还不放心我?

    难道说,是因为我最近这段时间,傻装得不够,一不小心露出尾巴来了吗?

    既在河东,虽不能专制一方,终究距离大都督比较远,很多事情必须得自己拿主意,主意拿拙了,肯定败事,主意拿对了,又有害自家的“鲁”名,这可该如何是好啊?恰巧在这个时候,被他在吕家发现了吕静这么一个活宝,这人当过一任县令,多少有点儿名望,却又一心写书,不肯掺和政事,那正好供起来当幌子啊。

    此后我有什么事情做对了,表现得太过精明,就都可以往吕静身上推,说是吕先生教的……尾巴就必然能够藏得严严实实,连大都督都瞧不出来,遑论同僚!

第十三章、推恩令

    正月下旬,新任河东郡守抵达蒲坂,正是那位李容李仲思。

    不久前,李容都不肯留在洛阳过年,就急急忙忙跑去了长安,谒见裴该。裴该问他:“前事我已知晓,然仲思果须自辞显职,以避祖士少么?”

    朝中那么重要的人事更动,裴该自然早已打听得实,其中具体因由,他也大致能够摸清脉络。对于祖约,裴该一向印象都不是很好,一方面是这人太粗疏、莽撞,还在建康相交时便有深刻体会,论其才能,简直连祖逖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另方面其实也有些先入为主了,因为史书记载中的祖约,形象就并不怎么光彩……

    祖约曾经参与过苏峻之乱,于东晋为叛臣,但这倒不是裴该讨厌他的重点——终究如今苏子高本人就在裴该麾下为将啊,另一名叛臣郭默还做到了前军帅,谁晓得历史既已改变,祖约身上是否就不会再沾染污点了呢?再说东晋那种颟顸王朝,叛也就叛了吧,多大的事儿啊……

    关键是祖约无能,祖逖死后,实掌其军,却被后赵打得节节败退,几乎把中原地区已复失地,又全都给抛弃了。

    而且他在政变失败后,北投了后赵石氏。你说刘大连事败投赵犹有可说,你祖家哥儿俩可是跟石赵打了多少年的仗啊,积累了血海深仇,你怎么有脸去投羯?然而就连石勒都瞧不起祖约,迟迟不肯接见,后来还听了程遐的建言,干脆把他诱捕起来,一族百余人皆斩于市……

    直接把老哥的基业乃至家族全都败光了的祖士少,能让裴该对他有好的观感吗?

    然而目前终究祖逖还在,祖约在乃兄羽翼下,也无大过,你可以因为没发生过的事情讨厌某个人,但总不至于因此而提前下手收拾他吧?裴、祖两家结盟,实撑朝廷半壁,倘若生出龃龉来,必对国家不利,因而裴该才会一定程度上容忍祖约。

    虽说祖约施计驱逐了李容,但终究走的是正道,依足朝廷制度,倘若李仲思你自己一尘不染,清白无瑕,祖约又怎么能使御史上奏弹劾啊?倘若桩桩件件,尽数虚假,肯定梁芬、荀崧那里就通不过,会为了李容跟祖约斗到底的!

    况且事已至此,为了祖逖可以顺利夺取河内,裴该认为,仍当继续容忍祖约一段时间,以观其言、察其行。他担心李容急匆匆到长安来,是来抱大腿,求复仇的,故而先拿话堵对方,说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你真的有必要辞职吗?

    言下之意,辞职是你自己的主意,又不是祖约强迫的,我是不会因此而为你向祖氏兄弟讨说法的。

    谁想李容微微一笑,回复道:“洛阳蜗角相争,甚是无趣,臣因此而来投明公也。”

    裴该闻言大喜,称赞道:“李仲思果非俗世之才,志存高远,我得之矣!”随即就问李容,说你愿意不愿意出任河东郡守,到御胡的第一线去哪?

    李容拱手道:“唯明公之命是听。”

    裴该说好,随即屏去众人,单独向李容传授方略。他觉得李仲思既然这么精明,又深有投效之意,那么自己就可以把话略略说得明白一些,给他透一点儿底——

    “仲思以为,河东大族,地连阡陌,坞堡纵横,于国家为有益否?”

    李容眼神略一闪烁,便即回答道:“彼等夺地,侵国家财税,筑坞,阻国家政令,何言有益啊?”

    “然卿欲如何处置?”

    李容笑道:“既然明公问起,臣便直言。彼等大族,根基深厚,不可遽拔,恐其动摇地方,只能徐徐图之,如汉武之‘推恩令’……”

    西汉初年,封建诸侯,结果诸侯国的地盘儿占了全国的半数,实力雄强,反倒成为中央的心腹大患。景帝、晁错急于削藩,遂酿成了“吴、楚七国之乱”,到了武帝时,乃不敢如此孟浪。武帝鉴于贾谊“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之议,并接纳了主父偃的建言,最终出台“推恩令”,这才基本上解决了藩国威胁中央的问题。

    “推恩令”的内容,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就是允许诸侯王将土地、财产,析分诸子,于王国之内,建立起一个又一个侯国来,就这样大国越分越小,势力越来越弱,中央就方便逐步削除之啦。

    李容提出对于河东世家,可以“徐徐图之,如汉武之‘推恩令’”,其意乃是:把大家族析分成小家族,使得他们每一家力量都很单薄,自然不会成为朝廷施政的阻碍,也不敢再大肆侵吞国家土地了——胆敢胡为的,直接捏死,也酿不成什么大祸患。

    而且接下去,李仲思一番侃侃而谈,真要裴该对他刮目相看了。李容说:

    “人皆有私,先保自身,再谋妻孥;小家得安,次及其亲;能养其亲,始论其脉;其脉既固,乃及其族;其族烜赫,斯忠于国……”

    人都是自私的,而且这自私会以自身为中心,逐渐向外圈辐射,先自己、再妻儿、再父母、再支系、再本族、再国家,基本次序不会紊乱。

    “……是以因国而弃家者,鲜矣,忠臣因此而为天下之表率;因族而殉身者,亦鲜矣,孝子因此而为朝廷所旌表……”为什么要宣扬忠臣、孝子?就是因为这路人实在太少啦,尤其肯为了国家利益不顾自身安危,为了家族繁盛抛掷自家性命的,简直凤毛麟角,罕见罕闻。

    “……臣至河东,乃可觇各家形势,或以利诱之,或以势逼之,兄弟之间、或嫡或庶,使其内纷,甚至于分爨,大族因此而小,乃不为国家之患。譬若蒲坂吕氏,吕鹄风烛残年,不日便死,闻其欲传其子,则别系得无怨乎?但善用其怨,异日支解吕氏不为难也。”

    裴该不禁抚掌道:“善哉,仲思所谋,深合吾心!”

    但是李容停顿了一下,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河东各族,皆可因应其势,如此辖制。唯闻喜裴氏,臣请问,当如何处啊?”

    闻喜裴是大司马你本族,我就不方便下手啦,你对此可有什么吩咐没有?

    裴该笑笑,对李容说:“昔于阵中,刘粲欲挟制我,乃云将族裴氏、伐裴柏,我答之云:‘我之所在,即裴柏也!’”言下之意,你对裴家也不必手下留情,只要我在,裴家就在,那些支脉、旁系,随便你怎么收拾,都不会动摇我的根基。

    李容拱手道:“诚如君命。”

    但他其实并不打算按照裴该所吩咐的去办。不管怎么说,闻喜裴也是你本家,即便那些支脉、旁系,其中未必没有你熟悉、亲近之人,我要是真信了你的话,下手收拾,将来你反悔了可怎么办?我这小身板可当不住大司马的雷霆之怒啊!

    再者说了,或许你长年生活在洛阳,对闻喜本家没什么感觉,但问题长安政权中还有一大票姓裴的哪,裴嶷时为大司马谋主、中军帅,裴诜负责监察、情报工作,裴粹方授秦州刺史……任何一人对于我收拾闻喜裴不满,都可能会明着暗着给自己下绊子,我又何必无谓竖敌呢?

    反正我说过了,此事不可急于求成,要“温水煮青蛙”,咱们慢慢来。前面还有蒲坂吕、解县梁、汾阴薛……大小十数家,且轮不到闻喜裴哪。我把裴家放最后一个,期以十年,总不可能十年以后我还在河东郡守任上,没有转授他职吧?

    削弱闻喜裴氏?谁敢干谁来,反正我是不敢的……

    裴该即命李容为河东郡守,暂驻蒲坂,让他等年后便率两千军就道,东渡履职。顺便还关照李容说:“河东大郡,户口繁盛,卿至郡,可因应情势,多募青壮,送至长安整训——且若将大族疏脉子弟,多送关中,则其嫡系自弱也。”

    李容至蒲坂,顺便还带来了新的整军命令,正式在军和营之间,设置万人规模的旅。

    大司马三军,目前暂设前军一、后军一,而中军二,总共四旅——部曲营和骐骥营单划了出去,苏峻的“公来营”也不在其中——每旅下辖三营。保留营号,旅则不授号,以数目字来编号。

    这是因为裴该当年设“风林火山”四营之号,本是为了培养士卒的荣誉心,使他们对军队产生浓厚的归属感。但如今营头越来越大,其上且设旅,若再授予旅号,反倒易使事物向别的方向发展,各旅、各营间的独立倾向或将日益严重,甚至于导致军阀化。是以旅只分一二三四,至于旧有营号,既已予之,不宜仓促褫夺,反易动摇军心,只可因应情势,寻机再徐徐更易之。

    甄随仍为中军佐,授中将衔,兼第一旅旅帅,都督河东军事;姚弋仲授上尉衔,以低衔行第一旅旅佐,为甄随副将。不过目前驻河东的第一旅,即便加上李容带来那两千人,也还不到两个营的编制,裴该承诺将在半年内,以长安整训完成的兵马,逐步加以补足。

    此外,在蒲坂设郡尉,上尉衔,使其征募当地青壮,部分送往长安整训,编入正、辅兵,部分即留河东,组建一支三到四千人的郡兵队伍——待遇等若辅兵。郡尉受郡守和河东都督的双重领导,但若甄随仅仅是中军佐、第一旅旅帅,除非战时等特殊情况下以军衔压制,否则是管不到的。

    目前甄随手下两个营,不足六千人,一营有号,即“劫火中营”,二营则暂且无号。按照裴该的意思,以后不再轻授营号,得要建立足够烜赫的功勋,才可授号。

    好比说王泽原率“劫火右营”,曾在成皋城外七星堡大破胡将刘勋,战后准其在军旗上绘以七星图案,此番整军,干脆更名为“摘星营”——其实是为使其彻底独立于旧“劫火营”之外。不过王泽本人不再是营督了,而升任第二旅的旅帅。

    甄随趁机上奏,给吕静也要了一个军衔,任中尉。

第十四章、分守河内

    石勒急匆匆离开汲县,一日百里,疾弛而至州县,桃豹急忙开城迎入。石勒关照说:“可于军中隐秘其事,暂勿使晋人知我来也。”

    随即登城查看。他首先关注的是地理,向南一望,黄河滔滔,朝北一望,太行延绵,就对跟随在侧的张宾、张敬说:“此中州之锁钥,既已得之,岂可轻弃啊?”

    州县和其东面的怀县、东北方向的山阳,三座城池互为犄角之势,控驭着河内郡东部。这附近乃是平原地带最狭窄的地区,从太行山麓直到黄河北岸,不过七八十里地,则若使重将分驻三城,即便千军万马,也很难突破。

    石勒就此拿定了主意,不管西方的局势究竟如何,这道防线我是绝不能弃守的。如今平阳方面自保尚且困难,遑论出击以牵绊晋师,倘若晋人顺利夺取了整个河内郡,便可一马平川,直向临漳,甚至于邯郸、襄国。自己在河北的统治还不算牢固,北有段氏虎视眈眈,当此际也,这条西南方向的防线,坚决不可放弃。

    随即他又换穿小兵衣服,假作哨探,领着十数骑离开州县西进,远远地觇看晋军营垒。回城后就对诸将说:“晋阵颇整,祖逖果然名不虚传。”问诸将有何妙策可施啊?

    张宾答道:“我今兵数似与晋人相若……”这些天从洛阳陆续发来援军,双方兵力几乎持平了——“若长相对峙,则我粮秣未必充足,而晋人运路却短,形势于我不利……”

    襄国方面,恐怕发不出几粒粮食来了,目前军资,全靠赵固屯积在山阳、武德之间的存粮,数量虽然尚且敷用,终究吃一顿就少一顿。而晋军方面,从洛阳渡河运粮到温县,不到两百里地,也就五六天路程而已;而且他们有整个河南地区作为后盾,甚至于急迫之时,还能从关中运粮过来,则长期对峙,必然对羯军不利。

    “然若先攻,晋人以壁垒待我,赵固又不堪用……”赵固若能及时开城杀出,内外夹击,自然有可能给晋军以重创;问题根据禀报,前日蘷安初至,瞧着局势甚为有利的时候,赵固尚且瞻前顾后,迟迟不肯策应,如今既败一阵,对峙又久,他怎么轻易敢出来呢?这种友军,只能暂时当他不存在。

    张敬插嘴道:“为今之计,只有以精兵南下掩袭渡口,以调动晋人,或许可现胜机。”

    石勒说也只有这么办了,且——“我当亲往。”于是当即点起五千精锐,挥师南向,从温县和平皋两县交界处直插过去,扬声掩袭孟津渡口。

    不过孟津渡口论起具体位置来,是在温县城西南方向,羯军真若往攻,晋军自温县发兵,可以很轻松地断其后路。故而石勒在靠近温县的时候,故意大张旗鼓,以引诱晋人来攻,为的是调动敌方兵马,从中寻找合适的战机。

    魏该守备温县,闻讯急报前线祖逖,并亲将两千军来逆。双方在黄河北岸稍一接触,石勒自率百骑突阵,羯军亦个个奋勇,魏该不能敌,被迫退守温县。随即祖逖派发的援军也到了,乃是大将樊雅,统军四千。

    樊雅本是兖、豫间豪强,与张平等占据谯城一带。在原本历史上,祖逖率军入豫,派参军殷乂去招降二人,谁想殷乂倨傲,反为张平所杀。其后祖逖使离间计先杀张平,又向蓬陂坞主陈川、南中郎将王含求得援军,这才终于逼降了樊雅。

    不过在这条时间线上,因缘巧合,二将未反,而是直接投入了祖逖麾下,从征数年,颇立功劳,皆得就任四品将军。樊雅逼敌下阵,遥遥一望,竟然瞧见了石勒的旗号,不禁大惊道:“羯奴竟亲身来此,何得如此之速啊?!”

    他心中多少有些怯意——想当年石勒率军纵横兖、豫地区,张、樊二人也是跟他打过交道的,深知此獠甚勇,非他胡可比。于是樊雅立下营垒,坚守不战,同时遣人快马传报祖逖知道。

    祖逖便道:“羯奴非诸将所可当也,我当亲往。”亲率部曲南下与樊雅合兵。可是谁料想石勒见樊雅不敢战,就留下从子石生统军,自己转身返回了州县。

    随即祖逖在温县东面大破石生,却不见石勒的踪影,正在疑惑,闻报石勒又自州县出,率桃豹等部猛攻李矩营垒。因为祖逖不在前线,故此晋军调动起来颇显滞涩,导致营垒一日间即被羯军所破,李矩仓惶败退。

    等到祖逖率樊雅等将折返野王一带,才终于遏阻住羯军进攻之势,随即又遣督护董昭西去,击退了正欲渡河夹击的蘷安。

    双方这第一回合,算是打了个平手,然而石勒掌握着出击的主动权,祖逖多少有点儿疲于应付。祖逖乃道:“羯奴果然胡之宿将,颇为难斗,我当深壕高垒,暂不与战,且候援军大至,粮秣充足后,再可一举而击破之。”

    此后数日,石勒屡屡邀战,祖逖只是不应,石勒却也再难找到晋军的破绽可攻,尝试强行突破,反倒损兵折将。

    他因此就私下对张宾说:“祖士稚果非易与,不管西事如何,我亦当与之分守河内。”就目前的情势,以及军力对比来看,短时间内必难击破晋师,然而咱们又经不起长期作战,那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固守州县、山阳等河内东部数县,与祖逖平分河内郡。

    石勒假意继续邀战,甚至于多次亲率兵马游走,以引诱晋军,实际上却命张敬等人急修州县、山阳、怀县的防御工事,以期短时间内构筑起一条牢固的防线来。

    然而随即就有程遐从襄国遣急使来报,说段匹磾与刘琨整兵秣马,有南下侵扰之意,且邵续亦率军离开厌次,北指乐陵。

    此前王贡接到程遐的密书,便与虞喜商议。虞仲宁道:“此必石勒西援河内……”随即冷笑一声:“明援赵固,实谋河内,此当是张孟孙之谋,程子远故欲沮之。这般私心用事的小人,石勒竟重肯用,我看羯奴也不过如此罢了。”

    王贡便遣使将消息传报郗鉴、苏峻和邵续知晓,希望他们可以趁机进兵,骚扰石勒的后方。然而邵嗣祖数月前才刚与羯军战过一场,士马折损颇重,没有再次北进的意愿和决心,他写信给苏峻,商议着何不趁此时机,咱们两家合兵,先把曹嶷这颗毒瘤给割了吧。

    苏峻复信婉拒了,因为他也并没有能在短时间内攻克广固城的实力,倘若迁延日久,不管石勒是不是从河内回来,襄国都必然会派发兵马应援曹嶷啊。对待曹嶷势力,暂时只能遵守前约,积聚实力,再徐徐削弱之,直到广固变成一座孤城为止……

    因而回信给邵嗣祖,陈说利害,说如今祖大将军正在河内与赵固激战,羯奴往援,若趁机而夺占河内,必然隔着黄河对洛阳造成强大压力,邵君你是必须要出兵北进,以牵绊羯奴的。至于军资不足、士卒不够,没关系,我可以再次从海上给你发运一些嘛。

    于是便遣其弟苏逸率一千精兵,押运着八千斛陈谷,应援厌次。

    邵续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举足轻重,正当河内大战之时,是不可能不有所举动的,因而在得到苏峻的支援后,便亲率四千兵马北上,直取乐陵县。羯军紧闭城门,不敢出战,邵续围城四日后,突然又转向去攻打东北方向的阳信。

    急报传至襄国,程遐大喜——王贡果使邵续发兵矣。虽然就情报来看,邵某一共就几千兵马,未必能够攻陷什么名城大邑,但只要他一动,我就能用这条消息去打张宾的脸啊,真是不亦快哉!

    就此才急遣使向石勒禀报。当然啦,程子远也是不可能安居襄国,坐观邵续纵横的,便命屯驻平原国的扬武将军左伏肃发兵往攻。

    左伏肃用“围魏救赵”之计,直向厌次,谁料其动向早在邵续的谋判之中,当即轻骑折返,遂于城外设伏,大破羯军,左伏肃匹马而逃。只是打完这场仗后,邵续琢磨着,我这也算是策应过河内战事了,此前觇看乐陵、阳信城防,都非容易攻打,既然如此,再进兵也无意义,不如且罢——就此退返厌次城中。

    当然啦,此番出兵,他也顺便掳掠了两县一千多百姓,迁到厌次、漯沃之间屯垦。

    且说石勒接到程遐的急报,却并不怎么在意。张敬得程遐密书暗示,就奉劝石勒折返襄国去——反正河内的局面基本上定了,有没有赵公您坐镇,问题都不大啊。

    石勒却道:“邵续癣疥之祸,虽出厌次,不沿河西进,而谋乐陵,分明骚扰耳,有程子远在,足可挫败之。至于蓟县段氏、刘琨,无日不思南下,有何怪哉?我已命孔苌驻涿县,势足拮抗……”一摆手:“且候三城工完,我再归襄国不迟,如若不然,必为祖士稚所趁。”

    张敬趁机拱手道:“右侯曾云邵续必不敢出厌次,臣等因此亦未深加筹划,若事先陈一军于东安陵,即可封堵之,何待程司马急报啊?”表面上是因为自家的疏失而请罪,其实在给张宾扎针——你瞧,他身为谋主,一口咬定邵续不敢动,失策至此,我们纯粹是因为他所言的先入为主,才没有往深里想,则责任全在张宾,不在我等啊,赵公明察。

    石勒摆摆手:“人非圣贤,谁能无疏失?司马不必自责。”假装没听懂张敬话中的深意。

    张敬转过头来,便去找支雄、王阳等密议,说晋人夺取河内西部,如今看来,已是板上定钉之事啦,既然如此,我等与平阳的联系就算基本断绝了——当然可以经并州逾太行到河北来,但路狭险而坎坷,信使传递不易,大军通过更难——“若归襄国,当奏请赵公称尊。时势如此,料张孟孙也无可阻挠也。”

    晋汉两军在河内又对峙了半个多月,某日石勒亲至阵前,唤祖逖出来说话。祖士稚策马而出,与石勒遥遥相望,石勒遂于马上拱手,说:“我只道晋势已颓,不意尚有将军。今我已占冀、并,拥军十数万,而将军所部不过兖、豫之卒,江南尚不肯听命,若相攻伐,安有胜理啊?何不退归洛阳,两国划河为界,各安南北,岂不是好?”

    祖逖愤然道:“天唯一日,地唯一主,孰云两国?江上、河上,北至幽、并,皆我晋之土,汝等叛反而窃据之,虽然猖狂一时,终将殄灭。我为国家上将,自当追亡逐北,岂有退归之理?!”

    顿了一顿,又说:“皆云石某为羯中之雄,正欲与汝较量。若只虚言恫吓,无益之语,不说也罢。”

    石勒笑一笑,回答道:“我不说虚语,实言相告将军。今我大军俱在河北,此来不过上党与汲两郡之卒耳,将军亦不能遽破,则异日将大军来,将军如何抵御?我今去也,留赵固于将军,将军可安守所得土地,善加积聚,以期再会。若敢衔尾而追,由此而至襄国,千里之间,任一处都可能是将军埋骨之所。”

    说着话又一拱手,打马而归。

    祖逖返回本营,召聚众将,说:“羯奴知不能取胜,今将去矣。虽然,闻其已在州县、山阳之间,深沟高垒,构筑防线,我若往追,诚恐难破,反倒画蛇添足了——今当暂时止步于野王。”随即吩咐,众军做好攻城的准备,随时去取赵固的首级。

    随即石勒留桃豹守州县,支雄守山阳,王阳守怀县,自己则北返襄国。临行前他自然还要驱赶三县百姓,把赵固预存的粮草多数都搬去了汲县。

    石勒一走,蘷安也退,祖逖侦察得实,便即率部对野王城展开了猛攻。赵固这会儿真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自知难守,急忙开城北遁,想要追上蘷安的脚步。谁想蘷安既入太行陉,就派兵封锁了险道隘口,不放赵固进入。旋即晋军攻克野王,冯龙一马当先追来,将赵固一箭射落马下,然后绳捆索绑,押解到祖逖的面前。

    赵固满身是血,叩头请降,祖逖却道:“上官巳所部在此,卿与其求我,不如央求彼等。”便将赵固交给了上官巳旧部,当即为数百将兵支裂其身,分食其肉,光剩下一颗脑袋,归献祖逖。祖逖即命用木匣封了,送往洛阳报捷。

第十五章、幽蓟风云

    建兴六年正月中旬,正如裴该所预料、郭璞所“测算”的,身在北平的晋辽西公、大单于段疾陆眷忽得急病,倒卧五日后,便即于世长辞了。

    终究其寿已尽,而改变历史的蝴蝶翅膀,也还远煽不到辽西。

    其实段疾陆眷年岁并不是很大,去世时年仅四十一岁。他生过一大群儿子,但多数夭折,如今最大的也才七岁而已,势必难挑部族首领的重担。按照鲜卑习俗,可以父死子继,也可以兄终弟及,所以按规矩来说,下一任辽西公、大单于,就应该是二弟段匹磾啦,或者隔过段匹磾,传给段文鸯、段叔军,乃至于段秀。

    然而段疾陆眷自恃兵强,把东方的慕容、西方的宇文全都不放在眼中,认为眼前大敌唯有石勒,故此把几个兄弟全都撒了出去,屯兵蓟县。他病重之时,倒是急召段匹磾等人回来,只可惜死得太快了,那边信使还未抵达蓟县,他这边儿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其从弟段末柸等就趁机拥戴段疾陆眷的叔父段涉复辰为主,自称大单于、辽西公。

    段匹磾闻讯大怒,便欲发兵往攻,还是段叔军劝他说:“如今羯奴在南,虎视眈眈,我部若内斗,恐为羯奴趁虚而入啊。此前大司空便请我等南下攻伐襄国,一举而为朝廷除此巨恶,奈何先单于受段末柸之间,不肯率师来合,遂使我兄弟无功而反。今乃可往见涉复辰,云但肯合兵南下,便奉其为主,涉复辰必不辞也。大军既入冀州,则于国家有大功,阿兄可使大司空作书,向朝廷申诉委曲,朝廷必命阿兄继任辽西公,即涉复辰复悔,亦无济于事了。”

    段匹磾听得此计,不禁转怒为喜,说:“四弟果然是智谋之士!”他说那我便即刻启程,以奔丧为名,去跟段涉复辰谈判。段文鸯等劝说道:“阿兄前往北平,须盛备兵马,以免为涉复辰所害。”段叔军说不必——“但阿兄一人前往,我兄弟见在蓟县,涉复辰焉敢下此毒手啊?”

    段文鸯道:“涉复辰还则罢了,末柸见在北平,其心不可测,岂可不防?”

    最终段匹磾采纳了段文鸯的建议,亲率五千精兵前往北平,顺便还把刘琨的儿子刘群带上,作为朝廷的代表,前去致祭。

    军行而前,段涉复辰闻讯大惊,就问段末柸:“匹磾此来,是好意是恶意啊?”段末柸道:“可遣人往觇,若孤身来,是为奔丧,若率军来,此必欲夺大单于之位!”

    段涉复辰派人侦察,果然是大军前来,于是急忙派遣兵马,前往迎战。段末柸借口忽感风寒,故意迟滞于后,一等大军离开北平,当即发动政变,刺杀段涉复辰,并其部属,自称大单于、辽西公。

    随即他驰往军中,接替了指挥,与段匹磾见仗。段匹磾毫无防备,再加段末柸勇冠三军,竟然一战而北,被迫狼狈逃回了蓟县。段末柸于阵上生擒刘群,善加安抚,命其写信给刘琨,请其率部与自己南北夹击段匹磾,许诺事成之后,由刘琨担任幽州刺史。

    这根本就是一条离间计,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刘琨身为大司空,位列三公,会贪图你一个幽州刺史的职务吗?

    段末柸故使刘群的书信,为段匹磾所获,段匹磾就此请来刘琨,向其展示,并说:“我并不疑公,是以将此事白公。”刘琨诚恳地答道:“我与公结盟,志勤王室,欲假公之力,洗雪国家之耻,即便小儿书信秘密送达,亦不肯为一子之生死,而负公忘义也。”

    段匹磾便欲放刘琨返回驻地去,但是段叔军劝谏道:“我等本是胡夷,之所以能够入于幽州,收服晋人,是彼等畏惧我部人众,兵马强壮之故。如今我家骨肉之间,徒起纷争,诚恐晋人会趁虚而入,夺还幽州……”终究幽州各郡全是晋土,如今有一半儿在咱们手上,名不正而言不顺啊——

    “大司空固无可疑,但恐其部下奉其起事,应和末柸,则我等将死无葬身之地矣!”

    段叔军是很精明,但有时候精明过头了,反倒容易钻牛角尖。段匹磾素来信重其言,听了这番话,也不禁犹豫,于是便找借口将刘琨留在蓟城,不放他返回驻地去。

    当时蓟县附近谣言满天飞,都说段匹磾拘禁刘琨,不日便将加害。刘琨的庶长子刘遵听信传言,不禁害怕,就与左长史杨桥、并州治中如绥等人关闭堡门,严加戒备。段匹磾派人前去晓谕,说我不过留你爹在城里多住几天,瞧把你们给吓的,何必如此呢?赶紧的打开门,别因此而引发两军冲突为好。

    刘遵等坚决不肯从命,段匹磾也恼了,便派兵封锁附近道路,不使粒米入于晋垒。晋军中因此乏食,其将龙季猛便发动兵变,袭杀杨桥、如绥,绑着刘遵向鲜卑军请降。段匹磾倒是也没有难为刘遵,把他送到刘琨身边,说你儿子太不晓事啦,你好好教育教育吧。

    到此时段,还与原本历史的发展相同,接下来就该是辟闾嵩、王据、韩据等人合谋,欲袭段匹磾,劫夺刘琨,此事为段匹磾所知,先下手为强,将这些人及其党羽一网打尽了。随即段匹磾便起杀心,矫诏谋害了刘琨,卢湛、崔悦等率刘琨旧部逃亡,北投了段末柸,段氏从此而衰……

    不过事情在这个节骨眼上,产生了稍稍的分歧,关键是有个重要人物并没有如同原本历史上那样,南赴建康,而只是奉刘琨之命,在外巡视而已,闻讯匆匆忙忙跑进了蓟城——那就是刘琨的外甥、参军温峤温泰真。

    温峤以亲眷探视之名,跑去见刘琨,段匹磾跟他挺熟,倒是下令放行了。温峤进门一瞧,刘琨正在伏案作书,急忙上前拜倒,流泪道:“不意姨丈罹此困境……”

    刘琨伸手把他搀扶起来,苦笑道:“我不过作客蓟城,何言困境哪?”

    温峤起身,顺便朝案上一望,原来刘琨是在写诗呢,诗云:

    “握中有悬璧,本是荆山球。惟彼太公望,昔是渭滨叟。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重耳凭五贤,小白相射钩。能隆二伯主,安问党与仇!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

    很明显还没有完篇,但观其诗中之意,回顾毕生事业,却于“中夜抚枕叹”为一转折,颇有颓唐之态——说白了,这简直就象是一首收束自己人生的绝命诗!

    由此可见,刘琨对于自身终将为段匹磾所害,他是有一定预感的。温峤左右一瞥,就见门前警护的鲜卑兵歪着头,支楞着耳朵,分明是在窃听——怪不得,姨丈表面上跟没事儿人似的,还说“何言困境”,是怕鲜卑兵禀报段匹磾说自己有深切怨怼之意,所以才不肯说实话吧。

    耳听得刘琨道:“去岁卿自长安来,云郭景纯观星事,我还未信,谁想竟不幸而为其言中了……”

    当日郭璞得着裴该的授意,假装观星望气,说明年年初,东北方向将丧一大将,怀疑是应在段疾陆眷头上。裴该还因此请温峤致意刘琨,说一旦疾陆眷去世,其子尚幼,段部必起夺权纷争,请刘琨千万千万不要陷进去,以免杀身之祸。

    温峤返回之后,自然将此言转达给了刘琨。虽说这年月即便是最睿智之人,也难免有些迷信思想,哪怕不信狐仙鬼怪,也总会相信天象应和人事,但隔着好几个月呢,就说观星可决人生死,这种荒诞的事情,刘琨怎么可能相信?他只是对温峤说:“设段疾陆眷有所不讳,自当由段匹磾继任辽西公,名分是在,谁敢争乱?

    “即有争乱,乃段氏自家事务,我自然不会妄行插手,裴公未免太过虑了。”

    不过顿了一顿之后,却又补充道:“唯段末柸曾与石虎约为兄弟,前此又阻疾陆眷南下,实乃叛臣,若有机会斩杀此獠,我必不辞!”

    所以说虽然儿子落到段末柸手中,还写信来请求南北呼应,刘琨也是断然不肯答应的——换别人还则罢了,段末柸与羯奴友善,而我与羯奴有深怨,我又岂能党附于寇仇啊?

    他把自己这番心思,向温峤倾诉了一番,并说:“段公与我,小小嫌隙耳,我故留于蓟城,以释其疑。谁想愚子诞妄,反惹段公之怒——我实有负于段公也,虽死难赎其罪!”

    因为有鲜卑兵窃听,所以他故意委婉而言,其中实有深意——段匹磾怀疑我,所以扣押我,倘若部属毫无异动,这矛盾还好解决;如今刘遵那小子胡作妄为,导致段匹磾疑忌之心更甚,估计是再不肯释放我了……说不定过不多久,还会真下毒手!

    温峤便道:“姨丈何不行文朝廷,命段公为辽西公、大单于?双方误会,皆由先辽西公去世,而段末柸僭称其号而来,则若能为段公请来名位,自然不会再怀疑姨丈了。”

    刘琨点头道:“卿言是也,我也方做奏书,正在考虑遣谁相送——泰真既来此,此任非卿不能为也。”说着话就从案上抽出一张纸来,递给温峤。

    温峤一目十行地瞧过了,说没问题,我这就启程南下,前往洛阳,去觐见天子,游说当道,给段公求下名位来。

    随即揣着这封奏章,跑去求见段匹磾。段匹磾刚听从人密报,说刘琨给自己写得了求封辽西公、大单于的奏疏,不禁大喜,满脸堆笑地就接见了温峤。温泰真趁机劝说道:“末柸僭位,割裂北平,当此时也,贵我双方必须同心一意,才能南拒羯贼,北平末柸之乱。大司空实无应和末柸之意,不知段公因何拘禁而不使归啊?”

    段匹磾道:“刘公之心,我自然信得过,奈何晋人多怀疑惧,其心不似刘公。乃请刘公暂留蓟城,以免为宵小所劫,反坏两家之好。”

    温峤心说你这就是倒果为因了,倘若你不先扣押刘琨,哪来的“晋人多怀疑惧”啊?但他自然不能直斥段匹磾之非,只能顺着对方的话头,稍稍加以规劝——

    “段公,晋人唯大司空才可镇定,若不使大司空归,诚恐疑惧之人益众,再有如刘遵般颟顸之辈,错会段公之意,必致变乱丛生,于段公大业不利啊。”

    然后建议说:“臣私下揣度,段公之所以心怀疑虑,其因有二:一为名分未定,恐怕晋人不服。臣今为段公前往洛阳求取诏书,若使段公为晋之辽西王,则晋人谁敢不唯段公马首是瞻呢?”

    段匹磾点点头:“有劳泰真了——卿言有一有二,其二为何啊?”

    温峤答道:“晋人多不知贵家之事,难明顺逆,是故段公恐其应和末柸,导致蓟县不稳——臣有一计,可息此虑。”

    “计从何来?”

    “今幽州晋人,或自并州徙来,无不痛恨羯贼,势与羯贼不两立……”

    幽州原在王浚统治下,虽然管得一塌糊涂,终究有大义名分在,等到石勒袭杀王浚,劫掠幽州百姓,晋人多数不肯服从。是以石勒使王浚旧臣刘翰行幽州刺史,刘翰却暗邀段部鲜卑南下,主动归附了段匹磾,这才使得蓟县以北的土地失而复得。

    至于跟着刘琨从并州逃出来那伙人,更不用说了,并州既为羯军所夺,他们怎可能不切齿痛恨于石勒呢?

    “而段末柸实与石虎约为兄弟,有党附羯贼之意,惜乎凡愚多不知之。今可于州中宣扬此事,并云,昔羯贼之释末柸也,彼在归途之中,每日向南三拜,以感羯贼恩德。晋人知此,则必不肯党同末柸矣!”

    段匹磾闻言大喜道:“实为妙策,泰真之谋,不在舍弟叔军之下!”

    温峤趁机就说了:“吾方探视姨丈而来,见其室逼仄,向阳面无窗,姨丈日夕读书、作诗,恐坏眼目。还望段公更易好居所,以待臣之归来。”

    言下之意,请你善待刘琨,别起什么坏心思,那我才能为你去求取辽西公之封哪。

第十六章、救难

    段匹磾之所以与刘琨起纷争,固然有其多疑的原因在,但更重要的是,两家联合未久,相互间缺乏基本的信任。不象刘琨在并州,和拓跋鲜卑相处既久,情深谊厚,类似事端若是改在平城或者盛乐上演,相信郁律是一定不会轻易怀疑刘琨的。

    再者说了,拓跋是跟段氏打过仗的,则刘琨与拓跋情谊越厚,与段氏之间,嫌隙也就越深。

    不提温峤带着奏疏快马南下,前往洛阳。且说他当日所见刘琨所作诗歌,后来刘琨遣人送出,以赠予另外一名姨甥卢谌。卢谌论实务能力更在温峤之上,但可惜没有什么奇谋妙策,对于刘琨之被囚,彻底的一筹莫展。他过去时常与刘琨诗词唱和,但这回接到来诗后,却回复说:“此篇帝王大志,非人臣所当言。”

    刘琨得信,哭笑不得:我都快死了,对于一篇绝笔,你竟然还能挑出错来?!

    刘琨幽囚既久,晋人益发疑惧——温峤的第二条策略起到了一定作用,但只要刘琨一天不被开释,矛盾就一天不可能彻底解决——最终段匹磾所署代郡太守辟闾嵩,就和刘琨所署雁门太守王据、后将军韩据密谋,计划发兵劫夺刘琨。

    倘若温峤在此,必能劝说他们罢手——你们真想把大司空给害死不成吗?!可惜卢谌,还有刘琨的内侄崔悦却不能阻挠,反倒乐观其成。结果韩据的女儿是段匹磾儿子的侍妾,听到消息,密报段匹磾,就此阴谋败露,辟闾嵩等人全都被杀。

    段叔军因此奉劝段匹磾处死刘琨,好在温峤临行前,先命人厚赂了段秀,让他不时在乃兄面前说刘琨的好话——段文鸯忠直之士,不好贿赂,段叔军是当日献策拘押刘琨的,也不便贿赂,只有段秀,年轻识浅,贪爱财货,才方便着手——段匹磾因此犹犹豫豫的,迟迟不敢动手。

    在原本历史上,压垮段匹磾心理底线的最后一根稻草,乃是王敦来信,暗示他谋害刘琨。当时刘琨都已经被拘押了好几个月了,连王敦都知道了,则在建康的东晋朝廷,自然不可能毫无所察,可是朝廷不发一介使北上规劝,反倒是王敦的密书先到。段匹磾一琢磨,这连晋人都放弃你了,我还有必要留着你吗?

    于是段匹磾假称诏命,即将刘琨缢杀,时年四十八岁。可恨的是,史书记载:“朝廷以匹磾尚强,当为国讨石勒,不举琨哀。”一直要到两年以后,卢谌、崔悦从段末柸处上奏,为刘琨鸣冤,时在建康的温峤也多方活动,才终于迫使晋元帝司马睿下诏,吊祭刘琨,追赠显爵……

    这没心肝的!想当年你得以在建康践祚,刘琨出力甚大,他是率先领着幽州大批晋狄臣僚,上奏劝进的哪!

    此时的洛阳朝廷,自然与原本历史上的建康小朝廷不同,最关键祖逖为国之重臣,才刚从河内返回,他一听说什么,老朋友刘越石被鲜卑人给逮了?不禁勃然大怒。急忙上奏司马邺,要求派遣使者前往蓟县,去责问段匹磾,命其放人。

    祖士稚是在攻克野王,斩杀赵固之后不久,便即启程南返的,他上奏请命李矩为河内郡守,给李矩留下五千兵马,以收复和镇定河内西部诸县。河内郡地方不大,但人口稠密,物产丰富,故而分县颇多,总共十县,野王以西的五县(含野王)就此落入晋人手中,东方五县,则为石勒遣将占据。

    祖逖返回洛阳后不久,就听说了刘琨为段匹磾所囚之事,他一开始还搞不清楚状况——因为消息辗转相传,难辨真伪——正打算遣人去往幽州,探求真相,裴该从长安递来了上奏,通报此事。

    裴该在此时诸多势力中间,最注重情报工作,使王贡、裴诜训练、散布间者,窥探各方动向,再加上他早就“预料”到刘琨将陷缧绁,提前关照王贡,关注幽州方面的局势,因而得信虽较祖逖略迟,消息的准确性却要更高一些。

    裴该建议朝廷直接插手此事,以免刘琨最终为段匹磾所害。祖逖就此上奏,请求派遣使者去责问段匹磾。然而荀组、梁芬却都开言劝阻:“如大司马书奏中所言,是段氏内纷,段匹磾恐大司空率晋人应和末柸,因此疑惧而拘囚之。则若朝廷申斥匹磾,恐其恼羞成怒,反害大司空啊,还当谨慎从事才好。”

    这俩都是老狐狸,久在官场,对人心的揣摩比祖士稚更高一筹。所言不为无理啊,段匹磾这路外族军阀,向来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你若硬逼他,说不定他把心一横,就此谋害了刘琨也未可知。而且一旦段匹磾敢下毒手,他必然跟朝廷撕破脸皮,很可能转身就投了胡、羯,如此一来,幽蓟局势将会瞬间崩盘……

    祖逖质问道:“若朝廷不闻不问,难道段匹磾便不会加害于大司空了么?朝廷若责问,即其害大司空,甚而背晋,其罪弥天,人神共愤,安能久乎?若不斥责,恐彼亦害大司空而背晋,且朝廷反罹怯懦之名。

    “外虏而害朝廷重臣,朝廷非但不能禁,反而缄口无言,如此,恐将威望大堕,复归于永嘉时之乱相。诸公得无思虑及此乎?”

    荀组摇头道:“朝廷自不能不加动问,乃可遣使,就传言之事质询于段匹磾,使其自悔,而不可严责之。终究我等并不知大司空是否有暗应段末柸事,若段匹磾有实据在手,反显朝廷不明,于羁縻远人为不利也。”

    荀组的意思,咱们可以派使者到幽州去,但是去探查事情真伪的,不是去当面斥责段匹磾,给他下严令的,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不触怒他,让他自觉自愿地把刘琨给放出来。

    梁芬也补充道:“或云,若大司空有罪,当解于洛阳,由朝廷发落,外藩不当自决。”

    祖逖气哼哼的,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二位所言有一定道理,正在研究该让谁远赴幽州,去办此事——必须是一智谋之士,以免把事情给闹僵了,反而救不出刘琨——忽报温峤自幽州而来。

    温泰真得诏上殿后,叩见司马邺,然后伏地大哭。祖逖说你先别哭,可将事情的原委、曲直,详详细细,向天子奏报。等到听完温峤的陈述后,祖逖便道:“如此,大司空实无背盟而向段末柸之意,曲在段匹磾,朝廷还当下旨切责之!”

    荀组说且慢——“即大司空无他意,刘遵等闭垒是实,两家既已刀兵相见,此纷恐怕难解。”转过头去问温峤:“卿既来此,想有应对之策?”

    温峤把自己的想法一说,最后总结道:“若能封段匹磾为辽西公,则彼欣喜之下,或肯开释大司空,即不开释,亦不便加害。臣请赍诏而归,寻机救出大司空,仍使与匹磾合力,击败末柸,守护国家北境。”

    祖逖恨声道:“如此,太便宜段匹磾了。”

    梁芬劝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待等平定河北,兵向幽蓟,到时自可处置匹磾。而今则有投鼠忌器之虑,不可不慎啊。”

    于是司马邺便命尚书草制,册封段匹磾,就让温峤带着诏书返回幽州去。温泰真生怕自己晚了一步,刘琨早就人头落地了,急匆匆打马扬鞭,直向蓟县。等到了地方一瞧,晋人营垒尚完,心中先就一块石头落地,随即与卢湛、崔悦相见,二人向他说明了辟闾嵩等人遇害之事,然后道:“据传段叔军献策欲害大司空,幸得段秀所阻……”

    温峤说段秀恐怕阻挠不了太长时间啊,赶紧进入蓟城,召唤段匹磾前来接旨。

    诏书上不但写明了册封段匹磾之事,还说希望他能够与大司空刘琨戮力同心,守护幽蓟,进而征讨河北羯贼。段匹磾欢喜接旨,但对于温峤要他释放刘琨之事,却随口敷衍,不肯给出确切的答复。

    因为他本人也还犹豫着哪,回到内堂,便召三个兄弟前来商议。段叔军说了:“缚虎易而纵虎难,阿兄拘囚大司空许久,彼心中岂能无怨啊?则若开释,使其与晋人相合,诚恐幽蓟再无宁日了。”

    段文鸯瞪眼道:“当日便不该拘留大司空,而今悬崖勒马,犹未晚也,岂能一错再错?”

    段叔军道:“以当日情势,岂能不拘囚之?而既已拒囚,绝不可释,否则必为所害!”

    兄弟二人就当着段匹磾的面争吵起来,段秀装模作样劝和,其实向着段文鸯。段匹磾难下决断,只好先把刘琨继续关着,但命刘琨作书,付于晋人,说自己要再在蓟城呆几天,与新任辽西公商量讨逆之事,汝等且不可胡思、妄为。

    然后隔了几天,突然有拓跋的使者到来,送信给段匹磾。写信之人乃是拓跋郁律——当然不是他的亲笔,他不识字嘛——信中说道:

    “先王(拓跋猗卢)曾与大司空约为兄弟,则大司空如某叔父也,既离并州,每常思之。近闻大司空在蓟,与阁下不和睦,颇生龃龉,则不若仍归西方,由我执子侄礼供养为好。我不日便当亲往迎接,特告知悉。”

    段匹磾见到此信,不禁大吃一惊。郁律这分明是为刘琨打报不平来的,他信里说“亲往迎接”,但堂堂拓跋部大单于、代王,有可能带着三五个人,真跑来幽州接亲戚吗?必然统领大军而来,这分明就是一封宣战书!

    鲜卑各部,拓跋最强,虽说当日拓跋六修发兵辽西,结果损兵折将、铩羽而归,但这并不能说明拓跋远征,就一定打不过段氏。再者说了,当日段氏一体,如今两分,光靠着段匹磾的兵力,他怎敢和郁律较量啊!

    急忙再唤兄弟们过来商议,这回就连段叔军都傻了,不知该当如何应对才好。他只是一个劲地儿说:“昔日大司空为羯贼所逼,郁律不发一兵一卒相援,如何今日倒写来这般书信?这分明是欲攻伐我,不过以此为借口罢了!”

    段文鸯冷哼道:“可惜这借口么,是咱们亲手奉送给他的!”

    段氏兄弟怎么也想不明白,拓跋郁律为什么突然间插手此事。他们自然不知道,这其实都是出于裴该的授意。

    胡军既败,关中安稳之后,裴该便派游遐北上,去跟拓跋郁律联络。可是当日游子远乘车才离长安,未渡渭水,突然后面一骑追来,定睛一瞧,竟然是前华阴令,如今在大司马幕府中担任参军事,挂上尉衔的卢志父。

    游遐便问:“简鞅因何来此?难道说大司马有事通传于我么?”

    卢志父摇摇头,说:“大司马命我自河西而东向幽州,正好与游君同行。”

    随即就向游遐说明,刚接到消息,幽州段匹磾扣押了大司空刘琨,故而裴公希望能够通过拓跋向段氏施压,我也要趁此机会,前往幽州,寻机去救援大司空——因为我正好是幽州人啊,本籍范阳郡的涿县。

    刘琨、祖逖齐名,但裴该在前世读史时,就觉得刘越石远不如祖士稚。他比祖逖先起步好多年,客观条件也比祖逖为好,结果却一事无成,抑且身死族灭,可见其人空有大志,论能力实在是提不起来。穿越到此世后,通过多方侧面了解,裴该就更是瞧不大上刘琨了。

    但不管怎么说,刘琨也是志在恢复的,心性、志向,在某些情况下比能力更加重要得多。好比说宋代的张浚,就是志大才疏的典型,富平之战,把一手好牌生生打烂,导致陕西五路几乎全被金兵占据,宋人在西线再无反击的可能。可是即便张浚再怎么不堪,他终究是坚定的主战派啊,裴该是宁要麾下一个张浚,也不要一百个秦桧!起码若张浚在中枢,岳飞就不可能死!

    即以刘琨来说,他再如何无统驭之才,终究在北方威名很高,晋朝军民多半归心,足以牵制石勒。而原本历史上正是因为刘琨的死,导致晋人离心、段氏衰败,石勒再无后顾之忧了。故而裴该是一定要设法拯救刘琨的,这才派出了卢志父,命其北请拓跋郁律作书,威吓段匹磾,其后再潜入幽州,相机行事。

第十七章、一盘散沙

    拓跋郁律盛情接待了游遐、卢志父一行人,对于卢志父转达裴该的请求,也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下来。

    其实郁律跟刘琨并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故而当日羯军入并,刘琨苦苦请援,郁律因为才刚继位、族内不稳,竟然不发一兵一卒相救援。但这回裴该不过请他写信去威吓段氏,又不是真的领兵去“迎接”刘琨,那这惠而不费的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嘛。

    就连书信都是裴该授意卢志父写得的,郁律光提笔在后面画了个圆圈,算是署名,即命拓跋头为使,前往蓟县。

    拓跋头当日从胡营中逃回来,备述前事,郁律倒是也没有责罚——我也没想到刘粲会率兵去征关中啊,那你半道儿上被人拦住,有情可原。再者说了,倘若刘粲战胜,攻入关中,那我或须改弦易辙,切断与晋人的联系,你见不到裴该正好。

    很快消息传来,晋军大胜,郁律便打算再遣拓跋头二番南下,去觐见裴该。可是拓跋头才刚动身,于路便撞见了游遐一行,就此相携而返。

    卢志父跟拓跋头是旧识,趁机就对他说起了裴熊的下落。具体裴熊跟大司马是什么关系,怎么这一鲜卑人就一转眼变成裴氏家奴了,卢志父也不清楚,只是说大司马爱“拂竹真”之勇壮,留其为将。

    拓跋头倒也不恼,反倒说:“此儿能得裴公青睐,是他的福气啊。”

    开玩笑,裴该才刚率军在河西击破胡汉举国之兵二十万,那我还有必要特意跑去觇看晋军是否勇壮吗?这么可怕的势力,连我都想要投靠啊……

    随即一行人在平城拜见了拓跋郁律。

    鲜卑拓跋部,也可以说代国,其都城本为盛乐,大概在后世的内蒙古自治区和林格尔县附近。其后猗卢为了接应刘琨,请割马邑、阴馆等五县,进而逐步吞并了雁门郡,修缮其平城县,定为南都(此为旧平城,后来北魏初期的首都平城,则属大同市,与盛乐基本上同一纬度)。此后几代拓跋氏大单于、代王,都会在南北都之间来回蹿——北归是镇定本部,南巡则为安抚晋人。

    此番是因为关中大战,郁律急于得到胜负的消息,方便他做出决断,因而特意徙来平城——游遐等人因此倒是少走了一百多里路。

    随即拓跋头就率领使团,将卢志父暗藏在其中,东行向蓟县出发。至蓟之后,卢志父打听到卢谌所在,前往相访,卢谌倒是吃了一惊,问道:“汝如何来此?一向在何处容身啊?”

    想当年卢谌率其族前往投奔姨丈刘琨,卢志父却偏偏觉得刘琨难以成事,故意背道而行。但他因为貌丑,又加是卢氏庶族,到哪儿都混不开,最终还是投到了三台刘演的麾下。其后刘演战败,辗转归依乃叔刘琨,跟卢谌提起来,你们家那个丑小子,前此我派他前往幽州公干,结果一去不回头,说不定已经被王浚给宰了……

    所以今天卢湛见到卢志父,穿得体体面面,不象是风尘飘零的样子,就问他,你这几年都跟哪儿呆着哪?难道一直在幽州?那为何不早来见我啊?

    卢至父面露得意之色,拱手道:“好叫叔父得知,小侄今在长安裴大司马幕中为参军事。”

    卢谌未免心中不悦——你这小子,一向跟我不对付,我说东,你一定要向西,我依大司空,你投大司马……而且这才短短几年啊,竟然得在大司马幕中担任要职,就品级而论,就快跟我平起平坐了,这真哪儿说理去……

    再一想,也对,裴该崛起也不过数年间事,而卢志父失踪的时候,裴该可还在徐州屯垦呢,若是当时便已依附,水涨船高,他跳得比我快很正常啊。便问:“既在大司马处,缘何又还幽州?”

    卢志父乃正色道:“大司马使小侄来见叔父,筹谋援救大司空之策也。”

    他说方才我在野外随便找几个晋人打问,大致情况也都了解了,那我就不明白啦,刘遵何以胆敢闭垒以抗段氏啊?辟闾嵩他们又怎敢妄起兵变劫人之心呢?大司空既然不在,那么这些从并州逃来的晋人,究竟归谁指挥?“始仁将军,见在何处?”

    刘演刘始仁是卢志父的故主,卢志父知道他不但是刘琨之侄,而且深受器重——故此才会命其逾太行而兵向河北,一度占据了邺城、三台。

    刘琨两个儿子:庶长子刘遵,曾经被送去拓跋猗卢处做人质,长达数年之久,要等猗卢遇害,拓跋部内纷,他才在箕澹等人的卫护下,离开平城,逃归晋阳——所以他在并州晋人中间,威望不高;嫡子刘群,则为段末柸所俘。

    但刘琨本人是次子,他上面还有一个早逝的兄长刘舆,刘舆生五子,长男就是刘演刘始仁,袭爵为定襄侯,拜辅国将军、行北中郎将、兖州刺史;次男刘胤战殁,三男刘挹、四男刘启,五男刘述,并在军中。

    此外,刘琨的至亲尚有姨甥卢湛、温峤和内侄崔悦。

    因此卢志父就不明白了,刘琨不在,众人当拥刘群为主,刘群既然也不在,无论朝廷官爵,还是亲属关系,就该听从刘演的领导——刘遵虽然是刘琨亲儿子,却且排不上号哪。况且除刘演外,尚有其弟三人,有卢谌、温峤等,理论上谁来暂且当这个家,都比刘遵合适啊。

    好吧,就算众人拥戴刘遵,那而小子轻率妄为,导致丧败,暂且不论。那后来辟闾嵩等人作乱又是怎么一回事儿?难道他们不先禀报刘演、卢谌等人么?倘若刘演、卢谌等策谋此事,还则罢了,问题很明显这几位都没有掺和啊,否则段匹磾岂能容得他们继续活蹦乱跳的?这幽州的晋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到底有领导没领导啊?

    卢谌听问,不禁面露尴尬之色。他仔细想了想,斟酌言辞,好不容易才把这个问题向卢志父说明白了——原来刘琨属下,各自为政,只听他一个人的,一旦刘琨被拘,就彻底变成了一盘散沙。

    因为刘琨脑袋上顶着好几个头衔,既是朝廷的大司空,又是并州刺史,还兼都督冀、幽、并三州诸军事(王浚被杀后),他因此把麾下将吏也分成了三套班子,互不统属。好比说卢谌乃是并州主簿,温峤是三州都督参军事,崔悦是司空府从事中郎……

    实话说这三人关系还不错,倘若都能将各自的系统整合起来,戮力同心,是有机会把刘琨部署全都拧成一股绳的。问题卢谌管不了并州诸守相,更管不到刘琨来到幽州后新署的幽州诸守相;温峤不可能制压刘演;崔悦在司空府里也只是第三号人物而已……

    至于刘演,他早就已经离开了并州系统,加之此前兵败,丧师失地,在整个刘氏家族中的话语权就此旁落,如今也就只能管管自己几个兄弟了。

    卢志父听完,不禁瞠目结舌,心说我就觉得大司马有轻大司空意,就刘琨麾下这种架构来看,落到今日这般田地,真是一点儿都不冤啊……我当日不肯跟着卢谌北上依附,本是就形势来分析的,并州贫瘠,又紧邻平阳,很难有发展的机会,一个不慎,还容易倾覆;今天倒是瞧明白了刘琨本人的能力,不出大司马所料。幸亏我当初没去投他,也幸亏刘演丧败之前,我就先期离开了。

    可是自己此番受命前来,就是要援救刘琨,我一个人势单力孤,必然难以成事,需要仰仗其部属,但他的部属都是这么个德性,我又从何借力呢?

    不禁垂下头去,沉吟不语。

    卢谌大概明白自己这个从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便劝慰道:“我等亦每日筹思,救护大司空,且欲成功,必须使人心归一,不可再自行其是。温泰真这数日来,都在筹谋此事,崔道儒亦多方奔走游说——可待二人前来,一并相商。”

    卢、温、崔这三人,最近见天儿地开小会,商议对策,然后再一次开会,卢志父作为大司马裴该的代表,就也列席了。会上,卢志父一针见血地指出:“段匹磾既幽囚大司空,又曾起杀心,则欲以良言规劝,使其改悔,难若登天。今唯以势迫之,使其不敢妄下毒手——是故大司马使我就拓跋处求得书信,以恐吓之。然而拓跋终不肯为大司空而挥师东向,此计无长久之效……

    “今闻自并州东徙之晋人,军民二万有余,加之所附幽州晋人,不下四万众,若能同仇敌忾,匹磾必惧,不敢谋害大司空,乃可徐徐谋划救出之。”

    随即他又问了:“但不知若救出大司空,又将置于何处哪?”

    崔悦疑惑地望着卢志父:“卿此言是何意啊?”

    卢志父乃道:“行前大司马与我言道,盟既背,则无信,人无信,不可依。倘若大司空能得生还,不宜再居幽州,以免为段氏、羯奴两向夹击,如虎入柙,无处可逃。不如率部南下,到青、冀之间,与厌次邵嗣祖相合,则背有兖、徐为凭,进退自如,方便展布。”

    裴该是觉得刘琨即便此番能够逃脱厄难,也不宜继续呆在北边儿了,因为他在幽州纯属客将,基本上地盘儿都被段氏所据,就连日常粮秣供应,都得仰赖段氏的鼻息,则一旦段氏不可靠了,你还能有发展的机会吗?不如退到厌次附近去,同样可就近威胁石勒,即便兵败,尚可遁往徐、兖。

    否则你若在幽州被段匹磾和石勒夹攻,那彻底是死局啊,跑都没地方跑去。

    ——这年月的冀州东部,沿海地区多滩涂、盐碱地,户口非常稀少,因而地方政权的控制力也弱,完全可以沿着海岸线一路南徙——段文鸯南下增援厌次,就是走的这条道儿;温峤多次奉使中原,也是走的这条道儿。

    然而卢志父才刚说出的裴该的建议,温峤就摇摇头,说:“卿思虑得未免太远,且待救出大司空后,再定行止。”

    其实他心里明白,刘琨有九成是不肯南徙的。其实当日丢失了并州,被迫东来依附段氏,就有人提出过类似建议啦,却被刘琨当场给否决了。想当初刘琨坐拥一州,鲜卑为援,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结果一朝丧败,弃州而逃……即便逃到幽州,那也属于他三州大都督的辖区吧,不必为耻,可若是一口气跑到冀州南部甚至青州去,他哪儿还有脸面归见朝廷同僚、中原父老呢?

    而且刘琨和祖逖虽是好友,相互间的竞争心理也很强,想当年祖逖攻入洛阳,消息传来,刘琨就说:“不意祖某着吾先鞭了。”祖逖家世比刘琨低,起步也晚,如今却立朝为骠骑大将军、平尚书事,名位还稍稍高过了刘琨,那刘琨又岂肯轻易南下,要背靠着祖逖的兖州以求活命啊?刘越石心气是很高的,他必然拉不下这个脸来……

    因此,倘若卢志父说请大司空南下,是我本人的想法,温峤等人必加驳斥,但既然说是大司马的意思,那三位就不便明着表示反对啦,只好说你想得太远了,咱们还是先谋划怎么救援大司空为好——别跑题。

    这些天来,温峤等人一直在各处串联、游说,想要把人心全都聚拢起来,统一号令,共同进退——别再象辟闾嵩他们几个那样,自行其事,不但自己事败身亡,还把刘琨往悬崖边又推搡了一步……

    而且温泰真也郁闷,心说卢子谅、崔道儒你们俩是怎么一回事儿?我急着跑洛阳去为段匹磾请官,好使其不敢遽害大司空,你们俩留在幽州,合着一个来月啥工作都没干,就光大眼瞪小眼了?也是我走得急,没来得及叮嘱你们,可我本以为你们俩也是有脑子的……

    一直等到温峤回返,才开始做统合工作。问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把一盘散沙重新捏合起来,难度太大且不去说,这三位也都没有足够的名望促成此事。因而连续跑了好几天,成果寥寥。

    温峤说统合工作咱们还得继续做着,但必须别谋良策,拖延时间,别让段匹磾再起杀心。四人商议许久,最后总算是拿出了一个貌似还算稳妥的主意。

第十八章、十二部

    段匹磾是在二月中旬幽禁了刘琨的,其后温峤南下、北归,约摸两个月的时间,时序很快便迈入了这一年的仲夏五月。

    在这段时间里,各方情势还算安稳,中原地区难得地太平了一段时间。主要是去岁和年初两场大仗,几乎把各方势力所积聚的力量都消耗了大半,亟欲进入一段稳定的积储期——尤以平阳政权为甚。

    唯一的小规模战事,发生在河东地区,甄随既然听闻祖逖已退羯师,又得了裴该的催促,他便快速进军,收复了解县和猗氏,进逼安邑。胡汉在河东郡内的军事力量齐集安邑,严防死守,甄随攻了数日,见不易下——他本人并不擅长攻城战——便即转向,抄掠乡间,然后南下攻克了茅津附近的大阳县。

    同时李矩派遣郭诵率兵西出,攻破了王屋山南麓的东垣县,与关中势力连成一气。至此河东郡唯安邑和其北的闻喜、汾阴三县,尚在胡军手中。但三县中豪门大户,除裴氏外,多数背反,呼应晋军,导致胡兵不敢出城一步。

    秦州方面,裴粹姗姗来迟,终于抵达了冀县——裴该怀疑这位叔父是在观望成败,估计自己若不击退胡军,他绝不肯自凉州南下——与裴嶷交接过了,裴文冀乃得返回长安。裴该遂与裴嶷等人反复商讨后,重新梳理了关中的政权体系。

    与刘琨相同,裴该脑袋上也同时戴着好几顶帽子,手下好几套班子,只是相互交叉,实际上在一起办公,并不存在互不统属的问题,但他仍然觉得如此下去,必然会引发职权不明、人浮于事的问题,因此尝试统合之。

    原本裴该初建行台于长安,政治改革的步伐还不敢迈得太大,如今留镇关中,忽忽已将一岁,加之挫败胡师,威望正在如日中天的时候,裴嶷因此奉劝:“明公此时不尽更旧制,更待何时啊?”

    尤其这会儿梁芬、荀崧尚在,有什么事儿都方便给你兜着,即便你自己出台一套新体制,他们也能劝说天子,让你顺利通过。倘若再过几年,梁、荀总有退休或者改任的时候——以最近祖约逐李容的趋势来看,朝中的均势恐怕维持不了太长时间——到时候必然难办哪。

    于是经过一个多月的筹划,正式向朝廷上奏,为了统合关中各部门,行台仿朝廷制度,新命一套官职体系。

    行台制度虽然始于魏晋,但当时还不完善,基本上是把朝廷官僚一分为二,行在和行台各执一部分——而裴该此前却把整个朝廷系统打包全都给发洛阳去了。在原本历史上,到了北魏时期,于地方上建大行台——其实就是后世行省的雏形——大行台的班子与中央毫无二致,也就是说,大行台也命尚书,分曹理事,甚至于还可能有中书省、秘书省……

    而以目前的状况,裴该还不可能那么办——而且他也不打算那么办——于是便在幕府名目下,用旧瓶装了新酒。

    晋制,诸公及开府位从公者,府中设长史一人,加兵者,增设司马一人,皆秩千石;其下有从事中郎二人,秩比千石;再下是主簿、记室督、西东曹掾、户仓贼曹令史属等职。裴该仍使裴嶷为长史,陶侃为司马,分掌民政和军事;另以裴诜、王贡二人为从事中郎,实掌监察幕府诸事,以及对外情报工作。

    而于长史、司马之下,则仿效中央,设尚书,分曹理事——当然啦,名字得换一个。

    尚书由台而省,从内朝转为外朝,制度是在逐步完善的,此际尚无后世六部之别,而设诸曹——据说汉末曾有人说过,尚书分曹理事,是预示着曹氏当兴,甚至代汉……

    尚书初设于秦代,隶少府;汉武帝开始作为内朝班底;汉成帝时始分五曹,其后历有增减,晋初置吏部、三公、客曹、驾部、屯田、度支六曹,而今则为吏部、殿中、五兵、田曹、度支、左民六曹。此外,晋武帝还析分六曹为直事、殿中、祠部、仪曹等总共三十五曹,置尚书郎二十三人,更相统摄;如今则省为二十六曹(主要是兵权多外放,尚书省于军政上被迫缩编),置二十六郎。

    裴该在行台分部门办公,就不便再以曹名了,他干脆套用后世的“部”名,各部首脑称掾,秩比千石。

    ——这是给朝廷打的报告,分的级别,实际上在行台内部,长史、司马皆列三品正卿,从事中郎与各部掾列四品亚卿。

    长史下属七部,分别为:吏部,掌选举和官员的考绩,吏部掾为周铸周子锋;民部,掌民事,民部掾为裴通裴行之……

    ——裴通本为尚书郎,但是后来裴该把另两名从兄弟裴暅、裴彬也都塞进尚书省去了,裴通被迫整天要瞧那俩嫡派的兄长、从兄脸色,干脆辞职,转投大司马幕府。

    度部,掌财税,度部掾为柳卓柳子高;刑部,掌刑罚、辞讼,刑部掾为韦泓韦深之;工部,掌营造、修缮,工部掾为徐渝徐子垠;虞部,掌山林水泽及矿藏,虞部掾为柳习柳季言;商部,掌流通事,商部掾为路德路陆修。

    ——本来裴该打算任命郁翎负责商部的,但那家伙最近官商做得不亦乐乎,财富滚雪球一般增值,实在没心思坐衙任官,反复推辞,裴该也只得暂且作罢。

    相比中央尚书台,这套行台的民政系统缺少主掌典礼、祭祀的部门,这是因为祭由天子,这方面职权,裴该不宜篡夺——再者说了,典礼可以暂归民部,至于祭祀,他还真没这方面需要。

    司马下属五部,分别为:兵部,掌军政,兵部掾为辛攀辛怀远;枢部,掌军令,枢部掾为郭默郭思道;警部,掌地方治安事,各郡县戍守军亦受统辖,警部掾为李矩李茂约;屯部,掌屯田事(这部分将随着分田编民,徐徐转归民部),屯部掾为钟声钟艾华;行部,掌联络及外族事(因为不能算外交,也非理藩,故此不可名为鸿胪或典客,乃套用汉代大行令之名,称行部),行部掾为游遐游子远。

    此外,保留记事部门,为大司马秘书,以郭璞郭景纯担任记事督,为五品上大夫。

    军队方面,三军帅、佐及司马不变。中军辖一、二两旅,第一旅以甄随为帅,姚弋仲为佐,下辖劫火营(即第一营)和二、三两营;第二旅以王泽为帅,谢风为佐,下辖摘星营(谢风兼任其督)、劫火左营和灞上营。前军辖第三旅,陆和为帅,高乐为佐,下辖武林营、武林右营和雷霆营。后军辖第四旅,陆衍为帅,董彪为佐,下辖厉风营、蓬山营和第十二营。

    ——部分左右为名的营头合编,即舍其号。

    单设骑兵旅,北宫纯为帅,罗尧为佐,下辖骐骥营和骑兵第二营。改部曲营为警卫营,仍以文朗为营督。

    各营营督以上多为少将衔,只有两个例外,一是第一旅旅佐姚弋仲,资历尚浅,不过他是从部曲营外放的,故此以上尉低衔而行高职;二是厉风营督周晋,以其前败,弃守夏阳,故此也只授上尉衔。

    定官分职之后,裴该便将陶侃、郭默二军帅尽皆召还长安,使就任司马与枢部掾——驻安定之前军,暂由军佐陆和统领,驻冯翊之后军,暂由军佐刘夜堂统领。这是为了避免将领军阀化,尤其陶、郭二人皆非裴该原从——并不是说若非原从班底必信不过,问题那二位成名都在裴该守徐之前,不但威名素著,易为军民所拥戴,而且本来就有军阀化的倾向;不似原从诸将,多为白身从军,根基较浅,抑且在进入关中之前,一直接受裴该垂直领导,“兵为将有”的观念也要相对淡薄一些。

    可是裴该没有想到,陶士行竟然抱子而归!

    陶侃本籍鄱阳郡枭阳县,后来徙居庐江郡寻阳县,其父陶丹,为东吴的扬武将军,其兄陶操,按照当时的惯例,长时间在武昌为质,这二位入晋后皆未出仕。因而陶氏贫寒,陶侃本人是从寻阳县中小吏起家的,适逢乱世,遂得乘时而起,青云直上。他娶妻龚氏,生育数子,后来富贵了纳妾、拥婢,又生数子,加起来竟有九人之多——据说女儿数量更多!

    陶侃当日是孤身跑来徐州履任的,把妻妾、子女全都留在了江东。据裴该所知,其长子陶洪曾为司马睿掾,早卒,次子陶瞻娶周访之女为妻,如今在周访军中为参军事,其下活着的尚有五子,多在郡县任小吏。其妻龚氏,则是在陶侃北渡后不久去世的。

    所以陶士行孤零零一个人北渡,后来又孤零零一个人追随裴该,杀入关中,等到局势略微稳定一些,自然难免“寡人有疾”,即在驻大荔时,又择当地士人之女,纳了两房妾室。然而裴该想不到的是,以陶侃的年龄——本年论虚岁已六十整了——竟然还能使妾室有身,并且真的又生下了一个儿子来!

    这老家伙体格还真好啊!我是不是也要学着他每天早上起来搬砖呢……

    陶侃新诞之子,排行第十,起名为“胡奴”——这是因为儿子降生的时候,老爹正在率军抵御胡寇,因此才起了这么一个“恶名”。他若不提儿子之名,还则罢了,一提“胡奴”二字,裴该不禁恍然——敢情是那小子啊!

    《世说新语》中记载过这个“陶胡奴”(陶范)的轶事,一则说袁宏做《东征赋》,却偏偏不提陶侃,胡奴就把他引诱到偏狭的小屋里,以白刃相加,逼他把老爹的事迹给添加进去;二则说王胡之困窘于东山,胡奴时为乌程令,派人送了一船米给他,王胡之坚决不受,说我要缺吃的就去问谢家要了,干嘛要你陶家的米啊?

    这说明了陶氏寒门庶族,即便陶侃在东晋官至侍中、太尉,都督八州诸军事,封长沙郡公,照样被袁、王等豪门瞧不起。不过历史已被改变,如今的世族排序、升降名次,都操于裴该之手,鄱阳陶位列第五十二名——其实本来想拉到三十名以内的,陶侃坚辞不受——也算是中上等门户了。即便一时难以服众,时间一长,自然习惯成自然,相信胡奴长大之后,不会再遭人白眼吧——起码遭不到琅琊王姓的白眼。

    裴该因而问陶侃:“君诸子在南,无所展布,何不召入关中,受我幕府之职啊?”

    陶侃推辞道:“犬子唯道真(陶瞻)勉强可用,然而见在周士达幕中,不便相召;余皆碌碌,怎敢滥竽充数,忝受大司马之禄呢?”

    其实他原本是计划着叫一两个儿子北上的,目的不是为了出仕,也不是为了照顾自身起居,而是打算押给裴该做人质。裴该反复打散、整编各营,本是为了避免部属军阀化倾向,但无论甄随还是陶侃,因其时代的局限性,全都理解不了,还以为是大司马担心权柄下移,故而多疑多忌,信不过咱们……

    陶侃初为王敦所排挤,被迫渡江之时,还颓丧地认定自己前途基本上算是完了,他可没想到,以徐、兖之兵,积聚短短数年之后,便可直取洛阳,克复中原。所以原本只想着在下邳内史的职务上随便呆两年,然后我就辞职回乡下老家去——终究五十多岁啦,去日无多,何必再辛苦奔波呢?

    谁成想一口气就杀到了关中来,并且逐渐站稳了脚跟,裴该还授以重任,使为幕府司马,实统大司马后军。陶士行的雄心壮志,就此重又泛起,心说廉颇老尚能饭,王翦白发灭楚,赵充国年逾七十,尚能为国守边,我身子骨那么好,说不定还能有七八年甚至十来年可蹦跶呢;且就时局而论,我之事业,当在中原,估计短时间内是回不去老家了。

    既然如此,不如召一二子前来,任质于大司马,使他可以放心吧。

    原本是这么计划的,但还没来得及写信叫儿子,新妾便又诞育一子。陶侃心说妥了,我就把这个小儿子养在长安城中,充作人质,大司马乃可释疑也。

第十九章、老骥伏枥

    陶侃的次子陶瞻,时在其岳丈周访军中,屯驻襄阳,把正牌荆州刺史王廙逼得只好躲去了新野。

    本年正月,朝命下达,加周访南中郎将、梁州刺史,都督梁益军事,命其克日发兵,进取汉中;同时还命王敦率江、湘之卒溯江而上,攻伐益州,以为周访之策应。

    周访便召女婿陶瞻,及二子周抚、周光前来商议。

    周抚就说了:“此非朝廷之命,而是王处仲之计也!”

    他说王敦谋图荆州已久,先是找藉口解除了陶士行的兵权,把他逼过长江去,继而又答应在剿灭杜曾之后,即任命父亲为荆州刺史,却临时变卦,改命王廙……

    “王处仲欲逐我父子,而使王世将(王廙)全领荆州,其谋久矣。是故前讽阿爹往救宁州,计不得售,复上奏朝廷,欲我父子伐梁。自古以来,唯得巴蜀,可以顺江而下,威胁荆襄,岂有逆流而能成功者?此乱命绝不可受!”

    陶瞻却道:“虽知是乱命,终非王处仲之命,而是朝廷诏旨,岂可坚拒啊?今当徐徐积聚粮草、兵器,以为敷衍。

    “中原未靖,而朝廷却如王处仲所请,欲用武于巴蜀,不过是大司马方于关中御寇,唯恐巴贼趁机出祁山,掩袭其后,乃欲我军牵绊之罢了。我料关中战事,或胜或负,皆不可久,比及年中,必有确信,则不必再图巴蜀了。乃可拖延时日,到时候上奏朝廷,云军需不足、天时不利,不可遽伐巴贼,再以厚赂以遗当道诸公,则朝廷必寝伐蜀之议。”

    周抚抚掌赞叹道:“道真所谋,甚是稳妥,阿爹可依计而行。”

    周访一直低垂着头,沉吟不语,由得儿婿们商议,到这会儿才缓缓抬起头来,瞥了一眼陶瞻,语气平和地说道:“方才报至,大司马已于关中大破刘粲矣。”

    陶瞻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各自大喜,周光就说了:“如此,正好上奏朝廷,使罢前议。”

    陶瞻说不妥——“朝命方颁,岂有朝令夕改之理啊?还当敷衍一二月,再上奏不迟。”

    周访突然间长长地叹了口气,面露遗憾之色,儿婿们莫不讶异,就问:“大人因何事而慨叹啊?”

    周访还是望望陶瞻,沉声道:“大司马破胡,令尊时在戎行,统驭三军,经此一战,蜚声海内,胡虏无不闻其名而夜惊。其事业若此,而我却局促于江南之地,为王氏兄弟所制,难以展布,岂不可叹么?

    “且昔陈道元之言,犹在耳畔,则恐去日无多,老骥唯能伏枥耳……”

    陈道元名训,是历阳人,天文、算数、阴阳、占候,无不为一时之冠,而且据说最善风角。时当孙吴末年,有谣言说:“庚子之岁,青盖入洛阳。”孙晧乃自命可以挥师北上,灭晋国而定中原。他找陈训来测算,陈训推辞说:“臣止能望气,不能达湖之开塞。”却私下里对友人说:“青盖入洛,将有舆榇衔璧之事,非吉祥也。”

    ——你是能在庚子岁到洛阳去,但恐怕不是去征服晋国的,而是做了俘虏被押解过去的……

    吴亡之后,陈训降晋为谏议大夫,没过多久便辞职返乡了。周访当时年尚弱冠,方与陶侃相交,两个人就一起去向陈训求问,请他看看自己的面相。陈训观瞧之后,下定语说:“二君皆位至方岳,功名略同,但陶得上寿,周当下寿,优劣更由年耳。”

    意思是:二位全都前途无量,但陶侃长寿,周访你就差多啦,所以未来的事业终究比不上陶侃——人活得比你长嘛。

    周访小陶侃一岁,本年也已经五十九了。原本他听了陈训的话,还以为自己最多五旬便将辞世——搁这年月,已经能算中寿,而非下寿了,谁想到一口气活到快六十了。想来陈训所言“下寿”,是跟陶侃“上寿”相对比而言的,自己不至于短命,但……我真能活过六十去吗?能活到六十几啊?恐怕来日不多了吧……

    陶侃比我还大一岁呢,真正祸兮福之所倚,被王敦解除兵权,逼过长江,却得以依附着裴大司马,在中原自在展布,立下如此旷世之功勋;反观自己呢,一直在江南剿灭草寇,然后跟荆州一呆数年,受王氏兄弟所挟制,毫无发展的机会。

    难道我的事业就到此为止了么?剩下这不知道能有多长的余生,就要跟襄阳城里碌碌无为,最终病死于床箦吗?

    想到这些,周访又焉能不叹啊。

    陶瞻闻弦歌而知雅意——老丈人这是闲不住,想要去打仗啦,难道他真打算遵从朝廷的诏旨不成么?当即劝说道:“小婿以为,梁州不可伐也,理由有三:

    “其一,山道险狭,进军为难,即便由沔水输粮,终为逆行,难以起到奇袭之效,则若贼人据险而守,诚恐难破。其二,李雄在蜀,继父、叔之余烈,今又有范长生为佐,根基深厚,难以遽拔;其三,我军若离荆西上,恐怕王世将趁虚而入,则我退无所依,粮秣无着,必为死局!还望大人慎思。”

    周访点一点头:“卿言有理。然而,若为国家计,则巴蜀有三必伐:其一,闻李雄在蜀,轻徭薄赋,简刑约法,今时日虽浅,然若不张挞伐,使彼自在积聚,将来伐之更难;其二,范长生以妖言惑众,李雄命之为相,散播其邪法,恐蜀民之心将日益远离中国,非国家之福也;其三,宁州局促,若不进伐巴蜀,则恐巴氐挥师而南,更侵国家土地。”

    顿了一顿,又说:“卿言三不可伐,其实是三难取,倘若容易,朝廷也不会寄望于我了。山道虽险,我有八百部曲精锐,善野战、能攻垒,且梁州为杨虎所据,非李雄也,其力尚弱,我可趁势而进;李雄在蜀,根基虽厚,得梁州不过数岁,梁人未必肯从,杨虎亦有反正之望;至于其三——我虽离荆,若使卿留守襄阳,卿可能为我御王世将否?”

    陶瞻犹豫了一下,说:“王世将易御,诚恐王处仲将兵来,如之奈何?”

    周访轻轻摇头:“我若能顺利进取梁州,即弃荆亦无妨;若不能胜,顺流而下,与卿相合,即便王处仲,又岂能敌我啊?”

    陶瞻道:“粮秣积聚、军士整训,尚须时日,倘若准备不足,大人未必便能取胜……”

    周访说对——“我自不能仓促进兵,当先积聚、整训,且遣人密觇杨虎动静,寻觅良机。然而王处仲必相催促,乃可由此向彼索取物资,并请其先发舟船,溯江而上,以牵制李雄——且待江、湘之卒先动,我军再动不迟。”

    陶瞻与周抚、周光三人,面面相觑,心说看起来老爷子是铁了心要攻伐汉中啦,咱们根本就劝不动……罢了,反正不是即刻进兵,多说无益,那就赶紧去做发兵的准备吧。周抚因此就说了:“儿请先率兵前往西城,为阿爹密侦梁州动静,并修缮城防,以备粮秣输运与大军进驻……”

    于是周访便在荆州积极做进攻的准备,同时派陶瞻到江州去,向王敦哭穷,说荆州初定,士卒疲惫,器械不全,加上粮秣不足,怎么可能遵从朝命,进取汉中呢?要不然王大将军您先送几千件刀矛、几百条船,以及几万斛粮食给我们吧。

    王敦与亲信钱凤、沈充商议,沈充建议别给,钱凤却道:“周士达乃欲诿过于明公也,我若寸兵、粒米不与,彼必上奏朝廷,请寝伐氐之议——今大司马已破胡,自不畏氐贼出祁山,朝廷或将允其所奏。不如稍稍与之,以塞其口。”

    于是准备了几百件兵器、几十条船,载运着五六千斛粮草——基本上是所要求的十分之一——交给陶瞻,说我军还要遵从朝命,发兵溯江而上,为你们牵制氐贼呢,实在也拿不出太多东西来了。陶瞻力争不得,只得押运着这些物资返回荆州,见到周访就说:

    “传言沈士居谏王处仲,寸兵、粒米不与我,钱世仪乃云稍稍与之。若多与我,以示其宽宏,可收荆州人心;若不与,以示其刚强,可定江州之政;唯稍稍与我……”

    说着话笑一笑:“钱世仪斤斤计较,有若乡下行商,岂有丝毫士人风骨?王处仲自命豪杰,而用这般村物为谋主,若退而为富家翁,或能增殖产业,若欲作大事业,丧败乃可期也!”

    周访也笑,说:“如前许我为荆州刺史,或其不许,我亦无怨,许而背诺,岂是豪杰所为啊?琅琊王氏,多小器,少大才。”

    这段时间,周抚进驻西城,也陆续有消息传回来,说梁州的政局并不稳固,杨虎的统治岌岌可危。尤其范长生打算把自家的教义再传播回汉中去,遭到了杨虎的抵制,杨虎与李雄之间的关系因此而逐渐疏远……

    范长生是涪陵人(原属巴郡),蜀汉后主延熙十一年,涪陵郡反,为车骑将军邓芝讨平,遂迁其民五千户于成都附近,其中就包括了范长生一家,入晋后,更领千户居于青城山麓,开始宣扬他的道法。

    范长生宣扬的,乃是“五斗米道”。这一道法由沛人张陵入蜀后创建,张陵传张衡,张衡传张鲁,到其孙张鲁之时,攻入汉中,以教法勒束军民,几乎把汉中建成了一个原始道教的王国。后来曹操灭张鲁,命其率大部教民迁于中原,同时也有部分教民南逃巴蜀。在原本历史上,东晋南北朝时代,“五斗米道”逐渐演化成“天师道”,有两个繁盛的中心,一即巴蜀成汉治下,代表人物是范长生,二在江南,代表人物有杜子恭、孙恩等——更关键很多世族子弟,包括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高平郗氏等,也全都信奉天师道。

    所以说,杨虎既以汉中降成,范长生自然希望能够把教法再传回老根据地汉中去,然而,想当初张鲁就是利用传教进入汉中,进而夺取了俗世官吏的权柄的,杨虎又怎敢蹈此前车覆辙啊?故而多方加以阻挠,就此引发了梁、益间的不和。

    据说李雄已派大军进驻梓潼郡和三巴,似有攻伐汉中之意。

    周访由此决定:“取梁正其时也!”计划在四、五月间率兵自襄阳启程,经西城,沿沔水,进取汉中,以期迫降杨虎。

    周士达既然下定了决心,利用自己可能不怎么长久的余生,再奋斗一把,争取为朝廷收复汉中甚至于整个梁州,标功于史册,不使陶士行专美于前,那么他自然也会派人前往关中,去向裴该致意,希望在自己发兵的时候,关中军可以经武都以迫汉中,作为策应和牵制。

    裴该对于江南的动向,也向来非常关注,此事前因后果,他大致也都清楚。当日朝廷初下诏旨,他就问陶侃:“此是王处仲欲取全荆,故迫周士达西上也。虽然,卿与周士达相熟,可试揣测之,肯否应命啊?”

    陶侃回答说:“若其月前伐梁,可为我牵制氐贼,使不能逾祁山而攻我虚弱;今我已破胡师,则再伐梁,实无益也。私以为,当以关中稳固后,大司马遣军多道而出,南取巴蜀,如钟、邓伐蜀故事,而使荆、湘为之策应。而若以荆、湘为主,我为策应,诚恐荆州兵不耐苦战,难免事倍而功半……”陶侃久在江上厮杀,荆州兵是啥素质,他自然一清二楚。

    “只是,以士达之性,老而弥辣,即知其难,亦或迎难而上。尤其以陈道元之言,恐其来日无多了……”就此把陈训当日的观相之语,向裴该介绍了一番。

    裴该前世读史,没注意到这个细节,但周访寿数不长,他还是记得的。因此就对陶侃说:“若周士达能破杨虎,收汉中,则我更无后顾之忧,乃可直向平阳——彼若应诏,我当策应之。”

    如今得到了周访的确信,他真打算去攻汉中,裴该便即下令给驻守武都的熊悌之,使其更调梁懃的羌兵,合力同心,寻机南下。

第二十章、拘其帅而用其卒

    周访遣使联络关中,请求应援,打算从诏攻伐汉中的同时,数千里外的幽州,刘琨几个外甥、内侄,再加上卢志父,终于商量出了一条勉强还看得过去的计策,随即温峤便再次搜集财货,秘密往见段秀。

    段秀是段匹磾的幼弟,素来贪财,只要礼物送得足够多,他就心甘情愿地给温峤当枪使。关键他认为,温泰真也不过想救大司空而已,其实把大司空放出来,于我家也无损伤啊——四哥说他将来一定会报复我兄弟,我瞧大司空不象这路人……

    再者说了,如今的大敌是段末柸,咱们老家让他给占着了,岂能不思攻杀回去呢?若得晋人为助,打起段末柸来便有胜算,否则的话……以末柸之勇,我还真没什么信心。

    因而便即应允温峤所请,跑去求见段匹磾,问道:“阿兄将如何处置大司空,可有定计了么?”

    段匹磾说老四见天儿跑来要我杀刘琨,老三则反复劝说,杀不得,我烦得连饭都吃不香,觉都睡不好,怎么你也来添乱吗?

    段秀笑道:“我听闻晋人有句俗谚,说既骑猛兽,安可中下哉?阿兄当日便不该听了四兄之言,偏要登此猛兽之背……”不等段匹磾瞪眼,他就急急忙忙地分辩道:“弟亦不能责备阿兄,阿兄之难,即愚弟之难,因而镇日筹思,得一良策,可使阿兄下此兽背。”

    段匹磾就问了:“计从何来啊?”

    段秀按照温峤的教授,回答道:“而今一日不释大司空,则晋人一日不能安心,我于蓟县终难保全,遑论北伐末柸呢?势不可能久拘大司空。为今之计,只有挟裹大司空,合军以攻末柸。使大司空在阿兄左右,许诺战胜即宽放,而使刘始仁将晋兵,始仁惧乃叔遇难,必肯奋力死战。待等平灭末柸,两家之隙,或可因此而弥补,到那时再释放大司空,必无害也。”

    段匹磾沉吟良久,最终难决,还是把另外两个兄弟也全都叫过来,一起商量。段文鸯就说了:“理当即释大司空,再与晋人合军,以伐末柸——岂有拘其帅而能使其卒奋力向前之理啊?”

    段叔军则想了一想,回复说:“阿兄不肯杀大司空,势又不能久拘之,恐生变乱,既然如此,五弟之计,倒也两全——至于是否宽放,可待攻灭末柸后,再商议……只是,刘群见在末柸军中,若晋人与之暗通款曲,阵前倒戈,恐我兄弟性命难全。不如挟裹大司空,南攻羯奴为好。”

    段秀摇头道:“不然,今我北攻末柸,若羯贼趁势来袭蓟城,晋之军民必能拼死抵御;而若南伐羯贼,末柸趁机挠我之后,晋人则未必肯为我而守了。且大司空既在我军中,晋人又岂敢与末柸通款曲啊?”

    老三、老五反复劝说,段匹磾最终勉强接纳了这一建议——正如段秀所说,“既骑猛兽,安可中下哉”(其实就是后世成语“骑虎难下”的滥觞),他正不知道该拿刘琨怎么办,杀又不敢杀,放又不放心,因而听到一条似乎两全之计,反复斟酌后,也便允可了。

    段叔军退出来之后,即召亲信部曲,私下授意道:“此去攻伐末柸,若不能胜,还则罢了;若见有胜机,汝便于阵上暗箭射杀大司空,以免战后家兄为难……”

    同时得到消息的晋人方面,也聚会商议,刘演还说此非好事——“段匹磾既挟大司空,势必要以我军为前锋,力敌段末柸。我若依从,必大折损;倘若敷衍,则大司空恐为段氏所害……”

    温峤瞠目而对刘演,大声道:“始仁将军此言差矣,在君看来,是大司空性命重要,还是军中士卒性命重要啊?何言敷衍!若能保全大司空,即便损兵折将,旌旗一竖,北地晋人自然望风而景从,上万之卒,散可复聚;而即便不论大司空生死,若进不能挫败段末柸,使段氏复振,羯奴将自南而来,即便君保全了士卒,又有何用?君可能南御羯贼,北安段氏否?!”

    刘演闻听此言,不禁满脸愧色,离席致歉道:“泰真所言是也,我一时思虑不周,遂出妄语,还望诸君宽恕。”随即拍拍胸膛,说:“即便我死于沙场之上,也必要击灭段末柸,救得大司空性命!”一把扯断佩刀刀环上的缨饰,说:“若违盟誓,有若此缨!”

    段匹磾使刘琨作书,把统军之责全都委任给了刘演,而把留守事交付给了卢谌。温峤、崔悦嘱咐卢谌道:“今我既与段匹磾合军,北伐末柸,恐羯奴或将趁机来侵,君为留后,责任重大,请与蓟县呈犄角之势,相互应援,勿使有失也。”

    卢谌满口应承,并且回复说:“我无临机应变之谋,则于阵前寻隙救出大司空事,便有劳二君了。但大司空无虞,即便羯奴来抄后路,也无可惧……”说着话略略压低一些声音,道:“倘若幽州终不能守,但得大司空,进可向辽东收取崔毖,退或可从简鞅之语,东向海滨,夺路南下……都在二君筹划。”

    他们也都知道,段匹磾的承诺未必可信,很可能在击败了段末柸后,意气风发,就此不再将幽州晋人放在眼中,而仍然下毒手杀害刘琨——尤其在刘演所部晋军折损甚众之时。况且战无必胜之道,万一这回打败了呢?是故所谋之策,不过拖延时间而已。

    最好的期望,当然是前败段末柸,而其后段匹磾也不背承诺,但总得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吧。或者当面苦谏段匹磾,或者于战阵之上,寻机劫出刘琨来,都必须因应时势,随机应变。因此有急智的温峤和勉强能够应付特殊局面的崔悦尽皆随军出征,卢志父亦然,独留卢谌守备后方。

    段匹磾守把的蓟县,乃是燕国国治所在,王浚镇守幽州之时,将州治从范阳迁移至此,大概位置是在后世北京市南部的大兴县。刘琨率军自并州来投后,段匹磾则把他安排在了东南方向的征北小城屯驻。

    这座小城乃是汉末军阀公孙瓒所筑——当年公孙瓒与幽州刺史刘虞不和,遂建此城,以逼刘虞。因为年深日久,小城失修,刘琨被迫缩小了规模,将半数兵马驻在城内,半数则围城建垒,分与诸将镇守。如今超过半数晋军被刘演统领着北伐段末柸,卢谌乃率余部谨守小城。

    至于段匹磾方面,留下其弟段叔军守蓟,自将大军,裹胁着刘琨,挥师北进。段文鸯自请为先锋,段匹磾却婉拒了,说:“当以晋人为先,可借其势也。”要刘演率军在前,汹涌杀向北平。

    此时段末柸身在北平郡治徐无城中,正在安抚部众,忙得焦头烂额。在原本历史上,他并不至于如此窘迫,但如今洛阳颁诏,封段匹磾为辽西公、东部鲜卑大单于,导致段氏所属各部陆续往投,段末柸难以禁止。他无奈之下,只得遣人去向宇文和慕容两部求取援军。

    慕容廆时以代郡人鲁昌、北平人阳耽为谋主(原本历史上,还多一个裴嶷裴文冀,且居首席),言听计从,既得段末柸之请,便与二人商议。阳耽劝说道:“臣等皆晋人,之所以依附将军,乃因将军虽处偏远,却不背王化,身为鲜卑,而心向中国,进可拱卫天子,复兴社稷,退可安保臣等乡梓也。

    “如今洛阳所命,段匹磾实王辽西,段末柸篡僭而已。倘若将军应援末柸,无异于背晋,臣等实不敢为设一谋。况且,末柸与羯奴私通款曲,约为父子,若末柸得幽州,一如羯奴得幽州,彼有襄国大军为援,异日必侵将军土地,恐怕到时候悔之晚矣。”

    慕容廆笑笑,回复说:“先生勿虑,我不背晋。既然如此,段匹磾与末柸相攻,我可发兵相助匹磾否?”

    鲁昌摆手道:“不可,末柸势大,攻之不易,且即破之,土地、户口必为段匹磾所得,明公出力虽大,所获却小。以臣预想,宇文必肯应请南下,相助末柸,我等不如趁势而西,取土地、户口于宇文部。今明公兵马强壮,称雄一方,若能兼并宇文,献俘洛阳,则异日或可踵段氏之迹,公于辽东,未可知也。”

    慕容廆大喜道:“崔毖王浚余孽,人所不齿,我若能兼并宇文,则取辽东不为难也。胡势方炽,天子悬远,若真命我于辽东,当与二君共有平州!”

    果然不出鲁昌所料,西面的宇文部首领宇文莫圭在得到段末柸割让三县的承诺后,欣然发兵,命其弟宇文屈云率七千骑南下应援。段末柸会合了宇文军,便阵于无终,以待段、晋联军。

    无终就是后世的天津市蓟州区,城池依山傍水而建,地势险要。不过鲜卑人不惯于守城,段末柸又自恃勇武,因此布阵于城池东南方向的平原地带。

    段匹磾率军开到,首先命令刘演率领晋人攻打敌阵。两军激战多时,终究鲜卑骁勇,晋兵素质却不甚高,再加上刘始仁不能服众——他长年转战河北,与并州众难免有所隔膜——于各将所领调度不灵,逐渐地便落在了下风。

    段末柸并未亲自上阵——他还得防着后面段匹磾的主力呢——见情势对己方有利,便请宇文部骑兵从侧翼猛攻晋阵。晋师因此而溃,士卒纷纷败走,刘演亲自挥刀,连杀数人,却仍然禁止不住。

    刘演急了,遂于阵中大呼道:“我军若败,大司空必无幸理!与其闻大司空死讯而向隅哀泣,不如先其而死,死而无憾!”催马挥刀,便率领着众兄弟和亲信部曲,朝向宇文军作拼死的突击。不少晋将闻听此语,又见此情景,难免羞愧、焦虑等情,一起涌上心头,还思刘琨长年待己的恩遇,急忙驳转坐骑,鼓舞士卒,纷纷喊道:“我等宁死于大司空之前,岂可后生?!”追随着刘演杀向敌阵。

    宇文部的骑兵原本以为胜券在握,突然遭此逆袭,难免有些慌张,在晋人不要命的猛扑之下,队列竟被冲散。大将宇文素延策马而出,来阻晋师,刘演四弟刘启与战,不三合即被刺于马下。

    刘演兄弟见状,又急又怒,急从四面包抄过来,直取宇文素延。宇文素延促起不防,身边将士顷刻间即被刘演部曲所驱散,他一人独当刘演、刘挹、刘述三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被砍下马来,割取了首级。

    宇文素延既死,宇文部众无不胆寒,纷纷退避。段末柸见势不妙,只得亲率主力驰出,远远地拉弓瞄准,一箭正中刘演肩头。刘演大叫一声,坠落马下,段末柸当即驰来取其性命,刘述挥矛拦阻,仅仅一个照面,便为段末柸所杀。

    段末柸乃是段氏甚至于东北各部鲜卑中排名第一的勇将,长矛起处,全无晋将、晋兵,可以当其一合,转瞬间即来至刘演身旁。刘演才刚挣扎起来,由部曲护卫着,寻隙而退,段末柸接连刺倒他三名亲信,矛尖只在刘演身前打晃,口里道:“刘始仁,若肯降时,尚可活命,若不即降,今日便是汝的死期到了!”

    刘演一颗心都悬在嗓子眼里了,终究段末柸勇名素著,威势迫人,倘若是战败被擒至面前,说不定刘始仁听闻此语,当场就屈膝了。但如今在两军阵前,晋狄双方无数双眼睛都盯着自己呢,倘若此际说一个“降”字,那还有面目存活于天地之间吗?因此他不敢言降,却也不敢当面呵斥段末柸,随手挥刀一撩眼前的矛尖,随即转身便逃。

    段末柸大怒,当即狠狠一矛便向刘演后心插下,可谁想矛尖才刚沾到刘演的身甲,突然间斜刺里一矛挥来,硬生生将之格歪。段末柸急忙定睛看时,一将怒目圆睁,虬须翻卷,喝骂道:“逆贼,但有某在,必不容汝肆意妄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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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