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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一章、脱身

    于阵前救下刘演的,乃是段氏鲜卑的猛将段文鸯。

    段文鸯原本与段匹磾一起列于阵后,初见晋人为宇文部骑兵所败,便欲驰出救援。段匹磾喝止他道:“所败者晋人也,何必急救?且由得晋人消耗了宇文的勇力,我兄弟到那时再出战,也不为迟啊。”

    段文鸯毫不客气地朝乃兄瞪眼,呵斥道:“阿兄说哪里话来?我不知什么鲜卑、晋人之别,战阵之上,唯知敌我!今前锋遇挫,若不往救,必然牵连后军。且即便宇文部强弩之末,其后尚有末柸主力,我今若不往救晋人,将来直面末柸,晋人焉肯出力相助啊?!”

    不听将令,即率部曲前出援护。正赶上晋师绝地反击,挫败了宇文部骑兵,但随即被段末柸亲身杀入阵中,几乎取了刘演的性命。段文鸯急往救援刘演,堪堪敌住段末柸,并且喝骂道:“逆贼,但有某在,必不容汝肆意妄为!”

    段末柸冷哼一声:“正要与汝较量。”

    段末柸和段文鸯,若论起武力来,只在伯仲之间。不过以往段匹磾四兄弟为两代大单于之子或兄弟,显贵无比,遇战并不必太过出力,不如段末柸支族庶流,势单力孤,想要往上爬全靠阵前奋战,勇名反比段文鸯为盛。当下二将在各自部曲护卫下,马打盘旋,鏖战不休,一连十数合都难分出强弱来。

    段匹磾唯恐三弟有失,急忙率领大军前出应援;刘演逃得残生后,也重新聚拢晋人,与鲜卑兵并肩作战。尤其段秀得温峤授计,遣人于阵中大呼道:“朝廷钦封辽西公、大单于在此,末柸弑主篡僭之辈,有敢附逆者,满门妇孺皆斩!”敌阵因此而略略松动起来。

    终究段末柸得位不正,段匹磾如今倒是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不象原本历史上,建康小朝廷对于段氏之争,只会作壁上观,也不承认段末柸,也不封赐段匹磾,就这样还期望段氏能够帮忙着牵制石勒呢——段氏本族,以及依附各部,多数都心怀犹疑,不肯为段末柸出死力。倘非如此,其实仅论本族兵马,而不加上晋人的话,段末柸兵力比段匹磾要略强一些,又何必要去向宇文、慕容割地求援呢?

    这场仗从午前一直厮杀到黄昏时分,段末柸终不能敌,被迫勒兵而走,退进了无终城内。段匹磾逼城下寨,随即吩咐刘琨给刘演下令:“鲜卑兵不擅攻坚,明日破城之事,还当有劳始仁了。”

    刘演接到指令,真是欲哭无泪啊。今日之战,晋军折损甚众,要不是为救刘琨,哀兵奋斗,估计早就已经全面崩溃了,而且刘演四个兄弟里面,连折二人——刘启、刘述。刘演心说我哪儿还有力量往攻无终城啊……

    急请温峤、崔悦到来,问他们:“卿等欲将我晋好男儿,尽数埋骨此城之下么?我军若全灭,段匹磾尚能容大司空存活不成么?”

    温峤回答道:“无妨,我当亲往谒见辽西公,如此这般,对其言说。”

    转身便前往主寨,求见段匹磾,见面之后先说:“无终虽小,末柸残军尚多,则欲克此城,即便始仁将军惯能攻坚,也非十日半月便能奏效。倘若我军在此迁延日久,恐怕羯奴趁机来扰蓟城,段公若退兵保蓟,今日之功,俱化流水……还望三思啊。”

    段匹磾皱眉问道:“泰真此言何意啊?难道要我鲜卑与汝等并力攻城不成么?”

    温峤笑着摇摇头:“但闻此语,段公果不擅攻坚也。”伸手朝无终方向一指:“欲克此城,先须伐木以造兵器,或以云梯助登,或以撞车破门,起码六七日,非徒恃人众,便可缩短攻城日期的。故此,愚意城不必攻,可诱使段末柸出城来战,则如今日之势,破之不难。”

    段匹磾忙问:“泰真有何妙计啊?敢请教我。”

    温峤便道:“城中叛军虽众,多不肯真心依附末柸,且彼等家眷,都在徐无。段公可留晋人在此,自率鲜卑兵绕城而过,假意去攻徐无,则末柸必开城往追。到时候于途中设下埋伏,一战可擒末柸!”

    段匹磾大喜,便即依计而行——他在无终城下休兵一日,然后拔寨东向。果然段末柸在城上见了,大惊失色,明明知道这是诱其出城之计,却又不得不被段匹磾牵着鼻子走——一旦段匹磾兵临徐无城下,很大可能性会有人与之暗通款曲,开城迎降啊;而徐无若失,诸将眷属皆陷,我麾下就算有千军万马,也会顷刻间奔散……

    到时候就剩下本部六七百骑,哪怕我再如何骁勇善战,还有能力回天吗?

    急忙使宇文军守城,自己率领鲜卑兵潜开北门,力求避过晋人的耳目,从后面急追段匹磾。

    他倒确实躲过了晋军的哨探,可是宇文部鲜卑同样不擅守城,连样子都装不象,刘演百战宿将,又哪有瞧不破的道理呢?便即作势,欲攻城池。宇文残兵不过数千,气已为夺,不敢抵御,竟然主动打开北门,狼狈而逃了。刘演就这样不费一兵一卒,轻松拿下了无终,正好休整士卒。

    再说段末柸东行不过五十里,迎面就撞见了段匹磾严阵相待,被迫挥师与战。段文鸯身先士卒,直入敌阵,杀得叛军人仰马翻,眼看崩溃在即。段匹磾见此情状,也便亲率主力压上,并且宣告军中:“有能生擒或斩杀末柸者,赐马牛各五千匹,并上奏朝廷,使为一郡之守!”

    是不是真能逮着段末柸尚且难说,但末柸之败,已经只是时间问题啦,是个人就能瞧得出来。因此隐藏在军中的四名段叔军的亲信,就开始行动,欲图刺杀刘琨。

    原本计划着在刘琨临阵之时,神不知,鬼不觉,从侧面数支冷箭射去,便能取了他的性命。可谁成想段匹磾担心晋人在恶战时来劫刘琨,始终把他拘留在大帐内,不放出外。于是那四名鲜卑刺客便即潜行归寨,利用脸熟的优势,将守帐的几名段匹磾部曲全都悄无声息地刺杀了,随即入帐,来取刘琨性命。

    进帐一瞧,刘琨不是一个人,他正在和人对坐相谈——与谈之人非他,乃是段匹磾的幼弟段秀。

    段匹磾兄弟五人,刨去已故的长兄疾陆眷和他自己以外,段文鸯勇冠三军,段叔军能谋善断,只有这个幺弟段秀,什么都能拿起来一点儿,还什么都不精通。加上段秀为段务勿尘老来得子,年纪比几位兄长都要小一大截,素来为父、兄所保爱,段匹磾生怕他在战场上有所损伤,故此才留于帐内,使其监押刘琨。

    是以刺客进得帐内,见此情状不由得一愕。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段秀瞧出不对来了,当即按刀而起,喝问道:“汝等不是我四兄家人么?并无召唤,因何闯帐啊?!”

    刺客们也不答言,挺刀便朝刘琨刺来。刘琨急忙躲闪,本能地就绕到段秀身后去了。段秀拔出刀来,当即劈翻一名刺客,但随即被另一名刺客错手,一刀扎在肋骨上,不禁痛呼一声,翻身便倒。

    这一来那几个刺客也都慌了。他们固然是段叔军所豢养的死士,为了达成使命,可以不惧生死,更不怕伤害无辜,但问题那是段秀啊,乃是辽西公和主人最保爱的幼弟,如今不慎伤了他,即便完成使命,还有面目回见主人吗?就算死了,在地下都得蒙着脸等主人来呢吧!

    就这么一恍惚、慌忙的功夫,刘琨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趁势就把竖在大帐主案后的仪仗用戟给抄起来了——至于他的佩刀,遭囚许久,早就被搜走啦。

    段氏在鲜卑各部中,中国化倾向最重,是故段匹磾主帐的布设,纯学晋人,案后乃有仪戟竖立。

    戟本是车战时代的主兵器,合矛、戈为一体,可刺可啄,威力无穷;但当战车逐渐退出战场之后,戟的钩啄功能彻底无用,汉戟乃演化成倒“卜”字,两个尖刃全都用来捅刺。但至两晋之时,即便卜字戟也日益消亡了,长矛统治了主战场,马槊也开始流行……只有仪仗所用,还有戟兵残留。

    所以刘琨临时抄起来这支仪仗用的卜字戟,其实没多少实战功能,但在大帐内对付几个只有短兵的刺客,倒是勉强够用啦。刘越石允文允武,战技说不上有多出色——尤其近年来岁数大了,体力全面衰退——但当危急之时,得有兵器在手,精神便是一振,当即便将才伤了段秀的刺客一戟捅翻。

    剩下两名刺客一左一右,来战刘琨。段秀躺在地上,挣扎着探出手来,一把就抓住了左侧刺客的脚踝,奋力一扳,那刺客“哎呦”一声,便即伏倒。刘琨趁机将右侧刺客穿了个透心凉,随即掉过戟来,又将摔倒的刺客狠狠插在了地上。

    以长对短,威力加倍,因而兔起鹘落之间,四名刺客便已杀尽,刘琨不自禁地出了一身冷汗,就觉得手足皆软。他急忙探看段秀的伤势,正待呼喝帐外来人救护,却被段秀挣扎着,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段秀道:“刘公切勿声张,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啊?”

    刘琨尚且犹疑,问道:“我若逃去,卿又如何处?”

    段秀道:“实不相瞒,温泰真与我相盟,欲救刘公久矣,彼亦甄选死士,日夕逡巡于营垒之外,寻机相劫刘公——今当在寨南,刘公可趁两军尚战之际,潜出寨去,与之相合。”伸手一指地上几名刺客,又说:“我中创不及要害,无伤性命,刘公不必挂虑。本欲纵放刘公,又恐阿兄责怪,但以今日之事,刘公若仍留我段氏军中,必为我四兄遣人所害!既如此,我放刘公,阿兄再无可言。刘公可即换穿刺客装束,出寨去与晋人相会。”

    刘琨拉着段秀的手,不禁眼眶湿润,哽咽道:“卿之大德,如活死人、肉白骨,我将何以为报啊?”

    段秀忍着痛,笑容难免有些扭曲,他说:“但求刘公不念前怨,两家戮力同心,共灭羯贼。我终是鲜卑,不能久处晋地,将来能否兼并慕容、宇文,光大在草原的产业,永为晋之屏藩,全在刘公一念之间。”

    刘琨指天发誓道:“但我得生,尊兄弟皆有封侯拜公之望,山河带砺,永世不替。有违此盟,我必不得善终!”

    说完话,他就赶紧脱去袍服,换上了刺客的衣服——也就是鲜卑小兵的服饰——然后潜出帐外,低垂着头,专寻人少处匆匆行去。

    忽听得前方一阵喧嚷,貌似在叫:“末柸败矣!”刘琨赶紧加快了脚步,趁着守兵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在寨外的机会,瞅个空隙,真被他逃出了段氏营垒……

    等到段匹磾大胜而归,不见刘琨,不禁勃然大怒。但是段秀捂着还在渗血的伤口,指给他看那几名刺客的尸体:“此皆四兄所遣,则我若不纵放大司空,大司空迟早为四兄所害,其过反由阿兄承担——阿兄肯担此恶名么?”

    段匹磾不由得顿足:“老四行事,竟不与我商议,真正可恼……但恐大司空归于晋营,起兵来报前怨,如何处啊?”

    段文鸯在旁边儿直撇嘴:“我意大司空不似阿兄,不肯为此亲痛仇快之事。若真起兵报怨,便将老四与他罢了!”

    刘琨在鲜卑营寨外与温峤派来接应的晋人会合,随即就被护送去了无终。刘演、温峤等接到刘琨,无不伏地大哭。随即刘演就气哼哼地说:“叔父可急归蓟城,杀段叔军而镇定燕国,我在此据城而守,以阻段匹磾复归!”

    刘琨摇头道:“不可,我既为段秀所救,已然与之盟誓,必不背段氏,岂可弃信啊?”

    刘演道:“彼背信在先,我又何必再执恕道?”随即垂泪说:“可怜我兄弟二人,俱因段匹磾逼迫,于阵上为末柸、宇文所杀,倘若不能报此仇怨,我又何颜生于人世呢?”

    提起战死的刘启、刘述,刘琨也不禁黯然,便道:“我亦风烛残年,若死,任由汝答报段氏。但我一日得生,与段氏之盟,终不可背也。”

    正说着话呢,突然得到急报,说驻守范阳的羯将孔苌挥师北上,已经打到蓟县城郊了!

第二十二章、分道扬镳

    幽州最南面的范阳国,仍为羯军所占据,石勒遣其重将孔苌镇守,屯兵郡治涿县。

    孔苌在石勒起家的“十八骑”之中,最是狡诡,他多次遣人秘密北上,去探查段氏的内情,当听说段匹磾拘禁了刘琨之后,不禁大喜道:“鲜卑与晋人不和,我正可趁此机会收取幽州,为赵公寿也!”

    于是派人到蓟县附近去大肆散播谣言,对晋人说段匹磾不日便将谋害刘琨,对鲜卑人则说晋人为劫刘琨,不日或将俱反——蓟县的危局,也正是孔苌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结果。

    等到段匹磾挟裹着刘琨北上,攻打段末柸,孔苌坐不住了,心说此战若胜,段氏的势力重新牢固,就算事后段匹磾杀了刘琨,恐怕我也难觅好时机发兵进取啦。不如现在就动,掩袭蓟县,逼迫段匹磾回军!

    于是亲率万余兵马,急向蓟县而来。段叔军闻讯,出城迎战,卢谌也率晋师应援。但是鲜卑人和晋人心结未除,战场上根本不可能紧密配合,被孔苌寻见薄弱之处,一战而破,段叔军狼狈逃回蓟县,卢谌则退保征北小城。

    随即孔苌挥师猛攻征北小城,连破城外七垒。卢谌遣人向蓟县求援,段叔军率军来救,却又被孔苌击败。最终小城为羯军所破,卢谌率残兵逃向蓟县,段叔军却命紧闭城门,不肯纳其入城。

    孔苌率军逼至城下,晋军彻底崩溃,卢谌在团团包围之中,只得下马,束手就擒。

    消息传至无终,刘琨当即率刘演等前往蓟县救援,同时写信给段匹磾,一方面通报此信,一方面也重申前盟,请其勿疑。

    再说段匹磾击破了段末柸所部,可惜未能生擒渠魁,被段末柸率百余骑突出重围,向西北方向急遁而去。段匹磾乃遣段文鸯率部追击,自己返身杀至徐无城下,果然不出末柸所料,城中旧部开门迎降,段匹磾乃得大摇大摆地,复收了父兄的基业。

    可是他在徐无城内屁股还没坐稳呢,便接到了刘琨遣来的信使,不禁大吃一惊——虽然早料到孔苌会趁机北扰,但没想到竟然来得这么快……于是便留下段秀在徐无,一方面养伤,一方面镇定旧部,自率主力,急匆匆折返蓟县来。途中与段文鸯会合——段末柸逃去无踪,段文鸯未能追及。

    另方面刘琨紧赶慢赶,却还是迟了一步,才到蓟县近郊,便听说城池已为羯人所破。

    要知道蓟县城内外的主体居民,仍是晋人,段叔军既然多次游说乃兄谋害刘琨,又加不纳晋军残部入城,遂导致内外晋人离心,在遭到羯军攻打后,每日缀城逃亡者不下百数。城中士气因此而低靡,孔苌乃使声东击西之计,竟然不足三日便即突入城中,段叔军逃亡失败,跟卢谌一个下场,也做了羯人的阶下囚。

    刘琨率领晋军仓促归来,士卒疲惫、散漫,遂被孔苌亲将兵马来逆,竟然一战而败——要知道刘琨所部多为并、冀两州出身的晋兵,虽然与羯人仇深似海,但同时也有深深的“畏羯”情绪刻入骨髓,除非数量绝对大过羯军,否则是很难提振士气的——被迫退入东方的潞县。随即段匹磾领兵也赶到了,要求进城,刘琨却不敢纳。

    终究晋军新败,势蹙力弱,根本无法与鲜卑兵相抗衡,则一旦段匹磾入城,若是重欲拘押刘琨,又该如何是好啊?刘琨遂使温峤出城,去向段匹磾谢罪,说潞县城小而卑,难容大军,段公还请暂在城外歇马吧,我等将倾尽府库,为段公供应军资。

    这最后一句话,其实不过表个态度而已,潞县城内府库皆空,实在拿不出多少东西来资供段匹磾。段匹磾又急又气,斥责温峤道:“且待退了羯贼,看大司空尚有何面目再与某相见!”

    温泰真不阴不阳地回复道:“大司空并非无颜相见段公,实乃不敢见耳。段公自然敢见大司空,至于面目如何,自有公论。”

    随即段匹磾便率军继进,抵达蓟县郊外,孔苌率军出城来逆。段匹磾纵马而上一高阜,俯瞰战场,不禁吃惊道:“羯贼安得有如许兵马?难道是大羯自襄国赶来了不成么?”

    其弟段文鸯摇头道:“贼军中不见大羯石勒旗号,只是孔苌本部,原不当如此之多,然而——彼既得蓟县,驱赶城内晋人从征,想必不难。即便新募之卒与我无伤,与彼终能鼓舞声势,提振士气啊。”

    段匹磾恨道:“晋人从贼者竟如此之多,果然不可信也!”

    段文鸯反诘道:“倘若大司空留守蓟县,即便不能取胜,想来晋人也不会附贼……”

    段匹磾无言以对,不禁长叹一声,对兄弟说:“前事已矣,何必再提。今四弟陷身贼中,我等自当同心奋战,救他出来。”

    段文鸯一拱手,说阿兄你放心——“我虽与四弟因大司空之事起龃龉,终究一母同胞,血脉相连,是断不能坐视不救的。”随即一拍胸脯:“弟当先发,挫踏羯阵!”

    正在商议之时,忽报羯军派来了使者。孔苌提出条件来,只要段匹磾生缚刘琨以献,他便当即释放段叔军,退出蓟县,返归涿县去,并且——“前此贵家先单于与王浚合兵,犯我襄国,赵公阵擒末柸,遂与先单于盟誓,不相侵伐。赵公所恨者,唯刘越石也,设非越石进谗离间,贵家何得破盟啊?若致越石,则两家仍可重申前约,甚至于某弃范阳而归襄国,使贵家全得幽州,亦非不可商量。”

    段匹磾见信,不禁犹豫。段文鸯劝谏道:“此前先单于私与羯贼约和,乃使末柸得归,结果养虎贻患,阿兄切不可蹈其覆辙。我之伐羯,非为幽州,亦非为大司空,乃是为朝廷讨贼,此乃国事,岂能因私情而废国事呢?”

    段匹磾摇头道:“曩昔之事,与今日不可一概而论,若彼释归四弟,哪有什么‘养虎贻患’之说?若允其请,不但能得四弟,且可收复蓟县,我今又败末柸,占据数郡之地,徐徐积聚数年,自可伐灭羯贼。而今与之私和,不过为救血亲,聊作敷衍耳,难道就真的在乎什么盟誓,再不为国家而攻伐羯贼了不成么?”

    段文鸯道:“若孔苌以释归四弟为条件,要我退出燕国,此事可允。但彼要我等擒拿大司空,此事断不可为!况且,大司空见在潞县,闭门不肯纳我,又岂能如兄所愿呢?”

    段匹磾道:“可请大司空前来,合力攻羯,彼若肯来,擒之不难,彼若不来,则曲在彼——潞县弹丸之地,有何难攻啊?”

    段文鸯连连摆手:“阿兄不可起此妄心,还是当面攻打羯贼,以期救出四弟为好。”

    段匹磾顿足道:“我等奋战,自可击败羯贼,但恐难救四弟——倘若孔苌败退时,先害四弟,如何是好?则我等便死,也无颜面往地下去见父、兄了!”

    段文鸯无计可施,只是反复规劝,阿兄你切不可听信孔苌之言,再欲谋害大司空。段匹磾摇着头,不加理会,果然命人前往潞县,去请刘琨过来,商议军事。

    其实刘琨在潞县,也接到了孔苌的来信,孔苌表示,卢谌如今在我手中,刘公只要与我前后夹攻,击败了段匹磾,我不但将释放卢谌,还会把蓟县交还给刘公——“我本受命,北扰蓟县,以迫使段匹磾回军,为救段末柸也。今末柸既败,留蓟无益,则只须击败段匹磾,使不为我范阳之害,自当率兵暂归。且候将来,再与刘公会猎疆场。”

    崔悦当即指出:“此离间之计也!”温峤也说:“闻听段叔军亦为所俘,想来羯贼必有相似书信,送往段公军中,欲我自相猜忌,甚至于自相攻伐,彼乃可从中取利!”

    刘琨当即下令,乱棍将使者打出城去。然而时候不长,就从段匹磾处驰来了使者,请刘琨至军前一叙,共谋败羯之策。

    刘演道:“段匹磾必是中了孔苌之计,欲害叔父也,绝不可往!”

    刘琨苦笑道:“我自然明白,然而……段匹磾兄弟情深,乃中羯贼之计,也在情理之中,不必苛责。彼既相召,我若不往,其曲在我,彼若因此而回师来攻潞县,又如何是好啊?”

    温峤慨叹道:“两家嫌隙既生,势难合力了……诚如明公所言,潞县城小而卑,难以护守,理当急寻退路才是……”

    就此提出建议,说咱们目下还有三个去处——

    “上策,军行而东,沿海而下,至厌次与邵嗣祖相合,背倚兖、徐,进退有据……”这正是裴该让卢志父带过来的想法,温泰真这几日反复筹思,确实这是一条最为安全、稳妥的道路。

    然而刘琨却连连摇头,只是问:“尚有二策为何?”

    温峤暗叹一声,便道:“中策,仍然东进,经徐无而向平州。今段秀镇守徐无,想来不会阻挠我军;而平州崔毖,虽为王浚余孽,据传与王浚亦不甚相合,且自王浚败亡后,即绝朝廷讯息。明公诚能兵向辽东,招抚崔毖,尚可于北地立足;倘若崔毖不肯听命,我亦可遍召各郡守相,战而夺之——终究崔毖军弱,是非羯贼可比。平州虽偏远,户口亦有数万,但凭险自保,徐徐积聚,异日再谋归幽并,也有机会。”

    “下策为何?”

    “下策则是北走,往依慕容鲜卑。此前段末柸召慕容、宇文来助,宇文欣然领命,而慕容不动,听闻慕容廆善待晋之流人,为之立郡,一用晋政,且仍自命晋之镇军将军,则其归化之心明矣。诚能与慕容合兵,乃可与段氏相拮抗。”

    刘琨摇头道:“夷狄难以义伏,我此前以至诚相待,不过冀侥幸于万一罢了,但经拓跋、段氏两事,可知此谋难成。况且我以朝廷三公之贵,往依辽西公尚有可说,慕容廆不过一镇军将军,且非朝命,若与相合,权柄却不在我,岂不要为天下人所耻笑么?塞外不可去也!”

    于是定策,咱们只有继续朝东跑,到辽东去找崔毖。

    温峤就此而再献建言:“虽然不往依慕容鲜卑,但亦可倚之为援。明公可假朝命而署其官职,召其兵来,共入平州。”

    刘琨点头道:“卿言有理。既然如此,有劳泰真再往慕容部一行。”于是即以晋朝大司空的名义,暂署慕容廆为龙骧将军、都督辽左杂夷流人诸军事、大单于,封昌黎县公,命温峤带着制书,前往北方去联络。

    温峤退出来之后,正在收拾行李,门上来报,卢志父求见。温泰真出门相迎,寒暄过后,卢志父就说啦,我此来本为救援大司空,既然大司空已经脱离桎梏了,而且不打算南下冀、青,那我再呆着也没什么意思,自当返归复命——“特来向温君辞行。”

    温峤拉着卢志父的手,说:“大司空得脱厄难,卢君出力甚多。卢君多智,倘肯留下,与我一并善辅大司空,必能重振我晋于北方之声势,与羯贼相抗衡也——我当于大司空面前,引荐卢君。”

    卢志父微微一笑,说:“我既得大司马器重,岂能转投他人?且君亦曾向洛阳、长安,则在君看来,大司马、大司空,何者为良,可以扭转乾坤哪?”

    温峤沉吟不语。

    卢志父轻轻抽出自己的手,然后深深一揖,道:“温君与人有亲,自当善辅,不相离弃;我与大司空素无瓜葛,自乃无益相留——告辞了。”

    刘琨就此召集部属,连同潞县附近的晋人百姓,一并带上,迤逦向东方而行。段匹磾得报,急遣段文鸯率军去追,却被崔悦断后,义正辞严地责备段氏,段文鸯羞惭而退。段匹磾逮不着刘琨,只得转过头来,再与孔苌对峙,寻机破敌。

    孔苌闻讯,重新提出条件,说你既然拿不住刘琨,那么不如用段秀来交换段叔军——“若有段秀为质,可以重申两家之好,赵公亦必不会亏待令弟。且待段秀至,我便释放段叔军,并退出蓟城,交还给贵家。”

    其实段秀和段叔军不都是段匹磾的亲兄弟吗?用谁做人质不都一样吗?孔苌之所以提出这种莫名其妙的条件来,缘由其实很简单——此乃缓兵之计也!

第二十三章、至尊

    段匹磾为怕孔苌杀害其弟叔军,不敢挥师急攻,双方就在蓟县城外对峙,偶尔发生些小冲突,死伤不过十数人而已。就这样来回提条件,一拖就拖了十好几天。

    终于,孔苌之计得售,石勒亲率数千精锐骑兵,从襄国赶来增援,大纛在阵前一立,便即对段氏发起了迅猛的进攻。段匹磾猝不及防,导致大败,段文鸯为其殿后,亲率三百部曲,发起决死的反突击,竟然一度杀到了距离石勒不足二十步之处!

    石勒于马上扬鞭道:“我本欲收服末柸,不想彼为匹磾所逐,逃去无踪。今见文鸯,勇锐之姿,一如昔日在厌次城下……若能生擒此人,必要说其归降,则幽州不虞定也!”

    麾下骁将支屈六在马背上一拱手,说:“既然主公欲得此人,且待末将前去为主公擒来!”拍马拧枪,直取段文鸯。

    此时段文鸯厮杀将近半日,已是强弩之末,与支屈六较量了几招,渐觉两膀酸麻,力气不支,被迫卖个破绽,拨马而走。他好不容易才甩脱了支屈六的追击,进而突破重围,再左右一望,初始带来陷阵的三百骑,如今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人……

    段氏兄弟就此络绎逃归徐无,石勒进占了燕国,并将其西部的上谷、广宁两郡也彻底割裂,欲待收取,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但石勒考虑到段氏虽败,余力犹强,自己还没有足够实力将之彻底吞并,因而采纳了从行的张敬的谏言,主动遣使,护送段叔军到徐无去,以与段匹磾重申前好。

    遂署孔苌为幽州刺史,使定燕国以西各郡县,石勒自己则又返回襄国去了。

    临行之前,孔苌竟然在城门口大礼拜送石勒,并且也不称呼“明公”、“赵公”,甚至“主公”,一开口就是“至尊”。石勒听得一头雾水,就问:“是何称谓,谁教汝的?”

    “至尊”一词,本是对天子的形容,但此前很少有作为当面称谓的,直到东汉末年,鲁肃等人欲孙权践祚称尊,就从故纸堆里翻出这词儿来献谀。还是张敬听说了“主公”之事,就此到处寻找《三国志》来仔细查阅,发现了这一称谓,觉得——“这比主公还谄媚啊,而且……用意甚明!”

    张敬暗教孔苌,孔苌这才将出来在石勒面前显摆——因为张敬终究是后附之人,不象孔苌是原从“十八骑”,一方重镇,也只有孔苌敢这么当面试探石勒了。

    石勒一开始没明白,问张敬,张敬顾左右而言他。直到返回襄国,询问张宾,张宾不禁悚然而惊,这才被迫把来源对石勒明言。石勒沉吟良久,突然说:“此前石虎有言,云雍王秉政之后,将与我赵王之封,而至今不见天使,恐怕只是谣传吧……”

    其实这事儿吧,还真不是谣传,确实刘曜对石虎做过此种承诺,但却被刘聪硬生生给按下了,坚不肯允。

    刘曜虽然顺利进入平阳,主掌国政,但刘聪也貌似重新振作了起来,每隔三日必要临朝听政,因此刘曜的权柄,比起昔日之刘粲来,相差难以道里计。

    固然对于刘曜的一系列施政措施,包括安抚氐羌、拉拢晋人、和睦鲜卑、息兵养马、赏赐百僚、奖励耕织等等,刘聪多数准奏,并不加以掣肘。但也有一些奏请,刘聪硬顶着就是不肯答应,比方说封拜石勒为赵王之事。刘聪说了,异姓不王,这是光文皇帝留下来的制度,即便朕也不便破坏哪。

    其实刘聪是怕石勒因此而德于刘曜,到时候二人联手,自己可能就会被彻底架空,甚至于发生什么不忍言之事——

    “石世龙固有大功于国,当此晋势重炽之时,朝廷亦仰仗其于东方奋战,以侧护平阳。但郡公之封,已为极点,若加王号,必至泰阿倒执,于国家为不利,于石世龙而言,恐亦难保其忠悃之心了。”

    于是下诏,任命石勒为大司马,使都督幽、冀、并三州及河内以东司州军事,增封巨鹿郡——但是赵公的名号不变。

    天使来到襄国,正赶上石勒自幽州而回,接诏之后,诸将吏无不喧嚷,都说:“本云王爵之封,今止加封明公一郡,雍王何其小气啊!”

    张宾劝解道:“此必非雍王之意,而是天子不允。”转而对石勒说:“由此可见,天子仍忌雍王,寄望于流散于外的皇太子,诚恐数年之间,平阳又有变乱,明公应当早做准备……”

    大将呼延莫道:“国家都到了这般田地,君臣犹自不合,这般昏主,明公难道还要继续侍奉他么?”

    石勒一甩袖子,呵斥道:“不得妄言!天子向来圣明,我素知也,前此不过因胜而骄,以为天下不足定,才会暂时沉溺于酒色之间。闻如今已振作,三日一视朝,则国家复兴可期——我自当谨守臣节,北面而事!”

    程遐拱手道:“国家危难之时,必须除旧布新,前代之制,岂有不能更改之理啊?晋亦有异姓不王之制,然晋主困守洛阳之时,尚知命拓跋猗卢王于代国,而今国家寄望明公,更过于昔日晋人寄望拓跋,何以不肯相授王爵?雍王明智,故此许诺,天子虽云圣明,于此事上却裹足不敢前,如此则国家安能振作啊?

    “且雍王有诺,天子不允,是掣肘雍王执政,并弱其声望也,雍王在平阳不能自在展布,焉能重安社稷?今国家之大敌,南有晋人,北有鲜卑,猗卢虽死,郁律尚且雄强,倘若与晋人相呼应,铁马旦夕间可至平阳城下!必当羁縻拓跋,始可暂得保安,积聚以敌晋人,而晋已封郁律代王,皇汉却仍执著于异姓不王之故制,岂能动郁律之心哪?

    “凡此种种,明公明敏,本不必臣下明言,唯不敢深思罢了。臣因此而有忠言,明公若不怪罪,才敢进呈。”

    石勒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程遐,问道:“卿有何言,可明白说来——我不怪罪。”

    程子远长吸了一口气,就此说道:“臣意,明公何妨自王于东方啊?”不等石勒斥责,他就一口气说道:“今平阳势蹙,势不敢与明公决裂,即便明公自王,朝廷也只能追认之。如此,旧制可破,雍王乃可以代王之号,试收拓跋,国家或可转危为安。”

    石勒摆手道:“岂有人臣而自王的道理啊?”

    张敬趁机说道:“明公今已有自王之势,若不行自王之事,则恐大祸临身!”在把石勒的目光吸引过来之后,他就说了:“今明公控御三州,虎踞河上,又方击败段氏,威望如日中天。相较之下,平阳困窘,已自然而成主弱臣强之势。自古以来,安有功凌主上,可得保全首领者乎?!

    “即便明公顾念光文皇帝厚恩,不惧为韩、彭,麾下将吏,谁忍见明公异日自楚而迁淮阴,自淮阴而迁钟室啊?!”这是拿韩信之事做比喻——“且李左车、蒯通之辈,原为韩信心腹,可致公侯,待韩信见杀,仓惶流蹿,虽然得保首级,终究沉沦下僚。群臣鉴此前车,顾虑后辙,谁肯再为明公效死力?!

    “明公但王,不从云梦之游,乃无虑韩信之下场,且有列国之封,可传子孙。今冀、并等州百姓,多不肯向皇汉,心怀故晋,唯明公王于其地,善加安抚,才可真为我之子民。赵公爵号,不过数郡之封,百姓必虑朝廷别遣守牧,施以苛政,或将纷纷逃亡河南,到那时明公内无忠勇之臣,外无归心之民,即众百万,亦或奔散。如此大祸,明公难道毫无先见之虑么?!”

    他这一大套话,说得石勒一愣一愣的。终究石勒不识字,不读书,对于故典全靠张宾等人讲给他听,所以张敬所言,他得先在脑袋里转几个圈子,自我翻译一下,才能彻底明白。于是就趁着石勒愣神儿的机会,文武百官“呼啦”一声,跪下了一大片,全都恳请他自称赵王。

    包括从事中郎裴宪、参军杜嘏、记事张离等,也包括大将胡言莫、逯明、吴豫、支屈六、石生等,全都你一言我一语的,各自补充程遐、张敬所言。前者引经据典,后者直来直去,吵得石勒一个脑袋两个大……

    石勒被迫把目光移向张宾,问他:“右侯如何说?”

    张宾自然是不赞成石勒僭号称王的,他觉得如今还不到跟平阳政权彻底决裂的时候。固然程遐说了,胡汉朝就目前局势来看,必然不敢因此而宣布石勒为叛逆,多半只能捏着鼻子追认,但……嫌隙就此越来越深,还可能相互配合,唇齿相依么?然而眼见晋、戎文武,超过半数都跪请石勒称王,他也不好彻底逆潮流而行,否则怕会成为众矢之的啊!

    再者说了,石勒本人的心意究竟如何,尚难窥测,倘若自己悖逆了石勒之意,会不会就此失宠啊?

    只是以张宾的脾气,再加他一直以来的立场,也不好当即转蓬,跟这群短视之人一起跪求,因而听到石勒的询问,不禁微微苦笑,说:“既是同僚等都欲请明公自王……”

    其实他只要说四个字——“可从众议”,便能解决问题,偏偏不肯马上用今日之我打倒昨日之我,导致开口软绵绵的,这就给了旁人以可趁之机。程遐、张敬等皆欲推翻张宾久矣,又怎么能够容许他顺杆儿爬,借着咱们的势头再刷一拨声望呢?因而张敬当即毫不客气地就打断了张宾的话,说:

    “右侯所言差矣,非我等恳请明公自王,乃是时势使然,明公不能不王!右侯固忠诚于平阳,然朝廷已不可恃,明公基业,只能我等善辅之而自筹谋!”

    张宾辩驳道:“谁说我忠于平阳?”

    程遐同样不能让他把话说完,插嘴道:“我等自当忠诚于赵公,然而赵公以今日之势,当王,或不当王?我等以为当王,且必王,右侯素来为明公倚如股肱,却因何不以为然呢?”不等张宾再说什么,便即率领众人朝石勒拱手:“还望明公顺应天心,勉从众议!”

    于是又再七嘴八舌,完全不给张宾再说话的机会。即便石勒也被迫把目光从张宾身上移开去,环视众人,有些犹豫地说道:“此事甚大,还当遍询群议。”

    程遐问道:“明公得无顾虑上党县公,及孔、蘷二将军么?”

    所谓上党县公就是石虎,他和孔苌、蘷安都被寄予方面重任,镇守一方,在石勒政权中居于举足轻重的地位。程遐问石勒是不是担心自己在襄国称王,那几人若表示反对,君臣之间,必起嫌隙,将来就不方便调动了?

    张敬趁机说道:“孔将军前别明公,‘至尊’之称,明公还记得么?则其心不问可知矣。至于上党县公,明公视若己子,虁将军与明公最亲厚,皆欲明公更进一步,使爵位与功名不相参差,必无反对之意。”

    支屈六梗着脖子叫:“主公不要再犹豫了,主公称王,上合天心,下从群意,蘷将军岂会阻挠?”

    程遐道:“形格势禁,不得不然,即便一二人尚主异见,明公亦当从于众也。”这“一二人”云云,自然是剑指张宾了。

    石勒无奈之下,只得一拍几案:“卿等勿再多言,此事甚大,且容我细思!”一转身,返回内室去了。

    张宾等人纷纷在外面求谒,石勒全都不见。一直等到当日晚间,才先召张宾入内商议。张宾把当前形势向石勒详细分析了一番,说这个时候实在不宜僭称王号,但随即话锋一转,说:“然而百僚同请,倘若明公不允,反失彼等之心。为今之计,两害相权取其轻,明公还当允诺为是啊。”

    完了石勒又召程遐,程子远先跟张敬商量过了,进来后不提称王之事,却问:“明公可知荀文若之死乎?”石勒闻言一愣,说荀文若不是荀彧么?听说他是曹操的心腹,可比拟兴汉之萧丞相,那他又是怎么死的呢?

    程遐笑笑:“荀文若实为魏武所杀。”随即就说当日董昭等人请朝廷加曹操九锡,荀彧坚决反对,结果曹操一怒之下,便赐“空器”于荀彧,迫其自杀。然后道明用意:“臣知右侯不欲明公称王也,其意或与荀文若相同,但请明公念其劳苦功高,断不可如魏武般生疑忌之心,遂使右侯被难……”

    假装帮张宾向石勒求取原谅,要石勒不可过分怪罪张宾,其实是故意拿张宾跟荀彧类比,暗示荀文若心向炎汉,这张孟孙么,他是仍旧忠于平阳政权的呀!

第二十四章、复置上郡

    长安城内,大司马府中,裴该正在书斋里双手按着桌案,仔细研读一份才刚从洛阳送过来的文书。

    这座大司马府原本属于索綝,其规模宏大、结构复杂,仅次于小城内的宫室,而用料考究、技工精湛,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裴该就想不明白了,正当朝廷播迁之际,人、物两缺之时,索巨秀是怎么造出这么一座大宅子来的?即便说是在原有的某栋或某些建筑基础上临时修缮的吧,一眼望去,很多部件都还半新,绝非陈年旧物啊。

    索綝有这个精神头,用在国家大事上不好么?有这些人力物力,用来巩固长安城防不好么?

    他自入朝秉政以来,原本居于别处,后来朝廷东归洛阳,长安城内瞬间就变得空旷起来,裴嶷等乃建议,大司马留台关中,不可不居广室以增威仪,裴该这才迁来的此处。

    但他真是从来都没住过这么大的房子——不算这具躯壳前二十年的经历——前世身处某二线城市,地价、房价都不甚高,还有父母留下不菲遗产的前提下,住家也不过才六十多平而已。而这座新的大司马府,大致估算一下,占地面积起码超过了六千平——一百倍!而且内外居室近两百间,还附有一座小小的花园……

    裴该在徐州,不过七八名仆役罢了,即便加上荀氏陪嫁过来的,也不超过三十人。自入长安秉政,又多秘书、警卫二十余名,一家子不足百人,这六七千平的豪宅,可该怎么住啊?

    干脆,将前院置为办公场所,还分了二十多间屋子给暂时无家的幕府从吏当集体宿舍;裴该一家则只住后院,内外八十余室。

    其实在裴该想来,我要求不高,只需一间书房、一间卧室、一间客厅就够了,有了保大以后,再加一间婴儿房,此外仆役、婢女、厨娘、园丁等所居,撑死了也就填满四十间屋子,这还剩下一多半儿呢……

    然而荀灌娘也是豪门大族出身,初进大司马府,尚觉宽敞,等裴该把前院划出去以后,反倒感觉有些拥挤、逼仄了。她曾经劝说裴该,如今长安城内人口不繁,很多房屋都还空着——更多是从前兵燹时烧失了,唯余废墟、空场,始终未能修复——不如把西面几所院落也合并进来吧——

    “夫君贵为大司马,留关中以主行台,自当居于广厦,才见威仪。且目下虽勉强敷用,也要考虑到将来——夫君若纳妾室,保大若有弟、妹,恐怕居室不足啊。”

    裴该对此笑笑,回答说:“我无纳妾之意,至于保大的弟、妹……且待有了,再筹谋不迟。”借口关中初复,国家尚且贫弱,人、物不足,且自己身为重臣,不宜广居室,以示属下有奢靡之意,给敷衍了过去。

    但他虽然没打算再把房子往大里建了,却也一度起过重修的想法。关键是这年月人惯席地而坐,即便垫以榻、枰,总体起居高度还是比较低的,因而除某些特定用途的房间——比如宫殿、议事大厅等——外,室内普遍净高也就两米出头。可是裴该习惯于垂腿而坐,先是增加榻高,继而干脆“发明”了交椅,再住这种屋子就显得相对逼仄,难免有些气闷了。

    因而他打算把书斋、卧室、客厅等几间屋子的顶给掀了,增高墙壁,重新铺瓦,谁想事下徐渝等属吏,却被塞回了一份近乎天文数字的预算案来。裴该览之大惊,急召属吏们过来质询,才知道他们并没有趁机上下其手,图谋贪污——好比清朝太监糊弄皇帝,竟说一枚鸡蛋要卖二两银子。

    主要原因,一是规制问题,二则相关于建筑技术水平。首先说规制,大司马府邸,势不能茅草盖顶,而必须用瓦,其次所用梁木的材料,也有一定之规,不可能随便从野外伐几棵木材来就顶上了。其次这年月富家建筑,主要是土木结构,而且越高级,所用木料越多,用土、砖则相对较少。索綝这套旧宅,所用都是好木料,不可能在上面多加一截,也就是说,若要增高,基本上只能推倒重来……

    夯土须用大量人力,而且需要较长时间晾干;烧砖、烧瓦,以这年月的技术水平而言,也非廉价之物。关键如今长安城内外,土好找,缺乏的就是人力啊,倘若强征,恐误农时,影响民心,若是招募,这花费就大了去啦。

    裴该无奈之下,只得暂寝此议,仍旧住矮房子。

    故此为了不觉得气闷,他在书斋办公的时候,除非刮风、下雨,或者天气太凉,都习惯于敞开门、窗。自己端坐在新制的靠背交椅上——为了方便挪动,不用木而用竹,好在这年月即便关中地区,竹资源也不匮乏——面朝桌案。

    顺便一提,这年月尚无“桌”字,而只有“卓”,其意为高。裴该特制这张案子,比一般跪坐时所用的几案也确实要高得多了。

    此桌案不但高,而且还大,方便堆叠公文。此刻桌上正有一份文书,从洛阳传来,是就裴该此前请复上郡之事,给出的允准答复。

    后世的陕西省北部、甘肃省东部,以及宁夏回族自治区,是从秦代才开始被纳入中国版图的,此前则为诸戎所居。秦自灭义渠,便大规模向西北方向扩展,郡县化后,即在此地设置了上郡、北地和九原三个郡——九原郡已经深入后世的内蒙古自治区,位于河套地带了。

    汉初,这片土地为匈奴所占据,其后武帝屡伐匈奴,直至河套,在此地设置了朔方刺史部。逮至东汉,其地分属并、凉二州——东面的上郡和北面的朔方、五原等郡,归并州,西面的北地郡则属凉州。

    汉末大乱,西戎趁时而起,无论其后的曹魏还是司马晋,国家在西北方向的疆域都大幅度南缩,不必提朔方和五原了,东部甚至被迫放弃上郡,退至冯翊,西部的北地郡则缩水了一半还不止。

    如今这片河西北部的地区,仍为氐羌所占据,其中势力最大的便是虚除部了。虚除部在晋朝国势尚强的时代,也曾接受羁縻,恭奉晋之正朔,但其后胡汉崛起,其酋权渠便开始左右摇摆,两头押注——乃有与刘曜合兵南犯之事。

    只是虚除权渠很快就跟刘曜翻了脸,继而刘曜放弃高奴,东入平阳秉政,使得虚除部势力更大。对于裴该的关中政权而言,刘粲败退,胡汉被迫采取守势,暂不为患,西北方向零星势力,也有凉州张氏牵制,他唯独需要担心的,就只有南面的成汉和北方的虚除了。

    雍、凉隔祁山对峙,无论巴氐北出,还是晋军南征,都受限于险山狭道,裴该若是只求防守,难度并不甚大。但北方的虚除等氐、羌就不同了,倘若分道而进,势必难以处处封堵——游牧民族就是这点讨厌,即便其力不足为中国之大患,三天两头地小股入境骚扰、抢掠,也足够中国政权头疼啦。

    况且虚除部还不是小股,据说统合各部,胜兵不下五万之众……

    因此裴该希望能够重新羁縻虚除部,使他们先安分一阵子,以待自己于关中从容积聚。此前他就曾经派游遐跑过一趟,责问虚除权渠因何党附胡寇,侵扰关中——当然啦,这是因为权渠已经跟刘曜闹翻了,裴该又曾大败刘曜,游子远故此才敢跑去,假意问罪,其实是给权渠一个台阶下。

    虚除权渠也不傻,当即表态,说我远方戎狄,不明中国之情,还以为晋已亡,汉复兴呢,则从汉讨逆,顺理成章啊——后来才明白,敢情我被刘曜那混蛋给骗了啦!既知晋朝仍在,且有复振之意,我自当归从王化,臣服于中国的正统王朝——但是,是不是该封我个官儿做,才方便宣示部众,凝聚人心啊?

    封赠戎酋官职,又不需要支付俸禄,也不需要裂土分茅,不过是承认你对旧有领土的统治权而已,这般惠而不费之事,裴该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呢?只是他垂涎于汉代的故土,仍然幻想着有朝一日,胡氛静息,国家强盛,我会把失去的土地再拿回来!

    什么收西域而逾葱岭,攻波斯而向罗马,这又不是玩儿《成吉思汗》的电子游戏,根本无谓空想;但尽我余生,只要有机会,秦汉故土是一定要恢复的。

    因此上奏洛阳朝廷,建议复置上郡,其范围就包括故汉上郡及北地郡的北部地区,恰好是虚除等部游牧之所。虽然暂时可不安置流官,但等我将来力量足够了,北逐氐、羌而占有此地,就算是先有了大义名分啦。

    关键是他看这年月的官僚,多数已无秦汉时代拓土万里的雄心壮志,则你命他们收复国土,比命他们开拓边疆,阻力总归要来得小一些。

    洛阳方面有梁芬、荀崧主政,对于裴该的上奏,绝大多数都是当即允准的,难得的是这回连祖约也不加阻挠——可能是祖逖已归洛阳之故吧——很快就给出了满意的答复。即置上郡,任虚除权渠为上郡太守,并且还给他加上平北将军、都督上郡戎部诸军事、奢延侯的头衔。

    ——奢延为故汉上郡置县,如今当然是没有的,但咱们可以先在地图上标出来。

    洛阳方面并没有颁发制书,而命长安行台制诏,以招抚虚除权渠。

    裴该仔细阅读这份文书,确定其中没有什么隐意——他怕祖约给自己下套儿,同时也寻思着,祖纳怎么还不从建康北上呢?这年月的交通水平真是太落后啦——这才署上自己的名字,事下长史裴嶷,由民部核发,再转司马陶侃,由行部择人前往颁诏。

    虽然必须兜这么一个大圈子,但为了避免自己过于独断专行而导致政事有误,该有的制约还是要规定的,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一道的。

    才刚把这份文书移至一旁,忽听脚步声响,转眼一瞥,原来是裴熊捧着一张托盘,上置茶水,蹑手蹑脚地走将进来。

    本来裴该是想把裴熊当警卫员使的,但裴熊却仍执著于主奴之义,坚持要相助服侍裴该的起居——一如在胡营中时。荀灌娘曾经问裴该,这个裴熊究竟是什么人哪——“粗手大脚,实无奴仆之才。”好比说这回他端茶进来,故意放轻了脚步,但身量和习惯摆在那儿,仍然跺得地面震响,裴该当即便察觉到了。

    裴熊执意为奴,裴该也不便拒之于千里之外,而且不知道怎么的,有裴熊在身边,他会觉得安心许多。

    裴熊来到桌案前,放下托盘,随即双手端起茶杯来,递给裴该:“主公,请用茶。”

    这年月奴婢惯称主人为大家(不分男女),或称“郎”、“郎君”(男性)和“娘”、“娘子”(女性),裴该虽然觉得别扭,却也不得不遵从礼俗。原本在胡营中,他没想太多,就命裴熊等人称呼自己为“主公”,渡江之后,这个称谓逐渐在亲信部曲中流传开来,甚至及于属吏,便不宜再施之于奴婢了——否则怕有人会胡思乱想:你这是把我当奴婢使唤么?但裴熊还是按照老习惯,仍称裴该为“主公”——恰好也对外表示,裴该没把他真当奴仆看待。

    裴熊敬给裴该的,是一个漆杯。这年月杯分两种,一种较浅,瓷器或玉器呈圆形,漆器则为椭圆,旁有双耳,主要用来盛酒;热酒倾入浅杯,片刻即能沾唇,不至于烫嘴,更类似于后世的盏——只是尚无“盏”字。另一种则较深,用来盛开水,其中的漆杯往往有把手还有盖子,有些类似于裴该小时候还能见到的搪瓷缸子,为其饮茶之惯用。

    茶本植物之名,沸煮后名之为“茗”,此际才刚从药物转化为饮料,但裴该还是喜欢称其为茶,并且非常厌恶如王导等人一般,把茶和以它物,甚至下盐,熬成稀糊状。他特命徐渝等商人从江南、蜀地购得新茶,入釜炒熟后长途贩来,直接用开水冲泡。前世他就不是一个讲究人,不懂得什么茶艺、茶道,不会使功夫茶具,从来都是大缸子泡一满杯,反复加水,可以支应一整个白天……

    当然啦,其实他更喜欢咖啡(速溶的),可惜没地方掏摸去。

    当下裴该接过茶杯,掀开盖子来,略略吹了一口,便即开始啜饮。趁着这短暂的歇息的功夫,他展开关中地图,注目凝神,思绪不由得越飘越远……

第二十五章、畅想

    中国,之所以能够在古代几千年间一直领先于世界,在裴该认为,是与其得天独厚的位置和地理环境密不可分的。

    先不提山水连绵,辽阔而肥沃,东亚这片土地,长时间处于地理半封闭状态——简而言之,东面有海,北面是草原大漠,西、南有高原……这些交通不发达时代堪称天堑的屏障,正好包围了一个古代王朝理论上所能够控制的最大疆域,商业、文化的交往或可逾越,对于大军远征则是噩梦。

    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的本土政权都不可能遭受到来自于另一个强大帝国的侵略,而能够造成一定程度上破坏乃至颠覆的新崛起的周边政权,或者是力不能久的游牧行国,或者早就已经深受中原文化影响了。自周、秦以来逐渐成型的中国文化,因而才得以延绵数千年,永无断根之虞。

    但是请注意,良好的地理位置和环境,所包围的乃是一个古代王朝“理论上”所能控制的“最大”疆域,而非可以有效控制的最合理疆域。中国还是太大了一些,在交通、通讯不发达的年代,有大片边远地区只能羁縻而无法遥控,进而还可能从这些地区产生出足以威胁中央政权的新势力来。裴该有时候也会凭空设想,倘若中国的面积小上一倍,也即仅限于清代所谓的“内地十八省”,或许会好统治得多,人祸和改朝换代的数量也将大幅度降低……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地理问题根本无法解决,中原王朝势必不能放弃周边那些羁縻地区,以防形成强大势力威胁中央——退守就只能挨打,一如北宋。

    就自己目前所处的环境而言,雍、秦之地,再勉强加上凉州,理论上来说,利用中国逐渐完善的官僚体系,其面积是完全可以形成有效控制的。其亦有草原、大河、高原的围绕,作为屏障,只要其它地区不出现一个强力的、统一的势力,关起门来,可以放心积聚。胡汉暂不为害,巴氐守成之势,洛阳、建康是自己的友方,唯一可虑的,大概就只有石勒了……好在尚远。

    因而自己必须尽快发展生产力,把屡遭兵燹的关中地区尽快恢复起来,如此,才可应对接下来的可能很艰难的挑战。

    渭水河谷,沃野千里,经过长年开发,水土已经开始流失,但在近几百年内,应该仍属沃土——理论上要到唐乃至宋以后,关中的生产力才会彻底落后于中原甚至于江南。想要富国强兵,土地和人口是最基本的要素,土地如此,那么人口呢?

    事实上即便是后世热兵器时代的战争,直接死于战场的人数都不会太多,人口数的锐减,主要来源于长年战乱所引发的瘟疫和饥荒,以及自耕农的大批量逃亡。就目前而言,关中战乱持续时间还并不太长,人口多流散于凉州和蜀地——很少往东去的,因为那儿闹得更凶,更危险。自裴该镇定关中以来,就陆续有流民返回家园,倘若能够加以有效管理的话,生产力恢复到太平时节半数甚至更高,应不为难。

    可恨的是,经过三国动乱,原本天下正在逐渐稳定下来,晋朝大有机会开创一个类似于后世唐朝一般的新的盛世,但却被那群姓司马的自己给搞砸了。晋武帝司马炎不过是中人之资而已,距离父祖不可道里计,然后他又圈定了一个彻底庸碌的继承人……若与唐朝相比,即便司马昭也未必比得上李世民,而李治的才能尚且超越司马炎,至于武曌,贾南风打马扬鞭也永远追不上……

    于是晋朝就垮在了这段二世瓶颈期上,并使得汉末以来因为中国衰弱而逐渐坐大的周边诸异族,得以趁时而起。

    裴该本人不见得比这年月的真正才智之士聪明,但他终究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多积累了将近两千年的经验。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后世对于魏晋乃至十六国时期的社会分析,是裴该得以快速崛起的最大法宝——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这个社会是由哪些阶层所组成的,各阶层的利益何在,谁是敌人,必须打击,谁是朋友,可以拉拢。

    最大的敌人自然是胡寇,是已经尝到造反甜头的那些异族精英,以及依附他们的本族精英;在这个强敌面前,无论晋人中的世家还是流民,乃至于氐、羌等,都可以也必须组建起统一战线来。

    次一级的敌人,则是在西晋世家联合政权下的那些既得利益者,以各地世家为其代表,这是因为世家的庄园经济侵害了国家利益,既会弱化中央政权,也容易产生频繁的内斗,空耗实力。虽然在胡寇这个大敌面前,只要不肯为虎作伥,即便世家也可以携手合作,但必须考虑长远,起码加以挟制,不能容其继续坐大。

    裴该之所以挺进关中,很大一个原因,在于关中世家的势力相对较弱,一方面更容易被裴该拢至麾下,另方面在短时间内,也不大可能反噬自身的政权。雍、秦两州,大家族如韦、杜、李、梁、胡、辛等,多数已入裴该之幕,宋、严等在此之前就已身居高位的,也间接地通过荀崧、梁芬而与裴该同党,裴该竭力哄抬这些家族的声望,希望他们将来能够跟随着自己,去打压东方诸族。

    简而言之,一个新兴的关陇集团,正在逐渐形成。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要不要吸纳河东世族进入这个集团?双方能不能够形成良性竞争的关系?河东柳氏、吕氏已入麾下,解氏、薛氏亦有明确的投诚意向……反倒是自家出身的裴氏,仍然假装晋胡之争于己无干,置之事外,然而只要甄随兵入闻喜,应当是会立刻扑上身来的。

    只是这裴氏,会不会太大了一点儿啊?既然外迁精英,多入彀中,对于闻喜老家那些庶族,是不是干脆全数抛弃为好呢?

    怎么对待士人阶层,这是最大的难题,他们一方面是构成这个封建帝国的核心力量,另方面也是历史进步的最大阻力。而至于帝国的基础力量,广大基层农民,相比起来,倒要好管理得多了。

    裴该来自后世,自然知道想要国家稳定,进而社会进步,最重要的就是发展生产力,不过在这个年代,工业革命肯定是不现实的,而且他也未必真会搞,农业仍然是重中之重。关中地区,经过兵燹后反复洗牌,世家虽有存留,力量大受消减,寒门则多数破家、沦落,裴该又以官府的权威大肆兼并和“租借”土地,相信即便恢复到司马炎太康年间的户口数量,也可以人人有地种。

    目前自然还是地广人稀,因而裴该便将返乡流民多数截下,塞入屯堡,暂时只让他们在最肥沃的渭水平原耕种,根据民部、屯部和度部的联合预估,仅仅纸面数字,完全可以供养得起长安行台,以及十万大军来。然而且不论风雨无情,农业灾害随时都可能发生,就算连年丰收,裴该也感觉远远不够。

    十万大军自可保安关中,但总归是要往外打的呀,大战过后,所经往往成为丘墟,想要尽快恢复生产,就必须得从关中基地源源不断地加以供血。

    裴该确实“发明”了不少先进的农业工具,也非常重视水利设施的建造,生产出大批铁质农具,并搜集耕牛、耕马来辅助农业生产,相当程度上节省了人力成本。然而,若不能增加亩产量,就不算是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偏偏裴该对于怎么保育良种,怎么施肥、除害,基本上一窍不通。

    毫无办法,只有相信广大人民群众的智慧了,希望在相对安定的环境下,农业技术可以沿着固有的道路稳步向前发展吧……

    他正在神思飞纵,越想越远之时,忽听门外传来很明显是特意压低的轻斥声:“阿郎,休要搅扰了大家!”

    一转过头,只见儿子保大朝前平伸两手,跌跌撞撞地踏过了门槛。就在父子二人四目对视的同时,保大突然间一个趔趄,朝前便倒。

    裴该急忙站起身来,但以他的速度肯定是赶不及了,好在裴熊还在旁边儿,敏捷若猿,一伸手,就把保大给搀扶住了。裴该上前两步,从裴熊手中接过儿子来,双手轻叉其两腋,高高地举过头顶。

    门口传来保姆的呼声:“大家仔细,不要撞了阿郎的头!”

    保大尚未足岁——还得十好几天,荀灌娘等人已经在筹划一场周岁庆宴了,裴该则忙得顾不上,一切任凭妻子自作主张——但是已经勉强能够直立行走啦,据保姆说,比其他同年龄的孩子学步都要早,必然是天赋异秉……

    不过这孩子始终不会说话,偶尔口出“啊呀”之音,保姆和荀灌娘都说:“这是在叫阿爹呢。”即便裴该再怎么希望自家孩子是个天才,也不带信的……不过保姆说,男孩子说话本来就比较晚,而即便是女孩儿,一岁半才开始学说话,也属正常啊,大家不必担心。

    裴该还真怕把孩子脑袋给磕着了,干脆抱着保大步出门外,甚至于不及穿鞋就下了木廊,这才再次将其高举过头顶。这是保大最喜欢的游戏,小家伙不禁手足乱舞,咯咯而笑,同时“啊呀”、“哦哦”个不停。裴该心说可怜的娃啊,你的玩具太少啦,倘在后世,我肯定买一大堆汽车、飞机、恐龙,乃至奥特曼、变形金刚啥的给你耍……

    保姆敛祍施礼,致歉道:“阿郎跑得快,仆妇一时未能追及,搅扰了大家,恕罪。”

    裴该笑着摇摇头:“无妨的。”他闲来也会跟儿子在花园里追逐玩耍——到这时候才知道有花园的好处——很明白大人追小孩儿有多累得慌……不是说孩子真能跑多快,倘若兜个圈子,很容易就能跟前面堵住他,但若只从后面追赶,大人生怕一抬脚就踢着了孩子,必然不敢加速,这小碎步的半走半跑,最是累人。

    裴该正好有些乏了,本打算陪孩子多玩儿一会儿,谁想门上忽报,说民部、度部二掾,有事求见。

    裴该没有遵从旧制,模仿尚书省,将行政机构分为六曹,却也不学后世成法,分为六部,而是连民带军,搞了十二个部出来,这一是为了明确划分职权,以提高行政效率,二是为了加重商业和工矿业在政府规划中的比重,第三个要点,则是尽可能的雨露均沾,以泽惠关西士人。

    因为无论行台还是霸府,都属于临时性机构,那么在临时性机构中出任幕僚,必然缺乏持续上升的阶梯,而只能以此职为跳板,以期外放为吏,或者转任中央。裴该大刀阔斧地改革幕府机构,明确划分职权,则会给属吏展示这么一种前景:将来天下大定,中央和行台合为一体,就很有可能用行台的新制去改革中央旧制,诸部掾或许能够直接转任为中央诸曹尚书,亦未可知。

    其实裴该本人正是这么计划的,当然要付诸实施,为时尚早。

    十二部中,民部掾为裴该族弟裴通裴行之,好为大言,其实能力有限,但好在一是听话,二是终为庶流,平素几无倨傲之气,惯能采纳属下正确的谏言。度部掾则为柳卓柳子高,家学渊源,颇能算账理财——他和裴通一样,就严格意义上来说,都不能算是关西人士,而是河东出身。

    今日二人联袂来拜,裴该只好把儿子交还给保姆,延请二人入室,询问来意。柳卓分明有些不习惯垂腿坐椅子,手脚都有些不自在,连带着表情也显得严肃无比,他侧向望一眼裴通,随即转向裴该,简明扼要地回复道:“度部有议,事详民部,而民部不允,因此我二人特来谒见明公,以申曲直。”

    裴该笑笑,就问:“先说是何议啊?”

    柳卓一拱手:“请下《禁酒令》!”

第二十六章、霸府心态

    柳卓领导的度部,提出颁发《禁酒令》的动议,至于缘由,他竖起手指来解释说:

    “其一,乱德。是故周公逞于殷鉴而作《酒诰》;今胡汉僭主刘聪,亦曾终日被酒,事归孺子,我军之胜,固因明公驱策之力及将士用命,亦由胡寇所自取,此胡之覆辙乃可为晋之殷鉴,必当禁酒。

    “其二,费粮。酒由粮造,而粮可果腹,酒只能润喉而已。今大战方息,雍州府库多半空虚,臣等核算统筹,深感度日艰难,若不由秦州乃至河南转运,恐怕难以支撑到秋后。当此时也,官民人等仍以粮酿酒,颇多靡费,岂不可惜?是故乃请禁酒。”

    裴该点点头:“此亦题中应有之意,忆昔魏武王及蜀先主,鉴于战乱贫困,皆曾下令禁酒……”望望裴通:“卿又因何不允呢?”

    裴通答道:“如明公昔日所言,世间事,从无万全者,要在用其长而避其短,在臣想来,酒亦如此。

    “虽云酒醉乱德,但酗酒之人终是少数,如刘聪受天所谴,自乱其志,又岂是酒之过错啊?刘聪不但好酒,亦好女色,难道连婚姻都要严禁不成么?”

    柳卓想要反驳,裴通却摆一摆手,示意他稍安勿燥,然后继续说:“昔孔融作《难曹公表制酒禁书》,固多妄言,然亦微有其理。即如军中惯例禁酒,但使勇士冲阵之时,往往赐以卮酒,以壮胆色,安可一概而论?

    “至于费粮,柳掾所言是也,然而其事难为啊。即便村社祭祀,亦必用酒,百姓家无石粮,仍每每自酿粗醪,饮以消愁。今民部初建,诸事尚未理清,若即下禁酒之令,如何稽查啊?城中自然可禁,屯所中亦可禁,然雍、秦二州,散野之民不下数十万,往往数十、百户为村,居隔甚远,何谈禁止?若不能禁野民,则城中亦难免生怨心。

    “柳掾,大乱方息,自当镇民以静,不可以苛法绳墨之啊!”

    柳卓反驳道:“度部请禁酒,也并非毫不加以区分,一概而禁止啊。周公《酒诰》之禁,即不外乎‘无彝酒,执群饮,戒缅酒’九字。祭祀用酒,古来之制,自不可废,然而无故而群聚宴饮之事,则当严禁。”

    裴通笑道:“禁若太粗,反会引诱民众犯禁。柳掾云当禁无故聚饮,然而何谓‘无故’啊?”望一眼裴该:“如公子即将周岁,或将召集百僚共宴,行那什么‘抓周’之礼,这算不算无故?如小民百姓,婚丧嫁娶,准不准其聚饮?岁节祭祀,非止祖宗,乃至于祭天祭地、祭溷祭灶,准不准其聚饮?人但好酒,哪里还想不出理由来,则官家如何判定是否违禁呢?

    “且既准有故而饮,则不能禁其以粮酿酒,柳掾节粮省谷之用意,恐怕会付诸流水了。”

    裴该微微点头,心说裴行之辞锋甚利哪,一如昔日在徐州初会之时——是不是我用错了人,这家伙才应该去搞外交啊?裴通说得很有道理,酒这种东西,终究与后世的烟不同,已经深入到中国各阶层的文化习俗中去了,仅一条祭祀必须敬酒,你就不可能真把它给禁了。

    那么仍许祭祀敬酒,不准日常饮用呢?只要想喝,人总是能够找出理由来的。比方说我昨夜做一梦,有先人来训诫我,因而晨起特意置酒祭祀先人,你准不准?再如本地风俗,某月某日要祭风神、雨神,乃至于裴通举例的祭溷(厕所)神、灶神,你又准不准?

    难道要因此而再特下一道《禁滥祭令》不成么?

    啥,你说只准敬祖、敬神,不准自己喝?可是神之歆享,不过一口气罢了,酒摆在那儿,又不会自己减少,白放到酸,不也是浪费吗?祭肉还准活人吃呢,凭啥祭酒不准活人喝?

    再者说了,只要你放开一个口子,就不可能禁止百姓私用粮食酿酒,那这耗费粮谷的本愿可就彻底落空啦,反倒有可能造成更大的浪费。

    因为这年月没有蒸馏酒,只有发酵酒,保存期很短,若是酿出来了不让喝,很快就会发酸,只能倒掉,那不是更浪费吗?

    耳听得裴、柳二人争论不休,就总体而言,裴通是占据了上风。裴该最终摆摆手,说不如这么着吧——

    “酒或须禁,然不必特下严令。子高云酗酒误事,乃可由某自作文章,明言酒之害,宣示百僚,以为劝诫……”改行政命令为政治宣传——“且禁官吏除祭祀、公宴外于公廨饮酒,若带醉入职,亦当严加纠劾。

    “至于省粮事,如行之所言,实难禁官民自酿,唯事下商部,不准货卖,或许可以略略有所节省,遏止滥酿之风。”

    说到这里,微微一笑,道:“一如大户多蓄家伎,国家亦有官伎,然而普禁民伎也。”

    伎的本意是“与”,后来衍伸出“以色艺事人者”的意思,因为主要为女性,故此又产生了“妓”字——在这个年代,伎、妓仍然意通。据说管仲初设“女闾”,为娼妓业之始,其实贵族家庭所畜养的女婢,倘若重其色、艺,也都可以算是伎。只是魏晋之时,对于私人妓院则是严禁的。

    也就是说,大户人家养伎,是习惯;官方开“女闾”,是传统;可若私人畜养艺人乃至妓女,以此来获取利益,则不被允许了。

    裴该拿“伎”作比,就是说:官民人等,你自己酿酒自己喝,或者请客,这禁不了;官府祭祀、宴饮所需之酒,自有公家官酿,或者也可以从民间征收;但你若是酿了酒贩卖,就属于违法了,当由商部负责取缔。

    裴、柳二人都拱手道:“明公所见高远,臣等不及。”柳卓就问裴通:“则当由民部发公文于商部,使禁贩酒,可乎?”裴通笑一笑:“既是度部之议,还请贵掾先行文来,我再转于商部可也。”

    又说了几句话,二人便告辞退出去了。他们前脚才走,荀灌娘随即就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她是从后门进来的——问道:“我来请夫君用膳,恰闻夫君云:‘大户多蓄家伎’,可是有蓄伎之意么?”

    内帏之中,最是无聊,再加上孩子有保姆带着,也不必要随时带在身边,以荀灌娘的个性,是肯定会觉得气闷的。她虽然不愿也不敢插手政事,但总归忍不住听听壁脚,或者直接动问裴该外界的情况——自己不能提意见,哪怕跟心里设想一下呢,也多少能够排遣些无聊时光吧。一开始还小心翼翼的,后来发现裴该并不呵斥,胆子也就逐渐大了起来。

    所以只要你别露面,也别经常插嘴——裴该主动向妻子询问就某事的意见,以及荀灌娘指出丈夫重大的失误不算——则在裴该与属吏论政的时候,荀灌娘跟屏风后听上一耳朵,是肯定不犯忌的。

    因此她这回一出来,也不兜圈子,直接就问了,夫君您是想在府中畜伎么?

    裴该闻言,不禁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摆手道:“我无此意,以此作譬而已,夫人勿疑!”虽说俗称的“伎”主要指女乐,但既为私养,扯上床榻那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裴该本能地赶紧辩解,说我没在想别的女人啊,你何必吃干醋呢?

    然而荀灌娘此言,其实倒并非质问,她见裴该着慌,反倒不禁莞尔,就迈上一步,扯着丈夫的手说:“我非责备夫君,也知夫君不好女色、声乐……”

    不提同榻共枕之事,这年月大户人家畜养女乐,凡宴时,或者想娱乐的时候,叫过来演奏一曲,跳上一段儿,乃是常事。只是裴该对这年月的音乐、舞蹈并不感冒,更没有吃饭时候还听曲子看跳舞的习惯,故此府中无伎。

    但是荀灌娘说了:“往日宴会百僚,便觉席间无乐,颇为寡淡。眼见保大周岁在即,理当大庆,岂可无女乐啊?是否命人前去买一些来?”

    裴该摇摇头:“仓促之间,哪里去买。”别说如今兵燹方息,长安城内户口不繁,就算太平时节,能在众宾之前奏乐、跳舞,不失主家颜面的女乐,也不是随处可以买到的。再说即便买来了,总还得训练、排演一段时间才能登场吧,保大再过十来天就周岁了,怎么赶得及?

    因而裴该说咱们不如去借吧——“叔父府中必有。”

    荀灌娘掩口笑道:“我却听说,如今长安城内家伎最佳者,在行之府中。”

    裴该闻言,不禁微微吃了一惊:“这小子,倒惯会享乐!”

    荀灌娘扯裴该起身,到别室去用饭,裴该却垂着头,走一步顿一步,若有所思。荀灌娘问他在想什么呢,裴该便道:“方才行之与柳子高来,就是否禁酒之事,于我面前争论……我云酒不可滥酿、滥饮,然不可以律严禁,可由我作文章警示百僚……”

    当然啦,话是这么说,其实这篇文章多半还是要由郭景纯摇动他那如椽大笔,裴该不过最后署名而已——“以及行文商部,禁止私贩而已……”

    先把情况大致跟妻子一说,然后就提出疑问来了:“此事亦不甚难,我之所见也无特异之处,何以二人不能决断,竟要来面争啊?倘若这般小事,彼等都不能自决,则设部命吏,竟有何用?且这般小事都要来搅扰我,我便有三头六臂,恐也难以应付啊……”

    他本来以为,设置十二部,析分责权,自己就多少可以轻松一些了,日常只抓大政方针,具体事务都可以归之下属。可是没想到工作量丝毫也不见少,各部每天都呈上来一大堆公文,其中很多完全可以自行消化、解决的,也一定要来裴该案前走一遭,搞得他整天焦头烂额,连些许休息时间都没有。今天又赶上了这么一件事儿——你说这酒该不该禁,该怎么禁,多大程度上禁,难道那俩货以及他们部中许多官吏都琢磨不明白吗?就非要跑过来浪费我的宝贵时间?

    他是当局者迷,荀灌娘倒是旁观者清,当即一针见血地指出:“各部初设,彼等仍自以为霸府之吏,而非行台之官,也在情理之中。”

    裴该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他虽然留台关中,但因为把整个朝廷机构全都打包东发了,所以具体在长安的执政,仍然还是幕府的老套路,直到这次命长史、司马分辖十二部,才算是正式搭建起了雍、秦二州的官僚体系来。

    幕府体系相对粗疏,一切军政事务全都围绕着裴该而转,除了某些最细碎的小事外,属吏多数不能自决——相当于绝大多数幕吏,其实都是参谋。但正式的官僚机构就不同了,理论上即便没有最高领导,日常庶务也可自行运作。好比是哪怕朝廷之政,皇帝也不可能诸事插手,中旨、御笔,随时都可能被朝臣给打回来。

    所以后来朱元璋当皇帝就当得很不爽,费尽心机生造大案,把几名宰相全都宰了,并且趁机不再设相,而命六部直接向皇帝奏事,然后……老头儿差点儿没给活活累死,被迫又新设内阁大学士,辅佐皇帝处理政务,逐渐的内阁就变成了新的政事堂。

    如今在长安,十二部初设,大多数部掾还都没能完成心态转变,仍然觉得诸事当白大司马,就算行文给长史、司马都嫌不够。正如裴灌娘所说,他们仍然是霸府幕僚的心态,而不是朝廷官吏的立场。

    裴该被妻子一语点醒,不禁苦笑道:“似此,则我改制设部,白白辛苦,又为的何来啊?”

    荀灌娘劝慰他说:“夫君勿忧,人心易变,不久自能如夫君之意——彼等既得权柄在手,岂有长久倒奉于君之理啊?”

    你不可能要求百僚瞬间转变心态,肯定需要一定时间,让他们慢慢习惯。等到他们自己处理政事,玩得顺手了,权力捏牢了,自然不会再事事跑来向你禀报。恐怕到那时候,你想要再改回霸府结构,都难若登天哪!

    裴该不禁“啧”了一声,既感宽慰,又多少有些莫名的空虚,嗒然若失……

第二十七章、螽斯则百堂灾

    保大周岁的那一天,群僚来贺,裴该便即盛摆宴席,款待宾朋。席间对应前日柳卓请颁《禁酒令》一事,即命郭璞将新草拟的《戒将吏勿以酒失德败事令》,大声宣读一遍,听取部下的意见。

    众议纷纷,绝大多数都是表示赞同的——因为也没有严禁饮酒啊,只是要大家伙儿不要随便在上班时间喝酒,或者带醉办公就成,言辞、用意堂皇正大,挑不出什么错儿来。裴该随即便道:

    “去岁御胡,粮秣耗费颇剧,据度部等核算,雍州之谷,恐怕难以支应到秋收,而须自秦州调运,只是秦州府库也不甚丰……当此危难之时,我等自当俭省用度,节约粮谷,即便不禁私饮,也须合度才是。”

    众人尽皆拱手:“谨尊君命。”

    裴该笑一笑,说既然如此——“今日之宴,各人自量口腹,及饱可止,勿得多取,以免靡费。若不慎而多有存留,可将去自家,与妻孥分食……”咱们也来搞一场“光盘行动”吧,吃剩了的记得打包啊。

    当然啦,以这年月的技术水平而言,饭菜是不便长期保存的,各位贵人,估计也不习惯吃隔夜饭。不过谁家也不是小猫三两只,有资格赴大司马之宴的属吏,绝大多数都把家眷接来了长安城内,加上仆役、奴婢,这些回锅饭菜总能够解决得掉吧。我也不监督,看各人自觉了。

    “……至于酒,三巡为少,十巡为多,乃限以七,不必过量。”大家伙儿互相敬着,每人最多喝七杯酒就够了,再多怕是会醉啊。

    文朗仗着是裴该警卫营督,比较亲近,就腆着脸请求说:“我知文吏之中,多有不好饮者,主公可肯通融,将多余之酒,分于末将如何啊?”他素来好酒,仅仅七杯还真是不够喝的。

    裴该笑笑:“稍顷,卿自往各席上索要便是,但不至醉,我不怪责。”

    说说笑笑,仆役们就开始在堂上布置起来——于正中央铺开一张大席,摆上诸般细物,等着一会儿把保大抱过来“抓周”。

    其实最开始荀灌娘才准备了三样东西,一是笔,二是柄小小的木刀,三是一方玉印,裴该听说后连连摇头:“我之子,将来或从文,或从武,或为吏宰,无须卜算,便可知晓,则如此布置,还有什么趣味哪?”

    这一则是荀灌娘为北人,当时还只有江南地区刚开始盛行“抓周”的风俗,她本人是不清楚流程的;二则她也怕放东西多了,万一小家伙抓得不好怎么办?在裴该而言,只是一场游戏,对于荀灌娘来说,却真有占卜孩子未来前程的用意了。

    其实裴该也不是很懂规矩,只是少年时代(穿越前)看邻居家搞过,挺感兴趣,既然自己有了儿子,就打算趁机乐呵乐呵。其实民间对于男孩儿、女孩儿,往往区别对待,抓周的用具不尽相同,好比说男孩儿面前虽然也摆首饰甚至胭脂,却绝对不会摆针线和炊具——抓首饰、胭脂,说明将会成长为纨绔,可是在城市生活和商业尚不发达的年代,哪有男人缝衣、做饭的哪?

    裴该不管这些,把所有能够想到的玩意儿,全都命人找了来,比方说:吉钱、药材、花草、饭碗、酒盏、算筹、曲尺、筷子,等等,还特意把保大平常玩儿的小木牛和小木马也摆了上去。荀灌娘见势不好,杂物太多,赶紧又塞了一部经书、一块彩墨、一张小弓……裴该连连摇头:“笔与墨,刀与弓,有何区别啊?”但是也不便拂逆妻子之意,就此满满地摆了一整席。

    等到把保大抱过来,置于席上,小家伙却根本不瞧面前那些花哨玩意儿,只是瞪俩大眼,左右寻摸——他很少能够见到那么多人啊。裴通会来事儿,离席而起,来到保大面前,弯着腰逗弄他:“我是叔父,汝可还记得么?席上这些,尽皆有趣,汝可自取。”

    裴该笑道:“小小人儿,尚不能言,如何能听得懂行之的话?”

    裴通摇头道:“即便不能言,亦未必不识听啊,我亦有子,自然知晓。”

    可是他这么一领头,不少来宾也全都站起来了,围拢过来逗弄保大,尤其还有几名武夫,裴该生怕他们狰狞的面目把孩子给吓着了……于是也走下来,用手中竹杖拨弄席上诸物,对保大说:“汝喜欢什么,便可自取,都予汝了。”

    他怀疑这儿子是属青蛙的,面前的玩意儿静止地摆在那儿,根本就不关注,一旦被竹杖拨弄得活动起来,小家伙当即就被吸引住了目光。可是东西太多,估计孩子也难以取舍,左瞧右看,拿不定主意。

    裴诜低下身,特意把那枚玉印朝孩子面前推,惹得裴该连声呵斥道:“阿兄且退,正要观此儿志向,阿兄这是作弊呀!”

    终于,保大站起来了,歪歪扭扭地,跨过玉印,闪过弓、刀,对经书理都不理,对笔、墨弃若敝屣,一弯腰,就把小饭碗给抄起来了。裴该心说完蛋,原来是个饭桶……

    郭璞扬声道:“不错,民以食为天,公子方周岁便识此理,果然有宿慧!”

    裴通也说:“此必有驭民之才也!”

    裴该心说你们脑筋转得倒是真快啊……就见小保大抄起碗来,凑近嘴边比划了一下,随即又给撇了,再弯腰,捡起了曲尺。

    “不以规矩,难成方圆,是儿果识大体。”

    裴该心说不要吧,文冀叔父你也来凑趣?然后就见保大撇了曲尺,将起来一盒胭脂……

    这下子谁都想不出好词儿来了,不由得面面相觑。就见小孩子捧着胭脂,转过身,跌跌撞撞地紧走几步,一头扎进保姆的怀中,随即便把胭脂递给了保姆。

    荀灌娘也列席与宴,就坐在裴该身边,她一直不敢起来,只是远远望着儿子,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儿里,见此情状,赶紧扬声问儿子:“汝知保姆常用此物,是以取来与她,可是么?”

    裴通赶紧接口:“公子诚有孝心!”

    裴该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道:“却如何不与汝娘?果然小儿无识,有奶便是娘咧!”吩咐仆役,足够了,把东西收了吧——他估计再玩儿下去,那孩子或许会把每样东西全都摸一遍,则裴通、郭璞等人就要大伤脑筋啦。

    保姆把保大抱归内堂,仆役们收拾干净诸般杂物后,裴该便即端起酒盏来,相敬与宴众宾。荀灌娘也跟着喝了一杯,然后告辞离席,宴会上光剩下了男性。

    裴该命从裴通处借来的伎人歌舞助兴,又喝两巡酒,气氛越发轻松起来。

    正在说着、笑着,忽然有人凑近裴诜,低声说了几句话,随即裴诜便借口离席。裴该也不在意,但时隔不久,裴子羽却又回来了,也不坐,摆手示意舞乐暂停,随即就案上端起酒盏来,环顾众人道:“今日公子周岁,行此抓周之宴,诚为乐事。君等可胜饮此杯,我还有另外一桩喜事,要通告诸君。”然后转向裴该,双手将酒盏高高举起。

    裴该心说什么喜事儿啊,难道你也有儿子了?就目前而言,裴诜唯得两女,还都是庶出,膝下尚且无男。

    于是端起酒盏来朝向裴诜,众人也皆满杯,痛饮。裴诜放下酒杯后,就朝裴该拱手道:“臣适才得闻间者自平阳报讯,说及月前三事……”

    一听说是来自平阳上个月的消息,裴该以下,众人全都不禁支楞起了耳朵。就听裴通一字一顿地说道:“其一,平阳螽斯则百堂被火,伪会稽王以下二十有一人焚死,刘聪闻讯,哀塞气绝,良久方苏……”

    《诗经·周南》中有《螽斯》篇,云:“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都是描述螽斯也就是蝈蝈,这种昆虫产卵于草茎之上,一串一串的,极其繁多。因而后世就把螽斯作为子孙繁盛的象征,历代宫廷中都建有“螽斯则百”堂,取其吉意,保育圣嗣。

    平阳胡汉朝皇宫中,自然也有螽斯则百堂,但是上个月突然间失了火,瞬间就被焚成一片灰烬,而且养在其中的刘聪幼子,以会稽王刘衷为首,竟然一口气被烧死了二十一个!

    那你说刘聪闻讯,能不“哀塞气绝,良久方苏”吗?

    古人都认为天地灾异,应和人事,则胡汉刘氏诸王子同日被焚,螽斯则百堂烧失,这不正是平阳覆灭,刘氏将要绝后的预兆么?因而众人听闻,无不大喜。

    然而事情并不仅仅这一桩而已,裴诜接下去又禀报说:“其二,平阳西明门牡自亡;其三,霍山崩。”

    “门牡”就是城门的铁栓,“自亡”是说莫名其妙地找不见了……古人认为此乃大凶之兆。《汉书·五行志》中便有记载:“成帝元延元年正月,长安章城门门牡自亡,函谷关次门牡亦自亡。”然后引经据典地解释说:“关动牡飞,辟为亡道臣为非,厥咎乱臣谋篡。”这是乱臣贼子将要谋反的征兆!

    至于霍山,又名霍大山、太岳山,在平阳城东北方向,是平阳郡和西河郡的界山。古人认为境内山崩,也是大凶之兆,尤其霍山是平阳城周边最高峻、宏伟的山岭了,且从周代开始,便建祠庙,时有国家级的祭祀活动,则霍山崩,不正预示着胡汉政权已然时日无多了么?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第二十八章、是天灾是**?

    裴该在保大抓周盛宴之后,特意留下裴嶷和裴诜,研究上个月胡汉平阳政权的三件大凶之事。他问了:“霍山崩,或是天意;而螽斯则百堂灾,与西明门牡自亡,是天灾抑或**哪?”

    裴该本人自然是不相信什么“天地灾异应和人事”的,即便经过一次穿越,使他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现代科学所无法解释的事情,但仍然不信有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控制着、操弄着人世间的离乱播迁。正如老子所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自然规律是不因人的主观愿望而改变的,同样也不应该影响到具体人事。

    再者说了,平阳螽斯则百堂走水,也可能是有人放火啊;西明门牡又没长腿,多半是被人给窃走了呀。

    裴嶷和裴诜都是裴该亲眷,既精明,又对于裴该不惧天灾,甚至于不信天灾应和人事,有一定程度上的理解。终究“天人感应”之说,那都是董仲舒老夫子现编出来的,就理论上而言,偏离了孔子之儒的正道孔子可是不言怪力乱神的!虽然董氏学说,以及走得更偏的谶纬之说,目前仍然是士林间的主流观点,但不齿于此的也大有人在,裴该算不上是特立独行。

    虽说裴该本人也偶尔假郭璞之口,发一些妖言这事儿瞒不了裴嶷和裴诜但在他们看来,特异之人必有特异之能,就算能掐会算,跟天地灾异那也是两码事儿。至于所谓星陨而兆东北丧一大将云云……正如千里之外的虞喜所说,哪有一人之生死,隔着好几个月上天就先给征兆的道理啊?

    因此裴该如此设问,二人也并不感到诧异。裴嶷想了一想,回答道:“螽斯则百堂灾,兆断刘氏子嗣,此事刘曜亦绝不肯行……即便彼有谋篡之意,欲先除刘聪诸子,也不必自幼儿为始……”

    刘聪成年的儿子还一大群呢,不先收拾他们,干嘛对小孩子下手啊?

    “至于西明门牡自亡,明示奸臣谋篡,倒似剑指刘曜。”

    裴诜点头道:“刘曜秉政之后,虽然请求大赏百僚,以期拉拢人心,但刘聪下旨往往有所择选,欲收群臣为己用,使不能党同刘曜。况彼诸子多在平阳,晋胡臣属中不附刘曜者亦不在少数……”

    裴该打断他的话,询问道:“闻刘曜用伪上洛王、汝阴王、贝丘王,彼三者,何如人也?行政可有成效么?”

    裴诜回答道:“伪上洛、汝阴二王,皆名刘景,本任太宰、太师,亦无以加授,刘曜遂命二人平尚书事。彼皆刘渊族子,素有威望,然于治国之道,未见所长,军政实操于刘曜亲信、尚书刘均手中。至于贝丘王刘翼光,血统疏远,同姓之末侪,而刘曜寄以重望,使总单于台事。彼等外抚氐、羌,内安晋、胡,停止冗役、奖励耕织,平阳城内皆云:似复光文之政……”

    裴嶷笑道:“不云复刘聪初年之政,而云复刘渊之政,此言大是犯忌。”

    裴诜点点头:“正是,也不知这般言论,究竟从何而起。然刘曜虽有振作之意,终究人、物两缺,周转为难,欲见成效,起码要待来年了……当此时也,倘若我后方稳固,钱粮充裕,则只须四五万精锐,便可直抵平阳城下!”

    裴该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入长安,时亦不久,又非神仙,可以凭空变出粮秣物资来,只能暂容胡寇苟延一二岁了……”

    关中地区的积聚时间终究还是太短,物资勉强敷用而已,说不上充裕,很难供应大军远征。当然啦,倘若强要驱兵而行,也不是不可以,想当年石勒在中原,就几乎无后方、无供应,一路靠抢掠为生。但裴该的目的是收复失地,而不是要把胡汉占据的河东、平阳二郡彻底踏平、踩烂,彼处尚有大批晋民,势必不能搞那种一锤子的买卖。再者说了,倘若刘曜也行坚壁清野之策,只命主力固守几处要隘,则缺食少衣的晋军就不可能挺进得太远。

    刘粲便是前车之鉴,绝不可蹈此覆辙啊。

    尤其是雍州初平,秦州尚且不稳,裴该也怕大军远征平阳之时,自己后院起火。其实此前他在冯翊郡内与刘粲大战的时候,陇上就有多处闹起过民变既有氐、羌,也有晋人仿佛欲与胡师相呼应一般。好在规模都不大,裴嶷留镇冀城,点将派军,很快就给镇压下去了。

    然而如今裴嶷返回长安,秦州之政交给了另一位叔父裴粹,实话说裴该对此人的能力并不怎么放心,但一来再无合适之人可以托付秦州,二来既为裴嶷所力荐,他也只好暂且应允了。裴粹能不能稳定秦州的局势呢?总不会象他老哥那样,最终兵败身死吧?还须仔细观察,倘若真出什么事儿,证明裴粹德不备位,裴该是必然会赶紧换人的。

    故而当此之际,不但不能大军远征,还不敢大规模从秦州调粮,以供应雍州因为秦州也不富裕,即便民部、度部核算了数字,不会涸泽而渔,也怕地方官吏调度失当,甚至于趁机上下其手,从而引发民众的不满。

    终究秦州各郡守相,不象雍州,除党附司马保的数人以外,多数都未曾更替。这一是因为裴该手里没有那么多合适的人才,二是胡军来侵,他匆匆归援,对于秦州便只能暂时镇之以静,维持现状罢了。反正那些家伙不似当年雍州各守相,手里没多少兵,不怕作乱。

    但是,就怕他们激起什么民乱,再镇定起来就比较麻烦啦。

    裴该行政,是想以雍州为中心,逐渐向秦州推广,就当下而言,雍州可以说抓得比较稳固了,秦州却只能说拥有了半个。

    他因此不由得慨叹一声:“打天下易,而定天下难啊……”

    随即赶紧把思绪给扯回来,对裴嶷、裴诜道:“如此说来,平阳城内被灾,也不能排除是人所为……”

    裴嶷道:“在臣想来,既然剑指刘曜,则若为人谋,唯刘聪及其亲信臣僚,与刘粲党羽,二者可为。只是螽斯则百堂灾,烧杀刘聪诸子,则必非聪与亲信所作,至于刘粲,便不好说了……”

    刘聪最早的皇后是呼延氏,他几个年岁最大的儿子,以刘粲为首,皆呼延氏所生。但是呼延氏早殁,其后刘聪又纳妾无数,甚至连轴册封了好几个皇后仅同时在位的,就有上皇后、中皇后和左右皇后四名由此才能生下来一大堆的小儿子。对于这些并非一母同胞的兄弟,以刘粲的性格,还真不会亲爱,甚至于直接放火把他们都给烧死之事,也肯定做得出来。

    裴该点点头,深以为然。他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刘粲甫一登基,便大肆杀戮重臣甚至是兄弟,那手可是一点儿都不软啊。

    于是转向裴诜:“胡寇君臣不和,于我大为有利。卿既在平阳布间,可能趁机扩大刘聪、刘曜之嫌隙,使二贼相争呢?”

    裴诜拱手道:“间者初布,且多数只是庶民而已,恐怕难成大事,但散播些谣言,还是办得到的。臣当勉力而为。”

    裴该拍拍他的肩膀:“阿兄,我寄兄以厚望矣。”他心说按照史书记载,刘聪应该没多少时间可活了,就是记不清他是本年死,还是明年亡……也不知道历史已经改变,据说那贼现在不酗酒了,是不是能够多挺几年。此人俘杀晋怀帝在原本历史上,还俘杀了晋愍帝即便自己不在乎那几个姓司马的,此亦中国之耻。倘若刘聪晚死几年,容得自己挥师杀入平阳,将其俘虏,明正典刑,那才解气呢!

    裴该君臣在长安城内商议平阳遭灾之事,其实此前不久,刘曜也因为这些事情而头痛,并召亲信刘均前来商议。

    刘曜的想法乃至言辞,都跟裴该很接近,直接就问刘均:“霍山崩暂且不论,螽斯则百堂灾,与西明门牡自亡,得非人为乎?”

    刘均皱着眉头回答道:“明公所虑是也,臣方拘螽斯则百堂禁卫、奴婢等,以及西明门守吏,严加讯问,只是暂时尚无结果。”

    刘曜一梗脖子:“此必士光(刘粲)所为!彼在城中,尚有党羽,当初便应杀尽了,可免今日之事!”

    刘均赶紧规劝道:“明公其慎。天地灾异不绝,城中人心正乱,当此时也,只能镇之以静,而密访其奸,不宜因此而骤兴大狱啊。”

    刘曜无可奈何,不禁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就问:“天子如何?”

    刘均回答道:“又已沉醉矣。”

    刘聪虽然儿子一大群,但一日间被烧死二十一个,这打击总归相当沉重,所以即便以他久经沙场、见惯生死的坚韧神经,都不禁哭绝于床,良久方苏。这人既然陷入此等哀痛难忍的境地,想起来借酒浇愁,用沉醉来逃避人生,也是情理中事吧。

    刘聪天性好酒,自破洛阳,俘获晋怀帝司马炽之后,就觉得天下不足定也,即便老子不出手,小儿辈亦足破敌,所以就日渐沉迷于酒色之中,朝会不至,诸事不理。即便听说刘曜挥师前来,抵达平阳城外,他这惯性还是改不了。直到刘曜真的勒兵进宫了,刘聪痛定思痛,才终于重新振作精神,坐朝视事。

    但是酗酒成瘾到刘聪这种程度,已经不仅仅是心理问题了,身体机能也产生了强烈的酒精依赖,一旦停杯,就会觉得头痛、乏力,更加抑郁和暴躁,想要从此滴酒不沾,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刘聪本人终为一时人杰,乃用强大的意志力控制自己,每天只在用膳时饮酒,一顿饭不过三杯,稍稍解馋罢了,再也不敢醉酒误事。

    不过随着局势逐渐稳定下来,既得刘粲仍然在生的喜讯,又探得晋军主力并未大举而向河东、平阳,刘聪在和刘曜斗心眼儿的同时,对于自我的约束也难免日益放松酒仍然是每餐三杯,但酒杯的容量却越增越大,乃至用上了一满一升的巨觥。

    等到遭逢丧子之痛,刘聪再也熬不住了,当晚即饮酒三斗,然后一头栽倒,醉得人事不知……

第二十九章、裴该无能

    刘曜不希望刘聪掣肘自己的施政,为此还特意进献美女,想要把刘聪的心思重新禁锢回内宫去,但此时听说刘聪醒而复醉,还是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如此,岂有人君之相!”

    最好刘聪是木偶,整天跟朝堂上摆摆样子,则他刘永明便可自在展布——当然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除非刘聪瞬间傻了。退而求其次,刘聪仍然装模作样地视朝,但美酒照喝,美人照睡,心思不怎么放在国政上,也方便刘曜专断自为。刘曜最怕刘聪摆明车马跟自己斗,其次就是刘曜再度沉入醉乡,从此彻底不理朝政。

    因为当初作为妥协的条件,刘聪把部分权柄重又收归内廷了,很多重要政策,皇帝不签署,就难以颁布、执行。不象刘粲执政的时候,他左手大丞相印,右手大单于章,脑袋上还闪烁着皇太子的光环,这国家有没有皇帝,其实根本就不重要。

    刘曜为了政权能够平稳地过度到自己手中,当日跟刘聪合演了一出兄友弟恭的戏文出来,就此作了一定程度的让步,只能把半空的单于台抓在手里,对于尚书台的日常运作虽然也有很重要的话语权,最终拍板还得去找刘聪。

    刘聪若是因为丧子之痛,醉倒了再爬不起来,很多政事都没法继续展开,甚至可能彻底停摆啊……

    他因此而喟叹,刘均便压低声音说道:“不如趁此时机,将天子之权,亦稍稍移向明公。”刘曜略一点头,随即却说:“此事不易办,当谨慎筹划……如今宫中宦者,是谁用事?可能笼络之么?”

    刘均答道:“是郭猗,臣已厚赂之,天子沉醉之事,即郭猗所泄。乃可使郭猗趁天子将醉之时,要其手诏,将明公欲办之事,逐一准行。”

    刘曜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微微上翘,低声道:“我最欲办之事,无如废刘粲!”顿了一顿,又说:“代王刘恒,武宣皇后之子,刘长盛之孙,可为储君。”

    刘长盛名殷,本是晋人,为新兴郡名士,博通经史,晋朝多次征辟不应,一直到齐王司马冏辅政之时,才入大司马府担任军谘祭酒——司马冏在作乱诸王之中,算是比较有才能的一个。其后出任新兴太守,为刘聪所俘,降胡而历任侍中、太保、录尚书事,明敏谨慎,深得刘聪的器重。

    所以刘聪出于拉拢晋人的目的,在皇后呼延氏薨逝后,就打算迎娶刘殷之女,刘乂为此劝阻说:“同姓不婚,乃是古制,陛下不可违犯啊。”刘聪再问太宰刘延年和太傅刘景,二人却道:“臣常闻,太保自称乃周之刘康公后裔,与圣氏本非同源,则纳之何碍啊?”

    于是刘聪就迎娶了刘殷二女刘英、刘娥,册封为左右贵嫔,不久后又纳刘殷的四个孙女为贵人。刘氏六女就此把持了后宫,甚至于连政事刘英都要过问,且往往自作决断。

    刘聪欲立刘英为皇后,其母张太后不许,命他册封自己的侄女为后,大概是受此打击,刘英没过多久便病逝了。仅仅半年之后,张太后去世,据说张皇后哀痛姑母之丧,竟然哭至气绝……刘聪就此得以册立刘娥为皇后,并且生下了代王刘恒。

    刘英有捷才,通政事,刘娥亦不让乃姊,但她并不经常插手政务,反倒多次规劝刘聪要善听谏言,近贤远小,因而在宗室、百官中的名声很好。只是刘英为后一年也死了,谥为武宣皇后。

    刘曜之所以圈定刘英之子刘恒继为太子,一是因为刘英是正牌皇后,则刘恒为嫡子,有这个资格,二则是因为刘恒本年才不过虚岁六岁而已……

    刘曜与刘均商议既毕,返回后寝,正碰见羊彝退将出来。

    羊容叔是在大荔之战前投奔的刘曜,随即在高奴吃了一段时间的苦——不过与族姊近在咫尺,常能相见,或许他本人并不以为苦,亦未可知——等到刘曜进入平阳,鸡犬升天,他也得以晋升为散骑常侍,封都乡侯。

    散骑常侍本为皇帝侍从,后隶门下省,其权渐重,甚至惯常与侍中共平尚书事。不过羊彝这个散骑常侍乃是虚职,他基本上仍算是刘曜的亲信参谋,所以有空时常入内请谒,去跟族姊羊献容相谈,回忆陈年往事,缅怀故乡风物。

    因为本属同族,故此刘曜也不虞有他,对此听之任之——尤其最近操劳国事,难免疏忽了美人,他心说有个兄弟经常陪着羊氏聊聊天,消磨时光,也挺好的。

    羊彝撞见刘曜,赶紧躬身行礼,刘曜摆摆手:“卿是我亲眷,又在内室,不必多礼。”随即就问了:“卿姊心情如何?”羊彝道:“家姊身体康健,只是最近难见明公之面,自然郁郁。明公国事再繁忙,仍应常往关爱才是啊。”

    刘曜点头应允,便即入见羊氏,就见羊献容正对着镜子,双手托腮,在无声地垂泪。美人落泪,如梨花带雨,更觉可怜,刘曜赶紧上前一把搂住,安慰她说:“我这几日国事太忙,疏忽了美人,今日乃急来见美人……美人切勿哀伤,我既来了,自当转颜为笑才是。”

    羊氏抬袖擦擦眼泪,回答说:“妾知道大王为国家重臣,身系天下安危,又岂会因为大王忙于国事,几日未曾见顾,便即伤心落泪呢?乃是方才与容叔说起往昔之事,想到吾女不知流落何方,因此揽镜自照……女儿与我的容颜一般无二,则见镜中人,便如见她一般,因此垂泪——实与大王无干。”

    羊献容出身名门泰山羊氏,原本是晋惠帝司马衷的第二任皇后,还为司马衷生下一女,封为清河公主。其后“永嘉之乱”,母女离散,羊献容被刘曜纳为侍妾,清河公主却不知道流落到何方去了。她也曾经央告刘曜,在胡军中寻找女儿的踪迹,却始终不得线索,如今母女分离,匆匆已经七载……

    今天想起女儿来,羊献容不禁珠泪涟涟,因而再次求恳刘曜:“请大王必要为我寻得女儿,若能使骨肉团聚,妾必深感大王厚德……”刘曜搂着她说,这是一定的——“若访得公主下落,必当迎来,养为吾女。只是……国中遍寻不见,难道是被掠去它处了么?”

    这个“它处”可太大啦,北到幽、并,南至交、广,东达青、冀,西抵秦、凉,太多的地方刘曜伸不过手去。所以他这话其实也只是敷衍罢了,自己这会儿是真没本事帮羊献容找闺女啊。

    羊献容乃道:“都是天子无德,太子跋扈,遂使国家倾颓至此,倘若大王早数年秉政,天下虽大,皆入皇汉,又岂会寻不见吾女呢?”刘曜平日在朝堂上被刘聪掣肘,心烦气闷的时候,常会跑到内室向羊氏倾诉——其实只是找个嘴巴不太大的亲近人,吐吐心里苦水而已——他嘴里就没刘聪父子什么好话,故而羊献容才不怕在他面前说“天子无德,太子跋扈”。

    刘曜揽着羊献容,在榻上坐下来,不禁长叹一声:“时至今日,天子亦不悔悟,且今因螽斯则百堂烧失一事,悲恸过度,又再醉饮了……如此下去,国家可如何是好啊!”

    羊献容略略抬头,斜眼观察着刘曜的表情,大着胆子试探道:“做臣子的,若逢主昏,即便有经天纬地之才,也难展布,且恐反罹牢狱之祸……倘若大王能为天子,皇汉必能重振……”

    她这番话,乃是族弟羊彝所教。

    羊彝虽然一门心思扑在族姊身上,但既为男儿,又做官僚,不可能毫无野心,乃希望刘曜更进一步——其实刘曜麾下,持类似想法的臣僚也不在少——自己能以国舅之尊(刘曜已立羊献容所生刘熙为世子),成为辅政重臣。

    所以他才拐着弯地诱惑羊献容,说阿姊你如今虽然还不是正室夫人,但王妃已殁,内室宠爱,在你一身,大王只是因为太忙了,所以还顾不上扶正你罢了。一旦大王登基,必然立你为皇后——你从前就是皇后啊,难道甘心退为臣子之婢妾吗?

    羊献容闻言,深以为然,所以才会寻机试探刘曜。刘曜瞥她一眼,然而并不动怒,只是摇摇头:“也难,也难……”

    随即松开手,站起身来,在室中徘徊,一边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光文皇帝在时,皇汉最有统一之势,惜乎圣寿不永……”刘渊在304年起兵称汉王,308年称帝,然后才当了两年胡汉天子就挂了——“今上虽也聪敏,终究不如光文皇帝远矣……且又酗酒,竟将国政交付于奸臣、孺子之手!

    “而今晋势重炽,裴该在关中,祖逖在河南,司马睿坐拥江上,本以国家之力,西联石世龙,先破其一家应不为难,刘粲却又先害皇太弟,复仓促出兵,导致二十万军溃于一旦……”

    羊献容插嘴问道:“如今赵公奄有冀、并,实力雄强,大王与之联手,难道还战不败晋人么?”

    刘曜苦笑一声:“石世龙如何可信?我若同有雄强之势,或可与之联手,然今朝廷势蹙,只恐其别起异心,我欲安抚之,今上又不许封其赵王之号……则如今国家所有,不过平阳一郡而已,即便依凭山河之险,我能自在展布,也只得坐守,何谈进取啊?况且刘粲还勒兵在外……”说到这里,忍不住狠狠地一跺脚:“裴该无能,为何杀不死刘粲?!”

    羊献容趁机继续怂恿道:“即便大王自在展布,也唯能坐守,则若大王受掣肘,国家岂不是要亡么?妾是妇人,不知什么大义,但知人宁可苟活,不愿膏于锋锷,国宁可小弱,不肯宗庙为墟……大王还当早做决断才是啊!”

    刘曜转过身来,双手叉腰,盯着羊献容的双眼,默然良久,这才突然间喟叹一声,说:“我宁可做殉节之臣,绝不为亡国之君……”

    于此同时,刘聪醉卧含章后殿,睡至夜半,猛然间惊醒,顾左右道:“吾儿何在?”

    亲信宦官郭猗急忙上前,躬身问道:“不知陛下召唤哪位皇子来啊?”

    刘聪愣了一会儿,苦笑摇头道:“我方寝时,梦见约儿,前来迎吾……”

    郭猗闻言,不禁毛骨悚然。

    刘聪所说的“约儿”,是指其子刘约,三年前因病辞世,年仅七岁。但是刘约虽然死了,浑身冰凉,右手食指却偏偏仍有暖意,刘聪因此久久不许殡殓,还奢望儿子能够活回来。其后不久,便有古怪的谣言在宫中流传……

    据说刘约确实醒来过一回,还说在昏睡中见到了祖父、光文皇帝刘渊,领着他从不周山一直巡游到昆仑山,然后复归。临别之际,刘渊对刘约说:“东北有遮须夷国,久无国主,专待汝父为之。汝父后三年当来,来后国中大乱相杀害,吾家死亡略尽,唯永明辈十数人在耳……”

    尚有一说,刘约从不周山返回的途中,还经过一个什么猗尼渠余国,国王给他一个皮囊,说是聘礼,请交给汉皇帝,不久后你还会回来,当娶我女为妻。刘约魂魄飘飘,返回停尸之所,顺手就把这皮囊放在几案上了。待其醒来,果见几上有一囊,内盛一块美玉,上书“猗尼渠余国天王敬信遮须夷国天王,岁在摄提,当相见也。”

    刘约死去,恰好三年,今年戊寅,岁在摄提,而刘聪又在梦中见到刘约前来相迎……郭猗真是不敢再想下去了。

    刘聪见郭猗面色煞白,便即抬起手来,按在他的肩膀上,低声说:“无妄传言,汝也信么?我今明告汝,实无什么约儿死前得见光文皇帝之事……”但随即略略一皱眉头,眼神飘忽,自言自语地说道:“只是空穴来风,不为无因啊,难道说我真的命不久长了么?”

    郭猗当即拜伏在地,口称:“陛下千岁、万岁,圣寿岂可揣测?鬼神之事岂可相信?”

    刘聪面色阴郁,俯首盯着郭猗的头冠,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死,国中大乱相杀,吾家死略尽,永明辈倒能得生……嘿嘿,若有人传谣,我绝不能如彼等之愿;若为天意,我便要逆天而行!

    “汝可急召太子归来,铲除逆臣!”

第三十章、百岁人瑞之死

    刘聪想要密召太子刘粲归来,里应外合,铲除刘曜。郭猗急忙劝谏说:“陛下三思!太子军尚未整,实难与雍王相拮抗,倘若仓促还师,恐事不成……且若晋人踵迹而追,来犯平阳,又如何是好啊?时机未至,陛下还当继续隐忍才是……”

    刘聪恨声道:“朕还要忍到何时啊?太子无能,遂有今日之事,我常恨勃海王罹难,若是儿在,何至于此!”

    ——勃海王刘敷,原本历史上劝谏刘聪亲贤远小,不被采纳,遂忧愤而终;在这条时间线上则为裴该、祖逖联军在河南斩杀,早死了将近一年。

    刘聪怀念刘敷,继而又想起刘约,还有才被烧死的刘恒等人,想到自己的儿子越来越少啦,不禁黯然神伤。他沉吟少顷,又对郭猗说:“今霍山崩,螽斯则百堂焚,西明门牡自亡,诸难并作,人心乱离,群臣多疑永明,而我又复醉卧,永明必然不防。倘若皇太子趁机率军而来,城内与之呼应,必可尽斩群逆,倘若迁延,丧失时机,只怕永明的权柄将日益牢固,不能拔也。”

    郭猗急忙献计道:“既然霍山崩,乃可使人上奏,请宰相避位,雍王必然不允,乃可复请大驾往祭霍山。若能成行,则陛下可脱雍王掌控,再与太子合兵,反夺平阳不难。若不能行,则将雍王亲信一二人遣出祭山,折其羽翼,然后更为易图。近日刘均常贿臣财货,打探宫内情状,此事已禀报陛下,臣自当虚与委蛇,取间用事——此为万全之策,陛下可肯垂允否?”

    刘聪想了一想,回答说:“此计尚可,然而世间岂有万全之策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朕为天子,必可逆天!好,汝且去好生做者,唯不可迁延过久,使得时机错失!”

    其实他跟郭猗等人密商诸般策谋,想要收拾刘曜,非止一日,只是从前一直都不怎么焦虑、急躁,因为局势日蹙,不便再起大乱,只能等待时局自然发酵。然而最近诸般灾异频发,再加喝醉了梦见刘约来迎,真把刘聪给吓着了——虽然嘴上不肯承认——只怕朕去日无多啊……一旦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刘粲必不能顺利继位,而且说不定刘曜还有可能篡位哪!我怎么能够再继续隐忍下去呢?!

    因此才催促郭猗,尽快行事。

    果然第二天,便有朝臣上奏,说天地灾异频发,按照旧例,宰相应当引咎辞位。刘曜自然不肯,别说他自己了,就算俩刘景再加一刘翼光,这些当权的重臣,全都是他把持朝政的工具,任何一个都舍不得抛弃啊。当即驳回了此议。

    于是第三天,又有人上奏,请求天子东幸霍山,行礼祭祀,以祈求上天的佑护。

    刘聪醉醺醺地被郭猗等内臣扶上朝堂,闻言颓然道:“是朕不德,获罪于天,祖宗乃崩霍山,以警示朕。既然如此,朕岂可不亲往祭祀,以恪天庥哪?”

    刘曜使个眼色,刘翼光等人急忙陆续出列,阻止刘聪,极言天子不可轻出。于是又有向来跟刘曜不大对付的朝臣出来跟他们对喷,完了还说,天地示警,可是雍王又不肯宰相避位,又不肯使天子前往霍山祭祀,难道你根本没把上天放在眼中吗?

    “天子尚须敬天法祖,则执政不畏天,不明理,恐怕国家倾颓,止在目前!”

    刘均见势不好,就以退为进地提出来:“可使太子前往霍山,代父祭祀。”

    有人反驳说:“太子在临汾、绛邑之间,护守国门,以御晋人,岂可遽离啊?”

    刘均冷笑道:“晋人尚不能下安邑,岂能遽入平阳?太子此前丧师失地,本应返都向天子谢罪,却逡巡而不敢归,则以目无君父之败将,统一盘散沙之疲军,果然能御晋人否?自当别命宿将,代其统军,而使太子东向祭山!”

    刘聪和郭猗商议计策的时候,百密一疏,就没想起刘粲这碴儿来……主要是刘粲统兵在外,不肯回都,终究是插在刘聪、刘曜联合体中间的一根尖刺,所以最近一段时间,二人为了维持表面上的和睦,刻意都不肯提起刘粲来,刘聪就此而疏忽。谁想今天刘曜集团被逼至墙角,刘均无奈之下,竟把刘粲扛出来当挡箭牌,而且所言句句有理,还真是不易反驳啊。

    刘聪无奈之下,只得退而求其次,摆摆手阻止群臣继续争论,缓缓说道:“既是卿等以为朕不应于此时离京,前往霍山祭祀,乃可别命重臣,代朕前往——山崩之警,终究不可轻忽啊。”

    此时朝中重要职位,大多把持在刘曜一党手中,再加上郭猗事先谋划,做了一定的串联工作,故此商议命谁往祭霍山,群臣便把矛头陆续指向了刘曜,以及两位刘景,一个刘翼光——没有刘均,他还不够资格。

    但是刘均虽然没资格去代天子祭山,作为尚书,他可有资格参与讨论,因而再次出班齐奏,故意把目标又转向刘聪诸子。

    刘聪生了一大堆儿子,除刘粲、刘骥领兵在外,刘敷早已战死之外,成年的尚有河间王刘易、彭城王刘翼、高平王刘悝等数人。这既是皇子,又封郡王,无论身份、血缘,都有资格代天子出京祭山啊。

    刘聪无奈之下,只得命人去召唤诸子,说我先听听孩子们的想法吧。结果宦者去不多时,便孤身回来禀报,说河间王报病,彭城王沉醉不醒,高平王昨天才刚把腿给摔断了……总而言之,一个都去不了。

    刘聪便问二刘景:“卿等可肯为朕分劳么?”

    这二位面面相觑,可是根本躲不过——你就跟朝堂上好端端地坐着,自然不能现说自己病了,或者摔折了腿。再加上若是群臣商议,犹可退缩,皇帝直接点名了,又哪有坚决推拒不受的道理啊?

    最终商定,由太师、汝阴王刘景,代替天子,盛排法驾,前往霍山。

    退朝之后,郭猗忍不住埋怨刘聪:“陛下实不当指太师、太宰,彼辈皆泥塑木偶而已,唯贝丘王是雍王股肱,理当先逐其于外。”

    刘聪黯然道:“不意刘均那贼如此难弄,竟欲使我儿往祭霍山……朕一时焦急,所命非人,也已深自懊悔了。”就问郭猗:“尚有补救之策么?”

    郭猗也没主意,只能说:“先须除去刘均,然后才可谋夺雍王权柄!”

    另一方面,刘曜急与刘均、刘翼光等人商议,大家伙儿都说天子想要削弱大王权柄,此意甚明啊,必须早谋对策。刘曜就问刘均:“前日命卿筹划之事,可有眉目了么?”

    他所指的,自然是想让郭猗趁着刘曜酒醉醺醺,即将睡去的机会,把废黜太子的诏书推到他面前,诱使他签署。在刘曜想来,刘粲领兵在外,还担着太子名分,这是最大的隐患,若能将之废除,或许便可以顺利夺取其兵权。

    退一万步说,刘粲不肯受命,那只要他不是皇太子,则刘曜找借口发兵讨伐,刘聪也没足够的理由和借口,正面加以拦阻啊。

    刘均答道:“那人暗中通传,尚未得着机会。今日因祭山之事,天子带醉临朝,恐是一时不得醉卧了……”

    众人反复商议对策,但是没人敢提出来:雍王你干脆篡位吧!因为刘均本人没这想法,刘翼光就严格意义上来说,只能算是刘曜的盟友,也无更换天子之意。想要刘曜更进一步的,多是刘岳、呼延谟等武夫,或者羊彝、台产等次等文吏,他们没资格参与这么高级别的会商……

    胡汉内斗,晦暗不明,暂且搁置,且说几乎同时,割据成都的成天子李雄,这一日忽得急报——“丞相逝去矣!”

    李雄闻报,忍不住嘴角略略一撇:“那老儿终于归天了!”随即警惕地左右望望,还好侍从距离尚远,理论上没人能够听到自己方才的自言自语。

    成汉丞相名叫范长生,人如其名,确实长生,自称生于汉献帝二十三年,则今年已经一百零一岁(虚岁)了!去年年末的时候,成都城内还专门为他举行过盛大的百岁寿诞,李雄亲往敬酒。

    当然啦,老头儿是不是真这么老,没人知道。其子范贲才刚三十出头,以此推论,除非老家伙年近七十尚能产子,否则的话……八十岁顶天了吧。

    范长生是蜀中五斗米道的教主,深得土著拥戴,因此李雄接掌政权之后,曾经一度往谒,装模作样地表示愿意尊奉范长生为君。范长生推辞不受,反倒建议李雄建号称尊,李雄得着了对方的承诺,这才在十二年前即皇帝位,定国号为成,年号宴平。旋即他便拜范长生为丞相,加号“四时八节天地太师”,封西山侯。

    范长生在西山(青城山)一带,广收门徒,传播道法,拥众数千户、上万人,其影响力更是涵盖蜀中四成以上的民众。因而李雄便以西山为范长生的封地,复其部曲,不征税、不征兵,仿佛一个独立的宗教王国一般,以此换得蜀中大地主对成汉政权的拥戴。

    范长生主张“清心寡欲,敬天爱民”,建议李雄“休养生息,薄赋兴教,切莫穷兵黩武”,老少二人就表面上看来,相敬同心,君臣一体,就此将蜀中局势逐渐稳定下来,生产力也有了一定程度的恢复。但不管范长生的政治影响力有多大,本人的才能是否足以辅佐李雄,甚至于不管他对李雄是不是忠心,权臣当道,皇帝总归是不乐意的。

    好比说昔日诸葛亮执掌蜀政之时,难道后主刘禅就真的毫无怨言吗?所以在诸葛亮死后,刘禅竟然整整二十四年不肯为其建庙祭祀,必然是心里还存着疙瘩哪。

    因此李雄既敬重范长生,却又忌惮他,经常在想:再怎么修道,你也不是神仙,为什么那么大岁数还不肯死呢?如今听说范长生终于挂了,他不禁有背上芒刺瞬间摘除之畅。

    可是表面上,还是极尽哀恸,下令举国为范丞相戴孝,就连李雄本人,也暂时撤除了宫中女乐,并且改穿素色衣服。旋命范长生之子范贲为丞相,继任西山侯,但是暗示范贲,部曲租赋,仍入卿家,只是晋势在关中复炽,汉中杨虎又不遵王命,国家亟需扩军——我得从你部曲里点选精壮为军,希望爱卿不要拒绝。

    范贲不仅接任丞相,同时也继承了亡父五斗米道教主之位,但是他终究年纪轻,威望与范长生不可同日而语,故此不敢抗拒李雄的请求,只得无奈而低头了。

    旋即便有密报传来,说洛阳晋廷下诏,命周访、王敦两道伐蜀——李雄闻讯,不禁大吃一惊。

    其实“永嘉之乱”后不过数载,晋人便绝地大反攻,收复河南,复定关陇,即便李雄在蜀中关起门来,自成一统,也不可能察觉不到这股威胁。但他从前总觉得胡汉未灭,石勒在东,晋人且顾不上自己哪,而且即便要讨伐自己,也八成得裴该命雍、秦之卒自北而来吧?

    裴该进军武都,平灭仇池氐,似乎就是一个大举来侵的征兆。

    但随即胡师二十万西渡,裴该被迫将主力调去了东线,消息传来,李雄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就此与臣僚商议,丞相范长生便说了,杨虎首鼠之辈,不可使长居汉中,以免将来叛降于晋人。

    李雄知道为了传教的事儿,范长生跟杨虎之间矛盾重重,则其请讨杨虎,未必无私。然而杨虎在汉中处于半割据状态,听调不听宣,李雄也觉得是个隐患。因此便遣平南将军、侄子李班率张宝、乐次,费他等将,进驻梓潼和巴西,寻机进讨汉中。他希望能够在裴该腾出手来之前,就先将这一隐患给摘除喽。

    可是没想到,关中晋军尚无动静,突然间东线告警。李雄急召太傅李骧、太保李始、司空赵肃、司徒王达、太尉李云、镇南将军任回等重臣前来商议,李始直接就说了:“晋势颓而复振,又复河南、关陇,不可当也。贤弟当去帝号,退为成都王,遣使奉表前往洛阳,称臣纳贡,方可安保蜀中无虞。”

第三十一章、巴蜀风云

    听闻晋军即将两道来攻蜀地的消息,成主李雄召集重臣商议——但是特意没叫丞相范贲——其兄、太保李始就直截了当地建议说:咱们不如还是降了吧。

    李始劝说道:“我家本是晋民,先父因年荒而暂徙于蜀,为酷吏所逼,不得不起而一搏。则能安居蜀中,裂土分王,已属非份,岂能再僭称帝号呢?贤弟不过昔日为范某怂恿,又见晋势不振,恐为胡羯奄有天下,不得已而暂居尊位罢了。如今形势丕变,晋颓而复振,则只有北面事之,我家方可保安。”

    李雄闻言,手捻胡须,沉吟不语。

    其实李雄这人最初的野心,还不是很大,本为掌握兵权的表兄弟李离、李国兄弟所怂恿,才在攻陷成都之后,僭号称王。然后他去拉拢范长生,表示愿意尊其为君,范长生却说:“推步大元五行,大会甲子,独钟于李,非吾节也。”转过头来,唆使李雄称帝。

    在原本历史上,东晋建立以后,凉州牧张骏曾经遣使蜀中,奉劝李雄去尊号,为晋藩,李雄就说了:“我不过为士大夫所推戴,其实本无心为帝王也。进思为晋室元功之臣,退思共为守籓之将,扫除氛埃,以康帝宇。而晋室陵迟,德声不振,吾引领东望,有年月矣……”

    当时无论东晋还是张骏,基本上都威胁不到他,则他肯做这般表态,必非纯然虚语。

    只是其后瞧着东晋实在提不起来,李雄的态度才开始有所转变,虽仍遣使朝贡,却要与晋室平分天下。等到张骏为了通过蜀地联络建康,被迫假意向李雄称臣,李雄大喜,还对使者张淳说:“贵主英名盖世,土险兵强,何不自称帝一方?”张淳说我主只欲辅弼晋室,成就桓文之业,哪儿有那种无道的野心哪?

    李雄因此面有惭色,说:“我乃祖乃父亦是晋臣,往自六郡避难此处,为同盟所推戴,遂有今日。琅邪若能中兴大晋于中夏,我亦当率众辅之。”也就是说,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也还没有彻底关闭归晋的大门。

    李始对于兄弟的想法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加上李离、李国都早就战死了,如今连范长生都挂了,则在这条时间线上,因应形势,他才敢于大胆进言,请李雄你还是臣从了晋朝吧。

    李雄沉吟不语,李云、赵肃等虽感吃惊,却也不能出言驳斥李始,于是李雄的叔父、太傅李骧见状,便自然而然地将目光转向了镇南将军任回。

    任回乃是李雄的大舅子,皇后任氏之兄,不但足智多谋,而且勇于决事,被李雄倚为股肱。其实大群李姓同族重臣,李骧全都瞧不上眼,他曾经对李雄说:“我年事已高,恐怕难以久辅帝业。群臣中可寄重任者,唯有李回、王达,仲俊(李雄字)当托以腹心才好。”

    其实李骧的想法跟李始很接近,原本跟随兄长李特、李庠、李流等起兵,不过想要杀出片太平土地,得份安生日子过而已,既得全蜀,已出望外,至于称王称帝啥的……好比乡下人得着块金子,吃又不能吃,穿又不能穿,扔掉舍不得,却得成天防着人来抢,别提多郁闷了——所以倘若李雄不曾称王称帝还则罢了,既已僭号,再吐出去,也多少有些不甘愿。

    还是任回啊,你帮忙给拿个主意啵。

    任回想了一想,便开口道:“太保所言,不为无理,只是以今日之势,陛下尚不可去除尊号,否则恐有不测之祸。”

    李雄“哦”了一声,注目任回,等他详细解说。

    任回毕恭毕敬地说道:“如今晋之大敌,还在平阳,以及襄国,此前裴文约虽败刘粲,其力亦竭,不克进取平阳,又岂有余力来侵蜀中?祖士稚同然,河内一郡,才得其半,便被迫退兵。由此,洛阳、关中,皆不肯来攻我,只得由荆、江兴师。然而,荆、江何以兴师?

    “王处仲、周士达,受建康之命,纵横江上,于北伐无尺寸之功,以是焦躁,乃自请伐我,欲立功且广其权势耳。则陛下欲去尊号,向谁称臣才是啊?”

    不等李雄回答,他就继续一口气说下去:“常理而言,当向洛阳称臣,则王处仲、周士达再无展布机会,岂肯听命?若向建康乃至王处仲俯首,世间本无此理,且必使洛阳深恨陛下。”

    在座众人多数都没能反应过来其中的逻辑关系,倒是司徒王达连连颔首,随即帮忙解释说:“曩昔晋主在长安,丹阳王——时为琅琊王——在建康,虽然君臣有序,却互不呼应,有若晋分为二。晋主曾使第五猗南下荆州,却为王处仲所阻,复为裴文约所破,王处仲旋害第五猗,由此可见一斑。

    “陛下,勿以晋势为一,晋实分而为三也!关中有裴、河南有祖、建康有丹阳王,王处仲、周士达实受丹阳辖制。则若奉表洛阳,长安、建康必然不喜;奉表建康,洛阳亦绝不肯受!”

    李雄听得是瞠目结舌,不禁一拍大腿:“真正‘一国三公,吾谁与从’!听二卿之言,难道所谓晋纲复振,只是一句虚言不成么?”

    任回摇头道:“晋势确实复炽,但最终谁执晋政,尚未可知。陛下即有归晋之心,亦不可于此际妄下决断,择一依附。附其一,必罪其二,这便是臣所谓的不测之祸了。”

    李始问道:“任公之意,我等迟早附晋,但以今日之势,于荆、江之兵,只有悍拒了?不知可有良谋?”他也不是一定就要降的,只是觉得如今晋势复振,咱们八成打不过,那不如早点儿归降,才有可能保全李氏家族。

    任回笑道:“倘若裴文约已破胡,复倾雍、秦之军,大举自北道而来,实难抵御;若止荆、江之卒,退之不难。”

    随即请求展开地图,指点给李雄和同僚们看:“虽云二道来侵,其实山水阻隔,难以呼应,可以分而破之。先说王处仲,江州距巴蜀千里之遥,即便驾大舟船,终究逆流而上,进势难速,一旦遇挫,必大溃退……”

    太尉李云插嘴说:“可惜巴东险要,尚在晋人手中,则若晋军入于巴东,随时可以下平,于我大不利。陛下当命征南(李班)先发制人,进取巴东,但得克陷南浦、朐?,于险处立垒,则长江一线,可保无虞。”

    李雄注目地图,随口问道:“晋巴东太守为谁?”

    “弘农杨谦为守,河东毌丘奥为监军。”

    李雄点点头:“是非征南之敌也。”随即又问:“周士达为江左宿将,彼自沔水而来,当如何应对才好哪?”

    任回道:“沔水浅狭,难行大舟船,唯能以小舟辅运粮草而已,拒之不难,然而……”顿了一顿,说:“只恐杨虎叛离,与之呼应,则周士达先入汉中,复向梓潼,不易当也。”

    王达突然间插嘴说:“诚恐裴文约亦发兵南下,则两道夹击,杨虎难以自保,多半会降……”

    李雄疑惑地瞥了王达一眼,问道:“卿方才说,晋实为三,互不统属,则南军既至,北军又何以会与之相呼应啊?”

    王达拱手道:“陛下,臣不知裴文约何如人也,不敢妄断。然私忖之,若其一秉至公,则有余力,必将呼应南军;若其有私,又岂肯使南军全得梁、益?汉中为梁州膏腴之地,且可北出威胁关陇,裴文约必不愿周士达轻易夺占之也。”

    李雄颔首,便问:“又当如何处?”

    任回道:“其实也很简单,不过伐与抚二策而已。陛下或可使征南急发军,直下汉中,先固其势,以待晋人;或可结以恩义,笼络杨虎之心,复使杨虎与征南并力,抵御晋寇。”

    随即笑道:“原本抚策不易为也,幸好……”顿了一顿,改口说:“既然范丞相辞世,则传教汉中之事,先不必提起。”言下之意,好在范长生死了,否则怕是跟杨虎之间的矛盾难以排解——老头子死的可真是时候啊!

    “两策皆可用,全在陛下决断。”

    李雄沉吟良久,最终说道:“倘若我先进军汉中,逼反杨虎,是曲在我,即便能够取胜,又岂能在旬月之间,安定汉中士民之心哪?若我抚安杨虎,施以恩义,彼再叛离,其曲在彼,汉中百姓亦未必肯从……即便两策皆不能成,我宁行抚,不使天下人目我为昏暴之主也!”

    汉中太守杨虎,距离荆州更近,自然也得到了消息,说周访有率军沿沔水而上,攻伐梁州之意。

    终究大军行动,准备工作繁多,再加上这年月的将吏多数缺乏保密意识,想要彻底瞒住敌人是很不现实的。再加上周抚进驻西城,遣人探查西路水文、地理,那杨虎也不是吃素的,自有间谍布于境外,由此而得着了确信。此外,貌似武都的熊悌之,也有不稳的举动……

    于是杨虎急召亲信商议,说:“成都天子方使镇南率军入于巴西,似有图我之意,我沿山筑垒,欲成牢固守势,却不料晋人又来趁火打劫……以汉中之力,御敌一军,尚有几分胜算,倘若三道传警,则万难保全。该当如何是好啊?”

    亲信们议论纷纷,有说应该赶紧遣使到成都去,以示忠诚,并且通传敌情,请求镇南将军李班率军共守汉中的,也有说氐人不可信,咱们不如还是降晋为好的。即便欲降晋者,也有说应当遣使长安——因为裴该的势力更大——的,也有说应该恭迎周访入梁——因为他距离近——的,莫衷一是。

    统一的结论也不是没有,比方说:三道遇敌,咱们肯定打不过;好在敌人并非同一势力,咱们必须归降一家,以御另外那家……

    杨虎难下决断,就问不久前跑来汉中依附的杨坚头:“君与关中晋军打过交道,不知其力究竟如何啊?且我欲降裴大司马,彼肯受么?”

    杨坚头当日被杨虎的汉中军击败,放弃河池而走,裴该乃以临阵脱逃之罪,下令诸郡县访察、捕拿之。好在杨坚头对于武都东部的地理比较熟稔,倚仗父兄之力,也多少有一些威信,乡民不乏向其通风报信者,得讯后大惊,无奈而逾山向南,去投靠了不久前还是敌人的杨虎。

    终究裴该要治他的罪,生死难料,则祁山以北,再无立锥之地;至于杨虎,他倒不一定要自己的命啊……

    果然,杨虎听闻杨坚头来投,当即出城亲迎,奉为上宾。今天他还特意把杨坚头也叫来,参与会议,就是因为对方曾在武都,对于关中晋军的情况比较了解,可资参考。

    就此问杨坚头,你觉得关中晋军的实力如何,我若想归降于裴公,他肯否接纳呢?

    杨坚头心说你降谁都成,就是不能降裴,因为对于裴该来说,我是逃犯哪!急忙摆手道:“关中降不得也!”随即解释:“裴该为人,野心素著,且无仁德。昔日我兄弟相争,他假意调解,发军入于仇池,却先害家兄,复欲捕拿我——家兄呼应陇上司马保,或许罪责难逃,而我与裴军合力破之,即有败绩,亦当容忍,此方为仁者用人之道啊。

    “而裴该害家兄而逐我,实欲侵吞仇池之地,闻彼在武都,大肆搜杀我族人,其狼子野心,不问可知。将军宁从周士达,不可归于裴文约,否则汉中之地,必为其夺占,且夺占之后,鸟尽弓藏,即便将军自身,恐怕也难安保!”

    杨虎闻言,不禁悚然,想了一想,便说:“如此,便只能降于周士达了……然而彼等皆为晋人,且裴文约名位尚在周士达之上,倘若到时要周某献上我的首级,周某岂敢不应?”

    亲附成都的派系就此顺杆而上,极言不可降晋——“我等于晋,本为叛臣,倘若追究前事,岂有活路啊?还当仰赖成都为好。”

    就有人提出来了:“此前将军与成都天子起龃龉,乃是范长生从中作梗,今闻范某已死,乃可急遣使成都,自明忠悃之意。倘若晋人得汉中,则蜀中门户洞开,天子亦必不肯见此,想必愿意与将军再度携手,共御强敌。”

第三十二章、巴东之战

    杨虎还是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但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于是当即命书记草拟上奏,去向李雄表忠心,同时请求杨坚头道:“君在武都,必然尚有同族、党羽,可肯为我潜归,暗中煽动,以牵绊晋军啊?倘若晋军东、北两道来攻,实不易御,若是北道进军稍稍迟缓一些,倒有一线胜机。”

    杨坚头闻言大惊——人正通缉他呢,他哪儿敢再返回武都老家去啊——反复推辞,杨虎只是坚请。杨坚头估摸着,倘若自己始终不肯从命,说不定杨虎会起杀心……只得暂时应允下来。

    于是便带着十数名亲随离开南郑,可是往北走了不到二十里地,却又突然间转道南下,打马赶赴成都。他心说杨虎你不让老子活,老子也不能让你好受喽!我此去成都,谒见成主,就说杨虎有欲降晋人之意,派我到武都去是打算联络裴该的哪。

    匆匆数日,行至涪县附近,迎面便撞上了成都派出来,前往汉中宣诏的使团,天使正是司徒王达。杨坚头当即拜见王达,极言杨虎欲反,打算联络晋人,献出汉中。王达听着,只是微笑不语,一直等杨坚头说得唇干舌燥,车轱辘话也不好意思再重复了,这才一拍几案,喝令道:“与我拿下!”

    随即王达便绑着杨坚头到南郑来见杨虎,先宣读诏书,表示成主并无怀疑杨虎的忠诚之意,并加杨虎平北将军号,封南郑侯,要他与李班一起抵御晋人来犯,然后又提起了杨坚头之事。

    杨虎计算时日,自己的奏表尚未抵达成都,则成主这份诏书,是在自己还没表态的前提下就主动发出来的,不禁动容。他跪拜在地,朝南叩头,说:“陛下如此信臣,厚待臣,臣若起二心,哪还有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啊?”随即听说杨坚头之事,不禁勃然大怒,对王达说:“我与陛下,君臣相得,本无龃龉,全是这些小人作祟,进谗陷害,才使陛下有疑我之意!”

    就此下令,将杨坚头及其党羽尽数斩杀,陈尸于南郑街头,然后请王达多跑一趟,帮他去联络征南将军李班。

    李班字世文,乃是李雄次兄李荡第四子,谦逊博雅,敬贤好儒,在氐酋李氏之中仿佛一个异类,但也正因为如此,深得李雄的宝爱,李雄常说欲安蜀中,与民休息,以待天下之变,非李班不可也。在原本历史上,李雄就竟然放弃自己十多个儿子,立李班为太子,然后李班在叔父薨逝后没多久,就在灵前被心怀恨意的堂弟们给谋杀了……

    李班本为攻取汉中,奉命率诸将进驻巴西。巴西太守李寿,字武考,位前将军,乃是李骧之子,也就是李班的从叔,他的性格、爱好,与李班非常接近,故而叔侄二人相处和睦,日夕积粮练兵,以待令下,便将北进。

    谁想到成都发来了诏书,不让他们去打汉中杨虎,倒要指向巴东。李班尚且疑惑,李雄就说了:“前闻晋人有两道侵我之意,当此时也,汉中、三巴,必须一体御敌,不可再起龃龉,我料天子必有诏向汉中,抚慰杨虎,免其生变。倘若杨虎遣人相请,我等方可入汉增援,否则绝不可北进一步,以防杨虎生疑,反而投向晋人。

    “至于进取巴东——荆、梁间险要之地,都在巴东,若不先取,晋人将可顺利入平,我难免腹背受敌。若能攻取南浦、朐?,则我与敌共险,或能御之于国门之外;倘若进军顺利,全取巴东,则如同关闭侧门,晋人将无能为也。”

    李班道:“晋人两道来侵,我等不可全离巴西,巴东之役,怕是要有劳叔父了。”

    李雄笑道:“我国之事,我家之事,自当亲历戎行,何言有劳啊?”于是便率张宝、乐次二将,率军五千,去攻巴东。

    成军逾山走险,促出不意,很快便轻取了汉丰、南浦二县。晋朝巴东太守杨谦闻报,急忙遣军往迎,却被李寿击败,继而成军又趁胜拿下了朐?。杨谦招募青壮,固守郡治鱼腹,同时与监军毌丘奥商议,但这两个虽统郡内军事,其实全是文吏,对于打仗几乎一窍不通,筹划良久,拿不出什么对策来,只得遣使去向周访告急。

    周访正在忙着进取汉中呢,哪有余暇去管巴东之事?而且这长江一路,不是该王处仲负责么?便将使者又打发去了彭泽。使者考虑到山水迢递,路途遥远,估计没等我走到彭泽,鱼腹那儿黄花菜都凉了,只得黯然归返,向杨、丘二人复命。杨谦大恐道:“周士达竟然不相援救,而氐军已至城下,这可如何是好啊?”

    毌丘奥说:“鱼腹虽险,兵卒却少,势难久守……”他们俩赴任巴东都已经七八年了,原本周边还算太平,但逐渐的,西方诸郡皆为成汉所夺,就连汉中都莫名其妙地丢掉了,而东方诸郡流贼纵横,相当长时间内隔绝了荆、梁之间的通道,巴东郡就仿佛一个被父母抛弃了的孤儿一般,靠着自己捡点儿烂菜叶子,勉强才存活到今日……如今终于有强梁欺负上门来了,自家大人虽然已通消息,却不肯来救,这可该怎么办才好啊!

    因而毌丘奥提议,咱们不如弃城而逃吧。杨谦苦着脸说:“曩昔朝廷为胡寇所逼,朝不保夕,各地牧守多有逃亡者,自然法不责众。但如今洛阳、长安克复,朝廷有振作之意,则我等若弃守而逃,依律当斩哪……”

    毌丘奥道:“梁州郡县,多陷贼手,唯我等护守巴东数年,总有劳绩。今贼军进逼,周士达却不肯救,其曲在彼啊,或可稍稍除我等罪愆……”想了一想,又说:“不如我等北向长安,在裴大司马驾前哭诉,极言周士达之罪……”

    杨谦诧异地问道:“既欲状告周士达,当向洛阳,何以却往长安去啊?”

    毌丘奥道:“贵我两家,皆已破败,无人可恃,若向洛阳,请谁相通啊?而我与裴大司马终属同乡,旧曾有交,或肯看在先人面上,宽恕我等,亦未可知。”

    毌丘奥老家在河东闻喜,毌丘家族与裴氏家族,于汉、魏之际相互扶持,甚至通婚姻,关系相当不错。其后毌丘俭谋反,举族被诛,但没给杀干净,其弟毌丘秀南逃入吴,而毌丘俭的次子毌丘宗原本就在东吴做人质。等到晋灭吴之时,毌丘秀已死,毌丘宗降晋为零陵太守——毌丘奥就是毌丘宗之子。

    杨谦说你们祖父一辈儿的交情,放诸今日,估计没啥蛋用,坚决不肯弃城。可是随即李雄就对鱼腹城展开了猛攻,杨谦上城护守,硬扛了两天,终于扛不住了——更重要的,差点儿把胆子给吓破了——被迫重新审视毌丘奥的建议,二人乃率亲信部曲放弃城池,落荒而逃。

    李寿不到二十天便全得巴东,消息传至成都,李雄大喜,即进李寿为征东将军。

    其实李寿攻打鱼腹的时候,周访已经动兵了,他命女婿陶瞻留守襄阳,自率七千兵马,用沔水助运粮草,挺进到了荆州最西部的安康县。杨虎进屯黄金、石泉,而请李班率部自巴西前来,驻扎在南面的西乡县,与晋军遥相对峙。

    汉代的汉中郡范围很广,四围崇山,包夹着肥沃的汉中盆地,其易守难攻之处,更超过了蜀地。但至汉末,曹操既得汉中,顾虑难治,乃分其东部土地为西城、上庸、房陵三郡,改隶荆州;其后刘备入汉中,复遣孟达、刘封攻取三郡,旋因关羽败亡,加之孟、刘又不和睦,孟达乃逐刘封而降曹;曹丕篡汉后,一度合三郡为新城郡,任命孟达为新城太守,旋又重新析分,但改西城为魏兴,房陵为新城。

    入晋之后,政区沿革不变——裴该看地图的时候就迷糊啊,既代魏禅,干嘛还要留着“魏兴”的名字呢?干嘛不给改成“晋兴”?司马家在虚名上倒是不怎么讲究——这就等于扒去了汉中郡的东面墙垣。因为从安康前出,不到百里外便是要隘石泉,过了石泉继续向西,山势逐渐低矮、平缓,不过一百五十里,就能进入汉中盆地的最东端。则敌军一旦入平,汉中无可坚守。

    不过当初曹魏在魏兴等三郡的统治是相当薄弱的,不但长时间为孟达所割据,而且南面就是东吴辖地,容易遭受侧击,因此不敢由此西进,攻取汉中,只能反复尝试从北道打。北道更加难走,魏延、王平等乃依《周易》“重门”之义,设置重重关卡,构筑坚厚的战略纵深,即便百战精锐,遭到反复拦阻、层层削弱,待其入平,都已经疲惫不堪,难以再战了。

    如今的形势,于魏时又不相同,无论东、北两道,汉中的防守都要薄弱得多。北道是因为武都郡已入晋人掌控,东道则是周访久驻荆襄,于入汉的道路相当熟稔。故此杨虎才不得不再次跟成汉政权携起手来,并且允许李班率军进驻西乡——实话说,倘若李班突起歹意,可以派别军北上,阻止杨虎回援,然后主力直下南郑。

    当然啦,如此一来,杨虎必率全军降晋,并引晋人入平,李班后面的棋就很不好走了。成汉君臣倒也明智,李雄反复严令李班不得妄为,并命王达留下,以监巴西军。

    而就李班本人而言,他也是不会轻易背盟的。李班为人宽厚,抑且轻信,几无防人之意——在原本历史上,他就是因为这个弱点,才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

    且说周访暂时停留在安康,一方面休整士卒、屯积粮秣,一方面遣使去劝说杨虎投降。若在十天半月之前,估计杨虎很有可能倒戈,但如今他与成都之间的嫌隙已然弥缝,又才刚指天发誓不背成主,自然不可能未战先降。于是回书给周访,说我正严阵以待君来,绝无献纳汉中之意。

    周访见杨虎不肯降,便即率军离开安康,指向石泉。石泉要隘在崇山之间,地势相当险要,但堡垒规模很小,只能进驻七八百人。周访率部抵近查看,回来后召集众将,说:“山道险狭,大军无用,唯吾麾下勇壮八百,可破此垒——要在择一有进无退、不惧生死之勇将,方可成功。”

    话音才落,老将朱伺便即出列请令。周访摇摇头:“仲文年事已高,这般亲冒矢石之事,还是交于少年人吧。”朱伺答道:“明公深知梁土不易攻,而仍肯受朝廷诏命,率大军来,难道始终坐镇于后,不肯亲冒矢石么?我论年岁,虽较明公尚长数龄,难道便不如少年人?!”

    朱伺朱仲文是安陆人氏,少年时为吴国牙门将陶丹给使,有勇略,但不读书。入晋后曾从讨张昌、陈敏、陈声等,积功而为广威将军。在原本的历史上,他从陶侃征杜曾,杜曾未灭,陶侃即被王敦排挤去了广州,朱伺改隶王敦从弟王暠。杜曾势蹙,请讨第五猗于襄阳,王暠欲追,朱伺极言有诈,王暠却不肯听从。旋即杜曾果然急驰而回,朱伺悍拒之于杨口垒,身负重伤,不久后死于甑山。

    不过在这条时间线上,因为裴该插了一脚,先擒第五猗于襄阳,导致老将朱伺的人生轨迹也有所改变,不但未死,反而跟着周访,彻底平定了杜曾之乱。他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然而勇气毫无稍减,在周访面前反复请战。

    周访无耐,只得派朱伺上阵,猛攻石泉。朱仲文亲自提刀上阵,率领精兵登山攻垒,垒上乱箭齐发,他连中四矢,兀自不退。最终在朱伺的奋战下,晋军仅仅花费了半天的时间,便即攻入石泉,但朱伺亦因伤重,在胜利后直接被舆回了周访大营。

    ——终究岁数摆在那儿呢,年轻时候身中数矢,只当挠痒,年岁大了,气血已衰,却禁受不住较大分量的失血啦。

    十日后,朱伺死于军中,周访上奏洛阳,追封朱伺为镇南将军,封新康侯。

    石泉告破,杨虎救援不及,只得退守黄金,然而黄金的地势远不如石泉,能否守得住,他心里实在没底,只得反复向李班请援。当此之时,突然又有传报,说武都有使者前来,已至南郑……

第三十三章、猎熊

    熊悌之镇守武都郡治下辩,颇感无聊。

    他是小地主出身,性格小富即安,所以随着在裴军中的职务逐步攀升,领兵多了,经历战事也不在少,胆子反倒越发小起来,能动性也欠奉,只求维持现状。甄随就曾经多次当面喝斥熊悌之,骂他是“军中最怯”、“河南土佬”(熊悌之祖籍南郡)。

    裴该也知道熊悌之不靠谱,只是一则他远有功劳,近有苦劳,不宜遽罢;二则他多少培养起来一些领兵打仗的经验,总比大多数中级军官,以及新附关中士人为强。老熊对于裴大都督而言,真正是“鸡肋”,不堪重用,但亦不舍得废置。

    所以几次大战,都故意没召熊悌之,而命其镇定地方——当警备队长,你总应该够格吧。熊悌之起初倒也无所谓,反而乐得清闲,逐渐地连筋骨也不打磨了,整天胡吃海塞,那腰围连甄随都要瞠目难及。然而闲得久了,却又郁闷,随即听闻旧日同僚在河桥如何大破胡师,就连那废物高乐也立了功了,自己却在遥远的武都郡无所事事……

    裴该重整大司马三军,任熊悌之为少将,为第三旅第一营营督,营号仍为“武林”。熊悌之一打听,陆和已是中将,仍为前军佐,兼领第三旅旅帅,还则罢了,高乐那家伙比我还怯呢,竟为第三旅旅佐……我比他不就差了一场河桥之战吗?!

    他时常抚摩着印信,自言自语道:“我之前程,到此即终了么?”烦闷之余,继续喝酒,继续吃肉,然后继续发胖……

    裴该也考虑到熊悌之曾有勇名——虽然是傍着陆和,不期然而得的——始终投闲置散,怕会被人质疑大都督待下不公;再加上此番周访攻伐汉中,既然遣使来求策应,不便拒绝,而熊惕之所部“武林营”就在武都,就近发兵,可以节省粮秣开销,这才行文,特意点了老熊的将。

    终究裴该尚无大举攻伐巴氐之意,认为此番出兵,策应周访,只求牵制,不望能胜,所以——老熊你应该挑得起这付不重的担子来吧?

    熊悌之接到行台的公文,先是大喜——大都督终于想起我来了!随即却又皱眉,这汉中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实在是趟苦差事啊。

    他这人就这样,箭矢近身会想着躲,觉得自己已经奋斗了那么些年,总该好好歇歇了;然后歇久了又无聊,每思再临战阵;可是真等军令下达,却又拈轻怕重,挑三捡四,重又生出了怯意来。

    于是便召参军张节前来商议。

    张节字节理,京兆人士,胡乱时逃亡武都,前不久才刚投入熊悌之麾下。老熊觉得这位相貌堂堂,言辞犀利,是个有学问,有本事的,便授予其参军之职。

    裴该才刚开始军制改革不久,对于一些旧的习惯——比方说将领自属参军——多数也能捏着鼻子认了,终究人先到,你后改制,再究既往,恐伤人心。所以熊惕之上奏长安,也给张节请了一个中尉军衔。

    他把公文递给张节看,说:“汉中守易攻难,我等当如何筹划才是啊?”

    张节既是熊悌之的参军,又是他的酒友,虽然相处还不到半年时间,但推杯换盏之际,早已经把这位将军的性格给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啦。他知道熊悌之必有怯战之意,就劝慰说:“此番大司马命‘武林营’进取汉中,不过为策应周士达而已,不必求胜,能够全身而退,便是功劳。况且,既云使将军与梁懃合兵,则可命宕昌羌在前,将军合后……”

    熊悌之撇一撇嘴:“只恐那羌儿不肯从命,如何处啊?”

    梁懃被任命为武都县长,与熊悌之文武殊途,本不处于同一系统,但终究他手里捏着一支不小的武装力量,熊悌之整顿郡内治安,难免会跟梁懃打交道。只是梁懃仗着甄随是他妹夫,腰杆儿铁硬,不但不把新任武都郡守放在眼中,就连熊悌之的请求,都往往哼啊哈的,阳奉阴违。武都郡内这些晋官晋将,就没有不恨梁懃的,但又碍于甄随的面子,不敢跟他撕破脸皮。

    所以熊悌之才问,我若是谋划着把宕昌羌顶在前面,梁懃那混蛋不肯听命可怎么办哪?

    张节道:“将军所命,彼或推诿,此乃大司马军令,梁某又岂敢违抗啊?倘若抗命不遵,正好上奏弹劾之,即便甄将军也护不住他。

    “且待梁懃率军来合,便入将军彀中,搓圆捏扁,自然由得将军。可云前赴汉中道险,宕昌羌兵惯走山地,合为前锋,名正言顺。若是梁某侥幸取胜,功劳都在将军;倘若战败,可将罪责推诿其身……”

    熊悌之闻言大喜道:“先生果是智谋之士,此计大好!”当即行文武都县,命梁懃发兵来合,然后——“将酒来,待我与张先生痛饮一场!”

    梁懃最近那真是风光得不得了,他原本偏处一隅,不过土豪而已——统领的还不是晋人,几乎全是羌人——不必甄随固请,能够当上武都县长就是莫大之喜啦。关键武都县东部,也即相对膏腴的土地,原本都掌控在仇池氐手中,梁懃既得入县,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对仇池氐展开了全面的报复行动,散其部众、杀其魁首、夺彼田地、掠民为奴,真是无恶不作。

    ——杨坚头曾经对杨虎说,裴该在武都“大肆搜杀我族人”,确非凭空捏造,只是下命令的不是裴该罢了。

    但是当日甄随临行前,曾经关照过梁懃,说大都督常与我等说起华夷之辨,你千万要站稳脚跟,自己是晋人,别真把自己当作羌酋了。梁懃为此留了个心眼,所占田地、所掳奴隶,多归自家,以及逃亡复归的故晋地主,而只从手指缝里漏一点点给宕昌羌,

    在他想来,我梁氏坐大没关系,就算甄将军不在了,还能去找梁司徒撑腰;羌部可不能坐大,以免追步仇池杨氏的覆辙。

    这一日正在城中,拥着氐女白昼高卧,突然接到熊悌之的公文,梁懃当即就慌了。他自然不敢违抗裴该的军令,可是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一旦合兵出征,老熊肯定要把宕昌羌兵怼在前头啊。汉中道险难行,胜算实在不大,倘若羌兵折损过重,自己的地位很可能动摇……这可该怎么办才好呢?

    反复筹谋,全无对策,只得先准备了一份厚礼,包括牛羊、马匹、锦缎、丝帛,以及两名姿色尚佳的氐女,前去奉献给熊悌之,婉言求告。

    老熊终究是个忠厚人,见到这些宝货,不禁乐得是眉开眼笑,便即安慰梁懃道:“此去汉中,不过为了策应周将军而已。设若荆州军取胜,杨虎岂有余力再来逆我啊?倘若荆州军败,我等自可退兵,不致大损。卿率宕昌兵在前,为我开路,不必担忧,若逢强敌,我落后五六里路程,必往相救。”

    梁懃心道说了半天,还是要我顶在前头啊,合着这礼白送了……无可奈何,只能率领两千羌兵,当先而行。熊悌之则留副督与司马守备下辩,自将“武林营”主力四千人从后策应。

    此去皆是山间小路,先沿着西汉水河谷而南,百余里后,东向翻山而取泉街水,泉街水流向东南方向,又百余里可以入平,直抵沔阳——那是汉中的西大门。

    不过三百里地,倘若在平原之上,再怎么拖拉,有个六七天总该走到了;然而崇山峻岭之间,道路狭窄曲折,而且还须随时提防敌军设伏——虽说前半程都还在武都境内,但属于官府完全管不了的荒僻之所,谁知道汉中军会不会秘密前出至此哪——加上无论梁懃还是熊悌之,对于作战都不积极,因此日行不过三十晋里,整整六日才到泉街水。

    张节一瞧这种状态不成啊,倘若敌军依山守险,就这么疲疲沓沓的,撞上去只能白送人头。因而建议熊悌之,说咱们就这种行军速度,必难达到促起不意之效,还不如干脆大张旗鼓,以恐吓杨虎,同时派人前往南郑,去劝说杨虎来降呢。

    “虽不知周将军到了何处,但计点时日,理应已与汉中军接上了仗……”为了方便配合、策应,周访把具体出兵的日期通知了长安,裴该也转达给了熊悌之知道——“杨虎两面受敌,其心必乱,若能说其归降,则此番攻打汉中,将军可得首功也!”

    熊悌之点点头:“先生所言有理。”首功不首功的我不在乎,但若真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我就权当跑来武装游行一回,无惊无险,岂非上策么?

    于是遣使急行,前抵南郑。留守的汉中将领不敢怠慢,急将书信派快马传至黄金。杨虎才刚失了石泉,正在愁闷,突然接到此书,不禁大惊——武都方面的晋军也来了么?根据信上说,三万大军已然过境,那么计点时日,这会儿可能正在攻打沔阳啊!

    ——其实就连梁懃这会儿都还没能下平呢,距离沔阳还有好几天的路程。

    沔阳倘若有失,南郑就危险了,即便我能够在此处挡住荆州兵,若是丢了南郑,那还有什么意义啊?

    急问左右:“武都晋将熊悌之,为何许人也?”

    有知道的将领急忙回禀道:“将军岂不闻‘徐州有一熊,虏过不敢凌;徐州有一陆,虏见军必覆’之谣乎?此熊悌之乃裴该麾下猛将,昔日于阴沟水畔率八百兵悍拒汉国皇太弟所部五万精锐,杀得胡军莫不胆寒。裴该是故命其镇守武都,早有谋我之意。如今看来,当面荆州兵不过两万,武都方面倒发来三万之众,其实周士达乃疑兵耳,熊悌之才是主力——我等已中了晋人之计也!”

    很明显这家伙是倾向于晋朝的,所以极言武都兵将之强,想要趁机说服杨虎——别顽抗了,咱们还是降了为好啊。

    杨虎听得是心惊胆战,冷汗涔涔,一双手也不自禁地哆嗦起来。他心说你要早告诉我北道晋军有三万之众,又是裴该麾下重将所率,那我早就降了,可是如今……口血未干,岂可轻率背盟啊?况且我已经放李班率巴西军进入汉中了,则我若有什么不稳的举措,怕是李班会即刻率兵杀过来问罪哪!

    最终决定,干脆,我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李班得了。

    于是便将熊悌之的书信,命人转交在西乡的李班,一则表示我是绝不肯背叛成主的,第二个用意:如今西线告警,我已无力回援,征南是不是帮忙去拦一拦武都晋军啊?他心说你李班若是不敢前往沔阳,或者跟沔阳那儿吃了败仗,则我再起意投降,你也无话可说吧。

    李班得信,便与司徒王达商议。王达笑道:“将军大喜,此天之所以使将军立功也!”

    他说沔阳乃是汉中的西部重镇,城高堞密,攻打不易——“所谓武都晋军有三万之众,不过虚言罢了,据此前探查,熊悌之留守武都,兵不足五千,尚须分兵守备各县,即便再召宕昌羌兵,也不过五六千众……”成汉也一直在关注着关中的动向,撒出去的探子比杨虎更多,而且李氏本籍陇上,对于秦、陇之间的侦察效果,比杨虎也要强上数倍。

    “山道险狭难行,兵数愈众,进军愈难,唯数千兵马,尚可策应周访,自北道攻我。且裴该方与汉军大战于河桥,其力亦衰,年内必不肯发大军来攻汉中。是以将军勿忧,北道晋军,不难摧破。”

    随即王达就献计,说:“虽然,我若与晋人在沔阳久战,恐怕杨虎难以拦阻荆州兵马,是故可使诈降之计。臣请假充杨虎使者,往觇晋人军势,若其寡弱,将军便可进而破之;若其勇强,便假意投降,诱其下平而至沔阳。将军预先设伏,即可于城下大破晋师,复挟胜势东向,与杨虎合兵,则周访亦可摧而走也。”

    李班闻言大喜,说:“司徒公智珠在握,我尚有何忧啊?一切都听司徒公的谋划——我便前指沔阳,设下陷阱,专猎此熊!”

第三十四章、熊悌之中箭

    就在周访进攻汉中的同时,王敦依约乘大舟船溯江而上,千里进兵,直向巴东。

    晋将李恒、田嵩担任先锋,直到进至宜都郡治夷陵之时,方才听说了巴东失守的消息,忙遣快船往报王敦。王处仲还在江陵,急问参谋钱凤、沈充道:“不想杨谦等如此无用,旬月之间,巴东陷敌,我军当如何应对才是啊?”

    钱凤拱手道:“此上天固欲使明公立功也!”随即解释:“氐贼方得巴东,人心尚不能定、城池尚不能整,我以大军临之,颇有胜算。若待彼等立足已稳,攻伐便难了——理当速进。”

    王敦问道:“鱼复诸城,皆落贼手,势险难登,如何攻取啊?”

    钱凤献计说:“是以臣云若待氐贼立足已稳,进退有据,实难攻取。且我等自东来,若是仰面登山而攻,实难克陷。今可不理诸城,大船溯江而上,直取临江——彼处地稍平,方便与敌对决。”

    沈充摆手道:“不可,不可。我若弃巴东直上,若为氐贼抄掠后路,断绝粮秣,则是身陷死地,势难返乡哪!”

    钱凤笑道:“氐贼本是略阳戎狄,素不习水战,李特父子犯蜀地诸郡,徒恃步卒,安有舟船啊?彼若有船,必当前来逆我,若不来逆,是于水上无可奈何我。今我千里而来,所部皆水师,并无步卒,倘若舍舟登岸,以我之短,攻敌之长,胜算渺茫;乃当以我之长,攻敌之短,舍巴东而向巴郡,则巴东之贼必还师来阻。

    “我虽溯江而上,士卒安居舟中,可得歇息;彼自陆路来逆,攀山涉水,必然疲惫。到时候以生力之军,当敌疲弱之师,岂有不胜之理?”

    然后又警告王敦说:“然我若败敌巴东之卒,成都必然大遣军来援,我师孤悬于外,其势难久,万不可与之拮抗,只求收复巴东,明公便可向朝廷奏捷。巴贼见我不动,必将全力往敌周士达,周士达进无去路,退失荆襄,便只能俯首而臣从于明公了。”

    本来他们就上奏伐成是假,驱逐周访、吞并荆州是真——所以才只率水师来,而不携步军,若从陆路千里进取蜀地,成本未免太高了——故而钱凤提醒王敦,您可千万别因为打了一两场胜仗就忘记了初衷啊,一旦陷入与成军的长期对决,我军只有水师,而且运路太远,实在没有多少胜算哪。

    王敦沉吟良久,说道:“暂用世仪之计,且观成效。”便命李恒、田嵩继续进军,且待进入巴东境内,探查明白了敌情后再报。

    王敦自将主力于后,大小舟船百余艘,前出至夷陵西北方向的峡口,再问前军所在,得到回复说:“才入峡口不远。”王处仲大感疑惑:“我在江陵时,彼等已至夷陵,如何进军如此迂缓?难道是氐贼有水军来逆么?”

    小校禀报说:“峡险流湍,不利舟行,且多处只能以人力拉纤而上,帆、橹无用,是以迟缓……”

    王敦闻言,大吃一惊,急忙命人寻来附近土著,详细探问由此而向巴东的水文、地理,问完了话不禁抚膺喟叹道:“世仪误我!”

    按照钱凤的意思,咱们只管从水道前进,不用理会陆上敌人,等到一口气冲过了巴东郡,则李寿闻报,只能从陆路来追,我以逸待劳,就可以打一个大胜仗,进而恢复巴东。可问题是,从夷陵往西,就是后世所谓的“三峡”地区,水流湍急,舟船难过,很多地方只能靠着派人登陆去拉纤,才可能将船只拖过险滩。

    既然如此,那么自水路直过巴东,就是一句空话啊,若不登陆,你根本就过不去,倘若登陆,山上诸城垒控扼江岸,只要一顿乱箭,你上岸的士卒连纤绳都来不及扛起来,就得尽数丧命!

    关键钱凤、沈充都是江左人氏——同出吴兴郡——一辈子都没来过江右,遑论巴蜀,基于这年月的资讯水平不发达,对于“三峡”之险压根儿就没概念。钱凤还琢磨呢,都说巴地险峻,那咱们不打陆上走,而从水上过,不就没事儿了么?

    至于王敦,他此前也没怎么到荆州来过,一直坐镇江州,督着陶侃、周访、甘卓等将征剿流贼。加上此番本意只是进驻巴东,耀武扬威一番,以向朝廷表示:我策应过周访了啊。然后掉过头来,就去帮忙兄弟王廙收取荆州。既然根本没有真跟巴氐见仗的意图,所以对于长江中上游的水文、地理,也就没怎么提前做过功课。

    可是谁想到才走半道儿上,巴东郡就丢了,那你总不能止步于鱼复以东,逡巡不前吧——距离战场太远了啦,肯定说不过去。故而钱凤才献计去取巴东,但……因为对地理因素的不了解,彻底就是空中楼阁。

    好在长江险狭之地,是从荆州境内就开始了的,不必进至巴东以后,才碰上这么懊糟的事儿。王敦心说倘入巴东,再逢险滩,被迫要命士卒拉纤而过,必为氐贼所败,然后我溯江而上,进难退易,肯定就全师溃散,收都收不拢了……

    急命前军,进至巫县而止,再别往前走了!

    然而仅从夷陵而至巫县,四百里水道,王敦的舟师就走了整整十天,几乎比走陆路还慢。等到了巫县,王敦的雄心和耐性都已经被如此险峻的山水之势给磨平了,加之粮秣物资准备得不充分,就已经有了退兵的打算。他遣李恒、田嵩率部登陆,哨探而前,嘱咐说若逢敌军,可稍稍尝试,若见敌势大,或者地理状况实在对我不利,那就赶紧退回来,无谓损耗实力。

    李寿在鱼腹城中严阵以待,一直等到成都派来了五六千的援军,却迟迟等不到敌人过来,他心中疑惑,便亲率数百兵卒向东方哨探,迎面正撞见晋军前锋。双方甫一接触,李寿登高凭下,直薄晋阵,手刃田嵩,李恒惊慌而走——数千晋军竟为不足己方两成的成军所破!

    这下子王处仲彻底浇灭了伐蜀的念头,便即退返江陵,转由陆路去取襄阳。李寿探查到晋军远去,便留下副将守备巴东,自己急往汉中来救杨虎。

    李寿基本上可以说没有遭逢到晋军主力,另一方面,王达先发抵达沔阳,可是左等不见晋人,右等不见晋师,同样扑了一个空。

    因为熊悌之尚未进入汉中地界,就突然间得到后方传来急报,说是仇池氐一时俱反!

    主要也是梁懃在武都县中,对于仇池氐的压迫过于深重,这一则出自他的私心,另方面仇池氐和宕昌羌本有宿怨,那不趁此机会报仇,更待何时啊?他本人收拾氐人发三分力,下至小吏,就能出到五分力,再至陆续迁来占地的羌人,那就能够出到十足十啦。

    本来杨氏灭族不久,氐中豪酋也多为晋人和羌人所杀,群氐气沮且无首,只能忍气吞声,苦捱时日。可巧这回南征汉中,梁懃不但自己走了,还带上了两千羌军,于是诸氐得此机会,暗中串联,等计算大军已入敌境,便即汹涌而起。

    ——当然啦,他们没能算到,无论梁懃还是熊悌之,行军速度都极其的迂缓。倘若晚数日再反,估计老熊绝不敢轻易地敌前回师。

    叛氐里应外合,瞬间便打破了武都县城,将城中无论晋、羌,尽数杀却,然后又东向而攻下辩。四乡氐人越聚越多,将近万众,将下辩城团团包围起来。

    下辩城内只有武都郡守,以及“武林营”副督、司马等统领着不足一千守军,而且多数是新募未久,还没来得及送长安去整训的——终究裴该要求各地新募兵卒都先整训一道,说起来简单,计算路程和花费,其实不怎么现实,若非紧要地区,只得暂缓执行——不敢出战,只能动员青壮,登城死守。

    熊悌之匆匆率军回救,北归的行军速度比南下快了一倍还不止,短短三日,便至城下。老熊也是真急了,武都氐乱,攻城陷邑,自己身为镇守大将,必须担负起主要责任来,暂且不论,这我数月来辛苦搜集的钱财宝货,以及十多名侍妾,可全都在下辩城里啊!

    老熊也不是没有勇气的,虽然近年来壮志磋磨,颇有就此止步之意,可若是谁想把他艰难奋斗所得全都掳去,一朝打回解放前,那他也断然不肯干休,必要跟人拼命。于是不管不顾,便即挥师直取叛氐。

    然而“武林营”虽是晋军精锐,终究十数日山地行军,人皆疲乏,马也掉膘,骤遇三倍于己的叛氐,难免将无斗心,卒有惧色。叛氐知道若为晋军所败,己族恐无孑遗,因此人人拼死,竟被他们冲垮了晋军前阵,直向熊悌之当面杀来。

    激战之中,一支流矢飞来,老熊不及躲避,正中肚腹,并且穿铠而入。他不禁大叫一声,跌落马下,晋军因此气夺,导致全线崩溃。

    后退二十里,军将们重整队伍,军医这才来得及聚拢过来,探看主将伤势。他们以利刃割开衣甲,做好了各种准备工作,然后战战兢兢地拔出了那支羽箭——原本怕是会大量出血,必须及时封堵的,谁想到竟然……只有几道血痕?

    原来是老熊腹部脂肪太厚,这支箭虽然破皮入肉,却并没能够穿透脂肪层……

    知道自己不但内脏没有受创,就连血都没怎么流,原本躺在担架上呻吟喘息,仿佛随时都会毙命的老熊,瞬间就坐起来了。随即环视左右,低声道:“我这是欺敌之计也,要叛贼以为我已死了,乃可不设备……”

    于是裹创而起,点选了三百锐卒,让他们好生歇息,等到天黑时分,去夜袭下辩城下的叛氐。叛氐果然不设访——其实都是临时啸聚而来,并无统一指挥,想要设防也没人统筹——加上根本不习惯夜战,就此被晋军一举而破。

    随即熊悌之进入下辩城,安抚百姓,继而挥师杀向武都县。直到这个时候,梁懃才领着羌兵赶回来——老熊瞧在那些财货、氐女的面上,临回师前派人通知了一声梁懃,否则他很可能就回不来啦。

    晋军围攻武都三日,便将城池攻破,将城内氐众斩杀一空。随即熊悌之便分派兵马,在武都县内展开了拉网式大搜捕——举凡戎人,不论男女老幼,皆上绳索,有敢拘捕的,即刻斩杀不赦。

    ——这还是有郭默在北地杀彭卢,遭到裴该呵斥的前车之鉴在,否则怕是没有捕,而只有杀了。

    前后斩杀仇池氐人将近万众,捕得两万挂零,其中也混杂了不少才刚迁过来的羌人。梁懃跑去向熊悌之索要自家族属,熊悌之正恨着他呢——要不是你治理无方,氐众如何会反啊?害得连我都中了一箭,险险丧命——爱搭不理地回复道:“都是戎族,如何分得出来?”

    梁懃说看服色就能分辨啊,熊悌之道:“都非我晋衣冠,戴羽裹皮,有何分别?”梁懃又说听语言也能分辨啊,熊悌之道:“禽兽之语,谁耐烦去听!”

    梁懃无奈之下,只得再备厚礼,赎回来大多数的羌人。这趟他的损失可太大了,不但武都县内产业多遭氐人抢掠,而且还得额外掏出一笔费用来央告老熊;更要命的是,氐人皆被老熊所捕,他想从氐人身上找补回损失来,都得不着机会……

    熊悌之几乎捕尽武都县内仇池氐,却不知道该当如何处置才好,乃问张节,说:“掘个坑都埋了,最为省事,偏偏大都督怀仁心,即西戎亦不让多杀……”

    张节道:“大司马是为安抚西戎。陇上氐部正多,若将我等族灭仇池之事宣扬出去,难免兔死狐悲,或起反意……即羌人乃至别部杂胡,亦未必乐于见此。我方出城观看俘氐,泰半老幼妇孺,乃可将妇人皆配士卒与郡内晋人,将老**与太守安置——彼如何处,不关我等事也。”

    于是一脚把皮球踢给了郡守,郡守也感头大,最终只得找些贫瘠土地,安置这些氐人老幼——其实是任凭他们自生自灭罢了。

    如此一来,“仇池氐”就彻底成为了历史名词。

第三十五章、气死周访

    王敦和熊悌之既然因为种种原因而半路退兵,那周访便彻底成为一支孤军了。

    李班、李寿等陆续来合,于黄金附近下营立垒,与杨虎成犄角之势。周访挥军猛攻黄金,一连七八日都无进展,旋即杨虎见成军大合,乃趁势开垒杀出,李班亦遣部将乐次配合,却被周访逆袭,大败而归——乐次死于乱军之中。

    如此一来,无论汉中军还是成军,都不敢再轻举妄动了,只得深沟高垒,严密防备,以期长久对峙。杨虎将李班、李寿、王达等也全都请入黄金垒中共守,李班乃道:“周士达兵数虽少,却甚是精锐,即便我军占有地利,又两倍于彼,倘若出垒攻击,也难有胜算……为今之计,当将关中、江州两路晋军皆已退去之事,通报周士达,则彼孤军深入,势难长久,或将主动退去,乃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他亲自写信,遣人送给周访,分析战局,说你很明显的已经没什么胜算了,不如退去,两家各安疆界为好。

    周访读过书信后,面色凝重,良久不语。

    他原本计划得好好的,虽然并未寄望于王敦,但也希望关中晋军可以南下,多少帮忙牵制一部分敌军,可是情势的发展,却大大出乎其预判之外。当然啦,成军比想象中更弱,这也同样使周访诧异。

    李班说“周士达兵数虽少,却甚是精锐”,其实周访自己都知道,所部多陶侃旧将,以及荆州土著,临时拼凑起来,整训时间不长,一旦舍舟登岸,还真没有多少战斗力可言——他所倚仗的,就只有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那八百精锐步卒而已。本有心理准备,必经一番苦战,但实际上周边势力的动向,给他的压力却比正面敌人要强得多了。

    成军实在疲软,若非仗着地利之便,周访自恃本部兵马必可以一当五——可是也奇怪啊,李寿进取巴东,怎么杨谦他们会败得如此之速呢?这比弱鸡更弱的,大概就只有鹌鹑了吧……

    因为后来《晋书》中对李雄有评价,先说了他一大堆好话,堪为仁厚之主,随即话锋一转,却道:“雄为国无威仪,官无禄秩,班序不别,君子小人服章不殊;行军无号令,用兵无部队,战胜不相让,败不相救,攻城破邑动以虏获为先……”前半句是说李雄的成国政府就是一草台班子,结构很粗疏,后半句说成军也是一样,组织度很差,将领之间不懂得配合,几乎跟流贼草寇没太大区别……

    周士达乃江左名将,自陶侃北渡后,估计他自命第二,没人再敢称第一,自然眼界甚高,瞧自己的队伍就不怎么满意,再看对面——还不如自己呢。若无地利之便,这般敌手,岂能遏阻自家片刻啊?

    所以关中、江州两道退兵,虽然给周访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压力,但他还真到不了灰心失望的地步。于是直接就把李班的来信置于火上烧了,然后召集将吏们商议,他说:“当面贼寇,倚山地之险,以黄金为枢纽,围列七垒十二营,环环相扣,互为策应,似不易破……”

    说到这里,突然间笑一笑,说:“倘若彼等齐集石泉,如此布置,则我必不能破……”好在黄金附近地势比石泉要平缓且简单得多了——“此前多次遣兵往攻,皆不能克,但亦由此可知——”

    左右环视众将,一字一顿地说道:“攻杨虎,李班等必往救;而我攻氐贼,杨虎却安守黄金,不敢擅动。既然如此,可以先置黄金不理,逐一往攻诸氐,先摧其营,再破其垒,每日侵削,直至黄金孤悬,可以一举而克也!”

    于是挑选了敌营中最靠前的一座,反复攻打,李班遣将来救,却被周访亲自领兵侧击所败,攻打三日,终破氐营。随即周访又花了半个月的时间,逐步侵削,前后攻陷氐营六座,李班因此而不敢再在敌前扎营,命将营寨移后,前面只据七垒,与黄金垒犄角策应。

    晋军连日作战,虽感疲惫,却因连胜而斗志昂扬,相反的,成军方面士气普遍低靡。杨虎说这样不成啊,不如诸军一起出垒,直迫晋营,用人力优势压垮对方,李班摇头道:“若在平原之上,君计或可行也,然而山地险狭,大军难布,徒恃人众,安有胜算啊?”杨虎心说还平原哪,若真在平原之上,估计这黄金垒守不了三天,就得崩盘。

    李寿建议,他亲率一支小部队翻山觅道,抄出晋军之后,以断绝周访的粮道,李班认为悬危,也不肯采纳。虽说李寿比李班还高着一辈儿,且自攻取巴东以来,他的名位也终于和李班齐平了,但李雄向来宝爱李班,任命这个侄子为主将,那他不点头,李寿也不便自作妄为啊。

    因而只能连连跺脚,说这也不成,那也不准,难道——“世文还在期望周士达自退不成么?”

    李班微微一笑,转过头去瞧瞧王达,王达颔首道:“征东所言是也,我料最多不过半月,周士达必将自退!”

    王达的预估,是建立在情报搜集和形势分析之上的,他才刚得着消息,王敦撤退到江陵以后,舍舟登陆,遣一部兵马直奔襄阳而去……

    且说周访发兵西进不久,驻守新野的荆州刺史王廙,便大摇大摆地想来接收襄阳城,谁料四门紧闭,陶瞻坚决不肯放他进去。王廙作书与陶瞻,说我是正牌荆州刺史啊,而襄阳乃荆州州治,则我入驻襄阳,名正言顺,你怎么胆敢闭门不纳呢?莫非想要造反不成么?!

    陶瞻老实不客气地回复说,我丈人临行前,命我守备襄阳,没说要恭迎使君进城。使君既然是正牌荆州刺史,而且不是才刚接受的任命,为何我丈人在时你不来啊?非要等丈人去后,使君才至,这我可做不了主啊。我当即刻遣人去通报丈人,请他回来恭迎使君……

    王廙心说周访若回来,那我只有狼狈而逃的份儿啊,哪儿还敢跟襄阳城门口堵着?

    王廙王世将,乃是当世著名的书法家、画家、文学家和音乐家,文艺天赋几乎点满,就此没能留下几点落在治政、用兵上面。想当初陶侃为王贡所欺,偶遭丧败,王敦就把他轰到江北去了,改以王廙为荆州刺史、平南将军,领兵进讨杜曾等流贼。陶侃旧将多数不服,乃与杜曾、杜弢残部合谋,把王廙打得跟狗一样——在原本历史上,还因此把个老将朱伺给折了进去。

    王敦无奈之下,才只得命周访接手荆州军事。周、陶二人本为姻亲,又靠着陶瞻的居中联络,陶侃旧将纷纷投奔至周访麾下。随即裴该端了襄阳城,杀死杜曾,周访趁机将其他流贼也一举扫灭。

    可是等到局势稍微平稳一些以后,王敦却食言而肥,不任周访为荆州刺史,而想让从弟王廙再跑回来摘果子。王廙趁机报复,于路大杀陶侃旧将,甚至于处死了在荆州人望很高的征士皇甫方回(皇甫谧之子),周访大怒,即据襄阳城而悍拒之,还宣言要取王廙的首级。所以王世将对周士达是畏惧得不得了,周访不走,打死他也不敢到襄阳来。

    只是周访虽去,陶瞻守备襄阳,王廙兵少将寡,亦不敢往攻,只能跟城下郁闷地呆着。一直等到王敦退返江陵,听闻此事,大为恼怒,便欲亲率大军去增援王廙,攻取襄阳城。

    沈充阻止他说:“明公不可。陶瞻乃陶士行之子,如今陶士行在北,深受裴大司马信重,专执关中军务,则若往攻襄阳,必恶陶士行,甚至于会得罪了裴大司马。且襄阳终无反意,岂能无罪而攻伐呢?”

    王敦问道:“士居可有良策?”

    沈充点点头,回答说:“陶瞻之所以固守襄阳,不肯开城,是为周士达保障后路,供输粮秣。明公不必亲往,可遣一军占据山都,隔断双方联系,扣押陶侃所输军实,则周士达粮秣不继,必然丧败,而陶瞻见留之无用,也或将弃城而去。即便陶瞻不走,周士达大败而归,明公也可随意处置他了。”

    王敦从其所言,果然派兵去占据了山都县城,断绝沔水运输。消息传到前线,周访气得是目眦尽裂,戟指东方,咒骂道:“琅琊王氏,只谋私利,不顾国事,无耻之尤!我便死,化为厉鬼,也要去索王处仲、王世将的性命!”说完话,猛的一口鲜血喷将出来,朝后便倒。

    众将吏大惊,急来看顾,随即便传出了周访被活活气死的消息,晋兵晋将尽皆裹白带孝。周抚接替乃父指挥全军,号召众将说:“今粮秣将绝,后无退路,我等只有奋力向前,攻克黄金,才有生路!”亲自上阵,率部直取黄金。

    李班、杨虎等急忙上城拒守,晋军猛攻一日,个个都跟吃了药似的,舍死忘生,杀得汉中军人人胆寒,好不容易才守住了营垒。当日晚间,李班探听到了周访已死的确信,便致书周抚,劝他投降,许诺将给予九卿的高位。周抚毁书斩使,第二日再次发起猛攻,却又再次只差一步,无功而返。

    等到第三天早上,李班、杨虎等人才刚起身,就听说——晋军已然退了。

    李班长出了一口气,就与众将商议要不要追击的问题。杨虎、李雄都说当然要追了——“若不趁机多杀其众,候东方再遣将来,又如何抵御啊?且石泉尚在晋人手中,彼处乃是汉中门户,若不趁机收复,待得晋人立稳,则汉中东门,将永不闭!”

    王达说不着急追赶,还是再详细探查一下情况为好,李班亦首肯此持重之论——其实是他被荆州兵杀得已经有点儿胆寒了。

    杨虎下来后,左思右想,甚感不忿——本来是请你们来助我护守汉中的,结果几乎就没发挥什么作用,要到晋人自乱,周访气死,这才干等来敌军退兵的一日;而且敌军既退,你们又不敢追……完了你们撤回蜀中去了,我得眼睁睁瞧着石泉落在晋人之手,难以收复,那我多懊糟啊,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于是不听将令,自率本部精锐开垒而出,往追晋军。

    李班闻讯大惊,问左右:“杨将军去追晋寇,得无虞乎?可要遣人去追他回来?”李雄一撇嘴,说:“周士达已死,其子平庸,不过仗着哀兵之力,前迫我垒,但两日不克,力亦尽矣,只得仓惶而走。我料杨将军往追,必能克复石泉,又何必召他回来?”

    王达捻须沉吟,却不肯再道一字。

    结果半日之后,便有哨探回报,说杨虎在石泉附近吃了晋人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好不容易才率数百残兵,狼狈逃回。

    李班急命:“快遣兵去接应杨将军。”

    李雄摆手道:“且慢!既然杨虎败绩,我等不必开垒放其归来,反可趁机西取南郑,就此全收汉中一郡!”

    李班一甩袖子,说:“叔父说哪里话来?杨将军忠心为国,陛下寄望甚深,岂能因为偶败,便夺其基业呢?”

    李雄道:“世文所言差矣,杨虎割据汉中,本非我家纯臣,不过因势所迫,不得已才向成都申忠悃、纳质子罢了。若不趁此大好机会,夺取汉中,为国家北方屏障,日后形势改变,恐怕杨虎叛反,到时候悔之晚矣!”

    李班连连摇头,只是不允——“我不为此背信之事,亦不肯使陛下蒙不德之污!”下令打开垒门,放杨虎进来。

    可是没想到杨虎残部才刚进入黄金,便即大声鼓噪,四面纵火,随即无数晋军又出现在了远处山坳之中……李班、李雄等促不及防,加上成军本来就组织力松散,当即大败,二将与王达等皆急上马,弃垒而逃。晋军与杨虎残部里应外合,就此一举攻陷了要隘黄金。

    随即晋兵晋将尽皆解开头缠的孝带,弃之于地,旌旗簇拥下,两名健卒搀扶着一员金甲大将,艰难登山而来,直抵黄金垒前。杨虎就在垒前跪拜,拱手道:“罪吏不负明公所托,今将黄金献上,明日更当举全汉中,以属明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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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