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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六章、不答

    周访周士达自然是用的诈死之计——不过他确实近乎无路可走了,才只得如此行险,图谋侥幸。

    当日陶瞻从襄阳传来消息,说王敦遣兵切断了运路,周访大怒,气急攻心,确实因此而吐血昏厥。但醒来后,他便密嘱周抚等人,要他们假意发丧,寻机后撤,以引诱敌军来追。

    之所以周抚代为主将,又连攻了两日黄金,一是为使诈死的消息确实被敌军所侦知——以当时普遍的情报工作水平来说,不可能这儿才设计,李班那儿就知道了,则一旦快速撤军,成军根本反应不过来,又怎么会追啊?

    二呢,是为了假戏做真,以加强对敌军的迷惑。周访关照周抚,你再猛攻两日,若能克垒自然最好,若不能克,两日后便急返师,唯有如此,成军或许才敢来追。果然就此骗过了李班、李寿、杨虎等人,在他们想来,倘是诈死,那又何必再来攻垒啊?难道说周士达瞒着部下,只是为了达成“哀兵必胜”的效果么?岂有此理!

    只有王达近乎本能地察觉到有所不妥,但也因此而疑惑难决,故此以他那般多智,在劝说李寿、杨虎等将不要急于追击之时,都不可能如从前那般侃侃而谈,析分情势,说话显得毫无分量。杨虎也因此才不听将令,亲自率军出垒,追杀晋军。

    因为杨虎是肯定不愿意见到汉中东面的门户石泉长期把持在晋人手中的,那对于他在汉中的统治,威胁实在太大啦。

    周访退至黄金,设伏以待,心说若敌军追来,我便可望大胜,万一敌军持重不追,那没办法,我只有回师襄阳,去跟王氏兄弟死磕了。军中存粮尚够十日吃用,只要回军迅速,周士达自忖打开通道,击败王廙应不为难。

    至于因此是否会被目之为叛逆,当此生死关头,实在也顾不得了。周访最后的手段就是遣人北上去联络陶侃,希望陶士行能够在裴大司马面前为自己分辩几句,上奏朝廷,减轻自己的罪责——最不济,也由自己将罪过一肩担起,使得周抚、陶瞻等人身上不要沾染任何的污点。终究陶瞻乃陶侃之子,相信裴大司马乃至朝廷,多半是会卖他这个面子的。

    好在无须出到最后一步棋,杨虎竟然真的率军来追了,当即便落入了晋军的伏击圈,短短一顿饭时间的战斗,汉中军便大部被歼,只余杨虎及亲信部曲二三百人,深陷重围,难以脱身。等到周访亲自来至阵前,杨虎的心防乃彻底崩塌,被迫俯首而降,并且表示愿意诓开黄金,引领晋军进入汉中。于是周访便命精锐晋卒伪装成汉中败兵,裹胁着杨虎直向黄金而去……

    其实成军在黄金附近仍旧占据着七座堡垒,西侧尚有数营,总兵力接近晋军的两倍。但可惜组织力太差,一听说晋人已入黄金,主将李班等率先弃垒而逃,各垒将校无不心惊胆战,相互间不通声气,便即陆续奔溃。李班等人原本还想逐一拒垒而守,以寻找反击的机会,谁想从黄金出来,入一垒,空的,再入一垒,还是空的……被迫不敢停步,一口气逃出二三十里地去。

    随即周访坐镇黄金,遣周抚、杨虎等率兵追杀成军。从黄金再向西不远,便进入了汉中盆地,除几座处于交通要道的城池外,几乎无险可守。杨虎急遣部曲驰向各城,要他们执械谨守,勿放一名成兵进入,以待晋军抵达后交接,因此李班等退无所依,被迫返身,就在平原之上,再度与晋军交战。

    成军数量虽多,组织力却差,加上黄金失陷,导致士气几乎降到了谷底,因而三日间双方激战九次,每次都是成军大败。王达说这样可不成——“我军若尽丧于此,晋寇乃可趁胜南下,甚至于威胁成都!为今之计,只得放弃汉中了……”

    于是成军陆续遁出汉中,李班退守巴西,李寿西守梓潼,深沟高垒,以防晋人来追。周访就此率部,在杨虎的引领下,顺利进入了南郑城,继而控制住了整个汉中郡。

    在入南郑的时候,杨虎命城中百姓全都出来,燃香敬酒,拜伏道旁。周士达志气昂扬,策马而入城门,可是突然间就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不由得晃了一晃……

    周抚就在旁边,随时关注着父亲的状况——因为老爹当日吐血是真的,其后精神倦怠,饮食无味,这才只能谋其大略,把兵权交到自己手上,那也是真的——见状急忙探身,伸手搀扶。就听周访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力已竭矣……既得陇,岂敢复望蜀乎?”

    周访是没有力气再攻三巴、梓潼,以全复梁州了,遑论进取益州。因此他才入南郑,便遣人前往襄阳,招唤陶瞻等率军来合——荆州我就不要了,让给你们王氏鼠辈吧。

    当然,急向朝廷上奏,弹劾王敦兄弟刻意制造摩擦,甚至于断绝友军粮道,那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他不可能就此轻易地放过琅琊王氏。

    然而晋军无力继进,这事儿巴氐可不清楚,败报传至成都,李雄君臣无不面如土色。李始趁机再提降晋之议,却又被任回给拦住了。旋即任回建议,一方面分遣兵马,固守剑阁等要害,防备晋军趁胜长驱直入,同时遣使洛阳,去跟晋国朝廷打交道——先别提投降之事,但咱们可以把姿态略微放低一点儿,以觇晋人的动向。

    照理说使者前往他国首都,不可能只凭嘴说,而必须带着国书,但为了避免刺激到晋人,李雄并未亲署公文,而是用叔父李骧的口吻行文,并且最后也署上李骧的名字。李骧自称“益州外臣”,至于这外臣的正牌主子是刺史、是藩王,还是皇帝,干脆缄口不提。

    书信内容,是说我等本是晋民,自略阳迁至蜀中,为避战乱,遂被迫暂居蜀地,实在对朝廷毫无威胁啊,不知道朝廷为啥要遣将命师,前来伐我?如今朝廷的大敌,还在北方,应当全力以攻胡、羯,恢复故土,致力于天下太平,实在不宜在西南方向,妄动刀兵。外臣李骧愿意岁岁遣使,年年进贡,只求朝廷不要因小而害大,自损实力……

    使者来到洛阳,觐见晋帝司马邺,司马邺召集群臣商议,梁芬等都建议可以趁此机会,下诏命李雄去除尊号,然后封他一个刺史、将军,甚至于藩王之号,以羁縻之——当然啦,巴东郡你得赶紧给我吐出来。

    然而尚书祖纳却反对这一建议,他提出来的只有两个字,那就是——“不答”。

    ——祖纳祖士言是半个月前才刚应召抵达洛阳的,随即便被任命为尚书,把兄弟祖约硬生生给挤了出去。

    且说当日梁芬、祖约,各遣使者,南下建康,前者去催促祖纳应征,后者去阻止祖纳上道。梁芬所遣的梅陶、钟雅毕竟快了一步,一方面通过刘隗,去打通司马睿的关节,请求司马睿放人,另方面二人仗着朋友之交,直接上门去游说祖纳。

    先把祖约在朝中是如何骄横跋扈、压逼同僚等事,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然后他们就规劝说:“朝廷实无削弱祖氏之意,是故欲去士少,先征士言。令弟士稚为朝廷股肱之臣,外破胡而内执政,功高社稷,天下仰望,然恐毕生功业,将尽为士少所败。士言忠厚人,前往洛阳,必能弥合祖氏与百僚间的关系,安保家门,而若任由士少妄为,诚恐祸及全族啊。

    “譬如泽、释之业,因产、禄而败,岂不可惜?”

    最后所言“泽、释”,是指汉初吕后的两个兄长——吕泽、吕释之——二人同为汉将,辅佐高祖,底定天下,因功封侯;所言“产、禄”,则是指吕泽之子吕产,和吕释之之子吕禄,二人乃是吕姓诸王的首脑,却因为擅权揽政,甚至有篡位之嫌,而最终被周勃、陈平所诛灭。

    吕氏家族本来好好的可以善辅刘氏,世代烜赫,却因为出了那么几个混蛋败家子儿,导致一朝覆亡,这可是前车之鉴哪。如今的祖约就好比吕产、吕禄一般不堪,那你身为兄长,难道不想着挺身而出,挽救家族,以免将来发生什么不忍言之事么?

    祖纳尚在犹豫,从刘隗那边又传来消息,说已然说通了丹阳王,愿意放其北上。他这才终于拿定了主意,随即祖约遣人送信过来,祖纳干脆拆都不拆,直接搁火上就烧掉了。

    梅陶、钟雅任务完成,启程折返,途中遇见正在游山玩水,一步一顿的王卓,说可以了,你可以加快速度了。王卓便即急向建康,宣读制书,祖约接诏,乃与王卓同归洛阳,接受了尚书的任命。

    对于此番成汉来使,祖约建议“不答”,他给出的理由是:

    “诚如李骧书中所言,国家大敌,仍是胡、羯,暂不宜用兵于西南,于巴氐羁縻可也。然若索要巴东,恐怕李雄不肯从命,要彼去除尊号,也必非所愿——否则何不先去尊号,上表称臣,反使李骧作书?则一旦使者往来,尊俎折冲,若生龃龉,敌国之份既定,朝廷便不易措手了。且今周士达已得汉中,自彼郡威胁益州,其势较巴东更优,那又何必强要收回巴东呢?

    “巴氐,流贼也,且又僭称尊号,倘若朝廷答报,书下何人为好啊?若下李骧,李雄乃可藉机敷衍;若下李雄,得无使天下人以为,国家已释其前罪了么?

    “与其如此,欲羁縻而反易重其叛意,不如不答。譬若二人相争,彼如咄咄逼人,我固当反击之;若已见颓势,徒逞口舌之利,谋求暂退,我乃可冷面示之,不与交言,反将使彼莫测高深,不敢妄动也。”

    其实在此前不久,刘粲也有书信送至洛阳,请求晋军暂缓攻势,好方便他与叛臣刘曜相斗,许诺复归平阳之后,将会恭送回愍帝司马炽的遗骨。梁芬等人都说叛胡内斗,于我有利,可以答应刘粲,祖纳时方履任,出列献策,也是同样的两个字:“不答。”

    他说我们是可以勒束河内和河东的兵马,暂时不要去紧逼刘粲,让他回去跟刘曜相争,但却不可以给出明确的答复,否则就等于承认平阳政权与我晋平起平坐,而为敌国啦。并且只要不回复,则将来因应形势,咱们也方便随时变更决议。

    ——因为这两个“不答”,祖纳后来就被人戏称为“不答尚书”。

    祖逖向来尊敬这位兄长,与祖约不同——祖约对这个异母兄长,则是厌多过爱,畏多过敬——他认为论起兵戎争锋,自己或有一日之长,若是临朝执政,统筹诸事,还是祖纳的能耐更大一些。因而听得祖纳所言有理,便即起身附和。

    至于梁芬、荀崧等人,主要觉得我等才刚排斥了祖约,而使祖纳代之,祖士言初到,总不好马上给他个下马威吧?多少得卖他一点儿面子,示以尊重,以免把他再赶到祖约一头儿去——倘若把祖纳逼成了祖约第二,那咱们辛苦周折,究竟为的何来啊?

    反正只是外交而已,小问题嘛,不赢房子不赢地的,就暂时从了祖纳,又打什么不紧?

    因此装模作样分辩了几句,也便后退一步,从了祖纳所言。洛阳朝廷就此对于刘粲和李骧的来信,全都置若罔闻,绝不表态,只是厚待来使,送其归去而已。

    随即王敦和周访也各有奏上,互相攻讦,群臣全都右周访而左王敦——具体情况虽然尚未调研,难明曲直,但周士达才刚拿下汉中啊,立下如此大功,就算有点儿小过错,也可以含糊不计了吧;反倒是王处仲,先不能急救巴东,复不能攻陷蜀地,仅仅跟巴氐见了一仗,虽云大捷(当然是扯谎了),却不得寸土,那你又有什么脸面弹劾周访呢?

    祖逖说应当下诏切责王敦,却被荀组、梁芬等人所阻,认为王处仲方纵横江上,保障南方,在朝廷尚且无力南顾的时候,实在不宜过于逼迫。再者说了,既命丹阳王总江南军事,那处罚王敦也得先跟司马睿打个招呼吧。

    最终决议,重赏周访,加封寻阳县侯,拜为征西将军,允其二子萌荫,麾下有功将兵,皆有升赏。至于王敦,暂且不理。

第三十七章、兴亡续绝

    当日退朝之后,荀崧暗中找到梁芬,问他:“司徒公,朝廷于内外诸事,只是不答不理,长久下去,恐怕威望难振啊,如何是好?”梁芬笑一笑,莫测高深地回复说:“但关中稳固,朝廷威望自高,何所伤也?”

    至于关中方面,裴该先接到了熊惕之和梁懃的上奏,二人自然也是相互攻讦,各言彼非。但长安政权与洛阳政权终究不同,情报工作做得相对要好,则对于武都氐乱,裴该几乎同时得着了裴诜的详细汇报,谁是是非,一目了然。

    但他先不搭理此事,却急与属吏们商议,问道:“熊悌之既退,复传王处仲也攻巴东不克,返归江陵,则周士达孤军而深悬敌境,情势大为不利,如何是好啊?”陶侃捻着胡须,缓缓说道:“若止孤军深入,尚且无碍,以士达之能,自可勒兵缓退,必不为敌所趁。然而……恐怕王处仲将趁机谋夺襄阳,若襄阳失,士达后路断绝,进退无据,便凶险了……”

    裴该一撇嘴:“王处仲、世将兄弟,多半会为此下作无耻之事!”顿了一顿,又说那咱们也没办法啊,终究相隔甚远,咱们既不能再发兵自武都南下,策应周访,也不可能遣将到荆州去,协助陶瞻守备襄阳城……

    裴嶷却道:“即便王处仲兄弟夺取襄阳,亦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进兵与周士达相攻,唯恐彼等断绝粮秣供应,而使周军自乱……可命成方南下供输军粮,使周士达多维持几日,方便筹谋对策。”

    “成方”就是裴轸,时为上洛郡守。上洛是司州最西南部的一个郡,南接魏兴,那就可以尝试把府库中的存粮,多多少少给周访送一点儿去应急——“即便杯水车薪,起码能使周士达感德于明公。”

    可是谁成想裴诜好不容易搜集起来的三千斛粮草才刚进入魏兴郡内,就传来消息,周访已克汉中。消息传到长安,陶侃不禁慨叹道:“士达诈死破敌,奇谋妙计,自能名垂青史,我所不及也。”

    裴该笑着安慰他说:“陶君,何必妄自菲薄,岂不闻‘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么?周士达用计悬危,乃为王氏兄弟所逼,不得已而死中求活,何足为法。”

    随即就跟陶侃、裴嶷商量,说既然周访已得汉中,那武都方面的外患就基本解除了,再加上仇池氐几乎尽灭,则不必要再屯扎一营兵马在郡内——“我意将熊悌之召回长安,别署郡尉,于当地料民为辅兵,镇守诸县,君等以为如何啊?”

    裴嶷摇头道:“先不必召还熊悌之,而应行文斥责梁懃,命其来长安谢罪。”

    裴该微蹙双眉,问道:“叔父之意是……”

    裴嶷笑道:“若梁懃不肯来,正好使熊悌之挥师进剿,除去宕昌之隐患;若其肯来,乃可留于长安,或者置之别郡别县,断绝其族与宕昌羌人的联系。到时别命武都县长,可以徐徐解决宕昌问题。”

    不管怎么说,梁懃在宕昌也属于半割据势力,不定什么时候这堆柴草就会燃起火头来的,不可不防。在裴嶷等人看来,即便梁氏占据武都一县,也不为祸,但问题他麾下还有那么多羌人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晋人世豪尚可容忍,至于氐羌酋大,那得着机会就得给铲除喽。

    裴该颔首,随即又问:“武都县内方经屠戮,氐虽灭,羌心亦未必稳固,倘若梁懃应命前来,则命谁继任县长为好呢?彼处晋戎杂处,当用明晰情势之人,方可保安。”

    裴嶷建议说:“熊悌之所荐张节理,京兆人士,因胡乱而流亡武都,久在郡内,或者可用。”

    裴该想了一会儿,实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只得点头道:“如此,可命其先归长安,待我见了,确实可用,再实命之。”

    裴该在关中统筹诸事,主要是发展生产、训练士卒,同时也亲手指点裴诜搞情报工作,甚至于命裴诜悄无声息地把手伸去东方——

    终究裴子羽是自家亲眷,比较可信,王贡则是旧有污点之人,又孤悬在外,裴该对他,实在也并不怎么放心。

    等到下令给梁懃,命其亲来长安谢罪的数日之后,裴嶷突然来报,说毌丘奥和杨谦前来求见明公。

    这二位一个多月前就逃离巴东了,想要北上关中,但一来路途不熟,二则害怕被王敦、王廙的部下劫住,绑了他们前往洛阳,甚至于直接一刀毙命——王敦多跋扈啊,第五猗是前车之鉴哪——故此反复绕道,历经坎坷,前不久方才抵达长安。

    到了长安之后,不敢直接求见裴该——一则身份悬殊,二来又不清楚裴该的态度——毌丘奥乃直谒裴嶷府门。裴文冀为行台长史,倘将雍、秦目为一国,则他就是首相,自然门庭若市,毌丘奥本是弃守私逃的罪臣,不敢大肆声张,只好老实排队,就这样连排三天,这才终于见到了裴嶷。

    而且他都不敢打出巴东监军的旗号来,所投名刺上只写“通家故人”。

    无论长安、洛阳,还是建康,此前确实基本上就把巴东郡给遗忘了,虽未陷敌,也与别国无殊,直到周访伐汉、李寿取巴,裴诜搜集了前线的军情,三天一次向裴该禀报,裴该再与裴嶷、陶侃等商议,众人才终于得知杨和毌丘二人之名。所以裴嶷见到名刺就笑啊,心说毌丘奥兵败后不投洛阳,却来长安,此事大是有趣……

    即命召见,毌丘奥一进来就伏地大哭,谴责周访不肯相救,然后又曲曲折折,表述自家与裴氏的世代交好——即便没有这一层,那也是闻喜老乡啊,岂可不互相关照一二?

    裴嶷命其与杨谦暂时等候,自己前来向裴该禀报,裴该说这般弃职失土的庸人,咱们又何必理会呢?绑缚起来,押往洛阳可也。

    裴嶷摇头道:“不可,彼等远道而来,专投文约,则若文约不纳,恐失四方人心哪。”随即帮忙解释,说人各有所长,也有所短,杨谦、毌丘奥本不擅长军事,遭逢强敌后,周访又不肯救,无奈而逃,也属情有可原……

    “相距不远,而周士达方致力于汉中,竟不发一兵一卒往救,遂使国家土地,没于贼手,此曲在士达,毌丘等实在可悯。”

    裴该闻言,不禁撇了撇嘴,叹息道:“周士达,官僚也。”

    在裴嶷听来,这大概是一句好话,但其实裴该所言的“官僚”,是取后世“官僚主义”之意——官僚主义中很重要的一条,那就是罔顾大局,只扫自家门前雪。裴该自忖,倘若我是周访,只要无伤于攻伐汉中的大业,邻郡之难,那是肯定要伸手去救一把的。若非如此,你周访是胜是败,关我何事啊?我要在关中为你担忧,还特命裴轸供输军粮于汝?

    但是官僚习气,普遍存在,周士达亦不能免俗,况且说不定,他还希望巴东失守,好让王敦前进时去碰一个大钉子呢。其实此番攻伐汉中,本来就是王敦和周访内斗的结果,裴该又岂能不知啊?

    故此他才口出“官僚”二字——周访虽为名将,终究不脱陋习,人无完人,岂不可叹?

    于是便问裴嶷,该怎么处置杨谦和毌丘奥二人为好?

    裴嶷拱手道:“查实杨谦,实为弘农杨氏孑遗……”

    裴该编《姓氏志》,把弘农杨氏列在第九,但事实上这一东汉以来的经学高门,早就处于半绝灭的状态了。

    杨氏家门烜赫,始于“关西孔子杨伯起”,也即东汉太尉杨震。杨震的后裔主要分为两支:一支主事于汉末,传杨彪、杨修;逮入晋后,杨修之孙杨准官至冀州刺史,且与裴頠相交莫逆;杨准有子杨峤、杨髦、杨俊,伯仲皆至两千石,杨俊为太傅掾,却皆没于“永嘉之乱”。

    第二支传至杨骏杨文长,初不过以县令入仕而已,但其女嫁与晋武帝司马炎为后,就此以姻戚之贵而平步青云。然而杨骏既非弘农杨氏的主支,本人才能也极其有限——不如其弟杨珧、杨济远矣——故此而为士林所轻视,这更导致他任人唯亲、施政苛碎,最终被贾南风召楚王司马玮入京所杀,三族夷灭。

    所以到了裴该留台关中的时候,弘农杨家已经找不出几个人来了,之所以在《姓氏志》中仍列高位,一则是初纂者董景道仰慕杨震之故,二是裴该为了平衡各方势力,而特意设下的圈套。毋庸置疑,倘若杨家在数年内再不能出二千石以上高官的话,名次肯定要大幅度下跌,空出位子来以待关西家族的晋升。

    但是裴嶷说了,杨谦就是弘农杨氏,虽然不是杨彪或杨众(杨骏祖父)的苗裔,却也相差不远——他就是二千石啊,只是从前没人意识到还有此人罢了……

    “至于毌丘,出于妫姓,为古毌国之后,渊远亦长,入魏后一度烜赫……”

    毌丘兴仕魏为武威太守、将作大匠,因讨叛胡有功,封高阳乡侯,其子毌丘俭则一直做到镇东将军、扬州都督。

    大致介绍了一下杨谦和毌丘奥二人的家系后,裴嶷就提出来:“文约,岂不闻‘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这句话出自《论语》,是指恢复已灭之国、已绝之贵族家系,那是可以刷声望的——

    “倘能使杨谦复兴弘农杨氏,则必感德于文约;能将毌丘复置于闻喜,必为我家臂助。”

    事实上,裴嶷对于裴该大批提拔寒门士人,心里是并不怎么以为然的,在他看来,这只是乱世中人才不足的情况下,无可奈何的临时举措,终不能为万世成法。他希望裴该能够扶持在最近几十年甚至更久远一些,直至魏晋易代之时,那些日趋衰微的大家族,从而稳固自己的统治基础,扩大自己的联盟势力。

    所以今天逮着一个姓杨的,一个姓毌丘的,就急忙跑来劝告裴该,不可断然拒之于千里之外,还是趁机笼络为好啊。

    裴该沉吟少顷,回复说:“弘农杨氏还则罢了,毌丘乃叛臣之后,何必用之?”

    他的想法自然与裴嶷不同,因为即便把汉末以来的经学大族全都复兴起来,总体数量也不过尔尔,想靠着如此低比例且极其固化的阶层来巩固统治,必然导致政权的不稳和内卷化。他之所以一定程度上扶持寒门庶族,就是为了打破世族地主的垄断地位。

    但这话不便明确宣之于口,更不方便跟裴嶷提起——人屁股可是稳稳地坐在世族一边的——故此裴嶷想要复兴弘农杨氏,还端出“存亡续绝”的儒家大义来,裴该是不便阻止的。况且他再一琢磨,这和李容所言,对于河东世家要“众建诸侯而少其力”,或许也可起到异曲同工的效果。

    左右不过一个杨谦而已,便应允了裴文冀,又打什么不紧?只是那毌丘奥……毌丘氏原本就算不上什么巨族,尤其毌丘俭还被满门夷灭,如今就剩下毌丘奥这么小猫三两只,有必要加以扶持么?

    裴嶷笑道:“毌丘俭所叛,魏也,与我晋何干啊?”

    其实毌丘俭是谎称得到郭太后的手诏,打着扶魏的旗号,叛攻的司马师,但当时司马师为曹魏执政,他当然不能承认了,对外必须宣称毌丘俭叛魏。那么魏为胜国,都亡了很久啦,魏之叛臣,咱们有啥不能用的?

    再者说了,毌丘奥本身也是晋臣嘛,也没见司马家再提起往事来,说应该把这条当初的漏网之鱼也一并铲除喽……

    关键是——“我裴氏根基,终在河东,则毌丘闻喜人也,既然来投,岂可严拒之?”

    裴该心说我让李容去削弱河东大族,幸亏这事儿没跟叔父你提,否则你非跟我急不可……当下微微一笑:“叔父所言是也,然而这般庸懦颟顸之辈,恐不宜入我行台。”终究二人镇守巴东那么些年,不能够安百姓、固防守,以御贼人来侵,顷刻间便即失地弃守,不必亲与交谈,也知道不会是什么有本事的,则我若用了他们,被他们带坏了我关中行台的风气可怎么好啊?

    裴嶷反复劝说,裴该只是不允,最终裴嶷无奈之下,只得退而求其次:“彼等来此,是恐朝廷治其失土之罪,文约还当为其缓颊,以笼络人心——机会不可失也。”

    裴该点头说,这倒没有太大问题,我命郭璞写一封上奏,帮那俩货求求情,免了他们的死罪,也就成了。裴嶷摇头道:“不可,彼等不往洛阳,而先来投关中,复又归之洛阳,恐朝廷质疑文约越俎……”终究巴东不归行台管,你有什么理由为巴东守将求情啊?

    最终商定,命郭璞作书,裴该署名,交给杨谦、毌丘奥,让他们持此书信,到洛阳去拜谒荀崧,请荀景猷帮忙缓颊。如此一来,裴该既无越俎代疱之嫌,那二人也仍然会感念裴该的恩德,勉强可算是两全。

第三十八章、反攻倒算

    梁懃接到长安的公文,急得是团团乱转,不知道是否应当从命。他怕一旦离开武都,前往长安,裴该会治其死罪……最不济也将他转任别处,则自己在宕昌的根基就此会被连根拔起哪。

    当然了,不从估计也不成,老熊仍然驻守武都,兵强马壮,而且如今汉中已定,外患消除,熊悌之可以把全部兵力都用在征剿宕昌上,自己实在是挡不住啊……

    百般筹谋,无计可施,最终只得将出大笔财货来,去向张节讨教——据说张先生是智谋之士,故而熊督才如此器重他,说不定他能帮我拿出什么对策来哪。

    这时候张节已经通过内部消息,知道长安有人荐其继任为武都县长,这个职位他是很想拿到手的。终究其人志不在军戎,他也知道自己对于行军作战,并无专长,此前投入“武林营”中,只是找一个晋身之阶罢了。一县长令虽然品位不高,终究荷亲民重任,从墨绶长吏做起,进而郡守、刺史,直至朝中九卿,对于门第不高的张节理来说,这是一条可以详细规划的,也有前例可循的攀升之途。

    汉末魏晋之际,旧有的官僚体系被打破,世家豪族还未能彻底掌权,就有无数寒门子弟通过这样的途径,一步步晋升高位——尤以曹操麾下最多。在张节看来,先不论有无谋篡之心,裴大司马的权势和用人之道,实可比拟当年的魏武,则在其麾下为县令长,将是一个不错的开端。

    因此他必须把梁懃给轰到长安去——若使其为叛,再加剿灭,既麻烦又恐夜长梦多。

    就此劝告梁懃说:“君何以不肯往长安去啊?武都虽叛,祸不甚大,君无死罪,且有甄将军为君后盾,大司马岂肯害君性命?”

    梁懃嗫嚅着道:“我之家业,都在宕昌,实不忍相离也……”

    张节笑道:“不知君之志向,是为晋臣,是为羌酋啊?若只欲为羌酋,则自不可擅离根据,若欲为晋臣,又何惜些许产业?大司马本籍河东,不见下河东后,即迁向闻喜;即贵家梁司徒,本籍乌氏,却离关中而向洛阳……”

    封建王朝为了避免地方坐大,从来都有异地任官的制度,除非特殊情况,否则本郡之人不能为本郡之官,得把你调别郡去。因此张节就说了,你若留在武都,那永远都是羌酋,若想为晋之大臣,打开晋升的通路,就必须得敢于抛弃故土,打烂那些坛坛罐罐。

    梁懃听了,这才恍然大悟,连声致谢,就此整束行装,急奔长安而去。随即熊悌之亦携张节等返归长安,裴该分别召见了这两拨人。

    经过交谈,他认为梁懃不过庸碌之辈——实话说即便把他放回宕昌去,终其一生,也掀不起什么大乱子来——张节于政事上,倒似乎还有一日之长。因而最后决定,转任梁懃为略阳郡平襄县长,命张节继任为武都县长。

    梁懃跑甄随府上,去跟自家从妹见了一面,请她多多写信给甄随,帮忙自己说说好话——“我今复归于晋,是否能够攀龙附凤,位至两千石,全靠妹婿了。”这人没什么大志向,能做上郡国守相,或者相应的中朝职位,也就满足了。

    梁氏劝告道:“阿兄既弃宕昌,还当将族人陆续迁出——不如即往归本籍乌氏,可得梁司徒为援。”

    梁懃点头,说我明白的,一旦我在平襄坐稳,自然会迁出族人,并且逐渐割断和那些羌人的联系。

    随即辞别裴该,直奔略阳而去。可是才刚过了略阳县,距离平襄还有好几百里地呢,突然得信——略阳氐乱,正在围攻平襄县城!

    梁懃不禁大惊道:“怎么我到哪里,都有氐人作乱哪?!”

    略阳氐乱,乃是人为煽动起来的,根由就在新任刺史裴粹身上。

    当日裴该召裴粹就任秦州刺史,裴粹时在凉州,名为武威郡守,其实不过张寔的幕宾而已,接到任命,乃先跑去请问张寔。倘在过去,张寔未必肯放人,但他才刚前赴榆中,跟裴该见了一面,双方言谈甚欢,申以盟好,这会儿自然不便拒绝裴该的请求。他只是对裴粹说:“方才得报,胡寇大举入侵关中,大司马乃急离冀县东御,胜负尚且不明。公演若此际南下,恐有凶险,不如稍待些时日……”

    因此裴粹便砌辞敷衍,不肯成行,要一直听说裴该打赢了,他这才辞别张寔,离开凉州,南下到冀城去跟裴嶷办交接。

    从兄弟二人久别重逢,恳谈了整整三天,裴粹反复询问相关裴该的能力、志向、秉性,最重要是实力,裴嶷备悉解说,当然啦,在他嘴里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坏话,整个儿把裴该夸成了一朵奇葩。裴粹便说了:“秦州地广人稀,晋戎混居,田土不饶,实为难治……愚弟恐怕难当如此重任啊。”

    裴嶷笑笑说:“我已留雍州强兵为镇,其实治秦不难。今文约方破胡倾国之卒二十万,威震西戎,试问谁还胆敢作乱呢?尊兄即殁于是州,公演岂不愿绍续兄业,为国家重安陇上么?”

    然后压低一点儿声音,对裴粹说:“今长安行台,能当秦州之任者,也非凤毛麟角,然吾独荐公演,何也?我裴氏若能稳固雍、秦二州,则文约之势牢固不拔,即昔日季彦公(裴秀)、逸民公(裴頠)在时,家族亦不如今日之烜赫。则为国为家,公演勿辞辛劳啊。”

    裴粹心里这才有了底,于是等到裴嶷一走,他就开始在秦州实施自己的政策,第一步说起来很简单,就两个字——“报仇”。

    裴粹之兄裴苞曾为秦州刺史,先因拒司马保上陇而遭到攻击,兵败后依附贾疋,但等贾疋一死,后台崩塌,司马保便再次发兵,攻打裴苞,复请凉州张轨发兵南下,终将裴苞杀害。

    但是裴粹并不恨张轨,一则他在凉州,跟张寔关系不错,自然不便衔恨乃父;二来张轨已经死了呀,人死则恩仇俱灭,那还有什么可恨的?再者说来,张轨终究只是帮凶,害死自己兄长的主谋,还是司马保!

    然而司马保被囚洛阳,裴粹也不可能把手伸那么长去收拾他,于是将满腔愤恨,全都倾斜在了司马保的余党头上。尤其当日裴苞在秦州,败得如此之速,固然因其将兵无方,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则是很多地方土豪都慑于司马保的藩王之号,纷纷起而响应,反攻裴苞之故。

    裴粹事先打听清楚了,秦州只有陇西辛氏、李氏,天水赵氏等有限的几个家族正式依附了裴该——指的是家族中有重要成员出仕长安,并且任职在七品以上——也就是说,这些家族是不可轻动的,而其他家族,便可任由他处置了。

    关键是裴该击败司马保,名义上控制整个秦州,时间还并不长。初擒司马保之时,多数家族便有依附之意,但随即胡寇大举来攻,裴该东归御敌,他们便自然而然地缩回了脚步,打算观望一段时间再看。等到裴该于河桥破胡,消息传来,许多家族这才坚定了投靠之心,但很可惜,他们遣人到冀城来,所要面对的就不再是裴嶷了,而是心怀怨恨的裴粹。

    陇上本无世家大族,而且多数并不以经学、文艺见长,却娴熟弓马之道,在以司马氏为首的世族掌权之后,自然会被边缘化,裴粹相信收拾了他们,是必然不会动摇关中政权,甚至于整个晋朝的根基的。

    于是便开始施以种种手段,对包括陇西彭氏、李氏,天水姜氏、杨氏、秦氏、狄氏、段氏、尹氏,南安庞氏、林氏,略阳李氏,金城边氏、单氏等等大地主,开始了大肆的反攻、清算。但凡当日司马保与裴苞相争之时,没有旗帜鲜明站在裴苞一边的,全都难逃裴粹的毒手。

    当然啦,陇上各家必不肯束手待毙,但他们势力小弱而且分散,裴粹利用裴嶷留给他的数千大司马军,再加上临时招募的数千州兵,便足以攻堡破垒,杀得人头滚滚了。即便户口数最繁的天水各家,姜、杨等从汉末起便为一方土豪,先拒韩遂,复逐马超,但经过多年动乱,其力亦衰,即便能够重新联合起来,也不会是装备精良、组织力也强的大司马军的对手。

    只是汉末以来,随着中央势力的衰退和更替,秦陇之地戎势复炽,晋人各家为了自保,与附近氐、羌杂胡也都日益加深羁绊,逐渐形成了半联盟的状态。因而裴粹迫害这些家族,他们无力正面拮抗,乃被迫暗中煽动戎部,掀起叛乱。

    此前游遐以护西戎校尉的身份,巡游陇上,曾经一度笼络住了绝大多数的戎部——主要也在于司马保与各郡旧守横征暴敛,早就已经丧尽了氐、羌之心——但这种纯出于感情的羁縻,再加小大之势对比所造成的俯首称臣,终究势难长久。一旦裴粹妨害到了晋人土豪的利益,晋人土豪再将损害转嫁于周边戎部,则戎部多数有如干柴,迸上一点火星,便会燃起燎原之火来。

    叛乱首先在略阳郡西部和天水郡北部发生,叛氐万众攻陷了平襄县城,叛羌数千团团围困住显新县城。显新县在冀县之北,相距不到百里,裴粹闻报大惊,急忙遣将往讨,倒是顺利击退了叛羌,但随即氐、羌合流,又再度包围了更北面的成纪……

    梁懃正待赴任平襄,突然听说任所氐乱,已经攻陷了城池,不禁大吃一惊。

    他倒也非颟顸之辈,赶紧遣人探查得实,然后才拨转马头,一口气逃回了长安城,向裴该禀报。裴该急召裴诜前来,询问秦州之事,裴诜说我正要上报哪,秦州戎乱,恳请发兵征剿。

    裴该冷着脸问道:“略阳、天水的氐、羌,究竟因何而乱哪?汝父在秦州抄家灭门,杀戮旧姓,遂使彼等煽动氐、羌作乱,汝负有监察关西之责,此前因何不报?难道说,是出于亲亲相隐之义不成么?”

    裴诜闻言大惊,赶紧避席而拜,辩解说:“臣实无欺瞒明公之意,国家之事,何论父子啊?家父在秦州所为,实乃刺史之正任,即有疏失,臣亦不能预料此恶果也,故而未报……”

    裴粹终究是老牌官僚,不是蛮勇之夫,他想要收拾境内各家,那肯定是要明宣其罪,把程序设计得无懈可击的,而不可能二话不说,直接便挥师杀去。况且姜、秦等家族,趁着乱世侵占土地、奴役平民、勾结西戎、鱼肉地方,哪家都不可能晶莹剔透、毫无瑕疵啊,绝大多数情况下,裴粹根本就不需要捏造什么罪名。

    举例来说,司马保久镇陇上,其幕府之中,各家子弟自不在少,其后随着司马保的颟顸,张春、杨次等人跋扈,裴该进占关中、威胁陇上,如辛、麴等家多作鸟兽散,则姜、秦各姓,也自然而然地步其后尘。裴粹可以就此行文责问,说你家的谁谁曾经附逆,不要以为逃回乡去,朝廷法度便难以企及了,还不赶紧绑将出来,更待何时啊?

    起初确实有几个家族怂了,被迫献出曾为司马保从吏的子弟,本以为连党羽都算不上,裴使君不过稍加责罚而已,谁想裴粹直接就祭起了屠刀。如此一来,其余各家皆不敢再从命,裴粹就此得着了借口,可以窝藏逆贼的罪名,直接发兵,攻堡破垒。

    当然啦,裴粹曾听裴嶷说起过,裴文约实怀仁心,不喜大加杀戮;且就裴公演本人而言,真要把那么多家族全都杀尽,很可能不下数万之众,他自己也下不去手——况且秦州本来就地广人稀,真要杀掉几万晋人,我拿什么贡献给长安啊?是以破门之后,只诛首恶,余皆打散而居。

    可是所谓“首恶”,多数是指的家中掌权之人;而且虽然裴粹杀人不多,因此而夺占的土地却不在少。则一旦被裴使君盯上的家族,基本上就算是完了,从此与黎庶无异,恐怕数十年间,再也无缘于仕途……

    略阳、天水各家,就此联合起来,煽动氐、羌作乱——至于陇西、金城等郡,裴粹是先近后远,先难后易,还没能收拾到他们头上……

    裴粹裴公演身为秦州刺史,自然有权在境内搜杀叛逆,乃至于发兵攻打窝藏罪犯的家族,只要他把罪名坐实了,程序走正规了,即便裴该也无从责问。当然啦,裴该对于秦州,是想镇之以静,以便慢慢消化的,则裴粹运用如此酷烈的手段,必然会引发地方动荡,裴诜对此既然有所察觉——他若是连秦州之事都弄不明白,也就不用再搞情报工作了——自当早早禀报裴该知道才是。

    裴该若知此事,可能会行文裴粹,请他将手段略略放软一些,罗网略略放松一些,一切以安靖为要。

    只是裴粹的主要目的是报仇,裴诜对此又岂能不知啊?给亲人报仇,在这年月也属于政治正确,裴诜自然乐见其成,加上儒家“亲亲相隐”之义,故此下意识地当相关秦州的情报都是小事,并未及时禀报裴该。

    然而裴该此番见召,所问直接诛心,裴诜难免慌张。本来若非群会,私下见面之时,裴该对于这些亲眷都是很客气的,也要他们互以辈分相称,而不必自称“臣”,称呼自己的官衔或者“明公”。裴诜这一慌张,“臣”与“明公”等语乃脱口而出,紧着分辩,说我不是故意要为父亲隐瞒,实在是没想到会发生戎乱哪!

    这倒是真话,无论裴粹还是裴诜,都见不及此,否则裴粹必不敢如此妄为,裴诜也肯定会事先汇报。

    裴诜心说可以让你小瞧我的能力,因为能力可以培养,经验可以累积,但绝不能让文约认为我不够忠诚,故意隐瞒要事——对于搞情报工作的人而言,这是大忌啊!

    裴该盯着裴诜,良久不言,裴子羽就觉得后背涔涔汗下,心说文约之威日重,我这回不会是真触了他的逆鳞了吧?终于,裴该一摆手:“阿兄请坐。”

    裴诜才刚舒一口气,就听裴该又道:“何事重大,何事无谓,自当由我自行择断,阿兄不可稍隐。”

    裴诜再度俯首,连称遵命。

    裴该便道:“日后阿兄侦查所知,事无巨细,皆当书成节略,密呈于我。”裴诜忙道:“臣知之矣,敢不从命?”

    裴该又顿了一顿,问裴诜道:“西戎之乱,其势如何,兄以为当遣多少兵马前往镇定啊?”

    裴诜说我回去就整理一份详细的报告书出来,方便明公与百僚计议——“若以臣个人之陋见,氐、羌之乱,其势不炽,长安但发三五千军往,以助家父……裴使君,必能于旬月间敉平之。”

    裴该缓缓摇头:“西戎各部,互有联络,倘若不以大军临之,只恐彼等相互攀援,终至野火燎原之势,难以收拾……”

第三十九章、平戎策

    翌日,裴诜把相关秦州戎乱的详细情报上呈裴该,同时裴粹也派来了请援的使者,裴该便召集文武属吏商议对策。

    裴嶷的想法与裴诜很接近,认为戎乱既然是晋人地主煽动起来的,必然不难敉平,只需要熟悉陇上情势的将领,率领三五千军前往,便可奏功。当然啦,同时还得再把游子远撒出去,以达成恩威并济、抚剿并用的效果。

    陶侃赞成其意,并且说:“臣方遣人如前所议,在冯翊北部段段筑堡,向北方推进,以期于年内抵达高奴;而甄将军于河东,亦与刘粲对峙。关中粮秣物资,本便不足,当此时也,实不宜大动兵于秦州,调用三五千军,恐怕已是极限。”

    裴该便问:“则任谁将兵为好啊?”

    陈安当即站起身来,拱手道:“臣久处陇上,地理稔熟,于西戎各部酋大也皆相识,恳请率军往征。”

    裴该并没有把陈安编入大司马三军,使其领兵,而是给了一个五品上大夫的头衔,使为枢部属,辅佐部掾郭默。枢部主掌军令,主要工作是搜集各方面军事情报,就战略方针提出建议,对具体军事行动拟定预案。郭默对这个全新的部门、崭新的工作很感兴趣,最近一直在跟工部打擂台,求调工匠,为他做一套雍、秦、凉三郡的立体舆图出来。但陈安本是冲锋陷阵之将,全无统筹全局之能,却郁闷得要死,整天空坐发呆,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

    因此既闻战讯,又在老家略阳,不禁热血沸腾,忙不迭地便即起身请战。

    裴该伸出手来,手掌朝下,略略一按,示意陈安坐下,笑谓道:“正因为卿熟悉陇上地理、情势,才更应当坐镇中枢,统筹方略,不宜轻列戎行啊。”

    裴该知道,迟早是要把陈安撒出去的,以那家伙的秉赋,坐镇后方做参谋,实在卯不对榫。他之所以暂命陈安为枢部属,一是想瞧瞧这家伙有没有能够从将而至帅的隐藏才能,值得培养——几个月下来,根据各方汇报,基本可以确定了没有……二是为了磋磨其性,以避免将来一撒出去就拢不住了。

    正是因为陈安久在陇上,威名素著,且熟戎情,才不能放他回略阳、天水间去——原本历史上,他可是振臂一呼,就号称在彼处拉起来十万晋戎大军的啊!即便将来要用陈安领兵,在裴该想来,一则兵不可过万,过了万估计陈安把控不住;二则,必将用以他处,而非陇上。

    只有把陈安彻底从秦陇间剥离开,才能放心施用其才。

    故此婉拒了陈安的请求。随即兵部掾辛攀举荐第一旅旅佐姚弋仲,他说:“弋仲本籍虽在南安,距离天水、略阳亦不甚远,且若命其为将,可镇定南安、陇西诸羌,使不党同乱戎而起。此前朝命至,命我河东之军暂缓北上,以使刘粲、刘曜二酋相争,待时而再取渔翁之利,则弋仲暂离河东,亦无害于东事也。”

    众人皆以为姚弋仲虽然依附未久,却是先投裴该部曲营,积功而外放的,裴该对其人颇为器重——那可是唯一一个挂上尉衔的旅级将领啊——必愿命其为将,西定秦州。然而裴该沉吟良久后,却开口问道:“还有其他合适人选么?”

    一边询问,一边似有意,似无意地,把目光移向了游遐游子远。游遐见状,便于座上一拱手:“臣意不必三五千军往征陇上,徒耗粮秣,即秦州所留正辅军,并召集军须等归附戎部往讨,便足可平乱。”

    裴该注目游遐,徐徐说道:“裴公演恐怕难当如此重任。”

    游遐当即请令:“臣于戎情甚熟,自当西上,相助裴使君,并监秦州之军。”

    其实在这天的正式会议之前,裴该便提前召见了游遐,就此番秦州戎乱,征求对方的意见。游子远为行部掾,兼抚西戎校尉,则相关陇上戎情,他也是有自己专门的情报渠道的,甚至于对某些内情的洞察,比裴诜所探会更为详尽。

    好比说,裴诜的汇报书中,并没有提到乱戎首领的名字,游遐也有报告书呈上,却开列了其中二人,都是氐酋,一个叫徐库彭,一个叫句渠知。

    裴该览书不禁皱眉——这俩名字有点儿耳熟啊……

    好不容易才回想起来,在原本的历史上,刘曜占据关西之后,长水校尉尹车便勾结巴氐酋大徐库彭,妄图谋反,其事为刘曜所侦知,乃杀尹车,囚禁徐库彭等西戎酋长五十余人于阿房。游遐时为前赵光禄大夫,苦谏刘曜勿杀诸戎,刘曜不允,谁想到屠刀一落,巴氐俱反,推举句渠知为主,号归善王,四山羌、氐、巴、羯应之者竟达三十余万,关中大乱……

    这场动乱,最后就是被游子远平定下来的,他主动向刘曜请命,将兵五千,宣言大赦乱众,结果军次雍城,就有十多万氐、羌俯首而降;随即进军安定,讨平句氏宗党五千余家于阴密,并迫使陈安出城郊迎。

    最后游子远又兵向上郡,击垮了虚除权渠。

    裴该既然想起这些“后事”来,就此动念——这趟平乱,我不如还是让游子远去办吧。

    于是召见游遐,征询他的意见。游子远说:“略阳、天水诸氐、巴(巴氐是氐族的分支之一),大小百余部,原本其半数结盟,拥戴苻氏为主。其后苻氏内乱,郭将军进取略阳,摧破其盟,苻氏近乎于灭。徐库彭、句渠知,因此而逐渐雄强,有重合诸部之意。

    “然而两郡内氐、羌不下五万户,今闻止得万五千众叛反,可见徐、句之势,尚不足以动摇陇上。臣意当以戎制戎,召军须等发兵往攻,并赦其协从,只剿徐、句,则乱事瞬息可平也。”

    说到这里,略微顿了一顿,拱手道:“臣尚有一言,恳请明公垂听。”

    裴该说有什么想法你尽管直言,不必隐晦。

    游遐便道:“我晋之税,颇为苛重。使户按五十亩计,收租四斛,户出绢三匹、绵三斤,则足田之家,亩税八升——而曹魏时亩税止二升而已,且唯出绢二匹、绵二斤。魏时尚有敌国并立,租赋本较汉时为重,而我晋兴之际,西蜀已亡,旋灭东吴,国无大患,何以税重魏时近乎两倍?实不可解啊。”

    裴该笑一笑,说:“此事不难解。”对于晋朝的赋税制度,他身为执政大臣,当然要做详细调研。他也确实觉得赋税过重,曾经打算轻减,是裴嶷等人说国家方用兵于胡,粮秣物资不足,尚不便更改税度——重要的是你从重改轻容易,一旦国用不足,打算增税,那阻力可就太大啦,所以还是暂且维持原状为好。

    因此裴该就向游遐解释,说:“其一,前代有田赋,有户税,而大乱初敉,我晋方建,田亩户册多不完全,乃使诸郡国总核户数,暂时不及于田。所收租四斛,其实是合田赋、户税为一的,且止按每户一丁计,其实百姓家中丁壮二三人者,比比皆是。其二,国初所封诸侯过滥,计领内所收租谷及绢,三分之一入为诸侯之奉,是以不得不重赋税,以便国用。

    “尚有其三,有官有品者,皆分禄田,可庇佃客,不课租赋,甚至于……可荫亲族……”

    总而言之,晋代赋税制度本身没有什么大问题,问题出在社会制度上,食禄阶层过多,导致真正向国库交税的户口和田亩数反倒比曹魏时更加减少,那么为了弥补国用不足,自然就必须重赋苛敛了——西晋之亡,非止诸侯内斗、夷狄作乱,赋税太重导致老百姓活不下去,纷纷依附大族,导致地方坐大,中央衰弱,也是动乱频发的很重要一个原因。

    游遐毕恭毕敬地听裴该解释,完了点一点头,补充说:“明公所言是也。倘若只是按一丁户为计,户足五十亩,则租赋虽重,百姓亦未必不能承受。然而就臣所知,永嘉之前,渭谷膏腴之地,多为官宦所占,百姓户可二十亩,已算中产,还如何筹措田赋啊?二十亩,不过丁女课田之数,男子即一丁亦无可尽力,况有余丁,因何求活?

    “至于远郡贫瘠之处,即便丰年,往往亩产不足二斛,即便力耕百亩,课税之后,所余亦不足一家之用。是以京兆、冯翊,官宦、大户多侵民田,民无以为生,只得附为佃客,甚至于卖身为奴婢;至于陇上诸郡,每逢荒歉,民必逃亡,多数为戎部或收留,或挟裹,戎势乃渐强……”

    裴该心里正迷糊呢,心说我跟你说戎乱的问题,你为什么跟我论起赋税来了?直到听闻“戎势乃渐强”一句,精神方才一振。

    就听游子远逐渐说到了正题:“至于戎部,按制,凡不课田者输义米,户三斛,远者五斗,极远者输算钱,人二十八文,虽较晋民为少,亦颇沉重。须知氐、羌杂胡多游牧为生,少植五谷,无以应官家所需,只得贩牛卖羊以实其数,中受商贾盘剥,亦无望饱食,一旦遭逢畜疫,必难求活。

    “因此氐人,尤其是羌人,渐亦开垦荒地,转牧为农,然而收获甚少,仍难足数。戎部大者,其酋大往往私贿官吏,少计户数,则其情与官宦、大户不课田者略同,晋戎百姓,乃多依附为奴,以逃赋役。而其小者不能为此,便难免有铤而走险之事发生了。

    “查今天水、略阳二郡乱戎,多是零星小部。至于其大部,臣此前西行抚戎,除其苛役,并请明公授以名爵,暂时不会为乱。”

    说到这里,略略一顿,又道:“无论晋戎,之所以为乱,都是为苛政所逼,走投无路下方始揭竿求活罢了。倘若实有野心,欲谋割据,则此际作乱,非其时也。”

    裴该连连点头,心说游遐分析得很有道理。实话说从汉末直到北魏前期,西北方向的各部戎乱就几乎从未停息过,三五年便会来这么一场,而且往往声势浩大,动不动便可啸聚二三十万乱民。自己才得秦州不久,就碰上这么一场戎乱,原本也在情理之中——即便没有裴粹的肆意妄为。

    只是对于那些怀有野心的大部酋大来说,这时候造反时机很差。倘若是关中大乱,或者胡寇进逼,那么趁乱而掀起反旗来,就有相当大的可能性扩充势力,攻城取邑;然而裴该已定关中,胡寇二十万一朝覆亡,基本而言,外无急患,你这时候造反,不是自己往刀尖上怼吗,怎么可能有胜算呢?

    所以游遐之意,此番戎乱,起事的都是些小部族,至于大部族,只要咱们及时拿出应对手段来,而不坐观乱事如同星火燎原般四处蔓延,那些酋大多半不傻,是不会轻易往这火坑里跳的。

    “明公欲平天下,先须保安生民,使民得食,才有望积聚。今雍州百姓,多归屯所,既许以三年后编户分田,则收缴虽众,亦不伤民心……”

    ——屯田制度下的盘剥是相当严重的,但一方面排除了所有的中间环节,另方面作为屯民,统一管理,统一分配,理论上反倒不大可能饿死人,所以在短时间内,这一制度确实可以压榨更多的收获出来。

    “然而秦州新建屯所不过十数,聚民不过三五千户,其余仍散在四野,耕瘠田、缴重赋。则诸郡大户为裴使君所逼,略一煽动,晋戎百姓,便易为乱。今欲平戎乱,先须轻赋税,臣请明公下令,晋民之赋减半,戎部课田者,其赋亦稍减,不课田者,准输牛羊、毛皮等以实租税。即赍此诏而西,再云协从不问,只诛首恶,则啸聚之戎,必将一朝而散也。”

    裴该捻须沉吟,良久之后,突然开口问道:“卿以为,裴使君在秦州所为,是否正途……”想一想,如此提问实有偏差,便即改口道:“其于国家,有利无利啊?”

    游遐双眉微微一皱,脑袋里转了好几个圈儿,这才试探着回复道:“在臣以为,实于国家有利,可惜过于操切了……”

第四十章、荐主

    裴该倘若不问,游子远还意识不到这一点——本来裴粹的施政导致戎乱,那肯定是于国家有损害啊,裴该却偏偏要问“其于国家,有利无利啊”,这是什么意思?大司马是认为,裴粹收拾秦州大姓之举,其实对国家也是有一定好处的吧?

    于是便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了一句——“在臣以为,实于国家有利,可惜过于操切了……”

    裴该微微一笑,提点游遐道:“彼等前依司马保,司马保既为我所擒,却不急来附,见我与胡寇对战,乃望作壁上观,这般首鼠两端之辈,不能说无罪。且卿此前有言,彼等往往趁乱多占田地,逼农为佃,甚至为奴,则若不加以制约,必害地方之政。

    “西戎若疮,迟早溃烂,小烂而割,可全性命,待其大烂,则无可割矣,割必伤命。前此卿谋苻氏,使略阳群氐无主,否则若今日苻氏倡乱,恐怕难平。今日作乱之戎,正可趁机分散之,能课田者等若晋民,徐徐导为中国之人,不能课田者由官家统筹安排,不使再生酋大……”

    裴该的意思,裴粹打击大地主的方针是没错的,只是他为的是报仇,不是真为地方安稳考虑,因而行事过于酷烈,导致很多戎部遭到煽动,起而作乱。不过正好趁这个机会,把略阳、天水二郡的西戎问题彻底解决了,将各部酋大一并诛除,把氐、羌等若编户,慢慢地彻底加以消化。

    更远一些的地方,戎部更多,而且更大,但一时还解决不了;略阳、天水两郡本来就是秦州的核心所在,距离雍州也近,人口相对繁盛,土地相对肥沃,则这两个郡是一定要稳稳地抓在自己手里才行啊。

    游子远玲珑七窍,当即便明白了裴该的用意,不禁连连点头:“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明公所言是也,臣受教了。”

    裴该把身子略略朝后一仰,注目游遐,笑道:“卿既然我所云,不知可有胆量,为我西定秦陇啊?”

    会议尚未召开,其实裴该就已经内定,要派游遐去平定秦州的戎乱了。

    不过游遐终究不属于大司马三军系统,命其率兵出征,在程序上未见得合适。因此他在裴该注目自己之时,主动请令,说的是:“臣于戎情甚熟,自当西上,相助裴使君,并监秦州之军。”

    监军是临时差遣,理论上不重身份,更无关系统,前代多以君主的宠臣监军,或以牧守的佐贰监军,后世则多以文吏监军,甚至还有派宦官出而监军的。

    然而裴该是想把西事一以付之游遐,而不想让游子远仅仅辅佐裴粹,或者往监其军。因此他先不认可游遐所请,却转过头去对裴嶷说:

    “我若粮秣充足,自可发大军往征——若得五万军上陇,何戎可敌啊?”

    裴嶷心说这不是扯淡呢嘛,即便粮秣充足,为定不足两万的乱戎,你就要派发五万大军?咱们得有多富裕,钱花不完了,粮食吃不完了,才敢这么杀鸡用牛刀啊?但知道裴该必有后话,因此也不质疑,只是垂首静听。

    就听裴该话锋一转,又道:“既欲以寡兵对乱戎,则须如君所言,抚剿两策并用。我意减轻秦州晋戎散民之赋役,并宣以朝廷安民之意,赦其协从,然后或可不战而使乱贼自降也。”

    裴嶷、陶侃等尽皆点头:“自当如此。”

    裴该见状,便终于点到了正题,说:“裴公演于秦州已有苛暴之名,再若以之抚戎,恐怕氐、羌不信,必须更以他人,主掌秦州,方可见效。”

    裴嶷闻言,不禁吃了一惊,急忙拱手道:“公演方任秦州,不过数月,若即罢之,恐怕……恐怕有伤明公知人之明啊!”

    裴该摇头道:“虽罢裴公演秦州刺史,然可召入长安,改以他任——既为我裴氏尊长,想来不会怪罪于我吧?”说着话,似笑非笑,注目裴嶷。

    裴嶷不禁暗中叫苦——他原本是想让裴粹坐稳秦州,而自己在雍州,就此把雍、秦这两个行台最核心的州牢牢抓在裴家人手里的,谁想俏眉眼做给瞎子看,裴该貌似并不领情。听裴该的意思,想让游遐接替裴粹为秦州刺史,倘若就事论事,未必不是合适人选,但……那家伙终究姓游,而不姓裴啊!

    只是就连他都没有想到,才不过短短的几个月而已,裴粹在秦州会搞得如此天怒人怨,还竟然引发了规模不小的戎乱……倘若只是数千人啸聚山林,以州兵便可征剿,这事儿甚至都不必上报行台,州中自行消化即可;但问题是乱戎不下万五千之数,还攻破了平襄县城,裴粹进而行文长安,请求增援,这事儿肯定就压不下去了……

    裴嶷曾任昌黎郡守,因为晋朝不设郡尉,郡守军政大权一把抓,所以他也是带过兵的,再加上南归以来,辅佐裴该北伐中原、西定关中,自然积累了不少的经验,自忖倘若自己身在冀城,靠着留守的正兵,加以部分辅兵,必能将那些匆匆啸聚起来的乱戎一鼓而灭。之所以建议再多发三五千军去,不过是怕消息传递迟缓,不知等军至陇上,形势是否还有变化,故而谨慎行事,多加一层保险罢了。

    但裴粹虽然也当过武威郡守,凉州纯是张家的地盘,他不过备位而已,实际上只能算是张寔的客卿、参谋,缺乏军事经验,正因如此,或许是被乱戎表面上的浩大之势给吓住了吧,才会向长安请求增援。

    碰到这种事儿,裴该没有当场拍桌子,下令将裴粹槛送长安问罪,就已经算很给长辈面子啦,自己又怎么可能拦得住他被罢免呢?只是,当初是自己举荐的裴粹,如今赴任不过数月,便即罢免,固然是裴公演胡作妄为所致,我这脸上也难免燥得慌吧……而且将来兄弟之间,还要怎么相见呢?

    不禁斜了一眼裴诜,裴诜眼观鼻,鼻观心,面沉似水,毫无为自家老爹求情之意;再瞧裴通,那小年轻迎面撞上自己的目光,竟然直接就把脸给别过去了。

    裴嶷心说你们老爹的事儿,你们都不着急,竟然只有我一个人跟这儿上火啊……虽然裴该说了,既然是他长辈,他自当召还长安来,别有任用,只是行台这儿一个萝卜一个坑,好位置也都占得差不多了,裴公演再来,哪还有容身之地啊?

    难道让裴粹接替游遐管行部?可是方才引发戎乱,很明显他是不适合这个职务的。

    正在烦闷,就听裴该正式下令,命游遐接替裴粹,担任秦州刺史,从长安的正兵中挑出一个部五百人来,护着他即日启程,前往冀城,去平戎乱。

    会议结束,百僚纷纷辞别而出,只有裴嶷特意留了下来,还没等人走干净,就先朝裴该深深一揖,说:“公演守牧秦州,本为臣所举荐,则其有罪,臣亦当连坐……”

    两汉对于人才的运用,主体是察举制,也就是地方官或朝中大老荐举,相关部门考察,然后可以任官。故此一旦受荐者违反了朝廷制度,甚至于触犯了国家法律,理论上荐主也要受到相应的惩罚。

    连坐制度以秦为甚,根据《史记》所载:“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所以秦相范雎荐郑安平为将,郑安平却为赵军所败,率两万兵马降赵,按律当诛三族,荐主范雎与之同罪。好在秦昭王宠信范雎,不但法外开恩,还“下令国中,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免得范相国面子上不好看。但两年以后,范雎所荐王稽又坐与诸侯勾通之罪,按律斩了首,范雎就此再也干不下去了,只得称病而让蔡泽……

    汉法没有那么严,可是荐主连坐的制度仍然存在——富平侯张勃就因为荐举过陈汤,陈汤获罪后,他也被削去封邑二百户,并且死后还谥之为“缪”——魏、晋因之。

    其实即便是到了科举肇兴的唐代,因为科举只是选拔人才,具体官员任用往往还得靠荐举,故此也仍然保留着荐主连坐,唐玄宗就曾经在诏命中说,一旦荐举得官,“如后有亏犯典宪,名实不相副者,所举之人,与之同罚”。

    那么按道理来说,既然裴粹因过被免,裴嶷作为荐主,自然也应当多少受到点儿责罚吧,他见裴该不提,就站出来主动表态——“则其有罪,臣亦当连坐……”

    裴该笑着摆摆手:“叔父何必如此?”会已经散了,所以他也不再用“君”或者“卿”来称呼裴嶷了,仍然尊称为叔——“公演叔父不过不适任而已,何得云罪啊?彼既无罪,叔父又何必连坐?”

    倘若裴粹是平襄县长,那么平襄县城失守,他自然有罪;但作为秦州刺史,既可以把很多责任推诿给下属,也不可能所有下属的过失也全都得他一个人扛起来,故此就目前形势而言,是“过”是“罪”,尚在两可之间。

    裴嶷要的就是裴该作这般定性,闻言暗喜,乃先致谢,随即话锋一转,说:“臣内掌行台之事,外任雍州之政,案牍劳形,实在心力交瘁,还望趁此机会,暂卸一肩……”

    裴该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皱眉问道:“叔父之意,公演叔父既交卸了秦州刺史,乃可改任雍州刺史么?”

    “还望明公垂允,倘若仍不能定州政、安黎庶,甚至违律,臣当与之共受责罚。”

    裴嶷的意思,这个荐主我当定了,我愿意为他担保,不再出什么妖蛾子,并且情愿事先声明,肯负连带责任。

    裴该不禁踌躇,就问:“真可适任否?”

    裴嶷眼神左右一扫,发现同僚们基本上全都已经退出去了——此前特意在人没全走光之前请罪,一是表明自己立身之正,二也是为了趁机哄抬裴该的威望,但此后所言话语,就不便宣之于众啦——这才压低声音说道:“我与公演兄,虽然少年相见,旋即天涯分隔,参商几三十载,然前在冀城与之恳谈三日,乃知其人秉性、才能。

    “公演实有州郡之才,惜乎此番为报乃兄之仇,行事操切——这也是人之常情,本属同族,不必过于苛责。则若命之雍州之政,必能如文约之意——且其即坐镇长安,百僚相邻,又岂敢妄为啊?

    “文约,我裴氏本为大族,支系繁盛,如今文约为干,更须旁系为枝,裴柏才可长青。公演兄虽非逸才,也不驽钝,岂可置而不用啊?若用公演,别支亦将陆续归附;不用公演,恐怕摇动族内人心,不可不三思哪。”

    裴该心说你果然还是家族利益为先,好在目前裴氏的家族利益还没有跟国家利益起太大冲突,否则的话……不过也说不定将来会有起冲突的一天,那么先固家族,未必于我不利。

    想到这里,微微一笑,对裴嶷说:“叔父,裴柏之盛,岂如司马?司马氏枝繁叶茂,反致天下丧乱,难道不是殷鉴么?”

    裴嶷听闻此言,不禁悚然而惊,脑海中千回百转,难免影响到言辞,说话竟然有些结巴:“这、这……岂可比类皇族?且司马氏分封太滥,是制度之过,并非不当重用同宗……”咽了一口唾沫,言语稍微流畅一些了,他警惕地左右瞧瞧,发现除几名侍卫外,堂上并无旁人,干脆大着胆子,深入阐述道:

    “曹魏苛待宗室,遂使司马氏代魏,因此前鉴,大封同姓,不想矫枉过正了……”

    裴该摇一摇头,说:“叔父,曹氏之败,不在苛待宗室。丕、睿皆待同宗有若囚徒,河山亦固,待曹睿临终时幡然改制,用曹宇、曹爽,司马氏才有机可趁。关键是主幼之时,却用曹爽那般妄人,如我晋武皇帝遗命使杨骏辅政,但用非其人,不论宗室、姻戚,岂有不败之理啊?”

    说完这些话,他一摆手:“即为同宗,如景思(裴宪)一般附羯叛国之罪,亦不可轻赦。虽然,叔父既然一力荐举公演叔父,我也不宜坚拒,便如叔父所请好了。希望他到长安来,不要再使我失望。”

第四十一章、僭号

    裴该使游遐接任秦州刺史,往定陇上。这边兵马才刚出动,王贡便有急信从东方传来,通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本年五月晦日,在襄国百僚拥戴之下,石勒自称赵王,并且遣使通报平阳。

    裴该得报,不禁一拍桌案,大笑道:“这羯奴还真做出来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是在刘聪薨逝后,靳准作乱,杀刘粲而自据平阳,于是刘曜、石勒一西一东,夹击而灭靳氏。随即刘曜僭位,本欲加石勒太宰、大将军,拜赵王,复疑石勒将袭己,而斩其使,毁前约。石勒返归襄国后,听闻此事,大怒云:

    “……帝王之起,何复有常?赵王、赵帝,孤自取之,名号大小,岂由他人所节制耶!”

    于是自称大将军、大单于、领冀州牧,即于襄国建宫室,即赵王位。

    就表面上看起来,是刘曜对不起石勒,石勒完全是被对方激怒,这才起了反心——然而事实未必如此。

    当日东西两雄共击靳氏,虽然刘曜实力不如石勒,但论名位,本在石勒之上,理当担任联军统帅,可石勒却全无听命之意。旋即靳氏内乱,靳明、靳康杀靳准而降于刘曜,时刘曜已僭即皇帝位,即允其请。石勒闻讯大怒,恼恨靳氏不肯归降于自己,乃与石虎合兵,继续进攻平阳,破城后大焚宫室,并徙浑仪、乐器于襄国。

    ——浑仪乃司天之器,乐器是皇室所用,都是当初从洛阳掠来的,把这些代表政权的重宝全都运到自家地盘儿上去,则石勒之心,不问可知矣。

    倘若刘曜的实力充分,当场就应该跟石勒翻脸。但这家伙起初不肯明宣其罪,以稳固自己新晋皇帝的声望,复又在明白自己打不过对方的前提下,斩使背约,昏招迭出,这才白白送给了石勒以自立的借口。

    故而,石勒之叛汉,乃是野心和实力达到一定程度后,水到渠成的必然结果,至于刘曜对他的态度,那只是一根导火索,或者不如说可资利用的借口罢了。

    在这条时间线上,野心暂且不论,石勒之势,也足够自立啦。他既已得冀、并二州,以及司州西部,复逐刘琨、败段氏,一口气攻陷了蓟城,得到幽州之半,实力之雄强,天下无对——晋朝方面,得祖逖和裴该联合起来,才是他的对手,单独提出一家,亦皆有所不及。那么既然到了这个份儿上,他这汉臣又能再当多久呢?

    关键是胡汉之势,也比原本历史上要小弱得多,不但关中为裴该所得,而且河东为甄随侵入,河内半落祖逖之手,刘聪、刘曜所有,不过一个半郡而已,况且还互相掣肘,内斗不休。这样的朝廷,谁肯心服啊?裴该心说易地而处,这种猪队友我也是不想要的。

    即便石勒审于晋势日强,还想跟平阳携手对敌,他麾下将吏未必没有更进一步的心——即便换成了曹操和司马父子,若再允他们多活几年,说不定也“顺天应人”,提前篡位了。

    而且王贡此前就有密报,说程遐等人互相串联,正在煽动石勒称王,还表功劳说,其中也有自己谋划、用间之力。于是刘曜许诺封石勒赵王,刘聪按下不允,就跟原本历史上一样,成为了石勒僭号的主要借口。

    王贡在密信上,对东方之事阐述甚明。他说此前石勒与孔苌击败段氏,段匹磾被迫退到无终以东,再设防线,但石勒随即便归还段叔军,与之约合。段氏暂无反攻之力,只得受盟,如此一来,燕国以西的幽州最富庶之地,尽数落入石勒之手。

    刘琨于此之前,便已先走辽东,途经徐无,段秀将一度落入段末柸之手的刘群送至军中,并且重申盟好。徐无属北平郡,往东是辽西郡,再东是昌黎郡——晋武帝咸宁二年,分幽州东部的昌黎、玄菟、辽东、乐浪、带方五郡为平州,现任平州刺史乃是王浚妻舅崔毖。

    崔毖是汉季名士崔琰之孙,正牌清河崔氏苗裔,自视甚高,既为王浚所表而牧于平州,遂割地自雄。想当年王浚为石勒所袭杀,段氏多次恳请与崔毖联手夺回幽州,为王浚报仇,崔毖却都以高句丽的侵袭为借口,拒不发兵。

    高句丽侵袭之事,倒也并非纯然虚言。这个始终不服王化的东北政权,曾在曹魏正始五年、六年,先后两次为魏将毌丘俭所败,堕其京城丸都山,逐其王于沃沮。但等曹魏退兵之后,高句丽很快便卷土重来,永嘉五年秋八月,他们就趁着中原大乱的机会,袭取辽东所属西安平城,切断了通往乐浪、带方二郡的道路。然后永嘉七年冬,侵乐浪,掳获男女二千余口;建兴二年秋,侵入带方。

    因此崔毖赴任之时,他仅仅拥有辽东、玄菟、昌黎三郡的统辖权——其中玄菟郡守裴武逝于任上,其弟、昌黎郡守裴嶷挂官而扶柩南下,崔毖遂得自命心腹,守此二郡——对于东南面的乐浪、带方,却根本伸不过手去。

    具体乐浪、带方二郡,是否已尽落高句丽之手,还是仍有晋国官民坚守,就连王贡也未能探明具体消息。但是王子赐眼界不浅,即于信中提出建议,说三国之时,孙吴曾经以大船载运使者和物资,经海路北上,联络割据辽东的公孙渊;且查地理,从东莱的黄县北指辽东郡马石津,不过四百里水程而已,而从东牟城东向带方郡南部,亦止两倍途程,可以尝试遣人经海路前往,探查实情。

    徐州有水师,更联合了不少江左豪商,运途直抵幽州。王贡的意思,大司马可以向淮海从事卫循下达旨令,命他派几条船以开发新的商路为名,略微绕点儿远,到平州去——“舟船往来,虽云风浪难测,然今陆上也非坦途;若能经海路侦得辽东、带方内情,较之陆路,快捷多矣。否则辽东之事报之于臣,多需一月,臣再往报长安,又近一月,逢有缓急,必然难筹应对之策……”

    拉回来说,崔毖在平州只是坐守之势,根本就不敢跟高句丽见仗,好在高句丽也方致力于东南二郡,尚未大举侵入辽东,只是每年秋冬之际会来抢掠一番,崔毖为此而干脆把西安平之民大多迁入内地,却不敢直撄敌锋。

    此番刘琨东走,抵达平州后就派人去联络崔毖,要他接受领导。然而崔毖外战无谋,内战有胆,陈兵于昌黎、宾途之间,以阻刘琨。刘琨所部残兵难以遽克,便命温峤去向鲜卑慕容部请援。

    慕容廆正在攻打宇文部,据说连战连捷,深入其境,因此不及往援刘琨,就派参谋、北平人阳耽前去“为两家解斗”。最终迫于压力,崔毖放刘琨进入宾途县歇马,同时仍设垒于医巫闾和青山之间,以护守昌黎。

    ——对于这一部分情报,裴该特意请来裴嶷相助解说,终究老先生曾任昌黎太守,于当地的地理再熟悉不过了。

    那么既然刘琨遁走,段氏败退,石勒的北部压力就此减轻,诸将吏趁此机会,大肆串联,纷纷上请石勒僭号称王……

    事实上,对于是否要僭称王号一事,石勒也犹豫了一个多月,委实拿不定主意。

    石勒的战略眼光比麾下多数将吏都要强得多了,他知道自己如今地盘儿虽大、兵马虽多,但尚未经过仔细整合,实际战斗能力还要打上个大大的问号。此前裴该在关西大展拳脚,祖逖继续巩固兖、豫、司之间的地盘,甚至于苏峻攻打曹嶷,石勒都不能及时发兵去掺和一脚,原因就在于偶逢荒歉,导致粮秣不足,大军难以远征。

    程遐曾经跟他说过:“倘若丰年能积三岁之谷,则荒年乃可大用武而无所顾虑矣。”问题是石勒自入河北以来,还没有赶上三度丰收,况且其间又进占并州、袭取幽州,把好不容易积攒起来那点儿家底儿几乎全都用光了。

    故此,必须要使得平阳政权继续存在下去,以抵御裴该,牵绊祖逖,才方便石勒在襄国稳妥积聚。倘若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平阳撕破了脸皮,导致胡势彻底崩溃,或许自己将直面裴、祖协力之军,那抵御难度就相当之大了。

    虽说张敬等人反复劝慰,说咱们只是希望您称王于河北,没说叛汉自立啊,您仍然可以做皇汉之臣,而以皇汉如今之势,也不敢主动与您决裂,有何可虑呢?然而人心是很难揣测的,石勒不敢保证一旦自己僭号称王,刘聪、刘曜可以毫不犹豫地追认,并且在追认之后,阵脚不乱,心无芥蒂,仍旧可以并力御敌。

    只是百僚之中,接近七成都恳请自己称王,并且这个比率还在逐日上升当中,石勒也实在不便忤逆众意。终究他只是胡汉属下一郡之公而已,还没有足够高的名位来哄抬声望,就无法在悖逆群意的前提下,仍然基本牢固地掌握部属之心。

    他为此而踯躅、犹疑,时常召张宾、程遐、张敬等人前来商议。张宾的观点跟石勒非常接近,也觉得此际称王,时机未到,但既然百僚咸请,也不宜背道而行。

    张孟孙为石勒谋划天下大势,说:“平阳君臣相斗,其势难振,迟早为裴、祖所灭。明公应使季龙将军稳固并州之政,恃太行之险以节节阻遏裴文约,使暂不为河北之患。然后先定厌次,铲除邵嗣祖这一席侧之贼,再资助曹嶷,使御苏峻,乃可倚大河而成牢固之势。

    “若能在平阳覆灭之前,底定河上,则形势对我有利。一旦裴文约大举而向平阳,明公便可渡河进袭兖州,先败祖逖,再威胁洛阳……”

    石勒其后又单独询问程遐,说以如今之势,我若用兵,该以何者为先啊?程子远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应平厌次,逐邵续。”石勒点点头,又问:“其后将向何处?先逐刘越石,还是裴文约、祖士稚?”

    程遐回答道:“刘琨数败之军,无能为也。明公欲定天下,固当先易后难,然而幽州西部尚有段氏,若逐刘琨,先需击败段氏,而若段氏联合宇文、慕容,并御我军,胜之不易——即胜,幽东及平州之地,旷远少人,未免得不偿失。东北可以暂且不论,则在攻克厌次后,合当进取兖州……”

    一来打兖州确实来得近便,二则徐州是裴该的旧地盘,程遐跟裴该是有密约的,生怕把裴该逼急了,把双方往来之事彻底兜出来……自己迟早要跟裴该割裂,但张宾未倒,尚且不是时候——

    “裴该远而祖逖近,自当先谋于祖,待底定中原后,再西向与裴某争雄。”

    说到这里,程遐压低一点儿声音,禀报说:“臣遣人往觇兖州之势,知新任兖州刺史蔡豹,为晋廷所命,非祖逖自署,二人素来不合。且东平内史徐龛,桀骜跋扈,与蔡豹每生龃龉,乃尝试说徐龛来降,以为内应。

    “一旦事成,明公可渡河直向濮阳,攻击蔡豹,并遏阻洛阳之师,复使徐龛呼应于东平,别将击桓宣于济北。济北、东平既下,濮阳亦不难得,则兖、豫之间,大可纵横……”

    石勒颔首道:“子远所言有理,则徐龛处,当尽力前往游说,我自不吝封赏。”

    程遐双手一摊,借机劝说道:“主公,欲往说徐龛来降,则赵王之命,较之赵公之命,不知更贵重几倍啊……”

    石勒摆摆手,笑着说:“我知之矣,子远无须多言。”

    石勒终究还是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一直到石虎千里迢迢,从晋阳派参军徐光送书信到襄国来,率领并州将吏四十余人一起劝进,请石勒多进一步,僭号称王。而且石虎也命徐光向石勒当面详细汇报了平阳的情势,反反复复,只为说明一个问题:

    那群姓刘的已经没救了,则您还寄望于他们的协助吗?这般猪队友,还是早点儿撇了为好吧。您若是坚决不肯答应称王,那没办法,侄儿的下一封上奏,就要干脆请阿叔称帝了!

    石勒这才终于下决断——老子就当赵王了,有啥不敢的?!

第四十二章、《韵集》难成

    胡汉麟嘉三年,也即晋建兴六年,五月,石虎、张宾、程遐、张敬等文武一百零四人上疏,请求石勒称王,石勒西面而让者五,南面而让者四,百僚叩头固请,石勒方才勉强许之。

    遂赦殊死以下,并均百姓田租之半,赏赐孤寡、孝悌、力田及死义之孤谷、帛,大酺七日。复依春秋列国、汉初诸侯王每世改元之旧制,改称赵王元年,立宗庙,于襄国营建东西宫阙。

    更改官制,加张宾大执法,位冠百僚之首。以张敬、裴宪为左右长史(刁膺已于不久前去世),程遐、张屈六为右左司马,石虎为单于元辅、都督并州军事,蘷安、孔苌、支雄、呼延莫、王阳、桃豹、逯明等为骠骑、车骑、卫等诸大将军。

    长史以下,设五部执掌政事,由傅畅、杜嘏、任播、崔绰、崔濬为掾;司马以下,设三部执掌军事,以续咸、庾景、吴豫为掾……

    消息传到长安,裴该细览王贡的密报,不禁莞尔,心说石世龙你这一套跟史书上记载的不尽相同啊,竟然还军政两分,各析其部,任命其掾……这特么不是跟我学的么?你交版权费了么,抄袭得倒是挺快啊!

    《晋书》中对于石赵初起时的官制,记载得非常混乱,但由此亦可看出,整个架构非常粗疏,真正在政权中居于核心地位的,只有二人:一是张宾,为“大执法,专总朝政”,二是石虎,为“单于元辅、都督禁卫诸军事”。但在这条时间线上,很明显石虎被赋予了并州的方面之任,暂时无缘再统领禁军了。

    至于张宾,虽然仍被任命为大执法,位居百僚之上,但并不直领各部之事,仿佛以晋官制而论,身为上公,却并不领、录尚书事,无疑权柄大削,必不能“专总朝政”。以其名,就其任来看,张孟孙除辅佐石勒,为首席参谋外,日常主要负责监察工作,兼理诉讼。

    根据王贡的奏报,再联系自己前世读史所得,裴该多少有些欣慰地看到:我这个小蝴蝶翅膀的煽动,貌似导致石勒之信张宾,不如原本历史为甚了。但即便如此,想要如程遐所愿,彻底扳倒张宾,仍属任重而道远。

    其实在前一世,裴该对张宾并没有太大恶感。所谓十六国时期三大辅佐胡主的中原谋士,王景略自居魁首,裴该深为钦敬;崔伯渊敬陪末座,死得咎由自取;而张孟孙位在两者之间,其智可佩,其德……也就那么回事儿,说不上是好是坏。终究身为晋人而仕胡主,不能导石勒真为中国人,甚至不能止其杀戮,是应当加以谴责的;然而基于时流和历史局限性,似乎也不必太过苛责。

    就好比身为后世的文明人,你自然应当反感野蛮时代的吃人风俗、活祭习惯,但直接站在道德高度谴责古人,那就未免过份了。

    裴该对张宾的观感是在不断变化的。初入此世,得见宁平城中的尸山血海,接触到晋胡相争的惨怛现实,他当时急切地想要干掉张宾,以免石氏按照原本历史发展壮大。但继而自己北伐成功,又在关中站稳了脚跟,乃知即便以张宾之智,也终非无所不能——只要自己的实力够强,足以碾压羯势,则石勒、张宾再有能耐,又何所畏惧啊?

    既然如此,那么是否扳倒张宾,也并非当前急务了。

    可是再一想,却仍然希望能够干掉张孟孙,不让他再如同原本历史上那样,正常老病而死,只有这样,才能警戒世人——附胡依羯,就是这种下场!

    只是如何才能干掉张宾,裴该也无良谋,只得暂且交给王贡,让那“毒士”去具体筹划吧。

    就目前而言,裴该非常好奇,平阳方面接到石勒的上奏,说自己已称赵王,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王贡因为布间于襄国,故此最先得到消息,随即快马传报裴该;而石勒遣往平阳的使者,当然不可能走得那么快,则平阳君臣,对于石勒称王之事,尚且懵懂无知。

    至于刘粲在临汾、绛邑之间,自然得着消息就更晚了。

    这数月之间,刘粲于平阳郡南部收拾败兵加新募士卒,又重新聚拢起了四万之众。他每天吃住在军营之中,督导训练,以待时机好北归平阳,铲除刘曜。

    平阳的刘聪已经遣人秘密送来了讨伐刘曜的诏书,但是声明时机未到,要刘粲、刘骥兄弟继续隐忍——“以待朕命。”刘士光椎心泣血,励精图治,整个人变得更加阴郁而暴躁。倒是其弟刘骥,也陪着兄长每日练兵,腰腹间的脂肪竟然逐渐变薄,隐约复归了几分昔日的风采。

    刘粲因应周边形势,分别向洛阳、解县和晋阳派去了使者,前两处是去约合的,后一处则是求取援军。

    他给洛阳晋廷开出的条件,是待自己复归平阳后,即归还河内郡与晋怀帝的遗骸,然而晋方因祖纳之议,缄口不言,并不肯做出明确答复。遣使到解县去,刘粲以胡汉皇太子、大单于的身份,拉拢甄随,说只要你不紧逼,等我复归之后,即拜为单于左辅、冠军大将军,封河东郡公。甄随见信之后,二话不说,直接毁书斩使。

    但是基于洛阳和长安双方面的严令,甄随也只得暂时止步不前,不继续向河东北部诸郡挺进。他命姚弋仲整训士卒,自己每日不是置酒高会,就是跑去吕静处酣卧,还对吕静发牢骚说:“刘粲这软蛋,人既拘其父,便该拼了命直往平阳去相救,他却只知练兵,一连数月,全无举措。身处方寸之地,能得多少粮,养多少兵?如何练得出来啊?白让老爷跟这里等他……”

    吕静完全不理外事,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接口才好,只当甄随所言是耳旁风,自己一门心思做学问。

    但甄随实感烦闷,还是忍不住要问他:“先生可有什么妙策啊?”

    吕静轻轻叹了口气,放下笔来,双手对握,活动活动手腕,随口繁衍道:“时机不到,便其北上,又有何益?时机若至,将军不催,他也自然会往平阳去的。”

    甄随乃追问道:“以先生看来,刘粲的时机,当在何时啊?”

    吕静把面孔一板,回复道:“将军,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将军理当整训士卒,以待刘粲之北,何故日日来我处搅扰啊?倘若优游无事,不如助我做书……”

    甄随笑道:“先生说笑话,我大字认不得一箩筐,提笔仿佛拿筷,嫌只有一支,挟不住肉……岂能助先生做书啊?”

    吕静缓缓转过身来,面朝甄随,请求道:“将军是南人,与我等口音有异,我问一些词,将军缓缓而诵,且看是否有助于我分韵编目吧。”

    甄随闻言,不禁一皱眉头:“我晋语学得如此之好,哪来什么口音?”

    吕静一时好奇,便问:“然而将军乡内,所言不是晋语么?究竟是如何讲话的,可肯赐教一二?”

    吕静做韵书,理当只按官话编目,就不应该去考究别处方言,遑论蛮语。虽说武陵蛮受中国多年影响,理论上说的也算是中国话的一种方言,而非别种语言,终究跟后世闽语、粤语似的,在发音方法乃至于句式构成方面,跟普通话大相径庭。因此甄随说几句蛮语,立刻就把吕静给带沟里去了,导致他的《韵集》比原本历史更晚了好些年才得成书……

    此乃后话,暂且不提。且说刘粲还命人北向晋阳,挑唆石虎与他南北夹击,共谋刘曜,许诺事成之后,加石虎郡公爵。石虎览书,不禁哂笑,说:“汝家不肯与我叔父赵王做,仍命为郡公,则我又岂敢贪图郡公之爵啊?刘粲真妄人也!”直接把使者给哄回来了,传口信给刘粲,说我只从赵公之命,你有本事让赵公给我下旨吧。

    然而刘粲自知与石勒之间嫌隙很深,而石勒与刘曜倒无宿怨,因此不敢遣使去游说石勒。眼见南面的晋军虽然暂时止步,但各方面对他伸出去的橄榄枝,基本上全无回应,不禁气沮。

    就此瞧着麾下将兵全都不顺眼,动辄斥喝乃至鞭笞,部下中只有兄弟刘骥和亲信靳准没有遭过他的责难。

    但他最烦难的还不是外交问题,而是粮秣无着。原本就是溃败之军,粮草物资一路上基本全都丢光了,而临汾、绛邑府库之中,乃至民间,也实在搜刮不出多少来。四万之众日常吃用不是一个小数目,刘粲虽然整天呆在军中,其实是轮番整训士卒,具体到每个人头上,不过六七日一操而已——没办法,吃不饱肚子,还怎么有力气训练哪?

    他手里还捏着薛涛和裴硕做人质,乃命二人写信送往族中,要求供输粮秣物资。薛涛倒是听话写了信,但却被薛宁直接怼了回来,说我当日报信,使太子殿下勿向安邑,你原本不是说会把家兄还回来的么?殿下既然失信,我又怎么能够相信供输了物资之后,你会善待家兄啊?

    其实薛宁巴不得刘粲一怒之下,直接把老哥给砍了,那他便可明正言顺地继任族长之位。就算不砍吧,也请你拘留着我哥三五年的,等我把族内权柄全都揽到手,那么即便薛涛回来,也只好主动靠边站了。

    至于裴硕,老头儿骨头很硬,坚决不肯为刘粲做书。刘粲无奈之下,只得诓骗裴硕道:“不必言及其他,止作书报个平安便可,使贵家知我善待先生,不轻易起降晋之心。晋人若有实力,早已克安邑而下闻喜矣,既然逡巡不前,可见其力亦竭。贵家此际不妨两属,免遭灭门之祸。”

    裴硕终究岁数大了,又被刘粲裹胁着到处跑,身子骨吃不大住劲儿,连带着脑筋也没从前灵光,竟然真的从命做书,要族人善保家业,不可轻举妄动。

    于是刘粲便遣人持书前往闻喜,喝令裴氏贡献粮秣——汝家族长书信在此,可见尚且在生,我也并未苛待,但若汝等不肯供输,恐怕便只能见到老先生的头颅返家啦。

    但是裴硕终究并没有在书信中给族人下命令,故此胡使也不敢过份讨要,每次不过勒索数千斛米谷而已,完全杯水车薪,难济于事。

    刘粲把自己的情况,写成上奏,通过隐秘渠道传递到刘聪案前,书中之意:爹呀,我快支持不下去了,倘若不赶紧挥师北上,怕是熬不到秋收啊……

    一直等到五月下旬,才终于有密使从平阳前来,传递讯息,说:“都中大乱,殿下正好趁此时机,即刻北上,伐灭叛贼刘曜!”刘粲又惊又喜,急忙问道:“都中因何而乱啊?陛下可还安泰否?”

    平阳之乱,是从刘均被刺开始的。

    且说刘景奉命出祭霍山的第三日,刘均突然得到郭猗传信,说天子又已沉醉,并且我已经拿到了废黜刘粲皇太子之位的诏书。刘均大喜,急忙领着几名从人,前去密会郭猗,索要诏书。

    谁想到郭猗早就埋伏下了禁军,甫一相见,便将刘均一行尽数乱刀砍死,把尸体全都投入了井中。

    胡汉朝的禁军,原本全都掌握在刘聪诸子手中。

    想当初刘粲为谋刘乂,恳请乃父置辅汉、都护、中军、上军、辅军、镇京、卫京、前军、后军、左军、右军、上军、下军、辅国、冠军、龙骧、武牙十七营,以诸兄弟为大将军,各营配兵二千。其后因为在河南战败、刘敷战死等缘由,陆续调中军于外,等到刘粲统合了“二十万”大军征讨关中,又拉走一批禁军,于是十七营残余的不到两万众,就自然而然成为了禁军以及京师卫戍部队。

    刘曜来袭时,所部也不过三万之众,而且良莠不齐,倘若刘聪诸子能够善将诸营的话,是大有机会御之于城外的。但可惜诸王颟顸者居多,且公卿多为内应,相助打开了城门,禁军因此而溃,刘曜遂得掌握了整个平阳。

    刘聪既然假意与刘曜和睦,双方便商定条件,仍使原本的诸营而非刘曜之军护守宫禁——平阳城防自然交给了刘曜所部——但保留诸王各营大将军号,却使留居府中,不实领禁军,改由刘曜推荐的几名老臣将兵。此后二刘便各施手段,拉拢这几名老将,趁着刘曜劳累于国事之时,刘聪近水楼台先得月,终于抢到了先手。

    就此顺利诱杀了刘均……

第四十三章、平阳之乱

    刘均是刘曜的谋主,又被任命为尚书,两位刘景虽然和刘曜共平尚书事,其实只是备位而已,具体政务全都操持在刘均的手中。

    此前刘聪、郭猗设计,想要诱骗刘曜出外祭山,却被刘均在朝堂上鼓动唇舌,层层击破,则刘聪等人自然痛恨刘均入骨。郭猗就说了,须得先杀刘均,断刘曜的臂膀,然后才可图之。

    眼见刘粲传来密信,说自军粮秣不继,恐怕难以久持,而且刘聪也被噩梦吓破了胆,不敢再与刘曜长期委蛇下去。就此慌急之下,铤而走险,让郭猗出面诱杀了刘均。

    本以为既匿其尸,神鬼不觉,然而刘均临行之前,却已经遣人向刘曜汇报过了,说废太子的诏书已下,我这便去为明公取来。谁想一去之后,再无影踪,刘曜因此生疑,下令平阳城关门大索。

    一连找了好几天,甚至连诸王府邸全都翻了一遍,却始终不得刘均的消息,顺带连郭猗都下落不明了——郭猗既见刘曜关闭城门搜索,又哪里还敢露面啊?最终刘曜把目光转向了禁中,乃遣参谋台产率兵,欲往禁中一索,却自然而然地被拦在了门外。

    ——这皇宫大内,不得诏旨,是你想进就能进的么?

    刘曜这会儿已经认定了,刘均必是为刘聪、郭猗所害,但他又不敢真的再闯禁宫,就此急与诸将吏商议。羊彝、台产等人趁机请求刘曜进入禁中,废刘聪而自立,然后才有可能搜杀郭猗,为刘均报仇。

    羊彝说了:“此前天子讽人上奏,先欲使宰相避位,又复谋逐明公于外,则其欲害明公之心,不问可知啊。”台产也说:“查刘粲在南,聚兵四五万,然而粮秣无着,恐怕难以久持,不日便将北上,以攻明公。天子此举,无疑与刘粲相呼应,先害刘子平,欲使明公阵脚自乱也!”

    贝丘王刘翼光起身呵斥道:“汝等安得出此悖逆不道之言?!即便天子有过,为臣者也当诤谏之,岂有谋篡之理啊?为今之计,大王应召集百僚,同拜阙前,请天子交出郭猗来,以明真相,以正国法,岂有擅闯宫禁之理?!”

    羊彝撇嘴道:“为谋国家,岂惜令名?明公前此闯宫,天子亦宽赦之,安知今日……”

    刘翼光瞠目道:“岂有逼其让位,而天子尚肯宽赦僭主之事?!”

    刘曜反复劝慰,说我没有这个意思,不过如今事起非常,大家伙儿聚在一起商议,言者无罪,贝丘王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吧。好不容易才把刘翼光给按坐了下来。

    台产见状,就改了口,说:“郭猗必为刘粲所唆使也。指使内宦谋害大臣,如此岂可居留储君之位?明公当即上奏,请天子废黜刘粲,改以代王为皇太子……”

    羊彝插嘴道:“此事明公已然奏过多次,天子俱不理会,且近日又往往醉酒,不理朝事,则奏之何益啊?明公唯有直入宫禁,面陈天子,使传位于代王……”

    刘翼光闻言,直接跳起来,“当啷”一声抽出腰间佩剑,便朝羊彝扑去,口称:“不杀此谋逆小人,终坏大王令名!”羊彝吓得绕柱而走,刘曜也急了,同样抽出刀来,一把架住刘翼光的长剑,呵斥道:“羊容叔也是国家大臣,岂可擅杀?”

    刘翼光把长剑朝地上一掷,恨声道:“大王今不杀此等小人,异日必死于彼獠之手!”头也不回,鞋也不穿,直接就出堂而去了。

    其实刘翼光也瞧明白了,君相之争,已然图穷匕见,再无妥协的可能,不是刘聪、刘粲杀死刘曜,估计就是刘曜弑君谋篡……自己原本希望可以缓缓弥合双方的矛盾,一致对敌,如今看来,终是泡影。君子不留危墙之下,这般乱局,既然自己没办法解决,那还不如早早闪人为好啊——这混水我终究还是趟不起!

    于是一口气逃归府中,带上家眷,乘车喝开城门,逃得是无影无踪。

    刘翼光既然跑了,羊彝、台产等人便加紧唆使刘曜篡位。羊彝说道:“天子既忌明公,甚至出此谋杀之下策,即便明公能退晋师,恢复河山,也终难逃身死族灭的下场。为今之计,只有起而一搏——明公尚且犹疑,难道要等刘粲大军列于城外,而天子于城内相呼应,才肯醒悟么?”

    刘曜百般筹谋,无计可施,最终只得一顿脚,说:“便如卿等所言,我再闯宫禁,去请求天子禅位于代王吧,如此一来,刘粲再无大义名分,旦夕可灭。”

    便命羊彝守护自家府邸,台产率兵去保护代王刘恒,大将刘岳掌控城门,自己带着刘干、刘黑、呼延谟等将,直奔禁中而来。

    刘聪闻报,大惊失色,急忙与郭猗商议。郭猗道:“为今之计,陛下只有聚集禁军,与之一战了,且当急召皇太子殿下率军来助。”随即表示,我去拖延住刘曜的脚步,给您谋得足够的准备时间吧。

    刘曜欲入宫禁,却为禁军所阻,即于阙外高呼请谒天子,得到回复说天子方醉卧,请雍王明日再来……刘曜终于怒了,一按腰间佩刀,斥喝道:“难道汝等欲隔绝内外,挟持天子不成么?若不早速打开宫门,休怪孤要率军闯宫了!”

    话音才落,忽听一声惊天动地的恸哭声响起,随即一个人满身是血,从侧面直朝刘曜冲来。将士们急忙挥刀上前,将此人拿下,就听那人尖着嗓子高叫道:“雍王殿下救命啊!”

    刘曜皱眉问道:“什么人?”

    有认识的禀报说:“是内臣郭猗。”

    刘曜大怒喝道:“这厮既害刘子平,竟然还敢来见孤么?!”

    就听郭猗叫道:“臣实未害刘子平,其中本有委屈,是故前来大王驾前恳请相救——大王勿信小人之言,忠奸不辨哪!”

    刘曜心中疑惑,就命将郭猗带至面前,按跪在地上,问他:“刘子平前往见汝,一去便无影踪,难道不是为汝所害么?既云未害,难道子平尚且在生?”

    郭猗伏在地上,抹着眼泪说:“刘子平确已遇难,却非臣所加害,其中颇有隐情,还请大王屏退左右,臣始敢明言……”

    刘均当日失踪,自称是去找郭猗讨要诏书的。但若正式行诏,自然应当尚书明奏宫中,天子首肯加印,然后再下尚书,没有某位尚书单独跑去找个宦官取要的道理啊,此事与程序不合,刘曜自然也不敢明宣于口。

    因此犹豫了一下,便即步至宫墙一侧,命将士们全都退到三丈之外,他只带着两名亲信护卫,与郭猗当面对谈。郭猗跟过来以后,仍然跪在面前,一边抽噎,一边低声禀报说:“大王此前使刘子平传言,授臣之任,臣实已得手,便遣人召刘子平,请与宫外择地相会,将诏书付与。谁想臣到时,刘子平却已遇害……”

    刘曜双眉紧锁,低声喝问道:“岂有此理,若非汝之所为,则子平为谁所害?当日情形如何,汝可备悉道来。”

    郭猗双手撑地,略仰起头来,回禀道:“臣当日领着三名内宦,潜出宫门……”就此开始编故事,说自己到了约定的地点,就见刘均及其从人已然倒在了血泊之中,施毒手的是几名禁军装束的大汉。自己见势不妙,掉头就跑,却被凶手们追上,把跟随的三名小宦官全都砍了,独独留下自己的性命,搜去诏书,拘禁起来……

    既然是临时编的故事,又想要拖延时间,以便刘聪聚集禁军,郭猗故意把每个细节都描述到了,自然难免漏洞百出。刘曜越听越是疑惑,就几个关键问题追问了几句,郭猗有些答不上来了,声音逐渐地越来越低,嗫嚅道:“其中尚有内情,未及先禀大王……”

    刘曜自然而然地把就身体朝前一倾,靠近郭猗,问他:“有何内情,汝若所言是实,孤便饶汝……”

    话未说完,就见郭猗猛地将腰一挺,直蹿起来,右手中寒光闪烁,直取刘曜前心!

    郭猗预先在靴筒了藏了匕首,因为刘曜急于知道刘均的生死,召其相问,故而麾下士兵不及细搜,匆匆放过,于是他便趁着伏地哭告的机会,悄悄地将匕首抽出来,捏在手心之中。等到谎话再也编不下去了,郭猗眼瞧着刘曜似无防备,将身前倾,知道如此时机若不抓住,那便再无机会,于是将身一起,挺着匕首便直刺刘曜。

    寒光闪起,刘曜大惊失色,本能地就把身子朝后一仰。他本是百战宿将,娴熟弓马武艺,郭猗虽然也习过几日器械,倘若正面对敌,必然不是刘曜的对手;但此刻促起不意,短兵直向胸口,刘曜也不禁慌了神儿,这一仰虽然顺利避过匕首,却就此站不稳步,朝后而倒,一屁股墩儿就坐地上了。

    郭猗趁机纵身一跃,便朝刘曜扑去。在他想来,我只要压在你身上,你一时挣扎不起,那我匕首就可以随便找地方插——这匕首是淬过毒药的,见血封喉,看刘曜身着朝服,未穿铠甲,则只要划破一点皮肉,国家之难,就此而解!

    可谁想到距离刘曜还有这么两三尺的距离,突然间脖子一紧,已被人死死攥住,随即又一只大手绕至正面,捏住了他的手腕。郭猗就觉得一股大力传来,腕骨几乎折断,不禁五指一松,“当”的一声,匕首堕地。

    出手的自然是刘曜身后的护卫之一,但其实此人本非刘曜部曲,而是他麾下勇将平先——自从刘均失踪,刘曜便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于是命平先穿着部曲衣服,紧随在自己身边,须臾不离。

    这平先乃是能够生擒虚除伊余,甚至与甄随搏战都仅仅稍落下风的猛将,在原本历史上,他还当面战败并且擒获过陈安……郭猗又如何是他的对手啊?遂被平先一把攥住脖子,继而卸掉了武器,朝着地上狠狠一掷,直接摔断了郭猗的一条腿骨,疼得他大声惨呼。

    刘曜这才站起身来,“当”的一声,佩刀出鞘。

    郭猗知道谋刺失手,再无机会,而且自己的性命只在顷刻之间……于是扯着嗓子高叫道:“刘曜谋篡,欲废太子,天子不允,遂兴兵犯阙作乱,汝等……”

    一句话没喊完,早被刘曜长刀落下,自脖颈而至胸膛,连皮肉带骨头,全都劈开,鲜血直喷出一尺多高。

    郭猗倘若不喊叫,估计刘曜还不会杀他,因为急于知道刘均遇害的真相啊,还必须审问出刘均的尸身,究竟藏匿于何处。但郭猗这么一叫唤,刘曜便再不可能容其活命了。

    既杀郭猗,刘曜也被逼得毫无退路了,于是略略一愣,便即紧咬牙关,长刀扬起,高呼道:“进攻!”

    刘干、刘黑等将当即驱策士卒,直逼宫门,守门的数十名禁军大恐之下,纷纷抛下武器,跪地请降。可是虽然扫清了宫外的阻碍,宫门却仍不肯开,刘黑高叫了几声,就听门内有人回应道:“刘曜逼宫谋篡,凡我皇汉子民,人人得而诛之。有擒杀刘曜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正是刘聪的声音。

    随即宫墙上探出无数身形来,纷纷张弓而射,箭若雨下。刘曜军促不及防,急忙拋下六七具尸体后,狼狈而退——就连大将呼延谟臂上也中了一箭。

    刘曜知道今日图穷匕见,只有一战了,当即指挥士卒,重新整队,喝令刘黑:“往附近官邸去,取大梁木来攻门。”又命部曲传令,使刘岳等分军来合,一起进攻禁宫。

    终究刘曜所部多是百战之卒,比起长年护守平阳的禁军来,无论组织力还是经验都要丰富得多,刘曜又于阵前大呼道:“天子失德,宠奸佞而信小人,日夕醉卧,如此岂可保安社稷?孤为光文皇帝族子,此为复先帝遗业,非谋篡也!恳请天子改悔,退位传于代王,可免使生灵涂炭!”大致上稳定了军心。因此双方互以弓箭对射之下,禁军纷纷坠下墙去,气为之夺。

    隔不多久,刘黑带人拆屋,扛来了一根合抱粗的梁木,刘曜便命以之猛撞宫门。一连十数下,宫门竟然开裂,眼见得禁军难以防堵,刘曜军便要顺利攻入禁中,突然间身后却有喊杀声传来,无数声音在叫:“刘曜谋篡!”

    刘曜大吃一惊,转过头去一瞧旗号,不禁勃然而怒道:“是铁弗……刘虎竖子,竟敢叛吾!”

第四十四章、崇山遭遇战

    铁弗部首领乌路孤,归汉后被赐姓刘,改名刘虎,封为楼烦县公。

    去岁刘曜在高奴,卑辞厚币,请刘虎率兵来侵扰冯翊,刘虎率数千精骑傲然而来,却为陶侃所败,旋即又传来拓拔郁律趁机掩袭肆卢川,其弟刘路孤已降的消息……走投无路之下,刘虎只得依附刘曜,成为其麾下之将。

    可是等到刘曜进入平阳秉政之后,却并没有因此而升晋刘虎——也是因为刘虎的职位已经很高了,不便再升——刘虎难免心生怨望。在他想来,倘若当日不是从了刘曜所请,我又怎么会丢到了老家,被迫要寄人篱下啊?则我付出了那么大的牺牲,刘曜你起码也得封我个王爵吧……

    反正我已经姓了刘了,又如何做不得王?

    刘聪、郭猗,遂趁机遣人拉拢刘虎,欲使其为己所用。等到今日刘曜陈兵于宫门之前,刘聪知道唯有一战了,便急忙召聚禁军,同时遣宦官从旁门潜出宫外,去联络非刘曜一党的公卿大臣。

    关键也是刘聪伪作每日沉醉,郭猗传递假消息,既然瞒过了刘均,刘曜又岂能不上当啊?就此虽然逼宫而阵,却还并没有做好全面开战的准备。在刘曜想来,我只要威吓一番,则禁军自然开门迎降,我直接冲进去把刘聪从榻上揪下来,不管他是清醒是酣睡,把着手盖上章,直接下诏退位,不就齐活了么?

    就此难免有所疏失,被一群宦官潜出了宫外,趁着郭猗拖延时间的机会,叫来了刘虎等人。

    刘聪所寄望的外援,一是刘虎,二是他几个成年的儿子——如河间王刘易、彭城王刘翼、高平王刘悝等——这些藩王虽然被剥夺了兵权,禁足府中,终究连部曲带家奴,也各能召集起数百甚至上千人,集结起来就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了。

    因此特意急草诏书,命刘虎率铁弗兵讨伐刘曜,许诺事成之后,即加封其为广平郡王。刘虎贪图王爵,当即点集兵马,来攻刘曜。

    刘聪也是打老了仗的,虽说最近几年来一直居于深宫,武艺基本上全都放下了,但战场直觉终究还在。一见铁弗兵杀来,他当即下令,打开宫门,全军杀出。刘曜军遭到前后夹击,又是在京都街道上,难以排布大阵——就算宫前的铜驼大街再如何宽广,终究还只是一条道路而已——不禁大乱。

    战约两刻,刘曜大败,平先卫护着他突围而走,逃归雍王府邸,羊彝开门接入。刘干、呼延谟等尽皆跑散,大将刘黑却死于乱军之中。

    随即诸王亦将兵来合,与铁弗兵及部分禁军,团团围住了刘曜府邸,四面攻打。刘曜指挥士卒抵御,同时问左右:“刘岳何在,难道也叛了孤不成么?”

    刘岳是刘曜的亲信大将,受命护守各处城门,刘曜才开始进攻禁宫的时候,就已经派人前去传令,要他分一部兵马前来增援。然而刘岳认为以刘曜之兵,足以攻破宫禁,自己手里捏着两万多戍守兵马,最好谨守城门,勿使天子或诸王逃窜,故此并不热心,行动迟缓。

    其后不久,便有朝廷公卿来找到他,出示刘聪的手诏,请他倒戈以讨刘曜,许诺事成之后,也封以王爵。刘岳不见此诏便罢,既见诏书,不禁大急——“天子既有余暇下诏,且命大臣持以见吾,可见大王之势凶险了!”这才亲率兵马,来救刘曜。

    因为消息滞后,他一口气就杀到了宫门前,刘聪倒是并未出宫,闻报大惊,急忙下令,再将宫门紧闭,禁军二度上墙御守。刘岳即于阙外高声问道:“雍王何在?”刘聪使人诓之云:“已授首矣,则汝不即拜伏请罪,更待何时啊?”

    刘岳不禁嚎啕大哭,好在随即就有人来报,说雍王战败,退归府邸去了。刘岳这才急匆匆率部离开宫门,前来相救刘曜。双方对战,那些诸王所部多是临时拼凑的部曲、家奴,组织涣散,骤遇刘岳之军,竟然一触即溃,连累了铁弗兵也大败而走。

    诸王与禁军匆匆逃归禁中,闭门紧守。刘虎却不入宫,稍稍收拢兵马,便转身去占据了宫城北面的大夏门,与禁中呈犄角策应之势。朝中百官半数紧闭府门,不敢出外——多以故晋文吏为主——三成率奴婢、依附来助刘曜,两成进入禁宫,护卫刘聪。

    就此平阳城彻底化作了修罗杀场,双方每日对战,伏尸遍地,乃至于纵火攻敌,导致城内半数房屋俱化灰烬。百姓们全都携老带幼,想要逃出城外去避难,却被刘岳或刘虎下令紧闭城门,一个不放,甚至于挥刀赶杀百姓,无论妇孺,不退即斩……

    其间刘干率军占据了武库,但库中残余兵器却不足千柄……刘虎使一部占据了太仓,刮地三尺,只得糙米数百斛而已。于是双方各闯大户乃至公卿宅邸,拆屋做兵器,搜粮为军资,间中杀害无辜、奸**女之事,层出不穷,无可遏制。

    刘曜方面虽然因为兵数较多,占据了上风,但刘聪严守宫禁,刘虎悍御大夏门,使得他一连三日皆不能得手。眼见局面如此混乱,刘永明不禁喟叹道:“倘若子平仍然在生,必不使局势至于今日……即至今日,亦必能有化解之策啊!”

    参军台产提醒他说:“乌路孤既占北门,天子乃可遣人出外,召唤刘粲北上。计点时日,倘若刘粲急行而来,三五日便至城下,乃与天子合兵,我等必无胜理啊!大王还当早作筹谋才是。”

    刘曜顿足道:“都是汝等劝我往闯宫禁,乃至于此……如今尚有何良策可谋啊?”

    羊彝急忙辩解道:“即便大王不闯宫禁,以天子心性,既使郭猗谋害刘子平,其图大王,亦不过这数日间事耳。大王今先发制人,尚且不能遽克宫禁,倘若后发而为人所制,更不知当如何是好了。”

    大将刘岳建议道:“臣请将一部兵马,出城以御刘粲。刘粲所部皆败战之军,又粮秣不足,或能于路摧破之,如此,则天子失了外援,军心必乱,大王战胜可期。”

    刘曜摇头道:“刘粲兵马再弱,终究有数万之众,倘若我有胜算,早便使卿等率师南向临汾、绛邑之间矣,何必等待今日啊?今我内敌天子、乌路孤,而再谋外御刘粲,最多不过发五千兵去,能有几成胜算哪?”

    刘岳指点地图,分析道:“倘若不急发兵,南御刘粲,待彼直逼城下,则大王绝无胜算。若急发兵,平阳南五十里有崇山,正扼汾水东岸,倘能恃险下寨,便三千人亦可当五六万众……”

    刘曜手捻胡须,注目地图,半晌不语。

    平阳大致等同于后世的临汾市,不过一在汾水西岸,一在其东而已,就大地形而言,处于临汾盆地中部。临汾盆地西凭吕梁,东倚太岳、中条,南接运城盆地,汾水流贯其中,有如一条狭长的甬道。

    ——其实整个山西省的膏腴之地,就都是从西南到东北断断续续的狭长一条,运城盆地为其南端,北接临汾盆地、太原盆地、忻定盆地,直至大同盆地。

    因此受地形所限,刘粲北归平阳的进军路线是容易预判的,不过汾西、汾东两道而已。虽然平阳城本身在汾西,但汾东的道路相对平直、宽阔一些,则自临汾、绛邑之间而来,要比汾西之路近上这么数十晋里。故此刘粲为了急救乃父,很大可能性自汾东杀来。

    崇山后世名为塔儿山,位于平阳和临汾的中间位置,正好和汾水左右夹住了道路,确实是一处设垒拒敌的好战场。

    刘曜望图心算,筹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道:“倘若刘粲自汾东来,而我凭崇山下阵,确实可能遏其北上。然若止拒刘粲,彼自会西渡汾水,绕路而抵平阳城下……除非,依山恃险,设伏而大破之……”

    羊彝忙道:“诚如镇东将军(刘岳)所言,若能摧破刘粲,敌气必沮,则大王宫禁可入,平阳可定矣。”一力撺掇刘曜,分兵前往崇山去布阵。

    刘岳、刘干等将全都拱手请命,一个说给我五千军,必破刘粲,一个说我只要三千人,若不能胜,提头来见。刘粲还在沉吟,羊彝又说话了:“臣意,唯大王亲自将兵前往,方有胜算……”

    无论威名还是统军之能,刘曜自然都比刘岳等人为强,故此羊彝认定,只有刘曜亲往突袭刘粲,胜算才会更大一些。更重要的是,他未虑胜而先虑败——“倘若战事不利,或者不能遽破刘粲,使其绕至汾西而北,我等便只有暂弃平阳,先退至襄陵,再觅地自存,以待后举了。则大王先出城去,最为稳妥,设不能胜,也可急固襄陵之守。”

    刘曜仔细考虑了一会儿,也觉得这仗以少敌多,胜算并不是很大,或许真的只有本人才能当此重任。于是就把城守事宜托付给刘岳,把妻小托付给羊彝,代王刘恒托付给台产,更命刘干、呼延谟等率兵继续向宫城和大夏门施加压力,以迷惑刘聪、刘虎,他自己亲将三千兵马,急急出城,前往崇山设伏。

    再说刘粲接到了平阳方面快马传来的讯息,急忙点集兵马,兼程北上。只可惜麾下士卒虽多,因为粮秣不足,导致众心不整,无论他如何催促,这行军速度始终提不起来。最终刘粲急了,便命靳准督统后军,自与刘骥兄弟二人,率领两千骑兵奔驰在前。

    为了赶时间,他们果然走的是汾东的道路,军行二日,便至崇山南麓。刘骥对附近地理也是很熟悉的,便提醒兄长道:“前面路狭,左水右山,倘若刘曜在彼处立阵,恐怕难以突破。”可惜刘粲正在心急火燎——他生怕自己晚到一步,老爹先被刘曜给灭了可怎么好啊——也没细琢磨兄弟的警示,只是摇头道:“刘曜方与天子在平阳激战,安有余力再南守崇山啊?”

    扬鞭朝前一指道:“军行加速,可急过崇山,直抵平阳城下!”

    话音方落,就听一声鼓响,崇山西麓现出了无数的旌旗……

    其实刘曜率军也是刚到崇山而已,正待立阵,寻隐秘处设伏,突然前出的探马来报,说刘粲亲率骑兵,已然临近崇山了。刘曜不禁以拳擂胸,大恚道:“止差半日,而事不成,难道是天意要亡我么?!”

    他自知没有足够的时间设伏或者立阵了,而若转身折返平阳,据探马报说刘粲前军全都是骑兵,肯定一顿扬鞭策马,就有可能追上自己啊。平原对决,麾下只有三千人马,实无胜算,更何况还把背后亮给了敌人……

    事已至此,退既为难,也只好蒙着脑袋往前冲,铤而走险了——于是刘曜无奈之下,当即擂响战鼓,驱策士卒,便朝着刘粲所部直冲过来。

    刘粲军骤然遇敌,促不及防,队列当即混乱——本来两千骑兵就是一路疾驰而来的,自然不可能把哨探撒得太远了,则未及探明,敌旗已现,将兵又岂能不惊呢?

    刘曜于阵中见到刘粲的大纛,便欲执矛跃马,亲往相敌。猛将平先一把揪住他的马缰,劝告说:“大王千金之重,岂可亲冒矢石啊?臣愿为大王取刘粲首级来献!”于是一马当先,手挺铁戟——还是从甄随手里抢的那支——便朝刘粲当面冲去,所到之处,兵溃如同波开浪裂一般。

    刘骥急前遮护其兄,却被平先一戟拨开兵刃,复一戟刺落马下。刘粲慌了神儿,本能地一拨马头,转身就走,平先从后紧追不舍。

    还幸亏右车骑将军王腾,一则恐怕皇太子先行有失,二则不愿服从靳准的指挥,率其部曲急行追赶,这才及时赶到,逐退平先,救下了刘粲。

    平先使人缚了受伤的刘骥,归来禀报刘曜,刘曜叹息道:“可惜不能擒杀刘粲,止得刘骥,终究无用。”命人好生医治刘骥,遂于崇山上虚插旗帜,自己率部返身,折往襄陵。

    襄陵县城在汾水以东,位于平阳城的东偏南方向,相距不到五十里。刘曜自知未能一举击破刘粲,则待刘粲收拢败兵,必然渡过汾水,从西道进抵平阳,自己根本就拦不住啊,由此判断,平阳这仗我是输定了的。既然如此,不如暂弃平阳,退守襄陵,再谋对策。

    于是遣人到平阳城中去召唤部属,搬运家眷。

    谁想使者去不多时,便有刘岳遣来的急报送至襄陵,请刘曜赶紧复归平阳去……

第四十五章、胡君之殂

    那日刘曜才刚率军离开平阳,便有一队人马自北方络绎而来,随即听说平阳内乱,为首之人不惊反喜道:“天意如此,赵王合为天子!”

    此人名叫王修,本是石勒幕中从事中郎,石勒既称赵王,即命王修往送上奏于平阳。王修虽然不敢拒绝,心中却难免忐忑,生怕刘聪或者刘曜一怒之下,会直接取下自己的首级……因而不敢直向平阳,却先绕路前往晋阳,去恳请石虎派军相护。

    石虎得闻石勒终于称王,不胜之喜,即命参军晁赞率五千兵马,护送王修直至西河郡的中阳县,并说:“晁参军即留中阳,倘若刘氏敢害赵王使者,便直下平阳问罪,我亦当率大军来合……”

    随即冷哼一声:“倘若王中郎遇难,我便以事急不及禀报之由,专断而下平阳,诛除刘氏!如此一来,赵王再无疑虑,合为天子矣!”

    王修听了这话,就觉得脊背上一阵阵发凉,心说难道你是盼着刘聪、刘曜砍我的脑袋吗?那你就有借口攻打平阳了……只是他不敢违抗石勒之命,更不敢忤了石虎之意,只得战战兢兢,率使团继续南下。

    直到与晁赞分手,进入平阳地界,才突然听到传言,说刘曜谋篡,正与天子在平阳城内大战,只不过城门锁闭,难以进出,所以讯息很混乱,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占据了上风。王修于是大着胆子,靠近大夏门喊话,说襄国的使者,来谒……朝廷。

    他也不知道大夏门是谁掌着呢,所以含糊其辞,不说来谒天子,或者来谒雍王。

    守卒报于刘虎知道,刘虎便登上城楼,与晁赞对谈。晁赞认得刘虎,忙问:“传言城内方乱,不知其情若何?楼烦公可肯明示么?”

    刘虎也不过脑子,直截了当地回答道:“刘曜谋叛,天子方晋我广平郡王,使我讨伐刘曜,正在激战,未免乱党蹿逃,城门绝不可开。既是赵公的使者,待我缒下箩筐,接君进宫,去谒天子。”

    说着话就把箩筐给放下来了。

    王修心说傻瓜才在这个节骨眼上进城呢,不是自寻死路吗?再一琢磨,也好,那我就能以京城方乱,四门紧闭,难以面谒天子为辞,平平安安地回禀赵王去了。于是只将石勒的奏章置于筐内,自己却朝城上拱手,说:“既然刘曜作乱,何以不召上党公(石虎)前来护驾啊?臣当急归太原,禀报上党公知晓。”

    于是刘虎便将奏章扯上城头,再遣人送入禁中,去上呈刘聪。

    刘聪这会儿正喝得醉醺醺的呢。他虽一时振作,想要彻底击败刘曜,但却损兵折将,被迫退守宫禁。郭猗死节还则罢了,关键他一大群儿子,于乱战中又挂了两个,包括刘恒等六七人还都被刘曜使人所劫,目前生死不明。刘聪为此深感烦闷,加上连续几天没怎么喝酒,导致头疼欲裂,四体皆软,自感再也无力上阵了。

    好在左车骑将军乔泰此前为刘粲返归平阳传信,被刘曜留在城中,听闻乱发,急入禁中来护刘聪。刘聪乃将守护宫禁之责,全都托付给了乔泰,自己返归寝宫,命人筛上酒来,一边喝一边自我安慰道:“且待吾儿率军归来,必杀永明那贼!今日只饮三杯,等太平后,再可开怀痛饮,以庆功成。”

    说是只喝三杯,但这一沾了酒气,那就再也控制不住了,一杯接着一杯,狂喝个不休。正当刘聪颇生醉意,感觉头脑昏沉之时,宦者来报,说赵公遣人送来上奏,楼烦公——其实还没有正式晋升刘虎呢,刘虎跟王修完全是自说自话——相助传入宫禁。

    刘聪单手接过上奏,冷笑一声道:“那羯奴又有何话说?倘若彼肯从命,何至如此啊?朕但召石虎自晋阳而来,又岂惧永明?”随即“啪”的一声,将奏书展开,醉眼惺忪,一目十行,不禁气得是满面通红。

    刘聪当场就把这份奏书给狠狠摔在了案上,破口大骂道:“羯奴无状,岂敢僭称王号?本为永明私授,朕尚未答允,彼便急不可耐了么?!城内城外,俱是一群乱臣贼子,朕必当逐一殄灭,取诸獠髑髅做盏……”

    才刚骂了几句,猛然间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仰天便倒,就此人事不知了……

    倘非乱发之时,又不是刚喝多了酒,刘聪得见此奏,未必会如此的暴怒,他肯定会考虑要怎样才能把坏事转化为好事,是不是能够用石勒来制约刘曜。但连日激战,心力俱疲,又加心伤诸子之死,酒也喝多了点儿,再见如此上奏,未免热血直冲顶门,当即厥倒。

    中医称此为“卒中”,按照现代医学的说法就明确多啦——刘聪脑血管爆了。

    一厥之后,无可再醒,宫中后妃、宦者们俱都手足无措,急忙遣人往报乔泰。等到乔泰与十数名藩王、重臣急匆匆赶到榻前的时候,刘聪已然断气,一暝不视了。

    诸臣亦皆惊慌——怎么皇帝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挂了呢?正当平阳动乱之际,宫内人手纷杂,兼之无人掌事——光皇后就有靳氏、樊氏、宣氏、王氏四位,平起平坐,而且还都正当妙龄,不足二十岁——这消息根本就封锁不住啊,一旦为将士所知,士气必堕,倘若刘曜趁机来攻,哪里还能守得住?

    还是乔泰相对镇定,对同僚们说:“为今之计,只有暂弃平阳了。趁着楼烦公尚且控制大夏门,我等当卫护天子灵柩,并持国玺,急奔皇太子处,请其践位,如此,方可安定社稷。”

    于是急用锦锻缠裹刘聪尸身,抬上马车,于宫中搜得传国玺及六玺,乔泰等护定了,便急出宫,往大夏门而来——为怕行动迟缓,闲杂人等,一概不带,当然也包括刘聪一大群的后妃,不论如何跪拜哀哭,乔泰皆不许从行,只说:“待皇太子复归平阳,自然救护君等。”

    刘虎守备大夏门,尚在懵懂无知,忽闻乔车骑率数千军匆匆而来,不禁疑惑,心说难道是宫禁失守了么,还是有情报刘曜要将主力来攻我,故而天子遣乔泰来援?急忙下城相迎,乔泰抓着刘虎的手,带他来到马车前面,掀开车帘,观看了刘聪的遗体,随即便将自己的谋算备悉道出。

    刘虎大惊失色,无奈之下,只得依从乔泰所请,点集兵马,与之相合,打开大夏门,急往西方遁逃——打算绕远一点再南下,去寻找刘粲所部。可是走了一程,再看起初跟随的十数名臣僚,竟然悄无声息地跑了一多半儿,光剩下乔泰和司隶校尉乔智明,以及刘聪几个儿子了……

    刘虎一琢磨,这皇帝都已经挂了,我还跟着干啥?既失平阳,刘粲丧败之师,未必还能打得过刘曜啊,我若继续跟这条破船上呆着,说不定就要相伴而沉哪。左思右想,为今之计,只有去投石虎了,于是便在黄昏宿营之时,突然间召集部众,也不跟乔泰打招呼,急向北方遁走。

    乔泰派人追将上来,询问刘虎的去向,刘虎乃道:“我当急往晋阳,召上党公南下相助,如此才有望击败刘曜。”头也不回,瞬息便跑远了。

    那边刘曜率军才入襄陵,突然间接到刘岳等人传来的书信,说刘聪已死,禁军已降……就仿佛身陷泥淖,几乎没顶之际,突然间不知道从哪儿伸过来一只援手,刘曜几乎是喜极而泣啊,当即望天拜祷,说:“天不绝我,亦不绝我皇汉国祚也!”

    急忙折返平阳,刘岳等人已然控制了全城,未能跟随乔泰、刘虎遁逃的禁军乃至百官,全都俯首而降。只是刘岳搜索宫禁,却既不见刘聪的尸体,也不见国玺,询问宦者,才知道是被乔泰护送出城去了……刘曜闻此,不禁黯然,说:“若刘粲复得玉玺,名位既定,孤便无可奈何了。”

    台产建议说:“为今之计,大王只有急拥代王登基,或自践位,封石勒赵王,并请石虎率军来援,方可与刘粲一战。”

    刘岳在旁边插嘴,道:“方才审问内宦,云天子之崩,乃是因为接到了石勒的上奏之故——石勒已于襄国僭称赵王了!”

    台产不禁语塞。羊彝忙道:“石勒只是僭称赵王,而非赵帝,且其遣人上奏平阳,则仍肯尊奉皇汉正朔明也。若彼应援刘粲,我等俱无孑遗,若彼应援大王,则刘粲不足惧。臣以为,石勒素与大王相善,而不值刘粲,倘若刘粲得玺践位,而大王仍是皇汉臣子,石勒即欲相助,名亦不正;若大王践位,则可望得并州兵来合矣。

    “因此大王当急登极,宣告天下,刘粲为逆,遣使前往襄国,请石勒西上勤王,并致书晋阳,先使石虎率师来救……”

    刘曜沉吟道:“石勒既僭号,则其野心不问可知……若召彼叔侄相救,无异于开门揖盗……”

    羊彝规劝道:“大王,今日之势,即知是鸩毒,恐怕亦只能饮了——难道甘心落于刘粲之手么?”

    正说话间,众军扶持着太师、汝阴王刘景匆匆而来。

    两个刘景,其太宰、上洛王,已然死于平阳乱战之中,另一位刘景因为出外祭山,幸免于难,听说平阳乱起,急匆匆赶回来,但却被堵在城门外,直到这会儿才终得入城,与刘曜相见。他一见面就问:“天子驾崩及乔车骑逃蹿之事,我已知矣,但不知雍王作何打算哪?”

    刘曜乃道:“我意拥代王登基,绍续帝业,再召并州军来援……然而传国玉玺为乔泰夺取,恐将落于刘士光之手,不知如何是好,还望太傅教我。”他当然不能跟刘景说,我打算自己登基践祚,因此仍然还是打刘恒的旧牌。

    刘景略一点头,说:“国家丧乱,乃至于此,根由都在刘士光身上,彼自无才绍继光文皇帝与大行皇帝之业。只须雍王不起篡意,善辅幼主,自能徐徐收拾人心,或可再定社稷——玉玺有无,非关紧要,曩昔光文皇帝在时,哪里来的玉玺啊?”

    传国玉玺,上刻八字,云“昊天之命皇帝寿昌”,据说是秦得和氏璧,磨制而成(就璧、玺的不同形状来看,此说极不靠谱),世代传承,作为天子的象征。但日常下诏命并不用此玺,自汉以来,即有所谓“六玺”,分别为: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天子行玺、天子之玺和天子信玺,功用不尽相同。

    传国玉玺只有一枚,理论上六玺也只有一套,但刘渊初起之时,哪来的此七玺啊?只得自制六玺而用。其后刘曜等攻破洛阳,搜得诸玺,送至平阳,这回又被乔泰给掳走了。

    故而刘景之意,玉玺有无,无关紧要,想当年刘渊在时,一枚也无,不照样做皇汉天子么?如今洛阳的晋廷,同样一枚也无,也没见晋臣如裴该、祖逖等,因此而不遵其命啊。

    于是刘曜得了刘景的首肯,便即连夜安排,翌晨拥代王刘恒登光极前殿,继位为君,下诏大赦天下,唯刘粲及其党羽不赦。暂不改元,先谥刘聪为昭文皇帝,庙号高宗。

    以刘曜为大单于、相国,总理军国重事;以刘景为丞相,加单于左辅;刘岳为大将军,刘干为大司马,呼延谟为骠骑大将军;王鉴为太傅、录尚书事,崔懿之为太保,领中书事;台产为单于右辅,羊彝入省为尚书。此外,还特赦范隆、王延,复其原职。

    前太尉范隆、金紫光禄大夫王延,曾经跟随刘乂兴“清君侧”之师,事败后被押归平阳,罢职闲居,等到刘粲得为皇太子,即将二人下狱,暂不及杀而已。刘曜进入平阳之后,释出二人,还欲重用,却为刘聪所阻,二人便只得继续跟家里吃闲饭——好歹比在牢狱之中,要舒服一些吧。

    然而此番刘曜以新君的名义,欲用二人,范隆欣然应命,王延却坚不肯受,说:“统绪二分,吾在家中,不明真伪,但知天子是为雍王所逼,方始晏驾。既如此,吾又岂能受雍王之命哪?除非国家归一,舆归大行皇帝灵柩,起山陵而葬,新君明赦雍王之罪,吾始可应征。忠臣不立乱朝,雍王幸勿相逼。”

    刘曜无法,只得由他。但羊彝却因此而暗恨王延,隔不多日,便密使人用鸩酒把王延给毒害了。

第四十六章、惊变

    乔泰等人护着刘聪的灵柩,并传国玉玺与皇帝六玺,自汾西沿路南下,果然翌日便即迎面撞见了刘粲所部——刘粲在崇山山麓为刘曜所败,又见敌军旌旗仍然插在山头,遂不敢再攻,转向济汾,沿着西岸北上,恰好与乔泰等人会合……

    刘粲等人见到刘聪尸身,无不伏地痛哭,随即便有消息传来,说刘曜已定平阳,拥着代王刘恒登基了。刘粲不禁破口大骂道:“晋婢贱儿,岂有为君之份?!”乔泰、王腾、靳准等人商议后,便即将赭袍披在刘粲身上,拥其为君,以与平阳刘曜、刘恒相拮抗。

    刘粲同样忙不迭地给死老爹上号,谥为昭武皇帝,庙号烈宗,现伐木制棺而瘄,同样大赦天下,唯刘曜、刘恒及其党羽不赦,并且麾下将吏多数三级连升,新组朝廷班底。

    然后刘曜和刘粲又几乎同时下诏,遣使前往襄国和晋阳,以求石勒叔侄相助。就连诏书的内容都很接近,一是认可石勒的赵王之号,二是加封石虎为上党郡公,唯一的不同,是刘粲实用皇帝行玺(用于封国)和皇帝之玺(用赐诸侯),刘曜那边则是找人临时刻的两枚图章。

    刘粲野外登基、颁发制书、分赐臣僚,以及暂瘄刘聪尸身,摆设灵堂,这一整套事儿大致办完,就多耽搁了一天半的时间。随即召集百僚商议行止,他本人是打算即刻启程,继续北上,一口气把平阳给攻下来的,然而群臣却皆面面相觑,不肯从命。

    倘若刘聪没死,与刘虎等尚在城内,那么刘粲大军一到,里应外合,刘曜必然丧败;即便在刘聪刚死不久,城中人心尚且不定之时,相信刘曜不可能马上收编残余禁军,稳定局势,则刘粲仗着兵数众多,急速挺进,也能有几成的胜算。但如今计点着刘曜彻底占据平阳,已然两日了——等咱们赶到,就得三四天啦——必能巩固防守,那靠着这几万粮秣不继、器械不全的将兵,再想复夺平阳,势必难若登天。

    因此靳康首先提出建议,说咱们不如暂且退归临汾、绛邑去,重新积聚,再图大举。刘粲闻言大怒,直接提起倚靠在案旁的鞭子,朝着靳康脸上就是狠狠地一记,斥喝道:“汝何等之怯也!”

    随即他就嘡嘡嘡道出一番道理来,说明咱们如今只有继续向前,而绝对不能后退——

    “军中虽然乏粮,向前或可死中求活,倘若复归——临汾、绛邑又哪有余粮可以就食啊?且晋人前虽不答我,甄随却在解县镇日高卧,不肯紧逼,为欲使我与刘永明相争也;今若闻先帝驾崩,永明尽得平阳,难道不会趁机率师而北,来取朕的首级么?岂能容我等安然积聚?

    “为今之计,只有继续向前,直抵平阳城下,或许城内尚有忠悃之臣,肯暗开门以迎我军进入。即便不能遽入城,亦可于城下搜掠物资,以待石虎之来……”

    刘粲所言,倒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乔泰当即指出:“陛下,料雍……刘永明也必遣使晋阳,以召石虎,则石虎肯不肯来,相助于谁,尚在未知之数啊。”

    刘粲拧着眉头说:“此事朕自然知晓,但亦不得不冒险矣。倘若石虎应诏南下,以攻永明,而朕不在,则彼既入平阳,岂肯再拱手相让啊?即迎朕,朕亦不敢入,恐反落于羯奴之手——唯朕军在,始可使石虎不敢遽起妄心。而若石虎实助永明,此上天弃朕也,自也无法可想……”

    商议许久,王腾建议分兵去取襄陵乃至杨县,看看两城府库之中,是不是能够再掘出点儿东西来,刘粲仔细考虑过后,允其所请。随即定计,他自将主力继续北上,陈兵于平阳郊外,以逼刘曜,但是瞧瞧天色,估计今天是走不成啦——“明日四鼓即炊,五鼓启程,众军随朕往讨叛逆!”

    众将各归其帐,其中靳康脸上还老长一条血痕,要等退回自家营帐后,才终于得着机会敷药医治。靳准、靳明皆来探视靳康,靳康苦着脸说:“天子何其暴躁,吾方一言不合其心意,便照面上挥鞭……阿兄,刘曜既已固平阳之势,岂是容易攻得下来的啊?”

    靳明也说:“军中粮秣将尽,最多不过维持四五日,即便石虎肯来相援,亦未必能够等到那时……陛下云明日四鼓即炊,不知以何为炊哪?”

    靳准面色阴沉,手扶着下巴,良久不言。靳康和靳明对视一眼,随即压低声音劝说道:“阿兄,天子败亡在即,天意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难道我靳氏真要为之殉死么?”靳准瞥了他一眼,徐徐问道:“贤弟有何谋算?”

    靳明双瞳中寒光一闪,恶狠狠地说:“既是刘永明势大,我等不如前往相投……”

    靳准连连摆手,说不可——“陛下厚遇我等,岂忍相弃?且永明素来嫉恨我靳氏,空手往投,岂肯收纳啊?”

    靳明建议道:“永明既奉新君登基,唯缺玉玺,我兄弟若能夺得玉玺相与,或肯厚待之,亦未可知。”

    靳准却还是摇头,说:“彼即得玺,亦未必肯纳我等,即便暂时敷衍,日后必起杀心,不可也……”

    靳康急得连跺脚,说:“阿兄如此说,是真欲我兄弟同死于平阳城下么?!”

    靳准左右望望,随即一手拢住一个,把兄弟两个拉扯过来,三头相并,呼吸可闻,他低声道:“即便刘永明能胜,所据亦不过平阳孤城耳,即便厚待我兄弟,最多三年,仍必覆灭。天意如此,汉祚将倾,恐非人力所能挽回……”

    靳明闻言,悚然一惊道:“阿兄之意,难道去投石氏?”

    靳准轻轻摇头,说:“石世龙虽然僭号称王,终不忍背汉,此时奉玺往投,或者反触其怒……即彼有心,山高水长,襄国何其遥远,岂能遽至啊?若走晋阳,而石虎实不明世龙心意,也恐不肯纳我兄弟……”

    说白了,石氏叔侄的心思咱们瞧不透,万一人还打算再做几年皇汉的臣子呢,那你捧着玉玺前往相投,不是反倒身膏虎吻么?

    “当今天下,二帝并立,我等唯有奉玉玺以向洛阳,或可改换门庭,再谋荣显。”

    说到这里,左右瞧瞧两个从兄弟,问道:“此事亦甚险,玉玺岂是易得的?或将为此而行不忍言之事,则卿等肯与我戮力同心,不相离弃否?”

    这话就说得很明白了,二靳对视一眼,随即又重新将目光转向靳准,用力点头道:“我等唯阿兄马首是瞻,然而事不可久谋,今夜便要动手!”

    当日晚间,靳准自请率部巡营,趁机秘密调开了刘粲的禁卫,然后兄弟三人便率几名亲信,一起执刀仗剑,直入主帐。

    虽已半夜,刘粲尚未就寝——他肯定睡不着啊——喝了几杯酒,略有些醉意,正在那里摩娑着传国玉玺,幻想不日即可杀入平阳,铲除刘曜、刘恒——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但眼下刘士光不敢再往别的方向去细想了,只有靠幻想来支撑自己的精神。

    突然靳准等人排帐而入,刘粲尚不以为意,头也不抬,只问:“诸营皆安否?”靳准冷笑道:“各营偷走者,不下千数,如何可安?”刘粲这才皱着眉头抬起脸来,却见靳氏等全都身披铠甲,手执利刃,不禁大惊,忙问:“则卿等来此何为啊?”

    靳康脸上鞭痕在烛火映照下分外显眼,衬托着神情极其的狰狞,他大喝一声:“请天子下赐首级与我兄弟保命!”随即一个箭步,举起刀来,便向刘粲当面斫下。刘粲慌急之下,想摸兵器,却一时摸不着,只得抄起手中玉玺来,朝着靳康的手腕狠狠掷去。

    几乎同时,就听靳准喝道:“休要斫伤了面目,难以辨认。”与靳明二人一左一右,也各自挥刀杀来。靳康倒是生怕玉玺有失,赶紧收刀,双手抱住,刘粲利用这一机会猛跳起来,转身就逃,却被二靳两刀都狠狠斫在了后心上,当即“扑”的一声,伏地而倒。

    靳准纵跃而前,一脚便踏住了刘粲,随即挥刀割取了首级,扯下一片帐幕来包住了。靳康、靳明搜得七玺,也全都安于匣内,命亲信抱了,一起匆匆出帐,叫开营门,策马远飏。等到乔泰等人听闻讯息,急来救时,大帐内只剩下了一具无头的尸体……

    他们急忙四下追杀靳氏,却终究慢了一步,未能追及。消息一传开去,四万大军,连夜奔散……

    因为靳氏兄弟恐怕谋之于众,导致事泄,故此只领着亲信七人,来弑刘粲、夺玉玺,而另择略微可信的部曲数十人,诡称将逃往平阳去投刘曜,命他们连夜北走,以迷惑乔泰等人。其实靳氏兄弟策马出了营北后,却急急折向南方,沿着汾水连夜奔驰,急走一日夜,终于抵达了临汾。

    他们的家眷都在临汾城内,便即取出了,并家奴数十人,护送三人、六车,马不停蹄地继续南向,打算从河东郡东部渡过黄河,经弘农前赴洛阳,向晋天子奉献刘粲的首级,以及传国诸玺。

    途中再经城邑,必然绕行,亦不敢停留,这一日才过闻喜县城,忽见前面旌旗招展,大军沿路汹涌而来。靳准等心中忐忑,急忙遣人探查,可是亲信才刚撒出去,他们就被军中探马十数骑团团包围住了。

    靳准手搭凉篷,细细一瞧,见来人都是晋兵装扮,这才多多少少松了口气,急忙呼喊道:“我等特来投诚,有重宝献于晋天子,可即引我等去见汝家将军!”

    晋兵也不回应,只是遣一骑返归通报,余众隔着半箭之地,严密监视靳氏一行。时候不大,便又涌来数百晋兵,将靳准等里外三层围定了,随即一将排众而出,问靳准道:“汝是何人,而欲见我家将军?”

    靳准拱手解释:“我乃胡将靳准,此二人为吾从弟靳康、靳明,于平阳皆任显职。今天意灭胡,我兄弟乃弃暗投明,夺其重宝,以献晋家天子。”

    那员晋将点点头,便道:“汝三人且携重宝,随我来吧——引汝等去见我家将军。”

    于是跟从前往,去不多远,便见晋军大众,估摸着不下五千之数。三兄弟之中,唯有靳康曾经跟随刘粲西征关中,跟裴该所部打过交道,靳准、靳明却还是第一次遭遇,但见晋军队列严整,士气昂扬,兼之盔甲、器械亦颇精良……兄弟们不由得对视一眼,心说咱们投晋这步棋还真是走对了。

    观察晋军的前进方向,正是闻喜,相信在攻取了闻喜县后,便将直上平阳郡,则刘粲顿兵平阳坚城之下,背后再杀来这么精勇的一支晋军,哪儿还有幸理啊?即便刘曜当此雄师,也只有固守平阳,以待石虎来援的份儿吧。

    只是其中不少晋将胳膊上都围着个布套,颜色各异,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领兵的晋将也不下马,就暂停道旁,居高临下俯瞰被押解来的靳氏兄弟。靳准一瞧此人身量并不甚高,肩膀却宽,腰围也粗,大圆脸上满是横肉,还生得黑漆漆一部浓密的虬须,显得极其威武,且尽显倨傲之色——胳膊上的布套是赭红色的。

    他大致猜到这人是谁了,急忙拱手问候:“可是甄将军么?某是靳准,特来投诚。”

    此将自然便是甄随,当即冷冷地望向靳准,沉声问道:“据说汝等携重宝前来,以申降意之诚,不知道是什么重宝啊,可交来我看。”

    靳氏三兄弟全都捧着一个木匣,靳准也不将木匣上交,却只是颔首示意道:“明告将军,此匣中所盛,乃胡酋刘粲之首级也,我兄弟二人匣中所盛,乃传国玉玺,与天子六玺,请将军遣人护送,前往洛阳,贡献于晋天子御驾之前。”

    即便甄随,听到这话都不禁当场蒙圈儿了——“汝说什么?刘粲的首级与天子玉玺?可速呈上来待我验看!”

    靳准面上微露得意之色,说:“天子之玺,非人臣所可观览也。至于刘粲的首级,将军自可验看。”说着话,将手中木匣高高举起,以待甄随来接。

第四十七章、一字不识

    平阳动乱的时候,甄随并不在解县,而方进入安邑城。

    根据洛阳和长安的旨令,甄随所部兵马应当止步于安邑,不可继续北上,以逼刘粲——其实安邑以北,也就汾阴和闻喜两县而已。

    前此甄随往攻安邑,一时难以遽克,被迫退兵,但他始终垂涎这座大城,多次向长安请求派遣擅制攻城器械的官吏、匠人前来相助。等人到了,他便将连日来遣密探侦得的安邑周边环境、城防状况,制成舆图,命那些官吏、匠人们研讨攻城之策,预先准备应用器械。

    甄将军在解县确实不管细务,一以委之姚弋仲等人,但他真没有如同刘粲所说的“镇日高卧”,或者喝酒,或者去跟吕静聊天打屁,大的方针、总体事务,还都是抓得很牢的。

    只是那些攻城策谋和器械,最终并没能用上,因为大概半月之前,郡守李容突然跑来找他,说:“汾阴薛氏,肯助我军攻打安邑。”

    甄随听到个“薛”字就来气,说:“当日若非姓薛的相助刘粲,袭我渡口,关中之战如何会打得那般艰难啊?夏阳也不会一度失守,‘厉风左营’几乎全灭!”

    李容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且相助刘粲者,薛涛,而今欲助我军攻伐安邑者,乃是其弟薛宁。”

    甄随眉头一皱,当即敏锐地提问道:“薛宁?彼有何所求啊?”

    李容略微有些诧异地瞟了甄随一眼,随即答道:“我军虽暂不向汾阴、闻喜,但二县亦如在掌握之中,则薛氏欲保安家门,必然暗中依附。薛宁之欲,却也简单,此番贡献安邑,将来大军进入汾阴后,当助其为薛氏之长……”

    甄随“哈哈”大笑道:“我想来也是如此……彼兄薛涛附胡,据说还受了刘粲什么将军的职衔,自然不能再为薛氏之长。这个薛宁,若是真能助我夺取安邑,区区一个族长,便交与他当了又如何?老爷发话,便是准了。”

    随即却又把脸一板:“只是这般随风摇摆之辈,最不可信,就怕是计,诓我领兵前往安邑……李先……府尊可召其来见我,使我观其真实心意。”

    于是隔不几日,李容果然携了薛宁前来,拜见甄随。薛宁表示,他家从前就往安邑城内插入了不少的眼线,最近因为晋势日炽,胡势不振,导致城内人心惶惶,几乎一日三惊,守将难以制压——“只须将军率大军临之,草民有把握偷开城门,恭迎将军入城。”

    甄、李二人,以及旁听的姚弋仲,都追问了一些细节,感觉薛宁不似作伪。甄随便道:“我军中等级,汝可知否?今日即署汝为我部中尉,等若七品,倘若他日果能顺利而下安邑,便送汝往长安去觐见大都督,说不定大都督高兴起来,连将军号都能得着一个!则汝欲为薛氏之长,容易之极!”

    薛宁大喜,俯身便拜,随即亲自潜往安邑城外去做安排。

    十日后,甄随便即亲率大军往攻安邑,果然城内的薛氏族人于半夜偷开城门,纵放晋军杀入,比及天明,便即控制了全城,将守将十数人一并斩杀,守兵多半弃械而降。

    然而甄随在安邑城内屁股还没有坐稳,李容便有急报从解县传来,通知他:平阳城内大乱,刘粲已然放弃临汾和绛邑,挥师北上了。

    这一情报,李容是从两个渠道几乎同时得到的:一是裴诜安插在平阳城内的间谍,冒死缒城而出,欲往长安报信,途径解县,向太守李容禀报——具体情报、密书,自然不能先给李容瞧,但关于平阳城内乱的大致情况,对自家地方官通报一声,也属寻常。

    二是吕、薛等河东大族,也有眼目安插在平阳郡内,尤其薛宁,就怕刘粲哪天脑袋一昏,把自家兄长给放回来了,故此特遣亲信密侦临汾、绛邑。他还谋划着,一旦自家兄长逃归,那最好人不知,鬼不觉的,跟路上就把他给解决了……

    甄随接到李容来书,不禁大喜:“这厮终于肯动了,则此时不进取河东全郡,更待何时啊?”一方面不顾姚弋仲要他先向长安请示的恳求,匆匆点集兵将,一方面派人北上探查,去瞧瞧刘曜、刘粲,最终是谁打赢了?

    输的那个,估计脑袋落不到老爷手里,实在可惜……

    他几乎倾巢而出,连解县的留守兵马也全都拉上了,两军即于安邑以北会合,直向闻喜,然后走半道儿上,无巧不巧,就截住了靳氏兄弟。

    靳准以刘粲首级奉献,甄随不禁大喜过望——没想到输了的这个的脑袋,也能落到老爷手中!但他并不伸手去接,只是上下打量靳准,猛然间双眉一轩,怒喝道:“汝分明假以献宝为名,欲来谋刺老爷,还不给我拿下!”

    旁边儿部曲听令,当即一拥而上,就把靳氏兄弟按倒在地,绳捆索绑起来。几个木匣落地翻滚,装人脑袋的那个没有上锁,刘粲首级骨碌碌地就滚出了三尺多远。靳准连叫冤枉,说我是真心献宝投诚啊,将军验看便知。

    甄随喝令道:“且先押去一旁,好生看管,待我验过首级、宝物,再作处置。”

    眼瞧着靳氏兄弟都被推得远了,甄随这才注目地上翻滚的首级,便待命令部曲拾来验看,谁想侧向突然间伸出来一双手,先把那脑袋捧了起来,朝着日色,细细观瞧——并非他人,正乃副将姚弋仲是也。

    甄随不禁略略一嘬牙花子,心说我没叫他来啊,究竟是谁通知了小姚的?

    姚弋仲道:“看着确乎是刘粲的首级,靳准不似作伪。”说着话双手举起首级,递给马上的甄随。甄随单手接过,上下一打量,略略点头道:“嗯,是有几分相似……”

    然而甄、姚二将却不敢确认,因为他们跟刘粲不熟啊。虽说战阵之上,也曾远远望见过这位胡汉太子,终究相隔颇远,再加上刘粲临阵之时,必然是穿甲戴盔的,盔檐一直压到眉棱上,那如今光剩个脑袋,谁能够认得准呢?

    甄随不禁慨叹道:“可惜刘光不在……”胡汉降将也就刘光的级别相对高一些,有可能直面过刘粲,只可惜他还在关中,此番并未从征。

    姚弋仲建议说:“薛宁正在军中,可命彼来辨认。”

    因为薛宁在甄、姚二将面前曾经反复吹嘘,他悍守薛强壁,打退过刘粲的进攻,使彼不敢南下安邑——其实是刘粲得知刘曜直逼平阳的消息,主动退的兵——并且二人曾与阵前对话,既可对话,自然不可能隔得太远。故此姚弋仲琢磨着,或许薛宁能够认得比较准一些吧。

    便即传唤薛宁到来,甄随二话不说,即将人头朝他面前一亮。薛宁定睛一瞧,不禁大吃一惊,脱口而出:“这好似刘粲的首级!”甄随问道:“汝可认得准么,果是刘粲?”薛宁犹豫了一下,随即摇头道:“刘粲在北,首级如何南来,落于将军手中?想是容貌仿佛之人……”

    姚弋仲说你别想那么多,也别管哪儿来的,我就问你,这有多象刘粲。薛宁乃道:“有八九分相似,倘若在阵上所得,末将几乎要认作是刘粲本人了。”

    甄、姚二将对视一眼,甄随便命薛宁退下。随即姚弋仲建议道:“靳氏南来归降,以情理度之,不至于假造刘粲的首级。不知彼等究竟是如何割取的,胡军中情势如何?还当细加讯问才是。”

    甄随一摆手,说你去问,赶紧的,完了咱们还要赶路。

    姚弋仲乃往见靳氏兄弟,详细探问他们斩杀刘粲的经过,以辨真伪。靳氏不敢隐瞒,即将胡中情势,备悉道出——当然啦,言辞中要把他们兄弟说得早有反正之意,只是一直不得机会,直到刘粲众叛亲离,进退维谷,导致精神恍惚,疏忽防范之时,忠臣义士才终于下手,并且一举功成……

    姚弋仲心中实已确信了,便即归来禀报甄随。却见甄随已然下了马,倚靠着道旁一株大树箕坐,并且拧开了锁,打开那几个镶金嵌玉的木匣,把七玺逐一掏出来,正在肆意把玩……

    姚弋仲见状大惊,急忙上前劝告道:“将军,此乃国家至宝,非人臣所可擅睹也!”

    甄随一撇嘴,说:“我若不取出来看,如何知道真伪啊?”

    姚弋仲乃问:“则将军看了,是真是伪?”

    甄随把手里的玉玺抛回匣中,随手合上匣盖,含糊地道:“确有几分相似……或许是真的吧?”

    实话说他根本就瞧不出真假来,纯粹出于好奇,这才取出来欣赏。先瞧着玉质很纯,印纽刀工很佳,继而翻过来读印文,却……甄随心说大都督白要我等识字啦,怎么老爷我就一个字儿都认他不得呢?

    ——传国玉玺据说源自秦代,而其它六玺是汉初所制,故而印文皆用篆字,不是时下流行的隶书或者楷书,就甄随这初小的文化水平,怎么可能认识呢?

第四十八章、杀人越货

    姚弋仲眼睁睁瞧着甄随把玉玺逐一收回匣中,并且合上匣盖,他强忍着不敢伸手去索要观看,不禁狠狠咽了一口唾沫。随即便将审讯靳氏兄弟所得,向甄随详细禀报了,并且说:“靳准等人所言,不似作伪,且……人头好寻,仓促间又能从哪里找来七方玉印哪?在某看来,必是真物。”

    后世石印、玉印很多,这年月却相对欠奉。因为秦始皇初定制度,唯天子始可攻玉为章,名之为“玺”,其余官民则只能持有金属印章。固自汉代以来,制度不如秦朝严格,然而根据汉制,官方图章也唯天子可用玉玺,诸侯王与三公金印,九卿银印,余皆铜、铁印而已。皇族、豪贵等或有私刻玉印的,但一来数量不多,二来也不能作为正式官印来证明身份。

    所以姚弋仲才说,倘若靳氏只是南逃,因逢我军才临时起意,拿一颗假脑袋和几样假货出来虚言搪塞,那不大可能一口气就找齐了七方玉印吧?

    ——姚弋仲终究是化外羌酋,眼界比较浅,其实如靳氏这般高官显宦,倘若靳准有玩玉的爱好,则私制三五方乃至更多玉印,那还真不叫什么事儿……

    随即姚弋仲便建议,可将刘粲首级与七玺交还给靳氏,将军您委派一支兵马,护送他们前往洛阳去……然而瞧甄随拧着眉头,似有不豫之色,便即改口道:“或先送之长安,请大都督上呈朝廷。”

    甄随撇了撇嘴,突然间把身子朝前一倾,问姚弋仲:“都说靳准是奸臣,不知如何奸法?”

    姚弋仲闻言不禁一愣,犹犹豫豫地回复道:“我也不甚明了……据说他兄弟党同刘粲,谋害了刘乂……”

    甄随冷笑道:“刘粲虽然无能,于关中丧师二十万,在某看来,终比刘乂为强……”因为他跟刘粲打过,而跟刘乂,几乎就没正面见过仗,且昔日刘乂之败,全靠陆和、熊悌之悍拒之于阴沟水,遂成二将之名,实话说,甄老爷心里是不怎么服气的。

    随即便道:“我也不知靳准因何为奸,但既然人人都说他奸,想必不是什么好货。这般狗头,倘若真的献首、献宝于洛阳,天子必然嘉奖,则这等奸货又将来祸害我晋。吕先生曾说,奸贼到哪里都是奸的,还说除恶当务尽啥的……”

    姚弋仲心说你张嘴闭嘴都是吕先生如何说,前两天还跟我说吕先生早有预见,刘粲必将北去,时机绝不可错失,大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仿佛吕先生真是神仙一般,呆在解县连门儿都不出,就能明了天下大事……

    他跟甄随相处既久,那蛮子可能会出什么妖蛾子,也大致心里有数了,便即试探地问道:“将军之意,莫非要……”说着话,并指如刀,比了一个断头的手势。

    甄随笑问:“有何不可?如此一来,这功劳便落到我等头上,岂不比让奸贼得去要好么?”

    姚弋仲沉吟少顷,摇头道:“我等即便能于阵前斩获刘粲首级,终究无可获得玉玺啊……若说靳氏实窃玉玺而逃,为我等于途中所杀,但彼等却又携有刘粲的首级,则反正之意甚明。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借口斩杀呢?”

    甄随笑道:“汝想得未免太多了。”随即摆摆手:“我自然不将此两般宝货送去洛阳,而要送往长安,由大都督处置。至于大都督如何对朝廷言讲,关我甚事啊?只要大都督将功劳记在我等头上,足矣!”

    在甄随想来,靳氏兄弟都是胡人,还是胡人中的大奸贼,这般货色,大都督必定也是厌恶的,故我于此杀之,大都督必不责罚。

    关键是若由得靳氏将刘粲首级与七玺献至长安或者洛阳,功劳都是那几个奸贼的,他甄老爷不过途中遭遇,遣人护送而已,又能得着什么赏赐呢?而若杀其人,夺其功,即便谎话编不圆,大都督不信,为了方便向朝廷交代,多半也得把功劳算自己头上吧?

    因此乃与姚弋仲商议。

    姚弋仲沉吟少顷,建议说:“当请司马来,与之同谋。”

    甄随摆摆手,说不必——“司马如何禀报大都督,乃是司马之事,何必与之商议?”

    他平素最烦的就是军中司马,也没什么将兵作战的能为,却偏偏什么事都要知道,什么事都要上禀。甄随心说打我跟从老爹占山造反以来,所见晋军,虚报功劳,甚至讳败为胜、杀良冒功,不都是常事么?唯独大都督瞧不过眼,非要安排个司马来监军,单独核算功劳。

    其实为了保证军队的战斗力,纪律略略严明一些,也是必要的;为了大都督可以彻底掌控军队,他将爪牙布置各军、各营,我也能理解,但有必要把军律定得那么严,把为将者的一点点小心思全都给堵死么?

    我这回就讳报功劳了,摸摸大都督的底,看他底线何在。倘若不认我这份功劳,那就必须把功劳记在靳氏头上啊,这又岂如大都督所愿呢?

    于是下令,将靳氏兄弟及所携亲信部曲、族内男丁,一律处死,剩下些妇孺,暂时押往安邑,等待以后处置。其实甄随的本意,小孩子也不必留,但据说大都督最忌讳杀害幼儿……至于妇人,将来赏赐有功将士可也。

    当然啦,在此之前,等老爷我得胜归来,得先过过眼,看有没有值得自家留下的。

    靳准兄弟还在懵然无知,只当甄随验看了首级之后,便会释放彼等。谁想姚弋仲去后不久,返归传令,随即那些看押他们的晋兵二话不说,挺起刀来,一刀一个,取了兄弟三人的性命。

    靳准也算走运,糊里糊涂就完蛋了,不象刘粲,临死之前还要受内心识人不明,导致亲信背叛的懊悔和煎熬……

    普通晋兵都非训练有素的刽子手,不会把犯人摆好姿势,然后再一刀断头,他们都是直接用长刀直刺三靳后心,然后再割下首级来,由姚弋仲携去,与刘粲的脑袋摆在一处。军中诸物齐备,甄随便命用石灰涂抹了,各自盛匣。

    至于靳氏的亲信、部曲、家眷等辈,晋军杀了之后,连埋都懒得埋,直接把尸骨往乱草丛里一抛就算完事儿。

    随即甄随再度唤来薛宁,对他说:“我曾允诺,若汝助我攻取安邑,便送汝往长安去拜谒大都督,谋求好职。即今将这四颗首级,还有几匣重宝,全都交付于汝,途中切勿有失。”至于都是谁的脑袋,木匣里装的是什么宝货,却并不肯泄露给薛宁知道。

    甄随也不去找司马,即让姚弋仲按照自己的授意,写下一封文书,既向裴该推荐薛宁,也备悉言明今日之事,封好了,一并交薛宁带去长安。

    那么平阳胡乱之时,裴该在长安又在做什么呢?

    这一日非常罕见的,裴大司马盛排仪仗,亲自跑到去北门外去迎人。城内百姓及中下级的官吏都不禁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道是谁值得大司马如此地屈驾往顾——难道是洛阳有天使前来宣诏不成么?

    有些看热闹的远远觇望,却见一乘驴车在几名兵丁的护卫下沿着道路,迤逦而来。裴该见了,亲自下马往迎,车帘一挑,下来一名老者,颤颤巍巍地便待向裴该行礼,却被裴该双手搀住。

    有认得的,当即遥遥指点:“原来是文博先生,怪不得大司马如此恭迎……”

    这老者正是中州大儒董景道,字文博,此前曾经为裴该编纂过《姓氏志》,但裴该几次三番请他出山相助,老先生却总是以自己醉心于学问,无意仕途给婉拒了。因为董景道也知道,当时裴该方致力于破胡定陇,根本没有精力弘扬儒学,则若自己往仕长安,不过是给人家充门面、抬声望而已,并不会有什么实际的任用啊。

    但等裴该终于稳定了关中之政,暂时外无强敌,乃开始发展文教事业,为此而再请董景道出山,老先生却不便拒绝了。

    因为裴该这回请老先生到长安来,是来搞教育的。

    中国人自古以来就非常重视教育,传说时代暂且不论,起码从周代起,就建立起了原始的官学体系。根据记载,西周官学分国学和乡学两种,国学设在王都和各诸侯国都邑内,分大学、小学两级,乡学又名序、庠、校、塾等,则分置于王都郊外六乡之内——不过也有一说,所谓乡学,不过是乡老之类听政、议政的场所,跟学校毫无关系。殆至春秋、战国,又生私学。

    秦禁私学,而广官学,不但在中央设博士官,在各郡也普设官学,名为“学室”,作为基础官吏的养成所。汉代的中央官学更为发达,不但有传统的太学,还有文艺专科学院“鸿都门学”,有外戚集团创办的贵族学校“四姓小侯学”,等等。

    至于地方官学,汉初本不设学室,直到文翁治蜀郡,因为蜀地文化落后,乃选派官吏至长安向博士学习,归蜀后于成都市上辟学舍,不过数年,竟使蜀郡文风可比齐鲁。武帝有感于此,下诏“天下郡国皆立官学校”;逮平帝时,正式规定各郡国设“学”,县道邑设“校”,乡设“庠”而聚设“序”。

    当然啦,那年月必然没有国民教育,官学都是为贵族子弟准备的……

第四十九章、校长

    西汉之初,太学生不过五十人而已,但至东汉后期,人数则激增到三万,竟在洛阳城内形成了专门的太学区,但即便如此,总体而言,官学的招生面还是很狭窄的。

    太学生因官吏推荐而得入学,多为贵族子弟,只有少量出身贫寒者——虽然财产不丰,但考其家世,其实也未必低了;至于四姓小侯学,那更不用说了,向来只招收樊、郭、阴、马四家子弟——没办法,因为就是这四家出资创建的呀。

    说白了,中央官学主要招收贵族、官宦子弟,而即便地方官学,也不是对普通平头百姓开放的。因此逮至汉末,私学乃再度大兴,招生面广,以此填补官学的空缺。比如说郑玄在高密授课,贩夫走卒皆任其听讲;卢植在涿县,靠着织席贩屦为生的刘备都能拜入门下,由此即可得见一斑。

    然而汉末乱世,不但遏阻了私学的发展,就连官学亦受到极大冲击。西晋初期的太学,规模比之东汉缩减了数十倍不止,但仍在其上增设国子学;到了惠帝元康三年,明确规定唯五品官以上子弟准入国子学,五品官以下子弟准入太学,就此学校成为了官宦子弟的禁脔,世家门阀更在教育上都享有特权。至于地方官学,寥寥无几,始终都没能兴盛起来。

    原因很简单,理论上官学生都是公费的,只招收少量自费生,则当社稷紊乱,国家财政也濒临崩溃的时候,谁还有钱去搞教育啊。至于世家门阀,他们可以在自家内部搞族学嘛,自然也不肯掏钱出来资助公家。

    裴该一心想要打破世族门阀对教育的垄断,唯此才能将更多寒门才俊吸纳进体系中来,扩大和稳固统治基础。想要扶持寒门,光靠考试制度是不够的,因为在缺乏足够教育资源的前提下,寒门庶族的文化水平普遍比世家子弟为低,就算总量庞大,沙中淘金,究竟能出几个人才呢?

    裴该的用人理念基本上模仿曹操,主张不论身份高低,“唯才是举”,自不可能无条件地倾向于寒门,甚至于宁要寒门的草,不要世家的苗……

    故此当关中政局大致稳定之后,他就耐着性子与群僚商议,尤其跟度部掾柳子高打擂台,又向郁翎等商贾贷款,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一笔教育经费来。虽说此前就要求雍州各郡国皆设郡学,如今这一政策也扩大到了秦州,但终究地方财政困难,就算应命,真把学校建起来,也不过虚应故事而已。裴该不打算把这笔教育经费普散地方——肯定不知道被挪作何用了——就计划着在长安城内,建一所规模较大的学堂,普招雍、秦、凉、梁四州子弟。

    对,也包括梁州,虽然目前只有一个汉中郡为周访所据,但就理论上而言,也算是潼关以西,是他行台执掌之地。

    学校的硬件设备好解决,长安城内本来就有很多空房子,随便挑几套相邻的,前后打通便可。况且裴该还“发明”了雕版印刷术——那玩意儿原理很简单,此前他不过三言两语,大致描述一番,徐渝很快就领着工匠们给搞出来了,与之相比,反倒是改良造纸术难度更大——先用《姓氏志》和《百家姓》开路,随即便大量印刷五经。

    但是学校的软件却比较烦难,最关键的——你得先有老师啊。

    其实老师也不是太难找,就目前而言,裴该还不打算搞国民教育,他也没有那个精神头儿,教材仍用儒家那一套便可,那么很多关西士人,也包括旧日官僚,裴该与之相谈,觉得毫无才具,唯能死读书的,就都可以往学校里塞。然而老师一大群,还必须得找一个有本事,有名望,镇得住场子的老先生来当校长,这事才算四面俱光。

    自然而然地,裴该便想到了董景道。虽说董景道在当世为大儒,真搁到儒学史上,连浪花都翻不起一朵来——裴该前世就几乎未闻其名——但乱世之中,关西虽大,也就只有他一人差堪任用了。况且据裴嶷所说,董老先生“《三礼》之义,唯尊郑氏”。

    其实裴该对于历朝历代的儒学派别,并无研究,也不大分得出优劣高下来。他光知道儒自董仲舒为一变,毫无节操地迎合统治阶级;到魏晋又一变,化为玄学,也就是沿着董老夫子的神叨叨愈行愈远;唐儒复归人事,宋儒化为理学,从此之后,这辆破车就越行越散架,终于彻底固化了国民思想,走向社会的反动面……

    但就同一时期,儒学各派孰高孰下,裴该多半分不出好赖——当然啦,基于对理学的厌恶,他感觉南宋之时,浙学为上,虽说浙学和理学究竟有啥区别,他其实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然而他知道,在这魏晋之际,主要的儒学流派就是王学和郑学,而且基本上郑学被王学按在地上摩擦,究其根由,王学的始祖王肃是司马昭的岳父啊,自然有官方给他撑腰。虽然仍为晋臣,但鉴于原本历史上西晋之亡和东晋之衰,裴该暗中秉持着一条原则,那就是:凡司马家提倡的,我就一定要反对,即便表面上不便表示异议,也一定要暗中设法,给他掀个底儿掉!

    因此当初裴嶷推荐董景道,一听说此乃郑学大家,裴该便即往顾茅庐,再加上老先生也并不难说话,还给裴该出主意编纂《姓氏志》,则裴该欲用此老久矣。这回为了发展文教事业,再度遣使,盛情相邀,董老先生倒是不再推辞了——教书育人对于士人来说,那可是最光荣的职业啊,孔子不就是以“师”著名的么?

    裴该亲自出长安城相迎,将董景道接至大司马府中,盛情款待,并且向老先生详细介绍了长安城内新建学校的情况。他说目前师资都到位了,打算您一履任,便即公开召生,我的计划是,不论出身,只要有志向学者,十五以上,四十以下,皆可入学。

    之所以规定年龄,是汉代就有年逾六十,白发苍苍仍为太学生的,裴该觉得这完全是浪费教育资源嘛,那种老帮菜就算学出来了,还能做什么?我搞教育是为了培养基层官吏,还真不是玩儿慈善啊。

    董景道沉吟道:“不论出身,皆可入学么?还须加以甄别,以免假意向学及作奸犯科者混杂其中……”

    裴该点头道:“这是自然……”官学生自然学杂费全免,并且公费住宿,甚至公费吃喝,这些优惠条件一颁布,不知道什么阿猫阿狗都削尖了脑袋想要挤进来呢,我又哪儿有那么多的资源可以浪费?

    于是对董景道解释说:“京师国子学及太学,只召官员子弟,即便汉代太学生,亦由官吏荐举,某以为,如此则闭了不少士人向学之门,有违夫子‘有教无类’之本意也。或云当使其长吏审核身份,出具凭信,证明向无作奸犯科事,始可入学,但吾恐官吏若存私心,则一郡一县士人难免蒙屈。

    “因此将审核之权,尽付于先生,有何才具,须作何考试始可入学,入学后当遵学律,而学律如何制定,等等,请先生详细筹划,与我相商,以便具体行文。商议既定,条文既具,则无论招收、开革,权在先生,行台绝不掣肘。”

    说到这里,裴该微微一笑,打比方说:“譬若某人曾犯国法,既已得赦,则先生若观其为可造之才,有悔过之意,亦可录用;设若我家子弟,身入学校而违律,只要证据确凿,先生亦可放心开革,我绝不为彼等说情。”

    此外裴该还计划着,把教育经费全都下拨给董景道,由他自主筹划,包括召多少学生,怎么开饭费等等。以后行台也会按年统筹出一笔资金来,源源不断地供给,老先生只需要把账做好了,由行台派员前去核查即可。

    董景道闻言,表面上不动声色,眼中却分明闪烁着欣悦的光芒,便即朝裴该拱拱手:“多谢大司马。”裴该笑道:“此为国家,非我个人之私,先生何必道谢?唯愿天下才士,咸出先生门下,他日为吏做宰,可以振兴社稷。”

    随即二人乃开始就办学的细节问题,展开讨论。董老先生唯有一事不喜,但既然裴该已经开出了那么好的条件,基本上算是给钱给政策,让他独立办学,也便不宜再争了。何事不喜呢?就是“校长”这个名号。

    长安行台办学,当然不能再叫太学、国子学,裴该即取汉代地方学、校、庠、序四级的前两字,称为“学校”——在老先生想来,必是如此来由。这倒是无所谓,可是为什么要叫我“校长”呢?

    一则校在学下,我凭啥不能叫“学长”?二则“长”字用作官称,并不尊贵,譬如大县为令,小县为长,再譬如大司马三军中,队以下三级主官才称长,再上就称督乃至帅了。

    所以老先生认为最合适的名称,应该为“学令”,再不济模仿中央,直接叫博士也成啊……算了,不跟大司马纠结这些细节问题了,我先做几年校长再说吧。

    董景道与裴该大致商议定了,便即退归为他准备的精舍,去拟定办学的计划书。但计划书还没能报上来,裴该便即得到裴诜急报,说平阳内乱,刘粲已然挥师北上了。

    于是急召幕僚们商议,大家伙儿都说,可以命甄随趁此机会夺占汾阴和闻喜,从而收复河东全郡。尤其是裴家那几个,早就想打回老家去了——虽说其实很多人打出生就没怎么回过老家——偏偏刘粲堵在临汾和绛邑之间不走,则为了大局考虑,只好先忍着,如今终于忍无可忍,不必再忍啦。

    几名武夫想得更远,郭默当即建议:“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刘粲、刘曜相争不休,我军正好趁机北上,击其虚疲,直下平阳!”

    陶侃也说:“譬如昔年魏武定河北,用郭嘉之计,先纵二袁相争,然后趁间取利——臣以为是其时也,当命甄随收复河东后,继续北上,寻机或可再克复平阳。”

    诸将都说,平阳是胡汉根基所在,即便死马,也有几斤骨头,光靠甄随一旅之众,恐怕难克。就此纷纷请令,希望能够带兵上阵,增援甄随。

    然而度部掾柳卓却连连摇头,说:“倘若粮秣物资充足,我军早便下河东而向平阳了,何待二刘相争啊?而今府库空虚,若非日前周士达遣人资供,早已入不敷出,恐怕我亦一头撞死在明公驾前了……岂有余力,再供输更多兵马北上哪?”

    所谓“周士达遣人资供”,是指杨虎在汉中屯积了不少粮食,周访本来粮秣将尽,既得进入南郑,一下子就吃得满嘴流油。然而汉中虽然多年积聚,粮秣丰足,武器装备却比较稀缺,周访正在烦闷,杨虎献计,说咱们不如拿粮食去关中换兵器吧。

    因为此前裴该利用郁翎等商贾,就跟杨虎做过买卖,虽然双方乃是敌国,而且还见过仗——杨虎曾经奉李雄之命,北出应援过杨难敌——不宜官方交往,但可以通过私商假做走私生意嘛。

    周访因此便取出万余斛粮草,供输关中,解了柳卓的燃眉之急。不过周士达并没有明言交换,他派女婿陶瞻前来,自称是因为大司马此前派兵策应,又命上洛郡守裴轸送粮——虽然没派上用场——故而特意贡献以酬恩德。特命陶瞻与其父陶侃私见,备言汉中甲杖如何欠缺,不便抵挡巴氐的侵扰,陶侃会意,当即上禀裴该,请裴该以数十领甲、数千柄刀、数千支矛,及少量弓矢下赐。

    然后当然也会说,关中正缺粮食,汉中若有,可再贡些来;关中兵器尚有余裕,汉中若乏,也可明打申请。

    ——这就对了嘛,同朝为臣,上下级之间,做什么生意啊?我们是正常的贡献和赐予关系。

    因而柳卓今日提起此事来,陶侃就和颜悦色地问道:“既下闻喜、汾阴,搜其府库,及命县中大户供应,颇能得粮。但不知预估其数,及府库所有,可再出多少军啊?”

    柳卓沉吟少顷,手指拢在袖子里盘算了一番,回应道:“最多五千军……闻喜、汾阴所有,难以估算,若计点府库现存,则以两千为宜。”

    郭默连声道:“太少,太少!”

第五十章、去摘鲜果儿

    关中方面根据情报所得估判,刘粲有四万军,刘曜并平阳禁军及周边戍守部队,最多也可以出到四万。虽说因为内部相争,胡兵的士气不可能高;而且实话说平阳一郡,如今也很难支撑超过五万兵马的粮秣所需;再加上所谓各四万,是连等若民伕的辅军也算进去的,实际能战者,还得多打个折扣……

    但不管再如何轻视胡军的战斗力,彼有四万,你总得将其半去对战吧,仅仅甄随麾下五六千,是断然不够的;即便如柳卓所言,再多派三到五千往援,也属杯水车薪。

    况且,还必须考虑到这么一种可能性,即二刘相争,一方速败,胜者招降了败者的多半部属,则其军伍可能瞬间扩充到六七万之众……

    因此郭默才连声说:“太少,太少!需发三万军去,始可灭二刘而定平阳!”

    柳卓双手一摊,说你杀了我算了……而即使你顺便抄了我的家,也不可能筹措出足够三万大军三五个月所需的粮秣来——“君等若能为此,我便请辞,将度部一以委之。”你们谁有能力,谁来干吧。

    警部掾李矩试探性地建议道:“何不急报洛阳,请朝廷派发兵马应援哪?”

    众人全不应声,只是侧目相对,心说:你究竟是哪一头的啊?那么鲜亮一枚果子摆在面前,即便咱们吃不着,等它烂了,也不能让祖逖先给摘了去吧?

    裴该倒无这般私心,他希望能够尽快平灭胡汉,使河东、平阳膏腴之地,复归中国所有。在无害大局的前提下,他当然也会耍点儿小心眼儿,跟祖逖争上一争,抢夺功绩,但若于国有害,又岂能只念个人之私呢?我要是那么小器,当初就不会把皇帝也放给祖逖去供着!

    但他也不禁摇头苦笑,对李矩说:“茂约此言是也,但恐朝廷如今,也将不出三万大军来。”

    此前裴该在关中大战刘粲,把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粮秣物资花了个七七八八。祖逖所占虽然是中州膏腴之地,终究所经兵燹比关中更甚,其实就目前的经济实力来说,未必就比雍、秦二州为强,则他也曾策应北渡,夺占了半个河内郡,府库里还能够剩下多少粮食来啊?

    要知道,这才五六月份,距离秋收还整整一季呢,总不成后面几个月大家伙儿全都饿肚子。即便天下可因此战而底定,也要防因为粮荒导致地方不稳,政局糜烂,何况即使取下平阳,东边儿还有石勒那个大敌在呢。

    因而裴该说,咱们自然应当向朝廷奏报,请朝廷派发援军,但估计也来不了多少,杯水车薪而已。

    众皆面有难色,文吏们趁机重提前议,说咱们只命甄随收复河东即可,不必再北上平阳。可是他们也知道,机会难得,倘若错失,未免太过可惜了。

    裴该见裴嶷一直在低头沉吟,不说话,便即转过脸去,直接征求他的意见。裴嶷手捻胡须,又想了一想,才说:“君等皆以为二刘鹬蚌相争,我或可收渔翁之利,却不知这渔翁么,恐怕非止一个……”

    裴该闻言,当即省起:“不错,还有石虎!”

    相信二刘相争,明知道是饮鸩止渴,也一定会各自去向石虎讨要救兵的,则石虎率军自晋阳南下,与甄随到平阳的距离相差无几,然与长安相比,无疑要近便得多啦。

    不禁苦笑道:“如此说来,这鹬蚌终将落于羯奴之手……”

    裴嶷却摇头道:“也不尽然。”

    随即解释,说:“石虎新得太原不久,据此前探其情状,百姓多不依附,各据坞堡与之相抗,则即便彼肯南下,所部亦不会多……”心中默算了一下——“顶多三万之众。若石虎明助一刘,则我必无隙可乘,然恐其亦首鼠两端,要待二刘分出胜负来,或皆疲弱,难以再战,才肯进军。而若胜负已分,胜者必拒其入境,即败者往附,亦不能更长其势。

    “只是平阳局势,瞬息万变,我等在千里之外,难以把控。倘若行台可即出师五六万,直向平阳,自然攻无不克,石虎亦不足为扰;今既难遣大军以助甄随……”

    话说到这里,突然顿住。陶侃便问:“文冀之意,是虽不遣兵,而可遣将,当使一大将往督甄随军,以便因应形势,随机应变么?”

    裴嶷点点头,说:“因应形势,当进则进,当退则退,当守则守。倘若有机可趁,自当急下平阳,更拒石虎;若无机可趁,亦不可轻举妄动,以免连河东都为羯贼所侵入。我恐甄随见猎心喜,若知平阳情状,必然不及报便往攻闻喜、汾阴,继而直向平阳。甄将军虽勇,终究所部唯五六千而已,倘若一个不慎,或有丧败之虞啊。”

    众人闻言,尽皆皱眉,其实不少人心里都在想:甄随会吃败仗?那又是什么情状呢?我倒有兴趣瞧一瞧啊……郭默当即朝裴该一拱手,说:“臣请衔命而出,以督河东军,寻机攻取平阳!”

    裴该也正在考虑裴嶷所言。虽然他知道甄随不是真正的匹夫之勇,终究那厮骨子里还是喜欢冒险的,则在双方兵力对比太过悬殊的前提下,甄随因为急于立功而导致战败,也并非不可想象之事。则若派将往督其军,其实郭思道是个挺合适的人选——郭默狡猾啊,绝不会轻易打没有胜算的仗——但估摸着他压不住甄随。

    能够压住甄随的,可能也就裴嶷、陶侃二人而已。但裴文冀终是文吏,本身军事才能很一般,临阵应变,非其所长;而陶士行……终究与甄随分军已久,光靠头衔和能力,能否压制住甄随的妄动,似乎也不能满打保票。

    就见裴嶷朝自己一拱手,缓声说道:“臣之意,当请明公亲往。”

    陶侃一皱眉头:“何必如此?”

    裴嶷说正该如此,随即便解释说:“倘若平阳不足以定,则唯大司马前往,始可制约甄随,使不妄进;而若平阳可定,则初进城之人,绝不能是甄随,而必为大司马!”

    平阳那可不是一般的城池啊,那是胡汉的都城,若克平阳,就等于覆灭了胡汉,功盖霄壤,这种刷名望的好机会,怎么能留给甄随?别说甄随了,就算我,还有陶侃、郭默等人全不够格,只有裴该你亲自去才成。

    郭默原本执意请命,陶侃也有些跃跃欲试,但听闻此言,尽皆哑然,谁都不敢再说话了,只是将目光全都移到了裴该身上。

    然而裴嶷的话还没有完,他继续又说:“我等自当将平阳情状,往奏朝廷,但朝廷亦未必须待长安奏报,方知其情。则若朝廷别遣兵马往攻平阳,自然也须大司马前往坐镇,统一指挥。”

    从平阳到长安和到洛阳的距离差不太多,而且朝廷兵马也曾进入河东,呼应甄随,夺占了其东部的东垣县,以祖逖的才能,不至于不遣间谍,往觇胡势吧?说不定咱们商量这会儿,朝廷也已经得着消息了。

    那么一旦朝廷发兵,就有可能不知进退,为石虎所败,挫伤锐气,必须得大司马您亲往前线,才能够约束得住啊。

    裴嶷并没有把话说透,但在座多半是精明人,自然也会想到其言语中隐含之意。一则,倘若洛阳派军进入平阳郡,很有可能刺激甄随,促其争功之心,到时候“当进则进”他一定能做到,“当退则退”就未必了——得大司马去,才可能扯得住那匹烈马的缰绳哪。

    更重要的,万一被朝廷遣将,先进了平阳城,那可怎么好啊?只有裴该亲往,那么除非天子御驾亲征——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可能——否则即便祖逖,甚至荀组率军,就目下名位而言,他们都不如裴该,若克平阳,这功劳才必然会记在裴该头上。

    裴该听了,不禁用右手中竹杖敲打着左掌,三五下后,终于点一点头,道:“君所言有理,如此看来——我须亲往平阳去。”既下决断,布置起来就很快了,即命兵部掾辛攀遴选警卫营与骑兵旅,挑出三千人强马壮的精锐骑兵来,人各双马,跟随他往赴前线;又命度部掾柳卓核算足够十五日的粮秣物资,尽快调至军中。

    裴该不打算一个人上前线,他对自己的大局观,尤其是临阵应变能力,尚且有些犹疑,乃命郭默随行——当然啦,保镖裴熊,还有郭璞之类的文书记室,那也是不能少的。

    正在分派之时,新任行部掾胡焱——乃自中军司马转来——突然间拱手建议道:“臣请往说拓跋部南下,或可牵制石虎,不使大举增援平阳。”

    裴该笑笑:“只恐缓不济急……”但随即却又点头,道:“也不妨一试。但子琰实掌一部,不宜轻往,别遣吏员去也就是了。”

    长安的军事机器就此再度疾速运转起来。裴该则在会议结束后,先返回内寝来见妻子荀氏,一来通报自己又将远行的消息,二来,是为了向荀灌娘致歉。

    因为不久前诊断出来,荀灌娘再度有身,裴该正打算好好地在长安城里陪着老婆,直至分娩呢,没想到胡汉政权这么不让人省心,刘曜才得其政不过数月,竟然又闹腾了起来……你们就不能让我先踏踏实实地挨过秋收吗?!

    荀灌娘虽感担忧,又有些遗憾,却绝不敢表露出来,反倒笑着安慰丈夫,说:“夫君为国家宰臣,留台关中,几如裂土之封臣,则国家有事,岂能不思戎马,而要做小儿女之态么?我又不是初次生育,必不妨事。且夫君若能早定平阳,返归长安来,或者还能赶得及次子降世……”

    裴该搂着妻子,微微笑道:“卿如何知道这一个也是子?都说儿女双全,福寿无边,我倒希望卿为保大诞育一妹。”随即笑容微微一敛,说:“怀保大时,卿母尚在左右照抚,今我既去,谁再关爱卿啊?”

    荀灌娘怀着保大的前九个月,其母荀夫人也在长安,不时前来看顾,还一度打算把闺女接自家去生养,却被裴该婉拒了。直到天子归洛,荀崧随驾,荀夫人才在裴该一再保证会好生照顾孕妇的前提下,流着眼泪从夫而去。因此裴该今日便临时起意,对荀灌娘说:“今长安、洛阳之间,道路安靖,何不发一封书去,请卿母前来照抚一二?”

    荀灌娘闻言,不禁大喜:“夫君果然肯让我娘到长安来么?”

    裴该笑道:“本是至亲,岂有不愿之理?”他心说我那丈母娘是很烦人,还迷信,但只要不跟我多照面儿,唤来照顾孕妇,亦无不可。反正只要我回师,一定找各种借口把她哄回洛阳去。

    随即返归前堂,逐一召属吏前来,嘱咐留守之事。首先自然是裴嶷了,裴该对他说:“留后事,仍一以委之叔父,军事则由陶士行统筹。游子远上陇,尚无消息传来,若有变故,千万遣快马报我知道。”

    裴嶷颔首道:“文约但放宽心,陇上戎乱,癣疥之祸,子远此去,必能迅速平定,不足为忧。”

    裴该又道:“公演叔父来时,有劳叔父与之交接,且……”说到这里,略略停顿了一下。裴嶷笑道:“我知文约以秦州事,不甚放心公演也。然若公演不足以当雍州之任,我也绝不会二度举荐,其来长安,我必好言督导之,使不蹈此前覆辙。”

    裴该说那样最好——“雍州刺史坐镇长安,与我、文冀叔父同城,自无虞再生大乱。但能梳理政事,使条理分明,依叔父之旧政,萧规而曹随,足矣。”我也没对裴粹抱太大期望,只要他是一个合格的官僚,能够把庶务理清,那就足够了。

    再召其他属吏前来,逐一加以指点,最后还特意致信董景道老先生,说你的办学规划书,我来不及看啦,只要跟咱们前日所议并无太大错讹,你就可以先干起来,我让度部即刻拨经费给你。

    一切安排妥当,郭璞也把给朝廷的上奏写得了,内文不仅仅通报了平阳之乱,还说裴大司马将即刻离开长安,往监甄随军,希望能够一举收复河东全郡,并且向平阳方面挺进,因应形势,再作定夺。裴该见内容无误,便即用印,遣使上奏洛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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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