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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六章、围城打援

    石虎挥师南下之时,刘央得到姚弋仲的急报,自然也忙遣快马,传报长安。此外他也知道在夏阳附近驻扎着一支增援兵马,因此别命亲兵涉渡,前去通告你们赶紧先准备起来,则一待大都督令下,便可渡河相救。

    甄随正领着士卒在夏阳附近搞山地战训练呢,还不到一个月,实话说练不出什么花样来。他只是亲自遴选了相对有天赋的士卒六七百人,单独编练就跟当初训练五百突阵健儿一般。

    接到刘央的传信,甄随不禁大喜:“石虎小儿,果真来了!”当即收拢队伍,打造浮桥,就准备增援平阳。王泽、莫怀忠等将都劝说,咱们是可以先做好一应前期工作,但具体动兵,还须等大都督从长安颁发军令过来。甄随怒斥道:“救兵如救火,岂能延挨啊?且大都督命我等驻此,不正是为了救援平阳的么?则一待准备齐全,自可先发,何必等待军令?”

    甄蛮子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诸将心中明镜一般,心说大都督是让你领着我等来训练山地战法的,具体增援平阳,以谁为帅,可根本都没决定哪。就此反复劝说,甄随却压根儿不理。

    最终诸将只好把军司马胡焱给搬出来了,胡子琰独立辕门,当面拦阻甄随出兵。甄随大怒,呵斥道:“军情如火,倘若耽搁,导致平阳有失,难道汝能担此罪责吗?!”胡焱一昂头:“既无军令,则即便平阳有失,也非甄将军与我等之罪,何云担责啊?我为军中司马,监督诸将,不得违令,若纵甄将军无令而行,此罪责才难以承当!”

    随即一梗脖子,说:“若甄将军必要去时,可先取了胡某首级,踏尸而出辕门!”

    甄随怒不可遏,当真把腰间佩刀给抽出来了,朝着胡焱脖子上一比划:“汝真以为我不敢杀汝么?!”胡焱两条腿已经开始哆嗦了,嘴上却还硬挺:“甄将军杀我,我必得旌表、抚恤;若纵将军出行,恐怕亦难逃一死,且将连累家人。”

    诸将在旁边儿瞧着甄随的眼神,貌似是真起了杀心了,无不大恐,纷纷冲上前去,或抱腰,或揽臂,请将军您千万三思、三思啊!

    甄随气得当即抬起脚来,便将胡焱踹翻在地,但他还真不敢踩着胡焱出营……就算他敢,身后的士兵敢迈过军司马跟随吗?退返营中后,他一直等到晚上,这才命亲卫拆开营后木栅,潜行出去。原本心想,我先领着几千人渡河,难道你们在后面敢不跟过来?

    谁料想全营诸将,几乎全都是胡焱的眼线,甄随跑出去还不到百步之遥,就见胡焱匆匆策马而来,又再横在面前。甄随这个气啊,却也无法可想,只得恶狠狠地对胡焱说:“他日得了机会,我必杀汝!”

    他为什么那么着急要领兵去救援平阳呢?因为估摸着裴该这回未必会派自己为帅,而将委任他人……我若是不造成既成事实,估计长安很快就会下令王泽或者莫怀忠领兵,而召我折返回去啦;更可能是另委统帅,与军令同时抵达夏阳。

    不过再一琢磨,谁来也压不住老爷啊除了陶侃那老东西。然而陶侃身为司马,要统筹全局,除非主力征战,他估计不会轻动;郭默亦然。那么除此二人外,还有谁了?谁来我都能以刀威吓之,让他把兵权转交给老爷。

    就这样咬着牙硬挺了好几天,突然间得到传报,说:“大都督亲至夏阳。”

    甄随当场就蒙了大都督这是干嘛来了?难道他打算亲征不成么?

    裴该真没打算亲征,秋收在即,他要在长安城内统筹全局。等到秋收之后,石勒或派兵增援石虎,或在东方发起攻势,到那时候,兵精粮足的大司马三军,才有可能全力东援,或者北向西河、太原。唯主力调动之时,他大司马、大都督才有亲征的必要性。

    但在秋收之前两个月,其实裴大司马还是能够挤出点儿空闲时间的。就理论上而言,只要政府架构相对完善,各部门主官能力尚可,又不习惯于推事卸责,则执政只抓大局,还不至于会累得跟死狗一样。

    史上素传勤政之帝王有三,即秦始皇、明太祖和清雍正,原因都在于君主大权独揽,相权近乎虚设,但这样未必就能把国家给搞好喽。倘若以人臣比类,曹参“日夜饮醇酒”,一随萧规,而天下治;诸葛亮“罚二十以上,皆亲览焉”,导致自其死后,蜀中无良臣继之,日衰日蹙,终于覆灭……

    所以裴该趁着收获之期未至,是可以偶尔出趟远门去散散心的。当然啦,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散心,一是掌控军队,避免甄随“独走”那家伙是什么德性,裴该能不清楚吗?早在命其统军北上夏阳之时,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了;二是临近上郡,以觇虚除部动向。

    倘若虚除权渠南下侵扰安定郡,那在游子远直入上郡,围魏救赵之前,还真是拿他没招儿,只能尽量坚壁清野,减少损失;倘若东向高奴,守备的晋军颇可以抵御一两个月,裴该就有必要去探查其情,以决定是否要派兵增援了。

    故而一得到石虎挥师南下的奏报,裴该当即率三百亲卫骑兵离开长安,直向夏阳。近四百里地,快马三日便至,随即进入营中,安排东渡救援平阳之事。

    甄随当然会主动跳将出来,请求担任领军主将。裴该摇头道:“虚除方欲侵我,多半会东向高奴,此去高奴,山高路险,非甄将军在侧,不能助我决算也。”我不是想把你赶回长安去,而是要你呆在我身边当参谋,这种安排,你总应该能够接受得了吧。

    “且待收获,粮秣丰足,大军或将东出向敌,先锋之任,也非甄将军不可。”同时再给你开张空头支票。

    甄随恳请道:“末将只愿北上,以当石虎那小贼素称善战,前破拓跋大军,倘若不能与之沙场决胜,临阵取其首级,末将实在心有不甘啊。”

    裴该笑道:“将来东出,所当者或为石勒也。卿以为石勒与石虎,孰强啊?且卿昔日在沁水为石勒所败,难道就不想复仇么?”

    这一刀子直接就捅甄随肋眼上了他当然想要找石勒报复前仇啊当即哑然。裴该不等甄随斟酌利弊,想明白了,就先伸手一指王泽:“卿可为将,莫怀忠为副,去救平阳。”随即便问:“东渡后循何路而行,卿等可有筹算么?”

    王泽拱手道:“前日枢部之谋划,是命我等在娴熟山地行军、作战后,即北向采桑津涉渡,然后东逾山而抄至平阳之北。倘若石虎未能破垒下平,乃可继续封堵之;若彼已破垒下平,永安难守,则必前围平阳,我军可断其后路,尝试围歼之。

    “奈何石虎所来甚为迅捷,我军训练未完,恐怕难以长驱而向山地。故而末将以为,应当持重,即自夏阳涉渡,缘山而北,先往平阳与刘将军会师,再定行止为好。”

    裴该点一点头,随即便说:“我来前与枢部郭、杨等商议,则若石虎未能攻拔山南壁垒,还则罢了,一旦破垒而南,可以进围平阳。平阳城高堞密,足以恃之相抗,刘央等多半会入城固守,以待增援。石虎新得鲜卑牛马无算,其军中骑兵必多,或将绕城南下,抄掠乡间,倘若迫近临汾、绛邑,导致二城有失,局势便岌岌可危了。

    “是故卿等计议,可否涉渡后先向临汾、绛邑,然后再北上平阳呢?”

    王泽、莫怀中还在沉吟,甄随倒先发言了,他说:“既然不能循山间小道,而打算缘山行军,则依平阳郡内山势,我军渡后,必须先东后北,距离临汾、绛邑也不甚远。末将以为,可使前锋先向二城,倘若不遇贼,则后军直向平阳,前锋则于二城等待河东之粮北运,然后护粮沿汾水北上。倘若遇贼,乃可会合后军,先破贼以定其地,然后增援平阳,未必为迟。”

    王、莫二将一起点头:“甄将军所言是也。”

    裴该颔首道:“确实是上策……”笑对甄随,说:“甄将军于军略谋划,亦颇有心得啊,谁谓卿是一勇之夫?”

    甄随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不禁懊恼,赶紧分辩道:“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都是昔日在河东,吕先生教导得好。”

    裴该不禁莞尔,就说:“常闻卿在河东,多得吕好之先生辅佐、筹谋,此等大才,何不荐之于长安行台?”其实吕静是什么货色,裴该早就命裴诜去详细调查过啦。

    甄随嗫嚅道:“且待有机会再去河东,自当恭请吕先生二度出山……”

    临汾的意思,自然是“濒临汾水”了,只要是汾水边的城邑,皆可以此命名。因而事实上魏晋之际的临汾县,与后世的临汾市,位置既不重叠,也不相邻。

    后世的临汾市,其实更贴近此际的平阳城,只不过一在汾水东岸,一在汾水之西,距离约十公里左右。此世的临汾县,则在后世新绛县东北方向,濒临汾水;绛邑在其东南,直线距离二十公里,后世属侯马市曲沃县。

    所以这年月的平阳和临汾,俱在汾水以西,距离不过一百多晋里罢了,快马疾驰,一个白天即可抵达。石虎在包围了平阳城之后,即命大将郭太率两三千骑兵绕城南下,去袭临汾、绛邑,倘若不管不顾地放胆疾驰,跟平阳遣出求救的信使,可能也就前后脚抵达临汾县城。其间军情通传,命令下达,也需要时间,一个动作迟缓,应对不当,郭太就有可能直接冲入城中。

    但终究在敌境内行军,是不可能太过放心大胆的。此外平阳和临汾之间的汾水河谷,本是平阳一郡内最富庶的地区,村庄相次可望,人口比较繁密,羯骑如同虎入羊群,岂有收住手而不大肆抢掠的道理啊?就此给了临汾县以足够的预警时间。因此等到郭太率部,驮着鸡鸭、扛着箱笼,押着所掠百姓,抵达城下的时候,四门已然紧闭,守卒俱都登城了……

    无论临汾还是绛邑,都是大县,城防虽然不若平阳牢固,在普通县城里也算出类拔萃了,郭太麾下却只有数千骑兵,自然不敢轻率往攻。于是他一方面分兵将俘虏的百姓都送归石虎大营,一方面四下抄掠,践踏垄亩、残害黎庶。

    只是看到临汾是这种如临大敌的状况,估计再去绛邑,也必然没有偷城的可能性,那就不必东渡汾水啦。而且大军还顿足于平阳城下,轻骑也不可能前出太远,自然不敢再绕过临汾去,即在平阳、临汾之间肆意妄为。消息传来,临汾城内人心大恐,而且每日都有难民络绎不绝地逃往城中,只是没有大将镇守,也无强兵屯扎,县令不敢出城以逆羯骑之锋,而只能一边遣人南下求救,一边闭城坚守罢了。

    绛邑附近有铁矿“将军炮”就是在那里秘密铸造的驻扎着数百晋兵,闻讯也只得暂停工作,将重要物资搬运进入绛邑县城,协助守护。

    因此夏阳的一万晋军渡过黄河,东向临汾,莫怀忠受命率五百步卒为先锋,急行军两日之后,便即听闻了羯骑肆虐的消息。他急忙遣人归报主将王泽,并且抢先进入临汾城内就五百人,还都是步卒,妄图去剿杀羯骑是很不明智的。

    王泽闻讯,不禁头大……关键此番本为预做山地战的训练,故而所部骑兵稀少,绝大多数都是步卒,想在河谷的平原地带与数千羯骑对决,本不为难,但追捕征剿,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经过反复思忖,最终王泽决定我不去临汾跟莫怀忠会师了,也不去主动追剿羯骑,我沿着汾水直上平阳,且看羯骑敢不敢再于后方肆虐!

    晋人援军抵达的消息,郭太也很快便得到了禀报,于是一方面通知石虎,一方面尝试从侧翼袭击晋列。但是王泽指挥得当,防备严密,郭太几次突袭都未能得手,反倒差点儿被一口咬住。不久后,平阳城下传来军令,命郭太聚集兵马,朝北方收缩,预备与主力一起围歼晋人之援。

    本来围城打援,就是预定的计划之一嘛。

第二十七章、料敌从宽

    平阳城下的赵军,究竟有多少数量?

    根据枢部的研判,倘若石虎统率主力南下,数量很可能超过四万;实际情况,平阳守军在一万上下,则能够逼得刘央等凭城而守,不敢与敌平原对决,赵军起码也得在三万左右吧。王泽所部万人,就能够与刘央内外呼应,一举而摧垮石虎主力?可能性实在不大啊。

    尤其临行之际,裴该也曾反复叮嘱,说石虎善战,此番气势汹汹地大举南下,就总体战略而言,其实属于困兽之斗他若不主动出击,等咱们日益壮大之后,西河、太原必定难守则困兽是不可直撄其锋的。王将军你此行的目的,是要协助刘央,守住平阳,将战事一直拖延到秋收之后,切莫贪功躁进,危害全局啊。

    这也是裴该不命甄随为将的主要原因之一。固然甄随并不象他外在表现的那般没脑子,但求战心切,过于急躁,仍然是其秉性和弱点此前在沁水,他不就因此而差点儿掉了链子吗?

    过去屡屡得胜,一是因为所当甚少强敌,二则事后检讨,确实有赌运的成分在内,但临阵谋划,是不可能全凭运气的呀。打比方来说,谨慎之将,哪怕胜算在六成以上都不肯冒进;莽撞之将,有三分胜算就敢朝前猛冲;那么甄随呢?首先他在战前确实会过脑子,其次当研判结果在胜负对半之上,他自然就会蠢蠢欲动了……

    因而有裴该的叮咛,王泽不可能蒙着头,一口气冲杀到平阳城下去,而是行至中途,突然间转向,东渡过汾水,最终在平阳城东南方向约十里外的尧祠扎下阵来。

    几乎与此同时,石虎亲将精锐七千,别命大将尹农率五千杂胡,分道而出,打算在平阳城南二十里外的汾水岸边,与郭太相配合,阻击甚至于包围晋援,结果当然是莫名其妙地扑了一个空……

    传说之中,平阳本是帝尧之都,故而早在前汉时期,朝廷便立祠于县内,每岁祭祀。这座尧祠本在汾西,到晋惠帝元康年间,也就是二十多年前,因灾毁损,于是重建于汾水之东,并增添舜、禹的神主,民间俗称为“三圣祠”。

    尧祠建造在平原之上,地势略高之处,总计有房屋数十间,外围土垣,密植乔木,松柏森森,即便胡汉占据平阳之时,也都遣人看护,并不时加以修缮终究刘渊是自命中国人,继承炎汉基业的正是绝佳的步兵屯营之所。而且由此向东,不到四十里外便是襄陵县城,则一旦战败,还有机会退入襄陵防守,不至于全军尽没。

    王泽曾经跟随裴该兵入平阳,其后甄随南调,刘央北上之间,他还曾经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平阳郡内最高军事长官,对于附近地形自然熟稔。因而此前郭默、杨清等询以诸将平阳之事,说倘若平阳城被困,虽有援军,却不能遽破重围,只能长期与贼对峙,则在诸位看来,援军设营在何处为好啊?

    关键就地图乃至沙盘来研判,平阳城周边,方圆一二十里内倘若离得太远,就很难跟平阳守军遥相呼应了除了一条汾水外,全都是大平原,基本上无险可据,实在不方便立阵哪。那就问问曾经驻守过平阳的将领吧。

    无论甄随还是王泽,听问全都指向尧祠,说只有此处,才是最好的立营所在。

    所以今天王泽就直奔着尧祠来了,心里还在想:“倘若此祠仍在汾西,则行动、策应,会更方便、稳妥一些吧。”只是世间少有万全的美事,大平原上能够找到这么一处地方,已属难得,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消息传入石虎耳中,石季龙不禁顿足骂道:“不想万年前死人,也来坏某之事!”王续等赶紧规劝,说尧为上古圣君,大王不可妄言哪况且谁告诉你他死了已经有一万年了?

    石虎愤然道:“我若先分兵去取襄陵,则必不至此!”

    他太过关注于眼前的平阳城了,而且估计晋方的增援,肯定打南边儿来,因而只遣郭太南下骚扰临汾、绛邑,就轻易放过了汾水以东的襄陵城。倘若提前攻下襄陵,则尧祠就被包夹在平阳和襄陵两支赵军之间,再给晋将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跑那儿去扎营啊。

    张群劝说道:“襄陵背倚霍山,也非易攻之城。倘若分兵往攻,兵少则难下,兵多则恐平阳晋军趁势杀出,实非善策……”所以前几天我们才没向你提出建议,去打襄陵,这得赶紧先解释一下“大王于此事,正不必懊恼。唯晋人来得如此之快,实出我等意料之外……”

    原本估算着,即便长安城预先就有准备,一得急报,当即发兵北上,那也起码得再有个六七天才可能抵近平阳啊除非轻骑来援,然而据哨探所报,这支前来增援的晋军几乎全是步卒。他们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哪?

    石虎险些脱口而出:“裴先生岂是汝等所能预料的么?!”但最终却只是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说道:“料敌本当从宽……”其实这句话也是“裴先生”当年所说的“轻敌必致丧败。诸位且为我宽料晋人,既屯尧祠,下一步会当如何谋我哪?”

    朱轨道:“我军主力,为围平阳,多在汾西,而晋人东渡汾水,于尧祠下寨,则与平阳之敌不易策应。故而臣料其行止,是先据尧祠,以觇我军之动向。我若分兵渡汾往击,则围城之势弱,平阳将更难下;若不往击,或将北取杨县,甚至于断我后路,大王不可不慎哪。”

    石虎点点头,就问:“我当如何应对才好?”

    朱轨尚未答腔,张群先抢先说道:“从来搏二兔而难得其一,今敌各有万数,一据坚城,二凭尧祠,我若分兵而攻,恐怕皆难遽下。若只攻尧祠,破其增援,则平阳士气必沮,再攻不难;若继攻平阳,尧祠之敌扰我后路,其势危矣。是以臣请大王暂释平阳之围,全力东渡,以向尧祠。”

    朱轨摆手道:“张君所言,虽然有理,但实际施用,难处甚多啊。倘若释去平阳之围,则守军亦可杀出扰我后路,且粮秣、牛羊皆在西平城内,距平阳近,而距尧祠远,一旦遇袭,如何应对?”

    张群道:“自当命重将守护西平城……”那么多粮食、物资,不方便跟着大军东渡啊,而除西平城外,附近又没有合适的屯积之所。

    王续插嘴道:“襄陵以北,有古城高梁,昔晋里克杀奚齐、卓子、荀息,齐桓公乃会诸侯之兵,西向伐晋,至高梁而还,即此地也。据闻残垣尚在,可以屯粮。”

    朱轨反问道:“粮秣渡汾而别屯,劳时费力,且若平阳之敌趁机杀出,又当如何处啊?”

    石虎听他总是反问,不禁有些不耐烦了,就问:“则以朱参军之意,我当如何应对?”

    朱轨拱手道:“我当使城南、城东之兵,略略偏向汾水,以防堵晋援,不使与平阳之敌相策应。则其援军见不能进,正如某先前所言,或将北上以向高梁、杨县。高梁小邑也,杨县则残破,其势未必能如尧祠,到时候分兵击之,破之不难。要在不使敌军再北蹿永安等处……”

    张群、王续正待辩驳,石虎却一摆手,说:“张参军所言,确乎有理,王参军之语,亦合我心……”为什么合他的心意呢?因为攻城实在是太艰难也太乏味了,还不如先全力去打尧祠,终究那儿没有深壕高壁,也不用浪费时间和精力去造那么多攻城器械不是?

    他本来就是个性子急躁之人,这几天一直在攻平阳,却始终未能得手,实感心烦意乱。结果朱轨你说什么,可以放晋人增援前往高梁、杨县?再怎么残破,那儿终究也有城墙啊,到时候我还得现造攻城器械那么沉重的玩意儿,当然不可能再从平阳城底下推过去这累不累啊!

    还不如我直接率主力去打尧祠,倘若平阳之敌敢出来,那就出来呗,我只要护得那十数万牛羊哦,现在估计不到十万了不失,后路被断几天,有啥大不了的?一旦晋军离开坚城,踏上平原,我就不信以我优势兵力,打不垮他们!

    石虎既已定计,朱轨乃不敢再提反对意见,只得与张、王二人反复筹划,确定了总体的行军次序和路线。

    赵军仍使郭太率骑兵游弋于汾水以西,命陈川护守西平城,同时一南一北,监视平阳城内晋军的动向。石虎自将精锐七千,先渡汾水,去攻打尧祠;郭权率主力合后,并且督运粮草、牛羊,从汾西的西平城转移至汾东的高梁邑。

    其间设下埋伏,倘若平阳城内晋军胆敢杀将出来,骚扰粮运,即可一举而围歼之!

    再说王泽既至尧祠,便即分派兵马,构筑营寨、工事。

    尧祠终究只是一座祠堂,并非城邑,占地面积和防御力都相当有限也就比平地扎营好一些罢了他乃自居祠中,而朝向平阳方向,左右各立一营,互呈犄角之势。

    具体援军抵达尧祠之后,应当如何与平阳城相呼应,以及羯军可能如何应对,枢部早就拟出了六七套方案,可以因应形势变化而加以选择。反正石虎左右不过三种动向罢了

    一,见不能胜,撤围而退……可能性很低,倘若羯军真的退了,八成是伪退设伏,则我方万不可轻率往追。

    二,分兵渡汾,以进取或监视尧祠,主力继续攻打平阳城则若所发军少,王泽应当寻机击破之,所发军多,正好分薄平阳方面的压力,尧祠方面则以坚守为要。

    三,主力渡汾来攻尧祠,而留部分兵力监视平阳那样的话,便需要刘央主动谋求破局之策了。

    前两种动向,对于王泽的压力都不甚大,他可以从容展布;而若石虎亲将主力来攻尧祠,则固守尧祠的重要性和危险性,都要大过了守备平阳城。大都督曾云:“料敌从宽。”王泽为此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监督士卒赶修工事,以备即将到来的恶战。

    不过他最担心的,还是粮草问题。

    一万大军数百里之遥,从河西赶来救援平阳,所带粮秣、物资不可能太多,原本枢部的计划,这一部分粮草先汇聚在安邑,再由安邑运至绛邑,绛邑方面护粮北上。可是临汾、绛邑之间,只有莫怀忠的五百步卒可资调用,倘若羯军主攻尧祠,是必然会遣军袭扰乃至截断运路的。粮秣倘若不足,那就只能放弃尧祠而退往襄陵了……

    因此王泽一方面分兵南下接应莫怀忠,一方面遣使襄陵,要求县中供输粮秣那小县再穷,府库里多少也能够掏出点儿东西来吧?

    准备尚未停当,已报羯军于汾水上架设浮桥,欲图东渡。王泽亲将两千兵马前往阻截,杀散了先渡架桥的羯兵。但随即千余羯骑自上游十里外泅渡,兜抄过来,王泽见不易敌,只得收兵退回。石虎就此率领大股赵军,顺利渡过汾水,背水而寨,以逼尧祠。

    再说平阳城上,自然已经接到了援军抵达的情报双方可以通过燃烽来传递简单消息啊随即见大队羯军拔营而起,护送着粮车和牛羊,汹涌东向,就知道是去剿杀援兵了。陈安请令出城去截杀敌军粮队,刘央却摇头说:“贼自城前运粮,必然暗设埋伏,陈君不可轻动。”

    陈安道:“如长安先前所传公文,此来增援,不过万众而已,若能与我相策应,或许可以击退石虎,然若为羯贼围困,甚至于覆灭,必伤城内士气,到时候平阳恐不可守啊。我看今日之势,石虎将主力渡汾前赴尧祠,若不趁机出城袭扰,则恐援军危矣。我知刘将军素来谨慎,然以小敌大,不出奇兵,恐难取胜哪!”

    姚弋仲站在刘央一边,奉劝陈安说:“挫敌固可用奇,然若羯贼早有防备,则所谓奇兵,反陷死地,将军三思。”随即转向刘央,建议道:“末将之意,且待羯军主力皆渡,然后陈将军再可率骑士出城夺占其垒,兜截其后,以应援汾东之战。”

    于是城内暂且按兵不动,要到第二天,看看羯军营垒上虽然仍旧旌旗飘扬,但很明显多为空垒。乃暗遣骑士出城哨探,知道留在汾东的羯兵分为两股,步兵多在西平城,而郭太之游骑则巡弋于平阳城南。

    于是诸将聚会商议,咱们先出城去打谁为好哪?

第二十八章、王敦还朝

    武昌城内。

    此前镇南大将军、汉安侯王敦通过一次武装大游行,复夺建康之政,把司马睿彻底变成了他王家的傀儡;继而又以吴兴沈氏为前驱,只动用少量兵马,便即收服周氏,夺占了其家近半产业。但他在勒兵复归武昌之后,却并不见较前有更多喜色。

    王敦好酒,每当醉后,便惯以如意击打唾壶,吟唱曹操《步出夏门行》诗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那四句,乃至于唾壶为缺。

    亲信参谋钱凤为此而规劝他:“明公尚在壮期,何言‘烈士暮年’啊?此诗不吉。”

    王敦摇头道:“我已届知天命之年了,尚敢言壮么?”随即问道:“往日在洛阳,我见周伯仁(周)便不自在,被迫要以扇障面,此前兵向建康,复见伯仁,却无此感则在世仪看来,是我进乎,是伯仁退乎?”

    钱凤道:“今明公手握重兵,虎踞江上,复夺建康之政,实为八州之主,岂是往昔可比啊?自然是明公进步了。”

    王敦苦笑着摇摇头,说:“我岂敢言什么进步?自从过江以来,匆匆数岁,蹉跎于荒僻之地,而后辈小儿白版渡江,却得复中原、关中,居于朝廷枢要……”他嘴里所言“小儿”,不仅仅指裴该,祖逖也在其中固然祖逖跟他同岁,但原本论起出身、资历来,能跟他王大将军相提并论吗?

    “譬如曹孟德百战之余,始得中原,而刘玄德本无尺寸之地,却二年破蜀,四岁并梁,两相比较,曹操岂无暮年之叹啊?我心正与此同,不知当社稷全复之时,朝廷将会置我于何地……”

    钱凤嗫嚅了一下,大着胆子开口道:“晋之复兴,恐怕不在裴、祖,而在明公啊,明公慎勿颓唐。”

    王敦闻言,微微一愣,就问:“世仪此言何意哪?”

    钱凤乃请王敦摒退左右,然后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问道:“前日有客南来,所言近数月来纷攘于洛中的谶语,明公可还记得么?”

    王敦点点头:“卿所言,是所谓‘一日堕,易车驾;一日升,秦当雄’等语么?我自然记得……”随即双眉一轩,问道:“此必羯贼欲离间洛阳、长安,故而假造天意,难道世仪竟然当真了不成么?”

    钱凤回答说:“大司马是否有应谶之心,臣不敢妄言。然而时势所至,即无此心,恐亦终成此事啊。

    “曩昔王莽退董贤、尊孔光,德声誉满天下,岂必欲篡?唯既至其位,大权在握,乃不能遽然抽身退步,终起不臣之心。想曹操于《述志令》中,表其初志,也不过封重将与拜侯而已。今大司马在长安,自辟守相、变更旧制,而祖骠骑在洛阳,遥为呼应,大司马德望之隆,不亚王莽,权柄之重,可比曹操。正如谶中所言,后一日既升,则前一日必落……”

    王敦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钱凤的长篇大论这些事儿,他自然也是想到过的反问道:“世仪所言,我知之矣。试想若自身处于裴某之位,则臣下必生妄悖之心……”他不说跟裴该易地而处,自己会起反意,却说有可能遭到臣下的逼迫,这当然不过是矫饰罢了“则以世仪看来,裴某因何而至今尚无动作啊?则彼所期者为何啊?”你说裴该有可能会篡位,那他什么时候才会篡位?他在等什么哪?

    钱凤答道:“大司马所惧者,不过明公……”

    王敦当即摇头:“我有何可惧啊?虽有雄师数万、战舰千艘,然而南人徒恃舟楫,不能与北人争胜于平原之上,自保有余,安能威胁裴某?”这也算是比较有自知之明了。

    钱凤笑道:“不然。倘若大司马果起妄心,行逆事,中原岂无忠悃之士攘臂而起,与之对抗者乎?倘若各拥州郡,互不统属,自易为大司马分而制之,不能伤其分毫。然有明公虎踞江上,奉丹阳大王而绍继正朔,则忠臣有恃,且令出于一,大司马乃不能不有所忌惮啊。

    “譬如昔日诸葛诞反于淮南,文皇帝(司马昭)竟发四州之兵,并挟魏主同行,亲往讨逆为何如此持重?乃因江南有吴,恐为淮南后援,故不敢轻目之为癣疥之祸。则江上无明公,大司马必无顾忌,忠臣欲与之拮抗,亦少胜算;唯江上有明公,大司马不得不瞻前顾后,若其果行不道,忠臣烈士必将奋起,倚仗明公之势,而与之周旋至死。”

    王敦微微点头,说:“也有道理……”随即一摆手“然吾方才问,裴某所期者为何啊?”

    钱凤回答说:“大司马所期望者,欲先灭羯。羯贼殄灭,则中原一统,大司马匡复社稷,其功莫大,其望莫隆,到那时自可因势而利导之。然而晋未必亡,其可绍继正统者,舍丹阳大王其谁?其可保安江南者,舍明公其谁?正如明公适才所言,江南之卒,难以与中国争胜,然恃长江之险,暂时分治,却不为难。则晋之存,在于明公,晋之兴,或亦在于明公,岂可终日击唾壶而吟‘烈士暮年’之诗哪?”

    说到这里,略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多日来的暗中筹谋,一并道将出来:“然而世事恐未必尽如大司马之意。且不论石勒世之枭雄,灭之未必容易,即近日所闻传言,祖骠骑病势复重,则其一旦不起,中原形势,必将大变!”

    王敦听到这里,忍不住便将身子略略朝前一倾,问他:“中原形势,将会有何等的变化?”

    钱凤道:“祖骠骑与大司马于建康定盟,共伐胡、羯,时人多拟之为周勃、陈平。然而在臣看来,周、陈寄托腹心之固,不如裴、祖明公试思,大司马清华显贵,而祖骠骑之门第远远不及,高下自别,则祖必然赖裴,一如藤萝之攀附于乔木。倘若祖骠骑不合大司马之意,则大司马必难成篡僭之势,而今其势将成,可见二人原本同心。

    “则若羯灭,大司马不必率大军而向洛阳,祖骠骑必然开门恭迎,事乃不可说。然而祖骠骑若不讳,朝中尚有荀太尉,世代显贵,且为晋之纯臣,或可先收祖家之兵,再拒大司马于函谷之西。当两家争斗之时,明公乃可觇其形势,或奉诏讨裴,或扬言伐荀,兵出于荆襄,而直向虢洛!

    “如昔关羽北伐,水淹樊城,游骑布于许郊。当其时也,人皆谓魏势将蹙,而炎刘或将复兴……”

    王敦打断了钱凤的话,说:“然而关羽终究丧败……”

    钱凤笑道:“明公以为,关羽因何而败啊?其一,曹仁欲弃樊城,而为满宠所阻,乃不顾水不没堞仅三版,固守不退;其二,吕蒙白衣渡将,奇袭江陵,断关羽之后路,复以将士家书乱关羽之军心;其三,曹操实并大河上下,势雄力强,乃急调徐晃来逆关羽,长驱而入敌围则关羽焉能不败?

    “今日之势则与之迥异,一则樊城本在明公治下,前锋所指,可以直向襄城、颍川;二则吴地亦明公所辖,令弟茂弘实执建康之政,并无后患;三则羯贼未平,长安、洛阳也或两分,则彼等安有余力以当明公雷霆之击哪?”

    王敦不禁紧锁双眉,反复思忖,最终轻轻叹一口气说:“世仪所想,未免太过简单了。”钱凤忙道:“臣只是规划大略而已,具体布画,自然繁难,且须百般谨慎。然而若真如臣所言,中原情势有变,则明公率师直出虢洛,有望或灭裴,或并荀,鲸吞中原,规复晋基明公其有意乎?若有意,不可不预作准备啊。”

    王敦便问:“如何准备?”

    钱凤建议说:“司马敬才(司马承)为襄阳太守,素与明公不相得,当寻机罢免之,而命以亲信之人。复于江北诸郡征募步骑,布列要津,以便待时而发……且朝中公卿,及兖、豫、青、徐四州守相,多有明公故人,也不可不先遣使与之联络……”

    钱凤所得到的情报,基本上算是准确的。

    祖逖自从去年年末因为带病指挥战斗,导致病情急剧恶化,乃至于倒卧不起。后经蒋通与太医们精心调治,开春之后,病情稍稍有所好转,甚至于还曾经强支病体,上过两回朝。但或许因为疾未痊愈,便又操劳国事,结果不到一个月,病势又复沉重,三天两头的发烧,并且咳嗽不止。

    根据小道消息,祖骠骑竟然还曾一度咳出血来……

    其实咳血的原因有很多种,而且大口吐血和仅仅痰中带血,危险程度相差有若天壤,但对于医疗水平并不高的这年月来说,大部分人都认为,只要见血,那便是绝症!因而祖骠骑或将不起的流言便即甚嚣尘上了。

    最关键荀党的举动,似乎很不寻常,荀组颇有再度向中军伸手之意,这也导致了他和祖纳此前一致对裴的短暂联盟的终结。祖纳数次三番提议,要将祖约调回洛阳来,就是怕一旦祖逖当真病重去世,祖家军必须有一个合适的接班人。

    其实在祖纳心中,是很瞧不上自己那个贪财而毛糙,还“怀陵上之性”的四弟的,奈何他本人从来都没有领过兵,在军中更是毫无威望,而祖涣等人又年纪太轻,难挑大梁……这才两害相权取其轻,希望能够把祖约调回来,代其兄掌军,在祖逖、祖涣之间,暂时做个过度。

    然而荀组却百般阻挠,借口祖约方荷兖州之任,这还不到一年呢,岂可无故调回洛阳来啊?重镇三天两头换人,必致百姓疑惧、人心涣散。祖纳想尽办法,好不容易突破了荀组的重重封锁,结果奏书才上,却又被华恒给驳回来了。

    正如荀崧等人所料,华恒自离尚书而改任侍中之后,很快便在梁芬的暗中支持下,拉拢梁浚、宋敞等人,合并侍中、散骑二寺,重建门下省,形成了对尚书省的强力制约其实这也是梁芬和荀组交易的一部分。从此尚书奏事,必经门下,门下可以随时将之驳回。

    那么华恒为什么要驳回祖纳之奏呢?其一自然是荀组的授意,其二则来源于长安行台。梁芬、华恒等人曾经先后致书裴该,问他,万一祖逖不起,则将中军交付给谁为好啊?大司马要不要推荐一个合适的人选?

    裴该思前想后,实在没啥合适的人才可供选择,况且祖逖终究还没死呢,倘若自己向洛阳伸手伸得太过明显,怕是会导致裴、祖联盟的分裂啊。于是他只是复书,说谁都成啊,可由在中朝的诸公商议决定,但是坚决不能用祖约!

    因为原本历史上,祖逖去世后,其军即属祖约,然后你看祖士少把一支雄强的祖家军给糟蹋成了什么样子,甚至于他最后还去投了石赵!你们哪怕把王敦召入朝中,授以中军权柄王处仲是够这个资格的也比祖约强。起码王敦论起军事才能来,实在祖约之上啊。

    当然啦,一旦王敦还朝,掌握了中军,会不会进而篡夺朝政,形成强大威胁,裴该对此也是有过考量的。他秘密地跟裴嶷、裴粹、裴诜等亲信甚至还包括了王敦的仇家陶侃商议了很久,众人大多认为,那就是一头恶狼,千万不能把他给放到中原来!

    其中唯独陶士行为王敦说了几句好话:“王处仲实能将兵者,祖士少不能望其项背。则就伐羯而言,处仲强于士少;就国家而言,处仲若擅权,其祸更在士少之上。是否召其还朝,唯看大司马欲先灭羯而后定国,还是先定国而后灭羯了。”

    这话其实很耐人寻味,裴该一时竟然无言以答。

    至于裴嶷则说:“若必用王处仲,须文约亲荐,并遣人预与之定盟,勿落人后也。”

    裴该最终的决定是,回书中只提不可使祖约将中军,至于王敦,纯当此人不存在好了。荀祖、华恒会想到他吗?那是一定的;但他们会乐意把王敦从江上召入洛阳吗?不见得吧……

    一切都等祖逖真的不起了再说吧。倘若到那时候,裴该被迫要如裴嶷所言,主动推荐王敦,并秘密与之定盟,估计钱世仪当场就得懵喽……

第二十九章、风起于青苹之末

    祖约在兖州刺史任上,多次接到祖纳和祖涣的来信,介绍祖逖的病情,他急得是手足无措,每日绕室彷徨。

    其急之一,天下未定,局势也尚且朦胧未明,这个时候三哥你怎么能倒下呢?你一旦倒下,我跟二哥素不和睦,咱们祖家就没有合适挑大梁的人啦。祖氏赫不过数年而已,既然可以莫名其妙地被裴某给拉抬到天下第六,也随时都有可能再度跌落尘埃哪!

    其急之二,倘若三哥真的离开我们走了,祖家军要交给谁?二哥是不懂军事的,祖涣年纪还轻,而且素无威望实话说那个二世祖三天两头跟着老爹上阵去厮杀,却始终不能在诸将面前立威,当得也是相当失败那就只有我能够暂代三哥领兵了吧。可是我远在兖州,不能还朝,到时候不要略慢一步,让荀太尉把中军给横夺了去啊!

    我祖家若是失了兵权,还有可能继续赫下去么?谁都料不准哪……

    所以他也多次央告祖纳,说不管是不是由我来接三哥的重任,你都得赶紧想办法把我召还朝中去啊,我得距离中军再近一些才好。只可惜祖纳为荀组、华恒所阻,竟然无能为力。

    这几个月的时间,祖约的心思全都放在洛阳了,就疏忽了对兖州的掌控,更重要的,他逐渐失去了兖州诸守相之心。

    宋玉《风赋》有云:“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兖州之不稳,实即肇端于周坚之乱。

    去岁晋赵相争之时,任城相周默的部将周坚悍然在樊县起兵谋反,随即向北攻入东平国,想要去投靠逡巡于卢子城和石门一带的石虎。等到祖逖离开铜关,返身杀向济北,顺利击退了石虎之后,即命东平相徐龛统率兖北各郡国兵马,前去讨伐,一战即将周坚击败,进而追杀至樊县,终于擒获渠魁,献俘洛阳。

    徐龛能征惯战,但是所部军纪极差,既下樊县,竟然趁着剿贼的机会大肆抢掠、杀戮,导致樊县十室九空。周默规劝不从,只得行文向新任兖州刺史祖约投诉这是我的地盘儿啊,你在我地盘儿上杀得人头滚滚,豪门皆怨,你倒是轻轻松松一甩手走了,我可该怎么管理才好啊?

    祖约才刚接替蔡豹担任兖州刺史,情况未熟,就碰上这么一档子事儿,原本是不打算理会的终究徐龛有平叛之功,在此过程中约束兵士稍稍不严一些,在这年月也属常事,又岂可轻易加以重责呢?那以后谁还肯卖力作战啊?于是回书劝慰周默,说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不如就这么算了吧要不然我过段时间得空前往任城一行,顺便把徐龛召来,帮你们说和说和,让他跟你道个歉,如何啊?

    周默当然不肯就这么白吃个哑巴亏,他打听到祖约贪财,便即搜集宝货奉上。一收了礼,祖士少当即便改换过一张面孔,于是行文,严厉斥责徐龛,要他好好整顿军纪,并且查出罪魁祸首来正法,以安民心。

    徐龛接此公文,不禁勃然大怒,心说我确实有做得不对的地方,祖使君你责备得是,但你也是带过兵的人,知道士卒一旦杀顺了手,根本就约束不住啊。按照惯例,命我口头上表表态,给周默道个歉也就完了,你怎么竟要我正法什么“罪魁祸首”?麾下军将,剿贼都有功劳,哪个我舍得砍啊?

    当即行文辩驳,祖约一见徐龛不服管,更为恼怒,再下文的语气也就更重了原想本州之事,即在州内解决,不必上扰天听,难道你打算让我跟周默一起行文弹劾你吗?你可想好了,刺史弹劾守相,多半一劾一准,况且老子在朝里是有人的!

    徐龛这才慌了,赶紧派人前往廪丘去打探消息为啥祖使君咬住我不撒嘴啊?同时命长史刘霄亲赴洛阳,去向祖逖申诉可惜,祖士稚方在病中,根本就没法见人。

    很快便有消息传回来,徐龛这才明白,敢情祖使君是受了周默的贿赂了,因此更为恼恨。时隔不久,刘霄自洛中返回,徐龛把打听来的消息跟他一说,刘霄就建议:“既然如此,府尊亦当备珍宝以赂祖使君,则此事自息。终究祖使君不但受命统驭兖州,且为骠骑大将军之弟,岂可得罪啊?”

    徐龛垂首不语他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暂不决断,却问刘霄洛中之事,祖骠骑的病情究竟如何,要多久才能好呢?刘霄苦笑道:“骠骑大将军方病重,吾实未能得见……且洛中俱传,大将军竟至呕血,恐怕难过今岁了。”

    徐龛就问了:“则若大将军有所不讳,朝中将以谁统驭中军啊?得非大公子么?”

    徐龛乃是泰山流寇出身,祖逖北伐时投入麾下,本身根基很浅。所以他一直紧紧抱着祖逖的大腿,希望由此可以平步青云,并且保障家族的安泰我一孤贫之人,竟然不到四十岁就能做一国之相,倘若没有骠骑大将军的引拔,能得至此吗?

    可是眼瞧着祖逖行将不起,徐龛就必须得为恩主身后之事考虑了。以他的出身,自然是傍不上荀党的,关西党更是远在天边至于关西党置于朝中的,也全是高门、文吏,怎么可能瞧得上自己啊?武夫只能依靠武夫,那么祖大将军去世之后,朝廷会命谁来继任呢?我得先跟那人拉上关系才好。

    最好是公子祖涣,小家伙无威望,必重其父所遗故吏,我只要及早凑将上去,便有可能被他引为亲信。

    谁想刘霄却说:“洛中传言,以公子无威,不可遽将中军;祖尚书乃请召祖使君还朝,然为荀太尉、华侍中等所阻。亦有传言,荀太尉或将使荀仆射(荀邃)转为武职,统领中军……”

    徐龛不禁紧锁双眉,对刘霄说:“荀仆射素不习军事,岂能自将中军啊?至于祖士少……彼若绍继大将军之业,我等哪有活路?!”

    这年月最重家族,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乃是常事,况且名为中军,其实跟兖、豫两州的多半戍兵一样,都是改名换姓的“祖家军”罢了。故而徐龛以为,即便荀氏再怎么想向军队伸手,最终还是不得不抬出祖家人来充门面若是祖涣,哪怕祖济、祖智都还罢了,要是祖约……这个继承人怎么服侍得了?!

    关键祖士少并未跟随乃兄击楫渡江,要等中原初定后,才想尽办法摆脱了种种牵绊,入洛来投,故而与多半祖氏将吏并不亲近。尤其祖约入洛后先任尚书,后转武职,也并未立下什么军功,其实他在军中的威望未必能超过祖涣去。只是他终究是祖逖的兄弟啊,比祖涣要大一辈儿,论职也是重将,所以各方面才觉得,命其继领中军,会比祖涣合适一些。

    祖约贪财和记仇,那是出了名的,则此番既然跟徐龛呛上了,徐龛就绝不愿将来归从在其麾下。他跟刘霄商议,刘霄还是建议赶紧筹备礼物去贿赂祖约,徐龛却摇头道:“祖士少暴而无恩,若领中军,必坏国事,我等即便一时讨得他的欢心,将来也必受其连累。以某想来,不如设计图之,使其再无望继领中军……”

    徐龛是打算让祖约栽个大跟头,就跟从前的蔡豹一样,能够保全性命就算走运了,哪还有可能还朝去继承祖逖的事业呢?

    那么,要怎样才能使祖约栽跟头啊?却也不难只要我竖起反旗就行了!

    就此跟刘霄计议道:“周默欲害我,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今任城之乱方息,默军败残,夺之不难也。北方济北,桓子室死节,朝廷方命侯史旄,不过庸人罢了,则济北亦易进取。东面泰山,羊景期书生而已,且我本据所出,地形熟稔、人心向附,可以传檄而定。比及夺占四郡,再西向与祖士少相争,士少必不能敌。

    “骠骑大将军方病,朝廷又须北防羯贼,大司马方图并州,必不敢全力来剿我,多半要抚。我既受抚,祖士少必不能继任兖州刺史,且方致州乱,则谁肯使其绍继骠骑大将军之业哪?”

    刘霄对此提出疑议,说:“兖州强兵,都在北方四郡国,正如府尊所言,诚能破任城,则济北、泰山不足平也。然而须防青州之兵,奉命西下冯龙在历城,苏峻在蒲姑,皆非易与之辈……”

    徐龛点点头,说:“卿言有理。我固不惧二人,但若率军西来,与祖士少两面夹击,我无十足胜算。”想了一想,就说:“冯龙亦素不服祖士少,乃可暗中游说,使其知我苦心。至于苏子高……若言我实无叛国之意,乃为祖士少逼迫至此,愿意离祖门而归大司马,未知彼可能信否?”

    刘霄拱手道:“我愿东向蒲姑,以说苏将军。”

    徐龛急忙回礼:“有劳于卿。”随即想了一想,又说:“倘若我方于兖北起事,而羯赵往攻厌次,必能羁绊冯、苏,不得西向不如,再秘密遣使前往襄国去……”

    刘霄闻言大惊,急忙摆手道:“府尊慎勿为此事!难道府尊果有背晋向赵之心么?若只求驱逐祖使君,事后俯首,朝廷必肯招抚;然若与羯贼有所苟且,恐怕洛阳、长安,必不肯再接纳府尊了!”这可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您可千万别踏错了步啊!

    徐龛闻言,略一沉吟,便即笑道:“卿所言是,我想差了……卿可赍我书信,急向历城、蒲姑,游说二将,我待时而发,不会往结羯赵。”其实他心里想,投羯又如何了?曹嶷不是左右摇摆了好几回么?只要手里有兵有粮,朝廷一时拿你没招儿,那就只能安抚,连曹嶷都能最终归晋,何况于我?

    刘霄奉命,急忙前往历城去见冯龙,却遭到了冯龙的呵斥。冯龙说了:“若祖公有所不讳,朝廷任命士少继领其军,我第一个不服!然而,汝主之谋,我亦绝不肯参与。倘若异日有诏使我讨伐汝主,必朝命而夕行,岂肯如汝等所愿啊?汝可归复汝主,千万打消妄念。”

    刘霄失望而去,再向蒲姑,苏峻的说辞却又不尽相同

    “祖公朝廷鼎鼐,世所钦服,而祖士少何人?我不知也。若祖公有所不讳,自当由大司马举荐继任者,岂能一姓之中,私相授受?然而我方受命于东,待时而援厌次,兖州之事,非我所当理会。”

    言下之意,放心,我一个外人,是不会管你们祖家军的事儿的。

    其实苏子高的真实想法,一旦兖州生乱,我就可以挥师西向,前去讨平,强过被迫北援厌次,去跟石赵精锐硬磕我是想打石赵来的,可惜实力还不够强,无谓浪掷兵马,至于打徐龛么……想来不难。

    刘霄得到了苏峻的默许,急忙返回东平国,向徐龛复命。他却不知道,徐龛另派亲信,趁机秘密北上,已经跟赵将张夷接上了头了。张夷禀报襄国,石勒即命其率军伪攻厌次,以牵制晋朝青州方面的驻军。

    张夷那边才动,徐龛得信,当即掀起了反旗因为他坚决不肯低头,祖约真的联合周默,上奏弹劾,请求罢免其职,所以徐龛不可能再等了。徐龛一方面也上奏,指责周默诬告,而祖约受了周默的贿赂,与之狼狈为奸,陷害忠良,同时迅疾发兵南下,直入任城国。

    周默根本就没有防备,竟然被叛军直入任城,自己也死于乱军之中。随即徐龛转道北上,攻打济北国。

    济北国新任内史名叫侯史旄,东莞人,其祖侯史光,官至少府,封临海侯。侯史之姓,据说出自良史董狐,应劭《风俗通》中说:“董狐为晋侯史官,因氏焉。”他并非祖氏旧部,而是荀氏党羽,并没有什么领兵作战的才能,且方履任不久,根本就掌握不住各县戍兵。叛军就此长驱直入,顺利攻陷了城壁尚未修复完全的卢子城,侯史旄被迫弃城而逃。

    徐龛谋定后动,进军速度很快,祖约到这个时候才刚回过味儿来,急忙召集濮阳、陈留、济阴等处兵马,离开廪丘,去攻打范县。然而正如徐龛所料,兖州外军的精锐,都在北部四郡国,祖约好不容易聚集了六七千人,结果组织度既差,器械也都陈旧,攻打小小的范县,竟然花费十多天而不得寸进。

    然后,徐龛就从济北折回来了……

第三十章、软弱一至于斯

    洛阳方面得到徐龛作乱的消息,不禁大惊。因为祖逖正在病重,荀组便召诸尚书计议此事,大家伙儿都认为,石赵秋后必将再来侵扰,必须赶在此前平定兖北之乱,否则局面便不可收拾了。

    因为赵军往攻厌次,所以青州之兵是不可妄动的,乃计划调一支中军南下去应援祖约,同时命泰山太守羊鉴与之东西对进,以剿徐龛。尚书殷峤提出:“羊守非将帅之才,倘若轻命其出,恐怕反为叛军所破,则泰山亦难保安。应当使其固守本郡,发兵截断境上,以防徐龛西蹿,与羯贼相应合。”

    荀邃却不肯采纳其言,说:“徐龛之乱,本为周默诬陷,而祖士少受贿以凌迫之也……”一方面向来对祖约没啥好感,另方面祖约贪财,人所共知,因而徐龛所言,实易为人所采信“未必肯与羯贼相应合。然若战事久拖不绝,候羯贼大举南下,兖州之势危矣!当命羊景期西出以压逼之,或可趁机招抚徐龛。”

    羊鉴得到诏命,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调集郡内兵马,西出泰山,复经济北而向东平,陈军遂乡,威迫富城。探马来报,说叛军主力都在西面,方与祖使君激战于范县城下,羊景期大舒了一口气,就打算趁机绕过富城,直取叛军的大本营须昌去。

    只是徐龛在谋划之时,唯独担心青州的冯龙、苏峻,虽然对羊鉴和泰山兵却并不放在眼中,又怎么可能毫无准备,敞开后路放其长驱直入呢?羊鉴挥军急袭,路尚未半,突然得报,说泰山郡内群盗纷起,抢掠县乡,截断了粮运……

    徐龛就是泰山人,永嘉年间起而为寇,后受祖逖招安,故而在泰山郡内人脉很广。固然羊鉴也是泰山人,但他是宦门望族,人脉主要在士林、豪门之间,于后世所谓的“绿林道”之中,能量就远不如徐龛了。

    后人皆谓泰山“羊可使其治,徐可使其乱。”

    故而在徐龛的事先谋划和联络下,羊鉴率领郡兵一离境,泰山郡内立刻烽烟四起,盗寇频起。羊景期生怕粮秣不继,被迫无奈之下,急忙退返遂乡,不敢再深入东平国。

    徐龛就利用这个机会,于范县城下大破祖约,祖士少单骑遁归廪丘。叛军衔尾而追,幸亏洛阳方命张平率左军来援,徐龛这才放弃围城,暂时后退。

    但他旋即留将镇守范县,自己又再东去,顺利击败了逡巡不进的羊鉴……

    徐龛叛军蹂躏兖北之时,乐陵国遭到羯将张夷攻击,邵续乃急遣人南下,去向冯龙和苏峻求援正好朝廷诏命下达,也命二将北渡黄河,去救厌次。

    苏子高这个郁闷啊结果还要我去跟石赵死磕不成么?他乃责备王贡“大都督留君在青州,所为何事,我等皆知。君为何不能早料到羯贼攻厌次与徐龛乱兖州之事哪?”

    王贡心说我又不是神仙,什么事儿都能预先料到……其实徐龛暗起叛意,还派人来探问过你的口风,此事你以为做得很隐秘,我都一笔笔地给记着呢!只是羯贼恰好在这个时候侵扰厌次,分明跟徐龛有所勾结,相关情报我倒是没能预先探查到……

    徐龛叛乱,我事先得到情报,已然遣人快马西去,密报大司马,但我没义务要禀报朝廷啊,就不知道洛阳方面,对此会如何应对了。

    因此王贡回复苏峻道:“以某估算,羯贼于秋收之前,不会大举而向厌次。此番张夷发兵,分明为了与徐龛相呼应,则其行仓促,必不难敌且甚或只是佯攻罢了。邵嗣祖暂时无虞,苏将军不必要急渡而援,应当继续屯积粮秣,以待秋后。”

    苏峻得到王贡的回书,不禁大喜,当即下令,拔营起行,渡河北上!

    他担心的就是羯赵实攻厌次,则自己渡河往救,危险系数很大,说不定会把多年积攒的兵马全都扔在河北;倘真如此,那就必须得找各种理由来推诿啦,比如说粮秣不足,比如说士卒未整,实在不行,让故旧在东莱和长广一带闹点儿乱子出来也成啊。

    但若如王贡所言,此番张夷来攻,不过是装装样子,以牵绊我军,好策应徐龛的叛乱罢了,则自己渡河援救,那就没多大风险啦。而且既然秋收前已经去救过一回厌次了,则待秋后羯军大举来攻,就能借口上回动兵把存粮用得七七八八,如今营内空虚,尽量拖延往救的时间还能趁机向青州各郡伸手,讨要才刚入库的秋粮。

    所以说,王贡你说要救厌次,我就绝不能去;既然你说可以不救,那这趟我非跑不可!

    于是率领其弟苏逸,大将韩晃、张健、马雄、弘徽等,发兵三千,虚张旗帜,号称一万,急寻渡船而向乐陵。

    邵续得报,急命女婿刘遐出城前往迎接。

    去岁乐陵之战,刘遐夫妇为石虎所败,被迫纵马跃入黄河,等再爬上南岸的时候,不但只剩下了半条命,而且被激流所卷、冰凌所撞,都快见着海面了……登岸之后,即为“东莱营”士卒所救,在苏峻军中将养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邵嗣祖说既然贤婿与那苏将军相熟,不如你前往迎接,并引其去御羯贼吧。

    刘正长满心的不乐意,对老丈人说:“苏子高出身寒微,骤得大司马显拔,总督青州军务,其性乃颇骄横真正小人得志者也!且此前在其军中,彼即垂涎我妻美貌,若非力不能敌,几乎想要硬抢……此等小人,我实在不愿再与之相见。”

    邵续呵斥他:“不得妄言!”我闺女那么漂亮,被人垂涎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吗?说什么“若非力不能敌,几乎想要硬抢”,既然未成事实,你怎么一口咬定他就有歹意哪?

    “都为朝廷效力,厌次又赖青州之救,岂可妄生龃龉?况且此番,又并未使卿与小女同去……”只要我闺女儿别再跟着你乱跑,老老实实呆在厌次城中就好了。

    刘遐无奈之下,只得前往“东莱营”与苏峻相见,随即“闻将军率万军来,如何只有这些兵马啊?”

    苏峻摆手笑道:“张夷无名下将,有何可惧?倘若石勒亲来,或者石虎来,我自当率主力尽出,以援邵君,唯张夷来,止此数千人足矣!”一边说,一边两只眼睛在刘遐左右乱扫,心说你这回怎么没把老婆给带出来哪?

    苏峻确实对刘夫人起过妄念这么漂亮,又这么能打的女人,他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啊但若说起意抢夺,倒还不至于。刘遐纯粹出于当老公的本能,这才比旁人更加敏感一些。

    不仅仅苏峻北渡了,冯龙更率“复仇军”离开历城,北上应援,随即两军合流,便在乐陵县南咬住了张夷所部,一战即斩羯将张夷是刘遐于乱军之中,跃马挺矛,勇杀的敌将。冯龙想要趁势北进,杀向勃海,却被苏峻给拦住了,苏子高说:“朝命使我等救援厌次,未命我等深入敌境。我等若北,石勒必遣重将来逆,一旦挫败,反使厌次安而复危无谓画蛇著足。”

    二将这才辞别刘遐,各率所部,返归青州。

    苏峻才回到蒲姑,参军贾宁便即前来禀报,说徐龛西败祖约,东破羊鉴,别军已然进入了泰山郡。苏子高大喜,便道:“叛贼既入泰山,即将威胁青、徐,我为青州都督,岂可不加理会啊?”正好趁此时机,我去打徐龛吧。

    贾宁建议说:“还当上奏,请朝廷允准。”苏峻道:“兵贵神速,岂可延挨?卿即为我作奏,请示朝廷,但正不必等诏命下达,我可先发制人!”

    这回他可是拉起来整整八千兵马,命大将韩晃为先锋,便即南下而向泰山。然而韩晃才刚进入泰山郡,就得到消息徐龛已然受抚,其乱平定……

    荀邃等人早就有招抚徐龛之意,初始还为祖纳、殷峤等人所阻那二位是主剿的其后祖、羊先后战败的消息传来,而张平也上奏说叛军势大,为保兖西,中军不宜遽进往剿,朝议乃全面倾向于荀邃。

    张平本是谯郡坞堡主,跟徐龛的出身接近,故此得到徐龛遣人密传书信,说我此举只是为了给祖约难看,避免他继领骠骑大将军的兵权而已,实无叛逆朝廷之意咱们还是应该一致拥戴大公子才是啊张平便即屯兵廪丘,不管祖约如何催促,都不肯进迫东平。

    荀邃就此遣人与徐龛联络,徐龛表示愿意受抚,只要朝廷答应他两个条件即可

    其一,赦其作乱及杀害周默之罪;其二,罢免祖约兖州刺史之任,但不召其还朝,当别远放。

    荀邃一瞧条件不过分啊,当即允准,下诏斥责祖约,罢其兖州刺史,改任为汝南太守新任兖州刺史乃是谯人夏侯承。

    夏侯承字子文,高祖父乃是曹魏大将夏侯渊渊第四子夏侯威,威次子夏侯庄,庄生七子二女,夏侯承即其次子夏侯淳之子也。顺便提一句,夏侯庄尚有二女,一嫁琅邪恭王司马觐,生下了如今的丹阳王司马睿;一嫁王览第四子王正,生下了王旷、王和王彬。所以说,夏侯承跟司马睿及王兄弟,乃是正经的表亲。

    徐龛之乱瞬息即起,又瞬息即定,这让各方面都有些措手不及。

    石勒闻报便即大怒,不禁骂道:“泰山狡贼,竟敢欺我!”因为原本徐龛秘密联络张夷,向襄国抛媚眼儿,是说为祖约所逼,不得已而投诚,希望石赵方面肯于接纳,则他将会把起码半个兖州,拱手奉上。虽说石勒并不怎么相信徐龛,却也希望他可以一直闹到秋后之后,并且牵制洛阳之兵,就方便自己于大河上下,自在驰骋了。谁想到不过短短一个月,徐龛就叛而复降,还硬生生把自己撒出去佯动的张夷给坑了!

    张敬劝其息怒,说:“陛下,所谓一日不忠,终身不用,徐某既已叛过一次,将来亦未必无隙可趁。今其速归于晋,乃因我军尚不能大举临于江上,且待秋后南征,再尝试招诱之,或许可用啊。”

    石勒稍一沉吟,便即点头:“卿言是也。”转过头去关照程遐,说这条线你继续给我牵着,将来若能说动徐龛复叛,便是大功一件。

    再说苏峻,正想拿徐龛练手,以扩大自家的实力和势力呢,却突然间听说,啥,徐龛被说降了?又是荀家人来坏我好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韩晃遣人过来请令,说既然乱事已平,咱们是不是退兵啊?苏峻当即一拍桌案:“不许退!”

    到秋收之期,已经不足俩月了,我原本计划着一直拖到秋后,那朝廷不就没法再调我北上去二度增援厌次了吗?他和长史徐玮、参军贾宁商议,乃暗讽羊鉴,请调“东莱营”助剿泰山郡内纷起的盗贼。羊景期此前为徐龛所败,几乎全军覆没其实以这年月郡兵的素质,多半是逃回老家去了正好无力剿贼,就此上了苏峻的圈套。

    于是苏子高趁机转屯般阳,命韩晃率七百劲卒于泰山郡内相助剿贼,对外的口径则是:我全军都到泰山去了,北方之事,先别找我。

    至于关中得闻此讯,裴该不禁慨叹道:“我固知徐龛为滑贼也!”裴嶷、陶侃等都不禁拱手道:“明公(大司马)洞彻人心,非我等可及……”

    因为从前谈论起祖家诸将,裴该就提到过,说那徐龛盗贼之性不脱,我看他迟早生变!百僚自然不清楚大司马有后世史书的金手指,当时并不以为然,听过也就算了,如今验证其言,仿佛真能未卜先知一般,不禁是拜服得五体投地。

    裴该既而又叹道:“荀道玄之软弱,一至于斯,岂能荷中枢之任啊?”虽然说如今朝中,以太尉荀组录尚书事,为政府首脑,但真正用事者,则是左仆射荀邃荀组年迈,说好了暂鞭老骨,再护子弟们一程,所以不碰上天要塌下来的大事,基本上是不怎么表态的。裴该慨叹荀邃此前招安曹嶷,招上瘾了,这回又急急忙忙向徐龛递出橄榄枝去

    “朝廷若不能膺惩谋叛,而使小人期冀侥幸,必将威望日堕,起而仿效者,不知几希前赦曹嶷,乃有徐龛,今赦徐龛,不知明日又有何人!”倘若祖逖没病的话,肯定当即就领兵杀过去了,徐龛你造反简单,想要及时转蓬,世上哪儿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裴嶷则道:“由此可见,一旦祖公不讳,子弟不能继其业,荀氏亦不能掌控中军,分崩离析,近在目前明公还当关注东方之事,或须随时加以应援啊……”

第三十一章、马后炮

    王泽策马归营之时,就觉得自己右手在微微地颤抖,赶紧插手入怀,假装抚胸,遮掩了过去否则若让士卒们瞧见,知道主将心生怯意,仗还能继续打下去吗?

    这颤抖纯粹是神经性的,虽然与羯军展开激战仅仅三日,他却感觉度日如年,平生骄气都已消磨殆尽,怕是再来这么两天,就连志气也要逐渐丧失掉啦……

    因为,这石虎真是特么的太过骁勇善战了!

    本来王泽按照枢部的预先谋划,立营尧祠,面朝汾水,前垒距离河岸不过五里地而已。这随时一迈步便可抵达河岸哪,即便赵军真的渡河来击,你还有立营的地方吗?背水而阵,我只消一轮冲锋,你们全都得掉进水里去喂了王八!

    可是没想到啊……没想到第一,是石虎真敢亲率主力渡汾来攻,还利用骑兵的速度,反复从侧翼侵扰晋垒,使王泽不能击敌于半渡,也不能歼贼于河岸;没想到第二,石虎假意背水而阵,吸引晋军反复向西北方向发起突击,他却在涉渡后将主力潜至尧祠之北,顺利扎下了大营……

    如此一来,晋方原本的地理优势便即丧失大半,被迫要依靠新掘成的壕沟,新堆成的土垒,悍拒三四倍于己的羯军。王泽一开始还信心满满,觉得凭坚而守虽然也算不上太坚只要自己不犯错,硬扛石虎十天半个月的没啥问题。谁成想羯军攻势之猛,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而且石虎的主攻方向忽而在西,忽焉在东,杀得王泽脑袋都快不好使了……

    他不禁暗叹,倘若甄督在此,必能当面对战石虎而少落下风;倘若杨清在此,就他那奸猾本性,也多半能预测到石虎的进攻方向……我本来自投大都督,说不上百战百胜,也少有败绩,就觉得既拥强兵,天下不足平也!谁想到今天撞见硬碴儿了……真是临阵之时,方知谋少;对战之际,方恨力弱啊!

    这三天里,晋军基本上就是被羯兵压着在打。王泽初始还敢尝试遣军前出,欲逆贼于平野之上,但很快就被杀得只能蜷缩于垒后了。最关键他手上几乎全是步兵,没有什么机动力量,而羯赵的骑兵数量少说在三千以上,则凭垒尚且可守,出去基本上就是白送人头的。

    石虎每常亲临前阵,高声叫骂,王泽一开始还想利用少股精锐逾垒而出,去突袭石虎,取其首级,没想到石虎当真是太勇了,一杆长矛舞将开来,身前几无一合之敌!晋方仅队长以上,就被石虎亲手挑杀了七员之多,王泽不禁暗道:幸亏我本人没冲出去……

    别说甄随了,即便陈安在此,又岂能容得石虎如此张狂哪?!

    想到陈安,王泽就更加郁闷。陈安见在平阳城内,他怎么不杀出来掩袭敌后,策应我部呢?

    当然啦,王泽也知道,石虎虽将主力东渡,但在汾西的平阳城下,不可能不留兵马,平阳守军想要冲杀出来配合自己,也是有一定难度的。而且根据枢部的预先推演,既然距离如此之近,只隔一条汾水,则羯军很可能于某处大造浮桥,以便随时机动;说不定石虎就盼着平阳守军杀出城外,他好趁机快速返师,破之于平原之上呢!

    只要能在平原上重创守军,则平阳还可守么?倘若平阳有失,他王泽在尧祠也站不住脚啊,只能全面退却……

    可即便如此,平阳方面也不至于干瞧着不动吧?倘若守将为甄随,那必然是会趁机冲杀出来的,至于最终胜负,暂且另说……可惜守将是刘央,素来谨慎,说不定就会盼望着我跟这儿长久牵绊着羯军,以分其守城之困。

    可问题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还能拦住石虎几天哪!

    今日又是一场好杀,祠北之垒险些被破,王泽亲自前往押阵,费劲心力,好不容易才扛到红日西堕。然而羯军晚间也往往不闲着,会或南、或北地来尝试劫营,王泽都已经好几天没能真正睡上一觉了,眼圈儿是黑的,眼白却是红的,瞧上去分外的吓人……

    王泽尤其担心的是粮草问题。其部从河西而来,所经途程超过了四百里地,但所携带的口粮却相当有限。根据枢部的谋划其实主要是杨清的建议这支援军动身时只带半月之粮,就足够跑平阳城下再打一个来回有余了,更多的粮草则从关中先输至河东郡治安邑,然后沿着汾水向北方搬运,如此,则可以尽量减少需用人力和于途消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安全系数也更高一些。

    然而纸上运筹,永远无法算尽实际情况,此番石虎南下之速、动兵之众,以及决心之大,确实出乎了长安方面的预料之外,再加上一系列具体操作过程中的阴差阳错,就导致王泽困守尧祠,忧心粮秣不继……

    王泽有时候也会瞎琢磨:就杨清你多事,倘若我携带足够的粮草而行,就不至于如此窘迫啦!实际情况也是如此,倘若援军携带着足够数月吃用的物资东渡,估计行军速度起码慢上一倍,还很可能遭到郭太骑兵的抄掠……王泽多半会被迫退守临汾、绛邑,不敢遽然北上平阳;即便抵近平阳,也很可能被石虎围城打援,包了饺子;即便没被石虎截住,恐怕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在尧祠构建起工事来……

    总之,枢部没有错,杨清没有错,他王泽也没错,错的是石虎,那厮就不应该这么强!

    主要是关中晋军屡次击败强敌,确乎从上而下,骄气渐生,未将羯军放在眼中……其实仔细想想,昔日在平阳城下,所部皆核心精锐,又有大都督亲自坐镇,才能勉强击退石虎;后在河内,即便甄随都会中石勒的圈套,导致几乎是平生头回丧师,还差点儿把杨清给坑了……则羯兵与石氏叔侄,实不可小觑也!

    大都督虽云“料敌从宽”,但在面对石赵的时候,真把这句话听进去的将领,恐怕不多哪……

    目前军中之粮,加上遇敌前特意从襄陵搜集到的,也不过尚可资供五日吃用而已幸好普通士卒并不清楚若是对非核心力量限制口粮,则能多拖两三天。故此倘若三日之后,战事尚无转机,王泽就非得撤退不可啦,或者东蹿襄陵,或者南遁绛邑。

    他现在只盼着莫怀忠可以赶紧把粮食给运上来。然而莫部不过五百人,即便再加上临汾、绛邑等城的守军,怕也上不了三千,则多带粮食,行动迟缓,必为羯贼所劫,若少带粮食……他来也没用啊!

    王泽不禁紧咬牙关,暗自筹谋:我是不是干脆冒个险,放弃尧祠阵地,南下去接应莫怀忠,然后退归绛邑为好啊?不行,绛邑太远了,无法策应平阳的战事。不如我主动东退到襄陵去?

    正当他筹思难决之际,十数里外的平阳城内,姚弋仲终于想明白了问题所在,于是匆匆找到刘央,分析道:

    “枢部遣援军来,为我呼应,助守平阳,其所谋划,一得一失。

    “其得,先置军于夏阳,复储粮于安邑,预作准备,一旦闻警,可以快速来援,大出贼之预料,使石虎不得不分兵击之。

    “然而,不当使援军驻于尧祠尧祠距平阳城不过十里,即便步兵疾行,两刻可至,惜乎中隔汾水……倘无汾水,两相策应,足抗羯势;今汾水为隔,于我为有害,于敌则无伤羯贼势众,但建浮桥汾上,或平阳,或尧祠,随时可以机动策应。

    “是以末将以为,援军上计,当谋求入城平阳城广,即五万众亦可容纳;中计,入襄陵以威胁羯贼侧翼;下计才是驻军尧祠……”

    刘央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苦笑一声,说:“卿所言是也,惜乎太迟……”倘若裴大都督在,估计他会用一个新词儿,叫“马后炮”“且卿所言上计虽好,可惜羯贼环伺之际,援军不易入城;所言中计,襄陵终究太远,且彼处背山而地狭,贼但遣一军以挠之,恐不能抄出其后,更等闲难救平阳……”

    你所说的上计、中计,枢部未必没有考虑过,但也并非十全十美之策,总存在着难以解决的问题啊

    “卿言至此,实乃我等之失也。既守平阳,倘若能于城南平原上,汾水西岸,起或壁垒、或小城,相距二三十里,以备援军之来,则无忧矣!”

    当然啦,这也同样属于“马后炮”。此前石虎东归,石勒使石生守并州,则平阳方面的晋军只会考虑如何进攻,不会再琢磨固守待援之事;等到石虎秘密潜归,又大破拓跋鲜卑,逼得平阳方面只能暂取守势,终究时间太短,也根本来不及别立小城或者壁垒啊。

    再者说了,即便立起了小城,那你要不要放兵哪?放得多了,反弱平阳的防守之力,放得少了,羯军必然先往攻取。终究不是看似无害的尧祠,难道羯军会允许你空着城,单等援军前来入驻不成么?

    听了刘央的话,姚弋仲也不禁点点头,随即建议道:“援军入驻尧祠,出敌预料,使石虎进退失据,平阳压力骤然轻减。然正如末将适才所言,有汾水为隔,则石虎可全力以攻尧祠,我等却不便救援、策应援军必不能久持!

    “是以欲破此局,当先毁弃汾上浮桥,使贼难以两岸机动;而欲毁浮桥,必先摧破郭太所部羯骑!”

    刘央“哦”了一声,心说原来你跟这儿等着我哪……

    对于平阳守军是先去攻打西平城,还是先寻找和捕捉郭太所部,数日以来,刘、陈、姚三将始终争持不下。陈安是主张去打郭太的,一则他善将骑兵,乃欲与羯骑当面较量;二则骑兵机动性强,若不能先将之摧垮,咱们敢全力去攻西平城吗?

    再者说了,就平阳城内这一万多兵,对于汾西之敌占据了绝对优势,本来先打谁都没区别。然而大敌还在汾东啊,倘若急援西平城,两时可至当然更大可能性是先攻平阳,围魏救赵那咱们撤下来的途中,若是被羯骑抄杀甚至是牢牢咬住,恐怕全局都会糜烂吧!

    刘央却不赞同陈安的主张,一则他本人善将步兵,打骑兵没有充足把握,二则,他的理由也很充分

    “郭太抄掠四乡,行踪不定,如何捕捉之?倘若迁延日久而不能破,正中羯贼下怀,恐怕尧祠将先陷落……我若先攻西平城,郭太必然来救,或可趁机攻杀之。”

    姚弋仲听了,赶紧规劝,说将军您打算用攻打西平城来引诱郭太,这个思路是对的,成功的可能性也很大,只是如此一来,我军恐怕需要同时应对西平城的坚固壁垒和羯骑的机动性了,倘若石虎趁机回师……咱们不但会死,还会死得很难看哪!

    刘央一摆手,说这我当然知道“是故不可轻动,还当仔细筹谋。”

    这一仔细筹谋,就耽搁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晋军多次尝试外出,以摧垮羯军留下的空垒,但因为所出不远,兵数也不多,故而并未能够引诱出郭太所部,前来拦截和骚扰。陈安说这样不行啊,咱们必须主动出城去搜寻羯骑,并且待机而战。

    刘央尚在犹疑,姚弋仲乃突然间跑来跟他说,我想明白了,欲图破局,必须毁掉汾上浮桥浮桥被毁,羯军主力便无法在东西两岸快速机动,或平阳,或尧祠,起码一路晋军就彻底活了,可以自在运筹而若想顺利毁掉浮桥,必须将赵方留在汾西的机动兵团,即郭太所部给先端掉!

    刘央说这两天我也一直在琢磨,不管去打郭太所部骑兵,还是西平城,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关键咱们不敢派主力出城太过遥远,要防石虎得信,返身杀回来,谋夺平阳城。你们不要以为我就光在堕毁城外羯贼空垒了,我可一直在担心尧祠方面哪!

    “敌情不明,不能得胜,敌情若明,方可筹划,”刘央很快便又唤来陈安等人,指点着地图对他们说,“我今遣人哨探得实,西平城内羯将乃是陈川,所部不过三四千老弱残兵而已,攻亦不难,破也无益……石虎主力在尧祠之北,正猛攻尧祠王将军所部;浮桥在其营正北五里外,南北六座;至于羯贼之粮秣、牛羊,则多半藏于高梁,在其浮桥以东二十里……”

    对于晋军来说,内线作战始终是一大优势啊!

第三十二章、光头的谋略

    晋、赵两军在平阳城下大战的消息,逐渐向北方散播,终于落到了雄踞盛乐的拓跋鲜卑“女国使”祁氏耳中。

    祁氏方欲挥师南下劫掠,一方面多少补充一些被郁律此前战败而损耗、被掳的粮食、物资,另方面也哄抬一下贺的声望,以固其位。但是原本计划得好好的,派拓跋头南下去联络晋人,以便将来晋军挺进西河、太原之时,拓跋部加以策应,可以让晋人跟前面拖住石虎,自家在背后捡漏。谁成想石虎竟然抢先动兵了……

    石虎很有可能会先发制人,对此长安行台能够想得到,盛乐方面却根本毫无准备终究是北方游牧民族,对于中原地区的情报探查能力很弱,于人心、形势的把握更只是浮光掠影罢了,历来胡部唯得汉奸辅弼、引领,才能为中国之大患,原因即在于此。

    那么,面对这种新情况,应当如何定计呢?祁氏很清楚,计划中的这一仗非常重要,如果不打,因为牛羊不足,今冬各部都将非常难过,则贺的单于、代王大位未必能稳;但也不是光打就能解决问题的,还必须得打赢喽,起码要能够大抢一票才行。

    此番石虎主动南下,所部四五万众,号称十万,据说直逼平阳城下,压着晋人在打。根据此前拓跋头跑一趟长安、洛阳,返回盛乐后的禀报,裴大司马承诺说,秋后必将往征西河、太原。则在此之前,石虎先发制人,打乱了大司马的部署,他未必就会急急地率军来援,与羯赵决战于平阳城下啊。

    很有可能,平阳方面暂且牢固防守,以待羯势之沮……那么在这段时间内,石虎是进退自如的,想什么时候撤就能什么时候撤,不大可能被晋人给咬住;我拓跋部若是趁机南下,骚扰新兴、太原,石虎突然间折回来可该怎么办?

    那么暂时不动,别待时机吗?万一晋人防不住石虎,被他摧破平阳,甚至于长驱直入而向河东,那这个强敌就更加壮大啦,到时候别说什么我去骚扰,他不来主动打咱们就算万幸!

    为此,祁氏连日来召见各部贵酋,商讨应对之策。有人就趁机提出来,说咱们没吃没喝,不必去抢,可以伸手向宇文部索要啊“宇文常遣使来,哭求代王发兵,为其攻打慕容,以复失土,以报先君之仇。不如向宇文索贿,趁势东进。”就辽东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慕容那种乡下土包子……哦,不对,慕容部其实比咱拓跋要开化得多……不管了,总之,打慕容比打石虎总要容易些吧。

    还有人提出来,慕容太远,不如向西拓跋的西境与凉州相接,则其与张氏之间,难免会有所龃龉,不时产生摩擦,因而西方各部就建议盛乐发兵,去抢掠西海、张掖一带。

    东部和中部自然不乐意西征了,借口我拓跋与晋人有盟,而凉州张氏亦为晋臣,岂能相攻啊?至于慕容部理论上也是尊奉晋朔的,那就纯当不知道好了……乃纷纷提出建议,若女国使觉得辽东太过遥远,不如咱们去抄掠幽州的代郡、上谷等地吧。

    各部莫衷一是,祁氏也觉得头大。将次问到拓跋头,拓跋头一听说女国使召唤,心中就不禁“咯噔”一下……

    他此前出使长安,觐见裴该,一不小心泄露了郁律遇害的真相,不过,倒也因此想起来郁律还有俩儿子藏在贺兰部中。拓跋头并没有如裴该、裴熊所料的,急急忙忙将此事禀报祁氏,而是秘密遣使跑去贺兰部,声称祁氏斩草除根的使者将至,唯有我才能护得住翳槐和什翼犍两个小儿赶紧把他们交给我吧!

    因为拓跋头觉得,仅仅传递消息,不见我的忠诚,也不算立下功劳,我只有诓出两个小儿,直接送到祁氏驾前,这功劳才能算是实打实的。

    谁想到使者紧跑慢跑,好不容易抵达了贺兰部,迎面却正好撞见裴熊!贺兰部的酋大蔼头也就是翳槐和什翼犍的亲舅舅原本并不打算交出两名小儿,谁想裴该和拓跋头几乎同时遣使来索要,并说若不送走二子,祸必延及贺兰。于是蔼头在经过反复思忖之后,最终还是把两个外甥给交出来了,只不过……他将翳槐交给了裴熊,而将什翼犍交给了拓跋头派去的使者!

    蔼头是想要分筐装鸡蛋,希望多少能够保留下郁律的一线血脉来。裴熊就此抱着拓跋翳槐返回长安,而当拓跋什翼犍被送到拓跋头面前的时候,拓跋头却是欲哭无泪啊……

    郁律剩下俩儿子,我光交一个给祁氏,管蛋用啊?!祁氏若问起另一个何在,可该如何作答才好?倘若仅仅责怪我办事不利,还则罢了,要是怀疑是我秘密地把翳槐给藏起来了……那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无奈之下,只得藏匿起什翼犍来,假装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他也不敢谋害什翼犍,因为裴大司马派裴熊接走翳槐,用意甚明,则自己若害什翼犍,必触大司马之怒……

    自归盛乐之后,拓跋头就一直提心吊胆的,害怕藏匿孤儿之事败露。因此听闻祁氏召唤,他本能地就吓了一大跳,赶紧在皮裘内暗穿软甲,并在靴筒里连插两支匕首,又命亲信在四门外都准备好马匹,这才敢大着胆子,来见祁氏。

    等见了面,才知道自己想多了……祁氏对他说:“汝素号多智,常为先单于谋划……”至于所导致的结果,那就先不提了“今当为我谋。”

    拓跋头急忙俯首致意,说:“小人自当为么敦奉献心力。”略想一想,先否定了西征之策:“且不论我家与晋人盟、受晋人封,么敦才使小人往长安去联络裴大司马,又岂可于此时攻掠凉州呢?且……凉州大马,亦非易与……”

    对于东征,拓跋头说了:“诚如诸大人所言,辽东悬远,攻辽东不如扰幽州。然而孔苌亦赵家宿将,难保必胜,么敦何不向其假道以伐慕容?”

    他是边说边想,等说到这里,自己的思路也基本上理清了,当即狡黠地一笑,说:“小人愚见,么敦可许宇文,命其资助牛羊、粮谷,便助其兵马,以伐慕容。乃可先使小部前取牛马等,么敦在后,率大军缓行,请自白山以南而过。孔苌若许,大军自代郡而广宁,而上谷,所过抄掠,未及辽东,所获必丰……”

    祁氏摇头道:“孔苌如何能许我入境,抄掠而过啊?”

    拓跋头笑道:“孔苌若不许我自白山以南过,么敦即可佯装大怒,抄掠代郡边鄙。孔苌率军来应,若其兵少,可尝试摧破之,若其兵多,不妨暂退。宇文既受赵封,则孔苌逆我之过,也可归罪于宇文,到那时,么敦虽受其赂,却不必兵向辽东,有所得而无所失,岂不是好啊?”

    拓跋头的意思,先接受宇文部的献礼,答应为其发兵去攻打慕容,然后祁氏率领大队偏不肯跟塞外过,而要从白山以南的赵境走。孔苌多半是不会答应的,即便答应,只要拓跋部边走边抢,他也被迫得要挥师前来拦阻。那祁氏就有借口了:不是我不肯应诺去打慕容,是宇文你们家的盟友赵人不放我过去啊。

    当然啦,礼物到手,是没有再退回去的道理的。

    拓跋头旋即说道:“各部牛羊多失,恐怕难以过冬,此事若不得解,必致人心涣散,甚或背离,终使单于衰弱。然而战无必胜之理,万一受挫,更恐有伤么敦之明啊。是故小人所献此计,不必临阵而能得利,最为稳妥倘若么敦以之为欺,怕伤信诺和颜面,全当小人未曾说过好了。”

    祁氏嘴角略略一撇,说:“汝言也有些道理,且容我与各部大人商议后再定。”其实她心里已经基本上认同了拓跋头的献策不用打仗就能白得一批牛羊物资,何乐而不为啊然而拓跋头小人心性,惯会顺竿爬,祁氏乃不肯当面承认。

    随即祁氏又问了:“则照汝所言,今岁将扬声东伐慕容,则于并州石虎,难道便置之不理么?”

    拓跋头急忙摆手道:“不可。石虎豺狼也,若使坐大,必为我部大患。唯因先单于战败,导致财用不足、士气低落,故此不敢……不便遽伐并州,然亦不可不别设谋,尝试削弱之……”

    祁氏点头道:“正要问汝,有何策削弱石虎哪?”

    拓跋头回复道:“听闻石虎亲将大军,南下攻打平阳,此乃因我部战败不久,使彼意存轻视,谓我必不敢南下也……”好吧,我们确实是不敢南下,但,可以让依附部族去试闯一回嘛“如铁弗部,此前乌路孤(刘虎)南下相助刘曜,先单于趁机兵发肆卢川,收降刘路孤(刘虎从弟),使其率半部游牧于旧疆。今闻乌路孤又已归从石虎,则彼必恨刘路孤,而刘路孤亦必欲杀乌路孤……可使刘路孤率部东渡,扰掠新兴乃至太原,并扬言乃为乌路孤所招来者……”

    祁氏不动声色地问道:“此计可行,然而,刘路孤肯听命否?”如今那家伙手上就只有半个铁弗部,实力相当有限,况且又是东渡黄河,数百里远征,还要面对石虎的留守兵马,以及可能招致石虎本人的愤怒和复仇……刘路孤有那么大胆量么?

    拓跋头提醒道:“刘路孤非我旧部也,且实为先单于所受降……”从来一朝天子一朝臣,况且“先单于”还是为你所杀,则刘路孤岂敢不从你“女国使”之命哪?

    对于拓跋头的建议,最终祁氏几乎是全盘接受了,她一方面派人去跟宇文部联络,索取贡赂,一方面命令包括铁弗在内的十二家大小依附部族自行南下,去侵扰赵土承诺若有所得,本部一毫不取,都是你们自己的。

    令下铁弗,刘路孤不禁是满脸的愁云如今他手里只有半个铁弗部,胜兵不足万数,牛羊也未必充足,只能勉强自保而已,哪敢出去招惹石虎那条恶狼啊?再者说了,从肆卢川到新兴郡或者太原郡,六七百里之遥,且隔黄河,道路难行……

    经过反复盘算,最终刘路孤想到了刘曜……

    刘曜何在?正如长安方面不久前终于探查得知,他自从奉着刘恒离开平阳后,迤逦北上,最终渡过黄河,迁徙到了旧南单于庭所在的美稷。

    美稷在肆卢川东南方向,也就是说,铁弗部和“胡汉流亡政府”相邻,往来不过两三天的途程而已。但与肆卢川畔多平原、草场,便于放牧不同,美稷及其周边地区,则多山岭,唯数条河谷间的狭窄土地可以放牧,或者农耕。东汉末年,於夫罗即率部从此南下,助剿黄巾,旋因本部扰乱,不得归,被迫定居于太原、河东之间,后复为曹操分拆为五部……

    随着刘渊于并州举事,周边屠各、匈奴,乃至氐、羌等,纷纷往投,则自吕梁山西麓直至河套以南地区,大片草场抛荒,只有些零散部族冬夏迁徙,偶尔途经罢了。美稷的旧王庭,自然也成废墟。

    刘曜在平阳,乃至整个中原都存身不住,被迫北徙,逃回老家美稷,所部多屠各、匈奴,除沿途奔散的,尚余万众。抵达美稷后,他们顺利吞并了周边几个杂胡小部,人口数增长将近一倍再努把力,就可以超过刘路孤的铁弗残部了……

    随即刘曜即遣羊彝北上,去见刘路孤,请求定盟。羊彝说了:“今雍王奉天子北狩,暂居于旧都美稷,自非长久之策。待朝廷稍定,四方忠勇之士必陆续来投,乃可复归并州,收取旧疆。今将昔日刘虎楼烦公之封,转授于君,望君在外,而雍王在内,夹辅王室,以期恢复……”

    一番话彻底把刘路孤给说傻了。好在官样文章过后,羊容叔终于开始了讲人话,大致意思是:咱们比邻而居,互通有无,对铁弗是有利无弊的;你不要看我们远来,立足未稳,就起歹意,雍王的名声你也不是没听说过,不妨自己掂量一下,是否能够打得赢吧。

    你也别想向郁律通风报信,煽动他来攻打美稷,到时候郁律肯定把你部顶在前面,你是白白地给他当先行官啊,却只有损耗,而必无所得。我们就是经过反复研究,这儿距离几大势力都有一定距离,轻易不会遭受攻击,这才敢过来的……

第三十三章、羊某的策划

    自从郁律收降了铁弗部之后,即将其众半数东徙,留其半数给刘路孤,仍旧放牧于肆卢川故地。因为被征服时间还不长,未能彻底融入,所以除了刘路孤等极少数上层“带路党”和既得利益者外,多数族人对拓跋鲜卑仍持敌视态度。

    因而刘虎既投石赵,即依照石生的指示,遣人复归肆卢川,煽动旧部渡河东徙,以充实新兴、太原二郡。刘路孤必然是坚决不肯从命的我肩留守重任,结果被拓跋鲜卑给打败了,罪之一也;复降郁律,受命为铁弗之主,其罪二也;分部之半数,从鲜卑东归,为彼之奴,其罪三也,有此三罪,刘虎能够饶过我吗?就算砍我的脑袋,也不能再去投靠和依附于他啊!

    再者说了,若归石赵,则是与拓跋为敌,新兴、太原是两大势力争夺的前线,把铁弗放那儿,不是找死呢嘛!何如仍居肆卢川,拓跋暂时也无驱策,石赵短期内也杀不过来傻瓜才肯东渡呢!

    刘路孤固然不肯做傻瓜,然而铁弗部内认不清形势,或者憎恶鲜卑,或者厌恶他刘路孤,或者心向刘虎的,终究大有人在,不少牧民乃至贵酋受到刘虎的煽动,全都蠢蠢欲动起来。恰在此时,刘曜遣羊彝前来约和,刘路孤反复思忖之后,不禁心生出了一条毒计

    他假意不肯听盟,发兵南下去打胡汉,却故意将绝大多数不跟自己一条心的贵酋都拢在一处,扔进了胡汉军的包围圈。随即两家定盟,刘路孤利用刘曜的威名来压服部内反对者,刘曜则请刘路孤保障自己唯一有可能遭受攻击的北线。

    两相对比,是屠各更需要铁弗,而非相反,故此在表面上,胡汉方面占据着主动权刘路孤向刘恒正式称臣啦而究其实质,铁弗才是大得便宜的一方。刘路孤也为此而在刘虎楼烦公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受封卢王,官拜车骑大将军当然啦,这事儿他绝对不敢让郁律知道……

    然而其后不久,拓跋鲜卑内部发生政变,郁律被杀,刘路孤的傲气当场就泄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谁晓得“女国使”和新代王会怎么对待我铁弗部哪?刘路孤为此而加深了与胡汉的联络,以期若逢缓急,还能够向刘曜借兵。

    于今接到来自盛乐的旨意,刘路孤不禁绕室彷徨。倘若实力足够,他倒是愿意去攻并州,打石赵因为刘虎见为石赵之臣,就在并州啊;可惜本部胜兵不足万,实际上能够拉出去远征的,更不过四五千骑而已……即便不考虑石赵方面将来的报复,就这点点人,想要渡过黄河,远征新兴、太原,那不是做梦吗?

    据说盛乐同时给南方的十二个依附部族发布了指令,其余各家还都没铁弗大呢……倘若肯命他刘路孤总统各部,集结起来,有骑万余,勉强够打一仗了。偏偏盛乐方面就不肯开这个口“女国使”实不信赖自己啊!

    更重要的一点,铁弗虽与胡汉定盟,但若倾国而出,胡汉却突然间翻脸不认人,掩袭肆卢川,可该怎么办才好啊?终究这儿有方圆数百里的肥沃牧场,比美稷周边可要富庶多啦。即便刘曜他们不来,刘路孤都从来没打过美稷的主意,但刘曜之对于肆卢川……他怎么可能不起贪心呢?

    反复思忖之后,最终刘路孤遣人秘密前往美稷,以财宝贿赂刘曜的幸臣,希望能够煽动胡汉方面,一起向并州用兵。

    那么,刘曜的幸臣为谁呢?正乃那位曾经出使过铁弗的泰山羊彝羊容叔是也。

    刘曜的亲信参谋,主要有两位,即胡人台产和晋人羊彝。刘永明自离平阳,而逃亡美稷后,也多少有些自暴自弃了,乃不再顾及名份问题,即将羊献容册为正室至于羊氏所生之子刘熙,早两年就立为世子了羊彝就此成为正牌的雍国国舅。刘曜复晋台产为单于左辅,管理胡政,而以羊彝为尚书令,管理国政,羊容叔的权柄从而更盛。

    胡汉朝的制度,对于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向来是区别管理的,但其中的农耕民族,并不仅仅指故晋人,还包括已经中国化了的屠各和匈奴。而此番从之北徙的,多为胡汉朝核心成员,无论屠各还是匈奴,以农耕定居成分为多,乃泰半归属于尚书台,该由羊彝管理。相比较之下,单于台所辖则多为北徙后新附杂胡,台产的权力无形间倒是缩水了。

    羊彝一朝权在手,便即骄横跋扈,贪赃受贿,无所不为。但是很可惜的,残余部族就这么点儿大,而且相当数量都是屠各显贵,既不从事生产,尚书台也制压不住,羊容叔表面上煊赫一时,若论真实权力,恐怕还不如中原一小县之长……

    则他对于此种现状,自然是相当不满的,多次向刘曜进言,说美稷非久居之处,咱们必须别谋生路啊比方说去偷袭肆卢川,趁着拓跋易主的机会,若能先兼并了铁弗部,则有望在河南地区,甚至于河套地区,重新成一大势力。刘曜恐力不足,尚未应允。

    等到此番铁弗刘路孤密遣使来,献上牛羊、毛皮、弓矢,乃至一双孪生女奴之后,羊彝筹思竟日,就首先去找他的堂姊羊献容,挑唆道:

    “我本中州高门、泰山华族,叔子公(羊祜)负天下之重名,宏献公(指羊献容之父羊玄之)国家鼎鼐,阿姊也曾位尊于中宫。奈何昊天不吊,晋、汉两朝,先后丧败,竟致沦落于荒僻之处,被毡饮雪,名为王公,其实与僮仆何异啊……”

    说到伤心处,羊献容也不禁垂泪道:“人常云‘红颜祸水’……家父在时,亦说我天资过甚,恐非自身与家族之福……近日常思,难道是我妨害两朝,遂使晋覆而汉崩的么?但我弃晋,晋即有复兴之相,我不弃汉,汉乃远徙……”

    见到羊献容哀伤,羊彝不禁甚感心痛,再看那梨花带雨之姿,他当场连骨头都要酥了,差点儿忍不住就要朝上扑……好不容易按捺住冲动,赶紧安慰献容道:“阿姊休做如此想,社稷倾覆,皆执政者之过,阿姊在深闺,何能妨害啊?

    “即以晋言,害国者实为孝惠帝贾后,阿姊何辜?再以汉言,虽有红颜覆国之说,则若归咎于女子,也当由先帝(刘聪)诸皇后靳氏、樊氏、宣氏等当之,阿姊不过一藩王妾而已,非天子所幸者,则国家荣辱,社稷兴亡,关阿姊甚事?

    “且阿姊以为自弃洛阳,则晋祚将复兴乎?如今裴某内执晋政,外拥强兵,虎踞关中,遥控宛洛,即王莽之谋未成,而曹操之势已就晋未必复兴,不过回光返照罢了。”

    安慰几句后,突然间话锋一转:“晋可回光返照,乃使裴某借势而起,焉知汉不可也?雍王实有人君之姿、霸王之勇,若先帝肯听雍王,汉祚必不至于如此阿姊也尝谓,司马家皆猪狗尔,自奉侍雍王,始知世间有丈夫……

    “曩昔更始亡于关中,而光武起于河北,今则晋祚断于洛阳,而裴某击楫江上,即以汉论,难道雍王不能为此吗?愚弟但恐雍王因一时挫败而颓唐,不思振作,乃终无复振之机。知耻而后勇,因败而知权变,勾践可以十年生聚,孰云雍王不可啊?唯此瘠土,并非立基之地也……”

    羊彝一番云山雾罩,终于说动了羊献容,随后便在枕边给刘曜吹风。刘永明闻言,不禁慨叹道:“我今亦悔,当初不该听信老贼之言……”

    他所说的“老贼”,是指汉丞相、汝阴王刘景,昔日在平阳城上,曾与刘曜共同定计,弃城而走,逃向美稷。结果老头儿年岁大了,千里远徙,水土不服,堪堪熬到第一场雪下来,他就蹬了腿儿了……

    刘曜说:“烈士可以立而死,不可跪而生,我若不弃平阳,即便与国同殒,三族夷灭,亦不愧为光文皇帝子孙!今乃徙此,苟延残生,如猪如犬……老贼倒是安然去了,徒留我等挣扎求存,甚至于要受铁弗小胡的羞辱!”

    其实吧,最早提出弃城别走的,就是刘曜本人,刘景不过附和罢了,而且“从何处来,暂归何处去”,定美稷为落脚点,也是刘曜的主意……没关系,刘永明早就忘记了,在他的记忆中,这些馊主意都是刘景出的,自己可是一门心思奋战殉国啊,绝无贪生之念!我之所以最终为老贼所惑,那是担心天子的安危,为了给光文皇帝留下一丝血脉罢了……

    然而他当时并没有料到,作为祖宗旧居的美稷,地理环境竟然如此糟糕……美稷原属西河郡,既是南匈奴王庭所在,也是使匈奴中郎将的驻地,其境东到黄河,北倚肆卢川,西接朔方,南至桢林,方圆三百余里。但问题是东汉内徙之南匈奴,并非全然聚居于美稷一县啊,只是以之为统治中心罢了,其时整个西河郡北部,东至定襄郡,西包河套南北,凡可畜牧的草场,多半都有匈奴或所附杂胡的身影。

    但如今“胡汉流亡政府”所据,就只有一个故美稷县而已,山间河谷中可耕可牧,可惜面积实在太小,将将容纳两万之众,短期内却不可能积聚起多少物资来此处唯富石涅,可补薪炭之不足。

    最主要北有鲜卑,西和南有虚除部所属氐、羌,这两股大势力,刘曜暂时都不敢去碰。原本谋划着若能进收河套,可得十万胜兵,即便不能卷土而归,争雄中原,亦可割据一隅;然而前提是:你得先有十万胜兵,才有可能从拓跋鲜卑嘴边儿撕下这块肉来……

    他刘永明岂无大志者乎?但所处环境就是这么糟糕,实在是发展不起来啊!

    席上枕边,刘曜忍不住就把心中烦闷,向羊献容合盘托出。羊献容乃道:“一时挫折,或上天将降大任于大王之征兆也,大王切不可颓唐,否则,如国家何?又如臣妾及妾子何?”刘曜搂住爱妻,安慰她道:“卿且安心,我为男儿,傲立于天地之间,虽败而绝不馁!即不能使卿做皇后,贵妇之尊,绝不会少。”

    班子一缩水,刘永明更加一言九鼎,刘恒唯垂拱而已,所以私室之中,刘曜是什么话都敢说的反正我都已经这样了,还有啥可怕啊?

    羊献容趁机帮忙羊彝游说刘曜,道:“美稷地方偏狭、贫瘠,若不征伐,恐怕永无出头之日。所幸上天庇佑皇汉,拓跋方易主,不遑向我,而石虎亲将大军去取平阳不知大王可有机会么?”

    刘曜闻言,不禁翻身坐起,想了一想,就问:“卿在内帏,如何知道这许多事?”

    羊献容也赶紧坐起来,并且帮刘曜披上外衣。她倒是也不隐瞒,直接承认:“乃是容叔对妾所言……”刘曜嘴角一撇,微微冷笑:“我固知之。”顿了一顿,又问:“则卿弟有何筹谋哪?”

    羊献容道:“容叔方得信,盛乐使铁弗攻扰并州,而卢王畏我,不敢从行。因此献计,可与铁弗合兵,东逾河而取河宗之地……”刘曜听到这里,便即一摆手,打断了羊献容的话,说:“可矣。国家事,非卿女子所可置喙,且待我明日当面询问容叔吧。”

    翌日召见羊彝,刘曜开门见山地就问:“得无铁弗贿汝,乃使与之共发兵么?”羊彝听问,不禁吓了一大跳,赶紧拜倒拱手,说:“大王明见万里,刘路孤确实遣人献赂……然臣为大王计,与之合兵东向,确为上策啊!”

    刘曜倒是也不生气,就问羊彝:“如何是上策?卿可备悉道来。”

    羊彝斟酌了一下词句,回复道:“我朝暂狩于此,有如鼠兔小兽陷身豺虎之间,彼等各相警惕,不愿遽斗,我朝才苟且得存,然若敢稍近豺虎,必为所噬,如此,岂是长久之计啊?

    “天幸拓跋内乱,其势暂蹙,我若能趁机收铁弗而并氐、羌,雄踞河南之地,便有望取虚除而代之了。虚除在故上郡内,跋扈几二十载,晋不敢征而汉不能灭。臣今无奢望,国家能暂如虚除,足矣,其后事唯大王宏才伟略,始可谋划。

    “而今石虎全师南下,太原空虚,且闻彼在并州横征暴敛,无论晋汉胡戎,上下皆怨,思念刘琨。则大王若与铁弗合兵,先取河宗之地,想必赵境内必有衔恨石虎,起而应和者……若能善加运用,可得大利!”

第三十四章、劫粮

    羊彝劝刘曜进取“河宗地”,这是一个古称,指黄河从套东南下,至渭而转东,这一段南北向河道的中段;更具体一些,则是指此段黄河以东地区,在西河以北,太原、雁门以西,被包夹在黄河与吕梁山之间。

    虽然位于河东,但在几乎整个汉代,这一地区都属于西河郡,且汉之西河,横跨黄河两岸,西至圜阴而与上郡相接,与东方的太原郡却泾渭分明。由此可见,就地理环境而言,河宗地黄河之险,不如其东面的吕梁山。

    所以羊彝才建议,可以东向河宗,恃吕梁之险“想必赵境内必有衔恨石虎,起而应和者。若应者众,大王可逾吕梁,深入其境,甚至晋阳;若应者寡,则依山而阵,可拒万军。石虎若不返,我与铁弗收山西杂胡,势稍雄强,且其地近我而远铁弗,乃可以金帛相易……”

    “胡汉流亡政府”虽然势蹙,当初从平阳城带出来的皇家珍宝倒还有不少,这些玩意儿饥不能食,寒不可衣,用来交换土地和人口,真是再划算不过了

    “即石虎归返,并州方乱,也不能再逾吕梁而远征河西。我军但指挥得法,进退得宜,则此行有百利而无一害也大王其有意乎?”

    刘曜沉吟良久,开口问道:“并州士庶,虽恶石氏,却唯慕刘琨而已,于我皇汉,是敌非友……”开玩笑,石赵占据其地之前,刘琨和拓跋鲜卑倚靠并州,跟咱们打了多少年仗啊“岂能应和我军哪?”

    羊彝笑道:“正因如此,乃不得不与铁弗联军也。铁弗,旧受皇汉之封,后入于拓跋,则但张鲜卑旗帜,并州士庶自然归心。且我非欲占其地,但搅扰、削弱石虎可也,大可诡言以欺之。”

    顿了一顿后,他又补充道:“臣尚有一计,若能成事,即晋阳亦唾手可得也!”

    刘曜闻言,双眼略略一亮,但随即不等羊彝把他的妙计说出来,就先问道:“据卿所探查,刘虎见在何处啊?”

    羊彝急忙躬身行礼,说:“大王贤明睿智,臣所不及也不出大王所料,乌路孤为石虎授予留守之任,屯兵阳曲,距离晋阳,不过五十里地……”

    刘曜“哦”了一声,心说原来在阳曲,我还当他就在晋阳城内“晋阳守将为谁?”

    羊彝回禀道:“乃是伪并州刺史续咸。”

    刘曜不禁冷笑一声:“续孝宗大言书生,徒有其表,或可使之断狱揽讼,岂能守牧一州?则若击败刘虎,续某自然胆落。”当即下令,召聚台产与诸将,商议发兵事宜。

    对于北方这些势力的蠢蠢欲动,石虎自然早有防范,因而命刘虎率铁弗兵镇守阳曲,以拱卫晋阳城内的续孝宗。在石虎想来,拓跋才刚大败于九原,郁律又为祁氏所弑,短时间内,是不大可能再发大军南下侵扰的。秋收之前,估计也就命边境附近的一些依附部落,搞搞事情,妄图牵制自己罢了。

    于是命各城谨守待命,再遣刘虎率以铁弗兵为主力的五千骑机动策应,理论上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儿。即便拓跋鲜卑真的疯了心,打算明年不过了,大举南下,按照自己的布防,也总能守住一两个月。一两个月以后,倘若自己还不能在南方打开局面,那没招儿啊,不必汝等牵制,我也只能回去……

    石虎很清楚,就绝对实力而言,如今赵不如晋,具体到自己统领的并州,亦不如裴先生所据关西开玩笑,若只算田亩和户口,估计河东、平阳两郡就超过整个并州了。故此,若不计路程之远近、粮秣之丰歉、将领之能否、士卒之勇怯,只是简单地国力相撞,他根本就没有胜算啊!

    故此军行须速,只有在敌人还没能反应过来,或者尚不及救援的时候,便抢先占据要害之地,才有机会扭转小大之势。就好比裴先生当年所说的,诸葛亮一出祁山,出敌之料,攻敌之弱,原本态势是一派大好的,只可惜军行过于谨慎、迟缓,导致迟迟不能底定三郡,而魏方却与之相反,应招甚速,这才功败垂成就算没有马谡兵败街亭,估计也支撑不了多久。

    所以石虎明白,自己的动作一定要快。第一步逾越险山,摧破晋垒,长驱而直至平阳,他确实做到了;但第二步攻打平阳城,却差点儿掉了链子一则晋人守意甚坚,二则其援军比自己预料的起码早了五天,便即有如天降一般,出现在了南方,继而渡汾占据尧祠……

    石虎乃用王续、张群等人之计,暂舍平阳之围,而急渡汾水,以主力猛攻尧祠。只要能够快速解决了这支前来增援的晋军不管是歼灭,还是击退都能够挫伤平阳守军的士气,对于自己复攻平阳,必有裨益。

    当然啦,他更希望平阳守军的主力杀出城来,冀图侥幸,那么只要郭太或者陈川能够咬住对方半个时辰,自己就有机会迅速回师,破之于平野之上。如此一来,平阳旦夕可破也!

    想法很美好,可惜难度也不小。且说石虎亲自领兵,猛攻尧祠三日,杀伤晋卒不下千数,杀得王泽胆战心惊,但实际上,石虎本人也并不轻松。

    关中晋军之强,石虎所素知也,想当年在平阳城下不就碰撞过一回么?不过他只以为,那是裴先生带出来的核心精锐,再加裴先生亲自指挥,则自己以优势兵力都不能取胜,也在情理之中。

    他并没有意识到,晋之大司马三军是统一训导的,并且不时加以拆分、调动,具体到各营、各旅,水准虽有参差,差别却并不甚大这与习惯将领专兵的胡汉、石赵,或者传统晋军,不可同日而语。而至于具体指挥方面,昔日平阳城下之战,裴该其实委以专人,并未亲自插手。

    王泽也算是裴该麾下宿将了,从徐州剿匪、破坞开始,追随裴该南征北战,其所立第一大功,就是北伐时于成皋城下摧破胡军的七星堡,为此得到裴该奖掖,准其于军旗上绘制七星纹样。本来这军旗是跟着队伍走的,王泽今日所领,并非曩昔成皋城下之卒,但他为了炫耀其功,特意在自己的将旗之上,亦绣七星,走哪儿就扛哪儿。

    王泽本是“劫火营”出身,长于攻掠,而短于防守,只是在长安时上过“军校”,于防守之道,也得陶侃等人的反复训导、耳提面命,这才不至于彻底苦手。石虎亲自将兵攻打尧祠,一连三日,虽然几乎是压着晋人在打,杀得王泽捉襟见肘,却最终连拱卫尧祠大营的两座分寨都未能拿下……

    倘若不是急于摧破这支晋军,又倘若晋人的战力略差一些,堂堂石赵太尉、太原王、都督并州军事,又何必亲提长矛,冲杀在第一线,甚至不惜以身诱引晋人出垒来攻呢?

    赵军的数量确实多过当面晋军数倍,但论起素质来,那便良莠不齐了。石虎中军部曲,论战技之高超、斗志之顽强,本在普通晋卒之上,再加石虎本人的天才指挥,倘若四万赵军都是这种素质,估计王泽早就败了,甚至自身都难以逃脱。可问题是这般精锐,尚不足全军的十之二三,其余诸将所部,论水平起码要拦腰砍上一刀……至于大量辅兵,也就是古书上所谓的“厮徒”,根本就无力硬憾晋垒。

    所以能跟凭借坚垒固守的晋军正面较量的,撑死了也就两万之众,两打一,王泽只要咬咬牙关,还是能够扛得住的。石虎不但被迫亲自上阵指挥,还特意使强兵白昼攻垒,弱卒夜间袭扰,想要疲乏晋军的气力,消磨晋军的斗志。即便如此,三日过后,成效依然不显,战果也只寥寥。

    石虎为此又是焦急,又是光火,忍不住每日退阵之后,即严惩不肯死战的将士,甚至于亲自拔刀砍人,挥鞭责罪。

    且说第三日晚间,参军朱轨突然前来禀报,说:“末吏方拷讯阵上所俘晋卒,知其粮秣不足,或许可以寻机攻破之……”

    晋军虽然全是步兵,行进速度却很快,石虎一个没注意,他们就急渡汾水,跑到尧祠去立阵了,因而在朱轨想来,必是轻军而至,所携粮食不会太丰裕。他就以此为突破口,拷问俘虏,最终得到的讯息是:

    “彼等本驻夏阳,闻警急渡河来援平阳,所携不过半月之粮而已。王泽既至尧祠,乃使人东向襄陵,调输陈谷,惜乎亦不甚多。计算如今敌军之粮,最多再可支应十日而已。”

    其实最多五天,王泽军中就要断粮了,但这么严重的问题,他当然不可能嚷嚷得全军上下,人人皆知啊,普通小兵以为还够吃十天的若非襄陵小县,不可能存有太多粮食,此事尽人皆知,王泽还能够宣扬得更为富足一些。

    朱轨继续说道:“王泽所待者,其副将莫怀忠前向临汾、绛邑,二城粮储颇丰。倘若任由其输粮而入尧祠,则王泽守心固,我军仓促难下;若能先期截断粮道,甚至于斩杀莫怀忠,则敌气沮,破之不难。”

    石虎闻言大喜,说:“参军此计甚好,我当急遣军以阻敌粮运!”

    即命大将郭荣,率步骑兵三千南下,前去兜截晋军运粮的队伍。郭荣便问:“南下多道,不知晋人会从何道而来啊?”石虎朝他一瞪眼:“我如何得知!”顿了一顿,又道:“左右不过三四十里,难道还拦阻不住么?”

    他所说的三四十里,是指从尧祠向南,西为汾水,东为霍山余脉,南至塔儿山,基本上属于平原地形,东西最宽阔处不过四十里出头,南北距离亦然。估计晋人的运粮队伍,必定由此而来,不大可能跑到汾水西岸去若经西岸,那就交给郭太好了也不可能打山间小道走。郭荣麾下是领有骑兵的,晋里四十,轻骑不过两刻钟即能跑完,难道还找不到一支运粮队吗?

    郭荣诺诺而退,于是等到翌日天明,便即率师南下。四十里地,骑兵一个白天甚至可以跑两个来回算上战马休息、进食的时间即便步兵,行军一整日,也应该能够走完了。可是郭荣把骑兵四下撒开,步卒亦搜索南下,一直到天黑,接近了塔儿山,却竟然毫无所获。

    这是什么缘故?是朱参军判断有误,还是敌人还在塔儿山以南,尚未抵达啊?我不如就在塔儿山北麓立营,轻轻松松等他们过来吧。

    那么莫怀忠究竟上哪儿去了呢?确实郭荣疑惑之时,他的运粮队还在塔儿山以南地区,因为调集临汾、绛邑的粮秣,更主要是调用辅兵、征集民夫总不能让他那五百正兵去扛粮食吧,而且那才能扛多少啊也需要时间。

    再者说了,粮食、民夫齐集之后,又该怎么往前运哪?从临汾、绛邑到平阳、尧祠,百余里之遥,消息传递也就滞后一两天罢了,则赵军数万之众来攻,晋方纯取守势的局面,莫怀忠也是清楚的。他就五百正兵押着大批粮食,若不善择道路,很可能是送羊入虎口啊。

    孙子云:“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丢了粮草是小事,这些粮食再落到敌军手中,就是有可能影响全局的大事啦!

    因此莫怀忠最终决定,这首批近万石粮食啊,我用水运!

    汾水虽然不甚宽阔,岸上敌军的攻击也没有那么容易覆盖水面的。倘若途中遇敌,敌自东岸来,我就靠近水西,敌自西岸来,我就靠近水东,总之敌军两岸夹击的可能性应该不算很高吧。先将粮食经水路运到平阳附近,倘若尧祠不可去,我就直入平阳城,即便王泽吃不到,也比被羯兵抢去要强。

    自然了,尚需先遣精细士卒前去通风报信,以期或平阳、或尧祠,将兵前来接应。

    且说因为石虎亲率兵马攻打尧祠,派去通知王泽的晋兵不但未能入营,反倒险为羯兵所俘,被迫转道前往襄陵,即于城头燃起烽烟来,通知王泽。不过如此一来,多耽搁了大半天的时间,而且烽火示意,终究不可能传递太多消息。但因为石虎暂时撤除了对平阳城的围困,另一路传信的晋兵却得以顺利进入城中,禀报刘央……

第三十五章、骑兵之用

    莫怀忠遣精细士卒先期前往平阳城去通传消息,同一批派出去三人,驾一叶小舟,顺利抵达平阳城南,然后一路小跑就进了城了。

    终究羯赵大军汹涌杀向汾西尧祠,原本围城的垒壁被守城晋军数日来陆续摧毁,唯一可能对送信小兵造成威胁的,也就只有郭太的骑兵了。但数千骑兵在城西或城南广袤的平原上游弋、逡巡,想要堵住一支运粮队不难,想要逮住几个小兵,那就纯属天方夜谭啦。

    信使入城,急报刘央,刘央不禁拍案而起,拧眉恨道:“惜乎,方遣陈安北去,不然倒是诱歼郭太的大好机会!”

    只需要下令莫怀忠的粮队在平阳附近弃舟而登西岸,伪做输粮入城之状,则郭太必然前来堵截啊至于西平城的陈川,一则距离较远,二则连续数日全都坚守不出,估计是不敢来的趁机设下埋伏,必可重创之!

    当然啦,前提是己方也有一支精锐骑兵可用,否则这条大鱼脱钩的可能性相当之大。

    然而陈安杀贼心切,整天在刘央耳旁呱噪,要求率领骑兵出城,去搜杀郭太。陈安本善将骑,又目无余子,感觉就我这一千多骑兵,打两到三倍的羯骑没啥问题,甚至于还可能将郭太引诱进包围圈,一举而全歼之!

    刘央没他那么大的信心,他甚至在考虑,一旦平阳最终不守,自家手上捏着一支骑兵,就有机会破围而出,退守临汾、绛邑怎么能让陈安这莽夫先无谋地往外扔呢?

    然而陈安向来独断专行惯了,进入大司马三军体系的时间还不长,夹尾巴就已经夹得有点儿累……加上他素来跟刘央不大对付主要是性格和战法上的差异明显,倘若将刘央换成甄随,估计二人共同语言会多一些于是从讨论到争论,从争论到争吵,从争吵到撸袖捏拳……若非姚弋仲从中劝解,几乎就要打将起来。

    不过论肉搏么,估计刘央打不过陈安,即便再加个姚弋仲,也顶多平手罢了。

    刘央自也烦闷,生怕一旦真的彻底激怒了那莽夫,导致如大都督所言的“独走”,那麻烦可就大啦。固然依照军律,即便战胜,陈安也难逃贬谪的下场,若是战败,甚至有可能罹获死罪;但终究他刘夜堂是主将啊,不能约束部下,同样有过无功。

    故此当大致探查清楚了羯军的布置,刘央便即唤来陈安,说将军你想要率领骑兵出城杀敌,策应尧祠,目前倒是有一个大好机会“石虎将主力东渡汾水,其留在东岸者,不过西平城陈川与郭太所部骑兵……”

    陈川这个名字,刘央自然是熟悉的,幸亏陈安和姚弋仲投效较晚,并不清楚彼獠的“事迹”,否则估计刘央拦不住陈安去攻西平城若能为大都督报了杀兄之仇,或许老子从此就能在三军中横着走啦!因而刘央并不肯主动提醒他们。

    “由此,城北广袤平原,可以纵横驰骋……”

    陈安拱手道:“可是要某前去兜截羯军的后路?”

    刘央摆摆手,说:“无益也。”石虎这回带了大批牛羊过来,起码够吃一个月,你就算断其粮道,短期内也不可能扭转战局啊;至于断敌后路以乱其军心,就咱们一千多骑兵,怎么截断后路?除非前至山口,恢复旧垒,但……把骑兵撒出去守垒?我有病吗?

    赶紧解释说:“才得探报,羯贼的粮秣、牛羊,皆储于高梁……”

    陈安闻言,双睛瞬间就是一亮,忙问:“此信可靠否?”不等刘央回答,便即一拍胸脯:“我即率兵前往,烧尽其粮,驱散牛羊,不信石虎不退!”

    姚弋仲赶紧跟旁边儿提醒陈安:“此事还当从长计议……”

    陈安求战心切,干脆把他撒出去袭扰高梁,这主要是姚弋仲出的主意他在刘、陈二将中间和稀泥,做和事佬,实在也心力交瘁了对于其中的风险,自然早有考量。

    于是便详细向陈安解释道:“贼粮多在高梁,岂有不派重将镇守之理啊?将军所部虽然精锐、骁勇,终究不过千余骑而已,安能攻克其垒,焚尽其粮、驱散其畜?

    “只是在某想来,贼粮或许俱储于高梁旧墟,然而牛羊不可。传言羯贼虏自鲜卑的十万牛羊,必然散放于野,由其自觅食,最多夜间归厩而已……”

    石虎以为带着十多万牛羊,完全可以替代粮谷之用,未免想得太过简单了。固然牛羊可以自行,驱赶牛羊比搬运同等份量的粮食要简单,但粮食往那儿一摆就行了,牛羊可是每天都要吃食,要饮水的呀!倘若拘于圈内,你得积攒多少草料才能养活它们?每日损耗,恐怕不亚于供养十万精骑!

    好在正当夏秋之际,野外草长,田间苗肥,可以放牧牛羊,使其自觅水草当初拓跋郁律南下之时就是这么干的,对西河郡和太原郡北部的农业生产乃至生态,都造成了巨大的损害。如今石虎又把这损害带到了平阳来……

    姚弋仲久在平阳,呆的时间比刘、陈二人都要久,于周边地理,勘探得也更为细致一些。他因此就说了:“高梁旧墟,在汾水以东二十里,有溪流自山而出,过高梁而入于汾,水清势缓,羯贼故储牛羊于此地也。

    “然若易地易势,我驱牛羊,则必放之于汾滨,为高梁附近溪流清浅,恐怕难以供给十万牛羊及护卫兵卒所用,则牛羊沿溪而布,占地必广,其伍必疏……”

    陈安伸手揉着下巴,无言倾听他是急脾气、爆脾气,倘若姚弋仲只是车轱辘话反复说偷袭高梁有什么危险,有什么难度,估计陈安早就拂袖而去了;但姚弋仲话锋一转,却详细介绍起目标附近的地形地貌,以及对敌方布阵的预判来了,其言娓娓,不疾不徐,却不由得陈安竖起了耳朵。

    他确实是个莽撞人,对于战术指挥也尚嫌粗糙否则在原本历史上,就不至于败得那么快速了但战将终究是战将,倘若直接捂耳朵,什么地理、敌势,全都不听,那绝非战将,甚至都不是一个合格的纸上谈兵者。

    听着听着,陈安还命小校展开地图,用食指点按着,研究地理状况,旋即便问姚弋仲:“卿所言小溪,图上却无啊?”姚弋仲点头道:“由此,亦可知其浅窄了。”这年月地图绘制还很粗疏,技术相当原始,就军用地图来说,但凡对军行影响不是太大的地形、地貌,一般也就不记录、描画了。

    姚弋仲道:“高梁附近,原有村落五六,男女千余,日汲溪水,足用矣,今乃急急迁去,以避贼势。若易之以十万牛羊,即便缘溪而布,怕亦不足……”

    陈安摆摆手,那意思,可以了,小姚你不用多说了“吾在陇上时,与氐、羌相交,亦知畜牧之事。卿之意,其牛羊必然散诸四野,甚至接近汾水。我可率军自北方觅地涉渡,抄掠其牛羊,迫使石虎回军……”

    陈安已经明白姚弋仲的意思了,敌军那么多粮草物资,全都储藏在高梁,必有重将、强兵护守,我就一千多骑兵往攻,想彻底砸了对方的饭碗是很不现实的况且石虎主力就在二十里外,稍一迈步,他就能回来啊。

    但因为食水的关系,他们被迫要把牛羊散放于野,则十万牛羊,你没有一万士卒根本就拢不过来,必然到处都是破绽,四面全是漏洞。那么我率领骑兵,就能利用速度的优势,反复袭扰之,或许能够逼迫石虎调兵回援,从而减轻尧祠方面的压力。

    刘央在旁边儿心说,响鼓不用重锤,稍稍敲打两下,陈安就明白了。于是又以目光授意姚弋仲有些话我不方便说啊,我跟陈安这两天一直顶着牛呢,就怕我说东,他脖子一梗,驴脾气上来,偏要向西,反倒麻烦,还是你来说吧。

    姚弋仲便即朝陈安拱手道:“将军陇上之雄、国家重将,久历战阵,自无须末将指划。唯恐将军嫉恶过甚,杀贼心切,乃不顾自身安危。末将恭请将军,此去要在牵制石虎,使其不能全力往攻尧祠,不在多所杀伤也,还望善保贵体,及麾下将兵,以期长久为好平阳断不可无陈将军!”

    陈安淡然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刘央却暗中直挑大拇指:你听小姚这话说的,太艺术啦,实为规劝,表面上却似恭维,怪不得陇上氐、羌无数,而大都督独重小姚!

    其实吧,裴该本来还想重用苻洪来着,结果被游遐提前给弄死了;也想重用吕婆楼,可惜那孩子年纪还轻。姚弋仲是年岁合适、威胁不足,这才得以直入大司马部曲,挤进了晋升的快车道,很明显,其前程要比同时期投效的军须等人远大得多了。

    商议已毕,陈安便即率领千余骑兵,潜出平阳城北门,匆匆向北方驰去。然而此去不过半日,就有莫怀忠派来的使者进了城,向刘央禀报粮队接近之事,刘央不禁顿足大好机会丧失了呀,要是陈安还在就好了!

    正在嗟叹,旁边站起一人来,身高八尺,暴眼环睛,一拱手,大声说道:“陈将军虽去,尚有末将在此,难道末将所领,便非骑兵么?敢请出城去战郭太!”

    刘央定睛一瞧,此将非他,正乃屠各路松多是也!

    此前路松多率领四百具装甲骑,北上平阳,来助刘央进取西河郡,遂于介休附近大败石生。不过打那一仗以后,这支特殊部队就再也没有上阵的机会啦,只能先呆在营内,其后退至平阳城中,每日辛勤不辍的训练而已。本来早两个月,裴该就该把他们召回长安去的,但考虑到石虎即将来攻,这时候往平阳多塞兵马还来不及,怎么可以抽调走主力呢?

    确实是主力,别瞧具装甲骑没有合适的地形、态势便难以运用,但具体到守城战,却有可能发挥出比野战更为强有力的效果当敌军迫近城壁时,可以打开城门,或者暗门,使具装甲骑瞬间突出,作短距离的冲刺嘛;最不济,甲骑下马之后,完全可以改做重步兵,傲立城头,使羯贼难以轻越城垣。

    所以最终裴该只是命路松多拣选十组有功之士返归长安,介绍战役的经过,总结经验、教训路松多便把“光头申”等人给遣回去了。

    剩下尚有三百九十骑,战马千余匹,连骑士带扈从,将近两千之众,足以在守城战中发挥重要作用。但可惜刘央为人过于谨慎、持重了,一则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不到危急关头,不打算让具装甲骑参战;另方面他也知道这支部队是大都督的心头肉啊,能够少些损伤,将来跟大都督面前也好交待……

    路松多就此憋在城内,得不到上阵的机会,感觉连身上骨头都要锈了。前几日羯军攻城,近四百具装甲骑就一直于城下列队,随时准备冲杀出去,或者步行增援城上第一天“将军炮”出事,若非雨点及时落下,估计就必须得用到他们了却始终不得召唤。等到石虎率主力东渡汾水,那便更没有机会了。

    关键是具装甲骑就战术层面而言,只要用好了,威力巨大,但就战略层面而言,行动不够灵活,因为数量较少,又很难单独作战,确有鸡肋之叹。你想靠这些跑不远就呼哧带喘的甲骑去平原上追逐郭太的轻骑兵,那纯粹是玩笑啊!陈安倒是曾经建议以甲骑为主力去攻打西平城,他好统率轻骑潜伏于侧,以待郭太来援的他们昔日不就攀过垒么却被刘央一口给否决了。

    刘央心说,就郭太那几千骑兵,我自然不怕,却担心一旦战事胶着,石虎会率羯军主力回援啊。到时候长途行军,甲骑未必比步兵跑得快,倘若被石虎堵在城外,不但有全军尽没之虞,那么昂贵的装备也都得被羯军给扒喽……

    孙子云:“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此则为“弃我一铠,如敌得十铠”……

    前事不再赘述,且说今日刘央慨叹陈安先出,不能利用粮队之来,设伏以待郭太,路松多实在憋不住了,当即站起身来请令我们也是骑兵啊,将军您可别把我们给忘了啊!

第三十六章、断水

    路松多向刘央请令,想要协助设置圈套,歼灭赵军郭太所部。刘央摇头摆手道:“卿部固然精锐,奈何不便久奔远袭,恐怕拦挡不住敌骑啊。”

    路松多忙道:“将军以我部不能久奔远袭,为人皆重铠,马亦披甲之故。然而若卸甲去铠,我人各三马,岂有不能拦阻郭太之理啊?”重骑兵脱卸铠甲,那就是轻骑兵啊,怎么这么简单的道理,您就想不明白么?

    刘央瞠目道:“卿勿孟浪!卿部惯着重甲,正面践踏敌阵,又岂能舍己之长,就人之短,卸甲与贼之轻骑驰骋较量啊?安有胜理?!”轻重骑兵,战术应用迥然不同,平常训练的方向也有差异,不是说换套装备就可以瞬间转职的。再说你部若不算扈从,也就不到四百骑而已,怎么可能跟郭太数千骑兵相斗呢?

    路松多既敢请令,这些问题自然早就考虑过了,当即答道:“我部人各三马,扈从三人,也皆能骑乘,卸甲而转为轻骑,可得千余。且我部之用,不过引诱郭太来入围,并断其归路,抄杀既败罢了,不必与之正面争胜。此战是否能胜,正不在我部,而在将军谋划,以及步兵是否得用;唯牵绊其军,阻敌远,责任在我罢了。”

    他这番话倒是颇有道理,旁边儿姚弋仲已经被基本上说服了。但刘央仍然不允,说:“卿等皆百炼精卒,所骑亦关西良骥,一士之费,当他骑十,当步卒百,岂可浪掷?若有折损,我如何向大都督交代啊?”

    这番话就连姚弋仲都听不下去了,当即站起身来,拱手劝说道:“将军,强兵之所以称强,为能摧锋陷阵,破敌致胜也,徒号精锐而实不用,用则恐有损耗,虽强何益啊?正如将军所言,甲骑一士之费,可当他骑十,当步卒百,则但于阵上杀十骑、杀百卒,自然费而不惜、损而无憾。倘若不用,贼之十骑、百卒,难道会遥望甲骑而自缚其双手不成吗?”

    刘央脾气比较温和,也好说话,所以姚弋仲在他面前,就没有对待陈安那么特意拿捏,客气到近乎谄媚啦。

    随即姚弋仲又从战略高度,为路松多求情:“将军,今石虎将主力东渡,尧祠岌岌可危,旦夕望我之援,而我却不能遽援,何故啊?陈川枯守西平城,实不足为患,我所虑者只有郭太。其部轻骑,往来如风,迅捷无形,我若大出师,恐为其所扰,导致军行迟缓,则石虎一旦回师,我军不及归城,势必危矣!

    “若能歼灭郭太,或大杀伤所部轻骑,自然难以扰我,我于汾西,回旋余地便大,也便于应援尧祠了。前无良机,将军慎重,不肯与陈将军出城共击之,还则罢了;今良机天授,纵之不祥啊,岂可错失?一旦错失,陈将军往袭高梁,不过稍稍牵绊石虎罢了,尧祠之围终不能解,待其丧败,石虎再归汾西,则平阳城守之势,必较从前更加艰危!将军三思啊。

    “而今即便百练之甲骑,一朝丧尽,乃能顺利击灭郭太,继而策应尧祠,使石虎顿兵坚城之下,攻不能胜,去不愿舍,日疲日弱,终至秋后援军大至,一举而破羯,进而直下晋阳,全得并州,旬月之间,天下半定,又有何惜啊?大都督岂会怪罪将军?

    “将军,为将者马革裹尸,为卒者偃尸填壕,实乃天命、本分,若能破敌,死有何憾?若不能破敌,徒自甲坚兵强,扶堞下望,不死反倒是耻辱啊!”

    路松多听了,连连点头,说:“姚将军所言是也!各部与贼酣战,尧祠为贼所围,唯我部铠甲最坚、矛戟最利,所食最精,日费最巨,却不能前出摧敌建功,反蜷屈于城壁之内,将士尽皆以之为耻还望将军允准末将所请,否则怕愈不战,而甲骑之气将愈不振哪!”

    刘央原本在裴该部将之中,排名最高祖逖东征之后,陶侃北渡之前其后却逐渐被甄随,甚至于郭默压过,主要原因就是他用兵持重,虽无大败,却亦少大胜(此前击败石生,算是破例大振了一回威风),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是也。但他的弱点也是很明显的,就是谨慎有余,刚勇不足,对于得失之间,考虑得有点儿太过分了。

    其实这一定程度上也是受到了裴该的影响。裴该在徐州与祖逖分道后,亲自招募和训练将士,兵器唯恐不良,供给唯恐不足,训练唯恐不严,士气唯恐不振,花费心血之大,不在当世诸名将之下,而投入金钱、物资之多,即便祖逖之流都难以望其项背。那么既然如此用心,自然格外宝爱啊,哪怕死几个小兵,裴该都会无比肉痛,甚至于亲往致祭。

    他的这种态度、行为,极大地笼络了将卒之心,提振了军队士气,但在具体作战上,也由此形成了过于持重的特点,更准确点儿来说是弱点。自古以来,即便再精锐的军队,只要上阵作战,又哪有不死人的?固然,如何极大杀伤敌军,同时减少己军伤亡,是为将者值得反复斟酌、考量的问题,但你若想毫无损伤便可得胜,那就纯属天方夜谭了。

    这就是所谓“慈不掌兵”之意。

    裴该在北伐之初,一则对自己的实力尚且信心不足,另方面也实在太宝贝这些麾下将兵了,用兵过于谨慎,总想着示敌以弱,诱敌深入,再打包围歼灭战,导致的结果,一是军行相对迟缓,二是装怂装久了,就算打胜仗人也不信了,长时间竟被目为祖士稚之副手……其实事后检讨,当初自己若是更激进一些,完全有机会把刘那几万人全都留在河南的。

    当然啦,刘脱逃,回去搞“清君侧”,导致刘粲急归平阳,北伐军遂能顺利攻取整个河南,祸兮福之所倚,那是另外的问题……

    裴该这种过于关注将士,哪怕是普通士卒的性命,导致用兵过于持重若无陶侃,乃至郭默辅佐,估计他在军事上迟早要吃苦头的弱点,因为性情相近,自然也深深地影响到了刘央。不过今天姚弋仲一番话,有如拨云见日一般,倒是彻底把刘夜堂给点醒了,他不禁满面绯红,长叹一声:“惭愧啊!”

    特么的我竟然还不如一个西戎懂道理……

    其实这些道理,裴该本人早就躬自反省过,也亲自在“军校”里宣讲过,刘央时在平阳,未能恭聆教诲而已。当然姚弋仲也没听过讲,但他羌族小部出身,对士卒的性命更为宝贵,所以能够理解刘央的想法;同时他又不似刘央一般持重过甚我就算把族人都打光了,只要能够兼并别族,从而壮大,又有何惜啊这才能当面分说其理,直言劝谏。

    刘央受此忠言,终于悔悟,于是朝姚弋仲点点头,说:“卿所言有理,是某过于持重了。”顿了一顿,又道:“虽然,可允甲骑配合步卒,以诱歼郭太,具体如何部署,还当仔细筹谋才是。”

    石虎猛攻尧祠三日,不能得手,继而得到情报,说晋军中很可能粮秣不足,要等待来自南方的输运。于是他一方面遣郭荣率兵南下,去阻截晋方粮队,一方面将攻击的重点也转向南方。

    王泽在占据尧祠后,即面向汾水,在左右各建一营,深沟高垒,互呈犄角之势。具体说起来,北营在尧祠正北方向,南营则在尧祠西南方向。石虎考虑到,既然晋人急待粮谷之援,则必然担心南垒安危,一旦南垒被夺,就算粮队近在咫尺,也不容易派兵前往接应了。于是亲自领兵上阵,猛攻南垒。

    王泽亦前往南垒督战,只见石虎穿黄金甲,罩大红披风,胯下青骢马,掌中丈八矛,即于垒前一箭远处来回驰骋、喝骂。王泽潜至垒侧,悄悄地拉弓放箭,直朝石虎射去只可惜距离太远,抵近时弓力已衰,石虎只用长矛一拨,便即轻松磕开。

    王泽连射两箭,全都失手,不禁暗道:“除非裴熊在此,才能射中石虎吧……”

    可是他这两箭也引发了羯军的警惕心,一名在前线督战的赵将见状,当即以刀指点,大声叱喝,所部数十名弓箭手一起朝着王泽所在方向,同时拉弓攒射。王泽仓促后退,却还是被一箭正中其肩还好,强弩之末,没能穿透铠甲,只是晃晃悠悠地插在上面而已。

    这仗从清晨一直杀到临近正午时分,在王泽的指挥下,晋兵人人奋勇,全不畏死,先后打退了对方的七次进攻。王泽正感信心有所恢复今日石虎的攻势,不如前两日来得猛烈啊,是因为我南垒的布置比较得当呢,还是羯贼初战时的锐气已衰啊?

    倘若一直这么打下去,我只要粮食够吃,再支撑十天半月的也没问题啊。

    谁想到近午时分,突然得到传报,说北垒告急!

    石虎今天为什么会打得比较疲软?因为他自己跑南垒来了,但军中主力却未尽数携带,留了一大半于营内歇息,旋命部将张貉、张熊兄弟,率之以猛袭北垒。王泽这才知道中了“声东击西”之计,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又激战半日,北垒渐不可守,王泽被迫亲往接应,放弃北垒,把残余兵马全都撤回了尧祠本营。其实这一仗就战损而言,晋人不算太吃亏,伏尸北垒的也就四五百人而已,不顾伤亡反复发起猛攻的赵军,连死带重伤倒有千余之多。然而且不论北垒一破,尧祠大营的一侧缺了防护,更要命的是饮水就此告急!

    对于军队而言,粮食固然重要,饮水却更加关键,所以即便行军,按例也最好自大路通行因为大路旁必有村庄,有住家就肯定有水或者缘江河而行。扎营立寨,更是如此,比如石虎的大营就距离汾水不远,即便数万人马,靠着汾水及其几条支流,也足够解决饮水问题了。

    至于尧祠,内外本有三口甜井,水质甚是清冽,但对于一万晋兵而言,根本不敷饮用啊,光是排队等水,排队尾的都有可能渴死……因而王泽占据此处后,一方面尝试在祠内祠外再打深井,另方面南北建垒,扩大防守范围,趁机把汾水的两条小支流给包夹了进去。

    这两条支流都既短且浅,对于晋军而言,将将够用而已。但要命的是,它们全都位于北垒的防护范围内,则若北垒有失,饮水马上就会成问题!

    至于在祠内外再掘深井,以这年月的技术而言,基本属于撞大运,而且很明显,王泽的运气并不怎么好。

    石虎也正是因此,才连日猛攻北垒的,今天更是顺利运用了“声东击西”之计。朱轨不是说晋人的存粮可能还够支撑十日吗?十日你觉得短,我可仍旧等不了!不如夺取北垒,断其水源,我且看他光凭着祠内几口井,还能硬扛几天!

    王泽垂头丧气返回尧祠,便急召司马过来,说你是读书人,帮忙算算,我既失北垒,则饮水还能支应几天啊?司马回答说不用现算,我心里早就有账了

    因为昨日北垒就曾经一度告急,是王泽亲自抬枪上阵,好不容易才击退了羯军的猛攻。所以今日王泽不慎中计其实即便不中计,估计结果也不会太好固然极其的懊悔、郁闷,对于并不参与实际指挥的司马而言,却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了。

    “启禀将军,如某前日所言,多汲溪水,而于祠内三井,则取而储之。昨日便即算过,若北垒失,唯用井水,天若不雨,勉强可支三日。”

    说到这里,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食粮按例供应,也不过三日而已……将军须早做打算才是啊。”

    王泽苦笑道:“如何打算?唯退而已……”不过具体是朝西退,还是朝南退,尚须斟酌。

    饮水够喝三天,粮谷够吃三天,但这并不等于说,晋军就必定能够固守三天了。若知食水将绝,军心必恐,则一支紧张、仓皇,忧心前途的军队,还能够发挥出几成战力来啊?其实粮食还好说,所谓人携半月之粮,也不是全都各自扛在身上的,多少也有车推,有马驮,待得立阵之后,更要归拢了统一管理,所以在数字上方便作假,以坚士卒固守之心。

    但饮水问题就不同,北垒一失,傻瓜也知道从此必定要限量供水啊,则士卒忧心饮水,士气必然受挫。

    王泽只得长叹一声:“也不知莫怀忠到了何处,不知刘将军安居平阳,有否忧心尧祠之战……且多支撑一日,倘若战事再无转机,我也只得暂退了……”

第三十七章、烽烟起

    井水不可能永不枯竭,更大的可能性则是常汲而浅,直至见底,地下水得要慢慢泛起,徐徐恢复。所以光靠着尧祠里三口井,也就能够保证一万晋军不会大批渴死而已,想靠着这些水保持战斗力,甚至维持战意,纯属痴人说梦。

    还幸好司马早就进言,多取北垒的溪水,而把所汲取的井水都暂且储存起来,但即便如此,正常供应也顶多就能维持三天罢了。

    王泽就此而起退却之意再扛一天,倘若还没有莫怀忠的消息……算啦,粮食是否能够顺利运到,已经不重要了……倘若战局并无改观,我便只能弃营撤退啦。

    放弃营垒,也必然放弃大量物资、装备,甚至于负伤难行的士卒……所部几乎全是步兵,倘若羯军衔尾而追,损失必然惨重,甚至有全军覆没之虞!但是没办法,早点儿走尚有一线生机,等到真的食、水皆尽,士气降至谷底,肯定想走都走不了啦。

    由此东向襄陵,四十里地,步兵急行军半日可至。估计襄陵的存粮都被自己搜集光了,若然退守,只能征用百姓家中存粮,应该支撑不了太长时间……但水基本上够喝。若然南下,走快点儿两日便可抵达绛邑,城中必然有粮,其后还能从临汾乃至河东各县输运,肯定饿不着。至于饮水,只须撤退时稍稍靠近汾水就行了。

    经过反复斟酌,王泽最终决定,明晚趁着夜色弃垒而南,咱们撤到绛邑去。

    固然我这一走,平阳方面的压力大增,但只要能把大部拉出死地,则于绛邑内稍加休整,总还是有机会杀回来的……其实我这趟来得就太仓促了,倘若先入临汾、绛邑,补足了粮秣,或许会是另外一番局面吧。

    当然啦,一条道儿走不通的时候,人总是会本能地觉得另一条道儿多半能通。而且这时候的王泽也并不清楚,郭荣率部南下,欲图堵截莫怀忠,就正屯扎在塔儿山麓,正当晋军南撤绛邑的必经之路上……

    石虎得意洋洋,策马而入北垒,张貉、张熊俱来缴令,石虎自然厚加赏赐。

    他按查晋人的布阵、建垒状况,不禁叹息道:“裴先……裴文约昔日曾与我说过,诸葛亮出祁山与司马懿对阵,不幸身死而军退,司马懿入其垒,即赞曰:‘天下奇才也。’今见晋垒,亦甚得法,非我等可及……倘若其尧祠主营也是如此,恐怕明后日又将是场恶战。”

    参军朱轨心说你倒是三句话离不开裴文约,也不知道当初他跟你相处了多久,讲了多少道理……裴该在羯营时,他们这些人尚未投效石勒,再加上石勒叔侄对于裴该落跑的经过,亦皆讳莫如深,所以,并不清楚具体情况。

    朱轨安慰石虎道:“王泽,乡农、老革罢了,有何可赞啊?至于晋垒严整,此必裴该、祖逖,乃至陶侃等人教授者也。我国善用兵者,无过张太傅,倘若太尉多向太傅请教,必能有所裨益……”

    石虎摇摇头:“张孟孙但能运筹什么……帷幄?至于行军布阵,未必便能强过裴、祖。晋人本来善守,必有秘传建营之法,且待我擒获王泽,汝等不可辱他,要力劝他投降,或可学得一二。”

    其实吧,裴该于行军布阵之道,纯粹学的祖逖和陶侃,并没有什么秘法相传,关键在于组织度和训练度;如赵军这般唯重冲锋陷阵,而不重设垒坚守的部队,精兵又往往不肯干体力活儿,全靠辅兵甚至民夫劳作,即便将领布划得再好,具体执行起来也难免会走样吧。

    不过朱轨说了:“如末吏所言,晋人粮秣将尽,今既弃垒,饮水也必不足,且四面围定,不必十日,自然崩溃,太尉无需忧惧。”

    石虎一撇嘴,说我岂会忧惧啊“然在汾东耽搁太长时间,只怕平阳城内晋人趁虚杀出。倘若陈川、郭太果能牵绊之,使我顺利回师,逆之于平野之上,自然是好;唯恐二将无能,坏了我的大事!”

    朱轨便劝说道:“郭将军与太尉有姻戚之亲,又勇猛善战,多半无虞;唯陈川虽然狡诡,却未必能战,太尉最好易以别将。”

    石虎点点头:“汝言有理,且待明日,问诸将谁肯接替陈川,去守西平城。”

    正说着话呢,小校来报:“平西将军遣人传书,再求增援。”

    所谓“平西将军”,指的是赵将郭权,去岁曾在沁水之战中被甄随一箭射倒,几乎不幸,多亏杨清、简道急救得法,才硬生生从鬼门关上把他给扯回来。郭权整整将养了四个月,创口才算基本愈合,原本石虎是想把他留在晋阳继续休养,不带着出阵的。然而郭权甚是骁勇,亲自跑去找石虎,在他面前提矛上马,连跑了好几圈儿,以示自身无碍,偏要从征。石虎对他这个舅子还是比较纵容的虽然并不喜欢老婆郭氏,但这家姓郭的终究在军中威望很高,不便慢待啊也便勉强应允了。

    此番涉渡汾西,参军王续建议,可将牛羊、物资,皆储高梁,石虎答应了,便命郭权前往镇守也是担心他的伤势,所以给个比较轻松的活儿。郭权领命而去,可是第二天就遣人传信,说大王您再给我派点儿兵来吧……

    且说郭权既至高梁,策马巡察一番,当即在肚子里把王续骂了个半死瞧你出的什么馊主意,高梁古城,早成废墟,根本无坚可守啊!

    他带着几千辅兵,主要都是惯于放牧的氐羌杂胡,光十多万牛羊就有点儿照顾不过来了,遑论修复高梁古城,建营为守啊?人力实在不足哪!

    然而石虎正在猛攻尧祠,于遭到晋军的顽强抵抗后,亦深感手头兵力不足,忙着遣人北归,去要续咸再多征兵役来援,哪儿还有多余人手提供给郭权呢?于是反复筹措,挑了一千多名老弱残兵与之。郭权自然不满意,再度、三度求恳,最终惹得石虎是勃然大怒。

    石季龙对送信的小卒厉声喝道:“归告汝家将军,若不能守高梁,便可自回晋阳去将养,我别遣将接替他便了!”小卒吓得抱头鼠蹿而去。

    朱轨提醒石虎:“牛羊为我军粮,重中之重,太尉慎勿轻忽啊。倘若平阳出骑兵绕道而北,趁虚掩袭之,如何是好?”石虎不以为然地道:“平阳城中,能有多少骑兵?最多不过两三千而已,其有胆识,必将搜求郭太,若破郭太,汾西自可纵横,我便不得不释尧祠之围而再西渡了……

    “且高梁所储,若全为粮谷,还恐敌兵纵火焚烧,既是牛羊,彼又何能为啊?若驱散牛羊,但破晋骑,自可拢回,若屠宰之,能杀多少?大不了我风干了做腊。若敢将牛羊驱向平阳,我正好衔尾而追,即于汾上摧破之!”

    这一晚上事儿很多,不仅仅郭权再次遣人求援,其后不久,天色彻底黯淡下来,更有小校汇报,说正东襄陵城方向,隐约有火光腾起,怀疑是点火燃烽,给尧祠晋人打的什么信号。石虎以问诸将吏,参军张群说:“听闻晋人,尤其是关中晋军于燃烽起烟别有秘术,惜乎我尚未能全得其意……”

    传统的烽烟报信,所能传递的内容相当有限,也就区别一下有警无警、大警小警罢了,所以不在乎为敌方所察知。裴该却在和徐渝,其后又加上彭晓等人,仔细研究过后,想方设法提升了烽火的复杂程度,尝试利用不同的数量和颜色,来表达更多含义。

    当然啦,还远远到不了古希腊,乃至某些印第安部族的程度。对于前者而言,确实拼音文字会比较方便转用其它信号形式来表达;而至于后者,裴该前世只知道有,却从来都没有接触过跟其语言有关无关呢?美洲尤其是墨西哥地区的古代语言究竟是什么类型的?一般人谁会去研究啊。

    所以传递的信息仍然简单,但已经可以一定程度上避免见者皆知,所发送的信息敌我共享了。其后祖逖在洛阳听闻此事,也遣亲信张敞前往访求。裴该说我可以教给你,但为防泄密,你运用起来最好略加修改,咱两军的烽烟信号并不完全相同,会比较稳妥一些。

    因为裴该有一定防谍的经验,祖逖可没有,再加上洛阳城内还有那么多老旧官僚呢,难免四外漏风,跟个筛子似的,裴大司马实在不放心啊。

    他的谨慎确实起到了一定效果,石勒遣程遐探查、研究晋人的烽火讯号,程子远又是广布奸细、密探,又是亲自审问被俘的晋之将吏,最终于祖家的手法几得其半,但对于裴家的手法却仅仅摸到边儿罢了还基本上是从祖家手法倒推出来的仍然无法解读。

    因此今日提起此事来,石虎便即撇嘴:“程子远荷任之重,即便张孟孙亦渐不可比,然于敌情之探查,往往蜻蜓点水天王待其过厚了,照我说,只有不时给一顿鞭子,他才能实心任事!”

    张群、王续闻言,不禁对视一眼……襄国文吏,门第较高的常依崔绰、裴宪,门第较低的则多与程遐一党,至于军中参军,允文允武之辈,泰半也都是跟着程子远指挥棒走的张宾本不愿结党,自从张披被杀后,更是深自韬晦,少与同僚私下交接,则在他人看来,实在无可依靠。如今跟着石虎南下的三名参军当中,唯朱轨勉强可说无党,日常略微亲近张敬一些,张群、王续则都是程遐的党羽,所以听石虎责怪程遐,他们能开心吗?

    尤其张群,心说倒霉,这话头还是我引起来的……倘若传入程仆射耳中,会不会怨恨我啊?正感惶恐,王续赶紧迈前一步,帮他解围,对石虎说:

    “恭贺太尉,此必王泽知不可守,乃欲放弃尧祠,东遁襄陵也。在末吏想来,最多三日,晋人必退!”

    石虎还没反应过来,朱轨先摇头:“非也,倘若王泽欲退,要襄陵接应,则当于尧祠燃火,襄陵又何必燃火啊?”

    王续本是帮忙张群敷衍,所以没怎么过脑子便即脱口而出,等到被朱轨反驳,他也知道自己想左了……因而羞愧,质问朱轨道:“然而在朱君看来,晋人于襄陵燃烽,究竟是为了何事啊?”

    朱轨面向石虎,微微一揖,揣测道:“以末吏想来,只有增援将近,谋求尧祠晋军接应,才必要遣使通信。而尧祠为我所困,虽然未尝围死,其使亦恐不可入,于是转向襄陵燃火……”

    石虎插嘴问道:“那岂不是太远了么?”

    四十里地啊,倘若天气糟糕一点儿,比方说白天有雨、夜间有雾,则你燃烽起烟,尧祠中就未必能够瞧得见,即便瞧见,恐怕也很难清楚分辨所要传递的讯息吧?

    朱轨答道:“此亦无可奈何,四望皆为平野,高处唯有平阳和襄陵……”平地起烟,或许跟高处区别不大,但晚间燃火,太低了远处就瞧不见啊。话说其实距离尧祠最近的高处,乃是汾西的平阳城,双方相距不到二十里地,所以这几天城上、祠中,常起烽火,遥遥地互传消息,赵军都已经司空见惯了今日破天荒的是襄陵燃火,兵卒这才跑来向石虎禀报。

    这类讯息,基本上传了也跟没传一样……

    拉回来说,朱轨认为,襄陵燃火,从而向尧祠传达的讯息,应该是:“援军将至,请求接应。”至于能否附加具体的时间和地点,他就猜不到了。

    然后又说:“所谓敌援,料即自临汾、绛邑输运来的粮秣也……”

    很快,就有急报传来,从侧面证实了朱轨的猜测。

第三十八章、突围

    朱轨猜测,襄陵城中烽烟燃起,乃是莫怀忠遣人用这种方法通知尧祠方面,运粮队伍即将抵达,希望能够派兵接应。正说之时,突然间接到了郭荣的快马来报,从侧面印证了朱轨的判断。

    郭荣汇报,说我立营塔儿山麓,四下散布骑兵,以寻觅晋人的粮队,今日午后,终于被我给发现了!然而,彼不从陆路来撞我的埋伏圈,却走水路,自汾水中放舟而行,我率军临水逼之,他们就往西岸靠;想要涉渡发起攻击,恐怕难度不小对方不但有船,肯定还有押粮的士卒啊,倘若趁我半渡之时击之,如何是好?

    郭荣继而禀报说,我已经派人渡往汾西,去联络家兄郭太了,明日我将于尧祠西南方向十里外,濒临汾水,立营布阵,以防敌船靠拢东岸,把粮食送入尧祠;希望大王也趁机对尧祠发起进攻,阻止晋军出而接应。至于粮船不能东运,会不会西去,转输入平阳城,那就只有看家兄的啦……

    石虎得报,即与诸将吏商议因应当前形势,乃至突发状况,大家伙儿开个会讨论一下,本是情理之常,但石虎开会的风格和石勒、裴该不同;那两位往往不先发表意见,任由属下畅所欲言,石虎则对于自己不大搞得清的状况,或者一时难以决断之事,也是如此,但若已有主见,是很少肯于倾听旁人意见的。

    石虎的风格基本上就是“我说完了,谁赞成?谁反对?”他为将多年,基本上来说,敢反对的都已经被打服,甚至于坑死了,眼前这票部下多是熟人,即便初隶其麾下,对于太尉、太原王的脾气亦皆有所耳闻,没谁敢主动跳出来找不自在,顶多就细节问题,拾遗补缺,做些补充罢了。

    石虎的意见,主要有两条:一,使郭荣迫近汾水东岸下阵,防止敌军将粮食运入尧祠,此报可行。至于西岸,可命郭太寻机劫夺这支粮队,但同时下令,要郭太谨慎从事,倘若粮队靠近了平阳城,则不可冒进,须防埋伏。

    因为平阳是大城,必然粮谷富足,不怕再运一笔进去。赵军担心的是粮食被运入尧祠,则晋人士气必振,守备更固,就不怎么好打啦。所以你往东岸运,我一定要堵住,若往西岸运,关系就不大了,甚至可以放行。

    这支粮队若想进入平阳城,则城内必有策应,倘若趁机设下圈套,引诱郭太来袭,郭太一个不慎踏入陷阱,麻烦就比较大了。石虎倒是希望郭太,或者陈川,把晋人给引诱出城来,但问题你得把他们牵着鼻子,尽量往远里拉,才方便我渡汾回师,围歼于平原之上啊。仅仅接应粮队,很可能出城不过里许,就算激战一两个时辰,我也未必能够赶得过去啊,对方倒是一拔腿,便能返归城中……

    必须考虑道,晋人有坚城为依,可以城壁为屏障,一定程度上限制郭太骑兵的机动。终究郭太不过三千骑而已,城内晋人却在一万上下,万一被咬住了,休说胜算,就连全师而退都比较困难。

    因此告诫郭太,可以尝试劫夺晋人粮草,但若粮队接近平阳城,且城中出兵接应,你还是赶紧远为好,千万莫中圈套。

    石虎的第二条见解,是明日暂缓对尧祠敌营的进攻,却别遣精锐,暗伏其南。王泽很可能会派兵南下,前去接应粮队,到时候打算先放他们出去,然后以伏兵断其归路,再与郭荣配合夹击,将之围困、歼灭。

    如此一来,晋军不但兵力减少,士气也将遭受重挫,后天再发起雷霆之击,必破王泽!等到击败这支晋援,赵军便可转过头来,再攻平阳了。

    实话说朱轨对这第二点颇有疑问,主要就是,他不认为莫怀忠一定要输粮入尧祠,而王泽也未必会遣军接应……

    为什么呢?太尉光想到尧祠之敌粮谷将尽,所以急于求粮了,就没想到他们既失北垒,就连饮用水都即将不足了啊。没有水,光有粮食,岂能续命啊?所以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要防敌军破围而遁,实不宜放开缺口哪。

    不过再一想,这也只是小问题罢了,终究按照朱轨的预判,晋人的粮秣还够吃将近十日,汲取尧祠内井水,士卒们渴个一天半日,未必就会丧失战斗力。关键就今日白天之战来看,晋人护守南北两垒,意志仍旧极其顽强,并无欲退之心。就理论上来说,明天他们应该会集中全部力量,谋求复夺北垒,而不会立刻打退堂鼓,估计也不会把宝贵的时间和战斗力,用在接应粮草上。

    就让太尉暂阙其南,遣兵埋伏好了,顶多浪费一天的时间,应该无损于大局吧。

    主要是石虎性情暴躁,而又刚愎自用,所以朱轨不敢轻易跟他顶牛。朱轨只是提出:“太尉明见万里,所言甚是。然而,晋人今失北垒,必然饮水匮乏,于其为重祸,恐其明日妄图复夺北垒和水源,不可不防啊。”

    石虎对于这些并不忤逆其意的正确意见,倒还是听得进的,当即点头:“有理。不如我明日亦于北垒设伏,候晋人来,便可大杀伤之!”

    翌日一早,石虎即在北垒中设下圈套他命部将王华率部防守,一待晋人来攻,便可佯装不支,稍稍却后;别遣张熊于垒中设伏,尝试三面夹击,予敌以沉重打击。

    同时将围攻南垒的队伍稍稍撤离,让开缺口,命张貉率两千精兵埋伏在侧,且待晋人破围南下,前往汾水岸边接应时,便可杀出来断其后路。

    一切吩咐既定,石虎端坐中军大帐,横刀于膝,静待消息。朱轨请命而入,毕恭毕敬地问道:“末吏昨日与太尉言,陈川狡怯,不可信也,还望太尉另遣大将去守西平城……”

    石虎“哦”了一声,说:“大战在即,千头万绪,我竟将此事忘却了……”顿了一顿,便道:“诸将皆已分派职司,暂无可以替换陈川者。也不必急,且待今日战后再说吧。”朱轨不敢再劝,只得诺诺而退。

    将近巳时,南垒传报:“晋人果然大举而出,摧我鹿角,有破围之意。”石虎不禁“哈哈”大笑道:“果然不出某之所料也!”

    他很清楚,晋人的兵力有限,又是以寡敌众,则自己判断对方将会遣军南下去接应粮草,和朱轨判断对方会全力复夺北垒,两者表面上可以并行不悖,而实际上,王泽并没有鱼与熊掌兼得的实力和决心。故此要么南应,要么北攻,必取其一啊最终事实证明了:老子对敌情的预判,更在诸将吏之上,那朱轨号称多智,其实也不过如此而已。

    既然有了准确的消息,石虎坐不住了,当即出了大帐,提矛上马,率领数百亲兵直奔南垒而来他想要位于战斗的第一线,方便及时调整部署。才至南垒外,便得禀报,郭荣已经靠近汾水立营,以阻晋人的粮队登岸不过瞧上去,他们貌似并没有要奔尧祠来的意思……

    石虎点头道:“既然郭荣已至,而敌船不来,正好配合张貉,南北夹击,吃掉晋人南下呼应之部。”随即就问,南垒方面现在情况如何,王泽派出多少兵马南下去接应粮队哪?

    话才问出口,石虎就隐约的觉察出来有什么不对……尚在沉吟,突然间张貉遣人急报,说:“晋人破围而南,所部络绎不绝,竟然近万!末将急忙前出拦截,却恐难胜……”

    石虎恍然大悟,当即恨恨地一拍大腿:“王泽竖子,无胆匪类,竟然想跑!”

    他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了根据郭荣的禀报,晋方粮队并没有靠拢汾水东岸的用意,那么既然如此,尧祠的晋军又为何向南方发动突击呢?你们昨晚襄陵、平阳,乃至尧祠之中,点了大半夜的火,难道连我来不来,你要不要接都说不清楚么?

    那么既然粮船不至起码是未至,晋人南下突击就不会是分兵前往接应啦,而是想跑!

    石虎这个气啊,心说我昨天才刚攻克北垒,王泽你一次都没想着复夺,这就脚底抹油了?我还当你是一员勇将呢,不想竟如此的怯懦!

    他这是基于错误的情报,以为晋军粮草尚可勉强支撑八九日的;然而实际情况是,恐怕再有三天,王泽就要断粮,那么即便拼命收复了北垒,夺回了水源,又有何用啊?粮草、饮水,一点缺失,尚可奋战以求,两点皆缺,王泽若还奢望能在二三日间把这两个问题全都解决了,那他之狂妄,恐怕连石虎都将望尘莫及。

    只不过王泽原本还想看看平阳方面有何举动,是不是能够绝地大反击的,倘若今日一整个白天,战局并没有好转的迹象,那么待得晚间再潜出营去,破围南撤,亦不为迟啊。

    谁想早上起来巡查各营,顺便觇看敌势,却发现原本监控南垒之敌,显得较往日要稀疏得多……如此大好机会,岂可不加把握?趁着羯军尚未发起攻击,我这便全师南下,一点突破,然后一口气冲回绛邑去!

    至于羯军为什么会虚其南围,王泽想不明白,或许是平阳方面派兵出城,牵制了部分敌兵的缘故?昨晚与平阳方面以烽火联络,王泽给出的讯息是:

    “围困。增援勿来。我将向南。”

    因应当时当地的情况,则可以准确解释为:“敌围我甚急,粮运不易入,不如先向平阳。而我近期内亦将突围南走。”

    平阳方面回给的讯息是:

    “增援到来。我将行动。请求坚守。”

    具体解释则是:“同意粮运不向尧祠,而暂入平阳。我在近日内便将有所行动,以便策应你军,希望你军能够再多坚守几日。”

    所以平阳方面应诺发兵,以牵制赵军,导致其监控南垒的兵马多半被抽调走了,这种可能性确实是存在的。

    当然啦,也不排除是石虎将计就计,设下圈套,引诱晋军放弃尧祠而南,其实前面暗伏了兵马……不过在王泽想来,石虎这般设谋,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预判晋军将在数日内弃守突围,并且方向正是正南,目标正是绛邑!倘若石虎当真料到了这一步,那自己即便现在不动,等到晚间再突围,成功的可能性仍然相当之渺茫啊……

    现在走,有可能中圈套;晚上走,同样会中圈套;暂时不走,估计十死无生……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拼一把吧!

    白天撤有白天撤的好处,因为士卒在白昼容易组织,方便认道。倘若黑夜之中,骤然遇伏,视野不能及远之际,很难判断敌兵究竟从那个方向掩杀过来,人就难免会本能地产生恐惧心理。而在白昼,只要士气足够旺盛,士卒足够奋勇,指挥也颇得法,即便前面有万军埋伏,我也不是没有突破的机会啊。

    关键是士气可鼓而不可泄,士卒若不生怯意,为求杀出生天,自能迸发出比平素更为强大的力量来。因此王泽计议既定,便即召聚将吏,发表“战前动员”全军小一万人呢,当然不可能召开大会,只能命将吏们将自己的言辞逐级下传了。

    王泽道:“诸君,目前贼我之势,想必诸君皆知。贼势是我三倍有余,石虎又悍勇善战,我唯仗恃尧祠与新建壁垒,始能与之相拮抗。然今北垒失陷,饮水告乏,难以再守,唯有先破围退至绛邑,稍加休整,再谋北上援救平阳。

    “羯贼三四万,四面围攻,其势亦薄,我但一道杀出,彼等必然难以堵截。今饮水不足,再守必亡,唯退尚可保安。且石虎素来凶暴无仁,所过堕毁城邑、践踏垄亩、屠戮士女、残害百姓,则我唯有战死,绝不可降!即降亦不能免死,反受无尽屈辱,至于家中父母妻儿,亦将长蒙污名啊!

    “诸君唯有从我奋力南向,尚有一线生机。得归绛邑,终有北来复仇之日。即便战殁疆场,虽死如生,同袍亦必永记恩惠,泽及家人。

    “南下可生,留此必死,我率诸君同行,必归绛邑,以期复仇!”

第三十九章、蛮勇之貉

    王泽本不是一个口舌便给之人,他这番“战前动员”,预先跟司马商量了好一阵子,倘若为欧阳根所知,必然嗤之以鼻“毫无文采,也无气势啊,即便想要打动无文愚鲁之辈,亦嫌粗疏……”

    不过王泽的这番演说,倒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主要就在于大大地渲染了石虎的残暴,以阻断将士降赵之心。王泽怕的是南面有埋伏,一旦兵马可以趁着敌军疏忽或者是假意疏忽的机会,顺利突出围困,肯定从上到下,全都大喘一口气,倘若此时突现埋伏,估计会有不少人心理瞬间崩溃,就此放弃抵抗,而起降意的。但若明知道投降也是死,而且还可能死得更凄惨、更屈辱,再敢起类似念头的家伙就会少一些啦。

    动员过后,便即分派职司,确定先后次序。为坚士卒突围之意,王泽打算亲率部曲亲兵断后,而命亲信部督段明义先行破围。

    这个段明义本是鲜卑人,出身段部,跟裴熊一样,都是战败而为石勒所虏。裴熊就此归入羯军之中,段明义却趁机逃了出来,因为难以北归,被迫流浪兖、豫之间,裴该北伐之时前往相投,拨隶在王泽麾下。

    前岁河桥之战,击败刘粲,对于裴军来说,可以算是一个重要的战略转折点,从此以后,关中即便说不上固若金汤,却也无人再敢轻觑啦,裴军自入关后,原本东守西攻的战略方针就此彻底转变。于是裴该即在军中进行大规模、大范围的革新和整编,各营各部调来换去,多数大将除了自家身边二三百部曲外,已经很难再见着自北伐时便一直跟随,隶属于同一营头的中级将领了。

    当然也有例外,段明义本出“劫火右营”,后转以“武林营”为基础的前军第三旅,可是兜兜转转,不知道怎么一来,此番又回到王泽身边儿来了。老长官、老部下久别重逢,真是格外的亲近和热络,段明义就此而被王泽目为亲信。

    王泽命段明义率军先行,然后暗中叮嘱他:“我看羯贼今日于祠南之守,甚是疏忽,或者被平阳守军所牵制,也或者是故意要引我上钩……说不定前面一二十里外,早便设下了埋伏!然而我军饮水不足,粮秣将尽,必须破围,亦必须南走,只有死中求活,奋力杀出一条血路来!

    “因而命卿为先行,即便遇伏,亦勿慌张,只管奋力朝南方冲杀便是。但前军不乱,我自断后也不为羯贼所杀,自然全师可以一往无前,突出敌围!”

    段明义诺诺领命而去,于是在午前巳初时分,南垒辕门突然间大开,无数晋兵在段明义的统御之下,出营逾壕,汹涌南向。

    张貉率领精兵埋伏在侧,见状不敢怠慢,急忙分派附近兵马迎将上去你要是根本不拦,那诱敌意图未免太过明显了,就怕晋人出来不足一箭之地,便会再度缩回去的。段明义策马拧矛,率军酣战破围,当面赵兵有如波开浪裂一般,左右急蹿,不敢撄其锋芒。

    一则因为上官有令,不得过分拦阻晋人,可以放其前军轻过;另方面晋军此为突围,士气亦被激励到了临近最高点,人各奋勇,更比平日守垒时要猛上三分。于是有羯卒往报张貉,说晋人前突之势甚为猛烈,估计不会打两下就退缩还营的,而是真想破围南下。

    张貉大喜,拍着大腿道:“果然不出大王所料也!”急忙遣人往报石虎。

    可是等了一阵子,远远地觇看晋军动向,前线方面又不时来人禀报,张貉逐渐觉出不对来了……这老半天的还跑不完,究竟突出来了多少兵马哪?

    原本石虎的预判,晋人最多突出两三千人去,以接应南来的运粮队伍,张貉与郭荣南北夹击的策略,也是由此而制定的因为若派出兵马过多,尧祠本营和南垒的守备力量过于削弱,那便陷落可期。然而如今张貉远远望着晋人陆续出营,久久不绝,原本还以为是策应、护送的兵马,但那么长时间了,就没见后军转身折回啊!

    这出来了得有多少人?因为隔着一段距离,又非居高临下的俯瞰,晋人在旗帜上也动了一些手脚,张貉身为凡间俗将,并非天上“千里眼”,是很难准确判断其数字的。但估摸着怎么也该接近五千了吧……为了接应粮秣,而出军半数,这跟打算放弃尧祠有啥区别?岂有此理嘛!而且若有五千人拼死冲杀,光凭我和郭荣,还真未必能够留得下他们……

    张貉一察觉到不对了,便赶紧下令擂鼓,率领所部急急赶至前线。原计划他要在晋人别部全出后,杀出去封堵其退路,如今的目标则是必须拦腰将晋人阻断,已经放出去的毫无办法,只能交给郭荣解决,但后面那一半儿,你可不能再出来了!

    因为晋人破围甚急,且故意少打旗帜多半旗帜还插在尧祠中,以作疑兵呢导致张貉的判断产生了不小的误差。他以为晋人已出其半,其实吧都该轮到断后的王泽了。王泽才要出营,忽听远处鼓声隆隆,随即一队人马打着“张”字大旗,气势汹汹地便从侧翼掩杀过来。

    王泽据尧祠与赵军恶战数日,跟张貉自然也有所接触。其实他原本就知道石虎麾下,有郭氏三兄弟郭太、郭荣、郭权,还有张氏三兄弟张貉、张豺、张熊,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只不过郭氏兄弟并非一母同胞,而且仗着郭敖的威名,于赵军中地位甚高,傲气冲天估计也就石虎能够压得住他们,石生、石斌等都不成。张氏三人则是绝对的亲兄弟,盗贼出身,别无靠山,全凭勇力建功,乃得晋为军将。

    因为此来之前,枢部就根据裴诜所提供的情报,详细开列了并州主要赵将的名单、资料,更加以简单的分析,厚厚一大摞文件送至夏阳。甄随见了直皱眉头,不但懒得瞧,甚至懒得听人念……他仗着是王泽的老长官,就命他:“小王,汝且看熟了,再拣重要之事,告知老爷。这不怕有几百万字么,老爷忙着练兵,哪有时间理会啊?!”

    其实哪有几百万字……这年月的造纸技术还不够发达,质量上等的纸张不但寥寥无几,而且价格昂贵,就连枢部也不可能尽用;而一般的纸张,因为质量问题,墨色易洇,字不可能写得太小,厚厚一摞将近百页,其实不过两三万字罢了。

    王泽一方面出于个人意愿,另方面也是甄随下了命令,于是在每日训练过后,必要挑灯夜读,仔细研究这些将领资料。枢部给出的大致评判是:郭氏兄弟,以郭权最勇,郭荣次之,长兄郭太则以善将骑兵见长不过郭权前在沁水,为甄将军一箭射中咽喉,几乎不免,不知道为啥又好了……是否还能上阵,暂不可知也。

    当然啦,郭权是被谁治好的,杨清见在枢部,岂有不知之理啊?但他是绝对绝对不会提的。

    至于张氏兄弟,则以张貉最勇,张豺次之,张熊反倒垫底……真别信他们的名字,名貉者无貉之诈,名豺者无豺之谲,名熊者也无貉、豺为勇。怀疑他们老爹是个猎户,生娃儿的时候,想起来最近打到过什么猎物,便即以之为名……

    这两组各三兄弟相比较,郭氏有骄心,有傲气,可以因势利导,加以诱引;张氏则貌似没啥特别的性格缺陷,仅仅是一勇之夫,知进而不知退罢了。

    前几日尧祠之战,张貉、张熊尽皆上阵,并且最后攻陷北垒,便为二将之功,王泽自然也跟他们打过照面,只是不知道为何不见张豺的身影……难道是留在了西岸,监视平阳城么?此番见张字大旗,想来不是张貉,便是张熊,王泽恨恨地将牙关一咬,便即率领部曲直迎上去。

    张貉所率也是羯军精锐,但论起斗志来,远不如急于突围的晋军,再加上是匆匆而来,队列未整理,结果才一照面,竟然以众击寡,却反被逼得节节败退。张貉一瞧连王泽也出来了,明白晋人今日并非遣军南下策应粮队,而是打算全军后撤啊,急忙挺矛来寻王泽厮杀。

    只要能够临阵斩杀王泽,此战自然大获全胜。即便不能或杀或擒敌将,若能逼退王泽,则晋人断后的兵马星散,自家衔尾而追,亦可重创之只要郭荣在前面堵得够稳,则将这支晋军尽数歼灭于平原之上,实非妄想啊!

    然而若是打不赢王泽,就目前的态势而言,己方多半要败。我这一败,虽已遣人急报太原王,请求增援,终究缓不济急,就很可能眼睁睁地瞧着晋人远远去……起码五六千哪,就郭荣那三千人,又无险要可据,怎么堵截得住呢?

    张貉对自己的武艺很有信心,当即于万军之中,催策坐骑,来寻王泽决战,口中还高叫道:“张貉在此,王泽鼠辈,可敢来共决生死么?!”

    王泽率领亲卫部曲,以及遴选锐卒,将近千人断后,仅仅一轮冲锋,就把仓促杀来的张貉所部,两倍之敌,给杀得七零八落,貌似再加一把气力,便能将之尽数驱散。王泽这会儿也估摸出来了,羯贼于南垒之策,暗布张貉,肯定是在前面预设了埋伏,诱我南向突围,然后以此部断我后路……可是我都已经冲出来了,不可能再缩回尧祠去,为今之计,只有先败张貉,避免遭到前后夹击,再相助段明义,奋力前突破围,才能有望逃出生天啊!

    张字大旗之下,张貉跃马弛突,连杀数人,口中还大呼小叫地向王泽挑战。眼见已生怯意的羯兵受其鼓舞,又再稍稍立定阵脚,并且重新编组起队列来。王泽见状,不禁一咬牙关,随即高叫道:“王泽在此,张貉可敢来么?!”

    张貉大叫一声:“有何不敢?!”便即纵马飞驰而至。

    王泽原本打算先答应一声,吸引张貉的注意,然后双方策马弛近,即于两军交战的第一线刀对刀,枪对枪,厮杀一场;可没想到话音才落,张貉就直朝着自己的方向蹿过来了……这,这,我身前可还有好几排士卒呢,他就不怕平白地消耗了气力?枢部说张氏兄弟蛮勇,果不其然啊。

    王泽不禁冷笑一声,心说你就算没有甄随之勇,勉强能够比得上陈安,也还罢了,否则这般冲阵,纯属自寻死路以为是个人都能“于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耳”的吗?

    当下也不前迎,就原地立马,摘下弓来,搭上一支大簇重箭,瞄准张貉胸膛,便是狠狠地一箭射去。

    王泽终究是“劫火营”出身,跟随甄随既久,难免受其影响。实话说甄蛮子用兵貌似莽撞,其实胸中暗藏丘壑,对此能够瞧得明白的人还真不多;但那蛮子于战阵之上,搏杀敌将,也是从来不讲规矩的,可用矛刺便用矛刺,可用箭射便用箭射,只要能取对方首级,完全不在乎手段是否卑劣,对于这一点,王泽等熟识之人尽皆心知肚明。

    尤其甄随闲来无事,往往在军中以较技或者授技为名,寻他将甚至小兵厮打,固然以他的本事,除非撞上裴熊、陈安,否则基本上都是碾压;可即便能够纯粹以力取胜吧,甄蛮子也偶尔会受本能驱使,间杂以诡道王泽自然也是吃过亏的。

    故此王泽一见张貉弛来,本能的反应就是倘若甄督在此,将会如何应对啊?然后脑中设想,手就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摘弓抽箭……

    “嗖”的一声,羽箭破空而至,张貉大叫一声:“何其卑劣!”挥舞手中长矛,觑准箭之来势,奋力一搅,便即格落。王泽暗叫可惜,便即弃弓,提起矛来,正待前迎张貉不可能对方直奔过来,你却立马而待啊,你也得利用坐骑形成一定的冲击力不是么忽听身旁小校叫一声:“将军且看!”

    王泽不由自主地循着小校所指的方向望去,不禁大吃一惊。随即张貉弛至面前,趁着王泽略略发愣的机会,便即狠狠一矛,当胸刺来……

第四十章、镫里藏身

    石虎听闻晋军出营,急忙提矛上马,自大营弛向晋人南垒附近,打算亲临一线指挥战事。

    羯军主营,本在尧祠以北近五里之外,与晋人北垒之间,尚且留出了二三里地的决战空间。不过其后见王泽固守其垒,不敢杀出去反击,石虎便将本营稍稍向前,逼近北垒,同时别设营寨十七座,几乎把整个尧祠团团围住。

    加主营一共十八座营寨,疏密不等,其中尧祠西侧羯兵最少你轻易也找不够船,我不怕你向西突围,妄图涉过汾水,逃入平阳城然后是东面,晋人倘若退往襄陵,只须留下数千兵马监视、封堵即可,短时间内已成死棋。至于正当南北两垒的西北方向和正南方向,则羯军兵力最厚。

    不过今天一大早,石虎便将南面将近半数的兵力北调,以充实北垒,防备晋人全力来攻,妄图复夺其垒。此际北垒尚未遇警,而且计算其兵力,应该也不至于出什么大岔子,因而石虎才急匆匆驰向南垒之外,以便监督张貉、郭荣打好今天这一仗。

    可是才刚接近战场,突然接到张貉的急报,说晋人大举出垒南下,起码已经跑出来五六千人来了,分明不是前去接应粮秣,而是妄图突围逃跑!石虎闻报,大吃一惊,可是他不怪自己料敌不明,反倒痛骂王泽:“无胆匪类,怯懦一至于斯!”

    当即传令给北垒的张熊、王华,要他们即刻向尧祠发起进攻,然后尽快突破尧祠方向的防御张貉不是说跑出来五六千人吗,那估计还有断后之兵伏于祠中前来增援南垒外之战!

    随即石虎一抖手中长矛,便待前往接应张貉,旁边儿亲卫死死拦住:“大王不可轻涉险地啊!”

    其实石虎为人蛮勇、轻脱,他自涉险地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比方说前些天以身为饵,驰骋于垒外,引诱晋人出垒来攻……但这诱饵瞧着确实可口,其中暗藏的钩子也极其锋利,想堂堂石赵太尉、太原王、并州都督既临阵前,岂可无人防护啊?固然为了诱敌,会把石虎身前的遮护略略撤开一些,但身后、身侧暗伏的精兵锐卒,自然不在少数。

    石虎再勇,终究只是凡夫俗子而已,哪怕甄随在此,倘若孤家寡人一个,身旁没有亲兵掩护,却被敌军一轮搏命冲锋给团团围住了,照样凶多吉少。

    今天却不同了,石虎弛往南垒之外,本意是督阵,而非厮杀,更不是再想拿自己当诱饵,故此所携不过数百亲卫部曲而已。在部曲们想来,如今前线局势尚不分明,倘若张貉已败,或者战败在即,咱们这会儿上去就是给晋人送菜啊!把我等送了还则罢了,大王您怎么能够轻履险地呢?

    亲兵们拦住马头,苦苦相劝,石虎怒喝道:“倘若我不前往,却被晋人偷出尧祠,遁往绛邑,汝等难辞其咎!”张貉遣来报告的小校也劝说道:“张大将军尚在奋战,前方还有郭二将军兜截、拦阻,晋人哪有那么容易遁去啊?且彼等全是步卒,大王但命骑兵往追,必无不及之理。

    “退一万步说,最终被晋人遁入绛邑,然彼粮秣俱尽,又被我军衔尾追杀,士气必堕,恐怕十日之内,不敢再北上以撄大王的锋芒。大王乃可趁机再攻平阳城,以期克陷……”

    石虎闻言,眉头微微一皱,心说这家伙倒是思路蛮清晰嘛,分析战局头头是道“汝唤何名?”那小校急忙拱手报名:“小人唤作马驰,乃幽州……”

    石虎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追问道:“是国人是赵人?”

    石勒僭号之后,即下令清点国内户口,从此将以羯和匈奴为首的各部胡族,都称为“国人”,而把境内故晋子民,称为“赵人”。

    马驰回答道:“小人乃是国人……”

    “哦……”看石虎的神情,略略有些失望。这马驰若回答自己是“赵人”,估计石虎当场就能拔出刀来,将之一刀两断。表面上的理由是:你一小校,还是赵人,哪有资格跟我讲话?如此无礼,不杀如何正我军纪?但真实理由是:特么的一个小校就能分析事理,如此清晰,几乎要超过老子,这种货色怎么能留啊?!

    这世上除了皇赵天王、裴先生,还有半个张太傅,谁敢比我强?!而即便这两个半,除了天王是我阿叔,动他不得外,裴先生若落我手,张太傅若有把柄被我捉住,那也都是要杀的……

    可惜马驰回答自己是“国人”,那就不大方便即刻动手啦。石虎心说没关系,我记下了你的名字,且待战后再仔细查问,这国人还分三六九等呢,若是羯人,则不可妄杀石勒对每个同族都盯得很紧,反正总数也不多……若是什么屠各、匈奴,乃至杂胡,随便找个借口,便可取其性命。

    于是暂且按下杀意,朝马驰一瞪双眼:“则前线究竟如何,张貉可能拦阻晋人尽数突出尧祠么?汝还不速去探实了回报?!”

    马驰本以为自己一番侃侃而谈,可以得到太原大王的赏识主要他身份低,又非石虎直属部下,对于太原王嫉贤妒能的品性(《晋书》中描述石虎“军中有勇干策略与己俟者,辄方便害之,前后所杀甚众”)不够了解谁想石虎全无喜色,反倒厉声呵斥,马驰吓得匆忙拱手告退,鼠蹿而去。

    等这马驰再到前线,张貉已经彻底败了……

    原来张貉跃马挺矛,去战王泽,王泽射箭不中,正待提矛相迎,不想被个亲兵提了一句:“将军且看!”他顺着这兵所指的方向望去,不禁略略发愣,动作就这么慢了一拍,结果被张貉撞至身前,长矛分心便刺。

    王泽的坐骑尚未起步,根本不可能驱马躲避,而想要提矛格挡,也已经来不及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大叫一声,顺着长矛来势,朝侧面一仰,便即消失在了张貉的视野之中。

    张貉一矛不中,倒也迫使王泽堕马,自身坐骑还在疾驰,收不住脚步,便即直蹿出去。他空出一只手来,带住缰绳,控勒坐骑,想要稍稍减速,好兜个圈子回去,复起一矛,取了王泽的性命你甲胄俱全,这一跟头从马背上跌下去,没那么容易爬得起来吧?不过要防其亲兵部曲涌上来遮护……

    想得挺美好,谁料才刚一拨马头,尚未彻底转向,突然间身后金声破风。张貉一开始并不在意他冲得够猛,部下还都没有跟上来,完全是孤身一人,陷于敌阵,这时候四面八方全都是对手,不定从哪儿发来一招,都属正常啊反手一矛架住,却觉来招颇为沉重。这不是普通小兵啊,究竟是何人呢?

    匆匆拨转马头,恰好对方第二矛又再刺到,张貉再度接架相还,直到这时候才终于瞧清楚我靠,王泽啥时候爬起来了?不但爬起来,而且稳坐雕鞍,手挺长矛,甲上无尘,盔亦不歪……他不是为躲避我的攻击,主动堕了马么?难道那一幕全是幻觉不成?!

    张貉当然并未产生幻觉,但王泽也并没有真的堕马。其实说起来很简单,张、王二人若比装备,张貉差了王泽一物,因此才会闹出这般“乌龙”来。

    何物呢?正是马镫。

    马镫的前身早在数个世纪前就已经出现了,比如说脚套、趾镫,以及单边硬镫,但那都不是对于乘骑格斗能够真正产生突破性变革之物,直到裴该“发明”了双边硬镫为止。裴军的双边硬蹬,原本多用硬木削制,后来发现不行,强度还是太低,非常容易被踩裂,因而当裴该稳据关中,财力略微富裕一些后,便都改成了外包铁皮的硬木镫。

    之前的脚套和单边镫,主要作用是辅助上马,就好比随身携带一块上马石一般。单边镫在上马后就必须脱去,否则难以保持平衡;脚套倒是勉强可以当作真正的马镫来用,只可惜太软,既不便于借力,一旦遇险,也很容易缠住脚掌。至于次大陆某些地区盛行的趾镫,裴该前世就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究竟有何作用除了增加大脚趾骨折的危险性之外。

    双边硬马镫这种玩意儿,技术扩散的可能性比火药要强上很多倍,既然裴军骑兵已经普及了此物,则胡军、羯军没有发现不了的道理。只不过裴军配用此物,乃是军令,别家就没有严格规定了,是否配用,全看个人喜好。再者说了,石赵之兵多数自筹装备,政府也不肯花钱给所有骑兵都配发马镫不是?

    具体到张貉,他自恃骑术高明,是根本瞧不上这种玩意儿的,感觉只有那难以在马背上长久存身的废物,才会配用。所以王泽能够利用马镫,在马背上玩儿出什么花儿来,他根本就没有概念。

    那么王泽玩儿了什么花样呢?在后世其实并不算太高难度的动作,那就是俗谓的“镫里藏身”。

    张貉一矛当胸捅来,王泽来不及闪避或者格挡,就只能本能地脱开一侧马镫,翻身而堕,但靠着另外一侧马镫的支撑,并未真正落地,只是暂时躲藏在坐骑侧面,以避来矛而已。倘若他真的就此翻身落马,先不提甲胄在身,轻易挣扎不起,张貉一拨过马头,便可能复起一矛,取他性命。即便因为部曲的遮护、援救,得脱大难,主将摔个七荤八素,必然也会影响到麾下兵卒的士气啊。

    但他并未真的堕马,而且两马一错即分,王泽随即拧腰挺身,手按雕鞍,便又瞬间翻回了鞍桥,并且原地圈马,来追张貉。其实这一招既非王泽急中生智,也不是他本人“发明”的,功劳还得记在甄随头上。

    甄蛮子本是南人,不惯骑马,直到在徐州为将,这才得着一匹坐骑,就此每日操练不辍。不过甄随仍然不习惯马战,觉得唯有双脚踏稳大地,才最稳妥,也最便于发力,骑马纯粹一是方便机动,二是可以彰显他大将的威风罢了……

    甄随常在军中寻人较量,却又罕逢敌手。王泽等将被他打得急了你是真找我们练武啊,还是纯粹想打人泄火哪便即提出,各自上马,咱们骑战吧,且看你甄蛮子在马上是否还能抖出威风来!

    一开始甄随倒也确实因此吃瘪,原本步战一人能打四将,上得马后,一人顶多打俩还得是王泽这类原本就不以骑术见长之将。但是逐渐的,甄随的骑术越来越强,王泽等人说不上原地踏步,仅就骑术而言,还是被甄随稳步超过,甚至于远远地落在了后面。王泽有时候也会想:这就是所谓的“一法通而万法通”吧?这蛮子天生就是强者,举凡斗战之术,只要他肯练,没有什么学不成第一的……

    哦,不过到目前为止,角抵之术,甄随还是比不上裴熊裴熊加油!

    拉回来说,甄随天生擅长格斗,所以无师自通地琢磨出了诸般马背上的花样,“镫里藏身”便是其中之一。而曾经作为甄随副手,饱经其老拳的王泽,自然而然地也就“偷”到了这一招。

    今日被迫使来,大出张貉意料之外。张貉又是个脑筋不甚灵光的粗人,当即就傻了,怀疑自己眼花,产生了幻觉……心既不定,出招便慢,被王泽一连数矛,杀得他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再加上他冲锋过猛,身旁缺乏亲卫遮护,于是一个不慎,竟被一名小兵从侧翼奋起一矛,刺穿了张貉的披膊,虽然没有伤筋动骨,大臂上也难免火辣辣的疼痛。

    张貉知道不妙,一招错手,步步皆慢,再难扭转败局,遑论抢回先手?被迫觑一个空档,闪开王泽,朝向原出发地便即策马而遁。张貉这一退,挫动原本便已士气低迷的羯兵,当即阵列崩溃,四散而逃。

    王泽也不追赶,急忙勒束部卒,前去追赶主力这会儿可不能耽搁啊,幸好只是张貉,即便自己没玩儿什么“镫里藏身”,也顶多跟他打个平手,而若是石虎追上来……王泽都不敢设想!

    且说张貉方败,马驰便到,问张貉:“战况如何?大王要听回报。”张貉大喘着粗气,回答道:“战况……尚可,尚可,汝可归报大王,我将急前,与郭将军夹击晋寇,必能将之牢牢牵绊住,以待主力来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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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