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勒胡马TXT下载勒胡马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勒胡马全文阅读

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六章、孝惠皇后之事

    刘央既入并州,即命姚弋仲统兵镇守介休和邬县,并且监视九泽以东郭氏兄弟,召回陈安,合兵一处,进驻中阳,准备对隰城、平陶方向发起进攻。

    陈安领着梁犊来见刘央,梁犊跪地陈述前情。他早就在中都城内向耆老、大户们请教过啦,最终给自己编了一套光辉灿烂的履历,说其父本是刘琨属将,后因负伤而罢归乡里,羯兵来时,自知力不能敌,乃将一身本领都传授给了儿子,嘱咐儿子要绍继刘使君之志,为国报效。梁犊说他日望王师,久有灭羯之心,故而此番趁着羯兵杀掠,百姓皆恐的机会,乃揭竿而起,夺占了邬县……

    刘央双手把他搀扶起来,夸赞道:“真义士也!”当即破格署其为中尉军衔,以其熟悉介休、邬县之事,暂拨在姚弋仲麾下听命。

    其后捷报传至长安,裴该也不禁鼓掌喝彩,说:“世乱节乃见,不想刘越石故将,还有这般忠勇之子!”对于梁犊这个名字,实话说他却并没有什么印象。

    其实梁犊此人,也曾在史书上留下过痕迹,并且曾掀起一场惊天骇浪

    在原本历史上,他一度出仕后赵,为东宫护卫高力督,警护石虎太子石宣。其后石宣谋逆被杀,其部万余人遭到贬谪,远戍凉州,梁犊自然也在其中。当时凉州之主为张之弟张茂,趁机尽夺谪卒之马,命彼等步行运粮,梁犊乃趁着人心皆怨的机会,鼓摇军心,悍然起兵谋反。他自称晋征东大将军,先破下辩,迫上张茂尊号为晋大司马、大都督,复败后赵安西将军刘宁,残破秦、陇,长驱东下。

    据说梁犊以下,叛军精锐皆多力善射,并且劫掠百姓大斧,接以一丈长柄,排墙而进,所向披靡,待至长安,众已十万。随即一战而破后赵乐平王石苞,东出潼关,进入虢洛地区。石虎命李农为大都督,行大将军事,统诸将率步骑十万讨之,结果先败新安,再败洛阳,被迫退守成皋。梁犊乃大掠荥阳、陈留诸郡。

    但这支叛军虽然来势汹汹,终究如流寇、乞活一般没有根据地,其力势必难久,最终还是在荥阳附近战败了,对手是燕王石斌。只是石斌所统精骑一万,所发挥的作用其实不大,真正击败梁犊的,乃是应召而来的姚弋仲所部羌兵和苻洪所部氐兵。梁犊战死沙场,部属星散,这场在短短数月内就几乎倾覆半个石赵的大叛乱,或者也可以说大起义,才就此而落下终幕。

    只是历史被改变了,如今的梁犊,与姚弋仲不再是敌手,反倒变成了上下级的同袍关系。

    刘央与诸将商议,北宫纯等皆言羯军士气已夺,可以一战而破,况且我军粮秣也不充足,若不能尽快抵定胜局,再自河东、平阳运粮上来,途经山地,损耗必巨,就怕坏了大都督的全盘谋划啊。

    恰在此时,长安也有信使前来传令,枢部纸上作业,预判形势,临时赶制出了几份方案,但结尾却含糊其辞,说具体该怎样对敌,是攻是守,要不要趁机进取并州,全由前线将领自主筹划。刘央将军令遍传诸将,随即笑道:“郭将军与杨清远隔千里,自以为智珠在握,其实已落于我等身后远矣!”

    因为军令传达之日,尚且不知晋阳生变的消息,故此枢部的谋划仅仅围绕着怎么在平阳北部封堵甚至于彻底击败石虎上,最激进的方案,也不过要在石虎败退之后,谋求冲出山地,夺占介休,在西河郡内占据一个前进基地罢了。可如今的刘央所部,不但轻松占据了介休、中阳,甚至于还拿下了属于太原郡的邬县,估计郭、杨二人打破脑袋也想不到……

    只是虽有预案,长安方面的最终意见,还是彻底放权,一切都由前线将领自主商议、谋划。于是刘央胆气陡壮,即选精兵六千,前迫隰城立阵。

    石虎闻报,也从平陶匆匆赶来隰城,询众将以破敌之策。参军张续道:“晋人远来,必然疲累,且粮秣不足,我当谨守隰城,以待两位郭将军来援,或可于城下夹击而摧破之。”石虎朝他一瞪眼:“中都、京陵方面,迟迟不闻回报,即我遣去之人,亦不见归,汝尚寄望于二郭么?!”

    石虎虽然连日来怒火填膺,多次鞭笞小卒撒气,也偶尔还是有心平气和的时候的,于是扪心自问,易地而处,我若是二郭,我会怎么办呢?老子不直接抽刀子捅了上官就算客气了,岂能复为其所用啊?!既然久久不闻消息,估计二郭早就领着兵跑了……

    所以说石虎其实并不傻,虽然偶尔有被怒火冲昏头脑的时候,大部分情况下也还算清醒。只是性格决定了命运,他不但脾气暴躁,刚愎自用,还妒心极盛,军中有勇略过己者,则必害之。这般性格之人,哪怕勇如项籍、智比陈平,碰上弱碴儿可以横扫,一旦撞见比己军更强的军队,比己方更和睦的指挥系统,垮起来也是相当之快的。

    如今羯军残余,尚有不足两万人,是对面晋军的三倍,但军心涣散,粮秣不足,就算固守隰城,石虎也无必胜的把握。他倒是想将冗兵遣散,只留精锐数千,如此一来,存粮尚可支用月余,应该能够守得住城……问题是晋阳已失,后路断绝,距离最近的上党支屈六就算闻讯急来援救,也起码得走小半个月吧?就算守住小小的一座隰城,于大局又有何益啊?

    再者说了,若真遣散冗兵,说不定小一半儿人转眼就会去投了晋,然后刘央以酒食为诱,驱使彼等先登……面对这种状况,我还能不能守得住隰城,真不好说……

    故而石虎已生退意,只是既不甘心,又拉不下脸来。于是最终下令,留张续守备隰城,全军前出,去跟晋人决战,以期侥幸!

    两军即在隰城下的平原上激战起来。石虎还打算仗着己军人多,左右兜抄晋阵,结果先是北宫纯率“凉州大马”一顿猛冲,便即顺利驱散了羯军左翼,继而刘央命路松多率“具装甲骑”前突,羯军当即全线崩溃。

    石虎见敌方重骑兵出动,就想要故技重施,以自己精心训练的长刀骑马步兵队来作抵御。但一来晋方重骑阵列严整,配合默契,还有扈从以弓弩和长矛辅助攻击,非昔日拓跋重骑可比;二则士气既堕,原本就只能与拓跋重骑互换伤亡的骑马步兵,如今威力还发挥不出全盛时的三成来。于是甲骑一过,羯军便溃。

    石虎最终在张貉、尹农等将的护卫下,策马先奔,绕过隰城而退向平陶。北宫纯率骑兵猛追上去,赶得石虎连平陶城都不敢进,又再奔向了大陵。另方面,刘央趁胜猛攻隰城,张续见石虎已遁,根本就不敢守,主动自缚出降了。

    晋军在后面一路追,羯军跟前面没命地跑,于路奔散,十不存一。最终石虎只率千余骑,从榆次东遁入山,逃向乐平国,晋军则几乎是兵不血刃地收复沿途各县,直至晋阳城下。续咸、郭殷命耆老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刘央即承制,命续咸继续担任并州刺史,署郭殷为别驾兼晋阳令。

    然而石虎虽遁,却留给了晋人一个烂摊子,各县府库皆空,四野田地遭到践躏,稻谷多半绝收,百姓饥寒交迫,嗷嗷待哺……刘央既入晋阳,乃不敢再继续进兵,只命陈安镇守榆次,姚弋仲守中都,以封堵前往乐平和上党的通路,防备赵援到来。对于西河、太原乃至新兴三郡中,距离汾水河谷较远的那些县城,暂时只能遣使招降,命其自守而已。

    当然也得赶紧伸手向平阳乃至河东请粮赈济。好在石虎留下了不少的牛羊,平阳的王泽即遣人驱赶前来,可以稍解饥馑。

    刘央入晋阳两日后,羊彝入城请见。

    前日刘曜战败,甫一归营,即召羊彝、台产二人来,厚加赏赐。他说了:“容叔所言,持重之论,我若听容叔之言,焉有此败啊?而台左辅所言,实亦良策,奈何铁弗不肯相从……倘若刘路孤能与孤同心协力,或者石虎之首,已悬篙杆了!卿等皆有功,其过在我,及刘路孤先退,乃至战败我必杀此铁弗奴,以报今日之仇!”

    台产双手奉上公文,说我等近日来搜掳附近胡部,得三百余落,及牛羊数千,倒是略有小补,既然晋阳已不可去,不如就此退兵,再设谋对付铁弗为好啊。羊彝请令,说:“大王且归,臣愿继留此地,以观晋阳动向,倘若石虎终不能克城,乃请往说续、郭,讨要昔日所许。”

    于是刘曜就留下三百骑兵给羊彝,自率大军渡河返回美稷去了。

    羊彝曾在晋阳城中,见到郭殷、续咸叛赵之意甚坚,而城内百姓恨虎之心更切,因而私下估算,石虎多半拿不下晋阳城。他本打算趁着石虎退兵,而晋人未至之时,便二入晋阳,去讨要续、郭许诺的胡部和财物。

    可是没想到石虎败得那么快,而晋军来势更速,反倒是自己呆在吕梁山西,虽然每常遣人打探局势,终究来往通传,慢了一拍,结果才至晋阳,就见城上守军铠胄鲜明,精神昂扬,早非昔日生疏模样。羊容叔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只得硬着头皮入城,请见续咸,续孝宗却直接就把他领到刘央面前去了。

    刘央早就听说了这位羊彝,在夺取晋阳、阳曲两城的过程中,居功甚伟,再者敬他是泰山大族他自然不清楚羊彝已被族内除名,恐怕普天下就没几个人知道此事的,因为泰山羊氏自然不会主动到处去宣扬,难道很光彩吗乃亲自出迎,盛情款待。寒暄几句后,就问:“孝惠羊皇后何在?”

    羊彝老实回答说:“在刘曜处。”此事世所咸知,根本无谓隐瞒啊。

    再问:“闻其为刘曜掳为婢妾,果然否?”

    羊彝这才面露羞惭之色,点一点头,说:“今已被刘曜册立为雍王妃了。”

    续咸在旁边插嘴道:“可惜,可惜,先帝皇后,受此屈辱,不但辱身,抑且辱国,何不早早自尽,而尚贻羞于人世……”

    刘央瞥他一眼,摇头道:“使君所言差矣。皇后者,国母也,倘若使君之母陷身于贼,难道会望其死么?为子者不能护亲,为臣者不能护君,罪在孝惠、孝怀朝诸臣,辱在天下晋之臣民,而羊皇后何辜啊?”

    魏、晋之时,对于女子的贞节看得还不如后世那么变态,尤其对于那些受形势所迫而遭到强辱,并非主动与人苟且者,整体社会舆论相对是比较宽容的。尤其裴该也曾与诸将吏说起过此事,说将来平灭刘曜,就可以迎回羊后,她身为弱质女子,本是受害者,怎能加以苛责呢?故此今日刘央乃有此语。

    续咸则纯属私心作祟,他本是晋臣,被俘而归羯,履历上难免沾染污秽,生怕关中大司马以下就此瞧不起自己,甚至于还要因前罪而加罚,故此才本能地指斥羊后,那意思:失节事大,我对此已经衷心地忏悔过啦。举凡内心有愧之人,对于情况类似之人更显严苛,倒也是人之常情。

    当下听了刘央之言,续咸不禁面红过耳,急忙拱手道:“将军所言是也,是咸失言了。”其实羊彝在对面坐着,听了这番话也有些坐立难安,他心说你们要知道阿姊见天儿跟我说司马家人如何孱弱无用,唯刘氏子才是真英雄,不知道会做何等想法……

    急忙开口,想把话题给扯开去:“彝故屈从于胡,以待有朝一日,迎孝惠皇后返归中朝。然今刘曜命彝至晋阳相请,前日续使君之诺,可还作数否?彼虽退去,焉知不会复来?且若彝不能运回财货,诚恐触彼之怒,要杀害我,则不能再卫护孝惠皇后了……”

第五十七章、辽西之战

    刘央允许羊彝带走续咸昔日承诺过的财货,以免他遭受刘曜的责罚刘央是真把羊彝当成“身在胡营心在晋”了,则这样一个重要内应,岂能因为吝惜几车财货就无端丧失啊?但对于所许胡部,却坚不肯与。

    刘央说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分什么晋、胡?刘曜怙恶不悛,窃据一隅,我又岂能将晋之子民拱手出卖于他?即所许财物,是与容叔的,方便就中取事罢了;至于户口,则一丁皆不能与!

    “刘曜若想要,可使他自己来取,我率十万雄师,于此恭候大驾!”

    羊彝无奈,只得辞去,暂且不论。且说他前脚才走,拓跋氏的使者后脚也到了,正是那位拓跋头。

    拓跋头此来,自有缘由就在晋、赵与平阳、晋阳鏖战之时,辽西地区也爆发了一场大仗,拓跋鲜卑应宇文氏之请,发精骑八千东向,去合攻慕容氏。

    原本各部鲜卑,西部以拓跋为尊,东部以段氏称雄,但自段氏内乱,遂为石赵所破后,东部鲜卑的平衡就被彻底打破了,慕容趁机猛攻宿敌宇文,侵夺了大片疆土和数万牧民,还杀死了宇文部的首领莫圭。宇文氏素来与拓跋交好,两族多年通婚,故而宇文逊昵延继位后,就多次遣使盛乐,请求拓跋相助,以除慕容。

    就周边形势而言,其实宇文要远远好过慕容,西面和南面,全都是友邦。只可惜南方的石赵和西方的拓跋乃是敌对关系,则宇文若求援于石赵,便无缘拓跋,若求援于拓跋,则无缘石赵……此前段氏覆灭之战,宇文逊昵延就打算借孔苌之力,彻底击垮慕容,谁想石勒志在中原,对于东北方向,只求消灭宿敌段氏,以及维持平衡罢了,故令孔苌不得深入。逊昵延无奈之下,才只得厚赂拓跋,求取增援。

    拓跋部方大败于并州,复经内乱,正在最虚弱的时候,“女国使”祁氏乃贪图宇文的财货,发兵相从。于是逊昵延便即大举东侵,首先击败了慕容的第四子慕容仁。

    慕容与臣僚商议,北海人逢羡就说:“宇文易与也,唯拓跋兵势不可当,若去拓跋,逊昵延必无所为。将军何不致书大司空,请其相救?但大司空一封书至,或能退去拓跋……”

    于是慕容便命参谋阳耽南下,去游说刘琨。刘琨方欲借助慕容之力,东伐崔毖,自然满口答应。他还怕书信往来,缓不济急,于是就派能言善辩的温峤率两千军往援慕容。

    两军对峙之时,温泰真乃请拓跋主将相见,当面质问道:“贵部自力微时,即为中国之臣,先单于猗卢受朝廷代王之封,复与大司空约为兄弟,则我等本不应于阵前相见。今宇文党附于羯,是国家之敌,贵部不但不恭行天讨,反贪赂而与之勾结,东犯朝廷疆土,是何道理啊?慕容将军亦受朝廷之命,镇守东北,监护诸狄,贵部又因何而与之刀兵相见?

    “倘若无叛我晋,自当束甲归去;倘若欲叛我晋,而与羯贼合谋,大司空宁亲历战阵,与汝等周旋至死,岂能容先代王一世英名,毁于汝等不肖子孙之手哪?!”

    拓跋将领闻言大惭,乃引军暂退,旋即使人来至慕容营中,申以部族困窘,而“女国使”之命不能违抗的难处。于是慕容许诺供输牛羊、粮谷为筹,拓跋军乃欣然而去。拓跋兵一退,宇文大窘,逊昵延亦只得拔营归师。慕容率兵从后猛追,宇文大败,伏尸数十里,所附诸部离散,幸亏孔苌闻讯,及时发兵来救,才不至于就此灭亡。

    温峤归见慕容,慕容摆设盛宴款待,并且承诺,只等秋后粮秣充足,便即发兵与大司空相合,驱逐崔毖,一举而底定平州。温峤也根据刘琨的授意,应允若得平州,即将北平、辽西两郡晋土,交给慕容部代管,并署慕容翰为北平郡守,署慕容为辽西郡守。

    消息传至盛乐,祁氏却不以为忤,说:“也罢了,只须得些粮秣,以备冬用,则取之宇文,或者慕容,于我皆无不可。”正好续咸等命人北上通报,说如今我已叛赵归晋,不日便将全得并州,希望与拓跋重申旧盟,请拓跋部收回南侵的诸部。祁氏询之众臣,问续咸之言是否可信啊?关键他是不是真能驱逐石赵势力,底定并州哪?

    各部大人面面相觑,都难以回答。有人说并州归晋正好,咱们此前丧败,实不宜再大发军南下,正好趁这个机会,巩固南方的形势;有人说续咸一介书生,怎么可能打败石虎呢?不如趁着并州混乱的机会,多发兵南下,去好好抢他一票……

    祁氏乃问拓跋头:“汝素来熟悉中国之事,汝又如何说?”

    拓跋头想了一想,便道:“消息不确实,我也不能论断。小人愿意南下晋阳,觇看形势,倘若续咸可以收复并州……或者起码守住晋阳,则实不宜再与其相攻;倘若是石虎占优,甚至于已逐续咸而复晋阳,倒不如假意与他通好,诱使他再南下伐晋,则我等便可趁机抢掠其后了。”

    于是奉命出使,来到晋阳城中,求见续咸。续咸不敢自主,也把他给带刘央面前去了。

    此时拓跋头已知石虎丧败,晋军全面开入西河、太原两郡,因此一见面,就先向刘央表示恭贺,重申前盟。然后他就提出来了:“石虎虽退,乐平、上党,尚在羯贼手中,恐怕还会振戈重来,将军不可不慎啊。

    “如今将军率平阳之军,远征并州,然而太原是大郡,土地广袤,又复遭羯贼蹂躏,恐怕不易底定。我前来时,过晋昌、九原等县,但见人心混乱,士庶迷茫,不知当从晋还是从赵……倘若将军暂时无力继续北上,请以我拓跋部先发兵,为朝廷镇定之,如何啊?”

    刘央闻言,面色略略一沉,说:“好意心领了,但某受朝廷之命,奉大司马将令,追亡逐北,收复并州,自当全始全终,实不劳贵部南下相助。”

    倘若裴该在此,对于拓跋头这一提议,肯定也是会一口回绝的。首先拓跋虽为盟友,终究属于外族,不可能抚爱中原之民,若任由其进入晋地,所过必然大肆杀掠,手段未必会比胡、羯来得温和。历史早有例证,后来“安史之乱”,唐朝向回鹘借兵,回鹘兵进入内地后,劫掠、杀戮便相当之惨,也就比叛军好那么一点儿有限。

    再者说了,土地、人口,授之容易,取之则难,倘若被拓跋南下占据了新兴郡的晋昌、九原等地,他们还肯轻易吐出来吗?

    当然了,刘央终究是一介武夫,想不到那么远,所谓“华夷不并立”之语,虽经裴该反复训导、宣扬,在大多数晋家将吏心中,也是要把长久以来携手对敌的拓跋、慕容等部排除出“夷”外去的。至于唐朝的“后”车之鉴,刘央又怎么可能知道啊?

    他只是在琢磨,我有机会彻底收复失土早就由刘琨通过朝廷诏命而割让给拓跋的雁门郡等地自不在论只不过暂时还没空打扫庭院罢了,岂能容许外人入驻哪?自平阳而转战至此,说不上有多艰难,也终究身历百战,殚精竭虑,结果你们拓跋几乎无所呼应,并无尺寸之劳,倒想趁机来夺占土地,抢夺功勋?世上哪有这般容易之事!

    因而当即便加以回绝。拓跋头本来也只是试探罢了,见刘央不从,乃改提它议:“此前先代王南下伐羯,不幸受挫于九原,所携十数万牛羊,俱入贼手。今闻将军破石虎,复掳得这些牛羊,恳请归还我部。”

    刘央心说这叫什么话,你们自己丢掉的物资,自己问石虎讨要去,我们于战阵上所得,哪有再双手奉还的道理啊?正待坚拒,旁边儿续咸插嘴道:“听闻昔日羯贼入于并州,大司空暂退而东,并州百姓扶老携幼而逃入拓跋者甚多。彼等岂不想念乡梓么?唯羯贼在并,不能返乡罢了。如今既然王师已复太原、西河、新兴,还望贵部将晋民归还于我。”

    他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说那些牛羊本是你家的,要我们还,行啊;但贵部属下的晋人,原本可是我国的,你们是不是也该还回来了呢?

    拓跋头无言以对,只得苦笑作罢。他心说看刘央、续咸的表情,听他们的言辞,貌似并州的形势还算稳定,没有假手于外,别求增援之意,而且对土地、户口,颇为贪得。既然如此,我必须得回去向“女国使”禀报啊,暂且勒束部众,不要南下。关中裴大司马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而拓跋部内纷才息,实不宜与之起龃龉……起码我是不想到南边儿来打仗的,那些激进躁动分子,我得想办法把他们全都压制住才成。

    于是就此住口,仿佛此前啥话都没说过一般,刘央见他还算识相,面色稍霁,就此盛摆酒宴,款待拓跋头,同时也为了向他显示:我们物资充裕,兵马强盛,你们这会儿可别来惹我们!

    且说游遐攻灭虚除部,大致平定上郡的捷报,由长安传至洛阳,内外皆喜。梁芬自从卸职之后,便在洛阳城外金谷涧旁的别墅中隐居,听闻此信,便即收拾行装,启程西归。

    金谷涧附近景色绝美,乃是洛阳郊外的游览胜地,晋初之时,豪贵便多于此处修建别墅,尤以石崇的金谷园最为著名。自从石崇死后,金谷园数易其主,终于在胡军迫近时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直到司马邺还都洛阳,梁芬从行,于是利用权势之便,夺其旧址,重新加盖,作为自家的重要别业当然啦,其豪奢程度自然不能与石崇昔日相提并论。

    梁芬当日辞去司徒职务,表面上是说自己年老多病,不能立朝,打算叶落归根,返回老家安定郡的乌氏去。但一来他还想再观察和监控朝局一段时间,继续给梁允、梁浚等人做靠山,二来担心乌氏近戎,不大稳妥,因此“归隐”金谷,迟迟不肯成行。直到虚除部殄灭的消息传来,至此安定以北,暂无大敌了,老家伙才终于束装起行,带着多年来积聚的十数车财物,一路西向。

    比至长安,裴该亲迎入府,与梁芬商谈时局,相处甚欢。当然这并不是说梁老头儿对于政治方面的想法与裴该接近正好相反,多数南辕北辙而是如今裴该权势日盛,远非初入长安时可比,即便梁芬亦私下自许为裴氏之吏不是盟友故此言谈间每每刻意迎合裴该。

    那意思,反正我也不当官,不管事儿了,那为什么还要直言相谏,或者故作异论,特意惹对方讨厌呢?万一祸延家门和子孙,岂非无妄之灾么?

    居留数日,某天黄昏时分,裴嶷轻车来访。梁芬早就等着他呢,急忙迎入寄居之邸,设宴款待。酒席宴间,二人相互出言试探,都大致上心里有数了,这才摒退众人,燃起烛来,促膝密谈。裴嶷首先就问了:“梁公可知天意否?”

    梁芬笑一笑,伸手指指裴嶷的心口,又再指指自己的心口,回答道:“天意如何,我不知也,但知人心所向。想必文冀之心,与某之心,并无二致。唯我久在中朝,疏阔于大司马,乃不知大司马之心又如何啊?”

    裴嶷闻言颇感欣慰,于是答道:“人但得其势,必然生其心,势之成否,关乎天意,则若逆天而行,亡无日矣大司马终非逆天之人啊。”

    这话就算是对上榫了,梁芬乃问:“未知时机若何?”

    裴嶷略一犹豫,然后微微苦笑道:“我正是因为此事,才特地来求教梁公的。大司马光风霁月,势不能行鼠窃狗盗之事,而必列堂堂之阵,张大义之旗。故而因应时局,我看其心,恐有三畏啊……”

第五十八章、救民

    裴嶷夜访梁芬,指出裴该或许尚有“三畏”,不能就此顺天应人,行特异之事。梁芬便问是哪“三畏”,裴嶷乃道:“其一畏祖公在朝,誓犹在耳,不便背而与之为敌;其二畏车驾虽无德,亦无大过,不宜遽易之;其三畏羯贼未灭,江南或有别封,若致分裂,有失大司马仁厚之名啊……”

    梁芬闻言,不禁笑道:“其一、其三,都未免过虑了。我来时祖士稚尚在病中,岂有沉疴良久,而能复愈者乎?即其不死,亦无能为也。至于唯恐分裂……顺天应人,于仁厚之名,何所失啊?即民心不向,亦可徐徐收拢之。且中原若定,江南岂有独存之理?”

    说到这里,略作停顿,然后压低声音说:“我来时亦细筹思,以为羯贼不必遽灭也。羯贼若灭,功在社稷,而至望辐辏于洛阳,且所余巴氐,癣疥之患,天下等若一统。而既一统,其谁愿再起兵戈呢?恐怕阻力反将更大。不如先大破羯,但趁其未灭,便成其事,然后即以灭羯之功,尽归大司马所有,使声威一时无两,自然巴氐不为扰,而江南不足惧了。”

    裴嶷捻须沉吟道:“梁公之言,确乎嶷所未想,实有振聋发聩之功……实不相瞒,前日捷报至,石虎来犯平阳,为我军所击破,虽仍逡巡不去,预料不日必将溃灭;且待秋后,大司马或将亲历戎行,趁胜直向晋阳。若能收复并州,请问时机至否?”

    梁芬点点头:“若能收复全并,其功至伟,即不能,得太原、西河,亦勉强可也。”

    裴嶷再问:“然而,其二又如何处置啊?荀氏小狡诡,终不能授柄于我。中朝之事,果然还须梁公为大司马筹谋。”

    梁芬莫测高深地笑笑,说:“其实此事么,我在朝中,已预先有所布置。祖士稚久病不起,中军乏帅,倘若能使羯贼不全力复谋并州,而伐厌次,或攻河内、兖州,王师但稍受挫败,便可煽动舆论,鼓摇以易帅。荀氏必因此而谋下手掌控中军,若其罢免祖士稚,则大司马会作何想?由此洛阳、长安,对立之势成,大司马便有望列堂堂之阵,张大义之旗了。文冀以为然否?”

    二人商议良久,裴嶷这才欣喜辞去不提。

    可是他才刚返回府上,就有小吏迎上前来,说方有急报传至城中,大司马召唤长史前去商议。裴嶷闻言,不禁悚然一惊,心说天都这么黑了,什么事儿要着急商议?难道是平阳方面又出了什么岔子,战事还有反复不成吗?

    急忙乘车前往大司马府上,一看陶侃、郭默、杨清,乃至裴诜都已经到了,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还真是军事上的问题!然而细一打量,众人脸上却无忧色,反倒颇有欣喜之态,随即裴该就说了:“方有急报自平阳传来,云续咸、郭殷叛羯,已将晋阳属我了!”

    裴嶷接过裴该递过来的郭殷之密书,一目十行看了,不禁喜出望外:“真是天佑我也!”躬身施礼道:“臣为明公贺!”

    其实裴该早就关照过,份属至亲,除非大庭广众之下,否则叔父不必过于拘礼,但裴嶷还是不动声色地逐渐放低了姿态而就理论上来说,他跟裴该不是简单的上下级关系,“长史”之职,本来就是大司马幕府的私属,则自称“臣”而敬称“明公”,也是合乎当时官场习惯的。

    只是裴该却并不象裴嶷那么高兴,只是轻轻摇头,说:“福兮,祸之所伏啊……”

    前线局势突然间翻转,来了这么一出,确实出乎裴该的意料之外,初得奏报,他也是大喜若狂,甚至于“苍天护佑”之类迷信想法,也曾经在脑海里打过几个转。但等心情平静下来之后,细细一想,事出必然有因,就逻辑上而言,这既属偶然事件,却也是形势发展的必然结果。

    在原本历史上,刘曜的前赵和石勒的后赵相争数年,石勒阵俘刘曜,旋进取长安后,基本上就已经算是统一了整个黄河流域,东晋留在淮北的诸将,亦陆续畏惧而南撤。然而由此而到石虎薨逝的二十多年间,外有慕容燕步步紧逼,石赵内部也是连年荒歉,各地叛乱不息,倘若东晋真的上下一心,有志恢复,北伐的机会其实一抓一大把。这是为什么呢?先不提石虎的苛暴,石赵政治制度亦相对原始,是很难真正敉平地方势力,造就清明世道的啊。

    就这样,表面上半个中国的统一,还是建立在石勒用张宾之谋,逐渐采用中国法度来构建政治架构的前提下。而如今这一套初行未久,效果尚不显著,尤其在远离其统治中心的并州地区,必然人心不附,如堆积干柴,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燃起燎原烈焰来。那么再加上关中军的逼迫,和石虎在平阳的战败,倘若内部不出乱子,那才是奇怪的事情呢。

    终究并州陷羯的时间还不长,人心即便不思故晋,也都会怀念刘琨啊从这个角度来考虑问题,刘越石虽无临阵决断、沙场破敌之才,其亦功不可没,足以与祖逖并传了。

    然而这一事件的发生,终究距离自己太过遥远,良机很难把控,正因如此,裴该在反复思忖过后,还是不待明朝,连夜便召几名重臣前来商议。当下他便说了:“未闻续咸有何用兵之才,郭殷亦然,则其虽叛石虎而据晋阳,恐怕不能久守。倘若平阳之军可以趁石虎退去时,踵迹而追,直至晋阳城下,还则罢了;否则的话,怕是续、郭终将丧败,而此信于我并无大益。”

    裴嶷想了一想,就问:“此信是直接传至长安来的呢,还是刘央等已先期知晓?”

    裴该答道:“乃自平阳辗转传来,刘央已知。”

    “未知刘央等诸将作何打算啊?”

    “刘央随信寄语,当趁此机会,图谋突破山地,挺进介休,但其志似不甚坚……”

    任谁突然间得着这么一个大好机会,都不会轻易放过的,但确实如裴该所揣测的,刘央一开始并没有全军压上,力争呼应续、郭,甚至于一口气杀到晋阳城下去的决心。其后纯属被形势所推动,才能建立奇功相关讯息,则尚未报至长安来。

    陶侃乃道:“悬隔千里,我等即便有心,也难以救援续咸等,只能寄望于前线诸将,既不要错失良机,又能够知道进退,不贪一时之利而妄进罢了。是故我等商议,应当继续向平阳增派兵马,以应时局之变。”

    倘若如今刘央等前线部队不是两三万人,而是四五万甚至更多,并且粮秣充足,你看刘央即便再谨慎,他会不会趁机尝试图谋全并啊?倘真如此,长安方面也不会担心他过于贪利,结果反遭败绩吧。总之机会总是垂青有准备之人,只要准备充分了,不怕机会不来,而若准备不充分,哪怕再多的良机摆在面前,你也把握不住吧。

    因此陶侃就问裴嶷了:“秋收在即,未知如今府库存余如何啊?”

    裴嶷略略心算,便道:“本意秋收之后,府库充盈,再大举图并。如今汉中之粮已至,凉州之粮尚在途中,恐怕难以支应大军提前远征,但若说再增派一二万人,想必不难。”

    杨清闻言,不禁喜动颜色,说:“既然如此,我明日便与民部、度部核商,尽快做一份计划出来。”

    裴该却摆一摆手,说先不急。他沉吟片刻,便道:“据郭殷书中说,石虎此番南侵,实已倾尽晋阳及各县府库,是故败后再求供输,续咸不能支应,被迫叛羯反正。则以当前之势,我趁其弊,欲收取西河、太原,应该不难;若待秋后,石虎粮秣稍足,恐怕就难图了。只是……”

    顿了一顿,有些吃不大准地说道:“以石虎之残暴,不管是否能够复夺晋阳,都将搜掠民财,以为自用郭殷书中亦说,石虎命续咸劫夺散民之谷,续咸不忍而叛。则我虽得二郡,恐怕要面对的不是羯贼残部,而是数万饥寒交迫、嗷嗷待哺的生民了。如之奈何?”

    众人闻言,都不禁微微一愕我们在研讨战局,大司马你怎么突然间可怜起老百姓来了?兵危战凶,本来老百姓就会遭难啊,又岂止吃不饱这么简单?要是打仗还须考虑百姓是否得安,这仗还怎么打法?

    还是裴嶷反应最快,当即俯身道:“明公宅心仁厚,顾念苍生,实我晋之大幸也!实黎庶之大幸也!”先确定基调,凡是领导考虑的问题,一定不是无关轻重的问题,然后再现帮裴该琢磨理由

    “明公所言是也,倘若我等收复西河、太原,两郡府库皆空,即便野民也在饿死边缘,则势不能以此为根据,复向乐平、上党,以收取全并了。况且昔日并州饥馁,数万‘乞活’散布于冀、幽之间,遂使关东大乱;倘若今日复见此景,只恐河东也难稳固……”

    想当初普天下多为晋土,河东、平阳却为胡汉所据,所以司马腾领着“乞活”只好向东跑,到冀州去就谷。如今平阳、河东已被收复,倘若咱们再北上夺取了西河、太原,那你说并州的饥民是会东奔去依附“故主”石氏啊,还是会沿着大道朝南边儿来呢?一旦被他们把平阳乃至河东都搅乱喽,恐怕短期内,我军是休想再对境外用兵的了……

    裴嶷本是现编理由,但是编着编着,突然间觉得裴该所虑并非无理原来我这个侄子想得这么远哪,果然有王者之资!

    别看裴嶷私下跟梁芬商议,提到过什么“大司马仁厚之名”,但其实在他心中,“仁”并不重要,乱世之中,“力”才最重要,“仁”不过是树立大义名分,招揽故晋士人的表面文章罢了。所以裴该说怕太原、西河两郡百姓饥馁,裴嶷并没当一回事儿等到天下大定了,再徐徐抚安不迟啊,如今嘛,就算他们为破羯作了牺牲吧但是一边儿编理由,一边暗中筹谋,原来这还真不是一个政治问题,而是一个军事问题嘞!

    其实吧,裴该一开始还真没想得这么深,他纯粹是担心两郡民生,怕被石虎糟蹋得太狠。我既在此世奋斗,本是为了救国救民,不是为了延续司马氏的家天下,怎可能不考虑百姓的安危呢?固然做大事不究细节,但那是权衡过后的结果,不是完全不理会细部,就能够做成大事的啊。大敌当前,固当先谋其胜,但也不能由此罔顾民生,否则跟掘黄河以阻日军,结果把河南百姓害得更惨的花生米有啥区别了?!

    但经过裴嶷这么一分说,包括裴该在内的在坐诸人,倒是也都醒悟过来,即便纯粹考虑军事,也不能忽视两郡的饥民。陶侃就说了:“大司马深谋远虑,我等不及也。既如此,当先将府库存粮,先输河东、平阳,既厚储以备刘央之用,也提防日后真得两郡后,可以救护百姓。至于援军,只能暂且不发,或者少发……”

    裴嶷和杨清还在心算,能够运上去多少粮食,裴该开口道:“并州形势,较我等先前筹划时,更为复杂。阳曲郭氏,世代大族,根深蒂固,即便石虎真的复夺了晋阳,也恐其死而不僵,到时候必有愿意应和我军者。恐怕刘央难以应对此等局面,看起来,还须我亲自跑一趟平阳了……”

    众人皆劝,说明公不可轻动,裴该却决心已下,坚决北上其实他一定程度上,也有想躲秋收前后太多太繁琐的日常事务之意。众人说了几句,也便不再劝谏,因为裴该所言有理,真要面对阳曲郭氏那种高门世家,恐怕出身低微的刘央是难以应付的;况且并州局势混沌,裴该隔着十万八千里的也不好遥控啊。“明公不可轻动”,只是习惯性的套话罢了要中枢领导劳碌奔波,则咱们做臣子的,脸上很光彩么大家伙儿也都明白,是到了大司马该动一动的时候了。

    于是裴该最终决定,率部曲三千人押运粮草北上,去坐镇平阳,统筹前线战事。

第五十九章、请斩石虎

    且说郭太于汾西战败,本欲潜行而遁归大营,途中却遇到了两个兄弟遣出来寻找他的游骑,说太原王方震怒,二位将军皆受其鞭笞,恐怕大爷您若回去,难逃项上一刀……不如急归襄国,去请老将军作主,在天王面前先告太原王一状吧。

    郭太详细询问了石虎鞭笞两个兄弟之事,不禁勃然大怒,心说我家何等显赫,又与你为姻亲,不过稍有过失罢了,哪有不顾情面,当场责罚的道理啊?打仗嘛,谁能百战百胜?而且分明是你自己指挥失误、调度不明,倒把责任全都推在我两个兄弟身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至于自己,轻进中伏,导致丧败,其实无可推诿,郭太本人原本也是颇感羞愧的。但如今一听此情,本能地就拿兄弟所受的委屈,把自己该负的责任给从脑海里抹消掉了,当即顿足道:“我必要上奏天王,深治石虎之罪!”

    于是潜行而东,通过山地遁入上党郡,然后也不跟支屈六照面、打招呼,只寻军中稔熟的旧部,讨要了些干粮、盘缠,便即策马急归襄国。他当然不敢直接去见石勒,先是秘密进城,返回本家,找到了老爹郭敖,将平阳丧败经过歪曲事实,并且添油加醋地这么一说

    主要是隐瞒了自己主动起意,妄图劫夺晋人粮草,导致中伏之事,反倒说那是石虎的军令,自己虽然担心有埋伏,但是不敢不遵啊……

    于是郭敖即携子深夜入宫,去觐见石勒,石勒闻报大惊石虎生怕遭受责罚,因此在情势尚且混沌之际,不敢向襄国汇报急命郭太将整场战事的经过再备悉述说一遍。郭太一边说,石勒一边叹息,说:“季龙误矣,岂可轻弃平阳,而主力转向尧祠……其于汾西的布置,太过轻脱,岂可只命陈川守西平城……晋人果然骁锐,若知难破,便当徐徐侵削之,岂能奢望一战而成功……那些粮草,便由它输入平阳,又如何?何必劫夺……”

    完了就问:“如此,季龙已退归并州了么?”

    郭太禀报说:“臣两个兄弟亦苦谏,说既受挫败,军心涣散,复牛羊多失,粮草不继,理当暂归西河,不宜再于敌境内逡巡。奈何太原王不肯听,反欲杀我二弟,幸得诸将护持,乃皆鞭笞之。于是复守山口,欲与晋人久峙,以谋时势之变。且传言太原王欲诿过于臣,杀臣以塞责,臣是以不敢归,只得孤身急来,禀报陛下!”

    他朝石虎身上泼了不少脏水,但问题是石虎本来就不干净啊,石勒略略一想,嗯,这是那小子做得出来的事儿……也便信以为真。乃道:“大军若久淹敌境,恐怕复为晋人所破汝可急归,宣我旨意,命季龙即刻收兵,退返并州去!”

    石勒是担心石虎犟脾气一上来,坚决不退,久在平阳北部逡巡,则其势危殆。可惜距离太远,他想给石虎下严令,又怕赶不及,所以才不待天明,就直接点了郭太的将我这就命尚书草诏,你赶紧为我跑这一趟去吧!

    郭太不敢不从,于是捧着才刚草拟得的诏书,心境忐忑地退出宫外。

    郭敖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此去平阳,千里之遥,且汝又才自彼处归还,往来一月有余,而石虎若不肯退,岂有不败之理啊?我料汝未过上党,败报便将传来。倘若石虎已退,乃可不必与他相见,但打听汝两个兄弟所在,携之同归可也;倘若石虎已败,汝可即归复命,又何必担忧往见石虎呢?”

    郭太闻言,这吊在嗓子眼儿里的心才终于放下来。但他仍然不敢从命急行,磨磨蹭蹭的第二下午才出了襄国城,西行不足十里地便即下令休歇,然后第三天也不过才走了二十多里地而已。等到第四日,巳时方始动身,走了没多远,郭敖就遣快马追来,要他回去。

    为什么呢?因为郭荣、郭权已然率部退至乐平,屯扎在太行山麓的昔阳城内,遣部曲急归襄国,向老爹郭敖问计。郭敖一听,啥,石虎又败,并州已失?那算了,赶紧把老大给叫回来吧,不必再去前线宣旨啦。

    同时命另两个儿子暂释其部,孤身归都谒见石勒。当然了,郭氏父子先出城去接应,备悉询问前情,商量好了统一的口径。随即二郭入朝,详言续咸、郭殷为石虎所逼,不得已而谋反……

    其实他们何有爱于续、郭啊,不过是再给石虎上点儿眼药罢了。

    又说石虎闻报,乃放弃指挥,只率部曲及骑兵北上,谋图复夺晋阳,导致军伍大溃,散入西河、太原之间,到处劫掠、杀戮。他们兄弟好不容易才约束住部众,本待前去接应石虎,谁料晋人旋踵而至,而石虎又在晋阳城下受挫……无奈之下,乃只得暂且东行,就食于乐平国。旋即听闻石虎再次战败,晋人克陷诸城,前锋直指晋阳,自知并州不可守,这才被迫东归襄国……

    这回是在朝堂之上,群臣闻报,尽皆大惊。张宾就问了:“我使朱轨辅佐太原王,虽非多智之士,亦善料断敌情,谋划方略,何以不能规劝太原王,乃至丧败如此啊?”郭荣就说:“朱参军亦每常进谏太原王,奈何大王不听,复因尧祠之败,朱参军云当退,太原王却说他摇动军心,即命于军前正法了!”

    张孟孙闻言,双眉一拧,面色变得极为难看。旁边儿程遐也问了:“王续、张群又如何?”郭权道:“二位参军所言,往往与朱参军相合……”其实多数不合,但郭氏也知道应该多拉朋友少树敌的道理“叵耐太原王不听,复因朱参军遇害,乃皆觳觫而不敢言。据闻王参军奉命前往晋阳筹粮,而为续咸所囚;至于张参军,恐怕已没于阵上矣。”

    于是程子远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给张敬使个眼色,张敬便即出班奏请道:“太原王刚愎自用,不听良言,导致丧师辱国,太原、西河,想来俱已失陷。恳请陛下下诏,即于军前将之正法,以明军纪!”

    石虎在朝中没有多少文吏朋友全是他那暴脾气闹的尤其程遐,心里一直提防着他呢,得计便欲害之。为什么呢?石虎虽非石勒亲子,却在诸藩中年龄最长,功劳也最大,偏偏他程子远几次想要拉拢石虎作为臂助,却总是热脸贴了冷屁股……程遐得为他的亲外甥,也就是太子石弘考虑啊,将来石勒归天之后,外甥登基,这宗室藩臣过重,必然有害于新君。再者说了,他程子远以元舅之尊,可望当朝秉政,那么外臣中最可能威胁到自己地位的是张宾,宗室中最可能威胁到自己地位的,则非石虎而莫属了!

    某些庸吏,往往鼠目寸光,不能谋划长远;但也有一些,想得实在太过遥远了,这灶还没热呢,就琢磨着要怎么摒除众宾,才方便自己将来独享盛宴程遐便是如此。不过瞎猫碰上死耗子,在原本历史上,石虎后来还真谋弑了石弘,并杀程遐,则程子远的这种想法,也不能说完全不对……

    程遐欲害张宾、石虎久矣,可惜二人都深受石勒的器重,他也没有合适的机会下手。这回好了,石虎遭逢惨败,丢了大半个并州,则此时不下狠手,更待何时啊?

    更重要的一点,石勒最初对自己这个蛮横而莽撞的侄子没啥好感,全因太后王氏保爱石虎,这才捏着鼻子,将之留在身边;直到其后石虎沙场奋战,勇冠三军,石勒对他的看法才略有改观。石勒曾经对程遐这么说过:“季龙有英布之勇,惜乎自恃其能,不听策士之言,除右侯外,也无人可以约束他,而我又离不得右侯……倘若裴文约仍在我麾下,或可补季龙之不足,则我无忧矣!”

    程遐当时就心说,别介啊,要真把石虎和张宾凑一起,那我还活不活了!还好张孟孙于石虎之暴躁嗜杀,也多烦言,两人估计是走不到一块儿去的。

    只是如今王太后已逝,石虎失去了自己最大的靠山,则若不趁此机会搞死石虎,更待何时?

    张敬素来党同程遐,他知道程子远以太子娘舅的身份,是不大容易扳倒的,只能引为臂助,暂不可与之为敌。因此二人的思路向来比较贴近,对于程遐所欲,张敬也是一清二楚,于是程遐一个眼神丢过去,张敬立刻出班启奏,请斩石虎!

    张敬先开口,随即郭敖亦请,石勒尚在沉吟,旁列一人却站出来摆手道:“不可也,陛下还当慎重其事。”

    群臣转头望去,原来是秘书监徐光徐季武。

    徐光曾在并州与石虎共过事,多少存在着一份香火情面。但更重要的,他原本的品位与程遐相若,二人还曾明争暗斗,抢过张宾以下第一文吏的资格,孰料其后程遐献女邀宠,张敬又后来居上,就彻底把徐季武给甩身后去了。则徐光素嫉程遐、张敬,既是对方的谋划,又怎能使其趁心如意啊?

    徐光道:“太原王为陛下子侄,素所宝爱,岂能因一战失利,便骤杀宗藩、大将啊?自当命其先归,于陛前分辨曲直。倘若实有大罪,再予显戮不迟;倘若别有委屈,则自古军无必胜之理,若因一败即杀大将,其后谁肯再为国家而死战呢?”

    安等人也站出来,为石虎求情,主要的意思:如今都是郭氏一家之言,这事儿总得先调查清楚了,才能论断吧。以石虎的身份、地位、名望,哪有隔着十万八千里地就于军前正法的道理啊?

    石勒便问:“小畜牲今在何处?”

    郭氏父子面面相觑,都说不知。郭权便道:“既然丧败,想是遁归乐平或者上党……”

    张宾突然开口,打断郭权的话,对石勒说:“理当急寻太原王,诏命使归,陛见请罪才是。”他也不喜欢石虎,但同时也觉得,就因为郭氏父子之言,直接把石虎宰了,于法理、人情上都说不大通。

    随即又道:“西河、太原已失,无可挽回,唯恐晋人进谋乐平、上党,而支将军不能御,陛下还当别命重将,前往相助才是。”

    石勒左右一瞥,便指安:“还是卿去,我最为放心。”

    这个时候,已然是秋收之期了,眼见得今年冀、幽两州的收成还算不错,因而石勒便开始谋划着大举南下,再度于东线发起进攻。

    在他原本的设想中,石虎率部进攻平阳,即便不能胜,也应该不至于大败才是,则在秋后可以牵制关中兵马,不使轻易增援东线。那么冀州的大军就可以先伐邵续,或者攻打兖州、河内具体将主力指向哪个方向,尚在筹划之中。

    可是谁想到这儿还没商议定呢,石虎先逢惨败,并州大半已失,有一瞬间,石勒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多少年来未曾有过的手足无措之感,不禁油然泛起……退朝之后,他特意跑去骑了两圈儿马,射了一回箭,这才通过体力上的劳乏,把情绪逐渐镇定下来。

    于是临近黄昏时分,终于召张宾、程遐、张敬、郭敖、徐光等重臣前来,商议此后的战略部署。

    首先自然是征求张宾的意见。张孟孙略加沉吟,便即回复道:“倘若三位郭将军所言不虚,则破太原王者,不过晋平阳守军二三万而已。太原郡广大,城邑也多,恐非短期内所可镇定的,则彼必不敢轻易再向乐平、上党……”

    张敬插嘴道:“计点来往时日,终究是月前之事了,且如今秋粮陆续入库,我料裴某必将别遣大军渡河而东,协助镇定太原、西河,并且谋夺全并啊。”

    张宾微微一笑,说:“君言有理。然而,如郭将军所言,太原王败前,我军便曾劫掠诸县,不但抢尽府库,就连散民之粮,亦多夺取。且不说裴文约素来仁厚,必不忍见百姓饥馁,当自关中、河东发粮赈济,必耗时日;而彼若不赈济,大军继续东向,则恐粮道难以保障民若唯有饿死一途,必然揭竿而起,劫夺军粮,则以这般的西河、太原,又如何支应大军远征啊?”

第六十章、豪赌

    根据张宾的估算,裴该即便得到西河、太原二郡,也只是拿到一个烂摊子罢了,必须先赈济饥民,稳定局势,短期内应该不会再向乐平、上党用兵。

    石勒听了,精神略略一振,忙问:“太傅之意,西线暂时可以无警?”

    张宾摇头道:“也不能说必然无警,可命、支两位将军聚集兵马,堵塞山路,但固守可也,慎勿轻战。乐平,尤其是上党,境内多山,道路曲折,易守而不易攻,只须布置得法,虽十万雄兵而不能克。而即便二郡有失,其东尚有太行险隘,则裴文约若欲自并州而谋攻冀州,势不能遽至,即至,亦成强弩之末矣。”

    石勒点点头,就问:“然以太傅之谋,我于东线,当作何举动啊?”

    张宾道:“太原既失,即便裴文约不能逾太行以攻我,也恐其会合拓跋,北向幽州,虽然路险且长,但徐徐侵削,终有至日。因而我在东线不宜大动,唯可全力以克厌次,拔除邵续,然后南恃黄河,西凭太行,或可与敌长久相持。

    “冀州地方广袤,户口繁盛,自汉季以来,即日益陵驾于关中乃至河南之上,袁本初以此为基,乃使孟德却步。若能抚安黎庶,致力生聚,将来或可再图中原。”

    听到这里,石勒的脸色不禁微微一沉,追问道:“太傅之意,我既失太原,便不能再逐鹿中原了么?”

    张宾苦笑道:“小大之势甚明,非其时也。今日之势,可有一比,昔日刘备地跨荆、益,雄强一时,再加东吴为盟,乃可摇撼天下,遂于汉中破曹。可惜关羽内不能固守荆州,外不能和好东吴,致使兵败而地缩。当是时也,若刘备能复蜀、吴之盟,善加积聚,或可伐魏,彼却轻率东出,导致夷陵丧败。则自刘备薨逝,至诸葛亮南征,前后三岁,逮其北出,又是三岁。六年积聚,始有再战之力……”

    张宾当年还是通过裴该的介绍,才会去搜寻并且系统地阅读《三国志》,以及散佚民间的相关资料,乃深觉武侯之谋无双,堪为自家榜样,所以现在动不动也喜欢拿诸葛亮说事儿。

    他的意思,既然在西线丧败,则除了深入境内的邵续必须拔除外,东线应当改取守势,做好长期争雄的准备。

    石勒扶案沉吟良久,缓缓地说:“六年,倒是也不长……”然后抬起头来问张敬:“卿以为太傅之谋如何啊?”

    张敬其实早就憋着想发表意见了,只是石勒既已称帝,威势日盛,刚才他一直在沉吟,张敬也不敢开口打断天王的思路。终于石勒问到他了,于是拱手道:“臣以为张太傅之言,不足取也。”

    随即便侃侃而谈道:“张太傅言诸葛孔明,常云彼有翻覆乾坤之谋,又兼孙吴布阵之长,即便如此,数出祁山,不能成功,逮其辞世,蜀乃日趋衰败,终为曹魏所灭。何也?小大之势,不易扭转,欲以一州之地,抗衡天下,不亦难哉?且孔明尚有东吴为援,终不能破曹,今冀、幽、益外,皆为晋土,则我积聚一分,彼可积聚三分,旷日持久,必然强者愈强,而弱者愈弱,到时候休说逐鹿中原了,即便赵土,恐怕亦不能守!”

    张敬此言,确实也颇有道理,冀州虽然繁盛,终究不到全“天下”十分之一的土地、不足六分之一的人口,想靠着这样的老本儿跟人拼积聚,怎么可能嘛。

    要说原本石勒的势力,也就跟关中裴该差相仿佛,如今被裴该夺走了西河、太原等地,此消彼长,则大大落在了下风;况且晋地又不是只有关中,还有河洛,还有江南啊,则以三到四倍之势,积聚数年后,说不定就会变成六比一、八比一了,到时候这仗还怎么打?

    石勒听其所言,不禁皱眉,便问:“然闻卿之意,我败局已定,不如东向称臣,以免子孙受辱不成么?”

    张敬赶紧鞠躬如也:“陛下明鉴,臣非此意也。”

    随即挺起腰来解释说:“陛下统军多年,纵横天下,当知两军对垒,胜负之数,不全在将卒的多寡、物资是否充裕,而要看其将是否有谋,其卒是否效勇。若能以奇兵捣敌腹心,以勇气摧敌疲惫,寡亦有望破众,弱亦有望凌强。

    “臣即以张太傅所言,汉季三国事作比。刘备为关羽复仇,尽发蜀军,溯江东上,其兵甚众,东吴屡遭丧败,孙权连番求和。当是时也,皆云吴必亡而蜀将连带长江,直至海滨,然而陆逊施谋,孙桓逞勇,夷陵纵火,刘备仅以身免,西蜀就此一蹶不振。何以如此啊?吴人上下一心,更加绝无退路,乃为困兽之斗,始可以小而破大也。

    “至于诸葛亮北伐,唯其一出之时,形势最佳。当时魏人以为蜀不足惧,旦夕来降,乃不设备,专务东吴,又逢曹丕薨逝,曹睿冲幼,主少臣疑,于是一出祁山,三郡应和,长安以西,几乎全丧。惜乎孔明知小大之势难逆,乃不敢力搏,唯望自坦道徐徐侵削陇右,先不用魏延奇袭长安之计,复军行迟缓,乃终无功而退。

    “以是可知,小不可以耗大,但可以奇袭之,而奇袭要在破釜沉舟,一往无前,若其瞻前顾后,以为或可久持,则必无胜理!”

    石勒连连点头:“卿言不错,作战亦是此理。敌众不可畏,敌强不可畏,唯我无勇斗之心,有退守之意,才最可畏。昔日项羽破釜沉舟,韩信背水而阵,亦是此意,倘若以为胜固可喜,败亦无伤根本,失了勇锐之气,则必无胜算了。”

    顿了一顿,便问:“则卿之意,是要我仍于东线大举,与晋人决胜么?”

    张敬回答道:“正是。如今形势,与诸葛亮一出祁山,亦可作比。裴该在关中,方得西河、太原,如张太傅所言,暂成强弩之末,势不能大举东援;正如魏之良将强兵,皆备东吴。是故曹要召张自荆州西上,摧破马谡于街亭,然而,若孟达之谋得逞,荆州兵不能动,则魏之陇上危矣。

    “而洛阳晋主,年轻识浅,群臣亦疑,且观其素行,距曹远矣!恰逢祖逖病重不起,则唯有李矩、魏该等辈,皆陛下昔日军前败将,何足为虑啊?倘能尽起幽、冀之兵,施以雷霆一击,大军急渡而取兖州,出成皋而向洛阳,则晋军必乱,晋主必遁,河南以东,可以掩而有之。如成其势,才能复言积聚,再与裴某逐鹿中原!”

    张宾闻言大惊,忙道:“不可,我军才经丧败,士气不振,况乎欲得一郡,三月之聚,欲取一州,三岁之聚,今钱粮岂足资供如此大举啊?且尚须东备慕容、北备拓跋、西备裴该,南备苏峻,若尽起幽、冀之兵,难免四处受敌,尚望一战而伐人之国,破人之都,可乎?此乃悬危之计。”

    “太傅,小大争强,欲更其势,唯有破釜沉舟,并出奇兵方可。”

    “国家尚不至于必须豪赌,否则灭亡在即的地步吧……”

    “则以太傅看来,小大之势,能够靠积聚来扭转吗?”

    张宾拱手劝谏石勒道:“陛下,小大之势,固然不能纯靠积聚来扭转,但可因此而趁敌之弊,等待机会。我看晋人亦非无隙可趁裴该在关中有自立之势,洛阳与之颇生龃龉;且裴该乃与祖逖盟,而祖逖久病不起,一旦辞世,荀氏等多欲夺其兵权,洛阳人心必乱,而裴该亦将趁机谋篡。江南王敦,素来桀骜,必不服裴,则晋之分裂可期。唯望在此之前,我赵保守岩阻,徐图积聚,静观其变;待其自分,方可如张中书所言,施以雷霆一击。”

    石勒望向张敬:“卿对此如何说?”

    张敬笑道:“太傅之言,一如诸葛亮《隆中对》,其言欲使刘备跨有荆、益,保其岩阻,内修政理,外结孙权,待其天下有变,乃可命一上将自荆州而向宛、洛,刘备率益州之兵出于秦川,说是天下可定。其言貌似有理,其实不过因人成事,庸人之谋罢了!

    “陛下且思,倘若天下有变,即便三岁顽童亦知趁敌疲弱,又何待其言啊?则如两军相峙,我自不动,而待敌自退敌若不退又如何?天下若无变又如何?是故孙子云:‘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所指虽异,其理相同。且若云天下有变,则臣此前所言,便是其变裴该不遑东出,而祖逖病重,不能理事。眼前良机若不把握,又何言日后之变呢?”

    再对张宾说:“太傅所言,全出臆测。难道公会断人生死么,知道祖逖何时身故?人固有一死,若其久寿,又如何?即在目前,若其病瘳,我恐无隙可趁,谁云久病则必死?至于裴该谋篡……呵呵,昔日曹操十分天下有其七,而不敢篡,要待传子,而自做周文。今裴某不过而立,难道公又能断其何日生死,传位于其子不成么?

    “设或祖逖不死,裴该不篡,则是天下无变,张公的谋划,尽付流水。则晋愈强而我愈弱,到时候即便尚有雄心,恐怕亦不得不效刘禅之所为了!”

    一直没有开口的程遐出声训斥道:“中书令慎言,不当如此作比。”

    张敬赶紧向石勒谢罪:“臣唯恐太傅之谋,有负陛下之望,一时焦虑失言,还望陛下深恩厚德,细过不究。”

    张宾的意思,就是先谋守备,再待敌人有隙可趁。而张敬的意思,是我觉得目前敌人就有隙可趁,咱们正好全军压上,豪赌一把;若欲徐徐积聚,恐怕时不我待。于是石勒再询问其他几个人的意见,程遐、郭敖赞同张敬,而徐光自然站在张宾一边了。

    众人唇枪舌剑,激辩不休,石勒沉吟良久,突然间一拍桌案,阻止了群臣之言。随即抬起头来,目视张宾,似笑非笑地问道:“太傅素知朕,则以太傅看来,朕会用何人之计啊?”

    张孟孙不禁慨然而叹道:“恐怕陛下心中,还是更偏向于张中书之计一些……”

    石勒大笑道:“不错。朕起自草莽,艰难百战,始能如太傅所言,据襄国而吞冀州,进而南面称尊,,我岂是坐守之辈哉?如昔日方至邯郸、襄国间,南有刘演,北有王浚,东有曹嶷,西有刘琨,其势难道不比今日更为凶险么?倘若唯期恃险而守,则我与那曹嶷有何分别?!”

    张宾还待开口劝说,石勒却摆一摆手,说道:“我宁奋战而死,绝不困顿自灭。今当以十万大军、千里疆土,尽押上做一豪赌,胜则天下可有,败亦不失为烈士!”随即又一拍桌案:“朕意决矣!”

    不过石勒虽说已经下了决断,张宾却还抱着最后的希望,翌日私下请见,分析时局说:“陛下不当以昔日作比。曩昔才至邯郸、襄国间,局势确乎危殆,但贼虽众而互不统属,且王浚、刘琨同室操戈,曹嶷坐守无志之辈,河南尚无强势,关中为刘曜所围,陛下因此才能趁乱而兴,将之逐一击破,奄有三州之地。而如今即便不论江南,长江、黄河间,俱奉洛阳之命,裴该虽有自立意,尚可与祖逖相互策应,是贼虽寡而其力强。譬如长蛇,击首而尾应,击尾而首应,张中书云作雷霆一击,直捣贼之腹心,岂易为哉?陛下三思啊!”

    石勒就问他:“然以太傅看来,张敬建议尽起幽、冀之兵,全力经兖州而向洛阳,以迫使司马邺小儿弃城而走,其谋是必不能成的么?”

    张宾略一犹豫,便即回答道:“战无必胜之理,然而臣亦不敢断言,其谋必败。总之九死一生,要看天意了……”

    他这个人就是太实诚,不肯说假话,就此被石勒揪住了破绽,当即“哈哈”大笑道:“那便请太傅辅佐朕,去谋此‘一生’吧!倘若连朕都不信天意在我,又如何统驭臣民啊?”

第六十一章、人心犹豫,则智勇并竭

    张宾入宫劝谏石勒,想做最后的努力,却最终还是无功而返。可是他跑这么一趟,当即便有耳目报于程遐知道,程子远与张敬商议过了,急忙联袂来觐见石勒,要坚其决战之心。

    程遐先说了:“太傅昨日之言,分明自比诸葛亮,而以陛下为刘备。刘备听诸葛亮,乃有赤壁之胜,及并吞蜀地;一旦不听诸葛亮,夷陵丧败,只能以继嗣托付之。然臣以为,陛下才高汉祖,岂刘备可比啊?刘备东进伐吴,亦未必失策,若如陛下一般能将兵,陆逊何以当之?”

    石勒摆摆手,那意思,这些阿谀奉承的废话就到此为止吧。

    可是程遐盘算了满肚子的言辞,自然不吐不快,他又道:“听太傅之言,非但预料裴该必篡,且欲成其篡也,是故乃不欲全军西向,唯请坐守。譬如昔日袁氏兄弟,曹**之急则合,迫之缓则分,则陛下若如张中书所言,大张挞伐,即便祖逖死,裴、荀亦必相合,乃不至于起篡意。张中书曾云,曹操十分天下而有其七,不生篡意,五十而知天命,唯叹老骥伏枥。而今裴某不过而立罢了,他又何必心急啊?

    “然若陛下退守,国无警讯,裴某必然趁时而起,祖逖之病恐怕难瘳,则以荀氏之能,可能阻之否?到时候长安、洛阳,并握其手,王敦虽在江南,终究南兵难以释舟楫而与中原骑士争雄,与之何患?乃云晋人有隙可趁,不亦谬乎?陛下还请细思臣往日所言,太傅固钟爱裴某者也……”

    程遐往日说过些什么呢?他早就在石勒面前上过张宾的眼药啦,说张宾并没有辅佐天王,使石赵击败晋人,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和信心,甚至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会觉得连割据都不能长久,终将丧败。但他是石赵的重臣,除非石勒率众而降,否则落到晋人手里,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故而张宾才想尽办法,要推动裴该谋篡,因为裴该跟他是素有交情的,昔日同在营中,互相吹捧,几乎有“大儿小儿”的情分,则唯裴该称帝后再灭赵,张孟孙才能得到一条活路。

    总而言之,就是拐着弯儿地进谗言,说:张宾不忠!

    石勒闻言,面色阴沉,捻须不语。

    程遐便朝张敬使了一个眼色,张敬乃道:“倘若张太傅果然有诸葛亮之能,或者能够徐徐积聚,使冀州雄长天下。然而陛下且思,诸葛孔明治蜀,路不拾遗,即其亡后,民亦思为立祠祭祀,张太傅果有其能否?其在襄国,于民事所谋甚少啊……”

    张宾以诸葛亮为榜样,但其实他最应该比类的,乃是汉初谋臣张良、陈平。其人于布划大局,运筹帷幄,乃至于宏观上的制度建设,颇有长才,但具体理民,则是其短起码他没想朝这个方向去发展。在张孟孙看来,我但谋划大势可也,倘若真要军政、民事一把抓,就不怕反遭人主之忌吗?诸葛亮也得到刘备死后,才敢将军政大权集于一身的吧。

    所以张敬就说了,张宾他比得上诸葛亮吗?他真能够通过数年积聚,使我赵发展之势,超过晋人吗?“陛下若比汉高,群臣中恐无萧、曹,相反裴该于关中建设,颇多奇思,或者裴嶷是萧、曹之辈。则若如张太傅所言,相与积聚,我必不如关中明矣!”

    石勒点头道:“此言有理。然而朕既已决,用卿之计,卿又何必哓哓不休?难道朕是朝令夕改之人吗?”

    于是张敬再睨程遐,程遐便道:“陛下可曾听说过钟会伐蜀之事么?昔司马昭欲伐蜀,群臣皆言非时,唯钟会一力撺掇之,乃命其为将,率十万之众直向汉中。西曹属邵悌谏云,钟会单身无重任,不若使他人为将。司马昭乃云:‘众人皆言蜀不可伐,则人心犹豫,智勇并竭,若强使之,必然为敌所擒;唯钟会意与孤同,故遣会伐蜀。’”

    石勒多聪明的人啊,当即就明白了程遐话中之意“卿之言,是不当使太傅佐朕伐晋么?”

    程遐拱手道:“陛下圣明烛照,自然不难权衡利弊。太傅既不愿陛下全师而出,进袭洛阳,则其智谋必竭,恐怕难以为陛下临阵谋划。且其实爱裴该……”言下之意,若使张宾从征,谋划方略,就怕他反倒会故意拖您的后腿当然啦,这话点到为止即可,不必要,也不能够说得太明白。

    石勒双手支撑着桌案,沉吟不语。就听程遐继续说道:“张中书亦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能,即便太傅亦不敢轻视之。则有张中书相佐,兼之陛下神圣英武,诸军用命,还怕不能摧破强贼,饮马黄河么?”但他就不再提起方才的比拟了,若把张敬比钟会,未免太不吉利。

    石勒答道:“卿等之言,朕知之矣,且先退下,容朕三思。”

    在原本历史上,据说石勒和张宾君臣相得,寄托腹心,始终任用不疑,张宾死后,石勒为之恸哭,顾左右道:“天欲不成吾事邪,何夺吾右侯之早也!”然而剥开史书上空泛的矫饰之言,细究二人之间的关系,则石勒一代枭雄,对于张宾这样的智谋之士,就真能够彻底敞开心胸,毫无疑忌吗?

    张宾终究只是石勒的谋主而已,观其行事,从未曾典军,“大执法”这个新造的职务,虽说“专总朝政,位冠僚首”,其实不过虚衔罢了,因为张宾的正式职务,仍然只是赵王“右长史”。况且即便刘邦之与萧和,布衣相交,相伴始终,萧和都被迫要“多买田地,贱贳贷以自污”,举凡封建帝王,有几个是不多疑忌刻的?

    或许只有苻坚是例外吧,他竟然敢把举国之军都托付给王猛,使其灭燕。但也正因为苻坚信人太过,遂有其后为姚氏、慕容氏所叛,身死国灭的下场。

    在原本历史上,张宾人生的最后几年,其实就未必过得有多舒心。程遐通过其妹向石勒进谗言,说:“张披与张宾为游侠,门客日百余乘,物望皆归之,非社稷之利也,宜除披以便国家。”于是石勒就随便找了个借口,处死张披,以警告张宾。张孟孙对此竟不敢言,导致程遐代为右长史,遂专朝政。

    而在这条时间线上,张披更早几年就被程子远设谋弄死了,张宾的势力因此而大为萎缩。可以说,虽然程遐、王贡等人合谋,也未能彻底扳倒张宾,但终究设谋多端,“三人成虎”,则石勒对张宾的信任,提前几年就已经开始变质了。

    况且原本历史上,石勒自用张宾之谋,北据襄国后,在军事上基本可以说是一帆风顺,并没有遭受过大的挫折,则他自然会感念张宾之谋,觉得自己一刻也离不开“右侯”。但历史却被裴该改变了,这几年来,石赵多方受挫,今岁更是在并州大败,丢掉了战略地位极其重要的太原郡,那么石勒对张宾的看法,自然会与原本不同。

    再加上程遐找到了新的进谗切入点,又再通过其妹程后,多次给石勒吹枕边风,其大意为:张孟孙之谋渐不能成,并非能力问题,而是态度问题!张宾是在有意或无意地扶植裴该,则其对天王的忠心,恐怕已非昔日可比啊!

    石勒对此,自然不能无疑,但他又不方便直接质问张宾,只是冷眼观察,貌似程遐所言,不为无理……其实是裴该之势已成,不易削弱之,况且相隔悬远,张孟孙即便再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不可能直接影响到裴该与此相同,裴该也没法直接下手除去张宾但若带着先入之见,换一个角度去考究问题,便自然会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来了。

    因而今日程遐以钟会之事作比,加上最后一颗砝码,终于使得石勒心中的天平彻底倾斜。

    于是翌日早朝,石勒便决定乐平、上党两郡采取守势,然后尽起幽、冀兵马,由他亲自领军,南下攻晋。早就得到程遐授意的崔绰趁机提起话头,就问了:“慕容方破宇文,其势雄强,若调幽州兵南下,而慕容来扰,未知当如何处啊?陛下须先谋断。”

    程遐出班奏道:“臣方得报,慕容此前得温峤相助,退去拓跋,击败宇文,乃与温峤约,要发兵相助刘琨,东谋崔毖,则其多半不会来扰幽州。虽然,幽州孔将军率兵南下,对外须隐秘其事,陛下更当使一重臣代镇幽州,以稳固北境才是。”

    石勒才说调幽州兵南下,没提让孔苌也随从出征,程遐却仿佛是认定了,孔苌和幽州兵一而二,二而一,要走就打包全走。石勒闻此,不禁微笑着问道:“则在卿看来,以谁镇幽为好啊?”

    程遐手捧笏版,明确地表态:“恐非太傅不可!”

    张宾闻言,不禁大吃一惊。他在石勒身边,虽然号称总统百僚,其实始终都只是一个参谋而已,举凡大军行动,必然跟随,随时出谋划策。但程遐这话分明是说:此番南征,用不上太傅您啦,您就别跟着了……

    倘若是个暴脾气,当场就会跳出来质问程遐: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张宾脾气素来温和,况且石勒对其日益疏远,他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于是震惊之余,先转过头去观察石勒的表情。就见石勒似笑非笑,扭过脸来,与自己四目相交,然后问:“太傅肯为朕分忧否?”

    张孟孙不禁心中暗叹,看起来不打算让自己随军南下,这不是程遐一拍脑袋临时想出来的主意,他必然已经暗示过天王,并且起码得到其默许啦。那自己又该怎么办呢?哭天抹泪表述忠心,要石勒一定带着自己?或者说此战原本悬危,你若不带着我则必败?此真取死之道也!

    最终张宾只得拜伏道:“臣之生死荣辱,都在陛下一念之间,岂敢有违陛下之命……”

    于是石勒便命程遐总督粮秣、物资,调集军队,期以一月之后,他亲自出马,以张敬为参军,郭敖为先锋,率孔苌、吴豫、逯明等十七员上将,兵马十三万,对外宣称三十万,南下伐晋!

    至于具体进军路线,主要目标,自然不方便在朝堂之上、广众之间商议了,要防消息泄露,使晋人预先有了防备。

    一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可也不长,必须立刻行文幽州,要孔苌做好率军南下应援的准备,于是便催促张宾收拾行装,尽快北上,代孔苌为幽州都督。张宾闻此,更感颓唐你们连具体的军事谋划,先期部署,都要把我排除在外啊……

    回到府中,命家人收拾行李,张孟孙独自一人扶案而坐生闷气。门上不时来报,说有官吏求见虽说张宾平素廉洁自守,少与人往来,“屏绝私昵”,终究还是有这么几个亲朋,或者说党羽的他却一概摆手,托辞不见。张宾心说我的政治前途,可以说基本上完蛋了,即便此番天王真能得胜而归,估计我也只剩下投闲置散的命,那又何必要连累他人呢?

    这数年间,原本程遐便有逐渐陵驾于自己之上的意味,则自己此去幽州,朝堂上就彻底是他程子远一人独大,可以专权妄为了。那厮素来忌刻,又与我争权夺利,几近十年,则我今天若见了某人,这某人将来必为程遐所害!

    张孟孙不禁扪心自问,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他原本也不能说有多远大的志向,仗剑投奔石勒之时,虽然口称:“吾历观诸将多矣,独胡将军可与共成大事。”这所谓的“大事”,也不过纵横一世罢了,至于定鼎中原,还是为情势所导引,逐渐形成的雄心。一开始的发展貌似还挺顺利的,使得石勒摆脱了流寇一般的境况,占据襄国,逐步扩展地盘。有那么一段时间,张孟孙也真的认为苍天护佑,王霸之业可期!

    然而裴该在逃出羯营后,却不数年间便即振旅北伐,竟然使得原本日薄西山的晋势重振……石赵就此而受到越来越大的外部压力,则内部因之生变,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吧。

    有一刹那,张宾实有自抉双目之恨!我能相“胡将军”,与刘汉诸将不同,却独不能相裴文约啊,初见时以为书生,即便分道之时,也只当他是陈平一流王佐之才罢了。谁想其人竟是曹孟德!

    (第十一卷“玉垒经纶远”终)

第一章、襄国之乱

    晏平元年九月,裴该军至平阳。

    其实在路上,他就已经听说了刘央等于前线获得大胜,将石虎的势力彻底逐出了太原、西河二郡,但二郡府库皆空,百姓多流离失所,局势亦不能说尽在我掌控之中。于是即命平阳、河东二郡尽出存粮,以供并州,再自关中调粮,充实平阳、河东。

    裴该于平阳城内停留整整七日,调动粮秣物资,忙得是废寝忘食。直至七日之后,他方才命人释放被囚的彭晓,带来自己面前这一方面是暂时还没空搭理那家伙,另方面,也想让彭子勤多受几天的罪,好好反省一下。

    彭晓虽然被刘央拘押起来,初时却并不甚惧,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分量究竟有多重,估计大司马不至于要自家小命。再者说了,“将军炮”虽然不仅未能奏功,反倒险些导致平阳失守,确实是大罪,但……终究平阳城安然无恙不是么?则自己铸成“将军炮”,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啊,大不了功过相抵罢了。

    当听说裴该已至平阳,彭晓不禁大喜:“噫,吾将得脱囹圄矣!”可是一连等了好几天,裴该压根儿就不搭理他,仿佛把这人彻底给忘记了似的,彭子勤这才惊慌起来。赶紧索要纸笔,就自己铸造“将军炮”,及以之守城的经过,详细陈述一番,然后诚恳谢罪,请求宽恕,拉拉杂杂,写了四千多字,请人呈递裴该观览。

    好不容易,裴该才召见他,见面先厉声呵斥道:“汝知罪否?!”

    彭晓伏地觳觫,口称:“末吏知罪,知罪,还望大司马海量宽宏,饶恕末吏这一遭吧……”

    裴该问他:“既然知道,则汝有何罪啊?”

    彭晓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结结巴巴地回复道:“末吏既奉命造‘将军炮’,却不反复试演,即搬来守城;且其置于平地,与在城壁之上,必有参差,未能预先洞见,导致炮崩而壁毁,实为末吏之罪也。”

    裴该冷笑道:“物能伤敌,自能伤己,汝也非第一日与火药打交道了,便不知须当谨慎从事么?似汝这般轻佻、疏失,即我不杀汝,亦必死于自造之物!”

    彭晓连声请罪。裴该的神色倒是略微和缓了一些,说:“观汝之奏,于自身缺失,倒也深自反省了,倘若虚言矫饰,则我必不饶汝!”

    彭晓心说听大司马这几句话,似有饶我之意了,还好,还好。也幸亏自己仔细分析了形势,也暗中揣度大司马的性情,那篇上奏用语颇为诚恳,没敢文过饰非……因为这回拘囚自己的乃是大将刘央啊,倘若自己妄图洗脱罪责,则责任就必然要落到刘央头上,把自己和刘央放在一起比较的话,你觉得大司马更信重谁?

    彭子勤虽为裴该造火药,并且铸炮,但相关配方、工序,全都被勒令着详细记录下来备案,他也曾一度想藏私来着,却遭到裴该的严斥,乃不敢再为。因此哪怕裴该一狠心,真杀了彭晓,火药和火炮之术也不至于就此失传……他由此猜想,大司马有必要留自家一条小命,却使大将刘央心生嫌隙吗?

    初被囚之时,他确实想要推卸责任来着,甚至还打算反咬刘央一口。但裴该多晾了他几天,终于使得彭子勤醒悟过来终究这人还是聪明的觉得既已得罪了军中大将,则在上官面前,还是端正态度,老实认错为好,否则怕是难逃这项上一刀!

    果然,裴该在阅读了彭晓请罪的上书后,就彻底消除了杀他的念头当然原本杀心也不甚深,终究试制新武器而出事故,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容忍的,况且平阳也并未因此而失守不仅如此,反躬自省,也坦然向彭晓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汝虽报大炮已成,我却未核实,便命汝以助城守,此亦我之过也……”

    考虑到彭晓已经被囚禁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也应该受到教训了,裴该乃不再重责之,只是降其一级,罚俸三月,以为小惩大戒罢了。

    自羯军彻底被逐出平阳郡之后,王泽在平阳,就动员人力把那门陷入城壁的大炮给掘了出来,并另一尊炮也从城下搬下,全都安置于城内平地上。裴该觉得继续试验这种大炮,没有太大必要:终究太过沉重了,倘若以之野战,即便能够造好足够驮运的车辆,全中国也没有几条道路真能够承载得起;而若以资城守呢?就连平阳那么厚实的城壁都负托不起,遑论它城?

    所以他命彭晓将两尊“将军炮”运回绛邑附近的工坊,熔掉了改造“虎蹲”,相关“将军炮”的铸造工艺,所有流程和参数,则都要送回长安去严密保存起来,以备将来时机成熟后,再重启这个项目。彭子勤喏喏而退。

    处置过彭晓后,裴该休歇一晚,这才启程继续北上,直抵晋阳。刘央携续咸、郭殷等郊迎,裴该好言抚慰续、郭等降吏,并且厚赏有功诸将,又一连忙活了好几天。

    此时刘央早已羽檄四出,招降各县,最终除新兴郡治九原外,诸县无不主动易帜。而九原城,北宫纯率数千“凉州大马”到城下去武装游行了一圈后,城内大户亦即起变,斩杀留守羯将而打开了城门。只是因为粮秣物资不足,导致各县盗贼纷起,治安状况非常严峻,刘央连日来布置剿匪,感觉比据平阳而直撄石虎还要劳累,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儿。

    裴该早命长安遴选称职的抚民官吏北上,以助刘央等,不过在那些吏员未至之前,他也只好帮刘央分担一部分工作和责任。好在根据刘央的禀报,续咸于民事统筹,还是有所长才的,这个并州刺史颇为称职。因此裴该仍使续咸守牧并州,并且上奏朝廷,实命其职;但他却把郭殷转授为西河郡守。

    郭殷由县而至郡,自然不会推拒。至于裴该考虑的则是:郭家在并州,尤其在太原郡内,势力实在是太大了,经过此番反正,依附者更加络绎不绝,倘若仍把他留在晋阳,恐怕会造成尾大不掉之势。你还是暂且到西河去吧,等到并州稳固后,我再找机会把你轰得更远一些。

    陈安和姚弋仲屯兵以备乐平和上党的羯军,传来消息,说两郡敌兵都在境上筑垒,做固守之势,看状况,短期内应该不会东出,谋复太原、西河。裴该就问刘央、续咸等人:“待得收获已毕,石勒必再动兵,然而彼是会关注于东线啊,还是增援乐平、上党,来复晋阳啊?卿等如何判断?”

    续咸说:“石勒素来凶横,石虎又为其侄,期望甚殷,付托甚重。则在末吏想来,他多半会整军西来,以为石虎洗雪前耻。”

    刘央也道:“祖公病重不瘳,中军无人统驭,今秋怕是不能出而伐贼,则石勒无忧于东,或将西来,大都督不可不防。”顿了一顿,又道:“其若有余力,或者还将大举谋攻厌次,以期拔除河北之疮吧。”

    裴该点头道:“卿等所言有理。乐平、上党多山,易守而难攻;然自乐平、上党西下,可以轻松入平。倘若石勒果发大军来,地势于我不利啊。是故陶司马早便说过,最好一举而定并州,若不得上党,恐怕太原亦不能得安。”

    但是顿了顿,却又笑道:“然而,自襄国而向上党,中隔太行,军行为难,物资转运更难。石勒若敢来攻我,于其国力,必然损耗甚巨,我但能固守晋阳等各城,挫败其势,则羯贼必然瓦解冰销,不足平也!”一挥手:“好,我便于此,静候羯贼之来!”

    裴该的推想,有部分是准确的,那就是若大发军经乐平、上党,谋图收复并州西部,则漫长和坎坷的行军路线、运输路线,真能够把石勒给累吐了血了。石勒,也包括张宾、张敬,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只能捏着鼻子,被迫接受了并州半属于人的局面。

    只要牢固守备乐平、上党二郡,就能够保持对晋阳的高屋建瓴之势,一旦在他处打开局面,或者国力有所增强,总有机会再大举复并的。目前么,还不到时候张宾建议暂取守势,张敬则建议石勒作雷霆一击,掩袭洛阳。

    最终石勒采纳了张敬的建议,战争机器就此全面开动起来。他定下了伐晋的日期,但具体攻击哪个方向是并州,还是河内,是兖州,还是乐陵则唯与张敬、程遐等密商,不肯轻易外泄。

    此外,石勒还派出使者西行,到处去寻找石虎的踪迹,召其还朝。最终,使者在乐平国的阳县找到了石虎,石虎拜领旨意后,便留下大军其实所剩已不足五千众只带着百余名部曲,兼程而归,返回襄国。

    抵达襄国城下之时,天色已黑,城门都已经关闭了。石虎叫开城门,因为天晚而不及觐见,就先返回自家府邸。王妃郭氏闻讯,急忙来迎,才到院中,石虎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郭氏迎上去行礼,石虎一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暴叫道:“都是汝兄害我,汝尚有脸面见我否?!晋阳失陷,樱桃如今不知生死,这可趁了汝的意吧?!”

    郭氏分辩道:“平阳、太原之败,大王为主将,当负其责,怎能说是我兄所害呢?至于郑氏,前日与人携逃去无踪,如何倒在晋阳?我实不知,何所谓趁意?”

    石虎怒不可遏,当即飞起一脚,正中郭氏心口,把老婆踢得一溜跟斗就滚到角落里去了。奴仆、婢妾等急往相救,石虎理也不理,自归寝室,脱了靴子和外衣,坐在席上生了好半天的闷气而且他还得琢磨,明天见了石勒,如何为自己辩解才好啊。

    过了好一阵子,就听外面鸡飞狗跳的,石虎不禁拍案大叫道:“我归来良久,如何也不知送水送食来?郭氏便是这般治家的么?!”

    这才有仆役大着胆子,战战兢兢地于门外禀报:“大、大王……大王神力,王妃难禁,已……已然逝去矣!”

    石虎闻言,吓了一大跳,赶紧跑出去看,果然郭氏面无血色,身上已冷……家人抢救了好一阵子,却难回天,又不敢禀报石虎,才一直拖延到现在。石虎不禁顿足,随即关照说:“今日之事,有敢泄露的,一律斩杀不赦!对外但说这女人是自家心口痛病死的……先寻棺木来,赶紧入殓、钉上,谁都不许窥看!且待明早再发丧,并通知郭氏……”

    他素来视人命如草芥,即便在家中,哪天不打死一两个奴婢乃至侍妾的啊?众人皆习以为常了,更畏其威,他若说不可外泄,就没人敢透露出一丝风声。只是今日之事,与往昔不同,郭妃终究是有根底,有靠山的,身边更有不少从娘家带来的奴婢,就因为石虎未能及时得知此事,禁令下得晚了一步,结果早有奴婢逃出府外,去禀报了郭敖。

    郭氏父子闻听此讯,无不捶胸顿足,戟指大骂石虎。郭权就说了:“天王既不肯于军前斩杀此獠,则明日陛见,也恐心软而难下决断,遂使此獠得生……不如我等这便点兵前往,杀此獠而为阿姊复仇!”

    郭敖也愤然道:“我随天王起兵之时,不闻有此畜牲,如今却敢杀害我女,此仇不报,枉自为人!”当即下令部曲和家丁紧急集合。郭太扯着袖子规劝道:“终究在国都之内,大人岂可擅自动兵啊?我等当急入宫去向陛下告难才是……”

    郭敖怒目圆睁,胡须起,恨声道:“这个是我女,那个是他侄,他岂肯为我女而杀其侄啊?不如我先杀了小畜牲,提首级再去向天王谢罪不迟!”

    于是父子、兄弟四人,便即点起三百余兵,打着火把,浩浩荡荡直奔太原王府而来。巡街的士兵见了,不敢拦阻,急忙层层上报,最终石勒在睡梦中被惊醒,喝问道:“是何大事,夤夜打扰于朕?”就听回禀说:“郭将军领兵去攻太原王!”石勒不禁大惊:“这老儿疯了不成么?!”急召禁军,前去为两家解斗。

第二章、猛虎脱柙

    夜半时分,郭敖父子、兄弟,并三百余兵,汹涌而来至石虎府门前,高叫石虎出来,为老夫之女偿命。石虎才刚命人钉上郭氏的棺材,正打算将停灵之事委与家人,自己先洗洗睡了,忽然听得喧哗之声,不禁大惊,即欲抬脚,踹翻来报的家奴,却一咬牙关,又忍住了。

    我这腿长脚大的,才刚踢死一个,还是先消停几天吧。

    于是喝骂道:“究竟是谁泄露消息于郭家的?待我审问明白,都要撕了喂狗!”

    急忙跑将出来,命部曲牢牢守备住府门,他自己寻个梯子来,攀上墙头,拱手道:“丈人带兵执杖,夤夜来此,未知何事啊?”

    郭敖怒骂道:“小畜牲,我女有何亏负于汝,汝竟害她性命!还不速速出而受缚,免得我等攻入府中,不能留汝全尸!”

    石虎陪笑道:“荆妻实是病逝,因为天晚,未能及时通告丈人,丈人恕罪。怎么说是我害她性命的?丈人慎勿听信流言啊……”

    郭权骂道:“恶贼,汝丝毫不念亲戚情分,于并州时便多次要害我兄弟性命。若欲杀我等,便可下来杀,为何要迁怒于阿姊?今日不将汝这恶贼乱刀分尸,难泄我心头之恨也!”

    石虎本来还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今天这事儿该怎么收场为好……要么跟他们耗着,等天王派人前来解斗?但见郭权跳出来,不禁胸中怒火熊熊而起,戟指骂道:“就是汝兄弟在天王驾前坑陷我,要害我性命!我还未去寻汝,汝倒敢来见我?!”

    郭氏兄弟告刁状这事儿,肯定瞒不了人啊,石虎虽然才归襄国,此前就已经听到过不少流言啦,否则也不至于一进府门就跟郭氏发火了。

    他这一怒起来,热血冲脑,理智全失,当即就一个纵跃,从墙上直跳下来,一脚踢翻一名小兵,夺过其手中长刀。郭氏兄弟发一声喊,也各挥刀纵跃而前,直取石虎,三个打一个,将石虎团团围困在垓心之中。

    石虎暴吼一声,舞开长刀,势若疯虎。他本力大招猛,郭氏兄弟又如何是其对手?郭荣躲闪不及,当即被石虎一刀斫在手腕上,不禁惨叫一声,手中兵器落地。石虎复起一刀,正待劈开郭荣胸膛,却被郭太横刀隔开。但锋刃相磕,交了这一刀,郭太就觉得手臂发麻,动作难免迟缓,旋被石虎飞起一脚来,正中心窝,踹翻在地。

    强将厮杀时,旁边儿的小兵都不敢靠近,也根本插不进手去。而郭荣这一伤,郭太又一倒,三兄弟的合斗当即崩溃,石虎乃一个转身,刀起如闪电,刀落若雷霆,将郭权连肩带臂,“刷”的便劈翻在地。郭敖在旁见了,不禁目眦尽裂,他本坐在马上,便即伸手摘矛,直朝石虎撞将过来。

    矛尚未至,石虎复一刀劈翻了还在惨嗥的郭荣,随即一探手,闪电般攥住郭敖之矛,奋力一扯,口中暴叫道:“老匹夫,汝且与汝子一并去死罢!”郭敖膂力不及,被迫撒手,石虎便即掉过矛尾来,如执藤鞭,狠狠抽打在郭敖的右膀上,连臂骨都几乎被抽裂。

    郭敖又是疼痛,又感恐惧,急忙咬紧牙关,双腿一磕马腹,掉头便逃。石虎发足追去,郭氏部曲敢来拦阻的,全都被他或刀劈,或矛挑,杀翻在地,王府门前瞬间便即血流成河。

    眼看郭敖渐奔渐远,石虎左臂一振,长矛打着旋儿便飞将出去,“啪”的一声正中马臀。那坐骑吃痛,长嘶一声,前蹄抬起,当即将郭敖给掀下地来,摔了个七昏八素。好不容易挣扎起来,转头一瞧,石虎挺刀将要追及,距离自己已不过十余步了,郭敖吓得是魂飞魄散,急忙抱头疾奔。

    跑不多远,忽听前面人声嘈杂,随即一溜火把转过街角,火光中隐约露出禁军的旗帜。郭敖一边跑,一边急忙招手大叫道:“石虎要杀我,救我!救我啊!”直朝这队禁军奔去。

    率领禁军的,乃是常山王石堪,年方十九他本田氏子,被石勒收为养子,颇为信重急命士卒举弓搭箭,远远地瞟着石虎,作势欲射。石虎见状,只得硬生生止步自己身无片甲,真若是数百箭齐发,估计防备不了急忙叫道:“贤弟,是郭老贼父子要杀我,我被迫自卫罢了。且助为兄擒下郭老贼吧!”

    石堪扬声道:“某奉天王之命,来为两家解斗。可速速弃械,随我去见天王,是非曲直,自有天王决断。”

    石虎心说啥,弃械?那我不就任人鱼肉了么?终究自己踹死郭氏在先,刚才又斩杀了郭权和郭荣,说不定连郭太也被自己那一脚给踢死了……郭老贼但凡有一线翻盘的机会,肯定会再跟自己拼命啊,石堪终究年幼,怕是不敢拦他。而至于去见石勒,原本就听说张敬等多名朝臣请于军前斩杀自己,自己这趟回来,本就凶多吉少,再加上于襄国城内闯了那么大祸,石勒还可能宽恕自己吗?

    可叹阿娘(王太后)死了,恐怕没人再能保得住自己啦!

    眼神一瞥,就见郭敖那匹坐骑颇通人性,虽然拐啊拐的,却未远蹿,似乎仍然可以乘骑。于是大叫道:“老贼必要害我,我不可入其虎口!且待天王气消了,我再去陛见请罪吧!”随即一个纵跃,攀上马背,一扯缰绳,便即落荒而逃。

    石堪急忙从后追赶,却畏惧石虎之勇,不敢逼得太紧。一直追到东门,才知石虎已然斩关而远遁了。石堪瞧着城外黑漆漆的原野,无奈之下,只能领着郭敖来见石勒。

    至于郭荣、郭权,已然毙命,郭太也身负重伤。

    郭敖抚着受伤的膀子,跪地大哭,请石勒为自己做主。石勒怒目圆睁,呵斥道:“即便石虎害了汝女,汝也不当于都邑内动兵,二子之死,纯属咎由自取!”便命将郭敖拖将下去,拘禁起来。

    随即下令,命石堪率禁军团团围住太原王府和郭氏府邸,不可放一人逸出,要待重臣前来,再详审此事。此外,命将东门守卒尽数斩杀谁让你们放石虎跑了的!

    已经派人去通知程遐、张敬等人了,石勒就气哼哼地箕坐于大殿上等候,余怒不消。皇后程氏捧着衣服来,帮他披在身上,出言宽慰。石勒就问:“弘儿已睡了么?”程后笑道:“早便睡下啦,都中虽有扰乱,却未能惊醒他……”石勒长叹一声:“我本以石虎年少,想留他将来辅佐弘儿,不想竟生此变!”

    程后趁机就说:“石虎凶暴,即便在弘儿面前,也往往不肯执臣礼。闻前日家兄等请陛下因丧败之罪,斩之于军前,可惜大王未允……”

    石勒摆手道:“朝中之事,汝妇人慎勿多言。”话音才落,内臣便报,说重臣们皆已汇集于殿前,等候陛下传召。

    石勒麾下文武重臣,张宾前往幽州,安去守上党,仍然留在朝中的,主要有:河间王石生、中山王石斌、尚书右仆射领吏部程遐、中书令张敬、秘书监徐光,以及尚书李凤、裴宪、荀绰、任播,大将吴豫、逯明、李寒等等。闻得石勒召唤,诸臣络绎进殿,左右侍立程后自然避入后寝。

    大致情况,倒是都已经听说了,因而石勒也不废话,就问他们:“石虎杀郭荣、郭权,伤郭敖、郭太,斩关而逃,该当如何处置此事啊?”

    程遐首先开言,说:“臣闻太原王与郭将军父子,无端于都邑内动兵,若依国法,皆当大辟。唯其一为陛下之侄,一为国家宿将,不可孟浪从事,乃当先辨明是非曲直,再作定论。”他这话貌似不偏不倚,其实却一边说着,一边拿眼角去瞥吴豫、逯明。

    吴、逯二人都是石勒初起家的“十八骑”之一,与郭敖并肩作战,驰骋沙场几二十年,程子远不用过脑子就知道,那俩货一定是会帮忙郭敖说好话的。果然他话音才落,吴豫便即拱手道:“是非曲直,自当于天王驾前申辩,然而石虎却已遁去倘若自恃无罪,他为何要逃啊?自然曲在石虎!”

    石勒道:“石堪回禀,及郭敖所说,乃是石虎失手杀了其妃郭氏,郭敖父子率兵往其府上,欲杀石虎,反为所杀……”

    其实这话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石虎杀妻,自有国法处置,轮不到郭家私自于都内动兵。因此逯明赶紧开口为郭敖辩白,说:“骤闻其女遇害,郭将军因此愤恨,一时鲁莽,也是人之常情啊,还望陛下海量宽宏。唯石虎既杀郭氏兄弟,却不肯前来陛前伏罪,反倒斩关而出,死罪难逃!”

    程遐及时帮腔:“所言是也。既然如此,还请陛下即下诏命,搜捕石虎,就地正法!”他还怕石虎回来,石勒到时候再心软不肯下狠手,干脆要求“就地”斩杀之。

    石勒点头道:“小畜牲做出这般事来,不杀不足以正国法、平群愤。然而郭敖亦不可轻赦。”正待下令,秘书监徐光迈前一步,躬身道:“陛下且慢,听臣一言。”

    “卿可直言无妨。”

    当初程遐、张敬等要杀石虎,就是徐光出言给拦住的,他心说真要因此而把石虎给弄死了,那我前日所为,不全是无用功吗?反倒白白地恶了程、张。于是态度诚恳地说道:“臣来时,途遇常山王(石堪),详细询问经过,常山王乃道,石虎去时,曾说欲待陛下气消后,再来陛前请罪……”

    石勒冷笑一声:“难道朕还期望他自归不成么?”

    徐光摇头道:“非也,臣以为,就此言而知石虎尚有恋慕陛下之意。石虎乃陛下之侄,国家上将,于军政事务知之甚详,则逼之急,若其投晋,岂不可虑么?”

    石勒听了这话,眉头不禁狠狠一拧。

    徐光一见有门儿啊,便即继续说道:“昔裴文约在时,陛下曾使石虎就学于他,虽然相处不过数日,石虎却甚敬畏裴某。则其于晋为敌国之将,于裴某却有师生之谊,倘若陛下明诏搜捕,彼必远遁,或向关中,投靠裴某,亦未可知。岂非为渊驱鱼,为丛驱雀么?”

    石勒俩眼一瞪:“卿不要做老书生语!”

    徐光赶紧解释:“石虎如鱼,如雀,关中则是渊,是丛;鱼入渊,雀入丛,可活,而陛下失其鱼,失其雀,所损者加倍。且大举伐晋在即,倘若先明宣此事,并杀大将,难免动摇军心陛下三思啊!”

    石勒还没反应,程遐先问:“徐秘书之意,难道就此放过石虎不成么?”

    徐光摇头道:“非也。”看也不看程遐,还是面对石勒,说:“今夜都中之乱,恳请陛下秘而不宣,至在坐诸臣而止。可密令各地守相,细访石虎去处,若发觉其踪迹,秘密捕拿可也。唯不可明颁诏令,使国中惊惧,有害大局。”

    正如程遐所说,都内动兵本来就是死罪,完了不肯来见石勒,畏罪潜逃,则就国法而言,石虎死一万次都是轻的,徐光根本就无力相救。但终究是封建国家嘛,国法大不过皇权,只要石勒有所动摇,石虎便有望苟且偷生。所以徐光才建议石勒不要明着捕拿石虎,而要秘密访察,那就难免自缚手脚了。他估摸着以石虎的武勇,又居军中多年,根深蒂固,想要在密捕中暂时潜伏一段时间,应该不难。

    时间可以消磨掉很多事情,包括仇恨,也包括愤怒,等到石勒气消了,说不定石虎尚有复归的可能性呢太原王啊,我帮你也只能到这儿了。

    徐季武所言逻辑缜密,貌似有理,程遐、张敬等人一时间还真难以辩驳。该怎么说呢?我们就是要大张旗鼓地搜捕石虎,明宣其罪,至于由此影响到民心、士气,那都是小事儿,可以忽略不计?这理由不如对方充分啊。

    因而最终石勒认可了徐光所言,即由尚书秘密传令,各城搜查石虎踪迹,一旦有所发现,立刻直报中央,遣军拿捕那家伙太勇了,普通地方戍兵还真未必捉得住,一个不慎打草惊蛇,反为不美。至于郭敖,在群臣反复恳请之下,念其往日之功,以及丧子之痛,暂使闭门反省这回南征原本是让郭敖做先锋的,就此改成了李寒。

第三章、苏子高的借口

    襄国城内,大半夜的人喊马嘶,郭家发兵直取太原王府;随即连禁军都出动了,石虎被迫斩关而遁,东门守卒,为此而全遭捕杀……这种事儿,大面上自然无人胆敢明言,但小道消息的传播,根本不是徐光“就到咱们几个人为止啊”所可以堵得住的啊。

    尤其王贡在襄国、邯郸之间,布置了不少密探,因此第一时间便得到了消息,急忙写成密奏,遣快马传递去了晋阳。裴该览信,不禁莞尔:“可知枭顽之辈,不可用也!”

    在原本历史上,石勒还在的时候,石虎就已经劣迹斑斑了,他所为酷虐,嫉害同僚,前后两个老婆郭氏、崔氏也都死于其手,石勒虽然“屡加责诱”,他却压根儿不听。所以石勒才一薨逝,石虎就发动政变,继而篡位自立,这根由其实早就种下了,而且全是石勒放纵所致!

    裴该心说我手下若有这般货色,我早便将之铲除了能训导则训导,能驾驭则驾驭,这不听训导,不从驾驭的,你还留他做甚啊?哪怕有项籍之勇、张良之谋,都不能留,而且能力越大,为祸越深!

    要说我手底下跟石虎有点儿类似的,大概也就甄随了吧,可是甄蛮子敏啊,往往蹑足试探我的底线,我一瞪眼,他就缩回去了……他若不缩,我必严惩之!再者说了,那蛮子再凶暴,比起石虎来终究小巫见大巫,他就不敢因私忿而杀害同僚,更不敢违令去屠城!

    哪怕石虎天性凶残,若是表面上还算奉公守法,石勒你不杀他也就罢了。好比后人往往会慨叹,曹操何不杀司马懿,可是曹操为啥要杀司马懿咧?曹操,哪怕曹丕、曹在时,司马懿都是实心任事,而毫无骄横之气,那你找什么理由杀他啊?就为了什么“狼顾之相”,“三马同槽”的谶言?曹氏父子、祖孙若这般迷信、轻佻,那才必然守不住江山社稷哪!

    石勒只是爱石虎之勇,于是捏着鼻子强忍了他的凶暴、酷残,为儿孙乃至中原百姓留此祸根,石赵之亡,实乃咎由自取。在原本历史上,因为一路顺风顺水,故此石虎才能宠遇不衰,这回有我在,你们算是踢中铁板了吧,由此外部压力转化为内部矛盾,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只有高尚的理念、严明的纪律,才有可能使一个组织顶住外部压力,愈挫而愈强,很明显石赵政权这种晋戎势力临时捏就的草头班子,是肯定顶不住压力的。

    裴该乃将王贡的密信,遍示诸将吏,一方面是为了鼓舞人心士气,另方面也是向石勒表示:瞧,我都知道此事了,你无谓再封锁消息,直接下令捕杀石虎得啦。

    群臣皆贺,续咸就问了:“石虎既叛赵,不知可会西行,来投大司马啊?”

    他此言乃是试探,因为担心真会不幸而言中……当初就是他续孝宗占据晋阳,才逐走的石虎,则石虎恨其必深。万一石虎来投,而大司马接纳了,又该怎么办呢?以石虎之勇,必受大司马重用而且据说他们从前是有过交情的那自己不就危险了吗?

    裴该笑着摇摇头,说:“石虎岂会来投我。”我前日于阵上就已经跟那小家伙说得很清楚啦,晋羯不两立,我就是要杀他叔侄,想当年怂恿他乘船往攻晋垒,便纯是恶意,毫无善意,他脑袋抽筋啊,才会想来投我?

    但是又问群臣:“若彼来投,卿等以为,我受是不受啊?”

    刘央等尽皆缄默不语。就他们而言,自然是敌视石虎的,不仅仅两军阵前,互有杀伤,而且石虎劫掠、屠戮并州百姓,诸将终究久受裴该的熏陶,难免看在眼中,恨在心头。只是若明言不纳,会不会有小器妒能之嫌啊?而且石虎终究是一员勇将,若归于我,必能更增我家的势力不是么?所以才不说话。

    只有一人开口道:“石虎虽然凶暴,终究捷便弓马,勇冠当时,石勒不能御,遂使其妄为滥杀;若归大司马,必能驾驭之,徐徐导之向善,并且增强我军之力。”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新任太原郡守裴开。裴开裴景舒,本任始平国相,裴该既得半个并州,想要徐徐削弱阳曲郭氏等地方势力,安插自家亲信,就把包括他在内的十数名关中故吏召来并州任职,才刚抵达不久。

    当下听了裴开的发言,裴该不禁笑笑,就问他:“若以白起为譬,阿兄以为若其背秦而投赵,赵人纳是不纳啊?”

    裴开也不傻,再加上在关中多年任职,经的事多了,灵智也便渐开,当下听得裴该发问,略略一愣,便明了其意,于是回答道:“那要看是在长平之战前,或者其后了。”

    战国时代,诸国纷争不休,大小战事无日止息,人才流动也很频繁,今日仕秦而明日归晋者,比比皆是。好比说公孙衍(犀首)本是魏人,却仕秦为大良造,领兵伐魏,首先攻夺了他自己的家乡阴晋,复败龙贾而斩魏卒八万,全取河西。然而其后魏王送张仪入秦,以召公孙衍,公孙衍复相魏,遂发动“五国相王”运动,首开合纵之议,图谋伐秦……

    倘若拿公孙衍作比的话,那么所谓“各为其主”,只要石虎真肯叛赵归晋,则晋方断无不纳之理啊前事皆可不论了。只是裴该没有提公孙衍,或者类似人物,而偏偏拿白起作比。

    白起在长平坑杀赵卒四十万,邯郸城内,几乎家家戴孝,则赵人恨白起入骨,白起一旦叛秦,可入楚,可入魏,唯独赵人,必然不纳先不考虑是否畏惧秦王震怒的因素。

    由此裴开才说,赵人是否肯接纳白起,得看是在长平之战前,还是长平之战后,这仇恨累积的是不是够深。裴该由此点头,乃明确表态道:“石虎凶残,所过屠戮,此非人也,等若禽兽。我麾下自有猛士若云、才杰如雨,何必要养一禽兽?我若受石虎之降,则如何面对并州被灾之民、流离的鳏寡啊?”

    随即双眉一轩:“石虎之残民,虽百死不能赎其辜。彼獠若逃来投我,我必磔杀之,岂有接纳之理?!”顿了一顿,望一眼续咸,又说:“羯营中若肯反正来归者,皆须究其前过,凡曾害民者皆不纳尤其石氏叔侄,我唯杀之,方能于百姓有所交代!”言下之意,续孝宗你算是个好人,请把心放踏实了,老老实实跟我手下任职吧。

    其实对于仕赵之徒,裴该全无好感,理论上一个都不想用。但终究续咸本为大儒,又无害民之举,复及时夺取并州,功劳甚大,足以抵过了,这才留用之。既然用了,那就必须得关爱之、抚慰之,不能使其存疑虑,而别起异心。

    襄国和晋阳之间,相距遥远,因此裴该这儿才刚得着石虎叛逃的消息,那边石勒已然聚集了十数万大军,汹涌南下。他使前将军李寒为先锋,率先攻打邵续占据的厌次城。

    根据张敬的谋划,虽欲倾全力以袭洛阳,但还得先声东击西,以迷惑敌人为要。故此计划先攻厌次,若能克陷之,乃可威胁青、徐,使苏峻、冯龙等不敢妄动;而若洛阳遣军来援,正好渡河攻击空虚的兖州。

    李寒本是刘演部将,石勒克三台时弃戈归降,其于冀州地理、人情,甚为熟稔。当下李寒率军长驱直入,前迫厌次城下,李矩设于城外的十二座营垒,被其陆续攻破。李茂约急忙遣人渡河南下,去向冯龙和苏峻求援。

    冯龙在历城整顿兵马,调集船只,打算克日北渡,以袭击李寒的侧后方。而至于苏峻,他仍然徘徊于泰山郡界上,只留司马钟声领数千老弱屯于蒲姑城;因此钟声得到厌次来信,便急忙快马加鞭,去找苏峻。

    苏峻听说钟声来了,心说此必羯贼又攻厌次也我特意离得黄河远远的,就是不打算在实力未足的前提下,跟羯军主力正面相抗,此意虽未明言,你钟艾华也不傻,不会想不到吧?那你还巴巴地跑来找我干啥咧?

    终究钟声是自长安遣来的军司马,就如同裴该布置的监军一般,他既来访,苏子高是不敢不见的。于是事先编好了一套说辞,等钟声进帐后催促他北返,他便巧言令色,加以搪塞。

    苏峻先问了:“大都督于平阳破石虎,复北上而收复西河、太原之事,想必司马已然听说了?”钟声点头,苏峻便道:“既然如此,我私下忖度,石勒必将派发大军增援上党,谋复太原,或者大举而向河内、兖州,以期摧破中军,是断无主攻厌次之理的我因此而不动。”

    钟声疑惑地问道:“将军的判断,确实在理。然而厌次若失,羯贼可凭河威胁青、徐,我又岂可不往救啊?”

    苏峻笑笑,说:“司马多虑了,以今日之势,羯贼或西向上党,谋复太原,或南取河内、兖州,威胁洛阳,又岂能分兵再谋青、徐呢?即便饮马黄河,也必不敢渡过片舟……”

    当然啦,这是他站在自家立场上,不救厌次的理由,凭此是说服不了钟声的,因而苏峻假意面容一肃,又再说道:“倘若羯贼西向上党,自然于我无忧,我或可趁其虚疲,复渡河而收复厌次,再挺进邯郸、襄国间,为大都督之应援。然恐其意,实在兖州啊!

    “今日之兖州,与曩昔不同蔡士宣(蔡豹)、祖士少(祖约)虽然平庸之辈,终曾将兵,或有一战之力;而新命夏侯文子(夏侯承),虽出将门,其实书生,焉能抚驭诸将,阵前却敌啊?且徐龛既曾一度背反,焉知彼不会再叛?一旦羯贼南下兖州,徐龛朝暮摇摆,文子不能敌,则恐荥阳以西,不复为国家所有!

    “且昔蔡士宣守兖时,祖公未病;祖士少守兖时,中军多为其家故吏,不敢不救;而今夏侯文子守兖,祖公重病未愈,中军群将无首,则其行动必然迟缓,兖州危在旦夕。兖州若失,洛阳亦危,岂可不虑啊?

    “我因此故,暂留于此,一旦所料成真,乃可踵迹羯贼之后,使其不能疾趋洛阳,与中军以统合、守御的时间实心若此,司马休以我为怯也。”

    他的长篇大论,说得钟艾华一愣一愣的,根本想不出理由来反驳。细一筹思,对于时势的分析、战局的预判,仿佛有理……但这跟你平素所为,似乎不大契合啊。难道真是因为我不懂军事,所以看错了你?其实苏将军还是很有大局观的……

    实际上,苏峻压根儿就不认为赵兵会南下兖州,他的思路跟张宾有些类似,觉得如此小大之势分明,北有太原,南有洛阳,两条直通河北的传统军事通路都捏在我晋手中,则石勒还有什么戏可唱啊?他唯有闭关自守,徐徐积聚,以待时局所有改变罢了。

    想其河北领地,西有太行,南有黄河,险固难拔,整条防线上唯一的缺口就厌次,则在自守之前,先期以主力拔掉厌次,乃是顺理成章之事。由此判断,赵军此番来攻,实有必得之心,我若是不知死活的硬撞上去,能有几成胜算?所以说,其它时段,厌次是可以救的,甚至是必须救的,唯独这一时段不行,我只有暂时避其朝锐,才有望将来击其暮归。

    只是交浅言深,再加上钟声一贯热血男儿的臭德性,所以这话是不能跟他明说的,只能另外找个理由,加以诓骗罢了。

    钟声无言以对,只能问道:“则于厌次邵将军的书信,如何回复才好?”

    苏峻笑道:“司马为我回复可也。”就说我会去救援厌次的,但精兵方散于泰山郡内剿贼,收拢起来总需要时间,外加还须筹措粮秣,重新整训……所以请邵将军千万要守住厌次啊,给我留下足够的返师的时间。

    钟声无奈之下,只得黯然而归。可是他派去厌次送回信的使者却才过黄河,就被堵了回来,报称石勒亲提大军而向厌次,将城池围得里三重、外三重的,我实在是进不去城……

第四章、副帅

    苏峻有一点没有判断错,石赵此番谋攻厌次,确实存有必得之心。因为即便不打算构筑包括太行和黄河在内的漫长防线,而要全师押上,掩袭洛阳,也必须先拔除掉厌次这颗肉中之刺。否则若大军汹涌西进之际,邵续兵向襄国、邯郸之间,断绝了后路,那可如何是好啊?

    故此按照张敬的谋划,先须全力攻打厌次,若能克陷最好,否则的话尤其是苏峻等或者晋之中军来援就必须得被迫留下一支兵马来牵制之了。

    由此石勒亲率大军攻打厌次,先顺利拔除了城外之垒,复将城池团团包围起来。冯龙本以为来将只有李寒,于是贸然北渡前去增援,结果遭遇羯军主力,导致惨败,“复仇军”几乎打光,冯龙仅以身免,被迫退守历城,急向洛阳求救。

    洛阳朝廷得报,大老们便即聚在一处商议,多数人的想法和苏峻相同,石勒这是打算构筑防线,以期久守了,所以才先全力以攻厌次。荀邃就说了:“石勒既奋余勇,势不可力抗,不如命邵嗣祖南归为好。”

    殷峤对此表示反对,说:“不可也,当救厌次!若羯贼拔厌次,则进可威胁青、徐,退可巩固河防,使我军不易进取,恐怕于收复河北,阻力更大。况且邵嗣祖守厌次已五岁余,一旦失之,不亦可惜么?倘若朝命使其弃地,反使嗣祖怨恨而生叛意,则为害甚巨……”

    祖纳摇头道:“嗣祖忠勇,必无叛心。然而殷尚书所言是,若失厌次,于国家损害颇大,还当发兵往救为好。”

    荀邃双手一摊,说:“祖大将军病重,中军无主,则以率军谁往救厌次为好啊?若用其人而不能服众,终究要直面石勒,恐难胜任。一旦丧败,于大局岂非更有损么?”

    祖家军中,祖逖以下身份和威望最高的,唯有李矩、魏该,但先不说李矩还在河内,直面强敌,不便遽召还朝,就算他回来了,李、魏二人都曾经在石勒面前吃过败仗啊,那怎么放心派他们去迎战石勒呢?终究荀道玄是不怎么通军事的,所以他对于军争胜负的想法很简单,老虎吃豹子,豹子吃山猫,山猫吃鸡,鸡吃虫,则祖逖这狻猊不出马,派豹子去当猛虎,多半要完。

    当然更重要的,是祖家军中没有二号人物,即便李矩、魏该,论其品位也不足以统驭诸将,倘若朝廷临时拔之于高位之上,那树立威望,约束各部,也总需要时间吧。则如今祖士稚占着茅坑却不拉屎,别人还真提不起来呀。

    祖纳不禁叹息道:“是故纳昔日才请召还士少,以驭中军,惜乎仆射不允……”祖约终究是祖逖的兄弟,也多少有打仗的经验,倘若让他先在统帅的位置上坐几个月,估计中军就不会再这么一盘散沙了。

    荀邃斜睨祖纳,低声道:“令弟恐怕难当其任……”

    梁允提出建议说:“不如召王处仲来,以将中军,可乎?”

    要说如今晋朝的军事统帅,名位最高的自然是裴该,其次祖逖,第三就轮到王敦了固然司马睿也挂着将军号和都督衔呢,却没人真把他当成武将看待。尤其建康与长安曾起居龃龉,而王处仲手握雄兵,纵横江上,始终是朝廷心中一根刺。故而从前梁芬还在时,就曾经跟梁允等人商议,说迟早要找机会召王敦还朝,使其将兵分离,以便于朝廷的势力向江南伸手。

    不等荀邃表态,殷峤先摇头道:“即便王处仲真肯就任,使命往来,也须数月,恐怕厌次早落贼手了。”

    众人商议不决,最终还是尚书左丞王卓出主意说:“不如往见祖公,请其指定统帅人选,如何啊?”

    王卓本来是没资格列席这场会议的,固然左右丞论品位与尚书相同,但理论上只负责省内庶务,说白了,就是做行政工作的,不参与大政方针的制定。但王卓终究门第和爵位高啊,本出太原王氏,袭爵京陵郡公,乃使荀邃等人不得不另眼相看,逢会必允其旁听。

    按照王卓的意思,可以请祖逖确定一个临时统帅人选,则有祖士稚为其背书,或许能使诸将心服起码不敢轻易毛吧。荀邃你不就担心朝廷新命统帅,难以服众,影响到战事顺遂吗?殷峤等诸人,不就担心直接跳过祖逖去任命中军统帅,会引发祖氏的不满吗?我这个主意两面俱光,不知公等以为如何啊?

    荀邃沉吟良久,最终还是颔首道:“王公所言有理……”其实他早就想把中军统帅的职位从祖逖手里抢过来啦,只是荀氏袋中能人有限,至于帅才,更是彻底欠奉,这才一直犹犹豫豫地拖到了今天。

    倘若让祖逖指定一个继承人,那肯定不会是荀党,即便祖逖死后,估计这中军也很难再落到荀氏手中,王卓的建议,原本是对荀氏不利的。然而兵危战凶,其实洛阳距离羯军也不甚远一河之隔的河内,就有羯赵大军驻扎荀邃有时候也想:还是景猷兄逃去长安,比较安稳和惬意……为了保障洛阳的安稳,他百思无计,也只好捏着鼻子,首肯王卓之议了。

    即请王卓:“还望王公为国家走这一趟,切勿推辞。”

    王卓领命,便即驾车来至祖府上求见。祖涣、祖济等子侄辈出门恭迎,领至祖逖的病榻之前。

    只见祖士稚面白若纸,气息沉重,似乎都难以起身,只能略略梗起脖子来,朝王卓颔首致意。王卓探问病情,祖涣苦着脸道:“家父之病,暑日更重,此际入秋,天气清爽,已然略好一些了。王公若早来几日,恐怕都不能言语交谈……”

    王卓叹息道:“社稷未复,国家方有事,洛阳安危,端赖祖公,惜乎苍天不佑,而使公沉疴难愈……”

    祖涣就问:“王公今日来此,难道是羯贼有何动向吗?”

    王卓点头道:“实不相瞒,邵嗣祖方有信来,云石勒亲将兵以攻厌次。朝中或云救援,或云可使嗣祖弃城南归,避敌锋芒。然而若欲救,中军又无统帅,是故使我来探问祖公的病情,并且请计。”

    祖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随即略有些含糊,却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可,不可弃邵续……”其婿许柳帮忙解释说:“邵嗣祖久在河北御羯,人心归附,若使南撤,诚恐国家失百姓之望。况且厌次在,石勒终究有所顾及,不敢全师东扰;而若无厌次,兖、豫乃至青、徐都会受其威胁是故家丈人才云,不可弃也。”

    王卓点头道:“祖公此意,与殷尚书等相同。然而,公今沉疴难起,不能驾驭中军,而舍公外,恐怕无人堪当此重任大司马却又方得太原,挥师晋阳,也不克遽归长安。固然,以国家之大,雄才杰士,自然不少,然而恐其初至中军,名位难以服众,导致士气不振,此去要直面石勒,荀仆射乃以为不妥。是故命我来问祖公,可有暂统中军的合适人选啊?”

    顿了一顿,又问:“令郎可乎?”

    祖逖轻轻摇头:“是儿年少,且素无威……”说了一半儿就貌似说不下去了,只得斜睨许柳。

    许柳先望一眼祖涣,然后才对王卓解释:“丈人从前,亦曾与我等说起过此事。盛重(祖涣)忠厚质朴,其性情颇肖丈人,是故少年无重威,不能将大军也……”

    祖逖在青年时代,虽然“闻鸡起舞”,有志于王室,其实走的是文学路线,先做司州主簿,后来受到齐王司马、长沙王司马、豫章王司马炽等人的重视,历任大司马府掾属,骠骑将军府祭酒、主簿,太子中舍人,豫章王府从事中郎等职,直到年近四旬,才依从司马越,开始领兵打仗。

    祖逖对于自身过往经历的评价,并非曾一度缺乏担任将领的经验,而是相貌普通,性格忠厚,无“重威”。也就是说,他的相貌不能给兵将以威压感,加上又没有高门作为依靠,则年轻时候靠着这种相貌和脾性,是不可能使部属信服的。总得要年岁大一点儿了,多年任职,逐渐积累起了中高级官吏的威势,才可能在徐州和豫州,赤手空拳一点点拉起支队伍来。

    而祖涣和自己的相貌、性格都非常相似,唯一的区别,大概也就背靠老爹,方便狐假虎威罢了。所以祖逖才觉得,以儿子这种质素,因缘际会,能为一军之将已经顶天了,倘若遽登高位,总统中军,威势不足,必然难以服众。许柳、祖济等人也曾多次劝说,以大人您如今的权势、名望,把公子哄抬起来,难道很难吗?有你在背后帮扶,还怕他不能称职吗?只要多陪养培养,异日自能绍继大人之业啊。

    然而祖逖却说:“我在军中,不愿使盛重以我为父。昔马服子恃乃父之勋业、名望,终至覆军殒身,其乃惜子乎?其实害子也!”

    “马服子”就是赵括,其父赵奢为赵之名将,封“马服君”。赵括少学兵法,“尝与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难”,纸上谈兵,就连他老爹都说不过他。赵奢因此而下论断,说我这儿子太骄傲,太轻佻了,看军国大事等若儿戏,将来他若领军,必遭丧败。

    祖逖的意思,赵奢你要真爱护儿子,就该让赵括早早从军,让他吃尽军中的苦头,而不是干脆弃置不用,最终把儿子给养成了一个废物。他说我之所以让祖涣在军中听用,就是这个缘由,想让儿子自己累积经验和功勋,不要想着吃他爹的。倘若真把他直接放在祖家军而非仅仅祖氏我这一脉的继承人位置上,反倒容易使其滋生骄傲之心,并使诸将产生不满。这小子只有跟我似的,慢慢地磨练,那么到了三四十岁,或者可堪大用。

    到目前为止,祖涣也就才刚二十出头,故此祖逖认为他不适任出任中军统帅哪怕只是暂时性的。

    王卓闻言,不禁蹙眉,于是想了一想,又问:“则楚重如何?”

    “楚重”就是祖逖的从子祖济。要说祖家兄弟四人,其伯祖该,其仲祖纳,都是先妻所生,其叔祖逖,其季祖约,则是后妻所生;然而祖纳和祖约都无子闺女儿倒是不少唯祖该生祖智和祖衍,祖逖生祖涣和祖达(道重)。祖该早殁,祖智兄弟向依祖逖而居,也都在祖家军中担任要职。

    此外还有一个祖济,乃是祖逖兄弟的叔父之孙这种关系,当时称为从子,后世称为堂侄他在这一辈中年纪最长,都已经三十多了,弓马娴熟,能征惯战,平素深得祖逖的信重。

    所以王卓就说了,你嫌自家儿子年纪轻祖涣方弱冠,祖达则还是稚童无威望,不能服众,那么估计祖智、祖衍也提不起来。可是祖济呢?他年岁可算不老小了吧。

    谁想祖逖却还是摇头,说:“楚重不过陷阵之将,非运筹之、之帅才也。”

    王卓心说算了,我不猜了一拱手:“难道别无可用之人了么?还望祖公细细审思,提一人选,也使我向省内有所交代。”

    祖逖缓缓阖上双眼,喘了几口气,然后才努力振作精神,睁眼开口道:“倘、倘若朝廷无可用之将,则暂命之以统筹中军,东救厌次,御石勒……唯、唯季祖,或者可用……”

    所言季祖,就是许柳,他跟祖逖有两重之亲。一方面,许柳是祖逖继室许氏之弟;另方面,祖逖看这小舅子相貌堂堂,又好学懂礼,就将先妻所生的女儿嫁给他为妻,把舅子又变成了自家的女婿。

    王卓闻言,当即即转过脸去,上下打量许柳他善能相人心说,嗯,这个靠谱。

    许柳出身汝南许氏,那个喜欢品评人物,曾在汉季名重一时的许邵许子将,是其从祖所以论出身门第,他原本比范阳祖氏要高过一头。再说职务,许柳见任骠骑大将军司马,为祖逖谋划军务,算是幕府的第一谋臣;而以当时的普遍认识,管后勤的士人要比冲锋陷阵的老粗天然高一头啊,长史就等若副帅一般,则以谋臣而转任军将,是以高就低,自然驾轻就熟。

    再加上许柳年过三旬,相貌堂堂,不怒而自威,则比起祖济、祖涣来,他貌似更容易为众人所钦服。故而王卓大喜,说:“既然祖公属意季祖,则我当即刻归省,禀报荀仆射,请朝廷早下诏命!”

第五章、计可售乎?

    石勒一方面猛攻厌次,一方面命程遐遣人偷渡黄河,去煽动东平相徐龛,同时在河上密布哨探,侦察洛阳方面的动向。

    然而厌次城防坚固,邵续率领晋军,还有自幽州来投的段文鸯所率段氏残部亦顽强奋战,使得羯军接连猛攻十日,却始终不得寸进。

    石勒既然志在洛阳,自然不肯久淹于厌次城下,于是释围而西,却使大将逯明合后。逯明乃分兵四出,欲将乐陵郡内百姓尽数掠往襄国。邵续闻讯,不禁愤恨填膺,目眦尽裂,乃不听其女之谏,亲与段文鸯共率兵马出城,前去救援。

    逯明所部四散,稍一接触,便即全线崩溃,然而邵续追不上二十里,突然间四野伏兵尽出,随即听说李寒也领兵断绝了其后路。邵嗣祖苦战竟日,不能得脱,最终人困马乏,所部弓折矢尽,遂为赵军所擒唯段文鸯率所部精骑百余,悍战破围,而突归了城中。

    羯卒将邵续绳捆索绑,押来面见石勒。石勒沉声质问道:“司马氏无德,晋祚几绝,河北全为我所有,何以将军始终据城抗命啊?难道认为夷狄不足以为君么?晋人固然重振于西,然其于东方,却等若舍弃苏峻南蹿泰山,不敢与朕争锋,便可明见了。即便将军今日不为我设谋所缚,难道以为晋人会来救汝么?厌次弹丸之地,迟早克陷,到时候一门并戮,难道就心甘情愿不成么?”

    邵续顿首道:“前逢饥乱,我奔控无所,这才纠合乡党宗族,占据厌次,欲图保全老幼性命罢了。适逢陛下龙飞之始,委命纳质……”这是说他当年曾经因为儿子邵为石勒所擒,而一度向石勒称臣之事“……既然叛离,岂敢再望宽恕?终究生为晋人,复归而荷宠授,不得不誓尽忠节,以免二三其德之讥。

    “大禹生于东夷,周文王出自西羌,帝王之兴,本为天命所授,是晋是狄,我又何敢妄论?若云陛下是真龙,则使去真就伪,不能诚心归附,是陛下负我,非我负陛下也。若陛下欲杀我衅鼓,亦乃本分,但恨是天坑陷我,尚有何言可说?”

    石勒听其言,貌似有愧悔之意,便道:“凡忠于其君者,皆我所求,若能幡然醒悟,又岂忍加诛?”于是亲解邵续之缚,命其前去叫开厌次城门。

    邵续既至城下,城上将兵皆惊。于是邵嗣祖扬声大叫道:“我志在洗雪国耻家恨,不幸而至此,岂望生哉?汝等当努力自勉,勿生二心!”石勒闻报大怒,即命于城下斩杀了邵续。

    当时城中将领,主要有邵续之侄邵存和邵竺,女婿刘遐,以及段文鸯邵续长子邵先已遇害,次子邵缉年齿尚幼。众将见状闻言,无不泣下,乃共歃血,以示绝不投降。

    在原本历史上,邵续是被石虎所擒,旋即押往襄国遇害的。邵存等人继续固守厌次,屡挫敌势,但可惜东晋方面的救援迟迟不到,只是送来几张空头委任状,使邵缉代父领兵,并假邵存扬武将军、武邑太守衔而已。于是最终厌次城陷落,邵缉等皆为赵军所俘杀,邵存溃围南奔,途中亦为盗贼所害……刘遐夫妇当时不在城内,乃得幸免于难。

    那主要是因为南有曹嶷势力,厌次四面皆敌,邵家军根本无路可退,这才只能固城死守。但在这条时间线上,邵续既已遇难,城内精兵亦遭受沉重损失,最关键的渡过黄河后便是晋土,故而邵存等人守意并不甚坚。石勒也不想再在厌次城下浪费太多时间和兵力,于是特意让开南门,却猛攻其北,以迫使守军弃城。

    于是最终,邵存、段文鸯等率城内军民近万人打开南门而逃,石勒遣李寒从侧面发动并不算迅猛的突袭,被段文鸯苦战击退。邵家军由此才得以狼狈渡过黄河,逃入青州地界,随即得到了钟声和王贡的接应,把他们安置在乐安境内。

    石勒并没有进厌次城,事实上城陷之日,他就已然亲率前军,西向抵达了东武阳一带,即于附近调集早已准备好的船只,南渡黄河,杀向兖州。

    因为石勒知道,欲图奇袭洛阳,则行军必须神速,一旦被晋人反应过来,及时调派兵马,层层设防,即便己军可以连破敌垒,长驱直入,也终成强弩之末。故此既杀邵续,明知道厌次已不足虑,他就留逯明、李寒继续进攻,自己则沿着黄河,快速向西方运动,终于顺利地渡过了河去,挺进兖州。

    首先进入济北国,围其相侯史旄于东阿。前锋迫近东平,徐龛果然受了挑唆,遣使迎降。这一来形成了连锁效应,济阴、任城等地,盗贼纷起,使守军接应不暇,难以聚集兵力,以御羯军。旋即石勒便署徐龛为兖州刺史,命其向西去进攻泰山郡,以牵制苏峻和羊鉴的兵马,其自率主力,在河、济之间,继续西进。

    兵下濮阳,刺史夏侯承狼狈而逃,才至燕县,迎面就撞上了朝廷的增援兵马。石勒这回进军,精锐在前,老弱殿后,因此速度很快,洛阳方面因为没有祖逖坐镇,荀邃等官僚习气一起来,导致反应迟缓,故此要在厌次陷落后数日,方才正式派出援军。

    这第一支增援部队,乃是后军将军祖济所率,大约五千人。夏侯承逃入祖济营中,祖楚重态度倨傲,竟命其报门而入,并且端坐案后,不肯下来行礼。夏侯承见状,不禁皱眉,正打算开口询问,祖济倒先问了:“使君不在濮阳(目前的兖州州治),缘何来至燕县啊?”

    夏侯承老实回答道:“羯贼迫近,各郡不能合,州兵不足御,是以暂退至此,依附将军……”

    祖济冷笑道:“可知敌前弃城,自离防区,是什么罪?”

    夏侯承听其所问,咄咄逼人,不禁一梗脖子,说:“我是兖州刺史,所在兖州地界,何言自离防区?祖楚重汝欲何为?!”

    祖济一撇嘴:“燕县西距司州,不足百里之遥,若非我至此,使君就要奔出界外去了吧?”随即瞪目道:“身负朝廷重任,不思尽忠报效,反而闻风先遁,按律当斩!”

    夏侯承闻言大吃一惊,忙道:“即便我有罪当斩,非汝所可以妄论者!即便持节,也须杀不得我!”

    由皇帝授予节旄,以代表特殊军政权力的“持节”、“假节”等名号,从前并无高低之分,直至晋朝,这才逐渐分出了等级。最低是“假节”,意为临时授予节旄,次为“持节”,最高为“使持节”,对于职权范围内的官吏拥有黜陟之权,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握有生杀大权。所以说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假节仅能杀违犯军令的中低级将校,持节可杀二千石以下军吏,及无官位者,使持节则无论文武,皆可杀二千石以下。

    汉制,郡守千石至二千石,刺史六百石,但其后刺史从监察官员逐步攀升为地方军政大员,品级自然蹿升。按照晋制,刺史俸禄亦二千石,但实际品位则自然比郡守为高州刺史且领兵者位四品,郡国守相则是五品。所以就理论上而言,别说祖济未受节杖,就算他是最高等级的“使持节”,也杀不到夏侯承头上去。

    然而祖楚重却冷笑一声:“我虽不能杀汝,却自有可以杀汝之人!”当即下令把夏侯承绳捆索绑,上了槛车,押向东去,趁机吞并了夏侯承所率的数千兖州兵。

    然而祖济却也并未继续东进,而只是驻兵于燕县及其东面的瓦亭,构筑工事,修缮城防,以备羯军来侵。不过两三日,石勒便即率部抵达,先遣大将吴豫猛攻瓦亭,两日后即将壁垒攻破。晋军残部退入燕县。

    石勒进至燕县城下,却不发起进攻,似有所待。果然又两日后,忽然大股羯军从北方的棘津而下延津乃是逯明、李寒所部前锋作势兜抄燕县之后。祖济见状,不禁慨叹道:“是其时矣。”及时放弃燕县,退入司州境内。

    几乎同时,晋朝的增援大军,终于姗姗来迟,抵达了荥阳。

    荥阳以东,多是平原地形,只有别济等数条黄河支流,勉强分割战场;而在荥阳以西,则是群山耸峙,并有名隘成皋,拱护洛阳的东侧。也就是说,若被羯军突破荥阳,进至成皋关下,晋方便再无对战之力,而唯有采取守势了。赵军若破成皋,轻骑一日夜可抵洛阳城下,即便司马邺不弃城而逃,也必引起朝野间莫大的恐慌与混乱,那么石勒、张敬就基本上可以算是达成战略目的了。

    对于晋人来说,最好的对赵战场,是在河北,其次兖州,若将敌军放入司州,威胁成皋,那是相当不利的。因而新任中军统帅,也即中领军、持节许柳率领大军进入荥阳城,擂鼓聚将,商议对策之时,首先就遭到了左军将军张平和右军将军樊雅的当面顶撞。

    张平、樊雅都是豫州土豪出身,因归投祖逖而名列高位,和祖逖部曲出身的冯铁、跟从起兵的卫策等人不同,更非祖涣、祖济等祖氏子侄辈,对于整个祖家军集体,多少有些疏离感。他们唯服祖逖,即便对于祖逖初起兵时便倚为腹心的长史张敞都不肯屈节,遑论最近几年才升为军司马的许柳呢?

    樊雅首先就说了:“因为骠骑大将军病重,而朝中大老不懂军事,导致应对迟缓,厌次陷落,邵将军遇难,尤有可说。然而领军既荷重任,率领我等东出御贼,为何却一日只行二十余里,全不顾兵贵神速的古训,遂使羯贼践踏兖州啊?事已至此,便当急前当之,御贼于司州之外,又何以入荥阳城,不前守卷县、阳武呢?”

    许柳解释道:“大军未发,而粮秣当先行。今我方受命,点兵出征,四方粮秣未能尽筹,被迫随之于后,当此时又岂敢急进啊?万一与敌遭遇,而粮秣不能继至,岂非危殆?”

    张平质问道:“早有信报传至洛阳,羯贼秋后必当大举,即便不攻厌次,也必杀向河内,领军本为骠骑将军府司马,负责统筹粮秣、物资,何以不早作谋划,而要临时筹集?即便司马亦不能胜任,遑论中领军?!”

    所言咄咄逼人,许柳倒是也不生气,还耐心解释说:“为骠骑大将军病重,我为其婿,理当亲奉榻前,于军务确有疏失,我之过也。然而朝廷既命我为中领军,并持节,使督率七军五校,卿等自当谨奉军令。今唯议论军事,不必涉及其它。”

    张平一撇嘴,说:“若论军事,我以为应当即刻出城,继续东向,会合祖后军(祖济),御敌于阳武以东。不当于此城内,多作耽搁。”

    许柳摇头道:“阳武、卷县,城池卑小,难容大军,而若于野外与羯贼正面对决,彼势正盛,不易当也。且若逼贼急,彼乃召河内之军自扈亭南渡,掩袭我后,威胁成皋,则局势危殆。

    “故我意即使祖后军守阳武,再遣一将去守卷县,与荥阳呈犄角之势。而我在荥阳,亦分兵守厘城、陇城、管城,是大城之内,再套小城,大垒之内,再设小垒,层层布防,使羯贼不能遽下。且候其朝锐已失,可尝试别出游骑南自博浪长沙间,抄掠其后。若羯贼不召河内军来,必为我所破;若其再召河内军来,则李将军(李矩)可以趁机尽复河内卿等以为,此计可售否?”

    樊雅撇嘴道:“纯属一厢情愿,痴人妄谈……领军固守荥阳不动,唯示我军之怯。还是说,其实怯在领军,不敢与羯贼正面相抗啊?”

    许柳正色道:“将军慎言,须知军法不容情。”顿了一顿,又说:“实言相告,此番谋划,非我所为,乃临行前骠骑大将军亲授机宜……”

    张平“哈哈”大笑道:“领军撒得好大谎,乃以祖公之名,欲制压我等乎?即便祖公实有此谋,以授领军,我实言相告,事在人为,若祖公在,此计可售,唯领军将兵,绝不可成!”因为你没有祖逖的威望,更没有他临阵机变的才能啊!

    话音才落,忽听屏风后一声痰咳,随即传出来一句话语:“卿等既作此想,则此计必然可成,无疑矣!”

    张平、樊雅等将听了,尽皆大惊,随即一齐伏拜于地。

第六章、一触即发

    其实祖逖的病,在本年夏季的时候就已然大有起色。他本来想即刻出府理事的,却被其妻许氏和祖涣、许柳等人反复劝阻,说大人您上回就是这样,病才好一些,便忙于国事,结果导致反复,如今总该接受教训了吧?许柳也说:“军中事,我可为丈人筹划。料羯贼欲大举兵,当在秋后,此际无须烦扰。”

    不仅如此,他们还封锁了祖逖病势稍缓的消息,以免群臣和诸将借着探病或者恭贺之名,又主动把军政事务给压到祖逖身上。

    不久之后,传来消息,关中军大破石虎,杀入太原。祖逖闻报,接连躺在榻上琢磨了两天,然后告诫子侄们,说:“对外可云,我病复重……”

    他的计划,是干脆继续装病,并且多方阻挠荀氏插手中军事务,甚至于别命一名中军统帅,如此一来,则石勒必轻洛阳。倘若自己活蹦乱跳的,或者中军得命新主,估计石勒就不敢轻举妄动啦;而若知道自己仍在病中,甚至于残喘待死,而朝廷也并未别命中军统帅,石勒就敢派发大军增援上党,去谋图复夺太原。

    一旦羯军大举逾越太行山,祖士稚便可亲将中军,或者会合李矩,突破河内防线,或者自兖州北渡,直取邯郸、襄国之间,去给石勒兜心一脚!

    当然他也考虑到了,石勒或许会全面采取守势,主力猛攻厌次,甚至于妄图趁着自己病重,中军混乱之机,再如同上回一般,谋自河内或者兖州威胁洛阳。对于前者,祖逖认为有冯龙和苏峻的策应,厌次城不是那么容易攻得下来的,到时候正好趁着羯军师老兵疲之际,用进袭襄国来调动之,进而摧破之。对于后者,实话说祖士稚认为实乃下策,石勒当不敢为那就是要拼命啦,可是你拼得过么?

    祖逖终究还是不了解石勒,也只有张宾了解石勒,所以当石勒笑问他:“太傅素知朕,则以太傅看来,朕会用何人之计啊?”张宾会黯然长叹,说你多半要听张敬的……

    由此当羯军猛攻厌次的消息传来后,祖逖才会继续装病,以麻痹石勒。他信不过荀邃等人,所以连自家人也泰半瞒过了,唯祖涣等子侄,以及女婿许柳,才知道大人如今重病已然好了七八分,不但能够下地乱蹿了,而且每顿正餐要吃半斗米、五斤肉……

    但是祖逖也失算了两件事,一是苏峻坚持在泰山剿匪,不肯北上救援厌次,不但使得冯龙孤师挺进,几乎全军覆没,还使厌次城于短短十数日内,即被赵军所攻陷。当祖逖听说此事后,不禁拍案大骂,说:“不想裴文约麾下,尚有此獠!我必杀苏峻,为邵嗣祖复仇!”

    他失算的第二件事,是本以为既然在病榻前指定了许柳做临时统帅,那么三五日内,便可点兵出征了,乃可于兖州渡河而向河北。谁料想荀邃官僚习气很重,做事磨磨蹭蹭的,又不怎么甘心兵权再落到祖逖女婿手里去,竟然还要在省内反复商议,最终被殷峤、王卓等人硬逼着,才上奏请任许柳为中领军。就这么着耽搁了好几天的时间,导致大军未行,就不但传来厌次失陷的消息,还听说石勒并未就此收兵,而是直接渡河杀奔兖州来了。

    祖逖闻报不禁大吃一惊:“羯贼果欲赌胜乎?”随即就笑:“此来必为我所擒也!”

    于是继续装病,却暗藏在许柳身边,吩咐许柳召集诸部,以祖济为先锋,先去救援兖州。但是这个时候,祖逖已经定下了示敌以弱,诱其深入,在荥阳郡内加以围歼的计策了,故此祖济才守燕县仅仅数日,见敌势大,便即后撤,以便保全实力;而许柳则故意行军迟缓,几乎被张平、樊雅唾沫星子喷一脸。

    祖济自然是知道从叔已然病愈,并且就在军中的,故而他才敢对夏侯承恶语相向,还说:“我虽不能杀汝,却自有可以杀汝之人!”谁能杀夏侯承呢?那自然就是“假黄钺”的祖逖了。

    晋朝如今唯有二人,身负“假黄钺”之名。假黄钺本名假节钺,比使持节要略高一头,但在魏文帝时,“上军大将军曹真都督中外诸军事、假黄钺,则总统内外诸军矣”。这是因为魏国的节帅很多,权柄很重,故而别命假黄钺,可杀节臣。就理论上来说,凡在战区内的领兵之将,假黄钺者皆可不奏而杀。

    夏侯承不是单车刺史“永嘉之乱”后,估计也没有单车刺史了而是刺史将兵者,可以当作将领来看,则潼关以东,长江以北,都是祖逖的战区,他自然有权力斩杀夏侯承了。

    祖济等人暗恨朝廷罢祖约兖州刺史职,而以夏侯承继任,故而想要找借口除去此人,好给荀党一个教训。他逮捕夏侯承后,并没有将之槛送洛阳,而是押往了许柳军中,就是想要借用祖逖这柄利刃。祖逖虽然本无杀戮之意,但得祖济之报,亦不得不为这是事后为祖济背书,算他祖大将军命祖济逮捕的夏侯承,以便戮于军前;若不如此,祖济哪有资格逮捕一名州刺史呢?

    如今许柳在荥阳聚将定策,祖逖原本还不打算露面,但见张平、樊雅耍混,不肯听从许柳之令,被迫无奈,这才痰咳一声,步至堂中。

    众将见了,又惊又喜,一起伏拜在地。许柳也急忙退至一旁,让祖逖踞案而坐。祖逖即命先将夏侯承押将上来,当面指斥他怯懦先逃之罪,即以假黄钺的权限,下令处斩,悬首城上。夏侯承看到祖大将军精神矍铄,似无病容,不禁傻了,随即连声哀告,最终却还是被拖了出去……

    祖逖此举,一是为从子祖济背书,二是为了警诫诸将。他说:“我之谋划,与适才许领军所言相同,卿等俱当奉命,即在此荥阳郡内,与羯贼决一雌雄。羯奴方失太原、西河,乐平、上党亦岌岌可危,而彼不谋复并州,复不肯闭塞自守,乃欲急袭洛阳,是以幽、冀两州,做惊天之豪博也!

    “今我所据兖、豫、司三州,并有青、徐,关中裴大司马可为后盾,如怀万金,而与千金之人相博。若受挫折,不过退守成皋罢了;羯奴若败,我可进而席卷河北,彼乃亡无日矣!唯大司马于西,屡挫贼势,而我在东,却不能建攻,反为羯贼所败,则尚有何面目归朝入觐啊?即卿等亦当羞杀!

    “卿等各须努力,无违我令,切勿疏失。凡临阵怯懦者,斩,一如夏侯文子!凡不遵号令者,亦斩不赦!我即率卿等在此破羯,以期名著青史,勋传子孙,带砺山河!”

    诸将尽皆俯首道:“敢不从明公之令!”

    于是祖逖就按照原计划,命祖济护守阳武,卫策进至卷县,张平和范雅分别进驻荥阳东面的两座小城厘城和陇城,冯铁则屯扎于东南方向的管城。祖逖自将主力,固守荥阳,但仍高打中领军许柳的旗号,并且严令军中,有敢泄露祖大将军亲自领兵者,斩!

    祖家军七成都已经改编成了中军,除留祖涣所部前军留守洛阳,此外还有一个他系统的裴丕所部右卫军仍驻河南县外,五军齐集,数量在三万人左右。至于尚未编入中军系统的两万多兵马,则在长史张敞统领下,自洛阳运粮而来,不日便至;附近荥阳、河南,乃至豫州北部襄城郡等处戍兵,也都接到军令,即将络绎来合。

    核算总兵力在七万上下。

    相对的,赵军号称三十万,这话当然没人信。根据祖逖和许柳等人的估算,石勒既不敢调动乐平、上党之兵,也暂时不敢调动河内之兵,所率唯幽、冀两州,以及司州东部五郡的兵马,十五万人顶天了。固然,彼若于境内扫数点兵,老弱俱赴前线,三十万众还是勉强拿得出来的,但你粮食够吃吗?

    真要是开三十万人过来,确实有可能光靠怼人数就击败晋之中军,挺进到洛阳附近,但估计那会儿,你基本上就得断顿哪!无粮之兵,虽百万而不足惧也石虎败归晋阳之时,士无战心,唯图劫掠,就是近在眼前的例子。

    但为了坚诸将奋战之心,祖、许还是给打了个折扣,说赵军最多不过十万之众。则我是内线作战,又有坚城为凭,只要指挥得当,将士用命,又怎么可能打不赢呢?

    同时祖逖下令给仍在泰山附近徘徊的苏峻,要他即刻西进至济水一带,尝试截断羯军的退路虽然祖逖对苏峻恨之入骨,但暂时还用得上对方,只好先不提前事,打算等战胜了石勒以后,再算总账。

    布置既定,便待羯军之来,然后第二天,羯军未至,王贡的情报倒先送入了荥阳军中。王子赐根据多方哨探,加以归纳总结,最终得出的结论,是羯军数量在十五万左右其实多说了两万,但多说不怕,若是说少了,使前线将领产生轻敌之意,一旦战败,部分责任就可能推到他王贡头上。祖逖不禁笑道:“不出我所料也。”

    羯军数量可谓前所未有,则其全力以袭洛阳,做惊天豪赌的用意,至此彻底分明,再无可疑了。此外,王贡还开列了羯军主要出征将领的名单,祖逖仔细按查,不禁疑惑:“何以张宾不在其中啊?”

    最近一年左右,程遐逐渐切断了与王贡的联络,并且出手捕杀了王贡密派去襄国,此前因为传通消息而暴露了的十余名细作,故而对于羯军更详细的内情,王子赐没能打探出来包括提前预知其主攻方向。但具体何将从征,自有亲族祖道恭送,这是瞒不了有心人的。

    至于洛阳方面,也是如此,朝野上下,早就被程遐派人给捅成筛子了至于长安就不成了,距离太远,以这年月的通讯水平,消息甚难及时传递,人员的忠诚心不易保障,这也是王贡自请东镇,而不留在长安万里牵线的缘由所在。程子远留守襄国,便将相关联络途径,都交付给了一党的张敬。

    由此石勒也得到情报,晋朝新任许柳为中领军,统率五军出征,加上可能从附近郡县临时召聚的兵马,预估在六到七万人。他就问张敬:“许柳何如人啊?”

    张敬回答说:“其出身汝南许氏,其姊为祖逖继室,又迎娶祖逖之女为妻,则是祖逖之婿也。”

    石勒一撇嘴,说这我都知道啊“朕问卿,其人性情如何,才力如何?”

    张敬答道:“许柳有威仪,曾任祖逖司马,助其统筹军务,至今已三岁矣。据说运筹布划,颇有长才,唯未曾实将过兵耳。晋人惯使书生为将,不足为忧。”

    石勒摇头道:“太傅甚推崇之诸葛亮,难道不是书生么?我闻许柳乃祖逖于病榻上所荐,自然有其道理,未可轻敌。然其进军迟缓,不知是荀邃等人牵制,是诸将不服,还是别有诡谋卿如何看?”

    张敬道:“既为书生,初荷重任,乃心生怯意,实属寻常。洛阳诸将,唯服祖逖,不服其婿,亦可想见。至于荀邃等人牵制,也在情理之中……”见石勒面上略现不满之色,急忙继续说道:“陛下且思,岂有初将大军,而能使诸将心服者啊?则彼调动不灵,自然军行迟缓。臣唯虑其不敢与陛下决战,而只于荥阳、成皋之间,倚险而守,则不易遽破。是故我军前行当速,不可使许柳布置完成。”

    石勒即命李寒率前军急进,随即被阻于阳武城下,哨骑四出,侦知晋军已合,分守荥阳、卷县等城。张敬就说了:“其将既生怯意,则诸军自难奋战祖济之匆匆退出兖州,便可知也。臣意,可分军监护诸城,而陛下率主力直趋荥阳,但破荥阳,成皋亦得,大功可成!”

    至于祖逖实统晋军之事,程遐的奸细是没能打探出来的,石勒、张敬自然也不清楚。因为祖逖同时也瞒过了荀邃等朝臣,打算等正式接仗之后,再掀开底牌。军中法度森严,自与朝中不同,内情哪是那么容易打探得到的呢?

第七章、青州健勇之士

    祖逖遣使给苏峻下令,要他西向河、济之间,尝试切断羯军的后路。但其实这个时候,苏子高已然离开泰山郡,率兵返回了乐安郡的蒲姑城。

    苏峻几乎是掐着点儿回来的,当即往见邵竺、段文鸯等将,捶胸顿足,哭天抢地,说可惜我来迟了一步啊,不能挽救厌次城,亦不能救下邵将军的性命……他这种地方土豪出身者,是惯会演戏的,邵竺等人原本恼恨苏峻不肯及时回军北救,得见其状,不似做假,心中芥蒂就此渐消。

    唯有刘遐冷眼旁观,仍然不肯给苏峻好脸色瞧。一方面他跟苏峻原本就不对付,另方面老婆说过了:“害家父者,实苏峻也!彼若有救援之意,乃当早自泰山北归,岂有为二三盗贼牵制,而不能起行之理啊?分明托词也!”刘遐平素最听邵氏的话因为打不过就此根本不为苏峻的表演所迷惑。

    随即王贡来见苏峻,说方才得到消息,羯贼既克厌次,便即汹涌而西,渡河直入兖州将军您应该赶紧去救援兖州才是。苏峻翻翻白眼,说:“我方自兖州归来,席不暇暖,安能动兵?”王贡行了一辈子的诡道,又怎么可能被苏峻所欺骗呢?只是自己手上无兵,不便跟苏子高起正面冲突,于是建议说:

    “可使邵竺等领军先往,彼等欲报邵将军之仇,必肯死战,而其功则在将军所有。”

    苏峻一琢磨,这主意不错唉。我固然不愿意跟石赵主力正面硬磕,但既然羯军主力西去,河上无警,那也不可能一直缩在青州,不去救援兖州吧?正好让邵竺他们顶在前面,我从后跟随,倘若邵军战胜,我是主将,功劳自然逃不掉;倘若邵军战败,我就可以借口挫动本军锐气,难以再战,趁机收兵了……

    于是便扯着王贡一起来见邵竺等人,先问他们还剩下多少兵马。邵竺道:“南渡多百姓,老弱,能战者不过二三千数罢了。”苏峻说足够了“我意请王府尊安置厌次百姓,散于乐安各县就食,使将军无后顾之忧。而我初归,将士亟须休整,今闻羯贼已下兖州,未知将军可肯为我先发,以捣羯贼的侧翼否?最多五日,我当率部继进。”

    邵竺还没答话,段文鸯先拍胸脯:“为朝廷杀贼,为邵将军复仇,实乃我等本分。只是军中粮秣不足……”

    王贡忙道:“都在贡的身上。”

    段文鸯道:“既然如此,我请为先行,去牵制羯贼,不使深入兖州。但望苏将军勿负所言,为我后援,好合兵破贼。”

    苏峻指天划地地发誓,说最多五天我一定会动兵的。于是邵竺、段文鸯、刘遐等将便即率部西进,先期赶往历城。

    邵家军出动后仅仅三天,苏峻也动了,因为王贡得到情报,徐龛复叛,石勒命之为兖州刺史,使继围东阿,并保障后路。苏子高一听啥,石勒跑远了,西面目前只有徐龛?那山贼有何可惧?此正乃我建功立业,并且趁机扩大地盘儿和实力的大好机会啊!乃使大将韩晃先发,全军离开蒲姑城,直趋济北。

    再说徐龛,尽起东平之兵,有六七千众,石勒还留下参谋秦固率五百锐卒以监其军,命其继围东阿,并且东向泰山,以保障后路就是防备苏峻呢。当然啦,徐龛是不是能够打得赢苏峻,石勒心里也没底,但他既已控扼棘津等渡口,对于兖州北部是否得而复失,也就不怎么太过看重了。

    除非徐龛被苏峻一战而破,我被迫要分兵守备濮阳,以护渡口,保障粮道;否则你们狗咬狗,打上个半月、一月的,我要是还不能前破晋军主力,本来就胜算渺茫嘛。

    但是苏峻并没有急取东阿之意就侯史旄那两下子,估计全力攻打,有个三五天也就攻克了而是一方面敷衍秦固,一方面遣将四出,去破周边各郡、县,以求尽快扩充自家兵力。他只遣游军一部直趋泰山,羊鉴急忙再遣使向苏峻求援。

    邵家军进入历城,得到冯龙的盛情款待,为他们补充了粮食和器械,随即沿着济水继续西进。徐龛得报,便请秦固监视东阿,自率主力来迎,对战于巫山和平阴城附近。邵军以寡敌众,却各怀复仇雪耻之志,杀得异常骁勇邵竺居中坐镇,段文鸯和刘遐各率数十骑前出,反复突击敌阵。徐龛被迫亲自出马,这才勉强迫退二将,随即便在巫山和平阴之间构建工事,以阻敌西进,同时召还侵扰泰山的兵马,尝试从侧翼夹击晋垒。

    邵竺兵力有限,难以抵御叛军的向心突击,一个不慎,几乎战败。好在正当苦苦支撑之际,“东莱营”先锋大将韩晃到了,替换下筋疲力尽的邵军,率部前出,直取徐龛主阵。

    两军激战多时,难分胜负,天黑方罢。翌晨韩晃再至叛军垒前叫阵,徐龛遣军出战,韩晃挺丈八长矛,往来纵横,连杀叛军二将。方战时,“东莱营”将管商亦至,前出与韩晃并马驰骋;将近午时,匡术亦至,随即是苏峻之弟苏逸……

    徐龛于阵前观看良久,不禁心惊,顾左右道:“何青州健勇之士,如其之多耶?”就此始生怯意。翌日苏峻率主力抵达,徐龛见其兵稍过于己,且骁勇异常,被迫全线后撤,退守卢子城。

    苏峻进逼到卢子城下,却也不肯全力攻打。他对诸将说:“此城虽然残破(去年被石虎攻破过一回),徐龛却是滑贼、宿将,所部不下七千之众,若倚其壁作困兽之斗,恐怕我军损失必重,难当其后的羯贼。闻贼于兖北各郡内煽动盗匪,残破各县,我当先为国家复此失土,同时也断徐龛的羽翼。”于是遣张健、马雄、弘徽、匡术等将分兵南下,去收复东平、任城二国。

    其实苏峻的本意,是不想那么快就消灭徐龛,因为徐龛一败,估计前面就是羯军主力了……他心说我不如跟卢子城下歇个十天半月的,等探查明白石勒到了哪儿,西面战况如何,再全力攻打此城不迟啊。

    就在这卢子城下,苏峻终于接到了辗转传来的祖逖的军令,发封后不禁大吃一惊,说:“祖公重病已瘳,而能理事乎?!”他心说我要是再不卖卖力气,怕是将来祖逖会找自己算账吧?大都督早有令来,要我听祖逖的调遣,则既有此命,又岂敢不遵啊?

    不过转念再一想,祸福相依,有了祖大将军这道军令,倒也方便趁机为自己图谋些私利了……

    不日东平、任城尽皆收复,苏峻即以青州都督的身份,署其参军贾宁为东平国相,其旧友徐深为任城国相。随即张健等将率部返回,便即下令,全军压上,猛攻卢子城。徐龛百般设谋,又守备了四天,最终还是被迫弃城而走,退向东阿。

    不过这个时候,东阿也已落入了赵军手中虽然城下不过才留了秦固等五百羯兵而已,却仍然吓得侯史旄寝食难安,于是不等徐龛战败,便即出城北逃了。苏峻听闻此事,当即上奏弹劾侯史旄,同时署任其弟苏逸为济北国相兖北四郡,有三个就此而落到了苏峻的手中。

    而且苏峻还顺便奏请署任匡术为濮阳太守反正听说原太守已然殉国了,刺史夏侯承被槛送而西,至于消息是否确实,暂时可以不必理会,我先把位子占住了再说。正当兵危战凶之际,想来朝廷不会驳回自家的表奏这也是数十年来的惯例了即便战后想要收回兖北诸郡,那也总得拿出点儿别的利益来跟我交换,才合乎道理吧。

    随即以段文鸯为先锋,大军前指东阿,徐龛、秦固再退,直至濮阳最东部的廪丘。廪丘本是兖州州治所在,蔡豹、祖约、夏侯承都曾驻节于此。只是夏侯承这人比较废,惧受徐龛之逼,上任后没多久,便即西迁其治于濮阳城,然后未见敌踪,闻警先退,一口气逃去了燕县,即在燕县为祖济所擒。

    所以廪丘既为大县,城池又比较牢固,防御设施相对完善。徐龛便即固守廪丘,然后急遣快马西行,去向石勒求救。

    而这个时候的石勒,已然深入了荥阳郡内。他在进入荥阳之后,先猛攻阳武,并遣逯明攻打卷县,主要目的是诱出屯驻在荥阳的许柳,尝试野战摧破晋军主力。然而阳武、卷县两城连番遣使,破围而出,驰向荥阳,荥阳方面的晋军却始终不动。

    张敬以此判断说:“许柳甚怯,由此可知也。”他说根据探报,许柳分兵护守厘城、陇城等要塞,并在诸塞间掘长壕,筑堡垒,貌似想要修筑一条牢固的防线出来。咱们如今要赶时间哪,若被晋人建成防线,形成长期对峙的局面,则此番出师便等若劳而无功了。

    故此建议石勒分兵监视卷县和阳武,主力继续深入,去攻打荥阳。

    妄图作乾坤一掷,博一场大胜的石勒,在这个接骨眼上却不禁犹豫起来。他问张敬:“许柳得无诈乎?彼先据阳武、卷县,呈犄角之势,复经营厘、陇等城,似设圈套,故意诱我深入。则不克二城便即前出,恐怕中贼诡计……”

    张敬道:“我军众,而晋寇寡,即便分而制之,亦不至于挫败。许柳虽怯,且未必能服众,但若深沟高垒,纯取守御,能够遏阻我军直向洛阳之势,则恐其威望反会日增,于我大不利也。陛下当断则断,不可延挨啊。”

    石勒筹思半晌,终于点头,说:“卿言也有道理……然为期万全,当别遣军南下博浪长沙一带,以保障侧翼,并威胁豫州……”

    于是命逯明攻卷县,吴豫攻阳武,孔苌率部南下博浪长沙,试攻中牟,他自将主力十万,浩荡而前,直迫至陇城之下。

    其实就地形而论,荥阳郡与东方的兖州和南方的豫州联系更为紧密,与西面的伊洛盆地,则相隔箕山和嵩山。但也正因为如此,它成为了洛阳东方的重要门户,为东西往来之锁钥,故此汉初即归属河南郡,后虽分治,也始终在司隶辖区内。

    石勒自襄国而欲杀向伊洛盆地,主要有两条道路可走,一是河北,经汲郡、河内,渡河而南;二就是河南,经兖州、荥阳,破成皋而西。固然也可以兜个大圈子,经兖州而向豫州,再破阪关、辕关而北,但进军路线越漫长,运输负担就越沉重,危险系数更是直线上升,故此基本上可以不加考虑。

    张敬的谋划,即取中路而向荥阳、成皋。倘若顿兵于坚隘之下,久不得入,就只能自扈亭、铜关召河内驻军来援,或者大军北渡,再尝试突破河内西部的晋军防线了。不过如此一来,必然耗时费力,恐怕后勤保障难以跟上,这只是万般无奈的最后一招罢了。

    石勒迫近荥阳之时,洛阳城中,某日深夜,梁浚、梁允秘密过府拜访殷峤,问他:“先司徒临行前的嘱托,乃可行否?”

    殷峤略略一皱眉头,问:“君等所指是……”

    梁浚就说了:“许季祖实非能将兵者也,闻其受命后行动迟缓,据称离开洛阳而东,一日所行不过二十里,遂至厌次失陷,徐龛再叛,兖北诸郡,亦渐次落入贼手。今其又蜷屈于荥阳城内,不敢与敌争锋,唯作久守之势。我等不如趁机鼓摇群吏,上奏弹劾之,并讽荀氏趁机勾连,以久病不起,且所荐非人之过,罢祖大将军职……”

    殷峤赶紧摆手:“此事断不可行,君等慎勿作此想!”

    梁允两眼一翻,问道:“为何不可行?先司徒临行之前,难道未曾与君说起过么?唯如此,才能促使大司马东援入洛,并因荀氏之妄为,而洗刷朝政。”

    殷峤回答道:“先司徒确乎曾与我说起过此计,我亦深感认同。然而……时势与先前商议之时,已大不相同矣。倘若大司马仍在长安,而中军受挫于兖北,或者仅仅厌次陷落而不能救,则君等所言,自然可行。然而如今大司马在晋阳,路途遥远……”

    梁允插嘴道:“也远不了几百里地……”

    殷峤不作理会,只是略顿一顿,便即继续说道:“且中军近在荥阳,若劾许季祖,军心必乱,到时候羯贼陷荥阳而破成皋,则洛阳危殆!我等此时施谋,其与为羯贼作内应,有何差别啊?君等慎勿再出此言!”

第八章、尚书省内

    梁芬老头儿官拜司徒,至人臣之极,亲眷友朋遍布洛阳朝中,说实话此生已可无憾矣。但他还得为家族作长远考虑,乌氏梁根基终浅,与其靠着姻戚关系,赫一两代,何如去博个开国郡公的名爵啊?再者说了,时势如此,倘若自己不先下手,将来难免被边缘化。

    其实梁家和荀家一样,都属于两头下注,狡兔三窟,但荀家在两头俱为姻戚,都有牢不可拔的势力,梁家目前的状况却多少有些尴尬。终究梁氏子弟首先还是听梁芬的,而梁芬跟裴大司马,盟友的况味要更重一些盟约这玩意儿,还不是随时都可以撕毁的吗?如何可恃啊!

    所以他才想先行一步,先以退为进,故意使荀氏坐大,继而就想利用荀氏的失策,煽动裴该入洛。为此在离开洛阳前,梁芬就已经预先做好了相应布置,和梁浚、梁允,乃至真正留洛西党首脑的殷峤,都打好了招呼。

    至于新任尚书卞,其实他身上裴该党羽的标签最明显,资格也老,奈何梁芬先后暗示过多次,卞望之却总是装糊涂,一副不朋不党的臭德性……

    但是他也吩咐梁浚等,说政治要靠军事来支撑,咱们的行动,要相应军事方面的胜负、变化,所以你们都得听殷尚书的。终究殷峤素以知兵著称,而我梁家就没人懂打仗啊,这若是时机把握不好,恐怕反受其害。

    故此梁浚、梁允才会联袂前来,夜访殷峤,问说你看看时机是不是已经成熟啦?谁想却被殷峤一口给回绝了。

    眼看二梁面色不豫,殷峤只得把话说得更透一些,分析道:“以大司马之势,随时可以入洛,欲寻荀氏罪过,亦不为难。先司徒故作此谋划,是为大司马正名耳。然而若洛阳危难,大司马虽得其名,却反失其势,难道不会怪责我等吗?

    “且大司马以灭羯而混一天下为己志,素怀仁心,则中军稍挫可也,若逢大败,即便洛阳不失,也恐兖、豫间将化为焦土,此岂大司马所乐见者乎?”

    二梁闻言,不禁面面相觑。梁允就问了:“难道大好时机,就此错失了不成么?”

    殷峤安慰他们说:“但祖公不起,许季祖终不能破贼,羯势雄强,难道还怕别无机会不成么?我今所虑者,是即便不易其帅,许季祖终不能守荥阳……不如且安坐以待形势之变,倘逢危难,乃可鼓摇荀氏奉天子西归……”

    梁浚闻言,大吃一惊,忙问:“难道要将洛阳拱手让与羯贼不成么?!”

    殷峤心说你们刚才的谋划,就是打算把洛阳拱手让给羯贼啊,真是没有战略远见……表面上却只是微微一笑,说:“非也,洛阳城防牢固,至不济召裴盛功(裴丕)自河南来护守,自可待到大司马率军来援。我等乃可以此说,力阻荀氏,候大司马来,即可以欲弃都城,妄迁天子之罪,洗刷朝政了。”

    二梁点点头:“此计或者可行……”

    殷峤正色道:“此乃不得已之下策耳!我但愿许季祖可阻羯寇,唯看其性,待贼之退,必不敢远追,到时候再如君等所言,讽群臣弹劾之,并且累及荐主祖公。君等切勿盼望中军丧败!”

    二梁急忙撇清,说哪能呢,我们没这么混蛋……

    既然殷峤不肯点头,二梁也只得暂且收起了趁机兴风作浪的念头。可谁想到短短两天之后,留守洛阳的祖涣便将祖逖临行前所留上奏,直呈御前。祖逖在上奏中说,自己的病情稍有起色,因此前赴军中,代许柳将兵,之所以不先奏明天子,是怕消息泄露,让羯贼预先有了防备……

    当然也会拿白起秘密往赴长平军中,以迷惑赵括的古事举例。后文反复谢罪,恳请天子宽宏,且待羯贼退去,东线无警,再治自己欺君之罪可也。

    司马邺对此倒是并不感到愠怒,因为祖逖假黄钺,实掌东线军务,对于战略的布画,往往连尚书省都不必通知,他直接就能够专断了,不过事后写份说明,方便存档而已。尤其司马邺虽然逐渐提升了听政的频度,在梁芳等人的唆使下,对于政务也敢发表一点儿意见了,终究事总台省,他仍旧属于半拉傀儡……啊不,垂拱天子。那么祖逖出征,不跟自己打招呼,往大里说确实是欺君之罪,往小了说,这不是最近几年的常态吗?

    他只是问祖涣:“祖公病已痊愈否?果然可负出征之劳乏么?”

    祖涣当然不敢说老爹的病基本上已经全好了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若抽丝”,祖逖此前病得都只剩一口气了,即便得愈,也绝非一二月之功,那你未免欺瞒天子太久啦,而且过于成心只是回答说:“略有好转而已。然而此番羯贼全师而出,欲谋洛阳,家父不放心许领军,恐其骤掌中军,时日尚浅,难以服众,有害战局,复不敢因贱躯而忽国事,乃强撑病体,东向荥阳……”

    老头子病没好全啊,而且还是临时起意,真不是故意要瞒着陛下您。

    群臣得知此事后,也各吃惊,当然难免每个人的心思都不尽相同。殷峤是喜笑颜开,说:“我方虑许季祖难御羯贼,既得祖公将兵,可以无忧矣!”荀邃点头附和:“是啊,甚好,甚好。”心里却说,这老头儿怎么一病竟年,竟然不死,还能起而将兵呢?那我从前欲抓军权的种种举措,不全都是无用功吗?

    梁浚、梁允免不了再来夜访殷峤,叹息道:“时机错失矣!”

    殷峤正色道:“何所谓时机?倘若君等妄动,而祖公却于荥阳破贼,岂非无益于大司马,而反恶了祖公?幸好我前日劝阻二君……”

    梁浚阴侧侧地插了一句:“祖公疾既已瘳,可起身,而不明奏天子,要留表以待祖涣呈上,则其心中无天子,可知矣!”

    殷峤暗笑,心道这话说的,好象你们心中就有天子,就都是大忠臣了……

    当下安慰二梁,说:“且待祖公破贼后,我等自可再作筹划,大势既成,非人力所能遏阻,最迟不过一二岁间而已,何足为忧啊?”想了一想,又说:“可惜司徒公返归乌氏,不能居中运筹,我等又操劳国事,无暇远谋……还当访以智谋之士,于洛中纵横捭阖,以成其事。”

    梁允就问了:“所谓智谋之士,君囊中可有利锥否?”

    殷峤心说我要是没有想到合适的人选,也就不跟你们提这碴儿啦。他本身也是个聪明人,但因为根基浅薄,梁芬去后,在洛阳又有些势单力孤,能够善保其身就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更无余暇,也缺乏足够的经验,去搞官场阴谋,由此就想把这副担子给推出去。当下压低声音说:“恐非李仲思不可也。”

    李容的出身比殷峤略高一些,入仕时间也久,长期跟随梁芬,为其谋划,在官场上是很吃得开,玩得转的所以当日荀、祖联手,才要先逐李容,而非殷峤。殷峤心说你是乐得卸责,直接跑关中去听从大司马的旨令了,如今守牧河东大郡,真是志得意满,风光无限,光把我留在中朝,力顶各方压力……我怎么可能让你太舒服啊!

    于是建议二梁秘密写信给梁芬、裴嶷,希望他们能够逼得李容还朝,来暗中主持大局。

    二梁终于又得见一线曙光,不禁欢欣鼓舞而去不提。且说殷峤歇了一晚,翌日天尚未明即起,洗漱、整衣,乘车前往尚书省去办公。他是头一个到的,先忙活昨日积压的公文,足足一顿饭时间,其余几位仆射、尚书荀邃、祖纳、梁允、褚、邓攸、和济,这才迈着方步,翩翩而来。

    和济是汝南西平人,其曾祖为魏尚书令和洽,祖父和官至吏部尚书;入晋后,伯父和峤曾任中书令,名重一时,其父和郁亦至中书令、尚书仆射,因峤无子,乃以和济为其继嗣。他是当年祖约避位尚书时,得以升晋的。尚书别有卞卞望之,前感暑疾,请了长假。

    几个人进来,先罗拜相见,殷峤也被迫频频起身还礼。坐下之后,他们先命小吏端茶送水,然后寒暄几句,说说天时物候,朝野逸闻,这才渐次谈及国事殷峤在一旁哼哼哈哈,随口敷衍。等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他抬眼朝窗外一望,这都已经日上三杆了……

    殷峤埋头工作,忙得经常一两刻钟间,伏案疾书,连头都不抬,总感觉自己如今的境况,比当年跟随郭默转战河内,甚至于战败逃亡之时,更加辛苦……

    待等红日过顶之后,他再也支撑不住了,于是起身告罪,然后伏在案上,小寐了片刻。可是才刚眯着一会儿,就被一顿喝骂声吵醒,抬眼一瞧,只见尚书和济正在训斥一名令史,戟指道:“如此细繁苛杂之事,若皆呈之尚书,还要汝等何用啊?!”

    尚书省内二仆射(令不常置)、六尚书,还有二十三名尚书郎,分管三十二曹,仅仅这些人,自然难以将偌大的国家给支撑起来,因而别有大群八、九品的令史小吏,奔波忙碌,协助审阅和传递公文。

    其实要说起来,在尚书省内具体处理政事的,往往不是仆射、尚书、尚书郎当然也不会是负责庶务的左右丞而是这些小吏;尚书郎以上,多数只管审核和画押,并且会商统筹大政方针。倘若以后世作比,那么尚书郎以上,就好比某些国家和地区的政客,更关心自身风评和官场秩序,令史等小吏,则是实际忙碌的各级公务员。

    自从“九品中正制”出台后,逐渐形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局面。因为人品首重门第,然后是操行,最后才是能力,于是势族多得上品,如上中品(上上品唯孔子可任,因而按例空缺),起家即可为尚书郎之类六品吏;寒门品评则只能得中下,起家官途八九品顶天了,而且理论上是一辈子都混不到三品以上去的。

    当然啦,西晋朝这种状况还并不算太过严重,况且正当乱世,总难免有例外好比说殷峤论出身为寒门,做郭默参军,不过七品,却被裴该越级提拔为四品尚书。只是自从朝局稳定,尤其荀氏当政后,种种特例,在中朝便日益罕见罕闻了。

    门阀子弟、上品人士,讲究的是风度仪表,关注的是自家在官场上的风评,就好比后世政客唯重选票一般,于政务往往只谋大略,对于苛碎细务是不怎么愿意亲历亲为的倘若诸葛亮生于此世,就他那脾气,一定会被人嘲笑吧。故而尚书、尚书郎呵斥令史,说这种小事儿你们自己拿主意就好啦,何必要来劳烦我呢?这也是省中日常惯见之事,毫无特殊之处。

    然而那名令史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虽然鞠躬如也,却仍旧捧着公文满地乱转,不肯就此退下让我拿主意,我一芝麻绿豆官儿,拿得起来吗?多半处理意见报上去,还会被驳回来,而即便不驳,一旦出了问题,就我这小肩膀可实在担不起来啊!

    殷峤见状,不禁暗叹一声,面上微露苦笑,于是招招手,说你过来吧。令史疾趋而至,殷峤便问:“是何等事?”令史毕恭毕敬地回答道:“方自弘农解来今岁秋赋,然旧有库藏皆满,不知当置于何处,因此请示。”

    殷峤瞥了一眼和济,心说国家方用兵于东,这粮食问题,你竟然觉得是小问题,可以让令史自己拿主意?汝不如令祖、令尊多矣!眼见和济满面堆笑,朝自己拱拱手,于是被迫伸手接过小吏手中公文,说:“汝且退下,候我稍歇筹断吧。”那令史拱手道:“秋赋尚滞于城外,恐天有雨,淋坏谷物此实为急务也,还望尚书早作定夺。”

    殷峤闻言,这火儿当场就蹿起来了,不禁双眉一轩,两眼一瞪,指着案上厚厚两摞公文,喝道:“凡落我手的,哪一桩不是急务?!”

第九章、以群蚁溃千里之堤

    魏晋之时,尚书省的结构还比较粗疏、原始,虽亦分曹理事,但职权划分远没有后世六部制时代那么明晰二十三尚书郎守三十二曹(最多时候有三十五曹),即为明证。简单来说,六位尚书是各有其主管方向的,但仅仅方向而已,于细部并无明确划分,而且谁若是事忙,把本管事务转交给其他尚书处理,也属寻常之事。

    于是乎绝大多数公文,就这么着落到了殷峤的案头。

    主要就在于,他家世低、资历浅,不能跟那些世家出身的同僚相比。目前二仆射、六尚书中,除殷峤外,也就只有祖纳出身较低,但一方面祖士言本乃文学之士,就不怎么通晓细务,二来仗着祖逖之势,要为整个祖党统筹,遂于具体政事,并不怎么关心。

    因而大家伙儿都觉得,殷尚书能者多劳,你多管点儿事是正常的嘛论出身你跟那些小吏又有什么区别了?甚至于还不如大多数的尚书郎呢!

    另方面殷峤既受裴该信重,得以显拔,他也不大瞧得惯同僚们的作派,本有主动揽事的倾向。只是这工作么,你只要揽上一回,那以后就都是你的了,多劳被认为是正常,恢复原状反易遭人讥嘲。殷峤终究根基浅,又生怕遭人捉着错处,再如李容一般被逐,那就有负于大司马的厚望了,就此不敢稍存懈怠之心。

    只是心中难免郁闷,尤其正当秋赋征收和大军御羯之际,日常事务,更比往日冗繁,偏偏无人可以分劳。原本祖约还在省内的时候,虽说那厮私心较重,脾气也大,却肯任事,与乃兄大不相同。其后卞入省,也颇能任劳任怨,偏偏卞望之身体不大好,隔三岔五就会生场病……

    殷峤乃思祖约,也盼望着卞可以尽快销假回省。

    当然了,他更希望中朝也能如关中行台一般,真正分部理事,而且听说各部门专有衙署,各部掾并非如同诸尚书一般,坐一大屋子里一起办公……真要那样,别部门的工作,你就不好往我这里推了吧,而即便我想要主动伸手,也伸不过去啊,肯定要轻松多了。

    只是行台可以模仿中朝制度,也可以别起炉灶,中朝制度模仿行台,则纯属天方夜谭。再者说荀邃也肯定不准吧……

    且说先后遭到和济和殷峤呵斥的那名令史,名叫孙珍,是汲郡人,他的人生轨迹也因为裴、祖北伐而改变,并未出仕后赵,做到太子詹事,甚至使“公卿以下惮之侧目”。只是年纪轻、门第低、资历浅,虽然走门路进入了晋朝尚书省,却屡岁不得升迁,仍然只是个九品令史罢了。

    在被殷峤斥退后,孙珍黑着脸躬身退至堂下,同僚陈郡人张异迎将上来,低声问他:“如何?”孙珍叹息道:“和尚书不肯理,幸得殷尚书接过,然而……殷尚书案上公文,几乎过顶,则不知何时才能理会我所呈奏了。”

    张异也不禁附和着慨叹两声,随即相约:“且待闭署后,请士圭去寒舍饮酒,或者可解愁烦也。”

    果然当日晚间,二人便聚于张家宴饮,趁机互倒苦水。孙珍就说了:“本以为尚书为朝廷中枢,但得跻身其内,必有荣升机会,是故昔日倾尽家财,厚赂当道,始得入省。孰料省中事务更比他署繁冗,且历岁不得升迁……”

    张异道:“倘若仅仅繁冗还则罢了,我等尚在青春,何惧劳碌啊?只是日受诸尚书、郎官斥喝,复为他署吏员所嘲,前进无门,后退又不甘心……真如曹孟德论汉中,此乃‘鸡肋’之职也。”

    孙珍端起酒盏来咂了一口,点头道:“若皆如殷尚书一般,还则罢了……以我之言,不若斥退祖士言,而用其弟士少,复召李仲思、郗道徽来,与卞尚书,共理省事,国家庶可得治……”

    张异闻言,眉头微微一皱,就问他:“李仲思还则罢了,士圭因何会言及郗道徽啊?”

    孙珍苦笑道:“因其曾与卞尚书多年共事,卞公常言其能,想必不会如和、邓诸尚书一般,每日但安坐,且惯推诿塞责吧。”

    张异点点头,想了一想,突然间凑近一些,对孙珍说:“如士圭所言数人,除祖士少外,皆为大司马看重之人啊。殷尚书即大司马私人,拔之于军伍之中、寒庶之家,骤然荣显,竟入台省。李仲思亦然,且今为大司马守御河东乡梓。至于卞公、郗公,皆为大司马青、徐之故吏……”

    孙珍打断他的话,慨叹道:“我若早逢大司马,或者也能如殷尚书、李太守一般,得其青睐,即便不能身任尚书、守相,尚书郎或者百里侯总可做得。”

    张异趁机就说了:“闻大司马在行台,唯才是举,不甚过问出身。即便高门子弟,若无才学,或不肯实心任事,多半闲散;即便我等寒庶之家,亦有荣显之望。然在中朝,以我等的出身,白发而入七品,恐怕都是奢望……”

    孙珍已然有了几分酒意,恍恍惚惚的,并没有附和张异之言,而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说:“诚如君言,大司马所重者,皆能任事。方才所言,祖、殷、李、卞、郗五人,二仆射六尚书是为八座,尚缺其三,则以子奇看来,尚有何人适任哪?裴文冀自当在其列。”

    张异闻言愣了一下,也就附和孙珍所说,试言道:“既得裴文冀,则裴公演(裴粹)如何?”

    孙珍摇头道:“不如,不如,其距裴文冀远矣。在某看来,裴氏诸人中唯大司马与乃叔文冀是当世才杰裴文质(裴彬)、裴道远(裴),昔守尚书郎,观其才学、心志,亦不过尔尔。闻大司马甚重裴子羽(裴诜),或者可用……”

    两个在后世说起来,或者可以叫做“键盘政治局”的低级官吏,就此关起门,并头研究最衬他们心意的“八座”人选。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使裴嶷为尚书令,卞、郗鉴为左右仆射,而以陶侃、殷峤、李容、裴诜、韦泓、董景道为六尚书。

    之所以最终还是把祖约给排除了出去,是因为所选皆关西党徒,还怎么可能有祖士少的立锥之地啊?

    名单成型之后,二人几乎同时端起酒盏,对碰干杯,然后仰天大笑。可是笑了一阵儿,孙珍却又无端悲凄起来,说:“此‘八座’九臣,亦皆高第显贵,如我等寒庶之家,终究难以出头啊……”

    张异笑笑,安慰他道:“士圭所言高第,得非《姓氏志》内有名之望族乎?然而前溯孝惠、孝怀朝,弘农董氏早已败落;济阴卞氏、陇西李氏,不过中家罢了;至于鄱阳陶氏、陈郡殷氏,家门未必高于我等大司马一日使文博先生作《姓氏志》,遂共尊荣。可见在大司马心中,家门自勋禄而显,勋禄自才绩而得,则以士圭之才,若得机会,自能展翅高飞,又何虑不能出头呢?”

    孙珍一撇嘴:“子奇所言是也,然终不过我等关起门来,自得其乐罢了。我常恨昔日未能入关干谒大司马,如今关西寒庶,蜂拥于长安,关东豪门,蚁聚于洛阳,哪里还有我的出头之地啊?”

    张异笑道:“设若大司马肯归洛执政,刷新朝局,贬斥荀、和辈,如我等所言,新任‘八座’,或许便有机会了。”

    孙珍闻言,不禁垂下头去,良久不语。

    张异问他:“士圭何所思啊?”

    孙珍端起酒盏来,相敬张异,随即压低声音说:“某已被酒,或者辞不达意,若有违禁之语,但入君耳,慎勿泄露于外,否则,恐怕我性命不保。”

    张异也赶紧端起盏来,与对方酒盏轻轻一碰,安慰道:“我等庸俗下吏,借酒狂言,竟然臧否当道,筹划‘八座’,倘若泄露出去,难道不是大罪么?士圭尚有何言,较此为甚啊?君与我向来投契,无话不谈,又何必如此谨慎呢?”随即伸手朝上一指:“今日樽前,若有片语外泄,可使天雷殛我!”

    孙珍赶紧拱手:“子奇不必发誓,我自然信得过君。”随即一咬牙关,试探地问道:“年初洛中纷传之谶语,子奇可有听闻啊?于此,作何想法?”

    张异闻言,面色不禁一肃,随即回复道:“士圭听我一言:曩昔王莽何以得篡啊?为其人心厌刘,谶谣四起之故。而今司马氏之政,较之哀、平时刘氏之政,又如何?天下丧乱,胡羯纵横,肇因在司马氏诸藩之乱,及孝惠痴愚、孝怀庸碌之故。则人心不厌司马者,几希?裴柏巍巍,当荷抚世之任,谁不知之?只是无人胆敢明言罢了。”

    虽然还是拐了弯子,这话也算是说得很明确了,孙珍乃道:“他人如何,我不知也,唯此心与子奇相同。大司马方致力于关西,厚其根基,不克归洛,而其一旦归来,恐怕便是神器易授之时。但不知当在何年何月啊?子奇且思,若大司马急来,我等尚有机会,若其缓至,幕下必为关西士人所充斥,又哪里还有我等的晋身之阶呢?”

    张异手捻胡须,假意筹思,旋即问道:“如君所言,是欲促成大司马急来了?”

    孙珍苦笑道:“固所望耳,何敢言促成其事?我等位不过下僚,品不过八九,家无隔宿之粮,手无缚鸡之力,又有何能,促成其事?”

    张异摇头道:“不然,君勿妄自菲薄。今卞尚书病休,殷尚书劳碌,余皆安坐罢了,省内政事,实操于我等八九品令史手中。一人固然力薄,倘若皆能如君之所想,众人合力则厚,未必不能成其大事啊。”

    孙珍颔首道:“子奇所言有理。我看省内令史,及中书、门下、御史、九卿各署下吏,多半人同此心,若能齐心戮力,同进共退,未必群蚁而不能溃千里之堤也!”

    张异听了,目光中精光骤现,微笑道:“既如此,士圭可肯与某同心,先自我二人为始,再徐徐勾连诸下吏,以成其事呢?”

    孙珍酒也确实喝得不少了,仗着醉意,胆气陡壮,这功夫即便你煽动他去刺杀上官,说不定他也是肯干的。当即拍着胸脯道:“某心在此,惜乎不能剜将出来,以示至诚。但恐子奇不肯同我意耳,既然志同道合,乃当歃血盟誓,即以匹夫之力,以革天命……不对,以从天命,而顺人心!”

    二人商议良久,孙珍允诺在同僚内暗中串联、煽动,然后才罢酒辞去。张异把他送出门外,归入家中,不禁唇边微露喜色又一个上钩了。

    他是陈郡人士,若按地域划分,乃是天然的荀党,但可惜门第太低,荀氏叔侄根本就不可能正眼相觑。尤其当年陈留中正就是荀家人,竟然给他张子奇评了个下中,这般奇耻大辱,如何可忍啊?

    要知道中正品评,高门多得上品,至不济也是个中上,而寒门则多为中品,直接落为下品的少之又少。就好比要空出上上品来,以示无人可与孔夫子比肩一般,一般情况下也会把最后两个品级给放空,以显得本州、郡士人,大体上都是可用之才。所以张子奇这个下中,那就是垫底了,基本上可以说是于仕途无缘,即便县中小吏,也未必能够轮得上他。

    但他最终却借着石勒肆虐兖、豫,刘粲克陷洛阳,导致人事卷宗多半散佚的机会,通过某人的指点,假充中下品,竟然混入了尚书省,得为令史。要说张异在尚书省内的资格比孙珍老多了,如今也荣升到了八品官,因为他是在长安时入省的,孙珍则在朝廷东归后方才得仕。

    故此张异之入省,实际肩负重任,一方面要听从其恩主所命,为之勾连徒党,打探朝中消息,另方面也为自己将来的前程,预先添砖铺瓦。其恩主对于裴该有可能更进一步,几乎是最早动心起意的,于是秘密下令给张异当然还有张子奇所不知道的其他一些中朝吏员预先谋划,甚至于在洛中内外,散布谶言!

    那么,张异这个上级和恩主,究竟是谁哪?

    则非“毒士”王子赐,尚有何人!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6689/ 第一时间欣赏勒胡马最新章节! 作者:赤军所写的《勒胡马》为转载作品,勒胡马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勒胡马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勒胡马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勒胡马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