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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揭盅

    石勒领兵疾进,直趋荥阳。

    荥阳乃洛中东面门户,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昔日刘邦破三秦而东出函谷,即据荥阳与项羽对峙岁余,后因乏食而退归关中,项羽遂取荥阳、成皋。当是时也,倘若项羽能够趁胜而前,先定宛洛,复向关中,恐怕楚、汉相争的结局将会大不相同吧。

    然而韩信方下赵地,彭越游击于梁,黥布反于九江,遂使项羽不敢深入。继而刘邦用袁生之计,南出武关,吸引楚军主力,“令荥阳、成皋间且得休”,然后利用项羽东归以击彭越的机会,规复荥阳、成皋。项羽复取荥阳、围成皋,刘邦乃北驰入韩信营,夺其兵复战,数扰梁地。项羽东向定梁,刘邦遂斩曹咎、司马欣,而围钟离昧于荥阳东。项羽复归,刘邦列阵于荥阳之北的广武……

    由此可见,楚汉相争,刘邦的基本策略乃是固守荥阳、成皋,以挫楚军之势,复使韩信、彭越等逐步侵削楚地,或者附楚的诸侯。刘邦就是一mt,正面阻挡大boss项羽,而使输出职业一点点耗尽boss的血格,最终才能于垓下一战而胜,遂定天下。

    那么既然数百年来,为争洛中,荥阳附近屡次化为修罗杀场,自然遗留下了相当数量的前代壁垒,可资晋军利用。荥阳城东北三十里外有厘城,正东三十里外有陇城,东南四十余里外有管城,都是在平地上建构的坚固堡垒,祖逖遂命将守垒,并且在三垒之间挖掘长壕,堆土作墙,复如当初刘邦守荥阳一般,“筑甬道”,以阻羯军。

    今之晋势,一如昔日的汉王,而石赵则远不如西楚,倘若任由晋方壁垒得成、工事完善,即便项羽攻汉垒,也得将近两年方才得手,石勒又能有多大胜算呢?即便有胜算,他耗得起一年时间吗?故此正如张敬所言,而今管不了对方是不是有啥圈套啦,也没空去好整以暇地攻打阳武和卷县,咱们只有一往无前地闷着头猛冲,才有望把握住战场的主动权。

    张敬说了:“将怯则卒无战心,卒无战心则坚壁可破。设祖逖、裴该在此,哪怕是李矩、郭默等辈,臣都断不敢劝陛下疾进;唯许柳将兵,时机不可错失也。”

    石勒以为然,即率大军前出,猛攻晋垒。此时晋方的土木工事尚未最终完成,石勒亲临前阵,在经过仔细观察和反复遣兵试攻后,最终于陇城和管城之间,寻隙直楔进去。激战四日,夺其甬道,晋兵溃败,赵军遂围管城。

    荥阳晋军组织了两次决死突击,复自陇城出兵,作势救援阳武,威胁羯军之后,才终于把管城守将冯铁与所部三千余人接应了出来。赵军进驻管城,张敬表示恭贺,石勒却并不以为喜,反倒揪着颔下的卷须说道:

    “虽然苦战而破晋壁,得管城,数日来死伤不下二三千数,晋人遗尸不过六七百罢了。以这般伤亡,恐怕我军即便能够取下荥阳,也将力尽矣。”

    张敬宽慰他说:“从来对阵鏖战,伤损必重,一旦占据要冲,挫贼士气,即可因势而利导,摧敌而破阵,乃易与矣,岂能尽如这数日间的伤亡啊?管城既破,如褫荥阳之上着,则复剥其下裳,夺其衷衣,荥阳即裸,裸城何所惧啊?即便我军力尽,荥阳、成皋间不过一步之遥罢了,难道还不能贾我余勇,进夺之么?”

    石勒道:“连日激战,晋人亦甚为悍勇,士气颇盛,不似为怯者所将之卒……”

    张敬笑道:“许柳虽怯,所部亦祖逖百战之兵,岂有骤失战意之理啊?但得一二胜,贼自畏惧,陛下勿疑也陛下曾云:‘敌众不可畏,敌强不可畏,唯我无勇斗之心,有退守之意,才最可畏。’而今我军尚未受挫,不过伤亡稍稍过贼,难道陛下便犹豫了不成么?”

    石勒闻言,不禁笑道:“卿言是也,事已至此,岂有踯躅之理?唯有继进,方可望得胜!”

    于是直趋荥阳和陇城之间。途中得报,苏峻击败徐龛,围之于廪丘,徐龛遣使求救。石勒本不愿理会,张敬却说:“徐龛首鼠之辈,若不遣军往援,恐其别起异心。不如稍稍救之,以坚其固守之心,可以遏阻苏峻,以免节外生枝。”由此石勒便遣部将刘率三千兵去救廪丘。

    刘一路疾进,直至廪丘城西,徐龛于城上望见,急忙打开西门,冲杀出来。“东莱营”大将韩晃、张健、管商等挥兵来拒,刘、徐最近时相距不过里许,却始终难以会师。刘被迫南据羊角城,以呼应廪丘,减轻晋军的压力。

    苏峻闻知羯军来救廪丘,不禁暗自心惊,旋得禀报,说敌援不过三四千人而已。苏子高即召韩晃等将前来,问他们:“我等久不与羯贼搏杀,其情不明。卿等今日既然见阵,则试得其力如何啊?”

    韩晃撇嘴道:“不过尔尔。”管商也说:“末将曾从都督西入关中,依附大司马,复归青、徐,与中军并力而击曹嶷。则在末将看来,大司马三军如熊如罴,我军扩充太过,导致粮秣供奉不足,以致日常疏于训练,若我五千而当关中军五千,足以拮抗,若我万众当关中军万众,必败无疑……”

    他的意思,“东莱营”唯精锐可与关中大司马三军较量短长,也不过小半数的五千人而已

    “与之相较,曹嶷硕鼠耳,徐龛是狐狸,中军可比虎豹,羯贼不过豺狼。”

    遂建议挑选精锐先败赵军,再转过头来好收拾徐龛。

    苏峻沉吟道:“且先遣哨骑远探,看看羯贼是否还有大军继之于后,若无时,便从卿议。”他虽然多少有点儿害怕石勒和赵军主力,对于普通羯将、三四千羯兵,自忖尚有战胜之能。倘若见羯即退,别说事后裴该、祖逖怪罪了,就连自己麾下这些骄兵悍将,估计都得存有心结啊。那么不如先侦察一番,倘若石勒托大,只命这三四千人来,我便将之一口吞下,以振军威!

    冯铁返回荥阳后,即向祖逖跪拜请罪,祖逖伸双手把他搀扶起来,先笑笑说:“羯贼势大,我工事又尚未完善,将军以寡兵当强敌,能够坚守四日,足矣,何必懊恼?”但是随即面孔却又一板,训斥道:

    “唯我前日所言,诸城不过为荥阳屏障,以期逐步削弱贼势,挫其锐气而已,则甬道既破,便当早退,以保全实力,将军为何行动迟缓,以致为贼所围啊?倘若荥阳救援不及,将军与数千健儿皆与管城同殉,既伤我军之力,复振羯贼之气,到那时,即欲向我请罪,亦不可得矣!”

    冯铁是祖逖部曲出身,向来悍勇,故此甬道虽破,他还以为能够多守管城几天,并未即刻下令撤兵,这才导致祖逖连续两次调兵往救,好不容易才把这支兵马给接应了出来。

    冯铁才刚起身,听得祖逖之言,急忙双膝一软,又跪下了。祖逖再次把他给扯起来,随即命以冯铁之事遍告诸将:“为将者,当谋全局,应进则进,应退则退。应进而不进,懦夫也,应退而不退,匹夫也望卿等无为懦夫,亦不做匹夫。但从我号令,进退从矩,始可建功破贼!”

    然后就向冯铁详细探问羯军的素质,以及所接触过的诸将的能力。

    冯铁道:“羯势甚强,卒皆骁勇,石勒轻易不动,一动便取我防线薄弱之处,攻势凌厉,委实难当……”

    其实对于赵军的素质而言,还是管商的判断比较接近真实“中军可比虎豹,羯贼不过豺狼”。这是因为石勒此番来侵,尽起幽、冀两州兵马,这数量一多,难免高下不等,勇怯不齐。若说两州真正久经训练,且有临战经验的,不过与祖逖所部相若,七八万人顶天了;其余的若按照关中晋军的分配方式,战技低劣、兵器粗陋,恐怕连当辅兵都没资格。

    战国时代,纵横之士游说诸侯,往往把各国兵种分划得很明确:战车多少,骑兵多少,甲士多少,厮徒多少……以之比类,这十三万赵军,就有一半儿是厮徒,只能负责后勤运输,或在战场上做辅助作用要么跟石虎似的,拿命来铺路。

    石勒为了能够尽快攻击到荥阳城下,所以顶在前面的都是精锐,就此给冯铁留下了相当悍勇能战的印象。而他派给刘以援徐龛的,则属于二流部队虽然也算甲士那韩晃、管商等将自然瞧不上眼了。

    祖逖终究是内线作战,打探起敌情来,要比羯赵方面容易一些,于此也是有所认知的倘若赵军十来万全都是敢打敢拚的硬碴儿,那我还谋划什么啊?只能全力防守啦。于是听了冯铁的话,便即捻捻胡须,说:“其势未竭,其气尚锐,仍须徐徐削弱之,暂不可与之决战也。”

    石勒、张敬对于双方的实力比,以及晋人的实际情况,认知却有所偏差。张敬还劝慰石勒,说:“冯铁为祖逖爱将,素以骁勇著称,则其凭城死斗,乃在情理之中。且再试攻陇城,其将樊雅,豫州老革耳,且素桀骜,未必心服许柳,或者不肯死守……”

    相关祖家军各将的能力、脾性,终究对战数年,程遐密遣奸细,打探得还是比较详尽的,张敬乃以此作为自己谋判的依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所料倒也不差,樊雅不如冯铁为勇,用兵相对比较柔韧一些,再加上祖逖的三令五申,因此赵军又复猛攻三日,樊雅一见甬道将破,也就主动放弃陇城,退回荥阳去了。

    张敬闻报大喜,就对石勒说:“贼气已夺矣。樊雅既不肯坚守陇城,则其归也,必受许柳责罚。若即斩樊雅,必摇军心,若轻责樊雅,樊雅必不肯服,恐将鼓摇同辈以忤许柳。贼军将乱,机不可失,陛下当急攻荥阳为是!”

    于是石勒就命部将葛薄率兵监视厘城,力图切断其与荥阳之间的联系,然后亲将大军出了陇城,直向荥阳而来。祖逖得报,即率军于城前列阵,以候羯师。

    石勒听了前军的禀报,还有些不大相信,说:“许柳竟敢出击,难道也欲作全师一搏么?”张敬自作聪明地道:“此必军心不稳,是以不敢退守,而只能出战,妄图一逞罢了。”但随即又有哨探回报,说晋军主将打出大纛来,竟然标示的不是中领军许柳之名,而是骠骑大将军祖逖……

    石勒不禁大吃一惊:“得非欲诈我乎?!”

    于是祖逖就利用赵军尚未立营,且众心疑虑的机会,先将两翼骑兵撒了出去,随即大军稳步而前,直逼羯阵。石勒仓促应战,双方自午前一直厮杀到黄昏时分,晋师三进而赵阵三却……

    石勒曾经在河内和汲郡多次跟祖逖正面交锋,则于祖逖的战术指挥思路,知之甚详。双方接战还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他就通过传报晋人的动向,和前阵所受到的压力,咂摸出滋味来了“果然并非许柳,此乃祖逖也!”

    石勒尚且吃惊,遑论普通赵兵赵将呢?哦,原本说得好好的,祖逖病重不起,则晋人易与,结果冷不防的祖逖又冒出来了……难免心生忐忑,甚至是惧意。好在顶在前面的都是精锐,这才苦战半日,虽然三却,终究还是保持住了战阵的完整性,没有彻底崩溃。于是日暮之后,石勒便不敢于平地立营,而是又退回了陇城附近。

    随即召聚诸将,先骂:“祖某之疾已愈,竟能将兵敌我,程子远无能,如何未能打探到确实消息啊?!”

    程遐当然打探不到,祖逖也是掐着时间呢,要到陇城悬危,樊雅率军弃守而退的消息传来后,他才遣使出荥阳而向洛阳,关照儿子祖涣:行了,可以向陛下奏报我在军中的消息了。

    祖涣将出祖逖临行前留下的上奏来,则皇帝知道了,群臣也就知道了,群臣一知道,哄传整个洛阳城,也不过小半天的功夫。但即便洛阳城内的羯赵奸细得知后,快马传报石勒且不说能不能策马顺利通过晋境也总得一两天的时间。除非石勒既下陇城,就暂且休兵不动了,否则必会在阵前仓促而遇祖逖!

    这场赌博,至此终于揭盅。

第十一章、我起码也得是廉颇

    石勒骤遇祖逖,难免心惊,他固然心理素质过硬,面沉似水,毫不表露于外,且仍能指挥自如,麾下兵将却多半惶恐。于是鏖战半日,先后三次稍却,虽然不肯承认战败,士气确实在无形中遭受了沉重的打击。

    因而石勒当晚召聚诸将,他可以表现出两种姿态来:其一,惊慌失措,且斥责张敬,表示咱们此番豪赌基本上算是输了,随即询问诸将,是该继续坚持一下,还是就此退兵啊?其二,则是临危不乱,图振士气,且更坚诸将继战之心。

    反正原本就是豪赌嘛,目前才刚揭盅,我手上筹码尚多,未必没有扭转战局的机会。越是受到强大压力,越应当奋勇向前,倘若就此退归襄国,那从此就纯是被人逼着打的局面啦!

    石世龙自非庸懦之辈,因而不禁仰天大笑道:“祖士稚实当世雄才也,竟能设此诡谋以蒙骗朕。彼乃以朕为赵括乎?”

    随即转向张敬,说来,张中书给大家伙儿讲讲白起和赵括的故事吧。

    在座赵将,多半是大老粗,又不象石勒似的,即便不打算认字、读书,却喜欢听人说古。所以啊,估计有人不知道我刚才说的赵括是何许人也,张敬你先给解释一下。

    张敬此际智谋已竭,又担心石勒责怪自己,颇有些手足无措之感。然而石勒的态度却重振了他的勇气,于是起而施礼,随即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一遍秦赵长平之战的经过。

    石勒便道:“可惜朕不是赵括,朕起码也得是廉颇啊。为何秦人要先施反间计,使赵括代廉颇为将,然后才密使白起至长平?可见若廉颇不去,即便白起也无胜算,因此不愿挫损其威名也。”

    白起是常胜将军,起码就史书中的记载,他平生就从未打过败仗,秦人亦以白起之威名,震慑关东诸侯。那么王已经在廉颇的坚壁前顿挫数月,不能建功了,倘若易以白起,白起再几个月打不开局面,往小里说,他本人的威名受损,往大里说,秦国失去了一件只要祭出去就会吓得诸侯屁滚尿流的法宝起码不再有从前那般战略威慑力啦。

    因而石勒才说,我不是赵括,起码得是廉颇。赵军在长平,若纯取守势,则秦人不易摧破,必须诱其出战,才有望围歼之。廉颇不去,赵括不来,即便白起密至军前,赵人也不会出战啊白起若预先暴露了呢?更完,估计即便对面是赵括,他也不肯出来了。

    石勒此言,是云己军尚有一战之力,而且未必就输。当然啦,长平之战是赵军守而秦军攻,如今的形势则是晋军守而赵军攻,根本无可相提并论,对此,石勒自然就含糊过去了。

    他只是鼓舞诸将道:“朕平生惯常恶战,贼愈强而我愈勇。若当面唯有许柳,即便取胜,亦不足炫耀,即便挺进洛阳,尚须面对关中的晋援。如今当面为祖逖,则若能战而胜之,晋人必然胆丧,兵下成皋,司马邺必弃城而逃。则我据洛阳而西向,河内乃至河东,皆不足定也!裴该亦只能退入关中,与我久持罢了。”

    言下之意,你们怕祖逖吗?有何可怕,祖逖来了反倒是好事儿啊。

    “卿等既随朕来此,可愿竭尽忠勇,为朕破此强贼啊?”

    天王既发此问,那谁敢说个“不”字啊,诸将当即一起拱手,宣誓道:“臣请为陛下前取祖逖等首级,以献陛前,使我皇赵一战而威震天下!”

    随即部将葛薄便说:“然而,晋寇有坚城为凭,卷县、阳武为呼应,倘若正面对敌,彼受挫即可退入荥阳,未易破也还当仔细谋划。”

    石勒乃笑问张敬:“张中书为朕参谋,可有破敌之计否?”

    其实张敬自从知道当面的不是许柳,而是祖逖,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当下略一沉吟,便即拱手道:“臣此前错判贼势,以为祖逖尚在病中,当面许柳必怯,破之易也此臣之罪……”

    石勒摆摆手:“不能料祖逖之病否,乃程子远之过,及朕疏忽,卿有何罪?不必再言,只说当此局势,可有良策破敌否?”这个接骨眼儿上,不可苛责张敬,而必须自己先把责任给担起来或者推给并未从征的程遐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动摇军心,或者伤损张敬的忠悃之心啊。

    张敬乃道:“军行因应形势,当急则急,当缓则缓。若面许柳,唯有疾进;既面祖逖,则须慎重。臣意,厘城不可不攻。”

    荥阳城的东面,有厘、陇、管三个堡垒,互呈犄角之势,且以甬道相连,三堡不下,则荥阳城不易攻取。羯军特意先绕道而南,攻打管城,那是因为管城距离荥阳最远,呼应不便之故。既下管城,复克陇城,就剥掉了荥阳城外防线上一多半儿的工事,剩下厘城,乃可暂不攻取,但命将监控之可也。

    当然了,这是认定许柳为晋军主将之时,张敬为石勒谋划的进军路线。但如今明知道当面敌将是祖逖,由此判断,晋军的士气必然高昂,其指挥必然灵动日间之战,就能够证明这一点了。则面对如此强敌,再蒙着脑袋直接往坚城上撞,就不大稳妥了,故此张敬才建议,咱们还得先把厘城给拿下来

    “先下厘城,则荥阳势促,且野外堡垒俱丧,士气也将受挫,再攻荥阳,相对要容易一些。且我既占厘、陇、管三城,不虞晋寇远出,扰我后路,主力乃可绕行北上,进攻敖仓……”

    敖仓乃是一座肇建于秦代的仓城,位于荥阳城正北方略略偏西一些的敖山之上,正当黄河与济水交汇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即在敖山上设仓,用作关东粮秣物资经河、济而向虢洛、关中的重要转储点。

    张敬分析道:“晋寇粮秣,自洛阳东运荥阳,以先自伊水,绕成皋入河,先储敖仓,再自陆路南下,最为便捷,我若攻取敖仓,或能大获敌粮。而即便贼尚未于敖仓储粮,据此亦可断其河上粮运之路。且我赵粮秣,多自襄国南输黄池,入白沟而至枋头……”

    河北地区,虽然多是平原地形,而且道路辐辏,终究从陆路运粮,车推马驮的,仍然既耗时又费力,五百里路程,途损过半。故而自古以来,就习惯于利用境内水系来承载物资,甚至于人为地开凿运河,方便粮运。

    汲郡内最重要的河流,乃是淇水,自太行北山而来,迤逦东南,最终注入黄河。因此汉季的建安九年,曹操进讨河北袁氏兄弟,就命人在淇水入河口附近,以大枋木筑成堤堰,堵塞水流,使淇水转而注入东面的白沟,增加水量,以使槽运可自汲郡东部直通魏郡中部的黄池增加了二百里的水道。由此,其地即得名为枋头。

    此番羯军南下,自然不会弃置这段水道不用,除先期粮秣供输乐陵一带外,后续则都暂汇于黄池附近的内黄县,准备因应形势变化,经水道,过枋头,直输汲郡郡治汲县。因为按照张敬的策谋,赵军必须以最快速度,经兖州北部沿河而西,进取荥阳、成皋估计最远便将在此处有一场激战,若能摧破晋防,即可挺进伊洛盆地,这仗就基本上赢了一半儿了。因而粮秣汇聚于汲县,方便经铜关过河,运抵荥阳。

    张敬由此建议,夺取敖仓,将之作为羯军前线的粮储之地,那么从铜关到敖仓这两百里地,又可以利用黄河水运了。

    “取敖仓,可使晋粮远途,且便我军粮运。且若自敖仓发兵,直取成皋,则荥阳必将分兵抵御。如此一来,分弱敌势,或者我便有机可趁了。”

    石勒手按地图,沉吟半晌,最终点头道:“卿此计大好。敖仓确乎为战略要地,不可不取啊。”

    此后张敬又说:“此前以为所面许柳,破之不难,我军乃长驱,而不顾苏峻,止命徐龛当之。然以今日之势来看,徐龛不能御青州兵,而我在荥阳城下,或将稍稍拖延些时日,则若为苏峻过濮阳,以扰我后,难免凶险。此前攻取厌次,苏峻逡巡于泰山,不敢北上应援,是知其怯,本不足忧。然而祖逖既将兵,或将严命苏峻西来,料彼不敢不从。当分兵或援徐龛,或守燕县,保障棘津,较为稳妥。”

    石勒嘴角一撇:“苏峻小儿,且由其猖狂数日,待我先破祖逖,必要阵斩其首,以使青、徐之人不敢正眼相觑!”便即增派一支兵马,去救徐龛。

    再说祖逖顺利击退了赵军后,返回荥阳城内,也与诸将商议,说:“苏峻若能迫近阳武,则我满盘皆活,何其久不至也?”顿了一顿,又道:“其人素狡诡,乃不可寄予厚望,我当于此继续遏阻贼势,并尝试摧破之。”

    许柳劝说道:“目前形势,仍然于我有利。虢洛之间,今秋大熟,粮秣物资转运至荥阳,不过三百里地,而贼自河北输粮,路倍于我,加之兵多,耗损在四到五倍。则只须与贼久持,不过三四月内,敌必粮尽而退,到时候攻其暮归,可望大胜。如此方为万全之策,明公慎勿轻出啊。”

    祖逖摆手道:“卿之所言,固为兵法之常,奈何太过保守了。若不能趁此机会,极大杀伤羯众,灭其锐气,唯恐石勒退归河北,恃险抗拒,候时再来。而若能于荥阳境内,大破羯贼,乃可有望尽取河内,甚至于长驱襄国了。”

    他判断石勒今日受挫后,暂时不敢再来攻打荥阳城,而会转攻厘城,以期扫平城外这最后一座重要堡垒“此前管城、陇城,守之不坚,应之不急,为惑贼也;而今于厘城,则不可再轻失,我当亲率主力,频频出城,去扰贼阵,去援厘城。但厘城不失,石勒终无能为也,其气自夺;即便厘城苦战后再失,亦可趁机大杀伤贼众,于我有利!”

    于是晋、赵两军的目标,就几乎同时转向了厘城,从翌日起,便即展开了激烈的攻防战。祖逖并不枯守荥阳,他屡次发兵救援厘城,或者尝试反攻管城和陇城,以牵制石赵的兵力,杀得石勒颇有捉襟见肘之叹。终究赵军号称雄兵三十万,实际能战之卒,只不过比晋军多出一两成罢了,则一个不慎,就可能在局部战场上反处劣势。

    其间卷县的卫策和阳武的祖济,亦多次开城杀出,相互策应,以牵制围城的赵军不能西去增援主力,亦不能全力攻城。战局就此陷入了胶着状态。

    到了十月中旬,终于,身在晋阳的裴该也知道了祖逖重病已愈的消息,不禁大喜。

    他原本就琢磨着,虽然自己前世读书不求甚解,就回忆不起来祖士稚究竟哪年死的了,但以相关事件作推断,怎么着也还得有两三年的寿命呢吧。而且原本历史上,当祖逖与石勒修好而专图刘曜,于规复河南颇有胜算之时,建康政权却忙着扯后腿,打算命戴渊为都督,来统祖军,祖逖闻讯,乃“感激发病”,旋即去世。而在这条时间线上,形势更是一派大好啊,也没人掣肘裴该自然不为,荀氏则还没那个资格他怎么就能病重而将死呢?

    在原本历史上,祖逖一病不起后,即有预感,乃将妻孥送去汝南大木山下,远远地避开了中原的血火战场。中原士人为此惊愕,“咸谓逖当进据武牢,而反置家险厄”,纷纷劝谏,祖逖却根本不听为什么不听啊?因为他明白,自己天寿将终,而以建康政权的状况,是没人能够接得过自己肩头重担的,北伐终将化作泡影……

    可是这一两年间,祖逖虽病,却并没有类似颓唐举动吧,也并未跟谁嘱托过后事。就裴该对祖逖的认知,他祖士稚若真自知不起,是一定会交卸兵权,以免贻误国事的起码也会口授一封书信给自己,说说身后的安排吧。祖逖既不为此,裴该就始终还抱持着一定的期望。

    于今得信,不禁仰天大笑道:“士稚好谋略,竟然连我也给骗过了!”他却不知道,消息提前几天传入长安之时,裴嶷却不禁嗒然若失……

第十二章、坑儿子

    裴嶷裴文冀,此前在梁芬离开洛阳返归乌氏途中,经过长安之时,曾经与他密谈良久,详细谋划了如何利用洛阳的局势,为裴该还朝甚至于上位创造机会。但他们的谋划有一个重要前提,那就是祖逖病重不起,甚至于辞世,使得中军缺乏合格将才统领,荀氏趁机插手兵权……

    以荀氏叔侄的传统高门属性,又没有合适的人才辅佐,若图统合军政事务,其结果必然是灾难性的有王衍殷鉴在前裴该自然不愿得见此景,到时候必会主动设谋,东归洛阳。再者说来,裴该之所以能够在关西横行无忌,很大一个原因就是祖逖将中军顶在东方,外足以御侮,内足以靖氛;而一旦祖逖丧失了军事领导权,裴该也必将伸手,力图将从前主动拆分出去的中朝权柄再度收归手中。

    等到裴该率军入洛,重新稳定了局势,并且将中军大致上掌控住了,则以天下之大,再无人可以制约,自然水到渠成。

    可是谁想到祖逖竟然是装病起码最近几个月是如此如今又能起而统军,则梁芬的布置、裴嶷的谋划,就此全都变成了无用功。裴文冀表面上云淡风清,其实内心波澜翻覆,深感造化之弄人。

    天果有意于我裴氏乎?若云无意,何以使文约雄强至此啊?若云有意,又为何要好事多磨,使祖士稚沉疴得愈呢?

    裴嶷对此,不能不叹息颓然……关键是,他虽曾特意圈出裴该诗作中“胡马”二字,以说裴粹,实际上对于裴该的真实心意,仍然未能彻底把握。固然裴该有雄心,但这雄心是不是等同于野心呢?固然裴该甚恶司马氏,但具体到司马邺身上,会不会有君不甚暗,乃不忍下手之困扰呢?

    相比史书上所记载的历代雄主来说,裴该未免显得过于仁厚了一些。对于百姓,他不论晋、戎,尽皆抚安;对于豪门,往往虽破其家而不杀其人……

    裴嶷是没见到裴该在徐州清除地方土豪时的举动,虽曾耳闻,终究缺乏直观印象。既入关中,实力雄强,那些小土豪自然无须裴该亲自动手啦,而对于各郡大姓,为了保持局面的稳定,暂时也只能采取温水煮青蛙的方法,徐徐图之,难免给人以心慈手软之感。况且裴该始终觉得,对于腐朽的世道,要抹除的是某个阶级或者阶层的经济基础,而非具体到阶级或阶层中每个人的性命裴嶷对此自然难以理解。

    自古以来,从肉体上消灭敌人,就是取胜最简捷方便的手段啊,至于由此而产生的后遗症,一般人根本就不可能预见得到。

    所以裴嶷才担心,裴该会不会对于篡夺司马邺的帝位,心存不忍呢?他也曾经用言语试探过几回,裴该却总是以天道作为敷衍“何谓天意?天意即大势与人心也,但从大势,顺人心,则无往而不利;若逆大势,悖人心,虽强必毙。叔父何忧啊?”那意思仿佛是在说,一切顺应大势即可,不必要预作特殊的布画。

    裴嶷心道,我曾经跟你说过的“争天”之语,难道你忘记了吗?取大势,定天下,要与天相争,这权柄、名分么,也得与天相争啊。老子固云“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但谁也不肯把到手的权柄、名分,主动让给你吧?司马邺虽然愚顽,终究不是燕王哙,况且即便子之,也肯定在暗中做了不少工作,才能盼到受禅之日。

    当然啦,子之最大的错处,就在于只肯做上层的工作,而忽略了下层;不如陈氏,自下层而至上层,乃得代齐。裴该目前就等于是在做下层的工作,关中乃至虢洛,士民无不归心,但若不迈出那最后一步,撑死了也就做周文王罢了。

    裴该或许愿意等,裴嶷却等不了。终究裴俭年纪太小了,要等他成长为周武王或者魏文帝,裴文冀墓木早拱矣裴该或许只考虑天下苍生,最多考虑一下裴氏家族,裴嶷却需要考虑先兄遗下的二子,说白了,他这裴颖的分支能够在新时代分得多大块蛋糕。

    裴嶷已然年过五旬了,时日无多,一旦撒手人寰,裴开、裴湛能力平平,就很可能被边缘化。他人还则罢了,裴黎分支的裴诜,实在是个劲敌啊。

    而且正如梁芬所说,一旦羯赵覆灭,巴氐不足为患也,天下就等于重归一统了。乱世之中,臣权凌驾主上乃是常理,若待太平,君主的威望就会直线上升,加上人心思定,不乐翻覆,再想迈出最后一步,难度必会无形中提高。如昔日司马昭灭蜀,声威一时无两,但若司马炎不篡,却又灭吴,一统天下,说不定名声反倒要向曹氏转移了……

    此前梁浚、梁允密书前来,说如今洛中形势复杂,司徒公既去,缺乏统筹之士,希望能够把李仲思再送回洛阳去,裴嶷当时并不以为意,还嘲笑梁氏无能也就梁芬老头儿有两把刷子,其后辈则全是因人成事之徒。如今形势丕变,他担心即便梁芬还在洛阳,恐怕都很难引导时局了,那么,要不要如二梁所说,让李容去主持其事呢?

    乃与裴粹密议,裴粹摇头道:“李仲思未必能够主持大局啊……”

    他认为,倘若将李容秘密遣去洛阳,必将束手缚脚,难以从心展布;而若实命于中朝,终究那家伙是被祖氏从尚书省内逐出来的,祖氏未必乐见其归,而即便因为种种理由作出妥协,也必然严密监视之,李容照样玩儿不出什么花样来。

    况且:“李仲思之心,可同我等否?此事若谋之于众,未必稳妥。”

    李容既是梁芬的故吏,又亲归长安来投效,他肯定是倾向于大司马的,但是否乐见大司马更进一步,甚至于愿意为此做出努力,人心隔肚皮,那就不好说了。倘若召李容返归长安,再加试探,直至明言,浪费时间不说,还容易使消息败露此等隐秘之事,岂可谋之于多人啊?

    裴嶷就问了:“则舍李仲思外,尚有何人,可以当此重任呢?”

    裴粹微微一笑道:“能行阴谋诡计,只手翻覆者,谁如‘毒士’?”

    “毒士”王贡,实话说裴氏一族没有谁乐意亲近他,觉得对于此等危险人物,还是敬而远之为好。但王贡的能力,大家伙儿是全都认同的,于其心意,经过裴诜对洛阳谣谶的反复调查,最终指向王贡,也可不问而知。

    裴嶷叹息道:“可惜,王子赐尚在关东,不克遽至洛阳……”说到这里,心中猛然间一动,不禁斜睨裴粹,心说老兄原来你是在打这种主意……

    裴粹不可能不清楚王贡见在何处啊,却特意提他的名字,其实潜台词是:只有负责隐秘工作的人士,才能在洛中掀起合适的风浪来,以资我等利用。而关中行台负责隐秘工作的,并非王贡一人吧?

    裴粹这是想把亲儿子裴诜给撒出去,成此大事,也趁机立下不世之功,那么日后于家族之内,他这一支不就容易得势了么?

    裴家上一代,总计从兄弟七人:裴秀可以不论;裴越无嗣;裴康、裴绰诸子俱没,其中裴康只剩下一个女儿,乃是如今的吴兴王太妃;裴楷子裴宪仕羯赵,有女嫁于卫氏;唯裴黎生裴苞、裴粹,裴颖生裴武、裴嶷,这两支尚存其半。

    故此在内部区分支系、集团的话,而今裴该麾下同辈之裴,有裴苞子裴轸、裴丕、裴彬,裴粹子裴诜、裴、裴通,以及裴武子裴开、裴湛。本来西支就比东支人多,其最受信用者,也只有裴诜,若再赋予裴诜如此重任,裴嶷心说我东支不是要完么?!

    眼见裴嶷沉吟不语,裴粹就拐着弯地劝说道:“文约但重天下,而不重家族;则家族之重,唯我等为之肩荷,其个人荣辱,何足道哉?”言下之意,一切都要为了整个家族考虑,则我这一支比你这一支多迈出去一步,就那么难以接受吗?今若计成,鸡犬飞升;计若不成,大家伙儿一起跟起跑线上原地踏步文冀啊,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裴嶷思忖良久,最终点头道:“如此,可急召子羽来,我向其面授机宜……”

    他虽然不乐见西支得势,终究也都是裴家人,同一个祖宗的后裔,则谋划化家为国的大事,还是本族子弟比较稳妥一些肯定比李容、王贡等外姓要合适啊。而裴氏本族,也只有裴诜堪当重任了,可惜自己两个侄子裴开、裴湛,看状况最多也就成一代能吏而已,实不可寄托大事。

    不过倘若换个角度来考虑问题,把裴诜顶出去,于西支也未必是福……

    于是召来裴诜,明言其事。裴诜沉吟良久后,缓缓说道:“以小侄看大司马之意,于我等所谋,未必无心,唯欲先定天下,再图大事。且石勒世之枭雄,若其不亡,而仓促间举事,或河南,或江南,甚至于凉州,必有抗命者,诚恐羯势趁机而复振。然而叔父所言,也有道理,若候羯灭,人心思定,事或难成了。

    “是以谋划大局,最好使羯贼无复振之力,而大司马独居其功此前疑祖公病重将逝,时机乃见,也是此理。然我若特意于洛中掣肘祖公,使不能建功,甚至丧败,又恐将来大司马得知后,不以为喜,反深罪责……”

    裴嶷点头道:“正因如此,方才托付子羽,轻重之间,卿当仔细把握。”

    裴诜苦笑道:“小侄不敢言能,此等事,恐怕只有王子赐堪当……”言下之意,哪怕王贡把天都捅出个窟窿来,完了他自受其祸,我也不可惜您别把我放火上烤啊。

    裴嶷沉吟良久,便道:“只怕时机错失……卿可先向洛阳,运筹其事,我再召王贡来辅佐卿,如何啊?既是卿父荐卿,卿且勿辞。”

    裴诜心说啥,是我老爹举荐的我?那老头子真是利令智昏!我看他的能为,也就一州一郡到头了,谋划天下大事,哪儿那么容易啊,一旦行迟踏错,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别人躲还来不及呢,他竟然把亲儿子往前搡……可是裴嶷特意点明此事,就是不容我推拒父命,为人子者岂敢不遵?我老头儿若有文冀叔父的三成智谋,便断不肯出此下策!

    百般无奈,只得暂且应承下来,说:“小侄当先密向洛阳,觇看形势……”言下之意,你别把我明着往中朝摆,使我没有退步余地“以候叔父召王子赐西归。”

    这边裴诜才刚整理行装,东向洛阳,裴该便从晋阳遣快马返至长安,令下裴嶷、陶侃,重新进行军事部署。

    因为依照原本的判断,是担心石勒将会增援乐平、上党,图谋复夺太原,所以长安之军要随时做好北进增援的准备。然而如今形势明朗了,石勒下兖州而趋洛阳,自然太原方面的压力就会减轻,裴该可以继续安抚百姓、恢复生产,把太原打造成东进灭羯的前线基地。长安诸军,暂时可以不动,但也要防备祖逖不能防堵石勒,要做好东征的准备。

    固然,裴该对祖逖的用兵之能是深具信心的。在原本历史上,祖逖即以豫州新练之卒,挺进濮阳,数败石虎,则如今数万雄兵在手,复恃险而守,又哪有打不赢羯兵的道理啊?只是此番乃石勒亲至,他的用兵之能,终非石虎可比,而祖逖又刚病愈,勇气和智力能不能恢复到巅峰期,谁都不清楚。况且自古战无必胜之理,总须在战略上先做好最坏的考量,才能避免一旦事不如意而手足无措吧。

    乃命郭默、杨清等预定方略、统筹粮秣,大司马三军随时做好东征的准备即便祖逖最终获胜,也恐其兵力不足,到时候可以挥师相助,全复河内,甚至于直指襄国。甄随闻讯,就三天两头往枢部跑,又备下礼物,去恳请陶侃和裴嶷,一旦用兵,要以他为先锋。陶侃被那厮吵得头痛不已,恰逢太白山麓有数千降胡作乱,干脆就把甄随撒出去剿贼了。

第十三章、窃据平州

    十数日后,裴熊快马驰往晋阳,去见裴该。

    他此前受命北上草原,拜访贺兰部大人蔼头,索取郁律二子,蔼头在经过反复考量后,最终把翳槐交给了裴熊,而将郁律另一子什翼犍交给了拓跋头遣来的使者俩鸡蛋分开,各放一篮。于是裴熊护持翳槐南归长安,由裴嶷安排人抚养,他随即怀揣一厚摞的书信、公文,疾往晋阳,再去护持裴该。

    裴熊出身段氏鲜卑,比起中原士人来,更看重主从之情,将自身等若裴氏家奴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君即主,而臣即奴,君臣双方的人格是绝对不可能平等的。是以裴该何在,裴熊自然何在,虽曾一度受命出使远方,但等差事交卸后,他却雅不愿久居长安,而空候其主裴该归来。

    其实千年之前,中国人原亦如此,“臣”字的本意就是男奴。其后经过周礼的洗涤,进而儒家的教诲,士人逐渐将自身人格逐渐与人君扯平。是故孔子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我不可能把自身生死荣辱,唯系之于一人;孟子也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民既重于君,则非君之所可妄决其生死,况乎于我呢?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不过是明清两代皇权高涨后,重又沉渣泛起罢了。况且清朝制度,本来就保留了相当多原始的部族制残余;即便明朝,上起朱氏,下至士人,也一度深受蒙元影响……

    拉回来说,裴熊不肯在长安城内久留,执意北上,要跟随在裴该身边,于是裴嶷、陶侃等便趁机将相关公文托他带去,此外自荀崧父女以下,亲戚、友朋,也有不少书信,同样尽数交到了裴熊的手中。

    裴熊既至晋阳,觐见裴该,奉上公文和书信。裴该命他下去好生歇息,随即花了一整晚的时间,处理相关事务。对于大军东出,增援祖逖之事,枢部尚在谋划,唯于并州局势,陶侃、裴嶷都有些个人的见解,遂落之于文字,备悉上呈裴该阅览。

    陶侃认为,原本计划于太原暂取守势,以防羯赵大军卷土重来,然而如今赵军主力南下兖州,直取洛阳,则对于我北线的压力,自然就减轻了。在此种局面下,他建议裴该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可以稍稍东出,一方面牵制乐平、上党的羯军,不使增援河上,另方面也施加压力,使得前线的石勒难以安心与祖逖决战。

    晋人收复太原、西河两郡,以及部分新兴郡,也已经一个多月时间了,大批牛羊、粮秣自平阳乃至河东络绎输至,基本上算是把局面给稳定了下来。距离汾水河谷较远的县乡,仍有盗贼部分是战败的赵兵,部分是饥饿的百姓啸聚,却已不为大患。而且裴该一方面以粮食为饵,树旗招兵,以期将境内青壮尽数掌控在手,不使生变,另方面对那些失去生产工具的贫农,依照旧法进行民屯,也使得谷不滥赈,而民多能得食。

    计点收降的各城戍兵,以及新招之卒当然啦,多数只能算作是辅兵,除日常训练外,多发去修补城防,建造工事已有二三万之数,而刘央、北宫纯等部正兵,也在两万左右。在这种状况下,除非赵军自冀、幽增援上党,大举来攻,否则太原、西河一带的防御,基本上还算是稳固的。

    而至于东迫赵境,似乎力有未逮,却也不防稍稍尝试一下。裴该计划使北宫纯、陈安等率精骑两到三千,自阳曲东出,逾寿阳山而进扰乐平郡北部彼处虽多山地,但势不甚险,且山间多有小块平原,可资骑兵纵横。此外,是否还可以考虑以财帛贿赂雁门郡内的拓跋别部,使其出兵相助呢?

    裴该就此事和续咸、裴开等人商议良久,最终决定游牧民族是惯会抢掠的,一旦召之南下,很可能避过羯兵,却专杀赵人,须知羯之所谓“赵人”,也就是往日的晋人啊!所以还是算了吧,不如只赍财货去,与彼等互市,换取牛羊、良马、皮毛等物为好。

    此外,裴嶷在来书中还建议,既云石勒发倾国之兵南下,则幽州必然空虚,明公不妨行文辽西的刘司空和慕容部,命其西向,攻伐幽州,以抄羯贼之后。裴该面对这一献言,不禁踌躇……

    倘若刘琨与慕容氏合兵,真能趁机夺占幽州,或者哪怕只是收复部分郡县,都必将给羯赵政权造成强大打击,给前线的羯兵以沉重的心理压力,这确实是一条良策。但问题是,行台所辖,并不包括幽、平二州,而他裴大司马固然名义上总天下之兵权,实际于中军就不可能直接下令调动,况乎于刘琨所部呢?

    刘越石久在并州,复遁向幽州,与朝廷疏隔已久,其麾下兵马的独立倾向必然严重。而且刘琨之为晋朝重臣,尚在祖逖之前,论资历,裴该本人是远远及不上的,即便名声,自己也是在最近几年才得以飞速超迈之。他既与祖逖为友,对于刘琨的性情也有一定了解,此公心高气傲,虽然屡屡受挫,未必便能改其夙志,倘若自己直接下令,反倒容易引发对方的不满吧。

    既然不满,乃可以路途悬远,情势不宜为辞,拒不受命。而即便刘琨奉命西进,他心里既存了疙瘩,还能够实心任事,一往无前吗?

    因而在经过反复考量后,裴该最终写下一封言辞恳切的私信,剖析形势,劝说刘琨和慕容联兵而向幽州。仍旧命裴熊赍此信北上,交给其舅父拓跋头,请拓跋头转送辽西所经或敌境,或塞外草原,还可能要通过宇文氏的辖区,则以拓跋氏致信,比较稳当一些。

    因为道路悬远,裴该自然不清楚,其实这个时候,刘琨和慕容部已然动兵了,只不过所向不是西面的幽州,而是东方的平州。

    刘越石连番丧败,被迫东徙至昌黎郡,平州刺史崔毖闻报,当即发兵抵御,全靠了慕容氏的从中说和其实是威逼恐吓崔毖这才被迫让出宾徒县来给大司空歇马。

    刘琨自然不会因此而感念崔毖。一则崔毖乃王浚余孽,两家怨仇甚深;二则就理论上来说,他是朝廷大司空,则大司空入于汝境,汝不肯倒履相迎,反而陈兵以待,最终也只吐出一个县来,如此羞辱于我,岂可不报?!

    温峤、崔悦等人都建议,应当向慕容氏借兵,东逐崔毖而取平州,乃可以平州为根据,徐徐积聚,西抗羯贼。否则的话,就刘琨如今兵不过数千,地不过百里,全得仰赖慕容的扶持,一旦慕容氏因为种种原因,不克来救,则幽州发一支偏师来,我都将难以抵御啊!崔毖又设访于医巫闾和青山之间,到时候东向无路,南投唯海,那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刘越石初盟拓跋,后依段氏,势力乍看雄强一时,却终遭丧败,经过那么多事儿,他也终于觉悟了:一切只能靠自己,他人不可恃也,就连同殿为臣者都可能化友为敌比方说王浚况乎外族?慕容目前瞧着是很忠诚,很老实,日后如何,其谁可知?再者说了,刘琨也察觉到了慕容的庶长子慕容翰与嫡子慕容之间矛盾重重,万一将来慕容辞世,二子纷争内乱,就跟当初拓跋似的,哪儿还有精神头来保护自己啊。

    只有自己先稳占一块地盘儿,把兵马重新拉起来,才是正途。

    因而他多次致意慕容,希望能够在时机成熟后,发兵应援,相助自己逐崔毖而收平州。

    再说张宾奉命北上,接替孔苌镇守幽蓟,一到任上,便即遣人赍财货去联络宇文氏,相约守望。范阳郡守樊垣提醒张宾:“幽州之军,七成随孔将军南下,余者守境尚且不足,倘若慕容与刘氏来攻,宇文之兵实不足恃也。当急命人封锁边境,隔绝消息,不使东虏得知……”

    张宾笑道:“不然。我闻慕容与刘越石有约,将合兵以攻平州。今我若闭锁边境,不使消息泄露,彼等必疑,疑则不敢妄动,甚至于东侵以试探我。倒不如将幽州空虚之情稍稍外泄,则彼等心安,必将勒兵而东向矣。

    “卿且筹思,刘越石残兵不过数千,岂敢复归幽州啊?彼既不来,慕容自然也不会来。刘越石岂肯幽州失于我手,而复落入慕容之手?倘若慕容一意孤行,刘越石或将与崔毖相合,掣肘慕容,我复得宇文相助,御贼于境外,不难也。”

    果然消息传到慕容部,慕容就建议趁着幽州空虚,发兵攻取之,或者一口气把宇文部给彻底踏平了也行。慕容的谋主,代郡人鲁昌却道:“石勒虽使孔苌率精兵锐卒南下,却命张宾代镇幽州,张孟孙之才,比肩管、乐,岂易与哉?攻幽多半难胜。至于宇文,此前逊昵延便屡屡为我军所破,其地日缩,灭之原本不难;然而其所恃者,非止羯赵也,尚有拓跋,倘若拓跋再遣军东援,又如何处啊?且我若灭宇文,地将与拓跋相接,两家本有宿怨,恐怕兵戈无日止息,此非国家之福也。

    “且此前便应诺大司空,为其攻取平州,若然背信,恐失大司空之好,甚至于遭到朝廷罪责。今将军辖下户口,半数是晋人,因将军为晋臣,复修好于大司空,始能听命奉法,安心耕织。一旦失大司空之好,复为朝廷所罪,晋人必然离心,晋地复难治理,尚望西向而驭幽州之民乎?

    “张孟孙故意泄露幽州空虚之情,是促我东进也,而我亦不得不东进。今幽州有守备之力,无进取之势,我乃可无后顾之忧,专心于平州。候大司空收取平州,两家联兵,则羯赵不足惧,拓跋不足畏,到那时,还怕不能朝灭宇文而夕定幽蓟么?”

    最终慕容认同了鲁昌所言,于是便留慕容守国,命庶长子慕容翰于晋地征兵五千,作为先锋,他自将主力合后,先至宾徒,与刘琨相见,复联兵大举,浩浩荡荡向东方杀去。

    在原本历史上,是崔毖先动手的,会合了段氏、宇文和高句丽三家,合攻慕容,结果被慕容先破宇文,其他几家惧而求和。但在这条时间线上,段氏先灭,刘琨尚在,导致慕容之势雄大,崔毖就不敢轻易图谋辽西了。

    不过原本崔毖之攻慕容也,是因为他本人名声太臭,导致中原士人流亡北荒,多半都投靠了慕容,就没几个人前往平州去的;崔毖不但不躬自反省,反倒认定是慕容于途劫夺流人,复拘留不遣,由此深恨之。历史虽然改变了,这点儿倒没有变,除了一个裴嶷先期南下,未投慕容外,如代郡鲁昌、北平阳耽、北海逢羡、北平西方虔、渤海封抽、西河宋、平原宋该等等,皆入幕,一时人才济济,为北州之冠。

    对于联军的攻势,平州兵根本难以抵御,崔毖沿医巫闾和青山而设置,专用来封堵刘琨的防线,不过短短四日便即告破。随即慕容翰北取玄菟,慕容和刘琨则率主力直向辽东杀来。崔毖慌了,一方面遣使向高句丽求援,一方面派其侄崔焘前往联军军前,质问刘琨,说我等皆为晋室之臣,大司空因何不去收复幽、平,却联合慕容,来伐我平州啊?这不是亲痛仇快之事吗?

    刘琨闻言,竟然一时语塞……乱世之中,虽属同一阵营,相互攻伐也是常事比方说他当年与王浚相攻,石勒也曾兼并王弥但终究不合道理。如今崔焘特以大义相责,刘琨也是要脸的人啊,不禁隐现愧惭之色。

    好在温峤就在旁边儿,当即站起身来呵斥道:“大司空为国家重臣,荷御敌重任,既入平州,而汝叔不肯纳,反掘垒相阻,叛意昭彰,岂可不伐?待先定内乱,镇定平州后,大司空自会西进收复幽、并,何待汝之哓哓也?

    “况且平州刺史之任,不过昔日王大司马所署,王大司马旋为羯贼所害,其奏未至洛阳,朝廷并无明命。则今汝叔窃据平州,绝无名分,何言同朝?不过山贼盗匪之流罢了,孰云不可伐啊?!”

    一番话,说得崔焘是哑口无言。

第十四章、疑忌

    崔焘被温峤斥退后,又跑去游说慕容,说愿意献出钱帛、牛羊若干,甚至于割让昌黎郡,以换取慕容氏退兵。慕容一口回绝了,还叫崔焘带话给温峤,说:“为令叔计,降者上策,走者下策也。”

    崔焘狼狈逃归襄平,禀报崔毖,崔毖无计可施,旋即得报,慕容兵已然踵迹崔焘之后,杀到了襄平城下……于是崔毖抛家弃小,独于十数骑东投高句丽去了。崔焘乃与前尚书郎高瞻一起打开城门,降于慕容氏军前。

    慕容进城后,便即纵兵大掠,欲将士民、财帛,全都掳回老家去。温峤奉了刘琨之命,前去求恳,说:“平州虽下,句丽尚在其东,此前崔毖在时,便即岁岁侵扰。倘若将军尽取掳获而西,留空城于大司空,大司空必然难以守御,难道要待句丽兵临城下之时,再向将军求援不成吗?则是将军虽逐崔毖,而将平州不与大司空,却与句丽也。”

    慕容砌辞狡辩道:“我乃东夷,所部掼劫掠,不易禁止,并非不愿大司空安居辽东啊。”乃将所掳人、货,释其半以归刘琨。

    至于慕容翰,既下玄菟,也大肆劫掠,刘琨、温峤就压根儿没招了。

    刘琨既得平州,即遵从前诺,表慕容翰为北平郡守,慕容为辽西郡守。他命崔悦守昌黎郡,刘群守辽东国,刘演守玄菟郡至于半岛上的乐浪、带方,连崔毖都伸不过手去,遑论如今才刚入州的刘大司空了。

    渤海人高瞻,字子前,少有俊才,光熙中补尚书郎,值永嘉乱起,返归乡梓,与其叔父高隐率数千家北徙幽州,依附王浚。继而因为王浚政令混乱,乃依崔毖,从之于辽东。在原本历史上,高瞻既降慕容,慕容命其为将军,高瞻却称疾不受估计是自恃门高,不愿附夷旋因宋该劝慕容除之,他心不自安,忧惧而终。但在这条时间线上,高瞻得到温峤的举荐,遂归刘琨,被任命为参军。

    再说慕容才归本部,就接到了从拓跋部传来的裴该的私信,不久之后,远在襄平的刘琨也接到了又从慕容氏转来之信。刘琨不禁慨叹道:“惜哉,裴文约望我甚殷,但我初得平州,今岁安有余力西复幽州啊?”

    高瞻读了裴该之信,却不禁双眉紧锁,他提醒刘琨道:“大司马致私信于明公,此非尊重明公也,恐怕是暗怀疑忌之心……”

    刘琨闻言,不禁诧异,就问:“裴某亲笔奉书,言辞甚为恳切,虽无敬重尊长之礼,也持同殿为臣之数,卿怎么说是暗怀疑忌呢?”

    高瞻拱手道:“臣言或不恭敬,还望明公勿罪。”

    刘琨道你放心大胆地说吧,我不会怪罪的。

    于是高瞻便解释道:“固然,明公论官途,先于大司马;论年齿,忠厚长者;即论名位,二大、三司,相差亦止一线……”

    晋初所命八公,基本顺序先是上公(太宰、太傅、太保),次为二大(大司马、大将军),然后三司(太尉、司徒、司空)。如今上公唯有太宰司马睿,中原自然以裴该为尊,刘琨为卑。然而论秩都是公禄,论位皆列一品,这点点差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也就一群高官出来,依例谁站前面,谁排后面罢了。

    按照高瞻的分析,刘琨论资历、年岁,都比裴该要高,即便在朝堂上必须站在裴该下首,若私下行礼之时,裴该先致意也是应该的。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公先挫于并州,复陷失幽州,方踞平州不久,而大司马则北伐而收伊洛,复自长安尊奉天子,设行台于关中,总督天下兵马……”裴该的功绩、名望,可是远远在你之上啊!

    话说刘琨歇兵宾徒县之时,消息相当闭塞因为他和慕容氏这个联合集团三面皆敌,北方是草原大漠裴该收复太原之事,本在刘琨攻取平州之前,他却要等到进入襄平城后,方才得信。消息还是先东传到青、徐,再通过卫循所组建的商船队,经过海路,绕一个大圈子才送至平州的。

    刘琨当日闻讯后,脸色就很不好看,还慨叹道:“今生无缘再归晋阳矣。”他自己丢掉的土地,结果让别人给夺回来了,那自己还有资格,还有脸面再回去吗?或将成为终身之憾也!

    所以高瞻才说,两相比较,明公你如今比裴大司马差得太多了,他又总督天下起码是中原兵马,那么依照人之常情,直接给你下命令,要你西复幽州,才属正常。为什么偏偏要写封私信来,用商量的口气,建议或者说怂恿你西向呢?

    “明公久疏于中朝,又屡遭败绩,大司马乃疑明公有颓唐之心,或存割据之志,以是不便直命,而要私信相付。其何所异于羁縻啊?”

    就好比对待那些受羁縻的外族政权,一则你不纯然在我体系之内,二则怕你叛服不定,所以即便朝命也得客客气气的,唯恐因此而生出不必要的龃龉来。

    刘琨闻言,不禁苦笑道:“裴文约以我为王彭祖乎?”王浚那是真怀割据之志,其心路人皆知,但我对中朝始终毕恭毕敬的吧?虽然久疏供奉,那是因为战败……我又不是有意的!

    转过头去问温峤:“泰真曾数次南向洛阳,乃至长安,曾见过裴文约,彼究竟何如人也?”

    温峤也正在低着头,琢磨高瞻的话呢,听问想了一想,乃道:“大司马宽仁之士,或不如子前所言……”高瞻摇头道:“乱世之中,岂有宽仁之士可以建功立业如大司马者?”随即拱手请求刘琨,暂时摒退众人,独留他和温峤二人问对。

    等到闲散人等全都退出去了,高瞻乃压低声音道:“臣在襄平,常有海商自青、徐乃至扬州来,臣乃相问中原局势。扬州之人,多云丹阳王唯垂拱而已,王氏实掌大权,于江南几同割据。而青、徐之人,多颂扬大司马,甚至言语中透露,大司马实执国政,中原一人独大,即便荀、祖、梁等,亦驱策等若家臣能定天下者,唯大司马也,司马氏何功啊?”

    刘琨、温峤二人听闻此言,无不大惊,温峤忙道:“子前,此非君所可妄言者也!”

    高瞻急忙俯伏谢罪,然后解释说:“此乃青、徐人心所向,至于他处,非臣所敢妄言。然而青、徐既如此,想来关中亦无不同,则天下虽大,大司马已得四分之一的人心,复拥重兵,建奇勋,其势若此。恳请明公易位而思,若明公在长安,会作何想?”

    刘琨略略沉吟,便道:“则如子前所言,裴文约之疑我,不为我久疏中朝,而因我非其统属也。”顿了一顿,关照高瞻:“卿适才之语,今日之后,慎勿再言,免招祸端。”高瞻俯首从命。

    于是刘琨转向温峤,说:“我等所居悬远,且隔羯势,中朝局面,确乎只能道听途说。还须泰真再向洛阳、长安一行,为我打探端底,并试测裴文约……以及祖士稚之心。”

    温峤点头道:“方闻子前之语,臣亦有此意。明公既收平州,正当向朝廷报捷,臣愿荷此重任。”其实报捷是假,就此定下名份为真。如今中朝的手还远远伸不到幽、平来,则只要刘琨及时启奏,必能得到对其行事的认可;若然拖延日久,等到朝廷的手可以伸过来了,说不定就会有人提出质疑崔毖也是晋臣,反形未彰,大司空因何不伐幽,而反取平啊?

    刘琨随即又问了:“然以裴文约书中之语,又当如何答复才好?”

    高瞻劝说道:“如今幽州空虚,机不可失,即便明公初得平州,无暇西顾,亦当请慕容将军率兵攻伐之,以趁其弊亦可广明公之势也。”刘琨颔首,就此致书慕容。慕容方大胜崔毖,志气骄满,当即发兵万众,命慕容率之以向燕国。

    再说张宾虽然故意示人以弱,诱引刘琨和慕容部东取平州,却并不就此觉得可以高枕无忧了。他将州治从范阳的涿县北移至燕国的蓟县,倾尽府库,招揽境内散胡也包括投降的段氏鲜卑编组军伍,日夕训练不辍。

    后闻刘琨已入襄平,张孟孙不禁慨叹道:“崔氏高门,皆猪狗也!”崔毖你怎么就不能多守几个月呢?

    他对这票高门子弟,可算是看透了。前有荀宪、崔绰,不能匡正王浚的得失,乃至一战而败,复不能牺牲殉国,石勒一威吓,便即纷纷求仕;后有崔毖、崔焘,其势雄长一州,结果防守战打了还不到二十天,就竟然丢掉了整个平州。

    而即便刘琨得入襄平,也基本上是靠着慕容鲜卑之力,他本人完全是因人成事从王浚、王衍、刘琨、裴宪,到清河、博陵诸崔,高门显贵,大抵都是一些只会舞文弄墨的庸才罢了。若非这些“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的家伙垄断当道,天下又何以动乱?我等又为何要别拥雄主,以期自展长才啊?

    当然了,这群高门显贵中间,也有裴该那一个异数……造化之弄人,无过于此。也不知道是晋祚未终之故,还是天命肇革之相了……

    根据张宾的判断,崔毖难当慕容之军,多半是要丧败的除非他及时向高句丽请来援兵而刘琨初复平州,必然无力再来侵扰幽州。只是倘若慕容氏赢得太过顺利,却有可能趁机再挥师西向问题是崔毖败得那么快,却是连张宾都没能想到的。

    终于得报慕容部发兵西进,张宾便急忙召集附近各城戍卒,并新组建的五千精兵,总计万余,沿着笥沟布下防线,同时遣人向宇文氏求援。慕容先猛攻雍奴,花费了二十天的时间,将城池攻陷,张宾却不肯往救。慕容军复北向,再打潞县和雍奴相同,都在笥沟之东。

    慕容年少气盛,又急于立功,好把他那个庶出的哥哥给压下去,就此不计疲劳,连攻两城,复见张宾不敢渡河来救,以之为怯,不甚以为意。然而就在他攻打潞县之时,宇文逊昵延率军赶到,遵照张宾的嘱托,东向无终,想去切断慕容军的后路。慕容分兵往阻,张宾趁机挥师渡过笥沟,对潞县城下的慕容本营发起了迅猛突袭。

    慕容大败,被迫退归无终,途中却又遭到宇文军的侧击,损失惨重。张宾逼近无终,与宇文逊昵延合兵一处,旋即命人送信入城,说:

    “东北滑夷小寇,不识天时,不尊王化,乃以为王师无力征伐乎?不过我天王素敬忠臣,乃欲先灭晋而绝汝等之所望,可使汝父子幡然改悔,以全性命罢了。若止安于北平、辽西二郡,异日归从,有望裂土受封;倘若觊觎非份,我当先为天王取汝父子性命,何待王师之归也?”

    慕容见书,又是愤恨,又感羞愧,被迫遣使去向老爹讨要援军。慕容与群臣商议,鲁昌说你看吧,我怎么说来着,张孟孙不易图也!他请求跟随三将军慕容仁,一起去救援无终。

    慕容仁到时,无终城已然岌岌可危了,援军反复突击,却始终不能杀入城内,被迫于城东十里外扎下营寨。鲁昌乃请往见张宾,逞尽口舌,表示慕容部愿意止步于幽州最东面的北平、辽西二郡,绝不再去侵扰燕国等地,希望张太傅可以见好就收,保全我家二公子的性命。

    张宾就问他:“卿乃代郡高士,久仕慕容将军,未知其为何许人也?”鲁昌自然把慕容夸得跟朵花儿似的。张宾就笑着提醒他:“慕容将军虽亦当世豪雄,惜乎不计其身后之事。晋祚已无复兴之望,即便不落于我天王之手,也将归属别姓,而将军尚望为晋之忠臣乎?且岂有使庶长子将重兵,外镇一方,而命嫡子当我锋锐之理啊?

    “卿亦当为自身谋划,倘若慕容将军有所不讳,则所从庶长乎?所从嫡子乎?”

    不等鲁昌回答,又说:“我今若或杀或俘慕容,反是为慕容将军去一隐患也,此事我所不为。”就此索要粮秣、贡赋,答应只要物资一到手,便可释围而退。

第十五章、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安奉命守备上党,他一入郡,便即将原守将支屈六调往乐平,并且关照说:“上党地势险要,贼攻不易,我欲分兵堵塞山口,可望久持。唯乐平山势相对平坦,倘若晋寇先取乐平,即开上党北门,是以将守御重任托付于卿。卿曾与裴文约交好,比我等更知其性,或能料敌固守,无失我望。”

    支屈六既至乐平,便也分兵守险,巩固防御。其后数日,突然间得报,说寿阳山附近几座新起的堡垒遭到晋军攻击,他便问麾下诸将:“太原方为太……石虎蹂躏,百姓饥馁,盗贼纷起,又无长安晋军北援之信,我料裴文约无暇大举攻我。则此番晋人来,专为破我境上堡垒,以挫我守势也,其数必然不多谁敢往救啊?”

    后列一将应声而出,拱手道:“末将本与那裴该有杀兄之恨,奈何久在河北,不能厮杀复仇,今既至乐平而逢其兵,岂有不战之理?恳请将军,令下末将!”

    支屈六定睛一瞧,原来是麾下骁将陈剑,字兴国。

    陈剑原本是淮阴县内的土豪,与其兄共建坞堡而守,却被裴该所破,并且射杀了其兄起码他本人是这么说的。陈剑因此携眷逃亡,途遇支屈六,乃为其指路,在蒋集岗大败裴该,直迫淮阴城下……打那以后,他就跟着支屈六了,屡建战功,已然升为了六品督护。

    然而支屈六望着陈剑,却略略摇头,说:“汝非裴文约之敌也。”

    陈剑忙道:“正如将军所言,裴该必不肯亲率大军,来犯我疆界,所来晋卒不多,末将又如何不能取胜?”

    支屈六却还是摇头:“来者既然不多,则必为精锐,且由骁将统领。汝虽悍勇,终究所将不过千余,若止将此千军去,恐怕寡不敌众,若增兵于汝……又恐汝未曾将过大军。”话说得还算委婉,其实意思很明确:就目前来看,你就是一员冲锋陷阵的骁将,统领一千人顶头了,你没有率领更多兵马的能力和经验,怎么可当此任哪?

    陈剑固请,说即便不由我将兵去御晋师,也希望将军任命我为先锋。

    参军石泰道:“从来兵用无形,欲前而当示之以后,欲左而当示之以右,欲守而当示之以攻。晋寇既来扰我,以我独能坐守故也,将军何不亲将大军伐之,摧破敌顽,复耀兵于境上而退,以示我不为怯,自然晋寇不敢轻来。”

    支屈六点点头:“参军所言,大是有理。”于是便任命陈剑为先锋,赶赴寿阳山,他自率刘朗、郝述、支当、张进等将,尽发精兵七千,随之于后。

    陈剑领命,当即抖擞精神,率领所部出了郡治沾县,一路向北,直往寿阳山而来。然而行至半途,就听说寿阳山麓的堡垒已被晋人攻陷,并且晋人趁机东进,直取重镇上艾……

    乐平郡内多山,通衢大道在郡东,南北勾连阳、沾县、乐平、上艾四县,在上艾附近,道路转而西向,通往最西北方的受阳县,而寿阳山在受阳县城以北所以赵军北进,要兜个圈子,不可能直线前往寿阳山,就此耽搁了好几天的时光,导致堡垒被破。

    不过从败兵口中,倒是也打听清楚了晋军的规模,不过二三千人罢了,只是据说战马颇多,往来如风。陈剑心说上艾以北六十里外,有一大片平地,我若在那里遭逢敌军,估计胜算渺茫所部多步卒,怎么跟两倍以上的骑兵在平原上较量啊?不如登山守险,与上艾呈犄角之势,可阻敌兵,以待小支将军统率主力赶到。

    于是他就登上了上艾县城西北方三十余里外的柳云山。

    上艾县就是后世的平定县,属阳泉市,而柳云山,后世被称为“刘备山”……传说当年刘备、关羽、张飞三人行军至此,诸葛亮建议三人射箭以定宿营之所。刘备朝天射箭,即宿此山上;关羽射至如今的玉泉山,后建关王庙;张飞射得最远,直至十里外的千亩坪村……

    好搞笑,刘备自得诸葛亮后,何曾到过黄河以北来哪?

    且说陈剑方上柳云山,便报晋军来至山下正是陈安所率半数晋兵,约一千五百骑。

    本来攻破寿阳山麓堡垒,得以顺利杀入乐平郡后,北宫纯就打算南下去侵扰受阳城,却被陈安给拦住了。陈安道:“大都督命我等骚扰羯寇,不使其安心布防,却又三令五申,既不许攻城,复不许肆意杀掠百姓……”

    不许攻城这点,二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终究只有几千骑兵罢了,面对坚壁,很难在短时间内建功,一旦羯赵援军赶到,那就比较危险了。况且精锐骑兵,你让他们去蚁附登城?浪费不浪费啊。

    然而裴该还不许他们杀害平民百姓,这点就不易理解……裴该说:“乐平之民,多故晋人,彼为国家所弃,不得已而从寇,岂有目之为贼,妄加杀掠之理啊?如石虎于西河、太原所为之事,我若效仿,与彼禽兽何异?卿等但可稍夺其粮,逐之入城,能不杀时,切勿轻易动刀。”

    大都督所命,虽然不理解,但也必须要执行,所以陈安就很郁闷,说我们这分明是被束缚住了手脚,哪怕跑受阳城下去打个来回,又有什么意义啊?

    他说:“受阳瘠县,民众不过数千,即便摧破,亦于贼无大损,何况还不许攻城……不如东向直取上艾。上艾周边多耕地,百姓聚居,即便不肆意杀掠,也可夺其存粮,践踏垄亩,使贼难以积聚。”

    北宫纯道:“若早两个月,君言是也。奈何此际秋粮已收,谷多入库,再践踏陇亩还有何意义?”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君言也有道理,上艾以北多平地,利于我军驰骋,可进迫上艾,诱贼来追,即于平原上挫败之。”

    于是陈安便直奔上艾而来,途经柳云山,就见山上已有赵军旗帜,不禁叹息道:“势难进取了……”

    上艾之北,西有山而东有涧,其间十余里地,道路还颇为崎岖坎坷,是进易退难之势。原本计划,由北宫纯留在西北方的平原上设伏,陈安率半数骑兵直逼上艾,诱使守军出战;可如今柳云山上已有赵军,万一趁机下山,断我后路,那前军就不大容易撤回去啦。

    陈安不禁恨道:“枢部所绘地图,太过粗疏,图上如何不说此间有山啊?!”

    他这就是故意挑刺儿。一则乐平郡在辖区之外,枢部根本不可能派人过来仔细勘测,而沿用从前的舆图,以这年月的地图绘制水平而言,别说地形了,城池差出去几十里地都是常事;二则乐平郡西部本有两岭山纵贯,地图上标注得很清楚,只不过柳云山更突出一些罢了,而此等小山,一般地图上谁会标啊?

    陈安不敢继续南下,于是来至山下叫阵,陈剑只以箭雨相还,坚不肯出。陈安诈退,陈剑却也不下山来追……就这样对耗了半日有余,支屈六的主力赶到了。

    陈安自然远布哨探,得信便即启程北归,但是故意跑不快,要诱引支屈六追将上来。支屈六先会合陈剑,询问他对敌军的看法,陈剑答道:“此前传报,敌骑三千,而今所来不过半数,且末将在山上,观其退不甚疾,这分明是诱我前出,欲图夹击啊。将军还须仔细。”

    支屈六笑道:“凉州大马,纵横无前,唯来此山岭之中,恐怕无其用武之地,是故欲诱我前至平原决胜也。”命令胡汉降将刘朗与陈剑合兵先行,自己仍然不紧不慢地跟随于后。

    翌日北出二十余里,这就下了平地了。果然陈安转身来攻,战马驰骋,箭如雨下,射得赵兵几乎抬不起头来。刘、陈二将排布方阵,艰难而前,复尝试立营,却被陈安派小队骑兵反复骚扰,导致营寨始终扎不起来。

    当日晚间,北宫纯又应陈安之请,一起来夹攻赵军,赵军几乎崩溃,全赖陈剑端立阵前,拉弓射敌,虽然在黑暗中仍能十中七八,好不容易才将晋骑迫退。

    次日清晨时分,突然间人喊马嘶之声大起,原来支屈六绕路攀上了东面的文昌山,随即蜂拥而下,直入平地,十数个方阵排开,中以骑兵联络,一步步地直逼晋阵。北宫纯、陈安挥师与攻,却被支屈六高踞山上,俯瞰战场,挥舞旗帜作调度,导致晋军激战半日,始终寻不到胜机。到了午后,刘朗、陈剑也终于恢复过来了,即从侧翼发起猛攻,北宫纯不敌,首先败退,陈安亦只得打马而走。

    支屈六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把晋骑朝西方压逼,北宫与陈二将数次尝试绕路反击,却终因平原太过狭窄,且支屈六复使大将张进率领数百骑衔尾而追,使晋骑不敢作大范围的机动,导致难以扭转战局。

    骑兵固然在平原上的冲击力几乎可以完败步兵,但本身消耗却极大人要吃喝,战马亦然,且马吃食的时间可比士兵要久论起久战的韧性来,往往不如步兵。故而连战数日,晋骑多数疲累,眼瞧着心爱的战马也要掉膘……二将无奈之下,只得狼狈退出了乐平郡。

    支屈六登上寿阳山,眼看晋骑络绎向东而去,这才不禁长舒了一口气,顾左右说:“我昔日在洛阳附近,也曾与‘凉州大马’较量过,的是骁勇。然而今日的晋骑,却又比过往更识进退,向来都是裴文约统驭之功也。”

    石泰建议说:“晋骑既然去,将军可挥师下山,直迫广牧,抄掠野民,以威吓晋寇。”

    支屈六摆手道:“不必画蛇作足。我既逐晋骑,裴文约知我有备,不敢再如这般止遣数千人来。境内晋……赵人本就三心二意,晋寇入境,却不重杀掠,此必裴文约之命也。裴公实怀仁心,而我若以暴力还新兴、太原之民,恐怕人心皆当向裴,于我久守乐平不利。”于是留下陈剑,修复山麓壁垒,自己收兵而归。

    不过他没有返回沾县,而是屯兵上艾,以便巩固西北边境的防御。

    再说北宫纯、陈安二将返回晋阳,向裴该请罪,裴该笑着安慰他们:“卿等得入乐平,虽为逐出,折损却不甚众,顶多无功,安得有罪啊?”于是召集诸将吏,命二将详细介绍数日间的战事,以便分析和检讨。

    听完描述后,刘央首先表态,说:“若二位将军突破寿阳山后,即南下受阳,则羯贼途远难救,然亦不能深入。今既深入,足以威慑羯贼,查其行止,实无失策。可惜兵少,且地形复杂,乃至为贼逐出。”

    裴该点头,说确实,观二将之用兵,没有什么大毛病,然而“支屈六我所素知也,骁勇鲁莽,而不期竟如此知进退……”支屈六的用兵更没毛病,而且战略目标很明确,就是把你们给轰出来,明明兵数多过好几倍,竟然毫无打击溃战甚至于歼灭战的意图。这画风就不对啊,这还是我认识的支屈六吗?

    以骑兵的机动性和冲击力,再加所命都是精骑,北宫纯和陈安也为宿将,倘若支屈六敢在平原上谋划击溃战甚至于歼灭战,相信二将必有转败为胜的机会。怎么小支变得这么谨慎了?而且既逐二将,重临寿阳山,他竟然都不想着冲出来劫掠广牧县……

    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安已经很难弄了羯将中,石勒、张宾以下,裴该认为最难对付的是奸猾的孔苌,其次安,石虎还得往后排如今再加一个升级了的支屈六……看起来若不自长安调派大军增援,仅仅晋阳这些兵马,想要突入地势险要的上党,难度很大啊。

    最好是先期全复河内,然后可以两路夹击上党,胜算就比较大了。

    裴该自起兵以来,屡败强敌,但大多数情况,都是自己先占据了有利的地形,然后打防守反击。这在山川之险已为敌军先据的前提下,要怎么才能打赢进攻战,实话说他心里也没底。估计到时候,还得召陶士行前来坐镇指挥。

第十六章、敖仓不是乌巢

    石勒与祖逖围绕着荥阳城东北方向要隘的厘城,展开了惊心动魄的长时间厮杀。

    厘城既然名之为城,自然不会是普通的堡垒,究其前身,乃是刘邦为御项羽而建甬道的一个重要节点,其后废弃,但每逢中原战乱,都会被重新修缮乃至增筑。逮至晋朝,诸王造乱,所围绕的两大战略核心就是洛阳和邺城,自然作为洛阳东方屏障的荥阳也因而多次成为主战场,厘城遂继续加筑,此时规模,已经不亚于一个远郡小县了,至于防御力,则数倍不止。

    石勒用张敬之谋,迭出奇兵,或者佯攻荥阳而实取厘城,或者诱引祖逖来攻陇城,趁机包围厘城。双方多次在厘城附近投入超过万数的兵马,杀得是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但终究祖逖的战略目的,是使羯军不得轻进,要在厘城下逐渐消磨敌方的士气,其与石勒拼尽全力想要突破厘城,在决心上多少有所逊色。因而激战十数日后,赵军终于清除了厘城的外围工事,进迫城下,甚至于一日之内,两次破壁,却都被张平以人命相拼,硬生生给堵了回来。

    守备厘城的张平所部,尚有三千多人,虽然疲惫,却粮秣不缺、箭矢丰足,士气也颇高昂。倘若继续死守,不惜拼光最后一名士卒,是起码能够再护守十日左右的。然而祖逖却不打算再守了。

    前岁于河内对战,祖逖对于石勒的统驭之能、谋划之才,就不得不报以极高评价,他甚至偶尔会觉得,倘若双方处于绝对相等的条件下,自己很可能不是那羯贼的对手,苦战之后,终将丧败当然石勒也不可能轻松获胜就是了。若非裴该的建军思想给了祖逖一定启发,使兵更精,且本身战于河内,己方的运补线路又远远短过敌手,或许胜算渺茫啊。

    若然当初北伐之时,依靠当时的兵质、兵力,且当面不是刘粲,而是石勒,或许连收复洛阳都会是妄想吧……

    在此种认知和前提下,如今以寡御众,想要通过厘城的攻防战来彻底击垮石勒,无异于痴人说梦,只能下水磨功夫,一点点消耗对方的实力,尤其是锐气。赵军本就两倍于己倘若乘以质量加权,则最多一倍半石勒又可以就近从河内调兵增援,则和敌人对拼人数,于晋方是非常不利的。因而中军的每一支精锐,都不可轻弃,倘若放弃张平所部,即便利用厘城杀伤三倍甚至更多的羯兵,又能有多大益处呢?

    因而在经过反复筹谋之后,祖逖倾尽全力反攻陇城,以调动赵军,趁机就把张平所部给顺利拔出了厘城。石勒才进厘城,张敬便劝说道:“臣知我军久战,甚感疲惫,然而兵贵神速,若不能趁势直进,夺取敖仓,待敌全力固守,则势必难图……”

    攻打厘城的时候,赵军自然也会向四外撒出哨探去,以觇晋人动向。敖仓与厘城俱在汴水以南,相距不过四十里地而已,自然不难查探。根据回报,晋人囤积在敖仓的粮食不多,也就几千斛罢了可能是往年的陈谷防御也相对稀松。

    石勒乃道:“如卿所言,敖仓为胜负之重手,不可假手他人,朕当亲往取之。”于是遴选出精锐步骑兵五千人,连夜沿着汴水杀向西北方向,直取敖仓。

    虽然是夜间行军,却也被晋人的哨探侦知,匆忙归报荥阳。祖逖闻报不禁笑道:“羯贼以我为袁本初么?”你把敖仓当成乌巢了吧?

    当初袁、曹于官渡对峙,乌巢彻底位于袁军的战线后方,距离前线超过八十里地,袁绍因此才敢将大批粮秣存放于此,且命大将淳于琼镇守。但如今敖仓距离荥阳不过四十里地,又濒临济水与黄河,河北即是赵军占据的怀县……故而祖逖才不敢自水路运粮,并且储之于敖仓。

    倒是也有人提出过建议,说河水滔滔,轻易难渡,咱们可以沿着南岸以舟船载粮,先储之于敖仓,再运向荥阳,要便捷许多。祖逖对此摇头道:“我不惧贼来烧粮,却恐其夺我粮,则须以精兵锐卒守备敖仓。然而今贼倍于我,哪里还有余力复守敖仓啊?”

    袁绍当年是兵多,所以才敢分出不少人去镇守乌巢,我目前可没有多余的兵力。

    所以石勒去袭敖仓,对于祖逖来说,属于不痛不痒之事也就几千斛往年存在那里的陈谷,你想要就拿去吧。不过赵军既得敖仓,就有可能越过荥阳,威胁到成皋,对此必须预谋应对之策。

    且说石勒一鼓而下敖仓,不禁大喜。正待谋划分兵去袭击成皋,以调动荥阳城内的晋军,翌日却突然得报,祖逖亲率大军出城,去攻管城。石勒急忙驰归厘城,指挥战事,祖逖在得知石勒归来后,当即鸣金退回;几乎同时,卫策之子卫荣率兵离开荥阳北上,去图谋收复敖仓……

    石勒原计划亲率主力去扰成皋,却被祖逖这么来回调动,使其不敢轻离荥阳以东。终究在荥阳尚握敌手的情况下,成皋关不是那么好打的,一旦前趋成皋不克,祖逖却趁机收复了厘、陇、管三城,或者敖仓,断了自家后路,那局面就相当凶险了。他不禁慨叹道:“惜乎安、支雄不在军中……”

    安护守上党,支雄守备河内,都不克来援,石勒觉得,只有此二将在,才有可能正面阻遏祖逖之势,使自己能够抽得出身来,换了别将留后,那都比较危险。张敬就建议说:“何不召还孔将军,为陛下镇守陇城啊?”

    此前石勒命孔苌南下博浪长沙,威胁中牟县,本是为了保障己军的侧翼,谁想到孔苌竟施诡谋,顺利拿下中牟,并且更向南进,威胁苑陵和开封等地若非石勒不愿意再维持一条漫长的粮道,任由孔苌纵横,说不定他都已经杀进豫州去了。

    石勒特命孔苌不得过于深入敌境,于是孔苌只得在中牟、苑陵、开封之间大肆抢掠,几乎烧杀成了一片白地。只可惜许柳在进驻荥阳前,便已下令,将中牟等地的仓存粮秣,全都转运荥阳,所以孔苌只能抄掠些百姓口中之食,所获并不甚多。

    因此在攻陷了管城的前提下,再把孔苌放在南线,那就毫无意义啊。张敬就此建议,不如召回孔将军孔苌论勇猛不如支雄,论严整不如安,但论狡诈,乃羯将之冠,留他守备厘、陇等城,乃可无忧矣。

    张敬的意思,陛下您只要分派好兵马,固守几座要隘,则祖逖正面硬撼,非十天半月不能克陷也;而以孔将军的智谋,祖逖在他面前也玩不出太多花招来。

    石勒先是点头,复又摇头,说:“恐怕赶不及。”

    他既取敖仓,自然威胁成皋,祖逖就算一开始没想到,从而轻弃敖仓,这会儿也肯定反应过来了,必然预作防备。则若是在此处等着孔苌归来,再去袭击成皋,必然劳而无功要去现在就得走!

    计算路程,八十多里地,马跑快一点儿,最多两天功夫,孔苌也就来了。于是便下决断,一方面急召孔苌暂释其部,疾驰而来,负守护诸城之责,一方面石勒亲提大军,经过敖仓,再去掩袭成皋关。

    果然祖逖侦得石勒离开厘城,便即发兵去攻陇、管二城。晋军来势甚猛,羯军又因连战而甚感疲惫,遂受挫败,城几不守。好在危急关头,孔苌终于赶回来了,首先进入管城,指挥若定,迫退了晋兵;继而又驰援陇城,在破城前一刻,发起侧翼猛攻,使得晋军铩羽而归。

    然而孔苌在进入陇城后,却也不禁挠头,说:“祖逖技不止此啊……恐怕天王去袭成皋,彼已有所防范了……”

    祖逖在石勒尚未攻克敖仓之时,便对于战局的发展有了清醒的认识,遂命冯宠、李头在关下连夜掘堑筑垒。石勒率部抵近成皋,欲渡汜水,却发现对面早已插满了晋人的旗帜……

    成皋关依山而建,地势险要,前凭汜水,关隘与水道之间,距离大约在三十丈左右。然而如今晋人的营垒已然密布于这一区域,使得羯兵涉水为难对面河岸不是平地,而是晋垒,势同攻城,这可该怎么往上爬啊?

    石勒登高而望,不禁笑道:“此惑我也。”

    对面虽然晋垒密布,旗帜也多,但石勒是打惯了仗的,岂能瞧不出来,实际守兵数量有限撑死也就一两千人。自家前锋精锐五千,后面还有万余才出敖仓,这小小的汜水,怎么可能迈不过去呢?

    于是下令发起猛攻,先使弓箭手隔水往射,迫得晋人抬不起头来,随即步卒就砍伐树木,结成大筏,推入水中,乘之往攻晋垒。

    正战之时,突然将军郭黑略来报,说遭逢了祖逖的主力,正在激战当中……

    石勒的布划,是率领精锐进逼成皋关,以诱使荥阳晋军来救,则郭黑略所部万人可出敖仓发起侧翼突击,以期重创晋师。可谁想到祖逖料敌在先,先用虚垒引诱石勒往攻,复率军直取敖仓,先击郭黑略。石勒闻报大惊,急忙停止涉渡,反身杀回,祖逖不待其至,就先一轮猛攻逼退郭黑略,然后又缩回荥阳城里去了。

    石勒虽得厘城、敖仓,因为祖逖早有防范,导致战局并无大的改观,他想要调动晋军,却反为晋军所调动,连日奔波,士卒疲惫,而且这几仗里,己方的伤亡都远远超过晋人……僵持的局面未能打破,士气反倒开始逐渐下跌,石勒与张敬在敖仓面面相觑,都颇有无力之感。

    不禁慨叹道:“倘若平原决胜,我必破祖逖,奈何陷于敌围之内,彼恃坚壁而守,委实难图啊……”其实这也是废话,兵力两倍于敌,平原对决若是还胜不了,你石世龙不如打道回府等死算了……

    关键问题是,原本计划快速挺进洛阳起码可以杀到成皋关下可是自九月间出兵襄国,先破厌次,再下兖州,到如今都将近两个月了,十多万羯军的后勤压力实在是太大。这也是祖逖的意图,我兵力少,运路短,压力小,最多耗到明年开春,即便赵军不败,也只有粮尽退兵一途。而且到那时你腹地存粮几乎食尽,我便有望踵迹而追,一口气杀到襄国去!

    那么又该怎么办呢?张敬筹思经日,最终拿出来两个方案,以供石勒选择……

    再说苏峻在兖州,发兵围徐龛于廪丘,复攻刘于羊角城哨探说由此直至濮阳,不见羯赵大军,他心自然也就定了。

    羊角城规模不大,城壁却颇为牢固,苏峻巡视过后,便故意激使段文鸯与邵家军去攻城。激战三日,刘遐舞刀先登,堡垒遂破。羯将刘率残兵落荒而逃,被段文鸯策马直追上去,一矛就把刘捅了个透心凉。

    随即合围廪丘,徐龛见赵援已败,不禁肝胆俱裂,在固守五日后,最终还是弃城而走,过鄄城而不敢入,一口气逃进了濮阳城。苏峻挺进濮阳,恰逢石勒遣其将张敷来救徐龛,屯于燕县,徐龛屡次遣使求救,张敷却只是不动,而要徐龛向自己靠拢。

    张敷此来,主要目的是守备燕县,以保障北侧的延津、文石津等渡口。他此前跟随石勒,自济北国内一路杀向荥阳,深知濮阳城广,防守不易城池不是越大就越牢固的而且自己必须先在燕县到津渡之间构筑防御工事,以封堵苏峻西进之路,否则若进守濮阳而不利,再想退至燕县防守,难度就相当大了。所以我不过去了,还是徐“刺史”你来就我吧。

    徐龛无奈之下,只得再弃濮阳而走。但他这回跑不掉了,苏峻早就在城西要道上设下埋伏,大将韩晃、匡术南北对进,一战就彻底击垮了叛军。徐龛败逃途中,为匡术之子匡孝背后一箭,射落马下,旋即受缚。

    匡孝押着徐龛来见苏峻,苏峻傲踞座上,戟指喝道:“朝廷有何对不住汝,汝竟然匪性不改,而敢一叛再叛!”徐龛被按跪在地上,梗着脖子辩驳道:“我不过不甘心只做一太守,欲广其地、多其众罢了,遂为晋廷所忌,乃至于此。将军之所为,与我有何差别啊?只恐今日将军缚我,异日也将为人所缚!”

第十七章、人主之忌

    徐龛被押见苏峻,坚不肯服,反倒出言讥讽。苏子高大怒,顾左右道:“此贼狂悖,还须押往洛阳去么?”

    诸将皆云:“杀之可也!”

    于是苏峻就命将徐龛推搡下去,斩其首级,号令辕门。

    其实徐龛比原本历史上走运多了,没被恼恨他叛服不定的石勒装进口袋,从百尺高楼上扔下来,继而又使为徐龛所害的羯将王步都等人妻儿割肉食之……

    徐龛虽死,其长史刘霄与同守濮阳的羯将秦固等却率残兵遁去,往依燕县的张敷。而苏峻既得濮阳,复挥师浩荡而西,迫近燕县。张敷趁着晋军远来,立足未稳,主动出城迎击,“东莱营”将马雄不敌而走,遗尸竟达二百余具。

    自离泰山之后,“东莱营”一路高歌猛进,未逢强敌,将吏们普遍滋生了骄傲情绪,他们就没有考虑到,不但此前并未接触到羯军精锐,而且半数以上的恶仗还主要是邵家军打的……马雄之败,给大家伙儿都敲响了警钟,苏峻趁机勒令诸部后退到燕县以东的瓦亭一带,设置营垒,暂不与敌交战。

    表面上是为了重新整编部队,并且休歇连战和多日跋涉的疲劳,其实苏峻是唯恐石勒更遣大军来增援燕县,攻打自己。据报羯军主力尚在荥阳,则以苏子高的判断,其于燕县境内的文石津、棘津等地,必不肯轻弃。倘若自己迫之甚急,导致石勒统领大军赶回来,岂非自找苦吃?

    还不如先稳定新复各郡县的局面,并且继续扩充兵马为好,如此才能应付可能必须面对的大战。

    话说苏峻一路招降纳叛,过濮阳时,兵力已然雄长到近三万众一方面昔日为羯军所败的各城戍兵都来相投,另方面“东莱营”也毫无节制地在失地农夫中招募新兵且不说兵质进一步下降,由此在粮秣物资上,也自然产生了极大的缺口。

    “东莱营”的粮谷,原本主要依赖于乐安一郡,同属青州的齐国、北海等地则往往敷衍,济南郡则宣称只供应屯扎历城的“复仇军”。此前苏峻南下泰山“剿匪”,软硬兼施,从羊鉴嘴里又掏出来上万斛粮,以供西征之用。然而这一路上,府库泰半空虚,野民也多饥馑都被羯兵给掳走了如今粮不见多,军却膨胀,怎么可能不出问题啊?

    这也是苏峻止步于瓦亭的原因之一。他一方面遣参军贾宁返回青州,去向王贡与其他守相讨要粮草,一方面派管商、弘徽等将率兵南下,去威逼陈留、济阴等未遭羯祸的郡县交出存粮来。邵竺提出建议说:“闻贼之粮,自白沟西输,聚之于枋头,何不发兵渡河北上以抄掠之?若能夺取枋头,不但我军食粮有着落,羯贼亦不能久战于荥阳矣。”

    然而苏峻却不肯答应。主要就近的渡口还掌握在张敷手中,若自黎阳等地强渡,一则河宽水急,二则羯赵早就沿河布下了不少堡垒,危险系数相当之高。当然最重要的,苏峻还不想直面石勒主力,而若夺占了枋头,哪怕只是作势攻取,石勒肯定会杀回来跟自己拚命啊!

    还不如再等等荥阳方面的消息,一旦祖逖稳占上风,石勒败退可期,自己再渡河杀向枋头,则败敌之首功,就连祖逖都未必能够抢得过去。

    邵竺的献策得不到重视,且军中粮秣不继苏峻有粮当然先供“东莱营”,对于邵家军则往往只发些陈谷、稗糠来凑数上下皆苦。段文鸯忍不住了,直冲苏峻大营,出言直谏,却被苏峻给轰了出来。于是邵、段、刘等将便聚在一起商议,刘遐道:“若能如邵将军之计,渡河威胁枋头,则形势瞬间为之一变。奈何苏子高似勇实怯,不敢为也。我等实非其所辖,不过暂时依附而已,何如自行其事?”

    邵竺犹豫道:“我等家眷、厌次百姓,都在乐安,岂敢妄为啊?”

    段文鸯道:“厌次流人,既为平民,须不由苏峻管,我看王太守(王贡)、谢县令(谢裒)俱是好人,既舍良田安置各家,岂有迁怒之理啊?不如趁着石勒在荥阳,后方空虚,我等渡河杀去,免得受苏峻的闲气他临战往往使我等先攻,却自受其利,何等的可恶!”

    刘遐瞥了段文鸯一眼,心说那还不是因为你每每中其激将之计的缘故嘛……只不过段氏本是旧友,又曾一起固守厌次,邵竺等早就把段文鸯当成一家人了,则他既受激,邵家军也只好流着眼泪跟进。

    听了段文鸯的话,邵续却还是摇头,说:“如今我部残损,补充又少,不足两千人,且粮谷物资不继,哪有力量独自北向呢?”诸将商议良久,最终的结论,呆在苏峻麾下,实在受气,不如暂且离远一些,方便咱们整编和扩军。于是几个人跑去反复哀恳苏峻,又请韩晃等将帮忙说情,才被准许暂且东退至韦城歇兵。

    张宾在幽州,既败慕容氏,相信短期内不会再遭逢强敌,他终于抽出点儿空闲来,可以谋划天下大势了。

    原本对于张敬的主张,张宾就抱持怀疑态度,当听说祖逖实将晋之中军后,更是不禁慨然长叹道:“我天王危矣!”

    幽州和荥阳终究相隔甚远,消息传递非常缓慢,而且战事具体如何,石勒也没必要向张宾报备,这就导致他所获得的消息不但滞后,而且含混不清。他只是知道,祖逖诈病,实际复起而统领晋军,与赵军主力在荥阳交锋。

    《孙子兵法》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张宾由此恼恨张敬,你怎么能够把战胜的希望,寄托在难以确定的祖逖的病情上呢?即便祖逖不是诈病,他也有可能突然间有所恢复啊;至不济洛阳还可能快马召来裴该或者关中军其他名将指挥战斗,则以此为赌,能有几成胜算?

    不要提长平之战。以赵括而易廉颇,这不是秦人撞大运,而是应侯范雎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一步步因势利导,才把战局拉向对己方有利的一面。除非张敬、程遐是施了高明的反间计,使祖逖必须去位,不能掌兵,否则依靠不确定且随时有可能改变的前提条件,怎么能够导出胜算来呢?

    对于石勒的此番豪赌,张宾原本认为不过五五之数,如今则判断胜算萎缩到了三或四成多半是会以大败而告终的!

    张孟孙在骨子里就没有石勒那种横冲猛撞的劲儿,想当年他设谋使流离无所的石勒进据邯郸、襄国之间,局势看似不利,其实也有六成胜算在得到裴该的附和后,感觉可以提升到七成;而如今石勒已有整个河北,甚至半个并州作为根据,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在张宾看来,没有七成以上胜算之仗,就不值得去打。只可惜,石勒的性格他固然可以理解,张敬的妄想就彻底难以评断了。

    张敬啊张敬,为了爬到老夫头上去,你至于将国运做千金一掷吗?

    所以张宾必须为石勒战败后的局面,预先谋划应对之策。在他想来,石勒早败要好过晚败,因为早败则物资消耗并不甚大,尚有余力凭河而守,以防祖逖趁胜追击,长驱直入;而若晚败,十数万大军在外,很可能把家底掏空,恐怕到时候少兵乏粮,连守都难以守住了。只是这不是张宾所能够决定的,他可以写信去劝说石勒退兵,但估计作用不大。他自然不能劝告石勒:你还是赶紧败了为好啊!

    于是隔过程遐,给各地守将写信,要他们先期在河北地区的各个要点上比方说朝歌、三台、内黄、邯郸等地屯扎粮草、预设防线,以期一朝有变,可以逐层削弱晋人北进的锋锐。他还写信给安,分析局势,要安做好一旦石勒战败,被迫只能放弃乐平和上党,以尚有战力的并州军东进,相助大军断后的准备。

    此外,在幽州搜集物资,整训兵马,并在燕国沿海地区扣留商船,以便将来快速南下增援。张宾还遣人通过宇文部西去,贿赂拓跋豪酋,煽动说裴该既得新兴,有可能北上收复雁门,驱逐拓跋之意……

    他写信给祁氏,分析道:“晋之大司马素雄强,野心炽烈,欲混一天下,尽复晋土,则我赵在,拓跋可两得利,我赵亡,拓跋亦必被兵。尊先单于与刘越石有血盟,与裴文约则无旧恩,女国使岂可不深虑耶?”

    又在慕容部内,乃至平州,散布裴该必篡之言可惜他也就只能影响到幽州附近的这几股势力了。

    之所以隔过程遐,嘱托各地守将,是因为张宾深知程子远的性情,那家伙就算明知道自己错了也是绝不肯承认的,则我若致书于他,必被弃若敝屣。当然此举易启人主之忌,只是国家危在旦夕,张孟孙也只得硬着头皮,暂时不考虑自身的安危了。

    果然有守将将张宾之信,直接通报给了程遐,程遐不禁切齿道:“老贼可恨,乃欲沮我军心、士气么?!”即将此情添油加醋,禀报在前线的石勒,说:“太傅以陛下为不智,既至幽州,常言天王不用我言,必然丧败。复密致信于各地守相,怂恿彼等割据自守,甚至劫夺南输之粮,欲坏陛下之事……”

    这刁状告得比较狠,说张宾要地方将领扣留下本该输往前线的粮草,这自然是无稽之谈。但程遐知道,大军在外,粮秣供输最为重要,以此谎言,必能给张宾以沉重打击;再者说了,他筹划军粮,忙得是焦头烂额,也觉难以久输,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把责任全都推到张宾头上去!

    果然石勒见到此信,不禁勃然大怒:“张宾岂敢如此?我不用其计,彼便老耄昏悖至此了么?!”即命书记草诏,送去幽州责问张宾。

    这个时候,他仍然顿兵在荥阳附近,难以再迈前一步,士气由此而日渐低靡。石勒不动,祖逖也不动,只是惯常用小部队作骚扰性的攻击;而若石勒有什么大的动作,祖逖九成都能料敌机先,加以防堵。晋人恃坚而守,屡屡挫败羯军,羯军日战殁乃至亡失数百人那些临时从河北征募的兵士、役离家日久,无不思归,常有逃亡者。

    张敬对此提出了两个应对方案,一是发一支兵马自管城南下,攻打京县。若能取下京县,即可从三个方向包围荥阳,复经阳城山、嵩山之间挺进伊洛盆地。石勒尝试了一回,被祖逖出兵救援京县,奋战一日,将羯军逼退。

    倘若自京县东面的梅山再绕远一点,自然也可以前往阳城山、嵩山之间,但有京县阻隔在其间,粮道根本无可保障,这种绕路远袭,基本上就是去送死的。

    张敬的第二策,是如今只能壮士断腕,召河内的兵马南渡增援。虽然如此一来,河内防线有可能崩溃,但若能仗着人数优势尤其河内兵还是生力军击败祖逖,突入伊洛盆地,则这个损失还是勉强可以接受的。

    石勒筹思数日,万般无奈,只得从此下策,于是行文河内,要王阳等将只在各城留数千人把守,主力秘密东归,于扈亭附近渡向河南。

    只是数万大军于敌前运动,即便再怎么隐秘其事,被发现的概率也是相当大的尤其在对方早就防着你这手的前提下。祖逖出兵前便即传信给李矩,说我若能在荥阳与羯贼主力久持,石勒欲进无路,欲退不甘,很可能会召河内之兵南下应援,世回你千万警惕,随时探查羯军动向,及时向我禀报。

    因此王阳等方动,李矩便即有所察觉,即刻遣人自孟津南下,快马一日疾行百里,两日后便即进入荥阳城,向祖逖禀报。祖士稚不禁笑道:“羯贼锋锐已挫,唯能出此下策,其后数日,或有血战,我当谨守荥阳,使贼不得寸进。”他的计划,是趁机命李矩在河内发起迅猛攻势,尽快夺取州、怀等县,甚至于突入汲郡,威胁羯军粮道,如此一来,石勒即不欲退而不可得矣!

    只是李矩在河内,原本与王阳等势均力敌,王阳等既南下,也必会严密布防,以期久守。李矩赢是赢定了的,但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实在难以预料啊……

第十八章、外兵进京

    裴诜奉命东行,乔装改扮,混在长安向洛阳进贡、献礼的车队之中,秘密进入了洛阳城,暂居殷峤府上。

    他和殷峤详细地研讨了一番当前的局势,殷峤说:“祖公于荥阳阻遏贼势,前后一月,虽失厘、陇诸堡及敖仓,却使石勒再难寸进,在某看来,贼已将强弩之末,不足为患了。”但随即就略略一皱眉头,又说:“只是近日朝中常有攻讦祖公,云其不能进破羯虏,唯期坐守,致数十万贼逡巡不去,诚恐威胁洛阳……”

    裴诜听了,也不禁蹙眉,说:“倒似廉颇在长平……”

    当年廉颇在长平抵御王,自四月而至七月,其垒屡破,乃坚壁不战,赵王数次请其出兵,廉颇不应,于是赵王信秦间之言,召还廉颇,而易以赵括,遂有长平之败。那么,倘若不罢廉颇,他能不能打赢那一仗呢?后世除了极少数自称还原历史“真相”的文章外,多数都认为廉颇即便不胜,亦绝不至于战败。

    因为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两军始终在长平地区对峙,虽然赵军的营垒多次被王突破,但很明显退却不远,且主力未丧,尚能固守新垒,才使秦王被迫要使反间计。从赵王多次命廉颇出战来看,即便赵军稍弱于秦师,双方兵质、兵数,相差不会太多,则守易攻难,一旦秦军前进之势受挫,士气必然下降,再想攻破廉颇坚垒,难度是相当大的。

    否则的话,范雎也不会设谋使赵易将了,以赵括易廉颇的主要目的,就是看中小年轻性情傲、经验浅,必从赵王之命,出垒应战……

    裴诜并不怎么懂打仗,但他因受裴该的影响,而在军事上天然信任祖逖,再加殷峤也认同祖逖之策,乃觉当前荥阳的战局,与秦赵长平之战差相仿佛。那么在这个接骨眼上,最可虑的事情,就是朝廷易将,或者逼迫祖逖必要出战不可了。

    殷峤乃道:“贼深入我境,其势与长平之战又不尽相同……”那会儿秦人可是已经得了河内的,以之为前进基地,攻打上党,距离并不遥远,是故其后秦王才能亲至河内,尽发河内之民以应援白起。可如今石勒不是从汲郡稳步过来的,而是先取厌次,复经兖北,路途遥远,兵已数战,情况比当年的秦军要糟糕得多

    “是故我料一二月间,贼势必沮,候其将退时,祖公必能全力出战,可谋一举摧破之……”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赵都邯郸距离长平也不算近,且中有太行险隘阻隔,而如今荥阳离洛阳才多远啊“只是出兵时机,唯祖公自断,朝廷绝不可催促。”

    殷峤担心裴诜此番秘密前来,也是想跟梁氏似的,打算搞事儿,因而紧着剖析战局,并说倘若朝廷易将,或者逼迫祖逖出兵,则洛中局势将会变得极其凶险。

    裴诜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笑笑说:“君勿忧也,我等若是掣肘祖公,使其兵败,导致社稷倾危,此岂大司马所乐见者乎?我自不敢悖逆大司马之命而行。”

    其实裴诜更担心的,是一旦自己在其中玩了什么花样,导致祖逖兵败,难保不会泄露行藏,到时候裴该哪怕心里乐意,也肯定会把堂兄推出去,以息谣止谤绝对不是我命令裴诜这么干的啊!裴子羽自然希望裴该归洛,更进一步,但他真没打算为此而作出牺牲况且还有可能遗臭万年……

    他既然表态了,殷峤不禁长舒一口气,说:“正当如此。大司马顺天应人,志在驱逐胡羯以安中国,岂能行此诡道呢?必使人心悖离,反倒得不偿失了。”

    顿了一顿,又道:“洛中虽有异言,朝廷尚在犹疑。一则以祖公之威,其谁可以逼迫?”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连廉颇都能屡次推拒赵王的出战之令,何况实执中军权柄,且还挂着“录尚书事”头衔的祖逖呢?

    “二则即欲易将,今之洛阳,却连赵括也无……”别说名将了,就连名将家的二世祖,如今洛阳城里都很难找出一个来,那还能用谁来替换祖逖啊?荀氏兜里若有这般人选,早在出兵前就提溜出来了,又何必要命之以许柳呢?

    殷峤说因此只是一些中低层官员在煽风点火,奏上尚书,我多半都设法给驳回去了;而即便我不驳,荀邃他们也不敢骤下决断;即便荀邃首肯了,估计门下也得驳回。所以暂时不会出什么事儿啦,只是“彼等身后,其无人乎?难道是羯贼欲使反间计不成么?”

    说着话注目裴诜,那意思:不会是你们跟背后煽动的吧?

    裴诜回答道:“此事不可不虑,君当使人密访之,以洞悉其情。”那意思,绝对不是我干的,你可以派人调查,我不怕。

    裴诜此来洛阳,纯粹应付差事,他打算多方搜集前线和洛阳城内的情报,然后等王贡从东方赶来,再一股脑地交付给王贡脏水让他去淌,我可绝对不能沾啊。固然,倘若局势发生什么大的变化,出现大好时机,裴子羽也是绝不肯放过的,只是在他看来,数月之内,出事儿的可能性不大。

    随即裴诜又在殷峤府中,秘密会见了一些人,都是他布设在洛阳的棋子裴诜和王贡,分管东西方的情报工作,但职权范围有所交叉,并无一条明确的分界线,因而对于首都洛阳,两人都各自有所布置,并且相互间不通消息。

    裴诜密召来的其中一人,正是那位尚书令史孙珍孙士圭。

    孙珍告诉裴诜,以张异为首,有一群小吏暗中串联,以拥戴大司马为名,似欲在洛中兴风作浪,我如今已经打入了他们内部。但具体情势,尚且不明,搞不清楚他们究竟是羯贼的奸细呢,还是王子赐的私人……

    裴诜就问了:“闻近日有非议祖公之用兵者,得非彼等所为么?”

    孙珍回复道:“张异颇警醒,不使我知太多事,此事尚无头绪……或者乃荀氏一党所为,亦未可知也。张异唯勾连各署下吏,煽动怨望之心,于公事上敷衍而已,不肯实心任事。”顿了一顿,又解释说:“荀氏等素倨傲,依仗其门第、财势,欺压小吏,且惯清谈而不能任劳,即便无张异煽动,中朝亦迟早是这般局面。

    “尚书省内,幸亏还有殷尚书居中调度,否则,恐怕东输荥阳之粮秣、物资,亦有差池,未必能顺利供应……”

    裴诜用手指关节敲打着桌案,暗忖道:也就是说,倘若没有殷峤,说不定中枢的事务就会停摆,就算我们不扯后腿,祖逖也多半战败……那多好啊,不用我背锅。再转念一想,也不对,即无殷峤,还有卞哪,说不定过两天他的病就好了……

    于是关照孙珍,说你继续潜伏,假装和张异他们一条心,但是千万要谨慎,别被他人当了枪使,彼等若有什么特异的异动,千万及时禀报我知道。孙珍唯唯而去。

    孙珍去后不久,殷峤从尚书省回来,告知了裴诜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消息:“祖前军率部出城去矣!”

    裴诜闻言,不禁吃了一惊,忙问:“难道是荥阳战事不利么?”前军将军祖涣是受命留守洛阳的,理论上不可轻动他一走,洛阳城内就只剩下数目不全且训练不足的五校和少量戍兵了则除非荥阳方面实在吃紧,急需增援,否则祖涣为啥要领兵出城呢?

    殷峤却摇头道:“祖前军此去,非向东也,而是北向……”

    祖涣自然不是去增援荥阳的,而是北渡黄河,增援河内,以襄助李矩尽快攻破羯军防线,收复整个河内郡。只要羯赵在河内的防线一破,则李矩东可以威胁汲郡,北可以威胁上党,对于祖逖而言,这一局棋,满盘皆活。

    这可以说是祖、石之间的最后一场赌局,就看是石勒先利用绝对优势的兵力击破祖逖,还是李矩先尽复河内了。虽然在祖逖看来,我基本上已经掌握住了战役的主动权,即便最终荥阳失守,也能够退守成皋,再堵石勒,直至敌人粮尽而退,且李矩在河内的胜算亦相当之大;但终究战无必胜之理,万一不幸李矩掉了链子,迟迟不能打开局面,而我又重挫于从河内过来羯赵生力军呢,该怎么办?

    由此才决定调动祖涣的留守兵马北上,去增援李矩,为河内战局再加一枚砝码。

    当然了,即便洛阳无警,也不可能彻底放空,一旦放空,必致人心骚动,于前线战局不利。而且祖士稚终究是人臣,他可以完全不把荀氏当一回事儿,但不能不顾虑司马邺的想法。固然天子唯垂拱而已,可你要真把他身边儿的兵都抽空了,小年轻一害怕起来,御笔严命自己回军护驾,这旨意可不好硬扛啊。

    封建时代,君权至大,固然皇帝的意图要受到相权和百僚的制约,可若是真把皇帝逼急了,完全不考虑因此而人心悖离、权威丧尽,甚至于皇位不保,直接掀桌子,那也是挺够臣子们喝一壶的。

    因而祖逖同时下令给屯扎在河南的右卫将军裴丕,要他挥师入洛助守。裴丕本是裴该布置在洛阳附近地区,以应不测之变的一枚棋子,理论上只听裴该调遣;但裴该也早就承诺过祖逖,说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裴丕可从祖君之命。终究伊洛地区的防务重任都压在祖逖肩上,不可能空放着一支兵马,连祖逖都调不动吧,浪费事小,逢有危难,再向长安请命,必然缓不济急。裴该是出于对祖逖的绝对信任,当初才承诺了此事。

    因而午前祖涣才走,朝野内外还没能彻底反应过来,黄昏时分,裴丕就领着兵进城了,于是上下得安。

    裴诜闻知此事,不禁大喜道:“此天之所以资大司马也!”当即秘密驰入军中,去和裴丕密商。

    裴诜的意思,是想让裴丕趁机掌控住洛阳的防务全权,则随时都可以找个借口发动政变,迎接大司马还洛。当然啦,祖家军近在咫尺,大司马却在千里之外,此时是绝不能够草率行事的,否则不但大计难成,还容易导致前线丧败,羯势大炽。必须得等石勒败退,祖逖往追,赶得远了,然后再可应机而发。

    二裴军中密议,几乎于此同时,荀邃和祖纳联袂过府拜访太尉荀组,同样摒人私谈。

    荀组荀泰章已经六十多岁了,垂垂老矣,身体衰弱,精神倦怠,因而虽然挂着“录尚书事”的头衔,名义上执掌朝政,却往往称病不肯赴省办公,把担子全都交到了侄子荀邃肩上。他曾经慨叹荀邃兄弟从政经验还不够丰富,行事每每有所疏失,否则的话,我也可以跟梁芬一般告老致仕,去颐养天年了。如今风云动荡,稍有不慎,即便云端鸿鹄也可能堕落尘埃,所以罢了,我再鞭策老骨,扶持你们兄弟几年吧……

    因而虽然逐渐卸下肩上的重担,却命荀邃,逢有大事,或者难以决断者,一定要来跟我商量。

    荀道玄由此才与祖士言联袂而来,向叔父问计。他先陈述了一番今日的变故,祖纳随即便道:“舍弟但筹划军务,于政事向来生疏,乃召裴盛功入京……”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说:“此举,无异于开门揖盗也!还望太尉相助,筹划应对之策。”

    荀组先望望荀邃,叔侄二人用眼神作无声的交流,随即他又将目光移向祖纳,缓缓地问道:“士少何出此言啊?裴盛功亦中军之将,则以其护守都畿,有何不妥?”

    祖纳一时语塞,不禁斜睨荀邃。荀道玄便道:“叔父,守都之责,向来归于祖公,我家唯残破的五校,或许尚可调动。而如今祖氏兵马,络绎出京,却召裴盛功来,使愚侄不禁想起一桩故事……”

    “卿所想何事啊?”

    “后汉之时,何氏掌兵权,而袁氏为士大夫领袖,但协力同心,足可定朝纲而安社稷。惜乎何遂高不自信,乃召外兵入京,遂有董卓之乱……”

    荀组双眉一竖,呵斥道:“噤声!汝乃以荀盛功为董卓乎?或者以某人为董卓乎?!”

第十九章、中书宦者

    荀组呵斥荀邃,说你未免想得太多了“昔于汉季,董卓所部不过数千凉州军,倒是与今日裴盛功所领近似。然而因何苗依附之,董卓复夺执金吾丁原军,方能逐袁、曹而倡乱,裴盛功何能为此啊?比拟大为不类!”

    荀邃赶紧拱手致歉,说我只是一时间没有想到合适的前例罢了,叔父您明白我的意思就好啊。

    荀组闭上双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回复道:“卿等所虑,是唯恐裴盛功来之易而去之难吧……”

    荀、祖二人之所以对裴丕率兵进京感到如此的惶恐,要急着去向荀组问计,关键就在于,对裴该权倾当朝之事,以及曾经遍传洛中的谶语所指,他们全都是哑巴吃黄连心里有数的。

    某人的实力和势力到了哪一步,自然会对朝局产生难以遏制的影响,甚至于翻天覆地,对此,作为积年政客的荀氏叔侄、祖士言等人,当然不致于掩耳盗铃,假装瞧不见,于国家的前景、家族的前途、个人的荣辱,多少也会做些设想和筹划。就总体而言,他们的希望都是维持现状,能多拖一天是一天……

    司马氏的名望实在已经跌到了谷底,再加上勉强可算嫡流的只剩了一个司马邺,且又无子,作为朝臣,总难免思虑万一万一司马邺少年夭折呢?万一他没有儿子呢?晋室权威,必将彻底倾颓,那到时候还有谁能够挽救啊?

    实话说如今司马邺表面上的权威,那全是裴该和祖逖二人哄抬起来的,若仅靠此前的索、梁芬,或者靠荀氏,必不足以统驭天下起码建康政权在司马邺还都之前,就一直跟长安政权貌合神离,甚至还常起龃龉甚至争乱。那么倘若某一天,祖尤其是裴不想再维持这家皇权了,则晋祚尚有延续的可能吗?对于此事,实不必谶谣播传,中原士人但凡有些脑子,且关注国事的,无不咸知,何况官宦传家的荀道玄、祖士言呢。

    要他们力扶倾危,护持皇权,不但没有能力、信心,其实也没有足够的动力。最大的希望是维持现状,或者稍稍做些改变,最终祭由司马,政归裴氏,那也不是不能接受的结果。实话说以世家大族的代表裴该虽然裴该在长安之为政,多少偏离了世族的利益,但可以认为那只是权宜之计与司马氏共天下,就等于世家与皇权共天下,于此,起码荀氏是乐见其成的。

    当然啦,虽然就理想而言,荀道玄和祖士言非常接近,但具体到对时局的看法,两人多少还存在着一些分歧。祖士言终究书生气重一些,他认为大司马有擅权之意,而无篡位之心,只要我等尽力稳定朝局,则只待社稷光复,河山一统,自然可以导向君臣共治的局面。荀氏叔侄则不会那么天真,他们希望能够拉拢祖氏来拮抗、制约裴氏,以避免裴该迈出那最后一步。

    然而双方都认为,一旦天下大定,裴该不得不撤行台而归洛阳,到时候中朝官署有限,而关西士人无穷,是断不肯自弱其势,与荀、祖共列朝堂的。说白了,即便裴该没有野心,亦难保其属下不起妄念,即便裴该有与司马氏共天下之意,也拦不住裴嶷、陶侃等辈冀望于鼎湖攀龙吧。

    所以肯定会形成一场拉力赛,荀、祖想把裴该往假皇帝方向扯,裴、陶却想把他往真皇帝方向拉,这是绝对难以避免的。

    落实在今日裴丕之率兵进京,固然是祖逖的失策,也可以看作是裴氏的布局。荀邃因此就说了:“倘若裴盛功趁机尽夺都内兵权,控禁军而统五校,则中朝之事,彼一言可决,岂可不虑啊?”

    终究天下动荡了那么多年,藩王甚至只是外将控制了京畿之后,掌握朝局、杀戮由心,十数年间屡见不鲜,大家伙儿都习以为常了。若当太平盛世,朝廷又拥有绝对权威的时代,则必无人胆敢如此妄行,就算妄行了,也很快就会被镇压下去;如今则不同,纯以武力掌控朝政,挟持天子,会被认为是顺理成章之事荀、祖因此而忧虑,裴诜也以此作为自己谋划的根基……

    故而若被裴丕彻底控制了中朝,祖逖又为羯赵所牵绊,不及回师,说不定裴丕就会对朝廷来一场大清洗,一旦罢黜荀、祖,西人布列朝堂,那么待到裴该回来的时候,等着他的会是一乘戎辂呢,还是一顶青盖呢?

    类似这些话,荀氏叔侄自然于私下里也商议过,但如今祖士言在旁,话就不可能说得太过直白了祖纳亦然,出于官僚习性,他也不肯明说。因而荀邃才只得举了个不那么恰当的例子,谁想却遭到荀组的当面呵斥。

    而且荀组随即又斥责道:“卿等控制台省,实掌国事,如何应对当前的局面,难道还一定要来问我吗?五校、禁军,绝不可落于裴盛功之手,既知此情,何不早作安排!”终究裴丕才刚进城,就好比董卓初进洛阳的时候,不也耍尽了手段,才得以掌控朝政吗?如今就看谁动作快了,你们还有时间巴巴地跑来向我问计?这事儿有那么难吗?

    荀邃便道:“日已暮矣,即有朝命,亦须等待明晨。是故愚侄等特来禀报叔父,虽有谋划,还须叔父首肯。”顿了一顿,又道:“实于都中,难觅可将五校者……”

    荀氏夹袋里就没有合格的中高级将领,祖氏可用者,也都领兵在外,那么该由谁来统合五校,以与裴丕相拮抗呢?倘若裴丕想要用强,虽然他也同样缺乏战斗经验,终究其军本是裴该旧部,又久练于河南,实非才刚七拼八凑起来的五校可比;而若裴丕纯靠政治手段,尝试走正常程序呢?有殷峤,可能还有卞为其助力,荀、祖等人恐怕也很难压制得住啊。

    所以随便任命一名官僚总统五校乃至戍军,肯定是不行的,而尚书兼领禁军又破坏制度。虽然就理论上来说,荀组身为太尉,可掌兵权,但一则老头儿岁数大了,精神不济,二则荀邃也雅不愿让风烛残年的叔父顶在跟裴氏争斗的第一线。

    因而他跟祖纳商议良久,最终得出来一条近乎异想天开的计策,但那就必须得要请荀组帮忙背书了……

    于是三人密商良久,等到祖纳先告辞而去之后,荀组就悄声对荀邃说:“卿等所计,明为拮抗裴盛功,实为劝止裴文约,然而若逼之急,诚恐西人跳梁,卿可心知否?”

    荀邃点点头,说:“正如叔父所言。侄儿今日为此,乃仿效梁公,欲进而先退,使他人当其强。敌若知难不进,我可收其功,敌若顽强继进……其咎不在我荀氏。”

    荀组微微一笑:“卿能虑此,则我无忧矣。”

    翌日一早,荀组竟然亲至尚书省,随即强硬地通过了决议,奏上门下,华恒不敢驳,更上中书,自然也顺利取得了司马邺的首肯。随即制书下达,命五校及宫禁诸郎从此听命于中书说白了,把五校交到了用事宦者明达、朱飞的手中。

    当日晚间,出省返家之后,殷峤便将其中缘由,备悉地向裴诜解释了一遍,然后双手一摊,说:“由此投鼠忌器,即便我在省中,并加卞尚书,二人合力,亦不能助盛功夺取五校之兵矣……”

    魏、晋之际,阉人的地位本是很低的,不但不可能出现后汉的“五侯”、“十常侍”,亦不存在胡汉的王沈、宣怀。然而近年来因为朝政重理,官吏新命,却使得宦官逐步控制了中书之权。

    晋初中书的权柄很大,如荀勖、张华、和峤、华等都做过中书监、令。但在长安小朝廷肇建之时,人才匮乏,官署多阙,索等唯掌尚书,而把中书、门下等制约机构都彻底放空了;即便司马邺复都洛阳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尚书独重,而中书无人,门下散秩。主要原因,中书本职是负责向尚书省传达天子之命,并将尚书所奏上呈天子的,而既然天子无权,事总尚书,那还要中书有啥用啊?找俩宦官负责跑腿就够了嘛。

    再其后华恒合侍中、门下为一省,用以制约尚书,趁机就有官员跳出来,请复中书也不管是否合乎时局,就要把一切制度全都恢复到王朝兴盛之时,这是不少官僚固有的病态思维。可是荀组等人自然不愿意再起个中书省,以制约自身,于是援引汉武帝初设中书之旧例,使宦者担任中书。

    当然啦,士人是绝不乐见宦官掌握实权的,因而虽命中书,却既无省,也不设监、令,只挑出国初专掌呈奏案章的通事、舍人两个低级职位,以授宦者。原本负责跑腿的明达、朱飞二阉,不过加个名号罢了,实际事务并无增添。

    这两名宦者,本是司马邺旧臣,跟着他从洛阳逃到长安,复自长安再迁回洛阳,资格很老,瞧上去也忠心耿耿,因而深受司马邺的宠信。

    不过原本只负责跑腿,呈递奏章,以及天子之命,连封缄都无权打开的中书通事、舍人,如今竟然让他们掌握五校,这确实是一个异想天开的主意宦者而掌兵,自汉末以来就从未有过啊!故此荀邃、祖纳才要去恳请荀组,必须您老人家出面,才能够将此事确定下来。

    荀组照样是援引故事,中书而掌五校,是有先例的当然啦,那会儿中书之职不由宦官担任,而且禁军也不是低级的通事、舍人所可以调动的。

    殷峤就此将前后因由,详细分析给裴诜听,完了说:“荀氏不敢拮抗令兄盛功,而恐盛功以兵威凌迫彼等,乃故使宦者将五校也。明达、朱飞皆天子近人,则攻彼二人,恐怕累及天子,有伤大司马之誉……”

    中书虽然无省,终究曾经是超迈于尚书省之上的枢机要署,则既然遵照“前例”使其掌控五校,依照正常渠道、正规程序,就很难再夺其兵权了。而若是用强呢?等于直接往司马邺脸上扇巴掌啊!裴丕固然仗着手中的兵马,更仗着裴该之威,可以不把诸尚书放在眼中,起码敢于阳奉阴违,却暂时还不敢以臣而凌君。要以臣凌君也得等裴该亲自来干,裴丕、裴诜兄弟是没有这个胆子的,殷峤、卞自然更没有……

    裴诜闻得殷峤之言,不禁苦笑道:“荀氏是欲以天子为盾,故使家奴掌兵。彼等以为宦者不足为虑乎?近于胡汉,即有王沈、宣怀之乱政……”士大夫普遍敌视宦官,但同时又不把宦官放在眼中,以为循着正规程序,随时可以把作恶的宦官给轻松捻死。但问题是宦官不会依照正规程序、朝廷法度做事啊,一旦坐大,反噬士大夫之事,史不绝书。

    终究汉代阉宦乱政之事,去今已远,而官僚们往往是健忘的。

    “彼今纵猛虎出柙也,其意分明在大司马!”裴诜轻叹一声,随即便道:“欲破此局,除非阴谋秘计,不能如我等所愿……”然而耍阴谋他自认不如王贡,再加上既要脸,又谋退步,则在洛中耍阴谋,实在是自缚手脚,且投鼠忌器……还是只能等王贡来了,再让他去伤脑筋吧。

    但是裴丕既然率兵入城,哪怕不能尽夺洛中兵权,我也一定要想方设法,使他可招之即来,却不能挥之即去!

    二人正在商议间,突然门上来报,说天子召集群臣,会聚禁中议事。

    殷峤不禁大吃一惊大半夜的皇帝召见?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别说司马邺基本上唯垂拱而已,即便是个实权在握且勤政的天子比方说武皇帝……哦不,他不够勤政若无大事,也不可能夤夜急召重臣啊!

    急忙穿戴衣冠,乘车前往禁中,临行前还关照裴诜,说子羽你赶紧驰去盛功军中,严密戒备,等我的消息我有预感,此事或与今日对宦者的任命有关,禁中必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将会极大地影响朝局!

第二十章、帝星的迁播

    殷峤的预感落了空,禁中确乎有大事发生,但暂时还未见得会影响到朝局……

    且说司马邺夤夜召集群臣,包括尚书、门下二省的主要官员,以及诸卿,还有寥寥无几几名宗室,只是为了宣布一个好消息:“太医诊断,皇后已有身孕矣!”

    也不知道是司马邺不必操劳国事,自可在宫内勤劳播种的缘故啊,还是梁皇后私拜帛尸梨蜜多罗所授佛像起了效果啊,总之在经过梁氏父女长时间的忧心后,梁皇后终于数月天癸不至,命医诊断,确定了是喜脉。

    司马邺真是大喜若狂啊,即命宦官将此事遍告群臣,大长秋梁芳却建议说:“此乃陛下长子,又是嫡子,若无意外,千秋万岁之后,当为中国之主,自当遍召群臣,当面宣布。”司马邺尚在犹豫,终究皇后只是怀孕,还没有分娩,这谁知道肚子里是男是女啊?但梁芳却一口咬定,说这肯定是个儿子“连岁捷报,大司马又收复晋阳,此上天庇佑我晋之相也,岂可不与陛下一储君乎?”

    旁边儿宦官朱飞也随声附和明达恰好出去整顿五校了。

    司马邺盼望这儿子也盼望了很久了,小年轻欣喜若狂之下,就一时脑袋发晕,听从了梁芳、朱飞之言。于是遍召群臣,亲口宣告这一喜讯,群臣自然三呼万岁,纷纷表示恭贺。但是等到退出来之后,王卓论官位他自然不够资格,论爵位才得同样受召却凑近殷峤,压低声音说:“皇后腹中,尚不知男女,天子便夤夜而召群臣,宣说此事。行事如此轻佻,岂堪奉大宝?”

    殷峤瞥了王文宣一眼,淡淡地回复道:“天子尚在青春,或受梁氏之惑……”这个“梁氏”当然不会是指皇后,而是指皇后之父梁芳“倒也罢了。如此失礼,无人君之行,群臣却无所谏言,才最可虑。”言下之意,没人打算匡正皇帝的过失,因为没意义啊,反正也没真把你当颗菜……

    他当然想不到,皇后肚子里这块肉,对于日后的朝局发展,竟然也会产生一定的影响。

    且说司马邺宣布皇后有孕的同时,梁芳退至宫外,却未返归己府,而是跑去邻家,敲响了房门。时候不大,有仆役出来相迎,梁芳迈步而入,只见此间主人已在庭院中端立静候了。

    这位主人是个女子,穿着非常简朴,乌黑的长发挽起,只用蓝色丝带系扎,并插一枚荆钗罢了,别无首饰头面。其容颜清丽而无点滴媚态,不施脂粉而肤色天然净白,唯眼角略有些鱼尾纹,可见青春已逝,岁数并不在小了。

    梁芳疾趋而前,拱手致礼,口称:“魏大家。”

    “大家”之称,当世用途非常宽泛,如妇呼婆母、仆呼主人,乃至于近臣或后妃以呼天子;但以男性而呼女性为大家,且很明显梁芳并非其奴仆,则为敬其学识、德行比方说女史家班昭常被呼为“曹大家”(夫家姓曹),而汉冲帝之母虞美人因无尊号,人亦惯称为“大家”。

    而这位“魏大家”,乃是先司徒魏舒之女,前太保掾刘文之妻,闺名华存。她天性向道,好读老、庄,据说还得了清虚真人王褒的秘传,得授《上清真经》和《黄庭内景经》,习得长生久视之术其实她都已经七十岁了,但瞧上去却五十尚不足,四十颇有余……

    在原本历史上,“永嘉之乱”后,魏夫人随大众徙往江南,担任天师道祭酒,就此而开创上清一派,世称“南岳夫人”,直至“紫虚元君”。但在这条时间线上,中原乱而重定,危而复安,当然不必要再往南方跑了。她原本隐居于本籍任城,因其二子刘璞、刘瑕仕晋立朝,这回是特意跑洛阳来瞧儿子的,且欲再西向关中,入终南山去探访楼观一脉。

    魏夫人清华显贵,且又精通道理,既至洛阳,自然受到朝野上下的一致礼敬,几乎就把帛尸梨蜜多罗的风头抢去了一半儿终究那时候的中国人还是见佛拜佛,见神拜神的,多数并没有专一的宗教信仰。梁芳恰与刘氏比邻,于是赍重金登门,前去恳求魏夫人传授得男之术。魏夫人当时就说了:“天子命中自有嫡男,时至而苗滋,瓜熟而蒂落,何劳求也?”

    如今既然皇后有了身孕,那么梁芳当然要来向魏夫人致谢,顺便就请问:“皇后腹中,果然是天家嫡子么?”

    魏夫人伸手一指天上,淡淡地问道:“梁公看见了什么?”

    梁芳抻着脖子,朝漆黑的夜空望了几眼,不明其意,只能回答说:“但见群星。”

    魏夫人微微一笑:“可见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么?北辰者,帝星也,帝星见耀,光辉璀璨,则梁公尚有何疑啊?”

    其实她根本就没有回答梁芳的问题,既没说皇后这一胎是男是女,也没提倘若得男,是否应和着帝星之位。但是梁芳本能地脑补,觉得夫人之意么皇后肚子里这个自然是嫡长,而且将来也定会继承大宝,统驭万方的!

    因而喜不自胜,连连鞠躬致谢不提。

    且说与此同时,数百里之外,也有二人正在观星,其一乃是大司马幕府的“祭酒”郭璞郭景纯,另一个则是民部令史虞喜虞仲宁。

    虞喜为裴该所用,命其观天测象,修订历法,他在闭门造车了一段时间后,就主动前去拜访郭璞,想和郭景纯探讨星象问题。原本想着,郭景纯竟然能够观星殒而占出东北当损一大将,肯定是当世大才啊,谁料见面不如闻名,对方于星空的认识虽非泛泛,距离虞喜本人却还有着十万八千里的差距呢……

    那你究竟是怎么天象应和人事,巧作预言的呢?郭璞自然不敢泄露裴该之密,因而只得敷衍说:“占术与星术虽合,却并不同理,君之所学如高山,我之所学若大河,不能相通也。言浅则仲宁必以为诈,言深恐仲宁不解……”观星和算命是两回事啊,你学过算命吗?没学过?那就好办了……

    一番云山雾罩,说得虞喜瞠目结舌,但很快也回过味儿来,这跟自己的兴趣完全背道而驰嘛。他就此对郭璞丧失了兴趣,反倒是郭景纯上赶着贴过来,三天两头向虞喜请教天文问题,并且多次向裴该进言,给虞喜以资助。

    此番就是虞喜用第一笔财政拨款,在长安城东南方的龙首原上,建一高塔,上下五层,天气晴好之时,端立顶层,几乎整个长安城都能尽收眼底。当然啦,他建此高塔,目的不是俯瞰四野,而是仰望星空,出于在城内再找不到第三个志同道合者,因而就把郭璞给请了过来,以分享自己的喜悦和研究成果。

    虞喜观星,志在计算群星之轨迹,以测四时之节气;而郭璞观星,则主要是为了应和人事,断言休咎。所以瞧了一会儿,郭璞就问了:“仲宁,君看北辰帝星,可还算明亮否?近日来是否有冲犯者?”

    虞喜只当郭璞是担心荥阳方面的战局,于是淡淡一笑道:“君欲以天象而应人事,所学我不知也,但自孝惠以来,直至永嘉,未见实有冲犯紫微之彗,近日亦然。”那意思,近十几年间,没见星象有什么特异的变动,可见地上乱事,跟高天繁星,基本上没啥联系或者有联系,但我瞧不出来,就没法跟你说。

    郭璞的神情略略有些紧张和失望,赶忙追问一句:“今夜帝星甚明,难道是社稷牢固之象么……”

    虞喜斜睨郭璞,心中略有所动,不禁笑道:“君可知,北辰虽为群星所环绕,其实所居并非天之正中?”

    郭璞茫然地眨眨眼睛,问道:“难不成……帝居有所偏移?”

    虞喜笑道:“帝居每岁偏移君但见星空四时不同,百辰围北极而转,然据某之测算,即便同一日之星空,每岁亦有细微的差别。”说着话手指星辰,解说道:“先贤之言多阙,首见北辰的记载,是在《汉书》中,云:‘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泰一之常居也。’或者当时的北辰,确乎居于天之正中。然而如今位居天中者,却是天枢……”

    一边说一边将出大摞草稿来,把自己测算的具体步骤,详细解说给郭璞听。郭璞自然是有听没有懂我知道你大才啦,既然你得出了结果,我也就不核算了,反正不会……只是面上神情,似有恍然大悟之象:

    “如仲宁所言,汉之帝星,实居天中,每岁偏移,而今天中者却是天枢是天枢才当名之为北辰帝星也!果然汉季以来,四海播迁,未有十年内而兵戈不举者,魏、吴等国,邦祚亦不长久,是上未能应和天星也……”

    他这话就说得很明白了,大一统的汉王朝前后延续了四百多年,汉亡之后是魏,享国不过五十多年,然后是晋,至今同样五十多年,这不足百岁,都可以算是短命王朝。那么为什么王朝不能持久呢?当然是因为帝星正在迁移、改换的过程中啦。如今新的帝星已然正位,那自然预示着新的大一统王朝即将诞生,且国祚必能追步两汉!

    虞喜闻言,不禁愣住了他从前还真没想那么多。只是虽然虞仲宁并不感冒郭璞那一套,终究董仲舒“天人感应”的纬学早已深入人心了,即便虞仲宁也不可能彻底免俗,追步王充之后做唯物主义哲学家,所以听了郭璞所言这貌似合理啊!

    他官卑职微,不敢往深里想,赶紧朝郭璞一摆手:“郭君,此言出君之口,入我之耳,慎勿轻泄啊,恐怕会招惹祸端。”郭璞颔首道:“君且放心,我自然知道轻重……”

    郭璞在虞喜的“观星台”留宿了一晚,翌晨天不亮便即乘车西归,等着城门打开,然后匆匆返回官署。然而屁股还没坐稳,便忽得急报,说甄将军进讨太白乱戎,竟然大败亏输!

    郭景纯第一反应:甄随那蛮子也会战败?这不可能!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甄随确实是吃了败仗了。

    且说他这次奉命率兵离开长安,去征剿太白山麓的乱戎。太白山乃是秦岭诸峰之一,位于始平国南部,逾山而南,就是梁州的汉中郡了。汉中亦多戎部,其中占据优势数量的,便是与成汉李氏同源的巴氐,各部多拒险要,抗命官军不管是晋军还是成军,全都拿他们没招。

    周访既入汉中,在稳固了南郑周边的盆地沃土之后,为防将来进攻成汉,诸氐会下平骚扰,便多次派遣小股部队入山剿匪。不少氐部被晋军攻破,烧杀一空,残部乃被迫逾山北逃,进入了始平国境内,随即煽动当地住戎,劫掠晋人散民。

    裴该自入关以来,即自冯翊境内的不蒙、荔非等羌部开始,陆陆续续的,将雍州境内诸戎部或降服,或剿灭,对于灭部之民,多数打散了远迁,与晋民混居所受降胡,亦同样办理。按照关中行台的政策,戎赋高于晋赋,但若能着晋服、说晋语,用中国之俗,就可以当你是晋民,不再加税。就表面上看起来,此政策有助于诸戎化入中国,但也不免有人素习难改、晋语难学,始终被边缘化,就此心生怨望,遂受巴氐的煽动,起而作乱。

    当时报至长安,说叛胡不过两三千人而已,啸聚太白山麓这与其说是叛军,还不如说是盗匪。陶侃命甄随前往征剿,甄随初亦不以为意,仅仅调动了本部六百余兵,便即轻率西出了。

    可是谁想到,等他接近太白山之时,叛胡数量已然激增至五千余。甄随骄纵惯了的,面对强敌尚存一丝警醒,仅仅剿匪,却以为老爷一到,自如春阳曝雪,瞬间瓦解冰销,于是才逢叛胡,不及细觇形势,便即发起了正面攻势。

    一开始打得还挺顺利,直迫山麓,叛胡纷纷遁入山中。但随即有一支叛胡兜抄到了晋军之后,寻机发起前后夹击,导致甄随大败,好不容易才杀透重围,西退至芒水岸边。叛胡紧追不舍,军士皆惧主要是甄随几乎从来都没有吃过败仗,这初逢挫败,他在士卒心目中的不败形象当即就垮了纷纷请求急渡芒水,逃向。

    甄随斥责道:“慌什么?老爷吃过的败仗,比汝等吃过的饭还要多,有啥可慌的?!”

第二十一章、归来歌大风

    太白山在武功县的西南方向,距渭水约五十里,东至芒水,西至武都郡的故道,距离也都差不多。这方圆五十里内多平原、沃土,并无城塞,且原本的多处民屯点也已陆续废弃,赐屯民土地,使为国家编户,由此叛戎才能背靠太白山,于此啸聚、劫掠,并且逐渐壮大。

    且说甄随战败,退至芒水西岸,点检士卒,十成里去了三成,还剩四百来人。直到这时候,他才探查明白,当面叛胡不下五千之数,而且其中坚是屠各、匈奴的降人,起码三五百,是颇有战斗力的。

    若如军士所言,涉渡芒水而西遁,固然可保暂时的平安,但县早已废弃,所余残墟,真未必能起什么防护作用,一旦叛胡踵迹而追至,恐怕形势将会更加凶险。那么一口气逃去县,或者绕个圈子北向武功呢?他甄将军又丢不起那个人……

    于是坚决不肯后退,还鼓舞士卒说:“汝等以为,老爷从无败绩么?那是跟随大司马之后,在此之前,老爷可是三天两头吃败仗咧,比汝等吃过的饭,怕是都要多!是故败仗有何可怕啊?老爷不过一时轻敌,才受挫败,如今学谨慎了,自然不会再输!

    “且叛胡虽多,却统属不一,精锐不过三百,其余多是老弱,只要指挥得法,岂有再败之理啊?我堂堂国家上将,汝等也是大司马军正兵,一败犹有可说,再败则无借口老爷还不如先杀光了汝等,再横刀自刎算了!”

    就此分派士卒,结阵御敌。叛胡追来,将晋兵三面围定,反复攻打,却不能克,反倒被甄随利用夜色掩护,把营垒给搭建了起来,连壕沟都开挖了好几条。翌日再战,晋军组织严密,器械精良,出战未必能胜,固守却也不落下风;而一旦受到的压力过大,或者士卒疲累,甄随就亲将十多名健勇发动突击,每每杀得浑身是血回来多半是敌人的血。

    逐渐的,叛胡胆气渐丧,不敢再猛攻晋营,而且一旦发现甄随突出,必然主动让开通路,无人敢直撄其锋芒……

    就这样连守三天后,武功辅兵戍卒六百余人开至,阵于其北,遥相呼应。又一日,县辅兵戍卒四百人亦至,甄随趁机发起反击,大败叛胡,伏尸十数里。

    然而叛胡却又再次遁入太白山中,分散潜藏起来。甄随追杀至山麓,这回不敢再托大了,先寻本地人来,详细探问附近地理状况,然后行文长安,说残敌尚有三千左右,凭山而守,我又搞不明白他们还有多少粮食……为今之计,只能增派兵马,有个两千正兵,便可分道进山剿除之人少了估计比较麻烦。

    其实自出战以来,这还是甄随第一次向后方请求增援,同时也是第一次把战况报至长安城内方败之时,他怕同僚嘲笑,不敢直接上报。然而内线作战,到处都是本方眼线,早就有人把消息给传回去啦要不然武功和县也不会出兵长安城内诸将吏闻报,除了陶侃外,无不似忧而实喜,归家后连酒都能多喝三杯。

    这蛮子,他可算是栽跟头了!

    但是说来也有趣,此前诸将多怨甄随,甚至于暗中祷告,请老天爷让那蛮子吃个大败仗。然而当甄随真败了之后,却很少有人心说:“这败得还不够啊,加油,继续!”反倒对甄随的恶感,普遍有所降低。

    诸将纷纷向陶侃请命,要出兵去增援甄随救蛮子这种多年难觅的好事儿,谁甘后人?陶侃却隔过众将,而只命其侄陶臻率两千人往援。

    陶侃自江南召诸子侄北来,原本没打算让他们出仕,但当不过裴该、裴嶷的反复劝说,最终只得把两个侄子陶臻和陶舆献出来。他说:“除道真(陶瞻)外,诸子皆庸才,唯二侄有勇略,或可任事。”

    陶侃的想法,甄随正吃瘪的时候,派诸将领兵去增援?你们是乐和了,甄随还不得恨入骨髓啊?此于将吏间和睦不利也。不如派遣才刚从军为将不久的陶臻去,甄蛮子不可能恨到小辈头上,最不济,让他恨我好了,我不在乎。

    且说甄随方破叛胡,求援的公文送走还不到半天,陶臻便至,于是合力入山剿匪不提。其时裴该方自晋阳南归,至平阳而接到了甄随战败的消息,初亦大惊,等详细问明了情况后,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敢情那蛮子才领了六百人去,不过小挫罢了,无关乎大局啊。

    倘若甄随是吃了大败仗,六百人全师尽没,或者带出去数千上万兵亦溃,则估计叛胡势大难制,怕会东进威胁长安,裴该必定归心似箭,要打马扬鞭,直向关中。而既然只是小败仗,他也就不着急了,

    数日后抵达闻喜,他还在县内多停留了三日,趁便归家与族人相见,并且拜祭了裴柏。随即便在裴柏之侧宴会族内长辈闻喜县令裴通亦侍坐暂代族长之任的长老裴桐起身敬酒,并且赋诗一首,说:

    “此柏千岁荣,根与地脉通。叶滋亭如盖,枝虬矫若龙。虫鸟不能损,抖擞毙群凶。一振四荒靖,归来歌大风。”

    裴该听了此诗,不禁略侧过脸去,斜睨裴通。裴通赶紧把眉毛一挑,嘴巴一努,两手摊开,那意思:哥啊,这还真不是我教的……

    裴该便即提醒裴桐:“大人,如‘大风’之语,岂可轻出于口啊?”

    这首诗表面上在吟咏裴柏,其实以柏树为喻,在歌颂裴该,倒也罢了,但结句“归来歌大风”,却分明是拿裴该比汉高祖刘邦。以人臣而拟帝王,这要搁明、清两代,恐怕难逃罪愆,这年月禁忌倒是还没那么多,却仍然不合适。

    倘若此诗出于裴通之口,估计裴该就当面呵斥了,裴桐终究是长辈,有如裴该祖父一般,所以他的语气才稍稍委婉一些。

    裴桐仗着年岁大、辈分高,却不肯就此喏喏而退,仍然举着酒盏,笑对裴该说:“但论功绩,大司马何逊于汉祖啊?天下丧乱,黎民涂炭,若非大司马,即我裴柏亦不得茂,子弟将屈身于胡虏,裴氏犹如此,况乎他人。老朽年将从心所欲,即有逾踞,亦出至诚,大司马勿罪。”

    裴该笑笑:“天下尚未底定,羯贼犹踞河北,大人此言,该不敢受,此酒亦不敢领。”

    裴桐固请,说:“大司马既复晋阳,殄灭胡虏,此犹垓下破项也。虽有彭越、黥布、陈、臧荼,终不为患,行将授首。老朽此酒,非自敬大司马,乃为裴氏一族,上大司马千秋万寿。还望大司马勿却族人之意,肯请胜饮。”

    话中之意,不光老朽自己,我们全族的人都盼着你当刘邦呢!

    裴通也劝:“长者之意不可违,长者之酒不可辞,请明公胜饮。”

    裴该无奈之下,只得接过酒盏来,却先朝东南方向一举,然后才分三口喝尽。主要是旁边儿也没啥外人,他真没必要跟同族面前特意撇清,唯先礼敬洛阳方向,以示:我犹尊奉晋室,公等之言,还望到此而止。

    当日晚间,宿于县中,裴该就特意把裴通给叫过来了。

    前在长安,以裴嶷为首的诸多文吏、武将,都或明或暗地怂恿裴该更进一步,甚至于已经开始谋划、铺路了,对此裴该只是假装瞧不见而已,并非毫无所查。但是陶侃的态度一直模棱,使得裴该尚且犹疑时机真到了吗?我最终还是不得不迈出那最后一步吗?

    灵魂来自后世的裴该,对于皇权是天生存有恶感的,他也曾经考虑过,能不能利用自己的权势,彻底解决改朝换代的周期率,甚至于改帝制为共和呢?只是一方面,历史发展自有其规律性,是不可能靠着一两个圣人就瞬间飞跃的;另方面通过对这一时代的深入探索和了解,裴该也知道对于自己来说,取消帝制乃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倘若强要推动整个社会翻天覆地的大改革,往小了说,人心悖离,或将导致身死族灭,往大了说,很可能再掀起新一轮的动乱……

    基于此种矛盾心理,他才不如裴嶷所寄望的,于帝位也去争上一争,而打算顺应时势。若为时势所迫,恐怕欲不进身而不可得矣比如此前的王莽;但若时势不到,强取亦足招祸比如此后的袁项城。

    然而今日在裴柏之侧,裴桐代表整个裴氏一族,集体发声,言辞虽然温婉,却仿佛是拿根鞭子在朝裴该背上抽,逼他前进一般。裴该内心翻覆,憋了一肚子的话,无人可以倾诉,实在难挨,思来想去,我不如跟行之说道说道,吐吐苦水吧。

    裴通裴行之,可以说是裴该穿来此世后,所见到的第一个亲族男子女性自然以裴妃为先,然后在江南又见到了另一位姑母卫门裴氏;至于裴嗣、裴常父子,则血缘过疏,毫无感觉昔在临淮相谈,小年轻肚子里还是有一点儿货色的。且如今裴通外放为闻喜县令,跟关中诸裴往来自然较疏,有可能跟裴嶷他们不是彻底的一条心,而自己似乎也不必担忧,那小子一转眼就把自己的想法密报给裴嶷知道……

    裴该夤夜召来裴通,先问问闻喜县内的状况,继而表态,想把裴通带回长安去“卿以本籍,出为县令,实乃权宜之计,不可久任,以免遭人讪谤啊。”

    裴通拱手答道:“县内诸事,渐已理顺,最迟明春,便可不负明公所托还请期以明岁。”

    裴该点点头,随即笑道:“此非公廨,我兄弟交言,何必如此称呼?但如昔在临淮之时,呼我为兄可也。”

    裴通趁机就顺着裴该的话头,回溯往事:“囊昔愚弟奉命出使徐方,见兄于临淮,还望兄能够‘摇撼天下’,然今阿兄所建伟业,又何止‘摇撼’二字啊?天下之半,俱在兄之掌握,假以时日,另一半也不可逃,当尽为阿兄所有……”

    裴该正色道:“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何言为我所有啊?”

    裴通顺杆朝上爬:“阿兄也知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则为何不肯顺从天下人之所望呢?”

    裴该心说你倒干脆,直接就想把窗户纸给捅破了。他憋了一肚子的话,却又感觉无从说起,只得暂顾左右而言他:“行之自离长安,与父、叔,及兄弟辈,可有书信往来啊?”

    裴通拱手答道:“自有书信,多言族内之事。”说着话咧嘴一笑:“家父还欲于闻喜重置产业,以期老归乡梓,则其所见甚浅,不如文冀叔父多矣。”不等裴该反应过来或者跟他一起嘲笑裴粹,或者责备他不应该背后说老爹的坏话就紧赶着又道:“然父、叔及诸兄究竟作何等筹划,愚弟虽未参与,也是心中洞明的。”

    首先撇清,不管他们在搞什么,都没我啥事儿,我是老实人;其后又委婉地说明,大家伙儿都希望十三兄你可以更进一步啊,关中之裴是如此,闻喜之裴也如此,我在内心深处,那自然也是赞成其事的。

    裴该不禁笑起来了:“行之胡须渐长,而口舌亦渐能,不愧卿之表字了。”

    裴通自行之,这个“行”字既是行走之意,也可以指代外交行为古之外交官,即名为“行人”所以裴该才说,你越发能说了,很有外交官的潜质嘛。

    裴通摇头道:“弟哪懂什么折冲樽俎、纵横捭阖之道啊?即在阿兄面前,便不知当如何设言,方能明辨阿兄心意,以为阿兄分忧。”

    裴该心道你还不能说啊,你这几句话就快把我心中所想全都勾出来了……低下头去,略一筹思,便道:“不知贤弟可曾熟读史书否?前史为今日之鉴,不可不深究啊。今乃与弟论史,昔汉高之践帝位,为项羽先害义帝……”

    言下之意,秦亡之后,天下之共主本当是楚义帝,项羽先杀义帝,导致天下无主,所以刘邦才肯在洛阳登基。如今天下可还有主哪,你们就要我去强取豪夺不成么?

    话音未落,裴通紧跟上一句:“然昔光武践祚之日,更始尚在!”

第二十三章、等太平

    公元25年六月,刘秀在南即帝位,年号建武。然而这个时候,他原本的主公,也是攻灭王莽后名位最正的更始帝刘玄,还好好地呆在长安城里呢,要等当年十月,刘玄方才降于赤眉,然后十二月间为赤眉所杀。

    所以裴该拿刘邦举例,裴通当即反驳,说:“昔光武践祚之日,更始尚在!”一代雄主,为万世敬仰的汉光武尚且强取豪夺帝位,那你为什么不肯追步先贤呢?

    裴该辩驳道:“光武与更始本有宿怨,更始杀其兄刘……”

    裴通道:“倘若司马家诸藩不乱,则逸民叔父与尊兄安得罹难?此与杀父、杀兄之仇何异啊?”

    裴该摇头道:“岂可相提并论?况且更始为刘,光武亦刘,彼自家人之事罢了……”

    裴通笑道:“正为自家人之事,才有诸藩肇乱,乃至胡羯祸国,岂可不引以为鉴哪?况且阿兄常教导我等说,民最重而社稷次之,天下非为一家之产业,人君以是最轻,不可肆意妄为,而当从天命,顺人心……”

    裴该苦笑道:“卿这是以我之矛,反刺我之盾了。”随即正色道:“羯贼未灭,天下未定,若为亿兆黎庶考虑,岂可想望其他?觊觎非分,必至乱事再起,此非我之所愿也。”

    裴通伸出手来,一边在案上比划,一边分析道:“羯贼根本,在于河北,而阿兄但掌关中、河东及晋阳,于其鞭长莫及。倘若形势不改,则能入襄国者,唯祖氏而已。到那时天下虽云一统,其实三分:阿兄在长安,祖氏在洛阳,而丹阳王在建康。即便阿兄东归洛阳,祖氏肯将中军交与阿兄么?令下建康,丹阳王肯束手入朝么?即便祖士稚有避道之意,祖士少须非忠厚人,况且还有荀氏为其援手;即便丹阳王无割据之心,琅琊王氏岂肯轻易释兵而北归呢?

    “人但有土地在手,有兵马在麾下,谁肯轻弃?窦融以河西五郡归汉,千古称之,为其事少有也!且窦融亦难免晚景凄凉。阿兄,兵马未操我手,便当破之,土地未入我籍,便当取之,若以为止凭中枢号令,便能使天下静谧,无异于痴人说梦啊!况且如今洛阳之中枢,又安能号令天下?”

    裴该听了这话,不禁悚然而惊。

    就听裴通继续说道:“唯羯贼未灭之时,阿兄归洛而执政,方便运筹,以兼并祖氏若待彼先灭羯,则不可制矣!且待洛阳、长安,彻底融为一体,复兵指襄国,殄灭羯氛,乃可以中原之力,威压江南。即便如此,以弟忖度,平南终须一战,况乎使祖氏坐大,与建康而为吴、蜀之依存乎?

    “弟略识阿兄之意,阿兄常云:‘兄弟阋于强而外御其侮。’然如今外侮已不足为患,即便阿兄尚存仁心,恐怕兄弟未必同然。阋墙之战,只在早晚,岂可不预先筹划啊?”

    裴该垂首捻须,沉吟不语。

    他原本的想法,当然是等灭掉了石勒再说,到时候是以权臣之姿与司马氏共天下,还是更进一步,可以因应形势变化,再作筹谋。主要是后世抗战的教训太深刻了,倘若两党可以早早携手对日,倘若花生米在抗战最危急的关头没有延续“攘外必先安内”的旧思路,说不定牺牲还不至于那么惨烈。

    所以在外敌未灭之前,他本不想在内部再制造什么矛盾。

    然而裴通今日的分析,却也头头是道啊。如今裴、祖尚可以配合无间,是因为外敌在侧,倘若外敌殄灭,而祖家军又尽取幽、冀等地,权力的争斗必将提上议事日程裴该虽信祖逖,却不可能完全信任祖家势力,尤其是祖、荀很有可能合流。封建时代,想要建立联合政府,无异于天方夜谭,到时候长安、洛阳、建康三大势力必然分裂,则兵连祸结,又不知当何日止息了。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口号很响亮,可惜也只能是口号罢了。尤其在这个年代,民族主义尚未深入人心,魏、蜀、吴的分裂也不过半个世纪之前的事情,则想要万方一心,重铸大一统王朝的中国,同胞之间的厮杀总是难以避免的。

    裴该的理想很美好,然而现实却太残酷不能执著于美好理想的,是庸人;不能认清现实本质的,是愚夫。

    那么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才好呢?裴该真的厌恶这个时代,这个愚昧的、松散的封建时代!只是身在其中,仅仅靠厌恶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而变革也非一蹴可就。

    最终,他只是徐徐地说道:“祖士稚方于荥阳御羯,胜算颇大,一旦羯势退去,不但难以复来,且祖士稚可以趁胜而进,直取襄国。当是时也,我若于其后掣肘,岂是丈夫所为?”

    裴通答道:“正因如此,阿兄才更当顺天应人啊。”

    裴该一皱眉头:“此言何意?”

    裴通解释道:“如弟先前所言,若使祖氏灭羯而尽得河北,则中原两分之势不可避免。阿兄可掣肘之,使其不能立功,反致丧败,然后东归洛阳,收其余烬,与羯贼继战,则功归阿兄,祖氏无能为也……”

    裴该面色一沉,正待辩驳,裴通却难得强硬地一摆手,阻止他开口,然后继续说道:“然而阿兄光风霁月,不肯为此宵小之行,则欲使灭羯后中原顺利一统,不再分裂,唯有顺天应人。司马氏威望已堕,不可复振,势不能止天下之三分;倘若易以阿兄,有灭胡之威势,得天下之人望,复强兵在手,将云士雨,可得祖氏为臣则其臣即灭羯,乃可凌驾于其君乎?自然中原为一,复遣一使至凉州,张氏束手,发一旅入蜀地,巴氐为擒,所余江南,不足为虑也。

    “唯此,始能使天下早归静谧,而士卒少殁于阵上,百姓少填于沟壑。阿兄,太平是杀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

    裴该蹙眉道:“祖氏岂肯为我之臣?!”

    裴通道:“祖公方战于荥阳,倘若阿兄从后掣肘,则彼必不肯为臣。然若顺天应人,祖氏或可说也。”

    裴该摇头道:“此事却难,却难……”开什么玩笑,又想篡夺晋政,又想让祖逖拱手称臣,世上哪儿有那么简单的事情啊?即便祖士稚跟我似的,也对司马家皇权不大感冒,他如今名位、实力只差我一步,哪儿那么容易拜伏在我脚前啊。终究我跟他的关系是盟友,原本就并非主从哪。

    裴通反问道:“阿兄昔在羯营,**环伺下,能奉姑母南归,难道不难么?复与祖公中流击楫,共向徐方,遂为根据,难道不难么?北伐而复洛阳,难道不难么?独入关中而北御刘曜,难道不难么?”随即提高声音说:“事若不为,难始终是难;唯肯筹谋、努力,难或可转化为易!若无心,时机必难把握;唯有心,时至方不会错失!”

    你得先拿定主意,我们才好帮你筹划,否则就只能干等着我所说的分裂局面之形成啦!

    裴该继续沉吟,良久,方才淡淡一笑,问道:“行之适才所言,莫不是文冀叔父所教?”你有几把刷子,我心里很清楚,这么一大套话,条理清晰,逻辑自洽,把握天下大势如反掌观文,你是不大可能说得出来的是不是裴嶷教你的?

    裴通反问道:“阿兄但思小弟之言,有理无理,至于谁人所教,很重要么?”

    裴该不禁长叹一声,说:“世事本难两全,以卿等的谋划,但凡越雷池一步,恐怕我将为万世所唾骂……”

    裴通劝慰道:“阿兄未免顾虑太多了。昔崔杼弑其君,遗臭万年;田成子弑其君,不但成就了田齐,而且千载之下,谁还记得其事啊?陆贾云:‘汤武逆而以取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谁云商汤不德而周武无道?若以天下论之,与祖氏之盟,不过小节罢了。”

    裴该摆手道:“并非小节。沮兵、害贤、纵敌、误国,怎么能算是小节呢?而若大节有亏,岂能服天下人之心,成就万世功业?”

    裴通笑道:“阿兄不过担心,只有背弃与祖氏之盟,掣肘之而使其丧败,始能成自身之事罢了,别无良谋。然而一人计短,众人计长,但将此言警告文冀叔父等,使其非到万不得已,不出此下策,以害阿兄之仁,以损阿兄之望,自然无虑。至于因此还如何把握时机,化家为国,自有彼等筹措,阿兄全当不知。若其越雷池一步……”

    顿了一顿,压低声音说道:“昔史狐责赵盾,云:‘子为正卿,入谏不听,出亡不远,君弑,反不讨贼,则志同。’若赵盾明正赵穿之罪,则史狐尚有何言啊?还敢书‘晋赵盾弑其君夷皋’于史么?近在国初,若文皇帝杀贾充以止谤,谤又何来?”

    他的意思是,倘若有人悖逆了你的本意,有损你的名声,那你就宰掉他呗,只要心肠够狠,下手够快,对自身就造不成太大的影响。

    裴该瞥了裴通一眼,徐徐说道:“但愿卿等,不要迫我残害至亲吧。”

    裴该已经把话跟裴通说得很清楚了,既透露了自己的心意,也明确了自家的底线。他当然不可能以预谋不轨之罪,把裴嶷等人全都给抓起来估计那就得把关中行台七成以上将吏全部清除掉其势既成,也拦不住彼等冀图非分,甚至于肆意妄为。但希望自己的警告,可以划一条清楚的红线,麾下将吏,慎勿逾线,否则的话

    估计自己到时候也只能狠下心来,如裴通所说,杀亲眷以止谤了。

    裴该雅不愿诿过于人,但倘若部下所行,真的危害到了国事,那么罪有应得,加以惩处也是理所当然章的。好比说,倘若花生米真的没有弃守东北之意,则张少帅之所为,就理当餐那项上一刀。那么花生米为啥不杀张某呢?正如司马昭不杀贾充一般,上有所欲,而下从之,这个责任还真不好推啊花生米若下毒手,估计张少帅立刻就会把电报给亮出来,不必等半个多世纪后再解密档案了。

    裴该决定尽快赶回长安,去明确地警告裴嶷等人裴通未必会把自己今晚所言,密报给裴嶷知道,因为他终究是裴粹之子,而裴公演就算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份智慧,即便想越线,也嫌腿脚太短了一些……

    裴该此番离开晋阳南归,主要是因为石勒主力已至荥阳,乐平、上党之羯纯取守势,情势已经很分明了。裴该的大本营终究在长安,由长安而辐辏各地,若无必要,不可久离;那么既然太原无警,政事也渐入正轨,自然就应该回去了。况且世无必胜之战,虽然预判祖逖在荥阳的胜面比较大,也要防备骤现什么不可测的因素,导致丧败,则到时候裴该自关中发兵救援洛阳,比晋阳要近便得多。

    然而途中连续接到来自长安的禀报,先说有叛胡啸聚太白山麓,继而又言甄随出战而败,等裴该抵近渭之时,复得裴嶷书,弹劾商部掾路德……因而裴该返回长安后,召见裴嶷,第一句话就是:

    “叔父急望我归乎?”

    几千人的叛胡,于一县或者不小,对于整个长安行台而言,癣疥之祸罢了,陶侃自能决断;甄随只率六百人出战而败,不至于导致叛胡势大难制吧?至于路德有罪,裴嶷身为长史,统领十二部,你就不会自己处理吗?桩桩件件,都算不上什么大事,偏要急巴巴地遣使北上,通报自己知道,则裴嶷之意,不问可知矣

    他就是担心洛中局势变幻无常,生恐一旦有了好机会,裴该却远在晋阳,缓不济急,所以着急要喊裴该回来。

    裴嶷也知道自己的小心思瞒不过裴该,就老实回答道:“明公身系国家安危,如今贼在荥阳,天下若有变,必起于洛中,则岂可不归而滞留于并州啊?”

    裴该冷冷地问他:“天下能有何变?叔父希望天下如何变化?”

    裴嶷这回却不肯正面作答了,只是说:“不管天下如何变化,唯明公在长安,方能如公之所愿。”

    裴该的问话被堵了回来,只得转而言他:“路陆修之罪,可查实了么?”

第二十四章、整风

    甄随在芒水之滨摧破叛胡,一口气追杀到太白山麓,在此过程中,他悍然发现,不少叛胡所使用的,竟然是关中制式兵器!

    裴该在财力相对丰足之后,就非常看重兵器制造的标准化,因为只有制式兵器才方便储藏、运输,乃至使用,一旦损坏,修补起来也简单些尤其对于弩机之类,各部件都要求能够相互替换。因而对于甄随这种打老了仗的关中将领而言,一件兵器是否出自关中的工坊,根本不用搜寻铭文,眼角一瞥,最多上手一掂,便知端底。

    战后收缴敌械不少,多数都很粗陋,甚至还有削木为兵的,但也有三百多件关中制式的铁刀和长矛。固然甄随此前丧败,折损二百余人,但这两百人的装备不可能全都落到叛胡手中啊,而即便真的被叛胡一锅端了,仍然够不上此数。

    那么这些东西是怎么落到叛胡手中去的呢?甄随本能地认定,此乃自汉中所失也。

    关中制式兵器,还在杨虎镇守汉中的时候,就曾经由郁翎等商人少量输入,以换取粮谷,此后周访夺占汉中,又遣陶瞻北上长安,请求援助。前后统计因此而南输的关中制式兵器,少说也得有万具。那么周访遣兵入山地剿氐,难免会有不少兵器落入氐人之手,这些败氐复逾山而入关中,煽动胡乱,就此把兵器带过来了,也在情理之中吧。

    甄随是不以为意,随即到来的陶臻得知此事,却不禁上了心,匆忙密报给陶侃知道。关键这些兵器最近两年输入汉中,都是通过的陶瞻,则竟然落入氐贼手中,是纯粹的战阵上被夺吗?其中是否尚有情弊?这事儿万一闹大了,陶瞻身上怕会沾染污秽啊。

    陶侃旋将此事通报裴嶷,裴嶷却道:“此事或许不怪道真(陶瞻)。”

    其实在此之前,他就已经听到一些风声了,既然擒得了不少叛胡,拿到了那些兵器,就可以顺着这条线索深入调查下去。最终得出的结论,主要责任是在商部掾路德路陆修身上!

    关中与汉中的贸易,主要是通过郁翎等商人尤其在杨虎时代,由此便可避免资敌之讥然而工部拨给的兵器数量,和商部正式交付出去的,细查账面,却有数千件的出入。

    关中制式兵器质量很好,乱世之中自然是强手货,各方势力都希望能够获取,商贾们也期盼能够做成这桩买卖。问题是裴该严格控制武器输出,除杨虎外,严禁交易给其他势力包括自家辖境内的戎部武器输出,大头在洛阳,小头在汉中,还有数千件送给凉州张氏,而且这些官面上的生意,若要通过商贾,则全为郁翎所垄断。

    裴嶷调查得实,路德在就任商部掾之后,上下其手,扣下了数千件兵器,暗中转授行商,以牟取私利。而至于那些行商又把这些货运去何方,便彻底无可查考了但反复辗转,最终落入叛胡手中,也在情理之内。

    裴嶷本可以当即治路德的罪起码也先让他停职待勘为了催促裴该早归,他却引而不发,遣快马将劾状直呈裴该面前。表面上的理由是:路德乃大司马故吏,自江东时便跟从之,则如何惩处,还当由大司马决断。

    而等到裴该返回长安之后,裴嶷便将调查的经过与相关卷宗,备悉呈上,裴该一目十行地翻看完了,目光中隐现愠色。

    路德本是句容土著,出身孤寒,倒是读过几天书,裴该在江南之时,受赐丹湖边的产业,他趁机抱上大腿,就此成为庄头;等到裴该在徐方站稳了脚跟,路德干脆北渡相依,初任典农都尉,负责屯田。在裴该看来,此人能力中平,个性贪馋,惯常谄上而傲下,实在不能算是一名好官吏,只为手上人才不足,这才捏着鼻子任用了路德。

    不过跟随数年,路德虽无功劳,也有苦劳,做事说不上任劳任怨,也没捅过大漏子,因而十二部肇建,商部掾空缺乏人,原本看重的郁翎又坚辞不受,裴该就只好把路德给提拔了上来。他主要是看中路德的出身低,惯与贩夫走卒打交道,或适商部之任倘若换了一名出身中上门第的士人,面对商贾之时习惯性地鼻孔朝天,又怎么可能笼络四方行商,理顺商业体系,进而振兴境内商业呢?

    相对而言,商部算是个肥缺,因而裴该也曾多次警告路德,说你从我于微时,故而付卿重任,我不求你做出超常的业绩来,但望奉公守法,不要被金钱晃花了眼目。可谁成想路陆修不听良言相劝,最终还是走上了那一条不归之路……

    裴该先问裴嶷:“子羽何在?因何此事由叔父审理啊?”裴诜搞情报工作,既负责对外的密侦,也负责对内的监察,那么发现路德有问题,就该由他主持调查工作啊,为什么这一厚摞卷宗纯出长史府之手,就没见裴诜对此发表什么意见呢?

    裴嶷拱手答道:“臣前此命子羽东向洛阳,以便就近探查荥阳方面的军情,免得一旦有变,应之不及。”裴该嘴角略略一撇,心说让裴诜探查军情是假,密觇中朝动向才是真吧却也不说破,只是下令:“速唤路德来!”

    路德倒并非巨奸大蠹,他贪污的手法其实很粗糙,否则也不会被裴嶷从署内账本下手,不足十日间,就轻松查明了真相。因而对于东窗事发,路陆修尚且懵然不觉,听闻大司马传唤,赶紧整顿衣冠,就乘车赶了过来。

    登堂之后,才刚行过礼,裴该二话不说,便将案上卷宗一股脑地掷到了路德面前。路陆修展开来一瞧,不禁吓得是面如土色,却也无可辩驳,只得赶紧跪地求饶。裴该不去理他,却转过头去问裴嶷:“依律,其罪当如何惩处啊?”

    裴嶷面无表情地回答道:“贪赃事小,私售军械罪大,按律当弃市。”

    路德闻言,彻底吓傻了,连连叩首哀求道:“小人自知罪在不赦,唯望明公念是初犯,又曾鞍前马后,多年侍奉明公,饶了小人一命吧!小人上有八十岁老母……”昔年光棍儿时期说熟了的话,才一开口,便知不妥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裴该怎可能不清楚啊?

    听得其言,裴嶷不禁面露轻蔑之色果然寒庶贱种,就你那一嘴的称呼,还当自己是人家奴哪?岂有丝毫为官的风仪啊?!

    裴该也觉得有些恶心,便即沉声问道:“汝欲活么?”

    “自然欲活……”

    “前后军械,都私售于哪些商贾,若肯备悉供出,审查得实,我便念汝多年苦劳,网开一面!”

    初见卷宗,裴该不禁勃然大怒,当即就想要严惩路德,以为他人之警戒。但是转念一想,裴嶷单揪路德出来,未必纯出公心而无私意……

    大司马三军之中,混杂了大批的老粗,而至于关中文吏,则多数还是有身家的士人,如十二部掾之中,就泰半是游、辛之流关西二流门阀子弟。其中唯以路德出身最低,同僚们往往冷眼相对,不齿与之同列,商部的地位,也因此而始终吊车尾。想必正因为如此,裴嶷之审查路德,才会那么上心。

    倘若自己依律斩杀了路德,虽趁群士之意,却怕会冷了周铸、妫等旧吏之心;更重要的是,使才刚冒头的寒门,又因此再受到打压。而且路德伏法后,还有谁能够继任商部掾之职啊?然而若不从律,自己破坏法制,怕会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

    故此反复思忖之后,裴该打算援引后世之例,让路德转做“污点证人”,以此换取轻判。于是下令,将路德拘押起来,严加审讯,若能将与之勾结的无良商贾全都招供出来,就可以免其一死,暂且贬为城旦也就是去服徒刑苦役。

    侍从将路德拖下去后,裴该就问裴嶷:“则当以谁继为商部掾为好?”裴嶷推荐了几个人,全都是中上门第出身的士人,根本就不合裴该之意。最终裴该说了:“商贾之事,还当以商贾来管若无商弘羊,汉武安能足食以用兵于北地啊?”

    其实桑弘羊为汉武帝搜刮民财,虽然一度使府库充盈,所献却多为涸泽而渔之计,反倒使境内商业萎缩。但问题是,桑弘羊之为政,逢君之恶,主要目的是为武帝搂钱,而若武帝本人知道商不可废,且更关注长远利益,或许桑弘羊之谋将会彻底两样吧。终究桑弘羊是商人出身,也只有他知道该怎么对付商人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

    裴该还是属意郁翎,裴嶷不禁蹙眉道:“奈何郁子羽无宦意……”那家伙官商当得正得意呢,日进斗金,又岂肯抛下产业来长安坐衙理事啊?裴该微微一笑,凑近一些,对裴嶷说:“路德之罪,由叔父审理,乃可设谋,稍稍牵扯郁子羽,则其自然不敢再推拒了。”

    裴嶷闻言愣了一下,抬头看看裴该的表情,分外认真,于是拱手道:“诚如尊命。”

    就听裴该顿了一顿,又再说道:“关中政事,渐入正轨,如日出雪消,春归大地,自然虫豸滋生在某想来,岂止一个路德啊?蝼蚁不除,大堤必溃,岂可不防微杜渐,随时加以整治呢?叔父以为如何?”

    贪官污吏,从来都是杀不尽的,不要以为只有出身低的路德会犯法,士人出身的就都清白无辜。裴该的意思,趁着此番查明路德之罪,不如趁机掀起一场反腐整风运动来吧。

    他的目的,一则天下形势将有变化或者祖逖彻底灭羯,或者自己迈出那最后一步越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越应当清理内部,纯洁队伍,把所有不安定的因素都尽量掐断在萌芽之中;二则你们不是闲得想拱我上位吗?我多给你们找点儿事做好了。

    裴该提出,由裴嶷、荀崧负总责,命刘隗、陈具体执行,对行台各部,以及下属郡县做一次全面的审查,以期奖勤罚懒,并且挖出更多的蠹虫来。

    其意堂皇正大,裴嶷自然不便拦阻,只得诺诺应声。等到说完了这件事,裴该方才问起荥阳战况,裴嶷就说了:“方有急报来,祖公调盛功率部入洛……”

    裴该闻言,不禁奇怪,就问:“祖士稚不是留其子祖涣守都么,因何要再调盛功哪?”

    裴嶷答道:“因其命祖涣率中军北渡,往河内以援李世回。”至于前线的具体情况,祖逖的真实用意如何,相关情报还没有传回来。

    裴该略一思忖,已明其意。李矩占河内之半,与羯军对峙经年,本无须增援,祖逖却急命祖涣前往,那么只有两种可能性:一,石勒攻荥阳不克,打算转换主攻目标,乃向河内增兵;二,石勒被迫要调河内兵马南下荥阳,所以祖逖觉得这是突破敌人河内防线的大好机会。

    于是急召陶侃前来共商,裴该就说了:“原本战场只在荥阳,如今却分为河内、荥阳两个方向,攻守之势相异。倘若石勒将重兵俱会荥阳,则唯李世回速破当面之敌,突入汲郡,方可扭转战局;而若石勒主攻河内,也恐李世回不能御……我当遣军,增援世回。”

    裴该的关中军乃是祖逖的后盾,随时可以东出增援,但问题是若援荥阳,必经洛阳,难免给人造成趁机夺权,以削弱祖家军的疑虑;而若增援河内,就不存在这种问题了。

    最终商定,命陆和率一旅之师前往河东,进向东垣东垣县目前掌握在李矩之甥郭诵手中,但理论上是该归关中行台管的。陆和应当先去跟郭诵打招呼,可为其护守东垣,以使郭诵无后顾之忧地增援乃舅,甚至于若李矩需要,陆和所部能够在五日内逾越王屋山,加入河内战场。

    而若郭诵不纳,李矩不许,陆和便退回安邑驻防,再根据东方形势的变化,决定行止。

    确定下方略之后,即命书记行文。裴该趁机瞥了裴嶷一眼,缓缓地说道:“实出我等预料之外啊,祖士稚竟召盛功入京……则士稚信我如此之深,我又岂能背之?害友、无信之人,不能立足于世叔父以为如何?”

    裴嶷面上有些讪讪,敷衍道:“那是自然……”裴该看他的表情,心知裴通果然没有起码还没有把自己的心思转告给裴嶷,那好吧,最近逮个机会,我要和这位叔父,或许也包括丈人,深入恳谈一番。

第二十五章、粮谷

    河内方面,祖涣率领前军渡过黄河之时,李矩已然尽起麾下兵马,对赵军的防线发起了迅攻猛势。

    然而王阳等接到石勒密令,在急向荥阳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虽说不上万全,却也颇为严密的布置,羯军以州县为根据,山阳、怀县为犄角,连营叠垒,层层设防,仿佛一块铁板也似。李世回一脑袋撞将上去,差点儿就撞了个头破血流。

    于是急召东垣的外甥郭诵前来会合,恰好祖涣又率兵赶到,使得河内战场上的晋军数量彻底压倒了赵军。三将分道而攻,郭诵年纪虽轻,却极为勇猛,身先士卒,率先突破当面敌垒,李矩、祖涣趁机继进,赵军防线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就此连续崩溃。开战十二日之后,晋军终于杀至州县城下,将城池团团围困起来。

    山阳、怀县的赵军赶来增援,却都被封堵了回去。则晋军只要能够攻克眼前之城,三角形的防御体系被打破一端,再取山阳或者怀县就易如反掌了。只是州县城高堞密,赵军人数虽寡,却防守得极为牢固,李矩尝试了几次硬攻,却白白地损耗士卒,难以寸进。

    这段时间里,祖逖先后两次遣使北赴河内,催促李矩,还说整体战局的关键就在世回,若能突破,必居首功而若是顿兵于州县之下,迟迟难有进展,则我在荥阳方向就非常被动了……

    因为石勒召王阳等人自扈亭附近南渡后,并未直取荥阳或者成皋,而是命他们相助逯明去攻打卷县,卫策苦守卷县,其势岌岌可危。倘若卷县有失,羯军的后路便可得到保障,且能调动王阳、逯明等部,一起投入荥阳城下的主战场。如此一来,不仅能够大振羯军的士气,而且石勒得有余力,北守敖仓,南下大索城,再加正面的厘、陇等城,就此尽可能地压缩晋军的机动性。

    固然荥阳城防坚固,粮秣充足,到目前为止晋军的士气也还算高昂,但若被迫只取守势,而不能主动出击,骚扰乃至调动敌军,那就和陷入死地无异啊。再说石勒或许还可以寻机往取成皋,甚至于突入伊洛盆地……那主动权便尽操敌手了,祖逖将除了向上天祈祷,望石勒早早粮尽退兵外,别无善策。

    所以祖逖还遣人突围东向,去催促苏峻进兵你要么赶紧攻打燕县,以断羯贼的后路,要么北渡去攻枋头,以期调动羯军,你别歇在那儿啥都不干啊!

    然而,苏峻暂时还并不打算按令而行。

    一方面是因为兵马膨胀太快,导致良莠不齐,整体的战斗力反倒有所下降。他曾经亲自前往燕县附近,觇看过赵军的防御工事,不得不承认,张敷颇有守御之才,防守得甚为严密或许跟他本是刘演旧将不无关系。经过和诸将会商,以及纸面研判,苏峻估计若要击破当面羯军,己方损耗可能在三千人以上还多半是精锐!这是他难以承受,也不愿意去承受的。

    另方面,就是粮秣并不富足,还需要从青、兖各郡去搜集、调取。此时顿兵不动还则罢了,将士们只须吃个半饱便可,倘若北渡去攻枋头,考虑到文石津、棘津等地还掌控在羯军手中,势必要向东去绕一个大圈子,数百里行军,消耗不是一个小数目啊。

    因此他瞒下了祖逖的军令,诸将但知有传令兵自荥阳而来,但祖骠骑的公文中具体是什么内容,却无人知晓。若往相问,苏峻只是说:“不过通报荥阳战况,并鼓励我奋勇杀敌,为国建功耳然今粮秣不足,实不可浪战。”

    他派人南下陈留、济阴等地求粮,但郡县守吏却多数敷衍,不肯敞开府库供输你苏子高终究是青州都督,有什么资格来给我等下令呢?

    关键还是苏峻门第太低,且本出大司马系统。兖北诸郡多为祖氏旧吏,以便护守河上渡口,南部的陈留、济阴,则利益交换,守吏多由荀氏委派。荀家拿得出手的人,即便墨授长吏,也起码得是中品出身啊,谁能瞧得起苏峻?终究与祖氏诸人同居一州,相互间总有些交情,倘若苏峻是祖氏之将,还则罢了,既为大司马旧部,感情上也难免有所疏隔。

    倘若不是张敷所部六七千羯军正面拦挡,即便晋人不往攻,也要防赵军杀出垒来,苏子高几乎就要调兵南下,去给那些不肯听话的守吏们一点儿颜色瞧瞧了。然而已陷失土,拿下来暂命守吏,犹有可说,对于那些未遇敌之郡县,倘若悍然刀兵相向,终究不合道理啊……徐龛殷鉴在前,苏峻还不敢过于放肆。

    所以他只能期望青州方面再发粮草过来。

    就这样,前后歇兵半月有余,这一日忽然得报,乐安王太守求见,苏峻听闻,不禁喜出望外王贡没事儿跑这儿来干嘛?肯定是来给我送粮食的呀!

    急忙盛排仪仗,亲自出辕门去迎王贡,可是朝王贡马后一瞧,只有十余骑护卫,粮车跟哪儿呢?

    将王贡请入帐中,宾主落坐后,问起此事,王贡就说了:“我方受命,归洛述职,途经将军处,故此前来拜望。”

    苏峻“哦”了一声,面上隐现失望之色。王贡笑一笑,就对他说:“将军之使,已至青州,郡内搜尽府库,并向旁郡商借,才得三万斛粮,正在兼程押运而来……”

    苏峻眉头一皱,就问:“为何齐国、北海等处不肯供应我粮秣,还须子赐商借?”我是青州都督啊,虽说大本营驻在乐安,但并不是说粮秣物资的来源就只有乐安一郡,青州可有七个郡呢,我这三万人,光乐安怎么可能吃得饱?

    王贡苦笑着一摊双手:“将军又何须动问……”你在蒲姑的时候,他们就拖拖拉拉地不肯供输物资,何况你跑到千里之外来了呢?“还幸亏历城冯将军将济南供应粮草之半,奉送于我,否则怕是连三万斛都凑不足……”

    王贡途经历城的时候,特意去拜访了冯龙,向其商借粮草。

    冯龙此前率“复仇军”北渡救援厌次,结果遭逢大败,几乎全军覆没,既归历城,就只得树起招兵大旗,重新充实部伍。但他跟苏峻不同,“复仇军”定额是五千人,那就只招满五千人为止,绝不多招,且只选郡内的老实乡农或者流民,而不用无赖。招兵后每日督促着严加整训,唯恐再败,彻底毁了“复仇军”的威名。

    主要苏峻东归徐方后,卞不便管他,郗鉴管不住他,导致此人骨子里的骄横和肆无忌惮日益发酵。冯龙则不同,初率乞活来投,就遭到祖氏诸将的白眼哪怕小坞堡主也瞧不起流民啊,况且还是名声最臭的乞活。

    后世某些人把乞活给哄抬去了天上,简直要定性为“自发反抗外族侵略的民族主义武装”了……然而事实上乞活只是势力比较大的流寇罢了,固然陈午“临卒戒其众勿事胡”,但他此前也不是没跟胡人别部合作过,况且陈午也仅仅是诸多乞活帅中的一员罢了。乞活所过劫掠,屠城杀吏之事绝不鲜见,在当时的名声实在是不怎么好听。

    因而冯龙在祖家军中是颇受排挤的,只有祖逖感其忠勇,另眼相看,且其故主已死,方便使用,故此冯龙也誓死效忠。他被迫夹起尾巴做人,且对于旧为流民将,一朝拜天阙的境遇亦比较满足,故而虽驻历城,远离祖逖,也不敢如苏峻一般胡作妄为。

    王贡问说西方正在激战,冯将军为何不去增援啊?冯龙叹息道:“兵士初练,尚且难登沙场。”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不想到西边儿去瞧苏峻的脸色。此前苏峻按兵不动,就放他一个人去救厌次,导致丧败,冯龙本已心中不快了;此后邵竺等西来历城,冯龙盛情款待,等到苏峻来,却绕城而过,根本不跟他会面冯龙心道:你也知道没脸见我是吧?

    但因此王贡就说了:“苏将军方与羯贼恶战,军中粮秣不足,屡屡向我讨要。如今冯将军既无出战之意,想必物资充裕,可能商借一二,以供军前啊?”

    冯龙砌词敷衍,却当不得王贡逞其三寸不烂之舌,以大义相责,冯龙最终被说动了,还拱手致歉道:“若非府君之言,我几乎因私忿而坏国事,更恐累及祖大将军……”当即拿出一半存粮,说不必言借,送给你了!

    王贡乃是接到了裴嶷的密信,要他假以述职为名,西归洛阳,主持大局,以应时变;他只是顺道儿去历城借粮,以及过瓦亭拜望苏峻而已,当然不可能押着粮队缓缓而行。所以见了苏峻的面,道明前情,就说粮车都在后面,将军可以遣将前去接应。

    苏峻先向王贡道谢,随即慨叹道:“惜乎,三万斛恐不足数……”

    王贡规劝道:“方见将军营垒,广布四野,其数甚多,奈何旗帜多阙,秩序不整,想必是于兖州新招之兵?前在蒲姑,所部便滥,使敝邑难以资供;今更倍之,则粮谷必缺。何必如此啊?”

    苏峻心说这王子赐的眼睛很毒嘛,光扫一眼,就瞧出我手下多是新兵来了……当即解释说:“羯贼主力方与祖公对峙于荥阳,其数不下二十万,我若止以本部往攻,恐怕杯水车薪,难有胜算。况且新招多是兖北败残之兵,倘若放任彼等,恐怕新复土地不靖,也使我不能安心向前啊。”

    王贡心说这就是借口“既如此,将军为何驻军于此,而不肯继续西进呢?”

    苏峻答道:“一则兵多不整,尚须时日操练,二则粮秣不足,岂敢继进啊?”顿了一顿,为安王贡之心,乃假意许诺说:“且待府君粮至,自当直前,突破敌防,复夺燕县。”言下之意,你那三万斛粮也就够我打眼前这一仗的,拿下燕县后,若没有别的进账,我又当止步,是不会再奔荥阳去的。

    王贡假意想了一想,就问:“既然如此,何不自濮阳、白马间北渡,去谋取枋头啊?一则羯贼发倾国之兵而出,河北之地,必然空虚,或可袭而有也;二则贼之粮秣,俱集枋头,若能夺占,将军还有何虑啊?”

    苏峻摆手道:“子赐此言差矣。眼前津渡,尚在羯贼掌握之中,且河北密布敌垒,我若自濮阳、白马间涉渡,岂是易事啊?且贼粮既聚枋头,防守必严,轻易难取;若能取之,四面之敌也必合围攻我,岂非陷于死地了么?”

    王贡笑道:“将军所言,确乎都有道理,奈何祖公方于荥阳苦战,料必有使来催促将军出战应援……”苏峻听了,心里不禁微微一跳这家伙是猜到的,还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不管将军有何等理由,倘若久持不动,则祖公战胜,必责将军,祖公战败,或也将诿过于将军。大司马在关西,不明东方之情,未必能为将军缓颊,岂不可忧么?”

    苏峻心说这种情况我自然也考虑过啊,但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要兵马在手,不怕祖逖甚至于裴该对我下狠手,而若仓促发起进攻,或者北渡攻打枋头,一旦战败,那我就真要倒霉了……假意拧着眉头筹思,然后问王贡:“然我军实不能战……不知子赐有何良策教我啊?”

    王贡笑道:“我来时遇邵将军于韦城,见彼求战心切,且于将军之不肯急图羯垒,亦有微辞。将军何不命邵氏之兵北渡以攻枋头啊?一则其兵寡,比大军涉渡,反要容易;二则若前受挫败,将军乃可诿过于邵氏;万一成功,可使邵氏将枋头之粮,南运军中,彼又岂敢不从哪?”

    苏峻斜睨了王贡一眼,淡淡地道:“原来子赐是为邵竺、段文鸯来做说客的……”

    王贡双手朝袖子里一揣,笑着回应道:“所谓说客,但言有利,不及其害。是故我说将军,所言自然对将军有利,而至于其害专候将军反诘。”你说我这主意不好吗?能有啥害处,你倒说来听听啊。

    苏峻沉吟良久,这才缓缓地道:“邵氏不足两千残兵,多半不能突破河防,接近枋头,我今为军主,彼既挫败,必归怨于我。而若万一……其功莫大……”要是两千人就能够建此大功,那不是彻底压过我的风头了么?但这话不能明说,否则嫉贤妒能的丑脸就摆得太明显了。

    王贡颔首道:“将军所虑,也有道理。既然如此,何不命一将率千人去护领其军?若败,归责于邵氏,若胜,则是将军布画,邵氏安能独居其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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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