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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六章、李氏舅甥

    王子赐劝说苏峻,放邵家军北渡去偷袭枋头,他舌灿莲花,一番侃侃而谈,听上去纯为苏峻考虑,且并无丝毫害处,好不容易才把苏峻给说服了。

    于是欢宴一宵,翌晨告辞而去王贡必须得南下陈留,绕过战场,才能从辕关前赴洛阳。出营不久后,他就吩咐一名随从:“汝可归告邵将军,言贡幸不辱命……”

    王贡既去,苏峻便召集部将商议此事,诸将纷纷请令,说愿意监护邵将军去攻枋头,甚至于还有人说:“何必邵、段等,将军与某三千精兵,我为将军取枋头贼粮来献!”

    苏峻从前跟随谢风杀往伊洛,继向关中,是跟胡军见过仗的,知道胡势甚强。如今胡汉之兵,多半打散,倒起码有四成落到了石勒手中,而且此番石勒举倾国之兵南下,传言有三十万之众,只看当面燕县的羯垒,守备就甚为严密……综合各方面情报,他觉得自己实力尚且弱小,倘若当面硬撼羯军,必致无谓损失。

    但其麾下部将,如韩晃、张健、马雄、管商等,多半是青州土豪出身很多还就是苏峻掖县的老乡自投军以来,就没碰上过什么真正的硬碴儿:初战曹嶷,再战徐龛,即便攻打羊角城的刘,那也是把邵家军给顶在了前头。所以普遍的心高气傲,并且求战心切。

    苏峻见状,不禁暗自思忖:士气可用啊。更重要的是,诸将都有战意,倘若不给他们一个发泄口,自己长时间不战,反倒容易丧失了人心。他这才下决断,真如向王贡所承诺的那样,且待青州之粮运到,我便发精锐去猛攻当面敌垒。

    固然他是很想保存实力的,但倘若保守不战的结果,是诸将离心离德,队伍分崩离析,那还不如跟沙场上拼搏一把呢!终究苏子高本亦勇将,只不过坛坛罐罐多了,不舍得浪掷而已,且其心智,确也颇为聪明。

    至于监护邵家军之重任,他最终明点了匡术。一方面匡术比韩晃等人要有脑子,不是单恃勇猛之辈,另方面匡术之子匡孝在自己军中,也不怕他被邵竺等人给拉拢过去。于是拨与匡术七百兵马,及两千斛粮,要他前往韦城,去跟邵竺、段文鸯、刘遐等人商议进兵之策。

    再说李矩在州县城下,强攻不克,被迫暂且停下步伐,大造攻城器具,以期准备稳妥后,再作雷霆一击但是看情况,是否能够奏效,尚无把握。

    忽一日,其甥郭诵求见,通报道:“关中大司马遣陆奋武率万余人,进驻东垣……”

    李矩乍闻此言,不禁勃然大怒:“陆和竟敢来夺卿的东垣么?!”

    郭诵赶紧解释,说:“非也,陆奋武并未入城,且使人致意,说河内战事紧急,他愿意为我护守东垣,倘若舅父召唤,亦可逾王屋而东,挥师相助。”

    李矩听了这话,方才暂息怒火,便关照郭诵:“可回书婉拒其好意,说东垣不临敌境,卿虽暂离,亦无须护守。请他还是返回安邑去吧。”

    郭诵就问了:“其意乃肯东来相助,舅父其有意乎?”

    李矩一摆手:“无须。”

    郭诵劝说道:“河内之战,为全局之胜负手,祖公亦屡屡行文催促舅父。然而我军虽众,敌城更严,实非旦夕间所可夺取的,一旦迁延日久,恐怕祖公在荥阳独当强敌,难以支撑。既然陆奋武有此善意,何不请其东来啊?关中军素精锐,陆奋武亦国家宿将,若能投入战场,或者助攻州县,或者趁机去打山阳和怀县,则我军之胜算,所增不止五成。甥愚昧,不知舅父为何不许哪?”

    李矩盯着郭诵,瞧了好一会儿,这才轻轻叹一口气,随即摆手,摒退众人,舅甥二人促膝密谈。他说了:“声节终究年少,不识天下大势,唯是至亲,我故相教今日之言,出我之口,入卿之耳,慎勿外传。”

    郭诵赶紧点头,拱手道:“恭聆舅父教诲。”

    李世回首先设问:“去岁洛中纷传‘易车驾’、‘秦当雄’等谶语,卿可还记得么?”

    郭诵不禁面露骇然之色,当即反问道:“难道舅父是想说,大司马有篡……心怀异志么?那不过是羯贼奸细散布谣言,以离间我晋君臣,乱我等之心志,舅父岂可当真啊?”

    李矩嘴角一撇:“是故云卿年少,不识天下大势。如今天下虽大,大司马三分而有其一,其在关中,命官吏、更制度、练强兵、收人心,且先灭胡贼,复夺太原,国兴以来武功之盛、声威之隆,无过于大司马。彼若有心,晋祚岂能保全?即彼无心,时势至此,难道行台将吏,会没有翻覆社稷,做开国功臣之意么?”

    郭诵拧着眉头,沉吟不语。

    为了让外甥了解形势的严峻性,李矩干脆直吐心声:“天下丧乱,皆因天家诸藩,司马氏之威望,早已非武皇帝之时了,即便孝惠朝,恐亦不如。倘若祖公有天下之望,难道我等不想趁机谋一个子孙永继么?”

    郭诵听了这话,不禁抬起头来,直视李矩,嘴巴张开了,却说不出话来,暂时也合不拢。

    李矩拍拍外甥的肩膀,要他赶紧把情绪给稳定下来,随即说道:“此不过设譬而已,声节不必惊骇。不过欲使卿知天下大势,非人力所可轻转,大司马终将如何,不看其心,而要看其势啊。”

    顿了一顿,又道:“是故若我能独破羯防,突入汲郡,使祖公大败石勒,进取河北,乃可复成与大司马的两强之势,从此共立朝堂,可保晋祚得续。倘若借助大司马之力,则祖公的功绩难免不全,异日将无以与大司马相拮抗,则恐怕关中群吏便要得偿所愿了。”

    这就是我不让陆和过来帮忙的理由,现在你明白了吧?

    郭诵内心翻覆,恍恍惚惚地告辞出去,可是才刚在门口打了一个晃,没等李矩召还摒退的侍从,他就又回来了,拱手道:“舅父适才之言,愚甥筹思,尚有不解……”

    李矩说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坐下来,尽管问吧。

    郭诵组织了一下语言,便即结结巴巴地说道:“如舅父所言,若关中军东出,相助中军,以败羯贼,则祖公的功绩不能……不能得全,战后其势必蹙,不能拮抗大司马……”

    李矩说对,我就是这个意思,那又如何?

    郭诵道:“舅父亦云,形势之变化,不看大司马之心,而看其势,其势既成,关中将吏必当怂恿大司马东出夺权,且大司马……大司马多半是不能忤逆众议的。”

    李矩颔首,然后盯着郭诵的表情,等着外甥发问。

    郭诵想了一想,就说:“既然如此,荥阳战事方急,为何关中军不肯遽出啊?石勒举倾国之兵来,乐平、上党,必取守势,则太原无警,而关中军主力,亦确乎仍在长安。倘若大军入洛,控扼朝局,则荥阳乃至我河内的粮秣,俱操其手,大司马欲我等胜,我等才能胜,欲我等败,我等必输无疑。此势一成,自然车驾可易,非止我等,即便祖公,恐怕也只能拱手称臣了吧?!”

    李世回听问,不禁哑然。

    郭诵随即又说:“然而大司马却止遣陆奋武东出,且暂驻东垣,致书于愚甥,要愚甥向舅父请命,召其东来相助。由此则河内战局,操之我手,即便陆奋武,又能分出多少功劳去呢?而若大司马率军亲出,不必请问舅父,自可直向河内,难道舅父敢不倒履相迎,拱手听令么?关中军乃可前破羯垒,挺进汲郡,更向襄国,到那时候,祖公又有何功啊?

    “退一步说,大司马不来,舅父亦不允陆奋武来,则不知前取州县,有几成胜算?一旦顿兵坚城之下,迟迟不能前进,导致荥阳不守,祖公败绩,羯贼入于伊洛,则朝廷必召关中军来救。大司马乃可收中军余烬,以趁羯贼之疲,战胜之后,大司马声望更隆,而祖公恐无翻身之日了!

    “祖公国家上将,与大司马素投契,或者只需压制之;而舅父呢?祖公必恨舅父不能于河内打开局面,大司马更可能诿过于舅父,责以重罪啊!愚甥诚恐舅父的首级,亦不能保!”

    李矩原本听着郭诵之言,屁股微微抬起,身体略略前倾,等听到这里,不禁朝后一仰,跌坐在地。随即以手抚额道:“声节所言,不为无理……”

    郭诵趁机压低声音说道:“不知舅父止陆奋武来援,究竟是为了谁人?倘若此前譬语并非戏言,则司马氏如何,何必在意?若是为了祖公,便当关注于正面之敌,力求尽快克陷州县,则得关中军为援,有何不可?倘若为了自身……舅父,国家大事,自有祖公与大司马筹措,我等武人,唯奋战可也,实不必多所挂虑。

    “但肯奋战,其谁不用?自然身家可保。若然插手政事,反恐累及自身了还望舅父三思啊!”

    李矩不禁长叹一声,说:“我本以卿为孺子,孰料卿观世情,比我更为通透……祖公与我有厚恩,自然不能相悖,亦不能因我之故,使祖公败绩。卿言是也,我但从祖公之命,突破当前之敌可也,将来如何,自非我等武人所可置喙……”

    随即一拍大腿,说:“罢了,罢了,且破敌要紧。将来若祖公亦臣于大司马,我便听命;若祖公与大司马起冲突,我必为之死战,却也不必懊悔今日之求援。”

    于是召来书记,命其写下一封书信,快马送去东垣,请陆和尽快率军前来,加入河内战场。

    这个时候,卷县已经苦守了将近两个月,自从王阳等河内军南下,与逯明相合后,更是日夕强攻,堆土山、造云梯,箭如雨下,压得城内晋军抬不起头来。

    为救卷县,祖逖多次遣兵出荥阳,想要穿过敖仓、厘城之间,去攻扰扈亭,却都被羯兵给堵了回来,反倒白白地折损兵马。

    十二月初,卷县终于被羯军攻破,卫策率残兵五百余拼死冲杀出去,逃亡无踪。随即王阳、逯明等纵兵屠城,复歇息三日后,浩浩荡荡,便向荥阳方向而来。

    张敬为石勒谋划,使河内军沿着黄河西进,进驻敖仓附近,随即前取成皋关。祖逖亲自领兵出城往救,与羯军优势兵力在敖仓、成皋之间展开激战。这场仗从午前一直杀到黄昏,赵军大败,仓皇退回敖仓。但晋军也只是惨胜而已,死伤并不较羯兵为少,尤其战阵之上,突有流矢飞来,正中祖逖左膀,祖士稚带伤而归荥阳。

    三日后,石勒换上了生力军,再取成皋。祖逖箭疮发作,不能领军,乃使张平将兵前往堵截。王阳亲率主力发起迅猛突击,激战移时,逼退张平,逯明则强渡汜水,攻击关下晋垒。战至黄昏,晋将童建被围,矢绝力尽,被迫投降,另一员晋将冯宠则率残兵退守关隘。

    石勒闻报,遂于翌日率主力进迫荥阳城下,作势攻打,以牵制晋军不能再援成皋,同时传令给王阳、逯明二将:“期以三日,必要克陷成皋关,突入伊洛!”

    急报传至洛阳,朝野上下当即就炸了锅了,殷峤趁机提出,可急请大司马率关中军前来协防都城。对此,荀邃、祖纳等自然是不乐意的,虽然百般筹思,貌似只有行此下策了,却仍旧拖拖拉拉的,一连两日不能做出决断。

    他们只是急命附近各县戍军,齐集巩县防堵。殷峤就说了:“河南各县,远近参差,即便聚会,也不过四五千兵,且戍军能有多少战力啊?巩县如何可守?”荀邃干脆提出来:“殷尚书素知兵,何不出而往监巩县之军?”

    这殷峤好烦人哪,我这不还在犹豫嘛,你干嘛催个不休啊……干脆把殷峤赶出都去。同时急下制书,既命裴该发关中军东进,暂屯陕县,以备紧急,也命在河内的祖涣赶紧回师,来守都城。荀邃心说若有祖涣再加裴丕,两部合流一万多人,应该能够守得住洛阳一段时间,以待形势之变化吧?实在不行再召裴该,或许也来得及……

第二十七章、丕变

    殷峤既然受命离开洛阳,前往巩县监军,裴诜就不适合再藏在他府上了,只能躲去裴丕军中。二人分别之时,裴诜表情严肃地问道:“以君所料,成皋关可能守么?”

    殷峤轻轻摇头,说:“我不知也。”但是顿了一顿,却又补充道:“然昔日光复洛阳之时,我曾伴随大司马与祖公,前往成皋关一行……”

    那个时候,裴诜尚在司马保麾下,故此这一段往事,他既没能亲身参与,此前也从未听闻过。

    想当年裴、祖分道北伐,裴该在阴沟水战胜后,追敌而西,直至成皋关下。随即携裴嶷、陶侃等登山看关,遭到刘光的突袭,幸亏甄随勇猛,临阵生擒刘光,关上胡军就此胆丧,随即一轮冲锋,刘、刘丹遁走,雄关险隘,就此顺利克陷。

    等到光复洛阳之后,裴、祖等人巡看附近地势要防胡军反攻,故此谋划设访往东就一直走到成皋关下。裴该当时说:“我得成皋,颇为侥幸倘若胡贼士气不堕,凭险而守,终究山道狭窄,关隘雄壮,恐非一二十日不能克陷。”

    等到登上关隘,俯瞰山下,裴该又向祖逖介绍说:“且胡人不惯守御。昔我来时,陶士行便道:‘左右山岭峻高,但自关上,或有小路相通,若能多筑营垒,相互间呈犄角之势,则通关之道数里,都将被覆盖在弓箭射程之内,必然一步一尸,难以逾跃。’”

    祖逖点头道:“士行宿将,所言确乎有理既如此,我等不如依士行所言设垒。”

    裴该笑道:“我既得兖州,又复洛阳,成皋虽险,无可复用也,又何必增设营垒呢?”祖逖摇头道:“不然。我虽光复河南,河北尚在胡贼手中,河内且为赵固窃据,若彼寻隙渡河,先夺兖州,再西向伊洛,必经成皋,岂可不设防呢?文约,天下未靖,为将者当有远虑啊。”

    如今殷峤谈起这桩往事,然后说道:“我旋随大司马西向关中,越数年,奉驾归洛,再无须臾离京,不知祖公修复洛阳城防、宫阙时,是否如其言,复垒成皋。若山上有垒,即百卒可抗万众,若其无垒,恐怕难守……”

    说到这里,不禁微微苦笑道:“倘若羯贼果逾成皋,突入伊洛,则荀道玄等再不敢犹疑,必召大司马东还,或者大事可成……然而洛阳再遇警,难免损伤民心士气,且祖公在荥阳,将进退失据,或者丧败,即便大司马率军入洛,怕也无十成胜算退羯……即退羯,亦无力趁胜继进,直取襄国,恐怕战事还将迁延,国家丧乱,不知何日止息我乃衷心忐忑,不知当如何期盼才好啊。”

    裴诜安慰他说:“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天命实在大司马,自能逢凶化吉,转祸为福。唯君东出,防守巩县,一旦遇敌,数千戍兵能济何事啊?若见城池难守,不如弃而归来洛阳,不可因荀道玄之乱命,而浪掷性命也切切。”

    殷峤笑一笑,说:“昔从郭将军,转战大河上下,屡为胡贼所败,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然自随大司马,得居中朝,荷尚书之任,髀肉复生,志气却日益消磨……我今甚畏死,子羽勿虑。”

    裴诜点点头,随即压低声音又问:“倘若羯贼真的克险成皋,而入伊洛,于朝廷召大司马来前,我可能以此为藉口,使盛功兄夺五校之兵,控扼内外呢?”

    殷峤想了一想,回复道:“原本时机大好,奈何荀道玄已下制书,召祖涣归洛,若其归来,恐怕子羽筹划难成。且若成皋不破,甚至于巩县不失,洛阳虽危而无险,似亦不可行此下策,以免罹讥我今去矣,全在子羽筹划。”言下之意,我劝你别这么干……你要真想干也成,反正我不掺和啊。

    殷峤既去,裴诜便秘密驰往裴丕军中,可是被迎进去之后,定睛一瞧,来接他的不单单是裴丕一个人,旁有一人笑问:“子羽来何迟也?”正是王贡王子赐。

    王贡对苏峻自称赴洛述职,这当然是瞎话,别说荀邃就不可能召他还洛,即便在殷峤等人的安排下一时昏了头,应允此事,那也没有荥阳还在打仗,就急召青州某郡太守西还的道理啊。王贡是得了裴嶷的密信,故此绕过战场,经辕关,昨晚才秘密入洛,今日始入裴丕军中的。

    其实他也就比裴诜早到了片刻而已。

    自从赵军杀至成皋关下,消息报至洛阳后,当即全城戒严,闲杂人等不可擅入。然而王子赐是什么人啊?他早就在洛中密布棋子,复由张异等人暗中串联,把相当数量的中低层将吏全都扯上了贼船,则孤身潜入城中,自不为难也。

    裴诜见王贡已然抵达,不禁大喜这就可以把肩上的重担给卸下啦。于是与裴丕、王贡一起商议,该当如何应对当前的局面,王贡直接提出:“是时矣,盛功当趁祖涣归洛之前,以御羯为名,往夺五校,控御洛中!”

    裴诜摇摇头,说:“恐怕并非合适的时机……”便将殷峤临行前所言,转述了一番。王贡撇嘴笑道:“殷尚书推卸责任罢了,何必听他?时不可失,机不再来,倘若祖涣归洛,则我等前后谋划,俱化烟云必夺五校!”

    裴诜还是感觉不怎么牢靠,但……反正这主意是王贡出的,出了事也让他顶着好了,我既欲卸责,又何必跟他硬顶呢?乃假装沉吟,良久不语,算是默许了。

    殷峤离开洛阳,打马疾驰,翌日即至巩县,只见周边戍卒,不过才聚集了一千余人而已,并且多为老弱,纪律也很散漫……原本有祖家军控扼伊洛盆地,河南各县的防守乃极薄弱,所谓戍卒,不过盘查来往行人与捕盗罢了,基本上都是民兵,就没啥正规军,何来战力啊?

    虽在意料之中,殷峤也不禁胆寒,急忙遣人东出去打探成皋关的消息。复一日余,哨探归报,说关上仍然插着我晋的旗号,尚未易手。殷峤这才舒了一口气,就问:“其关左右山上,可有营垒么?”得到的回复是:“连营密垒,不下十余座。”

    殷峤拍案大喜道:“幸亏祖公有先见之明,我等无忧矣!”

    祖逖所率数万大军,除分守卷县和阳武外,都在荥阳及其周边地区,而没有分守成皋,这是为什么呢?一则军分即力弱,唯有集合起来,才有望御羯;二则就是,他其实对于成皋关的守备,并不太过担心。

    当日与裴该勘探之后,裴该挥师西往关中,祖逖就调动人力、物资,于成皋关附近山头建筑堡垒,并且铺设道路,连通关上。诸垒多不过二百人,少不足百人,连同关隘,常年有两千多兵护守,轻易不撤,而且粮草、箭矢充裕。此番东出御羯,即使参军王愈守关,复得冯宠率关下残部退入关上,只要士气不堕,足以拮抗十万大军。

    其实没有冯宠那几百人,守关也足够了,祖逖之所以此前要派冯宠、童建临时在关下凭水设营,就是为了麻痹石勒,让他以为并不难破,就此将主要突破方向,始终指向成皋关。祖逖是担心真要把石勒给逼急了,他不敢去打成皋,却一门心思向南冲,蹂躏豫州,甚至于妄图自嵩山、阳城山之间突入伊洛,那自己应对起来就比较烦难啦。

    固然羯军兜这么个大个圈子,粮道难以保障,但荥阳南部,直至豫北的颍川、襄城,可都是膏腴之地啊,这一路烧杀抢掠过去,也足能保障一两万人的吃喝吧?自己等于已经轻弃了兖北,若再容羯贼践踏司、豫,即便最终打赢了,恐怕朝野间的指责声也将不绝于耳……祖大将军还是很看重面子的。

    因而王阳、逯明等羯将既渡汜水,得至关下,便即毫不休歇地发起了猛攻。他们当初跟随石勒在司、豫间流蹿,也曾多次经过成皋、荥阳之间,对于山形、地势,心里还是有数的。本以为成皋雄关,恐怕不下定决心,拿人命铺路,将难以克陷,可谁成想即便拿人命铺路了,却仍然打不下来!

    从晋怀帝时代开始,胡势日炽,洛阳周边的天险就不能守,胡骑多次出没于伊洛盆地,那时候成皋险关,几乎形同虚设。而等到“永嘉之乱”,胡汉基本上控制了整个河南后,虽亦稍稍修复成皋,派兵守卫,但刘聪以为晋朝已日暮途穷,中原残余的几支兵马根本就不足惧,数年间天下可定,所以也没把这座关隘太当回事儿。

    倘若当日胡军固守成皋,估计裴该绝不可能那么轻松便将关隘拿下。刘、刘丹等本打算在兖州境内便击败北伐的晋军,故此并未加固成皋之防,而等刘粲进入洛阳后,成皋已经丢了,也无从再守。

    故此王阳、逯明等将对于成皋关的印象,还停留在祖逖增筑营垒之前,以为只要鼓足勇气,便可攻取。可谁想到数里长的山道,几乎全都被山上营垒所控扼,箭矢如雨般投射,滚木石亦不时抛下,真正是一步一尸。石勒勒令他们三日破关,结果连攻五日,损失惨重,却根本攻不上去。

    报至石勒处,石勒不禁勃然大怒道:“昔石虎于平阳北破晋垒,以尸堆至堡上,难道汝等不能为么?胜负在此一举,岂能再不忍浪掷士卒性命?即死万人,亦须夺取成皋!”

    王阳等人暗中叫苦,心说石虎当日所为,这形势不同,不可复制啊除非我们把士兵的尸体堆得跟两旁山崖一样高,那可能吗?

    最终石勒急了,亲自前往成皋关下,指挥作战。但当观看了关上形势后,就连他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说这地方,哪怕不计士卒伤亡,没有一两个月也拿不下来啊……正在筹思无计,忽得急报,州县失守!

    陆和在得到李矩的首肯后,当即率兵越过王屋山,进入河内,随即他亲率两千骑兵,昼夜兼程,驰至州县城下。晋军既得增援,士气大振,相对的城内赵军却开始动摇。于是不待关中军正式加入战场,李矩便将新造成的云梯推至壕边,猛攻一日,终于打开了州县的城壁。

    才入州县,便有天使到来,通报成皋关遭敌猛攻之事,要调祖涣南归,护守京师。然而李矩劝止祖涣,说:“我既克州县,山阳、怀县亦唾手可得,由此向东,可直入汲郡以断贼后路。祖公曾于成皋左右山上,密设营垒,其关雄峻,岂易失哉?我但贾勇而前,成皋、荥阳之困自解;倘若此时南归洛中,实于战事无所补益,反会丧失时机啊!”

    于是便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辞况且军权都在祖逖手上,尚书省岂可随便干涉啊遣还天使,随即大军沿着沁水直进,杀到怀县城下。

    州县、山阳、怀县虽然呈三角形布防,但自然顶在最前面的州县驻军最多、最精,防御也最为严密,其余两城就要差得多了,且此前为救州县,野战中也早已损耗了不少兵马,更致士气蹉跌。由此晋军又顺利攻克了怀县,山阳赵军出城来救,被关中军半道拦截,轻松击溃。

    怀县失守的同时,州县的败报终于传至荥阳境内,石勒不禁仰天长叹道:“此天欲亡我乎?!”随即苦笑道:“非干老天事,我既然豪赌,自当承受败局……”当即号令三军,说如今进也是死,退也是死,不如迎敌而死,尚可留千古忠烈之名“卿等随朕,直上成皋关去!”就打算身先士卒,向关上发起冲锋。

    诸将全都傻了,就目前这种形势,谁上去谁死啊,活着退下来的机率实在太低了,即便天王您有百神呵护,终究箭矢不长眼,滚木更是一扫一大片……赶紧把石勒给死死拽住。跟随前来的孔苌更是跪伏身前,磕头苦谏。

    孔苌说了:“我军虽受挫,祖逖在荥阳,其力亦疲,此时急退,犹有生路。若能将十万之众,退回河北,封堵李矩等东出之路,复召将军、支屈六来,恃大河、太行之险,必能与晋寇拮抗数载。数载之后,形势或有变化,譬如太傅所言,裴该或谋篡僭,裴、祖或起龃龉,我赵复振有望。陛下在,赵不会亡,若陛下求死,其奈诸将何?!”

第二十八章、谋夺五校

    明达、朱飞都是司马邺潜邸——原为秦王——旧宦,“永嘉之乱”时随从逃出洛阳,辗转而向关中,两人的性情、才能,乃至外貌,全都迥然相异。

    论性情,明达鲁直而朱飞谦逊;论才能,明达力能举鼎,在阉宦中实为异数,朱飞则通文墨,还写得一笔好字;论外貌,明达头大面黑,身高力健,腹大过围,相比之下,朱飞却要矮小清癯得多,且肌肤甚白,五官端正,翩然有文士之相。

    所以荀邃等启奏,使中书统驭五校,具体职责就落在了明达的头上,朱飞仍然负责内外公文的传递。

    且说这一日,明达自五校营返回禁中,迎面正遇梁芳和朱飞并肩而来,便即躬身行礼。梁芳等也还了礼,便问:“明君不在五校,何事归来啊?”明达随口回答:“安排宿卫事。”

    晋朝的国家军队,大致可分为中军、外军,以及州郡兵三个部分。中军为朝廷直掌的武装力量,外军则是地方都督统驭之兵——比方说关中的大司马三军、青州的苏峻军、江州的王敦军、凉州的张寔军、汉中的周访军等,祖家军从前也属于外军系统——州郡兵即各城戍卫,原本数量稀少,如今在近羯的兖北、青州,以及平阳、太原等郡,则多数都超过了千人。

    其中中军又可分为宿卫军和牙门军两个部分:宿卫军驻在洛阳城内,负责城池和宫禁的防守,牙门军则驻在城郊,作为机动力量——祖家军即便部分改编为前、后、左、右、骁骑等七军,其数既超过了四万,自然不可能全都入城守备,原本主力也都是宿于洛阳城外的。

    真正的宿卫军,自“永嘉之乱”后,就形同虚设。司马邺在长安时,由索綝命其部下李义等宿卫,索綝败后;由裴该分其军宿卫;等到归洛,宿卫之权自然落到了祖逖手中。荀氏以不合制度为辞,多次要求恢复七军五校,最终祖逖做了一定妥协,允其徐徐重建五校,分担宿卫之责,其后裴该入洛,干脆把祖家军改编为七军,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守卫都城和宫禁。

    所以就理论上来说,中军由领军将军统领,其二卫、五校,及部分郎官,负都城和宫禁的守备之责,其余五军当驻城外。然而五校初建,数额不全,且多由在京的平民和官宦远支充任,素质也比较差——真正的好兵苗子,祖逖自然先给扒拉走了,不可能留给五校——左卫将军卫策亦随祖逖出征,右卫将军裴丕则驻在河南——

    裴该当日之所以改裴丕所部为右卫,自然也是为其一旦有事,可以明正言顺地开进洛阳城内,担任宿卫之职了。

    只是荀氏也力图在朝廷制度的范畴内,掌握宿卫权,因此当许柳(祖逖)出征后,就以祖涣所领前军按例不值宿卫为名,请他专心守城,而将宫禁都让给了五校。等到祖涣北渡,裴辟进京后,暂时还没有跟荀氏翻脸的意图,所以先接替了城防重任,随即,荀氏就把五校交到了明达手中,以备裴丕。

    五校的营房紧邻宫禁,日夕有千人入值守卫,所以明达今天返回禁中,安排宿卫之事,本属寻常。然而梁芳却说了:“禁中之守,命一校尉可也,当此紧要关头,明君还当常留五校营内才是啊。”

    明达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就问:“今五校但充宫禁之守,城防事,一以付之裴右卫。虽然羯贼与祖公战于荥阳,距伊洛不远,暂时亦无需我插手城防事,又何必久留营内啊?”

    梁芳瞥了一眼身边儿的朱飞,随即伸手一扯明达的袖子,把他拉到一旁,低声问道:“明君如何不悟也——尚书启奏,使中书领五校,在君看来,究竟是何缘故哪?”

    明达笑道:“自然因为荀氏欲掌宿卫之权,奈何囊中并无将才,是故才使我暂居其位,给他们占着位子罢了——既是中书领五校,祖公自然不便抢夺。”

    梁芳摇头道:“此言差矣,荀氏荐君领五校,非为备祖,实为备裴也!”

    说话间,朱飞也背着双手,一步步凑将过来,不过梁芳原本就没打算避开他,于是继续开导明达:“去岁‘易车驾’等谶,固然是羯贼欲施离间之计,然而大司马雄踞关西,复取河东、平阳,其势莫强,其威莫大,则其一旦归洛,夺取宿卫,便成景皇帝、文皇帝在曹魏时之势也,岂可不防啊?”

    明达闻言,不禁愕然:“安能以二位先帝,比拟裴大司马?!”其实言下之意:你说大司马有擅权之志,甚至于将来会以裴而易司马,这、这不至于吧。

    梁芳叹息道:“人心相隔,谁敢断言?是故今裴右卫来,荀氏才急将五校交于明君手中,专为保障宫禁,不使天家权柄,彻底外落。”随即再次瞥一眼朱飞:“试问若有万一,二位可肯死君么?”

    明、朱二人当即拍胸脯:“我等自然忠于陛下,何须梁公试问啊?”

    要说阉宦这个团体,就理论上来说,确实是最忠诚于皇权的——虽然未必忠诚于某位皇帝个人。因为宦官无根底,又普遍受士大夫的歧视,他们想要搂钱、搂权,就必须得紧靠着皇家,倘若皇权弱于臣权,自然阉宦们就一辈子都只是普通婢仆,根本掀不起任何风浪来。

    所以皇帝也往往因此而信任阉宦,甚至于特意剥夺部分臣权,以授宦者。当然啦,宦官集团假借皇权,抖起威风来,反倒时常架空甚至于擅自废立皇帝,因为他们要的是皇权撑腰,皇帝在多数情况下,仅仅只是皇权的招牌罢了,换之无碍。

    梁芳正是因此,颇为尊重明、朱等宦官,并且也逐步培养起了对方的信任。他虽为士大夫,其实更算外戚,外戚夹在朝臣和内宦之间,算是皇帝半拉私人,亦须皇权为依靠,所以历史上,外戚和内宦勾结的情况,普遍比反目、敌视为多。

    由此梁芳便将自己近日来所思所想,详细对明、朱二人陈述了一番:“天子尚在青春,天下又未静谧,方倚仗于外臣,是故暂失权柄,只能垂拱罢了。待得羯贼殄灭,天下大定,唯归政于天子,社稷始能长治久安。昔武皇帝大权在握,乃成盛世,孝惠、孝怀为外臣、外藩所挟,国家几乎倾覆——二君且思,是否此理啊?”

    明达连连点头,朱飞却心说:孝惠皇帝之所以太阿倒持,主要还是外戚搞出来的妖蛾子吧……

    却也并不开口辩驳,只是任由梁芳继续说下去。

    梁芳道:“然而外臣既然把持权柄,岂肯轻易归政于君王啊?我等唯有因势利导,斯可致君尧舜。倘若大司马果成尾大不掉之势,则去之必难;唯裴、祖、荀等外臣相互拮抗,天家方有望渔翁得利。即以今日言,五校绝不可落于裴氏之手!

    “本来我等虽有忠君之志,终究官卑职小,难以运筹,天幸皇后有身,必诞太子。则若待十月分娩,正位东宫,天家之威必然大振,士庶无不望其世世相继,永保太平,无论大司马还是祖骠骑,都不敢再起妄心了。我方才说紧要关头,不是指羯贼逼近,而是指皇后尚未产育啊——二公可明我心意否?”

    朱飞心说只要有了太子,自然权臣不敢再起篡意?你这天真的想法究竟是打哪儿寻摸来的啊?不过梁芳所言,也确实有一定的道理,司马邺膝下空虚,就算想要提振权威,恐怕也很难办到,而一旦有了明确的继承人,或许部分朝臣、士人之心,就会稍稍偏向于天家了。所以他也不去纠正梁芳,只是问:“梁公因何而知,皇后腹中确乎为天家嫡子,而非公主哪?”

    梁芳神神秘秘地一笑,说:“我专为此事,求问过吉友大师(帛尸梨蜜多罗),以及魏大家,皆云皇后此番,必然生男!”

    其实魏夫人压根儿就没给准话,帛尸梨蜜多罗更是不管看相、占卜那种鬼花样的,“必然生男”云云,纯出梁芳一厢情愿的脑补。

    但那两位高人的名头一报出来,明、朱二宦当场就信了,不禁各自喜上眉稍。朱飞还躬身拱手,恭喜梁芳:“如此一来,梁公可仕两朝,富贵不替矣。”当然就理论上来说,按照梁芳的岁数,等不到太子正位,他就会挂。

    梁芳欣然受贺,颇感舒坦。好在他还想着正事儿,赶紧就把话题给扯回来了:“是故当此紧要关头,须防裴右卫因大司马授意,尽夺宿卫之权。说句不好听的话,一旦禁中宿卫,再如此前一般俱操于外臣之手,谁敢担保皇后腹中的天家骨肉,不会有什么万一哪?!”

    明、朱二人听了这话,无不悚然。

    终究明达,尤其是朱飞,那也是读过几天书的,知道一旦有外部势力插手,则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未必生得下来,或者虽生下来,却未必养得大,类似可怕之事,史不绝书啊。别说外部势力了,内部也一样要命,贾皇后害愍怀太子司马遹,也不过就是二十年前的事情罢了;至于梁芳暗授秘药给梁皇后,使嫔妃不能怀上天子骨肉之事,瞒得过司马邺,也瞒不过眼前这两名任事的宦官。

    梁芳因此关照明达,说:“我料裴右卫不敢直闯宫禁,但须防其来夺五校营。且方听闻,尚书省为固守都邑,急召祖前军来归,一旦前军归洛,可与右卫相拮抗,则裴右卫再无机会。是故彼欲夺营,只在数日之内,当此时也,明君又岂可不坐镇营中啊?”

    明达连连点头:“梁公所言是也。某是粗人,未能洞悉大局,全赖梁公指点——这便返归营内,在前军返洛前,再不入宫了。”说着话深深一揖,然后转过头去就走。

    朱飞急忙跟后面招呼:“明君且慢行,禁中事,我尚有几句话请问明君。”说着话疾步追上明达,同时眼角余光一瞥身后,见梁芳没有凑过来,便即压低声音说道:“五校孱弱,必不能抵御右卫,则一旦裴右卫来,君慎勿与之冲突,可暂且敷衍之,并急报尚书、门下,使外臣来斥退裴右卫。”

    明达颔首道:“君所言甚为有理,我知道了。”

    于是急匆匆返回五校营,下令关闭营门,内外戒严,无令不得擅自出入。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天色才刚放亮,就见一哨骑兵汹涌而向五校营冲来,到得营外,一将即在马上高呼“开门”。明达远远地觇望,果然正是右卫将军裴丕!

    明达心说梁公料得还真是准啊,急忙命人从营后潜出,去通报尚书、门下二省。不过这时间也未免太早了,估计二省中还没什么主事的人——习惯按点儿上班的殷峤已经离开洛阳啦——自己应当如朱飞所言,多拖延裴丕一段时间。

    故此兵卒来报,明达假装尚未起身,不予回应。直到裴丕连叫三声,无人答应,干脆下令撞开营门,明达这才躲无可躲,只得迈步出了督衙,站立辕门内应声,反问道:“裴将军清晨至此,不知有何要事啊?难道是召我五校前去守备城门的么?”

    裴丕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汝便是明达?”

    明达拱手答道:“正是末吏。”

    裴丕嘴角一撇:“一个中官,如何能驾驭五校啊?羯贼将近,自当统一宿卫事,领军不在,我以右卫将军之名,接管五校。”

    明达反驳道:“诏命使中书掌五校,何劳裴将军接管?”

    裴丕冷笑道:“虽中书掌五校,奈何中书无令!汝不过末品中书通事,又是中官,名位尚不如五校督,何能执掌其事?”

    明达摇头道:“末吏是否能够执掌五校,须问天子,须问尚书,裴将军虽领右卫,恐亦无权擅越。”

    裴丕反诘道:“中外军都督是大司马,中军都督是祖骠骑,尚书安得置喙?”

    明达乃问:“不知裴将军可有大司马或祖骠骑的军令啊?且请出示。”

    二人就此唇枪舌剑,对喷起来。终究裴丕夺掌五校,合乎道理,但未走程序,明达虽然不算太聪明,却久任中书,熟悉朝廷制度,又为此筹思竟夜,竟然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丝毫都不落在下风。

    王贡就躲藏在裴丕身后,当即压低声音提醒道:“彼有意拖延,若请来朝中大老干涉,恐事难成——不必与其争论,直接冲进去吧!”

第二十九章、巨祸!

    洛阳五校营变乱的同一日,石勒在众将的一再劝说下,终于下令退兵。

    他当时双手搀扶起跪在面前的孔苌,目露悲凄之色,徐徐说道:“朕本并州躬耕一小羯,其后动乱,被卖为牧奴,复与卿等十八骑纵横于赵魏之间,乃得举兵,竟敢图谋天下迄今已十五六岁矣。想那汉高祖,本沛上小吏,汉光武,陈留秀才,汉光文,胡部贵帅……古来帝王,出身绝无比朕更低微者。

    “能以奴隶而至南面称尊,上天待朕亦厚,惜乎朕未能把握机会,复欲侥幸走险,乃至于此。然而富贵已极,平生强敌,如王弥、苟、王浚等,亦皆为朕所杀,还有何憾哪?本欲就此自绝,当不输于项羽在乌江,或可使后世读史者抉一捧泪,奈何卿等……

    “卿等十八骑,自随朕以来,时有伤损,数年之间,即丧冀保、刘鹰、刘征、刘宝、张噎仆、张越、孔豚、赵鹿……呼延莫也陷身于贼,所余唯卿等。朕又怎忍心卿等因朕之过,伴朕而死呢?为今之计,只有从卿之言,暂且退兵,严守河北,或许卿等尚有得尽天年之望……若卿等俱亡,朕也唯有从卿等去了,区区国家,何足道哉?!”

    但是石勒也知道,想要在敌前撤退,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于是先命不撤营中旗帜,以惑晋人,而自率大军潜出,退向敖仓,复自敖仓沿河北遁。他下令留下厘、陇、管三城守兵,由郭黑略统领,作为阻挡晋师的第一道防线;命桃豹守备卷城,作为阻挡晋师的第二道防线;余众俱退。

    计划大军分三部分,一部由扈亭北渡,二部由铜关北渡,三部自棘津、文石津方向北渡这是因为十来万大军,即便有足够的船只,若经一处涉渡,也不可能短短数日内便即全过黄河,一旦被晋人追及,堵在河岸上,则必致惨败哪。

    至于祖逖得知李矩收复州县的消息,则比石勒要晚一天终究敖仓、扈亭等处全都掌握在赵军手中,荥阳也被三面包围,李矩的信使想要穿越重重封锁,顺利进入荥阳城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在李世回真正是黄河中游的地头蛇,昔曾于河内、荥阳等地与胡军长期周旋,不但地理稔熟,就连很多附羯的坞堡,也都与之暗通声气,所以虽然晚了一天,信报还是顺利传入了祖逖的耳中。

    倘若南下传信之人全都失败,被迫要先自河南涉渡,经成皋赶往荥阳,估计就彻底不赶趟了。

    祖逖得报,不禁大喜,急忙亲自登上城头,觇看羯军营垒,待下城后便召聚诸将,说:“河内战局大好,羯贼因此而退,这正是我转守为攻的大好时机!”

    许柳质疑道:“贼若退去,成皋关上必然先得讯息,应当燃烽点火,通报于我。而今却并不见烽燧……”

    祖逖笑道:“石勒素知兵,岂有敌前退兵而不加掩饰的道理啊?其于关下,必然虚垒以惑王愈。我方登城觇看敌营,往日即便不来攻城,万众所聚,必有杀气腾空,化为阵云,凝结不散;而今旌旗虽举,晴空却丝毫无滓,此必退去矣!”

    其实杀气化阵云之说,出于兵阴阳,祖士稚本人是不大信的,他也肯定瞧不出来。但打老了仗的人,一见敌营,便本能的有所判定,纯出直觉,没法跟诸将解释,那就只好把套话给搬出来了

    “此时出城急追,必可大败羯贼,若然延挨,使其轻松遁去,那便悔之无及了!”

    于是当即分派诸将,命张平去收复敖仓,然后沿河东追;樊雅去攻围厘、陇等城,自军合后,尝试前出;同时遣冯铁率骁骑军自陇、管二城间突破,直向阳武,一方面堵截羯兵,另方面通知阳武城内的祖济,可以就此展开全面反攻了。

    “喀啦啦”声响,荥阳东、北、南三门缓缓打开,晋军蜂拥而出。出东城的樊雅先与城下列阵,随即直捣羯垒,果不出祖逖所料,座座都是空营。樊雅大喜,当即高呼道:“羯贼进退,全在祖公料算之中。彼今退去,必无战意,我等衔尾而追,可获大胜破贼立功,只在今日!”

    晋军最近半个月里一直被赵军逼着打,虽然因为祖逖布划得当,并无大损,将士心中也难免憋闷,忽然一朝转守为攻,胸中恶气得以尽吐,自然人如猛虎马如龙,个个精神抖索,士气高昂。相比之下,郭黑略所部被留下防守厘、陇等城,在气势上就天然地矮了一头。因而樊雅前出,分兵围攻诸城,赵军只能固守而已,并不敢出城来战。

    祖逖、冯铁等因此顺利突破羯军防线,直向卷县、阳武方向杀来。

    再说张平顺利收复了敖仓,不敢休歇,沿着黄河南岸一路东追,于当日黄昏时分抵达了扈亭。赵军一部方在扈亭抢渡,因为没想到晋人来得那么快,尚有小半未及下船,结果被晋军一轮冲锋,将部伍彻底打散,抛尸河中者不下千数,余或奔向卷县,或者跪地请降。

    翌日,祖逖与张平在卷县城下合兵一处。桃豹紧闭四门,拼死守护,使得晋军的第一轮攻势未能奏效。祖逖见城上并无石勒的大纛,乃留下张平继攻卷县,自率精锐六七千众,自卷县以北向东,循河急追。

    晋军两日间疾行百五十里,等到抵达铜关对岸之时,迎面便撞见了第二批北渡的羯军。原本石勒退兵的谋划颇为谨严,但终究是仓促撤退,他身边的参谋班子也不如关中枢部那般,惯常分析数据,制作预案,遂导致一招失算,全盘被动套用后世的话来说,这份计划的容错率太低了。

    终究羯军所准备的船只,是远不够将十多万人马及相应物资,一两日间便运送过黄河去的,因而计划第一部分先在扈亭北渡,然后船只顺水放下,再在铜关接应第二批兵马……然而晋人反应得实在是太快了,张平在扈亭不但击溃了小半待渡的羯兵,还顺便缴获了不少舟船,这就使得铜关方向的渡河效率变低,速度更为缓慢。

    祖逖到时,河岸上尚有数万羯兵待渡。他自知远来疲惫,且兵不足万,倘若直冲羯阵,未必能有胜算,因而只是排列方阵,高张旌旗,鼓角声震天动地地缓缓直迫过去。赵军尝试突击,却被晋兵击退,于是士气大堕,争相抢渡,落水而死者无算。祖逖见此情景,方才喝令部曲王安举旗他自己一手控缰,另一条胳膊还用绷带吊在胸前呢,实在是举不起来全军掩杀过去。

    羯军大溃,逃得漫山遍野都是,赵将逯明拼死抵抗,却终被乱箭穿身而死。

    虽败羯军,并且斩获了逯明的首级,祖逖却并不甚喜,他鼓舞将士道:“阵前不见石勒大纛,料彼必东向燕县,妄图于棘津或文石津北遁。即便杀一百个逯明,也不如杀一个石勒但得石勒首级,天下可定!卿等尚有余勇可贾,随我继续西向否?!”

    晋军上下,无不攘臂高呼,誓死追随。

    当然祖逖也知道“百里而趋利者蹶上将”的道理,终究人的精力有时而穷,倘若自己不顾士卒疲累,冒冒失失继续往前冲,一旦石勒命将守险断后,难免会遭受大挫。再者说了,石勒就算是逃跑,他晚上也要歇脚睡觉啊,自家也不必要太赶。

    于是下令,立营休歇,以待明日四更造饭,五更启程,继续追击。

    可是营垒才刚扎好,祖逖本人还在巡视各处,来不及休歇,忽有快马自洛阳而来,传递紧急消息。祖逖一开始并不以为意,心说难道是有败散的零星羯兵攀山或经南路蹿入伊洛,所以朝廷上那票文吏感到害怕了,想我分兵前去剿除么?我方大破羯,这会儿洛阳能有什么事儿啊。

    可是等他打开公文来细细一瞧,不禁大吃一惊,面色瞬间便阴沉下来。

    公文上写的啥呢?原来是通报祖逖,说朝廷因成皋关危急,乃发制书召祖涣归洛助守,谁想前军未还,裴丕先以统一军令为借口,率领右卫去夺五校营。明达守五校营,无令不肯相让,裴丕乃悍然破门而入,双方就此起了冲突。冲突之中,也不知道哪儿飞来的几支流矢,无巧不巧,正中裴丕,竟然把他当场给射死了!

    祖逖看到这里,不禁破口大骂道:“荀道玄荒谬,如何能使中官将五校营?而即便使中官将,裴丕若欲取,与他便了,何必争执!”

    要说祖逖一门心思只扑在军事上,对于政治局势完全不理不睬,那也是不可能的,裴该大势将成,或有篡僭之意,他也不会毫无察觉。终究当年二人在建康城外同榻而眠,抵足夜话的时候,从裴该嘴里就听不到什么对司马家的好话来,则裴该素轻天家,祖逖亦深知也。

    这事儿也好理解。一则司马家的权威确实因为最近十来年的丧乱,已经跌落谷底了,包括祖逖在内,很多士大夫仍然扶保司马邺,多半出于一种思维上的惯性,真若扪心自问,祖士稚自己也不敢说自己能有多么忠诚。二则裴氏清华显贵,几执世家之牛耳,晋朝本来就是一个类似于士族联合执政的政权,则裴氏不满司马,甚至起取而代之的妄念,也并不出奇啊。

    尤其裴该之父裴就是被姓司马的(赵王司马伦)所杀,则他若不怨怼司马氏,不但愚忠,还将害孝,他怨怼司马氏,反在情理之中。

    祖逖跟裴该的交情是很深厚的,而唯其深厚,在某些方面,他反倒比裴嶷等人更加了解裴该那小子,不是肯屈居人下之辈啊!

    所以很多事,其实祖士稚心里有数,只是不愿意往深里想罢了,他总觉得以裴该一惯的秉性,什么事情都可以放到平胡灭羯后再作打算。只是最近这几年自己因为生病,在东线几无寸功,裴该却不但收河东、晋阳,不久前还拿下了太原……祖逖自忖,倘若在这个接骨眼儿上,两家起了龃龉,甚至于分裂,他还真未必能够打得过关中军况且石勒还在自己身后!

    作为一个军政集团的领袖,祖逖也自然明白,这首脑的位子必须要顺应集团内大部分人的意愿,才有可能坐得稳,一旦关中群吏都希望裴该更进一步,不但裴该无可阻拦,就算想要拖延时间,也是相当困难的。那么裴该欲取晋祚,荀氏不足虑也,他眼前唯一的绊脚石,无疑就是自己了。

    身在荥阳,祖逖也往往在夜深人静之时被噩梦所惊醒。梦中所见,就是他最担心的,裴该趁机挥师入洛,杀戮公卿,威逼司马邺禅位,然后掐断了自家的粮运……于是中军在裴、石的夹击下,彻底崩溃,祖逖本人也沦为了阶下囚……

    梦境自然把心中忧虑放大了,惊醒后细细思忖,裴该应该不至于那么凶残和无情吧?即便他挥师入洛,只要自己那个异母兄长别当面顶撞,性命当可保全。至于掐断己军粮道,那不反倒便宜了石勒么?裴该向来恨石勒和羯赵入骨,应当不会为此亲痛仇快之事吧。

    所以他才召唤裴丕入洛,也是为了向裴该释放友好信息咱们是友非敌,我把洛阳城都让给你兄弟了,你就容我打完这场仗,有什么事儿过后再商量好吗?至于裴丕可能趁机谋夺宿卫之权,祖逖是早有心理准备的,也不打算拦阻他是右卫将军,在领军将军和左军将军不在的情况下,论理可将宿卫啊。

    反正我在外御羯的这段时间,裴该若想归洛篡权,那谁都拦不住,与其裴文约亲将大军杀至,还不如裴盛功先期入城,或许所遭受的反抗还会轻一些,不至于杀得血流成河。真若是在洛阳城内闹出什么大乱子来,那除非自己主动俯首请降,否则敌对之势是绝对避免不了的。

    正因为对局势看得够清楚,祖逖才不象荀氏似的,打算硬顶。而荀邃使中官将五校,在祖士稚看来,根本就起不了什么作用,徒增笑耳这又不是后汉,裴丕身为士大夫,若因阉宦所阻便顿足不敢进,那他脸面往哪儿搁啊?

    可是没想到,明达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不但敢阻裴丕,还竟然放箭把对方给射死了!这可是把天都能捅一个大窟窿的巨祸啊!

第三十章、不帮他人擦屁股

    且说当日裴丕听了王贡之言,下令撞开五校营门,随即一马当先就冲了进去。

    王贡在进言之后,便即稍稍退后,裴诜一带马缰,凑近他问道:“子赐,君计恐怕不妥,倘若明达等执械反抗,必然生乱……”

    王贡笑着摆摆手,说:“无忧也,彼一阉宦,能有何为?况且五校疲弱,岂敢直撄右卫之锋,裴将军但入营,便可遽收其权——倘若延挨,等荀氏等来阻,事便不易为了。”

    可是明达比起王贡所言来,胆气却要壮得多,尤其昨日听了梁芳之语,一门心思要维持现状,不肯把五校拱手让人。他一方面在心里骂,那些外官怎么还不过来解劝呢?一方面下令五校结阵,以拒右卫。

    五校虽不足数,且有部分内守宫禁,营中也还剩下两三千人,裴丕却仅仅领了四五百骑过来,人数上的优势,暂且抵消了那些弱卒的畏惧之心。于是结阵相抗,却谁都不敢率先杀人,只是在右卫骑兵的逼迫下,手挺长矛,徐徐后退。

    他们退,右卫骑兵自然就往前进,虽然谁都没起厮杀之心,兵刃亦难免相撞。对峙之时,不知道是谁突然间喊了一嗓子,说:“右卫此来,是要杀绝我五校啊!”随即莫名其妙的,混乱便起,也不知道从哪儿射出来几支箭,挟着劲风,直向裴丕而去!

    裴丕其实并不长于军旅,他之所以被裴该安插在河南将兵,纯因至亲,比较可信罢了。故而此人武艺平平,又加促不及防,结果兵器还没抽出来,就胸口中箭,一声未吭,便即跌落马下……

    这下子完蛋了,右卫骑兵部分前往护主,部分就策马猛冲过去,想要揪出杀人凶手,还有数骑直取明达。明达还在大叫:“是谁放箭?谁教放箭的!”就被一名骑兵轻松突破五校军阵,冲至面前,一矛当心捅来。

    明达倒是膂力强劲,又擅骑射,本能地将身一侧,随即右手疾速探出,一把攥住了来矛,奋力一扯,对方被迫撒手。耳听得呼声:“将军已死,要那阉狗为将军抵命!”明达慌得是六神无主啊,当即挺矛刺倒来犯之骑,随即倒拖长矛,掉头就跑。

    五校瞬间即被蹴散,将士们纷纷抱头而逃,右卫骑兵刀砍矛刺,见人就杀。还幸亏王贡、裴诜冲入营中,下令“降者免死”,才没能杀得血流成河。

    右卫骑兵猛追明达,一直来至宫门前——五校营紧贴着禁宫——明达却早就遁入禁中去了。随即右卫骑兵迫散守门卫士,就待撞击宫门,裴诜赶紧追过来,下令停手。

    这要是真冲进禁宫里去杀人,那问题可就太严重啦!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难免手足无措,回首便问王贡:“今当如何处?”王贡说五校已散,再聚拢起来也没啥用,况且咱们只有几百骑——“此事唯请示大司马,我等可先暂退。”

    于是收拢骑兵,退至洛阳西门,派人快马前去禀报裴该知道。裴诜乍逢剧变,五内皆乱,王贡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因此遵从王贡的建议,聚拢右校全军,列营西门附近,严密守备,不放一人出入。

    再说诸尚书才至省中,便听闻了裴丕去夺五校的消息,不禁大惊失色。众人相互推诿,谁都不肯前去解劝,经过反复磋商,才最终把祖纳给顶了出去。祖士言还在路上,拧着眉头筹思,该当如何解决这场危机呢,忽然得报,说裴丕遇害,右卫军正在大杀五校,吓得他一溜儿烟地又遁回了省中。

    这才改派几名尚书郎去五校营探查,等大致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王贡也派人送信过来了,要求绑缚明达等凶手押往西门右卫营中,以便为裴丕偿命。

    诸尚书又再商量了好一会儿,这才决定,由梁允前往禁中,去捕明达,由和济前往五校营,详细调查事变经过,并且搜捕肇事者。至于荀邃,他得赶紧去向叔父荀组问计。

    荀组闻听此事,也不禁惊得是面如土色,但他终究年老成精,很快便即镇定了下来,捻须沉吟片刻,方道:“此事并不简单啊——

    “明达虽然鲁直,亦不敢害裴丕;五校既然散漫,则谁敢下此毒手?其中必有委曲,不可不仔细审断。”

    不等荀邃琢磨明白他话中的深意,荀组接着就说了:“然而事既已发,悔亦无用,当筹思如何收场。这明达,是一定要献出去的,至于凶手……倘若不能拿捕,可随便寻几个小卒,斩首塞责。卿方命裴文约东出,驻军弘农,彼若得信,必归洛中,一旦趁机兴起大狱,恐怕我等皆难幸免!

    “为今之计,当急召祖士稚归来,始可与裴某相拮抗。”

    荀邃苦着脸道:“祖士稚方守荥阳,而羯贼已向成皋,恐怕难以遽归。”

    荀组不禁叹息道:“也只有请他弃荥阳而退守成皋了……今右卫俱集城西,东方无守,倘若羯贼来,如何可御啊?可以此情通报之,请祖士稚速归。”

    想了一想,又道:“卿亦当急召回殷尚书,并亲访卞尚书,请其二人致书裴某,为我等申诉委曲——其兄死于城内,当道者谁可辞其咎?裴某素不满我荀氏,正可以此为借口,鱼肉我等啊!”

    荀邃说:“不如叔父再书信一封,请景遒看在同族份上,在大司马面前为我等缓颊……”

    荀组说对对对,我这就给荀崧写信。

    于是尚书下文,命祖逖退兵归洛——当然啦,“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荀邃必须得把五校之乱给说明白喽,让祖逖明白局势的险恶,并且反复恳请,这就导致公文格式不似诏命,倒有点儿象是书信了——遣一名尚书郎快马前往荥阳传递。

    使者尚且不知道赵军全线后撤的消息,还以为成皋关难过,被迫兜了个圈子,绕阳城山而向京县。抵达京县后,方才听闻前线消息,于是不入荥阳,而跟在祖逖屁股后面猛追,终于在铜关对岸,赶上了晋师。

    祖逖见书,不禁大吃一惊,急忙把那名尚书郎召唤进帐,详细询问事变的经过——因为荀邃自以为已经把事件表述得很清楚了,但在祖士稚看来,其中却仍有诸多蹊跷和不可索解之处。

    可惜那名尚书郎也提供不了更多的信息——主要是他离开洛阳的时候,和济坐镇五校营,才刚开始搜捕逃亡的五校,调查事变经过,而祖纳入宫去捕明达,亦尚未归。

    这事儿要是明明白白的,或者纯出偶然,或者别有阴谋,说不定祖逖就打算应命返洛了,偏偏迷雾笼罩,难窥真相,这就使祖士稚心中忐忑,难作决断。于是下令,唤部曲王安入帐商议。

    祖逖此番亲领六七千精锐,当先追赶石勒,亲信大将多半各派职司,领命在外,身边儿几乎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唯有那王安,本是胡种,祖逖北伐入洛时来降,因其诚实、骁勇,遂入部曲,深得祖逖的厚爱——如今也只有王安还能够说上几句话啦。

    于是召王安入帐,将洛中变乱之情大致介绍一番,随即祖逖就问了:“汝以为,我当归洛否?”

    王安伸手挠挠后脑勺,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我……小人名为公部曲,其实有若公奴,国家大事,何敢置喙啊?”

    祖逖说没关系,你怎么想的就这么说,给我出出主意呗。

    王安筹思良久,这才回复道:“我不知朝廷召公归洛,究竟是何意啊?洛中生乱,自有宿卫和大老们镇定,难道右卫还敢趁机杀官或劫持天子,非得要明公领兵回去厮杀不可么?实话说,倘若明公在洛阳为宵小所趁,我等自然愤怒,这凶手是一定要揪出来千刀万剐的,至于诸尚书,只要不是主谋,谁敢动他?至于天子……即便天子是主谋,我等也无攻打禁宫的胆量啊。

    “在小人想来,必是朝廷不知道羯贼已退,则恐怕洛中变乱,右卫鼓噪而不肯守城,一旦羯贼破成皋而入伊洛,大老们只有保着天子逃命的份儿,因此才召明公。而既然羯贼已退,明公又何必归洛,去淌那趟混水呢?”

    顿了一顿,又道:“而且石勒就在前面,或者再加一把劲儿,便能将之擒获,天下乃定,明公也可立盖世的大功。倘若就此退兵归洛,在小人看来,实在是太过可惜了。”

    其实祖逖没打算真听王安的见解——一粗鲁无文的胡儿,懂得什么政治,什么大势了?他只是需要有个人来说说话,趁便梳理自己的思绪,以便做出决断而已。但是没想到,王安所言虽然根本就没有接触到问题的真正核心,却也顺理成章,可资借鉴啊。

    荀氏召自家归洛,很明显是为了对抗裴该——因为裴丕之死,裴该有可能以此为借口入洛,并且趁机清洗反对派。但站在自家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你们荀氏惹出来的乱子,为什么要我去帮忙擦屁股呢?而且这屁股,我还未必就能擦得干净!

    羯军虽退,厘、陇等城,乃至卷县,尚未收复,荥阳郡内尚有过万的赵兵在笼城而守,在这种情势下,即便自己归洛,也不可能把中军全都拉回去。只要自己入京,帮忙荀氏说话,那就必然导致与裴该的决裂,甚至于可能刀兵相见,则若裴该尽起关西军而来呢?仅仅半数中军,能有几成胜算?

    裴该有可能趁机夺占洛阳,彻底掌控朝政,甚至于起篡僭之心,这事儿自己心里有数,荀氏等也有数,却不可能明告天下人——在对方还没有动作之时,就宣扬其欲篡,这不是彻彻底底的授人以柄吗?即便只是向天下人暴露出裴、祖两大军事集团有交锋之意,都必然会沉重打击军心士气,甚至使羯贼有望卷土重来啊!

    还不如象王安所说的,完全站在局外立场去看待这场事变,不管是否有阴谋、委曲,我都当它是偶发事件。这路偶发事件,自有朝中大老去调查、镇定,在右卫并无冲冒宫禁或尚书省的消息传来前,在洛阳已无外敌的情况下,实不必中军特意折返啊。

    而且王安最后一句话彻底地说服了祖逖——石勒所在不远,我若就此止步不追,是上害国家,下坏己名。退一万步说,倘若裴该毫无异心,只是遣人,或者自己轻身赴洛,来为自家从兄之死讨个说法,那么到时候必然责问自己:为何不肯追亡逐北,而轻纵石勒啊?你祖士稚难道是想养寇不成么?!

    祖逖就此作出决断,在未获石勒前,我绝不回师——哪怕洛阳闹出再大的乱子来!于是亲笔作书,婉拒了尚书们的要求。

    但是为了以策万全,他同时又下令给留守荥阳的许柳,命其将洛阳及其附近各县存粮,取其半数,转储荥阳、敖仓,以备不测——别都取走了,否则裴该若真上洛,非跟我急不可。

    就此遣归那名尚书郎。然后翌日一早,得信张平自扈亭,祖济、冯铁自阳武率兵赶来,即将抵达。于是祖逖稍待二将,等到合流,总兵力已近三万之众,浩浩荡荡,急向燕县杀来。

    苏峻在得到青州送来的粮草之后,便即以韩晃为先锋,对燕县及附近的羯垒发起了迅猛攻势。激战两日后,终于攻克了燕县,张敷、秦固等将被迫退守县北营垒,以遮护河上渡口。

    苏峻本欲继续进攻,却发觉根本就打不动了。

    他此番猛攻燕县,纯因诸将所请,为已鼓而将泄的士气找一个发泄口。孰料长久不战,导致韩晃、马雄等将有力无处使,一旦令出,个个都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丝毫不顾士卒的死活,只求立功。张敷也是看到青州兵拼死来攻,自知难撄其锋,这才在激战两日后,主动放弃了燕县城。结果燕县一战,“东莱营”死伤倍于羯兵,好几支从青州带出来的精锐都几乎打残了。

    苏峻这个肉痛啊,可他只是稍一疏忽,不能约束诸将,等到发觉不对,已经来不及了……

    结果“东莱营”的老底子或残破,或疲惫,不堪再战,而新收拢的那些兖州兵,原本就基本上派不上什么用场。为此苏峻只能暂守燕县,重加休整,同时继续派人去陈留等地摧粮。

    可是还没等他屁股坐热,石勒率兵赶到了……

第三十一章、追亡逐北

    石勒亦恨苏峻——多半是迁怒——再加上想要重鼓士气,以免大撤退变成大溃逃,即至燕县,便即会合张敷等将发起猛烈攻势。苏峻席不暇暖,就被迫开城而逃,重归瓦亭,麾下兖州兵亦跑散大半。

    既逐苏峻,石勒乃在棘津、文石津寻船求渡。

    本来上游应该放船下来的,谁想凭河而望,先见到的却是大批尸体,逐浪沉浮……石勒见状,不禁悲怆,便对左右说:“此必铜关等处,未能急渡之故也,晋人亦必踵迹而追。如今涉渡不易,战也是死,逃也是死,不如就此据燕县而与祖逖决战——朕麾下尚有数万健儿,未必便无胜理!”

    参军秦固急忙劝阻,说:“陛下其慎!今军虽众,却少战心,败苏峻犹可,安能拮抗祖逖?”几万人管什么用啊,你没看士气都快跌落谷底了吗?复夺燕县,完全是靠着晋人疲惫,而且立足未稳,他比咱们更差……但祖逖方挟胜追来,哪儿那么容易抵御啊。

    张敬也道:“臣愿于此,守燕县及诸垒,以拮抗晋寇,还望陛下速速北渡,可取枋头之粮,入朝歌以收拢散卒,如此尚堪一战。若还滞留河南,只恐士气难振,且天时日趋寒冷,一旦河上初冻,即欲涉渡亦恐不可得矣!”

    石勒对于张敬,自然是颇有不满的,他心说倘若是右侯在此,我即便不能取胜,也不致于落到这般田地吧——起码右侯必会在河内危急之前,就先劝我退兵止损。然而此番豪赌,虽为张敬所进言,最终下决断的终究是自己,且张宾多次劝阻,自己终不肯听……我若是把责任全都推在张敬身上,自己心里倒是舒坦了,就怕更会动摇将士之心啊。

    即便要惩处张敬,那也得等我安全返回襄国以后再说。

    于是便和颜悦色地对张敬道:“卿所言是也,然卿当与朕同渡。”你做个参谋都未必称职,谁放心让你守备燕县啊?

    乃命孔苌守燕县及县北诸垒,他带着张敬等参谋和部分禁卫,先利用搜罗到的船只渡过黄河,急向枋头,余部徐徐继渡。

    石勒才刚过河,祖逖就到了,一见河上已有船影,不禁大急,便命冯铁先将精骑去冲赵垒。羯兵既见天王大纛、伞盖过河,多数都丧失了战意,竟被冯铁轻松连破两营。晋军继进,赵师大溃。

    孔苌见势不妙,于是也不守燕县了,领着亲信数百骑落荒而走,沿着黄河一路朝东跑,觅地渡河。倘若是逯明、吴豫等人在此,必然不计死生,贾勇而战,能为石勒多争取到一刻时间也好,唯孔苌速来奸滑,眼光又敏锐,一见这仗赢不了,那我还呆在这儿等死干嘛啊?赶紧跑吧!

    他只是在弃守前下达了最后一道指令,命将才刚放回南岸的船只,尽数凿沉,勿与晋人。

    所以祖逖只差一步,抵达棘津,虽然抢下了一些舟船,却数量太少,难以涉渡——终究北岸渡口还在赵人手中,且沿岸多堡垒,这光放几百人过去,不是白白地送死,却于事无补吗?

    不禁望河兴叹,说:“只能寄望于李世回,自河内而东,可以堵截石勒了。”随即下令:“召苏峻来见我!”

    李矩既下州、怀二县,便即遣兵监视山阳,然后沿着黄河北岸直进,一路摧破羯人坞堡,数日后,顺利攻克武德,进入汲郡。

    其论名位,要稍稍高过陆和,再加上陆和奉了裴该之命,算是应请增援河内战场,故此李矩老实不客气地就自居主将,随意调动陆和所部。若换了一个人,或许他还不敢,然听郭诵说,这位陆奋武出身又低,又人老实,虽有争功之心,却无抢功之意……

    关中军确实精锐,因此一路上的硬骨头,李矩多数都让陆和去啃,陆和倒也不负所望,摧敌破城,所向无前。但等进入汲郡后,遭遇一支方从扈亭抢渡的羯兵,轻松击溃,逮住几个俘虏,询问荥阳战况,知道石勒已退,并且可能在铜关或棘津北渡,李矩当即调整序列,命郭诵率本部精锐为先锋,疾趋铜关。

    等郭诵到了铜关一打听,确实方有羯兵渡河,旋即退入汲县,但其军中却不见石勒的大纛。小年轻胆子大,一方面通传跟在后面的李矩、陆和,一方面绕过汲县,直取枋头。

    ——石勒若自棘津或文石津涉渡,那第一站肯定是枋头啊,且枋头屯储了大批粮秣,则在郭诵想来,我即便堵不住石勒,也要趁他在将枋头粮谷运完前,争取夺占之。终究晋军数百里追击,为获石勒,被迫把很多敌城都放在了身后,一旦粮道被断,情况也是很凶险的;但若能得枋头之粮,便无忧矣!

    谁想才近枋头,便见浓烟滚滚,冲天而起,郭诵大惊:“老贼焚粮矣!”他猜到我们很快就会杀过来啦?

    于是加速挺进,渡过白沟。先期前往的探马归报,说:“枋头已竖晋帜,不知何处人马,正在抢救存粮!”

    这支比郭诵更早一步抵达枋头的,自然是邵家军了。且说匡术监护着邵家军,自黎阳附近搜集船只,悄悄渡河,旋即就被守备黎阳的赵军发现了,急召附近坞堡,合兵前来剿除。邵家军背河而战,人存复仇之志,无不拼死勇斗,终究石赵留守河北的兵卒素质不高,遂被逐一击破。

    于是沿着白沟西进,去袭枋头。但枋头既然汇聚了大批粮秣,乃石赵最重要的运补基地,自然屯驻重兵——羯将临深所领四营七千军在此。听闻有晋人偷渡,迫近枋头,临深便亲将二营而出,与邵家军展开了激战。

    邵家军久战已疲,羯军却是生力,而且赵军数量又倍于晋人,因而初战不利,被迫后退。临深见敌数不多,便即挥师猛追,匡术乃劝邵竺说:“可矣,进不能胜,唯有后退。”

    段文鸯斥喝道:“人言青州多壮士,为何匡君如此之怯啊?!且我等哪还有退路——今日之势,奋战可生,后退必死!”于是身先士卒,率领部曲直冲羯阵,刘遐亦贾勇继进,当者无不披靡。

    临深挺矛来战,喝问道:“晋将何人?”段文鸯大呼:“鲜卑段文鸯,来报灭族之仇!”临深久闻段文鸯之名,不禁有些胆寒,不敢与之交战,稍稍退却,就此挫动士气,导致羯军战败。他欲归枋头,段文鸯却紧追不舍。最终临深慌不择路,纵下河滩时坐骑跌折了腿,跌落马下,被段文鸯当胸一矛,钉死在了地上。

    随即邵家军便来攻枋头,赵军虽折主将,犹自闭寨谨守,晋军攻不得入。当晚扎营休歇,段文鸯入见邵竺等将,面有泪痕。刘遐就问了:“将军今立大功,手斩羯将,因何不喜,反倒垂泪啊?”

    段文鸯道:“昔日被难,我率健奴五百南奔,来依嗣祖将军。其后厌次失陷,即丧其半,这数日激战,方点验时,已不足百骑了,不免悲从中来……”

    邵竺等将听了,也各感悲怆。想当初邵续苦守厌次数年,麾下兵马最盛时超过万众,如今却剩下了不足两千人……随即刘遐瞠目道:“往事已矣,何必挂怀?我若能攻取枋头,夺其粮秣,则羯贼必败,可为丈人与段氏一族复仇!”朝邵竺一拱手:“恳请明日以某为先锋,必要摧破敌垒!”

    然而他们料想不到的是,翌日午后,石勒即自棘津涉渡,率数千人入于枋头。当时刘遐已然突破了两重栅栏,即将杀近枋头城壁,忽见无数旌旗自南而来,不禁大惊。晋军就此稍却,得信的石勒当即发起反击,刘遐败退,邵竺亦带箭而走。

    这回倒是匡术救了邵竺一命。昨日段文鸯冲阵斩杀临深之前,斥责匡术怯懦,匡术又是恼恨,又感羞惭,并且此后邵竺就将“东莱营”兵布置于后,充作后备,不再往前调动。如今邵家军败退,匡术乃激励士气道:“我本持重,却为鲜卑奴目为怯懦,今当率汝等为其断后,杀退羯贼,让河北人知道,青州本多壮勇之士!”

    于是率部而前,拼死奋战,身被数创不退,终于拦挡住了羯兵。

    关键石勒方渡不久,就听说祖逖已至,后军都没能跟上来……赵军士气本来低落,完全是靠着人多势众,这才能够一度迫退邵家军,但自然后继乏力,难以再战了。

    于是被迫退入枋头。

    石勒没料到黄河以北的晋军——也即李矩、郭诵等河内军能够来得那么快,但担心祖逖很快就能够渡河追杀过来。他本欲先将枋头之粮,北运朝歌,然后再撄城固守,谁想邵家军退去不远,段文鸯、刘遐等旋率数百骑兵,兜抄至枋头以北,骚扰和杀掠赵军的粮运。参谋们都劝,陛下应当急入朝歌,这枋头防御薄弱,不可久居啊——粮食不要就不要了吧。

    石勒既已断臂求生,那么再多割一块肉下来,也就没有太大的精神负担了。于是率兵急急遁入朝歌,而要留守枋头的兵卒纵火烧粮——估计这些粮食我带不走了,但绝不能落于晋人之手!

    当时从各处汇集而来的粮草,暂储枋头,其数在十万斛以上,还真不是一把火就能烧掉的。尤其一见火起,邵竺等便知石勒已去——哪有皇帝还在壁中,就先纵火的,你也不怕把皇上给燎着——于是咬紧牙关,转身杀来,与留守的羯军恶战一场,顺利突入壁中,竖起晋帜,并且尝试压灭火头。

    恰好郭诵赶来,便与邵家军合流,一起救火。最终花费半日一夜的时光,才终于抢救出了不足万斛粮谷——也就够一万之众吃一个多月的。

    枋头距离黄河南岸,也不过二十里路程,则日间浓烟滚滚,夜间尚余残火,祖逖在棘津才刚歇了半日,所召唤的苏峻尚未到来,他就已经得到禀报了,不禁大喜道:“此必李世回军至矣!”

    倘若不是晋军逼迫甚急,石勒没必要烧粮啊——当然更不会在枋头点火玩儿——而至于邵家军先期渡河之事,祖逖尚未得知,而即便知道了,估计也不认为就凭两三千兵马,可以袭击枋头得手。

    急忙遣人渡过黄河,去向友军通报南岸的情况,并且要求他们扫清北岸之羯,方便大军涉渡。

    郭诵自然将此任交给了已甚疲乏的邵家军,他自己则北向朝歌,继续去追击石勒。

    且说祖逖派人去召苏峻,苏子高倘若还在燕县城内,犹敢往见,如今却败退瓦亭,又见祖逖亲将大军来,不禁内心忐忑——我若能堵住燕县,石勒基本上就逃不掉吧?祖公会不会因此而责罚我呢?倘其军少,还则罢了,既然数目甚众,士饱马腾,那直接杀过来把我军给一口吞了都是不难的呀。我若孤身前往觐见,不是羊入虎口么?恐怕就连小命都不大安稳吧,生死全握人手!

    因此托词不往,只说自己身负重伤,连马都骑不上……遣其弟苏逸去向祖逖告罪。祖士稚不禁勃然大怒。

    其实苏峻若真来了,祖逖也就口头斥责一番,未必会对他下狠手,终究那是裴该的旧将,祖逖雅不愿此时刺激裴该。谁想苏峻竟不肯来,祖逖方逐石勒不及,又担心洛阳方面再出乱事,心情正在烦闷,当下满腔怨气就全都撒在了苏逸头上。即命扣押苏逸,要苏峻速速前来,交换他兄弟。

    可是如此一来,苏子高就更不敢露面了。

    当然祖逖也没闲空等他,一待北岸扫清,便即挥师络绎渡河——不过速度比较缓慢。于此同时,李矩等亦夺取了汲县,继而杀至枋头,随即北上朝歌。

    石勒方聚朝歌之卒,开城杀出,击退郭诵,可是未及远追,李矩和陆和就到了。石勒被迫退入城中,随即登高而望,地平线上出现了祖逖的大纛……

    赵军将吏既已胆破,纷纷劝说石勒继续北逃。石勒说了:“朝歌东有淇水,西控太行,尚且可守,倘若轻弃,贼势将深入河北,襄国以南,再无险要!谁肯留下,为朕护守此城啊?”

    诸将面面相觑,却无人胆敢应声。

    石勒方自恼恨,忽然得报:“已擒获石虎矣!”

第三十二章、虎踞朝歌

    石勒在朝歌城中,忽然得报,说已然擒获了石虎,不禁愕然。

    他心说那混蛋小子怎么跑这儿来了?难道果然是想西遁去投晋人么?再一琢磨,不对,这都好几个月了,彼若真有投晋之心,一路潜行,估计连裴该的酒水都能喝上啦……可是这会儿逮着他,又有啥用啊?

    部曲禀报说,石虎是自投罗网的“彼在衙前,高呼要见天王请罪,我等执械相向,彼却不逃,也不抵抗,就此束手受擒。”

    石勒颇感诧异,就命将石虎押将上来。时候不大,石虎背着两手,身上几乎缠满绑绳,大步迈入,随即“扑通”一声,就双膝跪倒在了石勒面前。

    石勒瞠目道:“汝还有脸来见朕么?!”

    石虎一脑袋磕在地上,“嘭”的一声,几乎整座厅堂都在震颤。就听他大声说道:“臣死罪!昔日一时愤恨,不合害了郭氏兄妹性命,复追杀丈人郭敖,因惧陛下雷霆之怒,逃遁乡间。然而臣生为陛下之侄,死为皇赵之臣,岂有丝毫悖逆陛下之意啊?故而今日特来向陛下请罪!”

    石勒冷哼道:“若止都内械斗,念汝功高,或者可全性命,然竟敢畏罪逃去汝以为朕之律法,都是虚设的么?今来请罪,不过晚死几日罢了!”当即下令将石虎推将下去,斩首示众。

    可是好几名部曲扑上来拉扯石虎,却都扯不动。石虎一边挣扎,一边大叫道:“还望陛下海量宽宏,容罪臣将功折罪!

    “今杀罪臣,虽息陛下之怒,却终无益于国。臣亦知局势危急,恳请陛下速速北还襄国,聚集各方兵马,再与晋寇决一死战。臣愿为陛下死守朝歌,不使晋寇一人一卒入城若欲入时,除非践踏臣的尸骨而前!

    “陛下,昔臣随太后自并州来归,此身便属陛下,然望为陛下战死,不愿身受刑戮还望陛下千万允准!”

    说着话,“咚咚咚”地磕头不止。

    他这不提王太后还则罢了,既提起太后来,石勒不禁深感悲怆,面露哀戚之色。左右将吏一瞧,天王这是动心了吧?正好谁都不敢留守朝歌那基本上就是一个“死”字于是纷纷解劝,说既然石虎有这份心思,不如陛下暂赦其罪,允其留守御晋吧。

    张敬素来党同程遐,不但与张宾常起龃龉,还妄图除去石虎。可是到了这个生死关头,石虎反倒成为了一根救命稻草,再者说了,石虎若守朝歌,肯定十死无生啊,不过将其首级暂寄项上,将来再送给晋人罢了,有何不可?就此也劝说石勒:“石虎潜踪数月,若不露面,陛下何以擒之啊?则其此来,为陛下效死之心当出至诚。

    “昔日诸将,论勇猛便少有及于石虎者,而今败军之中,更无人可望其项背。若朝歌可守,唯石虎与陛下耳,唯防万一,陛下绝不可留,只可寄望石虎。恳请陛下为国家计,暂赦石虎之罪,允其戴罪立功。”

    石勒无奈,只得下令解开了石虎的绑绳,随即戟指喝道:“汝之名爵,前皆褫夺,今暂赦汝罪,署为朝歌令……”顿了一顿,加上一句“领牙门将军。若能固守朝歌不失,前罪皆可抵偿;若守朝歌一月而援军不至,亦准汝弃城归襄国,前罪减其三等。汝可甘愿么?”

    石虎虽然释缚,却仍不起,只是趴在地上继续磕头:“臣所愿也,必为陛下死守朝歌!”

    于是石勒趁着晋军尚未合围之际,匆匆遁出朝歌北门,留下石虎与五千人守备。旋即晋军便将城池团团包围起来,祖逖遣一支骑兵去追石勒,北上三十里不及,只得黯然退返。

    晋军从河内、荥阳一路猛追过来,三四百里地,其实也渐成强弩之末了,尤其还把不少的敌城放在了身后,始终都是祸患。此时稳扎稳打犹可,再想轻兵急进,赶杀石勒,危险系数必将疾增,祖逖再怎么觊觎石勒的首级,也必须得权衡轻重,停下脚步了。

    不禁自嘲地顾左右道:“固知羯贼奸滑,不易擒也。”随即说了:“今大军围朝歌,当急下之,复涉淇水而向赵、魏,趁敌之弊,前取安阳、临漳,则我于河北立足便稳,羯势如风中之火,旦夕即灭!”

    没逮着石勒不要紧,只要咱们趁胜而前,削夺更多的土地,将战线尽量往前推,那么羯赵就再无复起之望啦。

    于是下令,猛攻朝歌,以期一鼓而下。谁成想城上的抵抗极其顽强,而且最诡异的,竟然打出了石虎的旗号……

    石虎当日畏罪逃出襄国,便即匿形潜踪,辗转各地。他为将多年,河北各郡县本多故吏,即便不感旧情,也畏旧威,不敢出首告发况且襄国又没有明诏搜捕石虎就此颇隐藏了一段时间。

    而利用那些故吏,石虎不但听说了石勒发倾国之兵伐晋的消息,并且还听说,张太傅对此是持反对意见的。要说石虎平生信服的,也就石勒、裴该、张宾这三人罢了,视程遐、张敬等有如腐鼠,所以既然张宾认为豪赌易败,他也就觉得,这仗八成是赢不了啊

    “倘若某是天王,也必将行此豪赌,将乾坤社稷,全都押上天王之心可知,而张敬之谋可恶。且若天王有张孟孙为辅,复以我为先锋,或许豪赌可胜,今既舍张孟孙,复不用我,则丧败可期矣……”

    他听说军粮多集枋头,就估摸着大军一旦丧败,石勒北逃,是一定会途经此处的,于是就在枋头、朝歌之间潜伏下来。本意就是趁着石勒最失意的时候,诸将多离散,亟待猛士护卫,则自己及时现身出来,有望将功赎罪。

    至于投晋,石虎压根儿想都没有想过。

    这不仅仅因为他敬畏石勒,且顾念叔侄之情,或者过世的王太后抚育之恩,而是对于洛阳那一票人,就没有一个能够入石虎之眼的。大丈夫若不能自做一番事业,就当依附英雄,为其前驱,搏信布之功,可是晋人中也就祖逖勉强算半个英雄吧?我怎么可能放弃石勒那整个儿英雄,去投靠半个英雄呢?再说祖逖还不是君主,还须受洛阳那票无耻士大夫的制约。

    别提裴该。此前石虎与裴该阵前相见,寥寥几句对话,就已经恩断义绝了石虎是从裴该的表情和言语当中,确认了这位老师丝毫不念旧情,一心要杀绝我石氏。他也不傻啊,知道但向长安,等待自己的唯有项上一刀。

    我要是肯受刑戮,当初留在襄国就成了,何必要千里迢迢跑长安去受死呢?死在襄国,或许天王念及旧情,会把自己好好安葬了;若死于晋人之手,必然抛尸荒野,为野犬所啃噬!

    因此蛰伏数月,终于被石虎给逮着了机会。他觉得留守朝歌,自己未必一定会死主要是对自己的武力太有自信了若能如石勒所言守满一月,返回襄国,王爷没得做,大将还能当啊。这才是将命运把握在自家手中呢,即便身死,亦天命也,与人无尤。

    这就跟石勒伐晋似的,人生就是要豪赌才够来得有劲!

    石虎数月潜伏,便已聚集了故吏、部曲二三百人,皆欲为之效死。他就以这二三百人为中坚,固守朝歌,以阻晋师。

    要说当此危急之时,他的凶名确实是能够起到一定作用的,城内赵军因此士气大振,即便掳民登城协守,也无人胆敢抗命;而相对的晋军本来便因远来且久战而疲累,既知城中乃是石虎,将士多起畏惧之心。于是祖逖挥师猛攻三日,竟然难以陷城,有好几次士卒都攀上城头了,却被石虎亲自上阵,率左右手挺长矛,硬生生给封堵了下来。

    段文鸯素恨石虎,即在城外高声叫骂,激其出战,石虎却理都不理。段文鸯暴怒,便欲亲往登城,却被祖逖给拦住了此乃鲜卑猛将,善将骑兵,你让他跟小卒一起去蚁附攀城?这不是太浪费了嘛,一旦有个好歹,我必悔之莫及啊。

    祖逖由此而颇感烦闷,正在考虑是继续猛攻啊,还是被迫改作长围之计,先让士卒轮换着休歇为好,突然又有快船沿河而下,传达洛阳方面的公文内容,自然还是恳请他回师。祖逖本待不理,谁想天使宣读的,竟然不是朝廷的制书,而是天子的手诏!

    祖逖不禁慨叹道:“我功止于此乎!”

    这几天,后方络绎有战报传来,晋军仅仅攻克了管城,而于厘、陇、卷县等处,因为赵军的拼死抵抗,始终未能得手。由此而粮道不能算是彻底通畅,再加急追石勒,军行甚急,粮运却缓,无论河内方面军,还是荥阳方面军,都多少有些难以为继了若非先夺枋头近万斛粮草,怕是几天后就要断顿。

    在这种情况下,除非一鼓而下朝歌,否则继续挺进为难。祖逖此前就有止步之意,想要一方面继围朝歌,一方面分兵归还,先夺取途中各城,巩固所得郡县为好,只是多少还有点儿舍不得……也正欲作“鸡肋”之叹呢。天子的诏命,其实倒是给了祖士稚一个台阶下,使他对部下乃至于天下人都有所交代了。

    于是慨叹过后,便留下李矩所部,并统领关中军、邵家军,继攻朝歌,命郭诵西去收取山阳、获嘉等城,自将主力于铜关南渡,谋图收复河南的失土。当然了,城是要攻的,地是要收的,天子既下手诏,终不可延挨。祖士稚虽然雅不愿此时返回洛阳,去面对可能东进的裴该尤其这第二位天使,仍然对时局一头雾水,于洛中形势也说不分明却也无计可施,只能硬着头皮回返。

    那么这时候的洛阳城内,又是怎么一种状况呢?

    且说当日裴丕中箭而死,明达狼狈逃入宫中,喝令紧闭诸门,不可放任何人进入。随即他就跑去向司马邺告急,小皇帝听闻其言,不禁面如土色,所执一枚心爱的玉盏失手跌落在地,“啪”的一声,摔成粉碎。

    朱飞恰在其侧,也不禁惊骇莫名,当即责怪明达道:“我已诫君勿与裴盛功起冲突,如何不听啊?即便不听,也不当伤害其性命……这可如何是好?!”

    明达分辩道:“我岂愿与之冲突啊?原本紧闭营门,却为裴某撞破,乃命士卒列阵拦阻,期盼朝中大老们赶来,为两家解斗。也不知是何人大胆,竟然无令而放箭……”

    朱飞摇头道:“总是君御下无方,不能勒束部众之过也。”

    明达苦笑道:“五校兵质堪忧,我接手亦不过数日而已,即便孙、吴在世,亦难令行禁止……”

    司马邺斥道:“昔孙武子教吴王兵法,操演其宫人,不过移时,便能齐整,虽赴水火犹可也汝岂敢以孙、吴为譬?!”

    明达真是有苦说不出,心说陛下您还真把史书上那些鬼话当真了啊……况且孙武训练的不过是一百多没见识的宫人,我可要领数千勇懦不齐的大老爷们儿呢,岂可同日而语?但他终究不敢辩驳,只是俯首道:“陛下教训得是,总归是臣无能,乃酿此大祸……”

    司马邺就问朱飞:“也不知右卫之志如何?倘若因其将殒难即散去,还则罢了,若为复仇而来扰宫禁,如何是好啊?”

    朱飞拱手道:“陛下勿惊,臣料右卫不敢冲冒宫禁……”顿了一顿,又道:“倘若彼等胆敢无礼,罪在不赦,乃可诏尚书夺右卫之权,甚至解散之。”

    司马邺苦笑道:“五校既溃,尚书还能调动何军?复以谁人来接手右卫啊?”

    朱飞心说陛下您就光顾着眼前之祸了,而丝毫不考虑长远啊……眼前之祸,其实易解,甚至还有转祸为福的机会。倘若右卫真敢冲入宫中,捕杀明达,我等便聚集宿卫、宫人,善保天子,大不了逃往省内,就理论上而言,乱兵不至于在洛阳城里大开杀戒。但如此一来,则曲在裴氏,且可洗清天家的嫌疑,事后大司马就不能以此为借口入洛啦。

    多半还会孤身而来,向陛下您请罪。

    但若右卫至宫门前即止步,纯走正常程序来向宫中施压,要求严惩凶手,这事儿就不好办了……

    于是狠狠地瞪了明达一眼,然后安慰司马邺道:“陛下是君,彼等为臣,岂有臣敢犯君者乎?即入宫禁,亦为明达而来,我等必以死护卫陛下,不使受乱兵之扰。”

    明达一听这话,不禁扯住朱飞袖子,大叫起来:“还请朱君为陛下设谋,救我性命!”

    朱飞奋力掼脱明达的拉扯,恨声道:“汝今已无活路,何必还要连累天家?!”随即解释道:“本是惊慌失措的兵卒发箭伤人,奈何汝统五校,则右卫必将其恨发泄在汝头上;与此同理,本是汝御下无能,而若将汝匿于宫中,则此恨又将及于陛下矣。甚至于,会以为是陛下指使,命汝谋害的裴盛功!”

第三十三章、项庄舞剑

    诸尚书商议,使和济前往五校营,一方面镇定局势,一方面调查事情的原委。和济百般推托不得他入省最晚,所以排位最低,原本还有出身低微的殷峤可以踩两脚,可惜殷峤却出城去了巩县只得苦着脸,先召自家及亲朋门客、家奴百余人,并尚书小吏数十人跟随保护,一直拖延到临近中午时分,方才战战兢兢地前往五校营中。

    才入辕门,便闻得一股血腥气,随见遍地伏尸,和尚书当场一阵五内翻涌,直接扶着车轼吐了一地。就此不敢入营,只在附近觅一背风处设席坐下,遣人各处去召还逃亡的五校兵将,并且严加审讯,调查事件的具体经过和因由。

    五校虽然奔散,好在具体名册,在尚书省内也有备案,就此案图索骥,陆陆续续把有家人或亲眷在城内者,全都给找了回来,还要他们协助去搜拿余众。然而除了宿卫宫禁者尚且未散外,尚有二三千五校兵,寥寥数十名尚书令史,怎么可能关照得过来啊?一直忙到天黑,也仅仅聚拢起来千余人罢了。

    小吏来向和尚书请示,这批人,您是不是要亲自审讯哪?和济厌烦地摆一摆手:“此等庶务,岂是我当亲劳的?汝等且审,若得凶手,再缚来禀我可也。”

    这小吏躬身领命,下去之后,就悄声对同僚张奇说:“和尚书果然不肯理,止命我等讯问。”张奇点点头,微微一笑道:“当如何问,君等心中有数了吧?”那小吏连连点头:“我等皆必不负所望。”

    天色逐渐黑了下来,从人来禀,说五校营内的尸首都已经处理好了,并且以净水洗去血迹,也清扫了衙署,恭请尚书入驻。和济本不愿久处此间,才刚下班的点儿,他就打算吩咐几句,便即返归自家去休歇了。然而荀邃却几乎是每个时辰两趟遣使,紧着追问他审讯的结果如何,他因此不敢遽离,只得捏着鼻子入于营中,命人从家里取被褥和宵夜来“本尚书坐镇于此,汝等连夜细审此案,若无结果,本尚书绝不肯归!”

    结果讯问了一整个晚上,小吏们个个眼圈发黑,唇焦舌燥,最终却还是一无所获。

    究竟是谁发的箭,射的裴丕呢?貌似是个隐形人,反正目前归来的那些五校兵卒中,竟无一人知晓,而且也没人能够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反正审讯的结果是如此。翌晨和济起身后,张奇便来禀报,呈上厚厚一摞审问记录,说:

    “发箭暗害裴右卫的凶手,当是排列于五校兵军阵后方,是以无人知其为谁。且五校奔散,尚且滞外不归者,十之五六,凶手亦必知罪不可绾,应是逃去无踪矣末吏等无能,未能问出实情,恳请尚书责罚。”

    和济大怒,手拍几案,当场就把张奇给骂了个狗血淋头,但等骂完了,他却反倒问张奇:“然今将如何办?如何向右卫交代啊?”

    张奇提起袖子来,擦擦溅在脸上的唾沫星子,缓缓回复道:“以末吏想来,若说此事纯出偶然,乃五校兵惊骇之下,误发箭而中裴右卫,则右卫必不肯信;若说凶手逃去无踪,右卫亦不肯善罢甘休……”

    和济说这不废话嘛“那又当如何做?”

    张奇道:“不如推说是羯贼的奸细,先期潜入洛阳,欲图造乱,以呼应羯兵来犯,且已为我所侦得,却拒捕而为所杀矣即杀二三人以塞责,或许可以蒙混过关吧。”

    和济连连点头:“此计大好汝可下去,速斩三……四人首级来见我。”略顿一顿,却又忙道:“也不必来见我,捏造一篇这四人的供词,并首级一并献往右卫军中。此事若办得好了,我保汝三岁之内,升任尚书郎!”

    张奇领命而去,才出衙门,就不禁轻声叹息,自言自语地道:“这般无谋之辈,只因出身高门,竟然得任尚书,而我等却沉沦下僚……此天不公如此!”

    另一方面,祖纳乘车前往宫廷,一方面要将事变的消息禀奏皇帝司马邺虽然估计明达早就已经禀报过了,但自己作为尚书省的代表,是必须再走一遍程序的,顺便也申明一下省内的态度另方面搜捕肇事者明达。

    然而他却被堵在宫门前,宿卫说明通事有令,任何人都不准迈入宫中一步。祖士言当场就蹿了:“一介中官,岂敢隔绝君臣?明达畏其罪,难道打算造乱不成么?!”

    他大声斥喝宿卫,要对方速速入宫禀报。宿卫去了约摸一顿饭的时间,祖纳都等得快不耐烦了,宫门方才稍启,有中官扬声道:“陛下有命,宣祖尚书入宫。”

    祖纳弃了车,步行而入宫中,行不多远,就见朱飞端立阶下,腰弯得如同虾米一般,深深作揖。祖纳沉声问道:“陛下安在?”朱飞近前两步,拱着手说:“五校营中之事,陛下已尽知矣。此祸之生,端由中官,陛下亦深感惭愧,但命我探问尚书省内对此,有何章程?”

    祖纳冷冷地回复道:“唯有缚明达,并捕获凶手,押往右卫,大患或可稍息。”

    朱飞面色沉重地说道:“尚书亦知,明达乃陛下潜邸旧臣,久随左右,向来忠谨,陛下亦深爱之。今虽因无能而致乱,终非其本意,陛下实不忍其为卒伍所辱……”

    祖纳厉声打断朱飞的话,呵斥道:“五校谋害国家大将,焉知非明达所指使啊?若不能受缚严讯,诚恐事累天家!朱君亦知书,难道不明此理么?!”

    朱飞左右瞧瞧,然后压低声音说:“尚书误矣,倘若将明达缚送右卫,才恐会累及天家哪!”

    祖纳愕然道:“这是何理啊?”

    朱飞道:“明达向陛下请罪,细述端委,披肝沥胆,实无害人之意,多因御下无方,乃至于此。然若缚送右卫,彼等岂甘心‘误杀’二字啊?倘若必索主谋,捏造供词,诚恐项庄舞剑……近日的形势,尚书亦不会毫无所察吧?”

    祖纳听了这话,眼睛当场就瞪起来了,嘴巴张开,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好不容易,他才镇定了情绪,急忙偏过脸去,痰咳一声,清清嗓子,这才转过头来对朱飞道:“如此,我便缚明达先入省中,审讯得实,再送右卫。”

    朱飞苦笑道:“亦同理也。右卫不甘‘误杀’,或不信省中之断,则最终不但累及天家,也将累及诸位尚书……”

    祖纳多少有点儿慌神,忙问:“朱君既如此说,想必已有对策?”

    朱飞颔首道:“唯有死人,是再不会攀诬的。”顿了一顿,又说:“实不相瞒,明达唯恐祸及天家,已自刭矣,尚书可执其首级而归,及其供词,送至五校……”

    祖纳顿足道:“竟然已死……死人固然不会攀诬,然死人之言,其谁肯信啊?”

    朱飞苦着脸道:“不过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舍此尚有何计?”其实他劝说明达自杀,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共事多年,实不忍同僚落于卒伍之手,不但要受刑受辱,说不定还会死得极其凄惨……

    乱世之中,武夫暴虐,士卒亦无约束,那真是多么残酷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啊。朱飞还记得当初长沙王司马的下场先被囚于金镛城,继而张方入金镛,“收……炙而杀之”……藩王尚且如此,况乎一介小小的中官呢?

    还不如自己直接抹了脖子,总归来得舒服一些,但愿真如吉友大师所说,尚有来世,可以托生一好人家……不,要在托身于太平世道。

    祖纳无可奈何,只得首肯了朱飞所言,于是朱飞即唤一名小宦来,捧着盛装明达首级的木匣,随其出宫陛下您就不必见了,赶紧送去右卫军中,把这事儿了了最要紧啊!

    眼瞧着祖纳的背影渐行渐远,且脊背佝偻,似有不堪重负之意,朱飞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颇有兔死狐悲之感伤。

    明达的首级,是当日午后送到的洛阳西门。裴丕既死,表面上即由其属将余宝统领右卫军裴诜和王贡自然不合适露面,也没有资格代掌其职这余宝本亦孝廉出身,是知书达礼的,但在王贡的唆使下,却故意装大老粗,梗着脖子不肯与祖纳对话,只是站立城头,远远拱手打个招呼,便命将明达首级接将进来。

    这时候裴诜已经回过神儿来了,细思事变的前后经过,不免疑云丛生。但他硬憋着,不向王贡探问,两人只是聚在一处,商量此后的行动方案。王贡说了:“此正天赐良机,可促大司马上洛。当此时也,我等须镇之以静,控扼西门,不管朝廷做何举措,都一概不理、不信为好。”

    所以明达的首级送进来之后,右卫军就跟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仍然固守西门,也不散去。祖纳屡屡催促,说要面见余将军商谈,军士却只是回复说:“方验首级,无暇见尚书且阉宦虽授首,放箭的凶手安在啊?”

    “凶手”的首级,要等第二天午前,方才送到西门。呈送者乃是尚书令史张奇,他的身份地位远不如祖纳,所以也不敢说要面见余将军,只能拱着手端立营前,等候答复。一直等到红日西堕,才有一名军士出营来,指着张奇的鼻子骂道:

    “汝可归告诸尚书,我家将军于洛阳城内遇害,必非小小阉宦所敢为,此事当有隐情,恐还有主谋!送几个死人头来,及两份含混不清的供词,便打算塞责了么?如何能安众军之心啊?!”

    张奇抬起头来,眼神朝那军士身后一瞥,就见王贡藏身营内,正遥遥地向自己以目致意。于是大声问道:“此事确乎如供状所载,是羯贼的奸细所为,明通事实不知其事,因负督责不利之罪而自刭,奸细亦皆杀之,何得有假啊?哪来的隐情,主谋?”

    他这纯属临场发挥,王贡不禁颔首微笑。

    那军士喝道:“既云奸细是拒捕被杀,如何倒有供词?既有供词,如何不能将人生致于此?汝当我等皆是老粗,不识官吏狡诡么?!速速归报尚书,勿得塞责,严捕凶手,并其背后主使,方可使众军心安!”

    张奇假作惶恐之状,抱头鼠蹿而去。他跑回尚书省禀报,荀邃不禁大怒道:“送几个小卒人头过去便了,为何还要捏造供词?!”张奇眼角朝斜侧一瞥:“此乃和尚书所命……”荀邃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啊,戟指和济:“汝……君……误大事矣!”

    和济苦着脸道:“五校卒伍奔散,其实难捕,凶手亦必遁去,哪里还敢现身啊?济实无能,还望荀公别命能吏肩此重任吧。”

    荀邃左右一扫视,就见祖纳垂首,褚望天,邓攸顾左右,这一个二个的,都不打算挑担子啊。梁允倒是站出来说:“不如由允前往五校营,重理此案。”然而荀邃担心梁允属于西党,怕他不肯实心用事,最终还是一点邓攸:“伯道素有智计,此事还须仰赖于君。”

    邓伯道少年以孝节著称,长大以文学入仕,虽染清谈之风,却曾陷身于羯,复逃依李矩、祖逖,理论上还是个有胆识、肯办事的人。既入尚书,他受到荀邃、梁允等人影响,逐渐地故态复萌,又复垂手坐谈,但碰上这种大事儿,复为荀邃直接点将,却不敢不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去详细调查事情的原委。

    实话说,倘若初命即是邓攸,即便因为种种原因,查不明白真相,也不至于如和济一般荒唐塞责。然而既经和济审过了一场,这该问的,或者说能问的人也都问过了,能取的,或者说该取的供词也都取到了,除非邓伯道是名侦探柯南,否则还真查不出更多的信息来。尤其千余五校兵卒,邓攸一个人又哪里问得过来啊?最终还须依赖张奇等小吏……

    所以事情就僵在这儿了,一连两天,审讯毫无进展,右卫也始终固守西门不动。荀邃亲往求见病中的卞,请他扶病前往西门,去劝说右卫军将。然而卞望之还没登车,那边王贡就得着了消息,急命将军中徐州旧人尽皆撤至门楼之上,留在营前的,全都是裴丕在河南所召的新兵。这些新兵可不卖故徐州刺史的面子,紧闭营门,绝不搭理。气得卞望之扶轼而昏,被从人七手八脚,舆回了家中……

第二十四章、天子手诏

    后一日,殷峤得信自巩县而归,返回洛阳城,才自东门入,就被荀邃遣人架去了西门。殷峤于右卫营门前扶着车轼,立不多时,就见裴诜的面孔在城头上一露即隐,随即朝他轻轻摆手。殷峤不禁长叹一声,还车返归省内,对荀邃说:“此事,诚恐唯太尉亲往,方可得解了……”

    荀邃问他:“以君看来,右卫此是何意啊?”

    殷峤苦笑道:“自然是等大司马还洛。”

    荀邃微微一哆嗦,又问:“大司马来,可会迁怒我等否?”

    殷峤瞥了他一眼,心中暗道:“大司马当速来,免使我与此辈为伍!”嘴里却说:“省中若能明查其事,使大司马认可,自然无所迁怒。否则……”

    荀邃叹息道:“奈何此事,实在无从查起啊。”随即恳请殷峤:“邓伯道已宿五校营三日矣,不能查明真相,还望殷君前往相助一臂之力。”殷峤说好吧,我去帮帮邓尚书的忙,但“我亦不熟审断案情,即去,未必如公所愿。”

    等到殷峤离去后,荀邃转过头来问剩余的几名尚书:“难道,真须恳请太尉前往西门么?太尉尊贵,且素体弱,倘亦为小卒所轻辱,恐有不忍言之事……不如还是等祖骠骑回军之后,或骠骑亲往,或遣兵护卫太尉往,方可无虞也。”

    事儿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拖了下去,同时洛中洛外,谣言纷起,有说某尚书指使明达杀害裴丕的否则为啥尚书们迟迟不去解斗呢?矛头或指荀氏,或指祖氏。甚至于还有暗斥天子的否则为何不肯将明达明正典刑,而要容其自刭?

    这也就罢了,高层内斗,不关小民之事,大家伙儿搬个板凳儿吃瓜可也。然而又有谣传,说右卫专等关西援军来,就要攻打尚书省,甚至于血洗洛阳城;还说羯贼已退,祖骠骑也将率部归来,与右卫火并……一时间人心惶惶,庶民纷纷逃出城去;即便贵人们,也陆续将家眷、财货送至城外,以避可能的兵祸最近十几年间,这路事儿实在是太多啦,岂可不预加防范?

    其中竟然也包括了尚书和济……

    另一位尚书梁允听闻这些传言后,人前嗟叹,实则窃喜,干脆称病不赴省中,自己关起门来,日夕饮酒,并观赏家伎舞蹈。

    这些谣言,自然多半都是王贡遣张奇等人私下里放出去的,而至于谣言越传越奇,就连王子赐也无法控制当然他也不想控制。裴诜暗中关照孙珍等,要他们注意王贡所布棋子的动向,随时向自己禀报至于传谣这件事,倒不妨精诚合作,帮着推波助澜一番。

    其实谣言虽然甚嚣尘上,想要压制下去,却也不难;只要朝廷就此事及时给出合理的官方解释,布告城内,还是会有不少人相信,或者希望能够相信官家之言的。但问题是官僚体系效率太低,再加上尚书省中,唯二肯任事的卞病卧,殷峤前去协助邓攸调查事情真相,再加梁允直接撂了挑子,剩下三人,光其它事务就忙不过来,又哪儿还有智计,推动事件及时定性呢?

    再者说了,倘若官方口径不合右卫之意,会不会酿成更大的事端啊?

    所以荀邃等人就只能拖延塞责好在右卫倒是也不催促他们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了祖逖的身上。只要祖逖率师归洛,自然可以压制右卫,到时候随便给个说法就成啊,不必要再看那票粗鲁军将的脸色了。

    只是羯贼既退,祖士稚你为何还不肯回来哪?

    尚书省是最高行政机构,所以千钧之重全都压在了诸尚书身上;诸卿之权多为尚书所夺,沦为二等官署,既插不上话,也不愿帮忙分担。门下省首脑华恒本来论品位、论资历、论智商,都足以劝谏和引导荀邃,然而华敬则向来在东西两党间走钢丝且还略偏向西党一些为此而戒诸侍郎、散骑:就让荀、祖两家头疼去,这混水咱们可千万别。

    至于各部门小吏,多与张奇、孙珍等人相勾结,能不扯自家长官后腿就算很良心了,谁肯冒头去献策啊?在原本历史上,东晋之亡,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世家垄断高级职务,却皆垂手坐谈,不理庶政,寒门小吏日窃权柄,终于造成阶层的彻底撕裂,于是给了一个武夫夺权的机会……

    反倒是一些世家出身的中层官吏,为此奔走忙碌,希望能够弥合双方的矛盾,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因为只有维持旧有体制和态势,他们才有更进一步的可能性。其中自然包括了大长秋梁芳,只是作为皇后之卿,他于国事是根本无可置喙的。

    且梁芳亦担心此事连累天家,为此而到处求神问卜。魏夫人早已离开了洛阳,因此他只得跑去白马寺,向帛尸梨蜜多罗请益。

    谁想才入寺中,却正好撞见那位吉友大师由一名通译和一名挑担童子相随,正一声不吭地朝外走。梁芳上前行礼,就问:“大师欲往何处去啊?”

    帛尸梨蜜多罗与同源的佛图澄不同,虽入中国已经数年,却从来都不肯学中国话,身边儿总要跟一个翻译。他自己的解释是:佛法自天竺而传西域,两地语言相近,于经义不至于误解,但若改以中国话说出,唯恐南辕北辙。所以我是不用中国话说佛道释的,要是出了讹误,那是通译的责任,这锅我不背。

    就此通过译者回复梁芳道:“近日都内人心不定,恐生祸乱,大师因此出城暂避。”

    梁芳心说你倒也老实……急忙拱手道:“正因此事,恳请大师开解。”

    帛尸梨蜜多罗回复说:“俗世争斗,我出家人不宜牵涉于内,况乎我素不打听政事,则焉能开解于梁公啊?倘若梁公心不自安,只须诵经礼佛,自然百邪皆辟,秽不沾身。”

    梁芳追问道:“唯恐此事牵涉天家……大师前日与我语,皇后当产嫡男,且必正位太子,将来君临中国,请教此预言当无改易乎?”

    听了通译的转述,帛尸梨蜜多罗不禁愕然我多咱跟你说过这么明白的话了?我又不是巫师!想了一想,回复道:“唯战乱之土,始妨君王,太平之世,上下有序。今中国危而复安,朝廷散而重整,梁公尚有何忧啊?但毋害人,诸恶不作,自然佛祖庇佑,心中一点光明,可烛照梁公前路。”

    扔下这云山雾罩的几句话之后,他便拱手告辞,出寺而去了。

    梁芳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前往宫中,去宽慰司马邺,并且关照皇后好好安胎。完了跟朱飞商量,朱飞苦笑道:“大老们皆无用,倘若我在尚书,必不致如此……奈何浊浪排空,我等小舟,唯有随浪浮沉罢了,即有良、平之谋,又能济得甚事啊?”

    顿了一顿,又道:“唯此事,天子绝不可再有所牵扯,将来大司马归洛,或止罪责尚书,而不及天家。”

    梁芳忙问:“听朱君之言,其实尚有禳解之策?何妨赐告?”

    朱飞压低声音道:“今右卫之意明矣,乃欲自取其直,而归罪尚书等,候大司马来发作。尚书唯将罪责推在明达与羯贼头上,杀几个小卒,自然难以塞责。然若能指一大老,定为主谋,取天子诏而先杀之,则大司马即欲噬人,亦无从下口矣。”

    梁芳追问道:“君所谓一大老,需要多大?”

    朱飞继续苦笑,说:“裴盛功四品将军,则朝廷唯戮一三品相谢,方可暂息事端。”

    晋制,以诸公为一品,特进、骠骑等诸大将军、持节都督为二品,侍中、散骑、尚书、诸卿、征镇安平等将军为三品……也就是说,除非拿名尚书开刀重要武职不在裴该麾下,就是祖氏班底,而侍中、散骑、诸卿等名位虽高,权力有限,说他们主使谋害裴丕,也得人信吧否则这事儿怕是结不了啊。

    恰巧大长秋也是三品,因而梁芳闻得此言,不禁悚然而惊,随即同样摇头苦笑这种解决办法,有了跟没有也无区别……

    数日后,东行传旨的尚书郎归来,具言祖逖忙追石勒,不肯回师之意。荀邃等不禁面面相觑,褚就建议说:“唯取天子诏,方可召还祖公……”

    在严谨的官僚制度下,其实单独天子之诏,其法律效力未必能够比得上尚书省的制书,但一来这年月制度还不够严谨,且若天子诏经门下认可,由尚书核发,那权威性就可臻至顶点了。倘若见了司马邺之诏,祖逖还不肯回来,则可直斥其抗命之罪,哪怕当场逮起来法办都是合乎规矩的。好在这年月还没有“金牌”一说,否则邃道玄急了眼,跟后世某朝代般连发十二道都是可能的……

    荀邃因此亲往宫中觐见司马邺,恳请天子颁下手诏,并且说我已经派人去跟门下打过招呼了,必不驳也。司马邺就问:“若祖公肯归,自然都中静谧,但不知当如何设辞啊?”荀邃便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来,说臣已经草拟好了,请陛下您抄一遍即可。

    朱飞接过草稿来,呈递给司马邺,当他背向荀邃的时候,却朝小皇帝连使眼色。终究是跟随多年的老人,司马邺当即明了其意朱飞的意思,是要朕推拒此事吧……可是为什么呢?

    于是大袖一摆,命荀邃退下:“荀仆射且先归省候旨吧。”

    这份草稿若是裴该、祖逖,甚至于梁芬拿进来的,必然要盯着司马邺誊抄,绝不肯暂离,以免夜长梦多。荀邃却既无这份远见,也缺乏足够资望和胆量,虽不情愿,亦只得拜舞而去。

    等他出了殿门,司马邺就问朱飞:“卿未见稿,何以劝朕勿从其言啊?”

    朱飞说草稿上写的什么,可以先不考虑只要如荀仆射之言,是为召还祖公就成啊“本因明达不谨,臣恐连累天家,故劝其自刭。此后之事,当由尚书与右卫商谈,或者说,由彼荀氏与裴氏折冲,陛下不当牵扯于内。

    “臣听说,此前尚书已行文召祖公归洛,因其不肯归,乃寄望天子下诏,是推责于陛下也。祖公若肯归,无须陛下之诏,若不肯归,见陛下之诏而不得不归,则恐生怨望之心。召其归以拮抗裴公,裴公亦必怨陛下。国家栋梁,唯裴与祖,若皆怨怼,陛下尚可安坐否?”

    司马邺连连点头:“卿言是也然而如何回绝荀仆射哪?”

    朱飞道:“陛下可览其草稿,指斥一二处不妥当,命尚书修改,待其改后,再指一二处。如是者三,荀仆射乃知陛下之意,不敢再奏矣。”

    司马邺说好,那我就先瞧瞧这草稿是怎么写的,是否能够挑得出错来。

    他方展读荀邃所献文稿,忽有小宦来请示朱飞,朱飞乃告罪出殿而去。朱飞一走,见天儿跟宫里晃悠的梁芳却突然间从后面蹩了出来,朝司马邺跪拜道:“朱君之言,不尽其善。臣以为,陛下还当允准荀仆射所奏,亲下手诏为好。”

    司马邺皱着眉头问:“卿言又有何理?”

    梁芳道:“明达行事不谨,连累天家,岂是其一人自刭所可以洗清的?诚恐大司马归来,必因此而指斥陛下用人不明,轻则恐怕陛下身边诸宦皆不能免责,重则……”

    其实为人臣而指斥天子,这话要搁太平时代,司马邺当场就能啐梁芳一脸唾沫星子。但问题战乱尚未止息,司马邺又是个半空头的天子,而权臣执政、武夫弄权,把皇帝呼来喝去之事,这十数年间屡见不鲜啊,司马邺本人亦司空见惯了,对此言虽然反感,却根本不打算驳斥。

    “重则如何,臣不敢妄言,唯在陛下圣心思虑。且诸尚书多世家出身,裴、荀虽有龃龉,而大司马之妻家,亦为荀氏,终易妥协;倘若和解,则万方之罪,必归陛下。当此时也,唯有祖公挟败羯之胜,将兵归洛,方可与大司马相拮抗。即便祖公如朱君所言,稍生怨望,亦未必肯与大司马合力以逼陛下。

    “陛下,此事丝缕之间,已牵内廷,岂有闭目塞听,而能免祸之理啊?且尚书不能成事,要求告陛下,陛下正可趁此机会,重振君权;倘若拒却之,人臣谁还仰赖陛下?”

    司马邺终究是小年轻,经验浅,耳根也软,听梁芳所言有理,便即如其所请,亲笔抄写了一遍荀邃所呈草稿瞧着倒似乎也没啥大问题,朱飞要朕挑错,还真不好挑。因朱飞任中书,梁芳怕他还会从中作梗,就自请将天子手诏送去门下,转行尚书。

第二十五章、却不知谁为袁盎?

    裴该自晋阳返回长安后不久,李矩李茂约即来致意,说:“前自建康来,寄住臣家之王逸少、庾稚恭,欲求见明公。”

    王羲之和庾翼北上西行,明为求学,其实主要目的,是江南世家派这俩小孩子过来,试探裴该的真实心意,并且尝试着消除摩擦,拉近关系。不过那二位醉心于书法,对于家族的使命既感麻烦,又不肯上心,故而迟迟不提觐见裴该之事。

    一直等到裴该离开长安,率兵往赴晋阳,俩孩子才终于想起家族的重托来,于是三天两头去问李矩,大司马何时才会归来啊?我等希望能够拜见尊颜。

    裴该自然是知道他们来意的,但是故意晾着,你们不提请见,我也绝不催促反正方图灭羯,怎么收拾江南政权,且提不上议事日程呢,你们都不急,那我急的什么啊?

    因而直到此时李矩转达二子之意,裴该才答应,说我久离长安,先得忙公务,过几天等闲一些了,再召他们来见吧。

    三日后,王羲之和庾翼敛袂而来,报名请见。裴该把他们让进书斋,分宾主落座都是交椅,庾翼虽感不大习惯,还是垂足坐了,王羲之却仍踞交椅而跪坐,仪态非常端庄。王、庾二家的门第之高与下、家风之松与严,由此亦可得见一斑。

    不过相比二子的神情,却反倒是王羲之更为轻松一些,庾翼却颇感局促,似乎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为好。终究只是个十六岁的半大孩子而已,不象王羲之年已十八,即便在后世也可以算是成年人了。

    况且王羲之从前在建康是见过裴该的,并执子侄之礼。

    其实若真按辈分算,裴该乃是王戎的外孙,王戎的祖父王雄与王览为从兄弟,王览生王正,王正生王旷,王旷生羲之则裴该还得叫王羲之一声“舅舅”……只是王雄、王览分爨已久,且裴该从裴太妃处算起,与司马睿同辈,则王导又岂敢自居“舅祖”啊?王导既与裴该同辈论交,王羲之自然就必须得矮一头了。

    所以裴该说都是好友亲朋,私室之中,不必论及名爵,王羲之就开口说:“建康一别,契阔数载,复得恭聆叔父教诲,不胜之喜。”随即就从袖子里抽出几张纸来,双手呈上,说:“这是小侄近日习作,恭请叔父雅鉴、斧正。”

    庾翼听了这话,赶紧也抽出几张纸来,一并递给裴该。裴该面上堆笑,心里却说:让我斧正“书圣”的书法?这不是难为人嘛……

    假装展开来仔细观览,随即“啧啧”称奇,连说“好字”。然后他正色以对二人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先,我素不擅书道,二子之字,但知其好,而不能多道一字也。”随手把书卷置于案上,就问:“卿等既来长安,所居亦有些时日了,可曾饱览城内外胜景啊?有何所见?”

    书法是艺术,不是技术,技术或许还可能关起门来反复练习,独自钻研,艺术却必须要广泛地接触社会,甚至于揣摩人心,方可成就佳作。所以这俩孩子既然来到长安,不可能整天光窝在李矩府上,听卫夫人授课,或者埋头苦练,是必然会出门去各处走动,寻找灵感的。

    王羲之拱手回答道:“关西风物,与江南大不相同,与愚侄家乡(徐州琅琊),虽然物候相近,山河草木,乃至风俗言谈,亦大相径庭。愚侄此番北行,深感国家之大,天地广袤,名山秀水之多、之奇,确乎于书法一道,颇多助益。”

    裴该心说对啊,原本历史上的“书圣”一辈子窝在江南,所见既狭,也必然影响到他在书法上的造诣,倘若此世他能够遍行南北,博览山川,说不定成就还能够更加登峰造极呢也是本人的一桩功德。只是,我原本想听的不是这些空泛之言

    “则于吾之施政,可有所进言么?”

    王羲闻言愣了一下,不禁转过头去瞟瞟庾翼。这家伙醉心于书法,不常理会外事,更于政治兴趣寥寥,所以对于裴该的问题,压根儿就回答不上来。庾翼见状,便即代好友回答道:“长安城内,秩序井然,远胜建康。惜乎人口尚不繁盛,则不如建康矣。”

    裴该心说这不是废话嘛,长安屡遭兵燹,我刚来的时候,城内庶民也就数千人而已,还不如江南一中邑,况乎建康?自从“五马南渡”,王、庾等皆依司马睿后,南渡士人,七成都往建康跑,把南塘内外都快挤满了,自然人多,非长安可比即便因为中原规复,陆续北还,剩下的应该也还不少。至于长安,正因为城内人口稀少,才会比建康更有秩序哪怕是在索当政的年代。

    他又追问了几句,听庾翼也说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来,只索罢了。原本是想向二子展示与过往不同的新秩序,以及自家控御之能,或可从侧面向王氏施压,只可惜俏眉眼做给瞎子看,这俩小子都不是有志于政事的逸才起码现在还不是根本就瞧不出好赖。

    然而如此一来,就没什么话可说了,场面多少显得有些尴尬。庾翼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大着胆子开口道:“小子等来时,家中长上,多命小子等向大司马致意……”

    王羲之赶紧接口:“正是。茂弘叔父亦命愚侄致意叔父,云其昔日赞助叔父过江之时,亦不料能够北伐功成,甚至于复虢洛、佐天子、定关西、灭胡寇。茂弘叔父于此功业,既感欣慰,又深歆羡之,颇思与叔父再见,当面请益。”

    这话自然是王导等人逐句教他说的,内中深意无限。首先提起“赞助”二字来,是为申往日之好,并且颇自居功,意为:当年要不是我等的支持,裴文约你能有今日吗?你可千万不要辜负旧恩,目友为敌啊。

    当然了,倘若只有这前一句话,说不定反触裴该之怒,所以其后又恭维裴该,并且表示我们对你如今的功业,是认可的,也是衷心倾敬的,而且愿意低下头来,居于你之下。

    裴该当然不至于误解话语中的真意,当即笑着点点头,说:“我方荷国家重任,不宜远离,若思故人相见,也只得请茂弘、世将等过江一行了。该必虚席以待。”

    言下之意:我如今贵为国家执政,名位本来就比你们高,还用得着你们特意以“请益”二字来表态愿居下位吗?想要重申旧好,自然应该你们过江来以卑就高,同时也表明建康政权彻彻底底地臣服于洛阳朝廷。

    至于庾翼,他被庾亮等教了另外的话:“前江东变乱,丹阳王方贬杀刁玄亮而求捕刘大连,却闻刘大连北逃,来关中依附大司马,未知此事果然否?”

    裴该闻言,笑容顿霁,反问道:“卿在李茂约府上,难道刘大连今在何处,任何职务,都未曾听闻么?”何必明知故问啊。

    “江南之乱,罪在周、沈,刁玄亮、刘大连或有激变之过,然不至死。今玄亮枉死而沈充反而得生,建康上奏中多有隐曲,不尽不实,为国家方图灭羯,不能委员明察罢了。丹阳大王如汉景帝,不发兵讨吴楚而先诛晁错,其昏悖若此,却不知谁为袁盎了?!”

    晁错激进的削藩手段,确实是吴楚七国之乱的一大诱因,但袁盎劝景帝杀他,主要是为了规避自家的祸患和报私仇,还真不是为了国事。况且以为晁错死则乱必息,吴楚等国会主动收兵归藩,完全是扯淡袁盎若真相信自己所说的,那他是个笨伯;若只是诳言欺君,则比晁错更加罪不可赦。

    裴该以此举例,就是剑指琅琊王氏。因为还没有确切的证据,他不好说周、沈之乱一定是王家煽动的,只能说王导、王敦趁乱诛除刁协、刘隗,纯出私意就跟袁盎一样。他并言:“为国家方图灭羯,不能委员明察罢了。”其实是在传递这么一种信息:此事是否要秋后算账,全看我的心情,也看汝等会不会做了!

    但是王、庾俩小年轻,自然难以领会裴该的深意,他们只能把大司马所言,每一个字,甚至于说话时的表情、动作,全都死记硬背下来,以便将来返回建康后,去向家中尊长禀报。并且庾翼受庾亮所教,突然间提起刘隗之归长安,其实别有用意:

    “刁玄亮、刘大连或有冤屈,小子辈亦有所查知也。即当日刘大连遁出建康,过江而北时,亦为家兄所救……”

    “哦?”裴该闻言貌似有点儿兴趣,“却不闻大连提起……”

    庾翼解释说:“刘大连亦未必知道……”于是就把当日刘隗乘坐吴兴王府车马逃蹿之时,途中为庾亮所见,庾亮复敷衍钱凤,不使追及之事,备悉陈述了一番。裴该听了,心中不禁暗笑:怪不得你也跟王逸少一起到长安来,原来庾氏亦生攀附之意……

    想了一想,便道:“我与令兄,昔在王茂弘府上,多有往还,后虽龃龉,多因国事,非私忿也。但皆戮力为国,安邦定难,何必挂虑前尘往事?如令兄之纵刘大连,我固知其与大连不睦,但亦不肯因私忿而加害之。且令兄不过为势所迫耳。”

    “为势所迫”,这话也可以换个角度去理解,是“为人所用”庾亮不过是王导的一柄利刃罢了,我若是与王氏捐弃前嫌,则不会再去责怪庾亮。当然前提是,王、庾日后所为,得让我满意才成。

    见过王、庾二少年后数日,洛阳遣急使来,云羯贼迫近成皋而洛中空虚,希望大司马可以发兵东进,暂驻弘农,以备缓急。

    裴该便召诸将吏商议,陶侃颇觉诧异,问道:“祖公方守荥阳,难道就不能保障成皋,而竟使羯贼迫近么?”

    裴该道:“昔日我曾与祖士稚同巡成皋关,转述陶君之言,祖士稚云为备缓急,还当增筑关城,并于四山上修垒,以犄角控扼之为好。则在我想来,必是以为成皋险隘,贼不能遽下,因此不必重兵急备。然而朝中大老不通军事,或者因此而惶恐,乃急召我,亦不出奇。”

    裴嶷道:“兵无必胜之理,即便祖公善战,终究羯贼发倾国之兵来,万一受制于众寡之势,临机失措,使羯贼突入伊洛,则民心士气必丧。既是朝命相召,明公当急发兵东向才是。”他就盼着裴该赶紧上洛呢,自然一力怂恿。

    诸将亦皆请令,愿为先行。

    裴该却道:“倘若洛阳果真危急,朝命必召我率兵勤王,今止使驻军弘农,可见形势尚不到我亲出的地步发一军前往可也。”

    他也明白啊,荀氏必不愿自家归洛,祖氏估计也不乐意,所以我要是急急忙忙跑去弘农,然后又得朝命,说洛阳安全,大司马您可以返回长安去了,那我不但白忙活,而且还丢面子啊。因此裴嶷固请,裴该却只是不允。

    甄随方自太白山剿匪归来,当即抢着说:“我前归长安,明公便云洛阳或有警,到时候可由我将兵去御羯此前已不让我战石虎,总不成今又不让我战石勒?此番先行弘农,必当由末将领兵!”

    裴该前日那些话,实有敷衍之意,但是既然说出了口,这会儿却也不便食言而肥。不过想来也就是跑弘农去呆几天吧,就理论上而言,祖逖有七成不会掉链子,成皋关也不会有失,说不定甄随未至弘农,就会接到一纸退兵之令呢。他愿意折腾,那就随他去,算是一场大拉练好了。

    于是即命甄随为主将,董彪为副将,率一旅之师约万人,克日离开长安,进向弘农。

    然而甄随刚离开不久,便又有快马驰入长安城,向裴嶷呈上王贡、裴诜的联名书信。裴嶷见信大惊,急忙揣着跑去觐见裴该,开口就说:“洛中急变,朝廷杀害盛功!”

    裴该听了这话,也不禁大惊失色,忙问:“谁害盛功兄?!彼有何罪,朝廷焉敢如此?”急忙接过裴嶷递上来的书信,仔细展看。

    看完之后,他问的第一句话就是:“王子赐因何身在洛中啊?”

第三十六章、欲夫君做天子

    王贡和裴诜的这份联名书信,把整件事的经过都描述得非常详细,甚至细过了荀邃为召还祖逖而发出的那份制书因为裴丕遇害之时,二人就在现场啊。

    然而行文却隐含深意,处处将矛头指向朝廷甚至是皇帝司马邺。首先详细介绍明达的出身、来历,说他是司马邺最亲近的宦官,也是内廷和外朝的联系纽带;继而又对荀邃力排众议,甚至奉出荀组来,将五校归属内宦,表达了强烈的反感情绪和怀疑态度。

    对于裴丕之遇害,就书信中看来,那完全就是明达所下之令,而至于明达背后还有没有什么人……虽然语焉不详,但在在指向荀氏甚至是司马邺。

    信中还反复申明,荀氏、祖氏最近在洛中的布置,分明为防大司马,而皇帝亦受彼等的影响,宁可不顾御羯之大义,也要召还祖涣,代裴丕守洛。则裴丕听闻羯贼迫近成皋,为了统一军令,严守洛阳,而遵照制度前去接收五校,就成为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的遇害,绝非偶发事件,而肯定是有预谋的!

    然而裴该在看完了这封信之后,所问的第一句话却是:“王子赐因何在洛中啊?”

    裴嶷自然早就想好了解释之词,他说:“倘若祖公能破羯,还则罢了,否则我军亦当与羯贼交战,不能不先熟知其情臣是以召王贡西归,以备司马与枢部咨询也。想是恰好途经洛阳……”

    裴该是明知故问,裴嶷也不必严密砌词,只不过敷衍罢了,求一个心照不宣。所以他的话根本就不能往深里追究,王贡若欲归长安,则须绕过荥阳战场,那从辕关直向弘农不就得了,何必跑洛阳去兜一圈儿?再者说了,身为郡守,擅离防地,本来就不合乎制度,那你还敢特意跑都城去吗?一旦被人发觉,必遭弹劾啊。

    裴该双眼紧盯着裴嶷,一字一顿地说道:“然,竟出此事,当如何应对啊?”

    一个“然”字,就说明他本能地认识到,这事儿跟王贡入洛,脱不了干系。当然不可能直接心证,裴丕是被王贡设谋暗杀,再嫁祸给明达的;但裴丕之往夺五校兵权,则多半是王贡的唆使啊,这八成跑不了!

    裴嶷毫不畏惧地与裴该对视,缓缓回应道:“朝廷实害盛功,明公岂可置若罔闻?当即归洛,以察明真相,并严惩凶手。”

    裴该沉吟少顷,便道:“且先隐秘其事,看朝廷如何处置吧。”

    裴嶷当即接话:“恐怕难以隐秘,吾来前已将盛功的死讯,通报公演兄了盛功为其亲侄,岂可不使得闻啊?”

    裴丕乃是裴苞次子,裴粹的亲侄;其兄裴轸为上洛郡守,其弟裴彬曾守尚书郎,前不久还入关中,任万年令,都不在长安城内。那么他的死讯,怎么可能不第一时间就通知最亲近的叔父呢?

    果然正说着话呢,门上忽报裴使君求见,然后不等裴该召唤,裴粹就排开众人,疾步冲入大堂,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裴该案前,放声大哭,嘴里说:“家兄殒难,遗此三子于我,不想盛功竟为朝廷所害……文约,可千万要为盛功复仇啊!”

    这可真把裴该给搞了个手足无措虽在大堂之上,裴粹却称呼他“文约”,则以叔侄之份,复行跪拜大礼,那裴该怎么受得起啊。赶紧把裴粹给拉扯起来,好生抚慰,间中瞥向裴嶷,目光中隐露恚愤之色。裴嶷却假装瞧不见,只是帮着一起安慰裴粹,反复说:“本属同族至亲,文约必为其兄复仇,何劳阿兄跪求也?”

    裴该心说你们这是要逼我啊听裴粹的哭声稍微缓和一些,就命人将他搀扶下去,好生休歇。不过裴粹的哀伤肯定不是假的,想当初他跑去凉州依附张氏,就把仨儿子都撇下了裴诜、裴在司马保处,裴通则在长安反倒把亡兄的三个遗子带在身边,则与裴丕必然情厚。

    等到裴粹被扶出去了,裴该这才吩咐:“召陶司马与荀公来。”既然裴粹都已经知道了,那这事儿肯定瞒不了,自己必须要做出回应,他不打算跟武夫们商议那票家伙多半会鼓噪,挥师上洛去为裴丕报仇就只好叫来陶侃、荀崧,再加上裴嶷,四个人先开小会。

    陶士行在看了王贡和裴诜的来信后,沉默良久,才说:“其事虽有隐情,恐非朝廷或天子之意……”

    荀崧却说:“即非朝廷与天子之意,然竟使大将于都中遇害,则祖士稚方御羯,荀太尉年老不能理事,道玄等实无能,不能掌控局势明矣。当此时也,唯大司马归洛秉政,方可使祖士稚无后顾之忧。”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就连陶侃也不得不点头。裴该还在坚持:“事或偶然,亦起仓促,未必能够责怪荀道玄等,还是先看朝廷的动向,再作行止为好。”陶侃对此亦表赞同。

    裴嶷、荀崧二人固请,裴该就觉得脑仁儿有点疼,不禁摆手道:“方闻巨变,我心亦乱,乱中定策,必非良谋。卿等且退,容我细细筹思吧。”于是不等几名重臣离开,就先转身退归内室去了。

    长安大司马府,占地面积相当之大,前堂后寝,以一道高墙相隔。裴该才刚迈过中门,返归自家,就见三岁大的裴俭正双手挥舞着一支竹削的木马,在“乒乒乓乓”地抽打院中一棵枣树。

    裴该正自烦闷,见状不禁斥喝道:“汝无事击树做甚?!”

    裴俭骤闻背后这一声大喝,小身板略略一震,当即转过头来。裴该瞧得很清楚,小家伙脸上原本暗含惊怒之色,仿佛在说:“谁敢吓我?”等到看清楚开口的是自家老爹,当即两眼一挤,嘴巴一瘪,便即惨嗥起来。

    裴该心说你什么意思,专门哭给我看哪?似乎我平素对这孩子是太骄纵了啊!心中不忿,脸上却近乎本能地堆出笑意来,微弯下腰,张开双手作势欲抱,嘴里说:“莫哭,莫哭,是阿爹吓到保大了吧?保大乖,莫要哭……”

    裴俭愤然将手中木马掷在地上,两只小黑手举起来就去揉眼睛,嘴巴却张得更大,嚎啕之声更响三分。裴该急忙小步跑过去,拉扯儿子的小手:“莫揉眼,莫揉眼,小心细……脏物害了眼啊!”

    裴俭双手虽被扯下,眼睛却仍然紧闭着,嚎啕之声也不肯停。忽然不远处又起一声清斥:“不许哭!”正是荀灌娘的声音。

    裴俭浑身一震,其哭声就好似一根丝线被从中绞断了一般,瞬间止息,随即一脑袋扎到裴该怀里,抽抽噎噎地道:“阿爹抱……”

    裴该一把抱起裴俭,紧紧搂住,摸着头好生抚慰。荀灌娘迈步近前,冷冷地对儿子说:“下来,莫缠汝爹一点儿也不懂规矩!”裴俭“哦”了一声,随即略一挣扎,就从裴该怀里滑落下地。荀灌娘伸手扶着其肩,轻轻朝侧面一搡,保姆赶紧过来,把裴俭给抱走了。

    裴该目送儿子伏在保姆肩上,一边做鬼脸,一边被抱远去,嘴里问荀灌娘道:“儿子尚小,规矩何必太多?”荀灌娘回答道:“都云严父慈母,夫君既不愿为严父,日夕宠溺,那便只有我教他规矩了。”顿了一顿,又问:“天色尚早,夫君却归后寝,是疲累了,还是别有因由啊?”

    裴该听问,不禁愁云再上眉稍,当即轻叹一声,一揽妻子的胳膊,走向侧面墙角。荀灌娘略抖一抖衣袖,仆役、奴婢等会意,急忙躬身后退至数丈之外。

    随即裴该便将才刚得到的噩耗,备悉向荀灌娘讲述了一番,然后说:“除陶士行尚不置可否外,丈人与文冀叔父都劝我率兵归洛,为盛功兄复仇。我犹疑不能决,因此暂归后寝,独自思量……”

    荀灌娘初闻此事,也不禁惊骇,但她终究久居深闺,与裴丕仅仅见过数面而已,也不稔熟,故而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即问裴该:“此乃政事也,陶公素来只理军务,不过问政事,则当听叔父与家父所言,夫君因何犹疑啊?”

    裴该盯着妻子的面容,一字一顿地问道:“丈人与叔父等谋划何事,我往日也曾向卿透露过一二,卿不会毫无所知吧?”

    荀灌娘微微而笑,回答道:“我自然知道,彼等欲夫君做天子。”

    裴该闻言,不禁浑身一震。裴嶷、荀崧等人当然就是这个意思,但谁都不可能把话说得那么直白,他这还是头一回清清楚楚听到“做天子”之言,难免吃惊。但想想夫妇一体,又是在家内,则不管荀灌娘出言如何直白,自己也不必要故作骇然之状,甚至于立即呵斥她。因而只是苦笑道:“确乎如此……”

    荀灌娘就问了:“然则夫君不愿做天子么?”

    裴该反问道:“做天子有何好处?”

    “天子者,富有四海,统驭万民,高天在上,百僚在下,尊贵自不必说,且可黜陟由心。夫君于关中施政,常叹群僚见识浅陋,旧制、旧俗又根深蒂固,多方掣肘,使自身难以尽情展布,则若为天子,所受到的阻力当会小一些吧。”

    裴该又问:“则我今立朝为大司马,总执国政,而天子唯垂拱罢了实权既在手,何必贪慕虚名?”

    荀灌娘笑道:“夫君此言大谬,臣终究是臣,而君终究是君。且将门无三代,世家有沉浮,唯天子才可望子孙永继。况今所谓‘总执国政’,不过虚语,夫君所执,关西行台之政耳于祖公之用兵,可以调遣之而不能诏命之;于刘大连来投,亦只能收容之而不能平反之。即便暂不为天子,亦当趁机东归洛阳,实执国政,方能扫清旧弊,复为盛功兄复仇。为何犹疑啊?”

    裴该摆一摆手,阻止妻子继续说下去。他沉吟片刻,好好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才说道:“我岂不愿归洛?奈何非其时也。”

    “为何非其时?”

    “祖士稚方于荥阳御羯,倘若此时归洛,必以为我有私意,其心若乱,恐怕战事不利啊。则我既害国家,又复失了士稚之好……”

    荀灌娘解劝道:“夫君思虑太过了。君为大司马,受命留台关中,并督中外军,而今关西静谧,复收太原,羯贼主力,又皆在荥阳,则归洛执政,总统大局,顺理成章啊,谁云不宜?即便祖公,亦未必会因此而疑心夫君。况且洛阳愈稳固,则祖公之用兵便愈无后顾之忧,试问是道玄叔父等庸碌之辈在洛为好,还是夫君在洛为好哪?

    “我知叔父等有趁机掣肘祖公,不使取胜,复以行台之军吞并中军,独占败羯大功之意,夫君前日亦言,颇以之为恨,并深戒彼等。然若不如此妄为,但归洛阳,分派职司,使调度得宜,粮秣物资源源不断运至荥阳,复有重兵为之合后,守成皋关,则祖公必德夫君,焉有怨怼之理啊?”

    裴该手捻胡须,微一颔首,说:“卿言也有道理……”随即却一转折,说:“倘若我以为祖士稚后盾御羯为名,自归洛也就罢了,偏生洛中生此变乱,则此时归洛,必酿祸端且恐丈人等趁机要我做天子!”

    “便做天子又如何?”

    “我一做天子,国家必然分裂。张安逊在凉州、刘越石在平州、周士达在汉中,未必肯即归附新朝,多半仍奉晋朔……至于建康,更不必说了。即便祖士稚,方当强敌,不管是否归附,军心必乱,乱必致败啊!”

    荀灌娘拉住裴该的手,宽慰道:“夫君,吾意当即归洛,至于做不做天子,可因应荥阳局势,再作商量。至于张凉州、刘司空等,本来虽奉一国,等同于分裂,且其势蹙,岂敢遽以刀兵相向啊?即便江上,王处仲岂敢释舟楫而北上与中原骑兵争锋?

    “夫君亦曾虑,一旦羯贼殄灭,中原底定,恐江南不奉命,亦不便责而伐之,国家终难一统。唯夫君做天子,则出师有名矣,岂不是好?”

    裴该却还是摆手,说:“我心甚乱,乃欲先打探荀道玄等人动向,再做决断……左右不过三五日间,亦不必急……卿还是先为我准备丧服吧。”

第三十七章、我有一诗,卿等静听

    裴丕于洛中遇害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长安城内外当然是裴嶷、荀崧等人所特意散布的。诸将纷纷请命,要求挥师上洛,去为同袍复仇虽说身份悬隔,加上裴丕也无战功,其实他们从前没怎么把那人当自家兄弟看待。

    甚至于就连学校里的学生都鼓噪起来,说天子无道,诸公无能,谋害大将,自毁长城,想要联名上书,请大司马急归洛阳去整顿朝纲,却被范宣辅佐董景道,硬生生给按了下去。

    诸将吏固请,裴该为此一连两日躲在后寝,不肯露面,只命将公文送入书斋裁断。然后到了第三天,洛阳方面又有急信传至这回是裴诜单独派人送来的。

    书至裴嶷处,裴文冀打开来一瞧,其内容主要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补充前日信中所述事变经过的某些细节,包括是王贡一力撺掇裴丕去接掌五校的,也是王贡建议撞门突入的,以及裴诜远远地听见有人叫过一声:“右卫此来,是要杀绝我五校啊……”

    第二部分,备悉说明右卫在事变后的举措,以及朝廷对事变调查的结果,尚书省是如何拖延塞责,并且遣使东向,想要召祖逖回来,镇压右卫军。第三部分,则是才刚得到的消息,羯军已退,中军正待展开全面反击这一喜讯,自然他会比洛中大老们更早获悉。

    裴嶷略一思忖,便取纸笔来,删去裴诜书信中的第一部分,而把后两部分,模仿其笔迹,重新抄写了一遍。随即请胡飞将信送入后寝书斋,并致语说:“荀道玄等颟顸,唯逼明达自尽,并戮数名小卒塞责而已,大司马不归洛,此事终不分明。况乎羯贼已退,此际入洛,可无害战事,亦不伤祖士稚之心也请速裁断。”

    裴该看到此信后,略一沉吟,便问妻子:“倘若祖士稚应诏,将中军归洛,则我此去,难免与之冲突,奈何?”

    荀灌娘道:“祖公若归洛阳,先须审断盛功兄之案,若其断得明,夫君前往,可感其德而退,又何伤啊?若其断不明,是曲在祖公,又何颜阻夫君归洛呢?”

    裴该不禁叹息道:“祖士稚守荥阳数月,百般谋划,终败羯贼,正好趁胜追击,犁庭扫闾,今若返洛,必失灭羯的大好机会啊!”

    荀灌娘劝慰道:“此乃道玄叔父之过也,前不能息事变于未萌,后行文召祖公归洛,又非夫君失策,何必嗟叹?且事已至此,难道夫君不归洛,则祖公也必不归么?夫君,当断不断,必受其患,正如文冀叔父所言,当速裁决,不可拖延啊!”

    其实裴该这两天也一直在想这件事儿,反复权衡利弊。他曾经怀疑过,裴丕遇害一事,其实是王贡的策谋,就是逼得自己必须得率师归洛不可因为裴丕不是普通将领啊,乃是裴氏一门,自家兄弟被人杀了,倘若不闻不问,单等朝廷审断,那自己的脸还往哪儿搁哪?

    就法理上来说,即便是自家亲爹被人给杀了,自己都没有撞上都城,去向朝廷或者天子讨说法的道理。然而裴该身份终究特异,乃是大司马、大都督,执朝臣之牛耳,则欲遵制做忠臣,则必害权臣之名。当不当天子另说,他权臣可是做得很惬意的,且不打算将来某一天把权柄给交出去的。况乎岂有权臣失权,而能久活之理哪?

    再者说来,儒家是赞同血亲复仇的,《礼记曲礼》即云:“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则以自己的身份,归洛去向朝廷和天子讨要说法,也是会受到士林广泛的原谅,甚至于拥护的。

    故而以此恶性事件为契机,最有可能促迫自己挥师上洛,这种诡计,那个“毒士”完全干得出来啊!只是若真为王贡所谋划,以裴该对其人的了解,估计很难抓住他的把柄,在没有丝毫证据的前提下,似亦不能入其之罪……

    然而裴丕遇害究竟是偶发事件,还是有人策划的,其目的为何,其实都不重要,对于目前的裴该而言,如何应对才是最需要考量的。他其实并不反对篡位,终究以这一社会阶段而言,皇权的存在还不可或缺,并且既然被形势推到了权臣的位置上,则只可能前进,而再无后退之望了。

    正如荀灌娘所说,裴该对于改朝换代后,凉州、平州,乃至汉中如何,其实并不怎么担心那些势力都太小弱啦,翻不起天来。唯一可虑的是建康政权,但或许唯有彻底撕破脸皮,进行武力镇压,才有望在压制中原世家后,再扫清江南大族,稳定民生,并且推动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吧。

    裴该迟迟迈不出那最后一步,最主要就是担心荥阳战局。只要自己率兵归洛,必然会跟荀邃等起冲突,到时候为了自家颜面,为了保全声望,为了凝聚人心,势必得对朝廷来一场或大或小的清洗不可。则洛中不稳,前线将士之心必乱,万一被石勒逮住机会,破关而入,事情就麻烦了,自己也可能遭受罔顾大局之讥。

    直至今天接到了裴诜来信,裴该才终于下定决心,于是在跟妻子商谈几句,彻底解开心结之后,便即穿上小功丧服,先乘车往裴粹府上来。

    丧礼五服,“小功”列第四等,《仪礼》曰:“小功,布衰掌,牡麻致,即葛五月者。从祖祖父,从祖父母报;人祖昆弟;从父姊妹篇,孙适人者;为人后者为其姊妹适人者。”若于男子,则因同曾祖兄弟之丧,当服小功。不过裴该与裴丕俱出后汉尚书令裴茂,其实算是同高祖兄弟,论理当服第五等的“缌麻”才是。

    只是周礼解法甚多,礼制亦因时而变,而且理论和实际之间,历代都难免有所参差,只要不是太过份,很少有人会死抠。况乎五服之制正经写入国法,也是以西晋为始的,目的只是为了区隔亲疏远近,作为判断是否构成犯罪及衡量罪行轻重的标准在宗法社会中,亲眷互害,自然更受舆论的鞭笞,刑罚也会相应加重。

    所以裴该为了表示自己与裴苞、裴粹一系西裴的亲近,特意改缌麻为小功,穿着较粗的熟麻布丧服,前往裴粹府上致哀。裴粹闻讯,急忙迎出门外,与才刚从万年县赶回来的裴彬,一同把裴该引入灵堂。

    裴粹为侄服大功,而裴彬为兄服齐衰。

    灵堂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只是尚不见棺木。王贡、裴诜前几日送信来,就说已将裴丕的遗体盛棺,命人护送返归长安,估计即便走得再快,也得十数日方能抵达。其实就理论上来说,裴丕之案尚未审断,遗体是不应该运走的说不定还需要验尸咧且方冬日,多搁几天也不会坏。王贡、裴诜等如此做,其实也有催促裴该东归之意。

    因为没有遗体,所以裴该也不能正式致祭,只是好言抚慰裴粹、裴彬等人。终究都是成年男子,又非才闻噩耗,该哭也哭过了,面上虽残留着泪痕,精神也颇倦怠,却不至于三句话就嚎啕,使裴该很难与他们对话。

    裴该问问丧礼的准备情况,是否需要金钱、物资和人力上的协助,裴粹摆手婉拒了。随即裴该就说:“盛功兄妻子,尚在河南,理当接至长安。”裴粹点头道:“已遣人去取了。”裴该就问:“不知可择定了墓地么?是否归葬闻喜?”

    裴粹摇摇头说:“我家离乡既久,与河东本族也颇疏隔,祖茔便不必入了……昔曾与文冀笑谈,百年之后,我等若不归祖茔,则当葬于何处啊?文冀云:‘洛阳、长安,择一处可也,要看文约的心意……’”

    裴该心说叔父啊,你学坏了,正当悼怀侄丧之际,何必再开言试探我呢?

    “我等既葬洛阳、长安,则盛功自亦当从。洛阳尚不可知,长安城外龙首原地势甚佳,其名亦好,我昔日便购得数十亩山地,正好用来敛葬盛功不知文约是否准许啊?”

    裴该微微颔首:“长安甚好,长安甚好,就这么定了吧。”

    辞别裴粹之后,他出得府来,正欲登车,就见四外乌压压的,竟然围了好几圈的车马行台将吏听说大司马终于肯出府了,陆续聚集过来,想要再劝。当然啦,不可能一拥而上,拦着裴该的马头,扶着他的车轼,巴着他的车厢,甚至于扯着他的衣襟,七嘴八舌地相谏,肯定得分出先后次序来。果然裴该才刚上车,就见裴嶷拱手疾趋而至。

    裴该也不等裴文冀开口,就一摆手:“正好叔父为我传令,召聚行台五品以上将吏,齐聚大司马府,我有话说。”

    大司马府规模甚大,但这是相比较私邸而言的,若作为政府衙署,则前堂未免显得有些局促了因为裴该既设十二部,并长史、司马,都各置衙署,多数人是不必在大司马府内办公的。

    所以长安五品以上将吏除去裴粹有一二百人之多,堂上根本就坐不开。唯陶侃、裴嶷等始得登堂落座,余人皆聚堂下,拱手站立,等着大司马训话。

    裴该环视众人,先开口问道:“洛中变故,盛功兄遇害之事,想必诸位皆已听闻了?”众人一齐答应。裴该又问:“长史等皆劝我即刻起兵赴洛,向朝廷讨要凶手,为盛功兄复仇卿等如何说?”

    荀崧抢先开口道:“长史所言是也,还望明公从善如流。”诸将吏亦纷纷表示赞同。裴该大致估算一下,有七成文吏和几乎所有武将,都赞成裴嶷之言,余者敛衽垂首,似乎不以为然,却也不肯开口表示反对。

    陶侃亦然,低眉眯眼,一言不发。

    关键是裴诜第二封信的内容,在裴嶷的刻意散布下,绝大多数人也都知道了。倘若尚书省能够及时给出个说法来,甚至于擒获了右卫和长安行台能够认可,或者不便否认的凶手,或许会有人跳将出来,说大司马如此作为不合制度,还须慎重吧。但荀邃等颟顸官僚只知道拖延塞责,使得行台上下,莫不恚愤,这会儿谁要敢跳出来反驳裴嶷之议,不但恶了同僚,而且道理上也未必能够站得住脚啊。

    我家明公是什么人?官至大司马、大都督,爵为开国郡公,执朝臣之牛耳,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家里死了人了,朝廷竟敢不倾全力调查真相,还我家明公一个公道吗?尚书如此,尚书可恶,天子如此,即便天子亦至德有亏!这会儿还说什么国家法度、朝廷规制,礼呢?礼又何在?!

    而那些不明内情的将吏也难免会想,天子与尚书为何敷衍塞责啊?仅仅砍几个小兵,讯词还漏洞百出,就以为可以解决问题了?则裴盛功之遇害,说不定就是天子或者尚书的阴谋!尚书省那几个官僚,难道还妄想爬到大司马头上去不成么?羯贼未灭,天子就想要鸟尽弓藏了吗?!

    其实这倒是冤枉司马邺和诸尚书了。他们之所以未能及时给出西党满意的说法来,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哪儿去寻摸那么高深的政治智慧啊!

    行台更多将吏的心态则是:大司马这棵参天巨木倘若倾倒,我等依附者全都要做猢狲四散,原本看着光辉灿烂的前途,会被人一脚踩入泥淖之中是可忍,孰不可忍啊!因此,大司马必须亲领兵以归长安,顺便为我等的前途扫清障碍!

    裴该环视众人,微微颔首,随即提起右掌来,狠狠一拍几案,“啪”的一声,喧哗声当即止息。然后裴该缓缓站起身来,抬起双手,如在胸前虚抱一球,大声说道:“我有一诗,卿等静听

    “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当时重勋业,岂容遭谗毁?本欲靖烟尘,即从渡江始。峥嵘虢洛间,喋血数千里。平生慷慨志,不负东流水。谁云旌麾下,声烈能沦滓?!”

第三十八章、申舟之过宋

    裴该数年之后,重作冯妇他又抄诗了。

    底本乃是唐诗人高适的《宋中送族侄式颜》裴该前世于唐诗中素好高、岑等边塞之作,所以还能够记得这一首。

    高式颜本名亡轶,为高适族侄,方受括州刺史张守所召,入其府中任职,高适送别之际,乃作此诗。想那张守,本是唐朝前期的名将,多次领兵与突厥、吐蕃、契丹等胡部交战,勋功卓著,声威赫赫。只可惜晚节不保,开元二十六年,其部将假其名出击叛奚,结果大败,张守不但隐瞒败报,谎称大捷,甚至于还贿赂奉旨前来调查的内常侍牛仙童;翌年事泄,被贬括州。

    然而高式颜既受召入其府中,高适当然不便在诗中说张守的坏话,开篇乃云:“大夫击东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当时有勋业,末路遭谗毁……”

    “大夫”,是指张守被贬前官至辅国大将军、右羽林大将军兼御史大夫。“末路遭谗毁”,自然是说他晚年(时年五十六岁)遭谗言所害,被贬边远小郡了。

    裴该改“大夫”为“丈夫”,又改“击东胡”为“北击胡”,以契合自家状况。继而改“当时有勋业,末路遭谗毁”为“当时重勋业,岂容遭谗毁”,那就直接剑指朝廷了,意为五校营之变,其实是朝廷想要毁谤自家功业所为,或者即将利用此事来毁谤自家功业!

    后面几句,则属原创“本欲靖烟尘,即从渡江始。峥嵘虢洛间,喋血数千里。平生慷慨志,不负东流水。”结末又改高诗高诗原作“劝尔惟一言,家声勿沦滓”,是劝说高式颜一定要好好做事,不要损害到家族的名声;裴该改为“谁云旌麾下,声烈能沦滓”,结合前几句,其意则为:

    我一心为国,平息烟尘,自从渡江以来,艰难奋战,不负昔日击楫之志,而今竟然有人想要谋害我吗?老子麾下既有千军万马,又岂容赫赫声威,遭人污毁?!

    x的,跟丫干了!

    武将们听闻此诗,虽然前四句以后便难明其意,但诗中振奋之气,自然流露,还是能够感觉到的,因而无不高声喝彩听上去大都督之意,绝对不会是“咱这就算了”吧。诗不甚雅,故而文吏们全都能够听懂,裴嶷、荀崧等不禁斜目对视,随即一起拱手:“臣等愿奉明公归洛,以复血亲之仇!”

    于是裴该就指点从行之人,分派行军次序。此番归洛,军争在次,政争为先,所以长史裴文冀是一定要带上的,请荀景猷暂时代掌关中政事;司马陶士行并没有明确表态,裴该多少有点儿不大放心他坐镇长安,因此也带在身边,关中军务,则暂委郭思道和杨清。

    在长安的大司马三军七成从征,共六旅,近五万之众,以罗尧率骑兵先行,陆衍合后。

    裴嶷提议说:“甄将军既已先期出关,前赴弘农,乃可行文命其先向洛阳,为明公扫清道路。”

    裴该注目裴嶷,心说你想让甄随先去?你就是生怕不出事儿是吧?只是他决心既下,又听说羯贼已退,都这时候了,唯有贾勇而进,若再瞻前顾后,怕是反罹灾患。因此略一思忖,便即颔首,但说:“甄随粗鲁,不知礼数,当戒其不得冲犯天子与朝廷,入洛后若敢妄杀一人,我必不饶!”

    转过头去关照裴熊:“卿可赍我军令,快马前往甄随军中,并监护之。”要说除了自己以外还有谁能制得了甄随的,大概也就裴熊了吧。

    关中军政体系就此疾速运转起来。其实在此之前,裴该就担心荥阳战事有失,已命枢部做好各种预案,并且整备粮秣,随时准备挥师东进;而当裴丕遇害的消息传来后,裴嶷也在自家职权范围内,尽量提前把发兵所须物资都调集好了。故而行动非常快速,短短两日后,裴该便辞别妻儿,统率大军离开了长安城。临行前,荀灌娘抱着安娘,牵着裴俭,低声对丈夫说:“或许再见之处,当在洛阳。”

    裴该却回了一句老婆听不大懂的话:“羯在,我当驻洛阳;候羯灭,自归长安。”

    再说甄随急于立功,因而催促士卒,昼夜兼程前行,等到裴熊追及的时候,他都已经进驻弘农城了,并且自作主张地分兵前往陕县。陕县北临河而南依山,地势非常险要,乃是出潼关后的第一要冲,甄随本能地觉得这地方我该拿下,否则遇有缓急,很容易被人堵住了出不去。

    可是再想想,陕县往东还有新安(渑池),然后是函谷关,得要出了函谷关,才能够一马平川,直向洛阳……我要不要再往前多迈几步呢?终究相隔近三百里地,消息难通,说不定这会儿羯贼就已经攻克成皋,迫近洛阳了呢。若等那些官僚再派人到弘农来求援,就怕缓不济急啊。

    正在犹豫,裴熊抵达,告知五校营之变事,并颁下裴该的将令。甄随不禁勃然大怒道:“大都督的兄弟,就连老爷都不敢随便杀,洛阳人竟然如此大胆么?老爷这便率兵杀去,屠了洛阳城,为裴丕报仇!”

    裴熊闻言大惊,心说这蛮子疯了,有人会开口说我要屠戮自家都城的吗?赶紧劝阻,并且申明裴该之令,不得冲冒天子与朝廷,不得妄杀一人。

    甄随斜睨道:“我便妄杀了又如何?”

    裴熊两眼一瞪:“将军若敢擅杀,我即奉主公之命,生缚汝去见主公。”

    甄随撇嘴道:“空手搏击,我或许稍不如汝,但老爷有兵器,汝安能生缚我?”

    裴熊回应道:“我也有兵器,若不能生缚,那便斫了将军!”

    二人四目相瞪,对峙良久,最后还是甄随先把视线给移开了,嘴里“哧”的一声:“这鲜卑奴,也不识逗……”

    他难道真敢跑去洛阳大开杀戒吗?先不说久经裴该洗脑的将士们会不会从命,以及军司马就跟边儿上等着记黑账呢,甄随也不傻,此乃政争,波诡云谲,不是他一介武夫轻易敢插足的。自己若然把朝廷得罪狠了,说不定大都督就真能起了杀心!

    于是下令全军离开弘农县,继续兼程疾行,为大司马扫清道路。然而说是“扫清道路”,中军既东,这一路上又有谁敢拦阻关西军啊?自弘农而至洛阳,小三百里地,所部仅仅四天就跑到了。

    余宝闻讯,出西门相迎。甄随也不下马,直接抄起鞭子来,朝着余宝肩上就是狠狠一鞭抽下,口中斥喝道:“朝廷命汝等入洛,是专为守备西门的吗?主将遇难,汝这副将便一点责任都担不起么?”下令麾下将吏,分而为三,绕行洛阳北、东、南三个方向,务必在天黑之前,彻底掌控所有城门!

    随即裴诜和王贡也来见甄随。

    论起品秩来,二人基本上跟甄随平级,故而不当亲迎起码不能第一时间凑上去;且余宝是右卫军名义上的统领,这二位作为幕后主使,也理当让余宝先期出面。

    甄随此时已经下了马,正欲入城,三人即在城门洞内相见。甄随毫不客气地瞪眼斥道:“余宝那废物还则罢了,汝二人既在,如何能让人杀害了裴丕?且即便当时不及拦阻,亦当急访凶手凶手何在啊?!”

    裴、王二人对视一眼,表情都多少有些尴尬。王贡以目示意裴诜,那意思:你来回答吧,你终究姓裴,那蛮子不敢对你太过无礼。

    于是裴子羽便即拱手道:“不能卫护盛功兄,实我等之过也,候大司马来,必然当面请罪。至于搜捕凶手,既在都内,此事自有朝廷委员彻查,我等不便插手除非大司马来,与尚书等折冲,再授命我等……”

    甄随一撇嘴:“候大都督来,这尸体都凉透了,哪里还能访得到凶手?闻尚书只戮几个小兵塞责,说是羯贼的奸细,此事可信么?”

    裴诜摇头道:“如何可信?若羯贼奸细已然混入五校,自可趁宿卫宫禁时谋刺天子,又何必暗害盛功兄啊?”

    甄随点点头,随即就问:“汝说起宿卫宫禁……我今已命士卒分守洛阳诸门,严禁出入,以防凶手逃遁……”其实他自己也才刚说过,事隔那么多天,还有多大把握能够捉住凶手啊?则凶手该逃早就逃了,又何必等到今天?不过托词罢了“唯恐凶手尚在城内,别有奸谋,是否应当分兵再去把控……警护尚书省和宫禁啊?”

    裴诜摆手道:“不宜过于压逼尚书……哦,不必警护尚书省,至于宫禁……”转过头去,和王贡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即转回来答复甄随道:“将军所率外军,不可为宿卫,可由将军接管西门,而由右卫去警护宫禁。”

    跟在甄随身后的裴熊提醒道:“主公有命,不得冲冒尚书省与宫禁。”

    裴诜笑着解释说:“唯任宿卫,警护而已,绝非冲冒……”

    按制,外军,也包括中军中除左右两卫外的其余五军,是没有资格充当宿卫的,若在非常时期,可以协助守备外城,却不能踏入宫禁半步,裴诜因而才有此说。其实他早就想要分一支兵马,去把宿卫宫禁的职责也担起来了,主要目的是隔绝内外,让内廷和外朝不能随便联络、勾连。

    只是此前,右卫军数量终究有限也就五千人左右他又怕过于刺激司马邺,会引发不必要的事端,因而迟迟不能下决断。如今既然甄随领兵到了,则数量足够,且甄随既至,大司马还会远吗?左右不过数日的功夫,那票颟顸官僚应该反应不过来吧。

    在大司马来之前,自然不便冲冒宫禁,但可以把守护宫门之责都担起来吧?五校残破,不信还有谁敢于阻拦,而右卫只要不踏入宫禁半步,光在门外站岗,凡出入者皆须搜身、核查,则在制度上也挑不出任何的错来。

    果不出其所料,直到右卫军汹涌横穿半个洛阳城,接管了宫城诸门的警护工作,且外城各门也陆续落入关西军手中,荀邃等尚书方才得报。荀邃大惊,即问五尚书卞还在养病,梁允装病不来办公,而邓攸、殷峤在五校营中实在调查不出什么结果来,也已返回“关西军至矣!谁肯前往,探查彼等真意啊?”

    一边探问,一边就用眼角余光去扫殷峤,那意思:你最合适了,可千万不要推辞啊。

    殷峤沉着脸问道:“来将为谁?”

    “镇西将军甄随。”

    殷峤当即摇头:“南蛮武夫,向来凶暴,又不识礼数,见之无益,徒受其辱请恕峤不能从命。”

    他压根儿就不想去这种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的活儿,谁愿意去谁去吧,我是敬谢不敏的。正因为我是大司马的人,所以去亦无益,倘若对方提出什么蛮横的条件来,我又不便拒绝,拿回来又会被你们认定是帮凶,真是何苦来哉?好在来的是甄随,勇名素著,凶名亦素著,正好以此为借口来推拒。

    殷峤不但自己不肯去,他这句话也把其他几位尚书给吓着了,于是纷纷后退,谁都不肯勇挑重担。荀邃万般无奈,只得又跑去向正在休养的荀组问计。

    荀泰章自然也是愁眉难展,只是反复问荀邃:“裴盛功之死,果然难以查明真相么?”荀邃苦笑着摇摇头,随即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愚侄近日反复思忖,或者……裴盛功之死,得非申舟之过宋乎?”

    申舟乃是春秋时代楚国的大夫,楚庄王欲伐郑、宋,而苦无借口,便命申舟过宋聘齐,但是故意不向宋国借道,派公子冯过郑聘晋,也不向郑国借道。申舟就说了:“郑昭宋聋,晋使不害,我则必死。”楚庄王回答道:“杀汝,我必伐之!”

    果然宋人杀申舟,消息传来,庄王大喜,“投袂而起,屦及于窒皇,剑及于寝门之外,车及于蒲胥之市”,即刻率师围宋……

    荀邃终究不傻,虽然实务能力有所欠缺,其于朝廷政争,各种阴谋诡计,还是颇多接触的。他事变当日没能反应过来,憋了这么多天,筹思无计下反复思忖,终于也多少摸着一些真相的边儿了……

第三十九章、我与贾充有三不同

    荀邃揣测道:“裴盛功之死,得非申舟之过宋乎?”

    对于他这一问,荀组却并不感到惊骇,反倒微微颔首:“道玄于人心之诡诈,终于有所认识了……”随即苦笑道:“申舟之过宋,唯楚子能命,若裴盛功之死真是……也唯裴文约可下决断。既如此,除非卿等能够将出无可辩驳的证据来,否则事终不能解。且……

    “即便卿等将出无可辩驳的证据,亦未必能够平息事端,反易致裴文约羞恚反目,于卿等更加不利。”

    荀邃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当即瞠目结舌:“叔父此言……”

    荀组轻轻叹息道:“此中诡谲,我也是才想明白……甄随既至,料想裴文约必不在远,于彼之归洛,实属无可阻拦之事。倘若卿等真查出了什么,实易招祸;似今唯敷衍塞责,或者反使裴文约不能重责卿等。尸位素餐,终究不是大罪啊。”

    荀邃微微一哆嗦,就问:“我亦不惧裴文约起杀心……终究我荀氏天下高门,又幸叔父未曾牵扯在内,且景猷兄是彼丈人,则彼于我荀氏,终将网开一面。至不济,先命和济审讯此案,彼举止失措,大为都人所讥,则到时候推出和济去,可塞裴文约之口。只是,难道我荀氏就此俯首,甚至于要被迫远离朝堂了么?”

    荀组道:“今能破局之人,唯祖士稚,但彼归洛,自能与裴某相拮抗,到时候裴某欲求胜,则反须拉拢我荀氏前请天子诏召其班师,可有消息么?”

    荀邃答道:“方有报来,祖骠骑已自河北归渡,或许数日后便将反归洛阳然今甄随遣兵分守各门,恐祖骠骑归而却不得入,如何是好啊?”

    荀组摇头道:“无伤,但彼率军近洛,即于裴某是一大压力。卿试思,汉季之时,董卓擅政,而诸袁布列朝堂,密书召关东兵来,袁绍等因而造乱;若董卓深抚慰诸袁,何至如此啊?裴文约终与董卓不同,又精通汉季三国史事,自当知唯拉拢我荀氏,始可使祖氏俯首。即欲兼并祖氏中军,亦当先安抚我等,以定洛阳局势。

    “当此时也,卿应镇之以静,勿再起波澜。待裴文约来,则命祖士言与之折冲,卿勿轻露面为好……若彼有与我荀氏商谈之意,老夫自当亲往,护持汝等儿辈。”

    荀邃连声应诺,完了却不肯走,只是低垂着脑袋沉吟不语。荀组就问了:“卿尚有何疑?”

    荀邃这才大着胆子问道:“大司马之心,不可知也,而其势,不必问也。倘若……倘若真起异志,我等又将如何应对啊?”

    荀组盯着侄子的脸瞧了老半天,这才缓缓说道:“有景猷在,我荀氏必不沉沦。卿等但知,顺天应势可生,逆天忤势必死,可也。”

    温峤受刘琨之命,南下洛阳、长安,以觇中朝形势,于是借乘海商的货船,南放青州,又复兜一个大圈子,绕过战场,恰在此时抵达了洛东近郊。正行之间,遭遇一支人马,近前询问,原来是骠骑大将军参军王愈所部。

    王愈初为祖逖守成皋关,羯军败退后不久,他接到祖逖通过许柳转发来的命令,命将洛阳内外仓储之粮,约半数转运荥阳,所以一直在两地间往返。对于洛中的局势,他知道得比东方的祖逖更为清楚一些,也会随时派人去向祖逖汇报。

    此番再向洛阳,恰遇温峤,便邀之同行,谁想到行近东门,却见城门紧闭,其上防守严密,旌帜飘扬,全都是不认识的旗号。王愈不禁大惊,急忙遣小校前往喊话,就听城上说:“我镇西甄将军所部也,受命护守都邑。甄将军下令,都中方有变乱,不准擅自出入!”

    王愈听了这话,更加吃惊,急命小校喊叫询问:“都中有何变乱?”

    城上回答道:“右卫裴将军为刺客所害,难道汝等不知么?”

    王愈这才大舒了一口气,心说还是为的这事儿啊,都多少天了,难道事儿还没结么?又命呼叫:“我等乃是骠骑大将军遣来取粮的,若不放我等进城,耽搁了前线战事,恐怕汝等吃罪不起可速禀报甄将军。”

    谁想对方却还是不肯开门,只说:“大都督不日便至,且候大都督来,再作区处。”

    扛甄随出来,既然分属不同体系,又向来只闻其名,王愈还不怎么害怕,这既然把裴该的名号都扛出来了,不由得王愈却步。于是下令,就在城外扎营,咱们等上两三天再说也无妨啊。

    温峤一头雾水,急向王愈打听城内状况,王愈便将自己所知的,备悉道出。温泰真不禁瞠目结舌,就问王愈:“于此事,王君如何看法?”

    王愈答道:“裴右卫遇害,不怪大司马要发兵入洛,以求真相了倘若祖尚书有所不讳,料想祖公亦必如此。朝中大老却不识做,业已半月,却仍不能查明端底,捕获凶手,唯戮一阉宦与数小卒塞责……诚恐大司马此来,将要洗刷朝政,凡颟顸之辈,一概黜退了。”

    温峤追问道:“可会累及天子么?”

    王愈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天子又不管事,何言累及啊?”

    温峤开口欲言,却最终还是把话给咽了,心说对着糊涂人,明白话多说也无益。他心道我这趟还真是来对了啊,得见洛中动乱,还或许会引发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旦高子前所言竟然成真……大司空又将如何抉择呢?我该怎样为大司空筹划呢?

    于是匹马来到城前,请求进城,说我是大司空的僚属,奉命前来觐见天子,汇报平州战事。谁想城上小兵却问:“我但知大司马,大司空又是何人了?”仍然不肯开门。

    温泰真干脆辞别王愈,转向城西,说既然大司马行将归洛,那我便前去迎候吧希望能够第一时间见到裴该,探查明白他真实的心意。

    那边甄随坐镇西门,还在等着尚书省派人来跟他接洽呢,且命小校:“若朝廷遣人来,三品以下,我皆不见,三品以上,再来报我。”谁成想坐等许久,竟然没一个人过来打招呼,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甄随不禁大怒,顾左右说:“大都督戒我不得妄杀,然似这般颟……颟什么的官吏,杀了也不算妄吧?”

    本是发泄胸中怒气,谁想一转头,却愕然瞥见裴熊两道恶狠狠的目光。甄随不禁咽了一口唾沫,便道:“且候大都督来,必也要杀他几个,到时候请命,由老爷动手!”随即站起身来,朝裴熊招手:“来来,左右无事,我二人且再对战数百个回合,松散一下筋骨吧。”

    裴熊撇嘴道:“角抵汝不是我对手,马步长兵我不如汝,再战也是如此,多战何益啊?”甄随大怒,一迈步便冲到裴熊面前,伸手按住了对方的肩膀:“汝敢小觑老爷么?!”

    裴熊肩膀略略一沉,随即拧腰发力,右手一揪甄随的勒甲丝绦,又再一个过肩摔……甄随偌大的身躯倒撞出去,好在他也熟能生巧了,及时空中转身,又是稳稳落地,没有更出丑。

    裴熊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右手,随即抬眼对甄随说:“甄将军贵躯越发沉重了,说不定再多吃几百斛粮,便不能赢,我也摔汝不动了……”

    在长安时,甄随就曾多次找上门去,要跟裴熊较量,裴熊对此却兴趣寥寥,实在推拒不过了,才肯勉强应允一回。二人初比角抵之技,虽然甄随膂力无双,也擅长肉搏战,偏偏草原上的角抵之术别有奥妙,裴熊自小习练,无比娴熟,使得甄随屡战屡败,且百般觅不得破解之法。

    有亲信劝告甄随:“人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将军又何必以己之短,搏人之长呢?难道异日有人来找将军比作文章,将军也肯应他么?”

    甄随深觉此言有理,因而下回再去找裴熊,就不比角抵了,建议较兵刃。二人于步下使长短兵器相搏,甄随仗着力气大,十回里能胜七回;但若在马上,裴熊精擅骑术,非甄随可比,又能把胜率扳回到五五开。

    至于此番驻军洛阳西门,闲得无聊具体如何掌控都畿,甄随都撇给裴诜和王贡去负责了,自己原本单等尚书来打话,偏偏没人敢来甄随便建议再比兵刃,裴熊不允,说还不如比角抵……于是最终二人各退一步,便在城外围起箭场来,立垛比射。

    箭垛在百步之内,裴熊百发百中,甄随却只能十发九中罢了;待将箭垛摆至百步之外,随着距离的增加,裴熊的命中率却比甄随下降得要快很多。原因就在于裴熊掼骑射,其弓较软,不便及远;而甄随手把长大的步弓,越是远射,反倒越能发挥威力。

    试了三日,各有胜负,围观将士甚至于纷纷压注赌戏。这是因为五校既崩,羯贼复退,中军往追,洛阳内外还真没有什么关西军的敌手,在将士们想来,我等只是在此扎营候大司马来而已,难得可以放松,又何乐而不为啊?

    三日之后,裴该终于抵达了洛阳郊外。

    裴嶷等唯恐夜长梦多,反复催促裴该疾行,因此裴该最终撇下大队,独与文朗所率警卫营中七百骑,并罗尧所率骑兵营三千骑,打马疾驰,先期赶到了洛阳城下。

    从行者,尚有裴嶷裴文冀年届五旬,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裴该原本请他坐镇中军的,他却以洛阳情势晦暗不明,必须及时筹措为由,偏要跟随,裴该也不好拦阻。乃使陶侃将中军,徐徐跟来。

    裴嶷暗中劝告裴该:“陶士行尚犹疑,使其独将中军,若有参差,如何处啊?不如携之同行。”裴该却道:“我已不命陶君留居长安,若再不使将中军,而要带在身边,须臾不离,则疑忌之意太过明显。叔父,我若疑人,又如何能使人忠于我哪?”

    等到抵达洛阳近郊,甄随便与裴诜、王贡、裴熊等前来迎接。裴该下了马,与诸人见礼,随即将手中马鞭一挥,呵斥将兵四散歇息,自己独与诸人密谈。

    首先,自然是再详细询问一番裴丕之死的经过,以及尚书省和天子对此事的应对。裴诜代表作答,基本内容与第一封书信无异,而至于第二封信上提到的王贡唆使裴丕去夺五校,并且主动冲入营中等事,则自然隐去因为王贡就在边上啊。

    裴该面无表情地听着,也不置可否,随即又问了问甄随入洛后的举措,甄随备悉答了,裴该注目裴熊,裴熊微微颔首。于是裴该拍拍甄随的肩膀:“做得不错。”然后高举起右手来,呼喝一声:“整列,随我入城去谒天子!”

    裴该策马而前,裴嶷则还坐在地上。他连日奔波,几乎马不解鞍,跑得是浑身酸软,上气不接下气,因而在裴该问话的时候,老头儿实在支撑不住了,只得告罪,侧向箕坐暂歇。此刻见裴该已去,他便伸手:“扶我起来。”

    裴诜欲待上前搀扶,却被裴嶷用目光制止了。随即裴嶷双目一轮,望向王贡,王子赐不禁微微苦笑,急趋上前,弯腰去搀扶裴嶷。

    双方肢体接触的时候,裴嶷就压低声音问他:“子赐,难道汝想做贾充么?!”

    贾充贾公闾,乃是昔日司马昭父子跟前的第一忠犬,其在后世风评不佳,最主要的原因,自然就是主谋弑杀魏帝曹髦了。

    裴文冀一言诛心,王子赐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笑道:“公误矣,我与贾鲁公,有三不同。”

    “哪三不同?”

    “鲁公不能阻变乱于未萌,复举止失措,乃罹万世之讥,此其一也。为彼之失策,遂使人心散离,文皇帝不得不寄望于武皇帝。彼复觊觎非份,以一阴谋之士而欲执国政,先覆魏而后害晋,此其二也……”

    说到这里,也已经把裴嶷彻底搀扶起来了,王贡假意帮他掸去衣襟上的尘土,同时笑意更盛:“鲁公之所为,非谋定而后动,遂使天下侧目,万年遗臭,此其三也贡虽不敏,岂敢行大不韪事以示于万方,并连累大司马乎?”

第四十章、大司马之威

    裴嶷也疑心裴丕之死,实为王贡的阴谋,但因为所导致的局面是自己所乐见的,故而唯在心中想想,却绝不肯向他人透露。只是心里憋着,实在难受,因而此番见面,才故意出言试探王贡,同时也为了敲打对方:你胆子可也太大了,事先不跟我商量,就敢这般肆意妄为,难道不怕惹祸上身么?!

    在他想来,王贡或者矢口否认,或者辩驳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局啊左右不过死个裴丕罢了,对于裴氏来说,可资为借口,但真不至于造成太大的损失;再者说了,裴丕是西裴,你是东裴,两支多少年都没怎么来往了,你又何必心疼呢?相反,西裴若衰,对于你东裴反倒是件好事嘛。

    可是没想到,王贡竟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说自己和贾充有三不同。

    哪三不同?贾充当年既为司马昭的忠犬,又担任中护军,实掌宿卫,就应该严密关注天子的动向啊。结果他前不能阻曹髦出宫杀往相府,后不能使事端和平解决,仓促之下,被迫行弑君之事,乃使司马昭遭受了强大的舆论压力。

    或许正因为如此,司马昭才不敢亲自篡位,而要把那最后一步留给儿子司马炎。

    王贡只说贾充如何,却闭口不谈自己如何,是怎样与贾充不同。裴嶷既可以理解其意为:我的智谋高过贾公闾,是必不会伤害到主上的;也可以理解其意为:我每一步都是谋定而后动,又岂能如贾充一般举止失措呢?

    继而第二处不同,王贡说了,贾充能力有限,他就是一个阴谋之士,却偏偏仗着拥立之功,担任尚书令、侍中等要职,实掌朝政,然而德不配位,不但疏理政事,抑且嫉贤妒能,遂罹万世之讥。其言用意:我对自己的定位是很准确的,我没有立朝秉政的野心,所以我将来既不会危害到新朝,也不会危害到您裴公,您又何必要担心我呢?

    再言其三,表面上听来,不过是第一条换种说法罢了,内容重复,其实是表示:贾充为什么招人恨哪?因为他弑天子,此事尽人皆知,根本就洗不白啊。我则不同,你怀疑是我策划了裴丕的遇害,但你有证据吗?知道我此际身在洛阳的人都不多,又能有多少人怀疑到我头上来?我的种种作为,必将湮没于历史大潮中,后世之人,也绝对不会如对贾充一般,目我为奸徒!

    他这就算是默认了,但裴嶷却又丝毫揪不住其把柄。裴文冀不禁恼恨道:“大司马非可眩之以伪者也,必能洞彻汝奸,难道汝就不怕死么?!”

    王贡笑着回复道:“大司马洞彻人心,于政治之狡谲,是不为也,非不知也,在贡看来,实已有疑我之意。但那又如何?若无实证即显戮,必害大司马之名,并乱人心;若暗除我……大司马若肯为此等事,早归洛以掣肘祖公矣!”

    裴该这人啊,我了解,他做事有自己的底线,在没有确切证据的前提下,他顶多就是疏远我,而不肯哪怕是暗中弄死我。我既然敢做出这种事来,自然方方面面,都有想到,裴公您不必为我担心啊。况且

    “贡自知,亦阴谋之士也,但所谋得用,可以翻覆天壤,虽死不辞。难道我还期盼公侯万代不成么?”

    裴嶷闻言,不禁叹息你话既然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也实在没什么可以责问的啦。于是扶着王贡的肩膀,艰难朝前挪步,同时低声问道:“如君之谋,确实促成大司马归洛,奈何此事颇难牵涉天家,则大司马若再踌躇,又当如何筹划啊?”

    王贡胸有成竹地回答道:“公虽以为难,贡却以为易。大司马忠厚人也,天子既无失德,则必不忍遽迫之,要待水到渠成,又不知何年何月。然而,又何必催促大司马?不如遣人去催促天子为好……”

    裴嶷听闻此言,不禁眼前一亮,有如拨开迷雾而见青天。当即颔首:“子赐果然谋深智广……然而以谁去说天子为好,尚须斟酌……”

    王贡便道:“裴公可细思量,然天子方召祖公归洛,是知时不可缓,缓恐有变!”

    裴该策马驰近洛阳西门,正待入城,耳畔忽听喧哗之声,不禁勒马喝问。部下禀报说:“有自称大司空参军,领建威将军者,求见明公。”

    裴该闻言,微微一愣,便即下令:“召其前来。”等见了面,果然是温峤温泰真,便问:“泰真缘何在此?”

    温峤拱手回复道:“末吏受大司空所遣,归洛谒见天子,并奏收复平州之捷讯。”

    因为相隔遥远,而且道路不通,刘琨借慕容兵以夺取平州之事,裴该在此番离开长安之前,尚未接到通报。但刘琨确有驱逐崔毖、并吞平州,以之作为自己复兴基地之意,这事儿裴该早就已经知道了,故而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意外的反倒是温峤,因为裴该当即就质问他:“平州未落羯贼之手,何言‘收复’啊?”

    温峤听问,不禁有些尴尬,只得详细解释说:“崔毖窃据平州,勾结句丽,不献贡赋,复不允大司空入境,是以承制伐之……”

    崔毖是王浚的残党,而王浚曾起篡僭之心……但这并不是理由啊,倘若由得王彭祖多活几年,说不定他真变袁术第二了,然而既在正式扯旗前便为石勒所袭杀,晋朝就不可能宣布王氏一党为叛逆。

    因而温峤的理由是,崔毖守牧平州,并没有得到朝廷的正式允可,所以是“窃据”,他还勾结高句丽(事实上除了遭到慕容军进攻时被迫请援外,崔毖和高句丽政权一直是敌非友),不献贡赋(虽然位处海隅,又有羯贼阻路,但既然青州的海船可以航向平州,理论上崔毖是完全可以遣使到中原来的,即不献贡,也当朝礼),再加上横兵阻挠,不允许大司空入境,因此大司空才假天子之命而讨伐之。

    若在太平世道,刘琨这种行为完全不合制度,但在乱世之中,且有羯贼梗阻在其与朝廷之间,事可从权,理由就比较充分了。

    裴该听了温峤的解释,当即点头:“此言也有其理。既如此,泰真可随我入城,去觐见天子。”说着话一带马缰,直入洛阳西门。

    温峤愣在当地,多少有些手足无措。他原本跟这儿等着裴该,就是要探听裴该对洛中变乱的态度,揣测这位大司马是否有清洗朝廷,甚至于对付天子之意。谁想裴该上来就先质疑刘琨所为,随即带马而去,根本不给温峤再开口的机会。

    温泰真玲珑心窍,当然明白裴该如此作为的用意。质疑刘琨之逐崔毖,就是在暗示温峤两件事:其一,我跟刘越石一样,都是因形势所迫,不得不做某些事情;其二,倘若此际恶了我,我随时都可以帮崔毖撑腰,唆使朝廷宣布刘琨夺占平州为非法……说白了一句话:我这儿正烦着呢,别来惹我,且在洛阳烟尘静谧之前,我也不会向你温泰真透露丝毫信息。你老实跟着我进城就是了。

    裴该才刚进城,裴嶷便即乘马直追上来,随即凑近去,压低声音提醒裴该:“明公不宜往觐天子,还当以召见尚书为先啊。”

    裴该诧异地瞥了裴嶷一眼:“是何理由?”

    裴嶷道:“既见天子,天子必问明公归洛,意欲何为,若止敷衍以申盛功之冤,则冤在何处啊?不如先召尚书,询问调查结果,斥彼颟顸无能,复定黜陟,再奏天子为好。”

    你这会儿去见天子,除了打招呼我来了以外,你可跟他说什么哪?说我是为了裴丕之死而来的?裴丕遇害,自当由以尚书省为首的朝廷相关机构来调查,你若认定他们拖延塞责,难以查明真相,不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那也需要先召尚书来问个清楚明白,才好向天子弹劾彼等啊。如今尚书所为,咱们手上只有二手资料,万一消息传递不实,那你在天子面前说话,腰杆子就不硬了。

    裴该想了一想,颔首道:“叔父所言有理。”便即止步,命人前往尚书省传命,召唤尚书前来西门营中接受质询。

    荀邃得着消息,当即按照荀组的指点,把祖纳推出去与裴该搭话。祖士言本来也是不想做出头鸟的,奈何荀道玄意志甚坚,并且说:“大司马率兵归洛,能不惧其威者,唯令弟骠骑大将军也。则诸尚书中,唯君可恃令弟之力,不惧大司马之威。余人皆不能当此重任。”

    祖纳问道:“太尉品秩,尚在舍弟之上,为何不是仆射恃尊叔之力啊?”荀邃苦笑道:“今大司马为武夫所簇拥,太尉无兵,抑且年高,如何可以为恃啊?”连连鞠躬:“我等全都仰赖士言了,望勿推辞。”

    诸尚书都担心这苦活儿落到自己头上来,因而也一起恳求祖纳,祖纳无耐之下,才只得苦着脸离省前往西门,去见裴该。

    但在他抵达之前,梁允倒是先期乘车来到西门,拜见裴该。当然啦,他不仅不作为尚书省的代表,甚至于把自己身上的尚书职衔,都全当放屁,一见面就反复说明,这段时间我病了啊,什么事情都不清楚……

    等到祖纳抵达,报名而入,梁允便即避过一旁,与裴嶷、裴诜、王贡等人密谈。祖纳见到裴该,才刚行过礼,裴该开口就问:“我兄于都中罹难,已近半月,为何不见朝廷旌表啊,是何道理?”

    一般情况下,朝臣因国事而殒身,是一定会给予旌表的,比如加官、进爵、荫其子孙之类。裴丕的情况虽然不好说是“殉国”,但他也确实是在执行公务期间丢的性命,勉强符合旌表的条件那为什么没见尚书省就此事颁发制书呢?

    祖纳来时,便于如何与裴该对谈,折冲樽俎之间,做了相当程度的心理建设,拟下了好几条腹案,但没想到,裴该一开口便直入正题,并且拿“旌表”来做文章,这是祖士言始料所未及的,闻言不禁哑然。

    愣了一会儿,这才犹犹豫豫地说道:“裴右卫之罹难也,朝廷方在访查凶手,曲直未能明晰,是故不便旌表……”即便是在执行公务期间,倘若裴丕是因为自身原因比方说急病,比方说私人恩怨而挂掉的,那也不符合旌表的条件不是?

    裴该当即瞪眼斥问道:“既云为羯贼奸细所害,如何不便旌表?!”

    “这……为羯贼奸细所害云云,裴右卫遇害翌日,便即通报右卫军,奈何右卫军不肯接受……”

    “审讯若实,堂堂尚书省如何倒要听右卫的意见?审讯若不实,难道国家重将于都中遇刺,这般大事,都可以敷衍塞责么?且相隔数日,尚书又在做甚?结果安在啊?!”

    一连串的质问,把祖纳彻底给打蒙了。要说祖士言此人,“有操行,能清言,文义可观”,但论到具体办事上,不但不如祖逖远矣,恐怕就连他瞧不起的小兄弟祖约都比不上……原本想来,既为朝廷重臣,说话自当温雅而讲艺术,大司马必娓娓而责,自己就徐徐撇清,引经据典、剖析时势,且得交锋好一阵子呢。没想到裴该一上来就直指问题核心,而且说话这么不客气……

    今日大司马之威,实在过于往日……也不知道是因为兄弟之死,真把他给气着了呢,还是万军环簇之下,毫无忌惮,所以本性暴露了……

    裴该心说对啊,我兄弟都死了,你让我再客客气气,拐弯抹角地跟你玩儿政治辞令?这不扯淡哪嘛!

    无奈之下,祖纳只得拿旁人做挡箭牌:“此案,实为和尚书所审断,或有含混之处;奈何五校多奔散,其后再命邓、殷二尚书审,则更难明真相矣……”

    裴该冷笑道:“我闻明达的首级,实祖尚书所持归。其中隐曲,明达必不能毫无所知,为何竟允其自刭啊?是尚书之意,还是宫中之意?!”

    祖纳本能地回答道:“绝非尚书省之意……”随即发觉不对,赶紧解释:“亦非宫中……天子之意,乃是明达畏罪自刭……”

    裴该一撇嘴:“死人不能开口,自然由得卿等卸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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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我有一诗,卿等静听: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勒住那匹咆哮肆虐,践踏文明的胡马吧!勒胡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勒胡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勒胡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