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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一章、图穷而匕见

    裴该与祖纳谈不移时,便即将之斥退。

    他最后放的话是:“尚书如此颟顸,国事岂可由汝等调度?我明日便当往觐天子,弹劾诸位,并请天子别委员彻查此案!”

    裴该最初的想法,是让裴诜甚至裴嶷去负责此案。虽然估计也调查不出什么结果,裴诜之死不管是偶发还是别有阴谋,既已促成自家上洛,那对于大局而言,真相也就不重要了。换言之,真相如何,只有自己在一定程度上想要搞明白,而即便搞明白了,也未必可向天下人宣告,多半裴嶷等人会由此攀牵朝臣甚至天子,为自己更进一步扫清道路。

    此等事,自己不便阻拦,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图穷匕见,也不打算阻拦。只要别引起太大波澜,杀得人头滚滚,甚至于脱出自家掌控即可。

    然而裴嶷等人却并不赞成裴该的想法。

    对于弹劾诸尚书,自然是一致通过的,起码要入和济那蠢蛋之罪,并且把荀邃与其党羽给扳下台。殷峤、卞都是自己人,梁允为盟友,又急急忙忙跑来表忠心,自可不动;至于祖纳,为了不刺激随时可能归洛的祖逖,也暂以保全其禄位为宜。

    而至于撇开尚书省,请求天子派谁再去调查此案,裴嶷说:“我与子羽,不但出于一族,且非朝臣,不当夺尚书之柄也。”

    相关同族亲眷之事,我们肯定是要避嫌的。但更重要的,我们都是行台之吏,不是中朝之臣,除非先加一个中朝的官号,否则没道理从尚书省手里把调查之权给抢过来啊,这不合制度。

    “乃当奏请一中朝大臣,肩此重任。”

    裴该点点头,就问:“卿等认为,以谁为宜啊?”

    裴嶷早就胸有成竹了,当即回复道:“唯华敬则可使。”裴诜补充一句:“臣请往见华公,求其应允此事。”

    华恒贵为门下省的主官,此时朝臣之中,唯处太尉荀组之下门下侍郎和尚书仆射本来平级,但华恒的资历可比荀邃要高得多了则以他来接替尚书省审理这个天大的案子,完全够格啊。况乎华敬则的态度表面上中立,其实多少偏向西党一边,则由其肩此重任,最终结果肯定会对裴氏有利的。

    然而,即便奏请天子,且天子允可了,倘若华恒本人不愿这趟混水,自可以找出种种理由来推拒极端一点,他当即挂冠而去,你又能怎么办呢?如此一来,反倒有损裴氏的颜面。所以裴诜提出先期去跟华恒打个招呼,恳求他应允所请,实亦在情理之中。

    当然啦,裴该很清楚,裴诜此请,必然不会是仅仅去劝说华恒应命那么简单。

    作为一个领导者,不可能关注每一个细节,尤其在这种动摇天下的大事面前,必须也唯有发挥部下的主观能动性,才能使整个集团凝神聚力,且不至于象大型恐龙那样反应迟缓。反正裴该已经清楚地在裴嶷前面画下了一条红线,只要不越线,少少的自专,亦无可虑,且不必虑。

    什么红线呢?不可背弃与祖逖的盟约,不可损害抗羯的大局。

    而就这条红线而言,虽然未必传达给了王贡因为他久在关东,少归长安但即便王子赐实际策划了裴丕之死,也不能算是越线了……

    最关键的,裴该此前担心祖逖在荥阳转胜为败,所以一直在长安站定脚跟,不肯遽前一步,裴嶷等人想要拱他上位而掀起的飓风,于他实为苦事。而如今羯贼已退,裴该又下定了决断,则此风不但不足扰,反倒是他前进的助力,他只要稳稳地把住舵,别一个不慎被风浪掀翻即可。

    不知道为什么,裴该心中突然泛起了一句雪芹公的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因此他略一思忖,便即允可了裴嶷、裴诜的献言。随即裴子羽便乘车去拜会华恒,摒退众人,进行了整整一下午的密谈。黄昏时分,华恒备车入宫,来见司马邺。

    司马邺在宫中焦虑万端,负手彷徨,不知该如何是好。

    裴该抵达洛阳的消息,自然是接到了,但他却无法召朝臣前来商议此事。右卫实控扼宫城诸门,相关国事可由宦官外传、小吏内禀,右卫只会搜身,不会阻拦,但具体到召见大臣,就没有那么方便了甚至于皇后大长秋梁芳都被阻于宫外。

    就此引发了宫内普遍的恐慌情绪,一时之间,宫人、宦者皆有忧色,司马邺以问朱飞,朱飞唯敷衍而不肯答,但随即他就从皇后嘴里,听说了种种的流言蜚语

    有说大司马率兵入京,是来清洗朝臣的,关西军业已包围了尚书省;有说荀邃等往见大司马,结果全被扣下,要他们承认设谋暗害了裴丕;有说祖逖已然还师,与关西军在东门外激战;还有说右卫即将进宫,不但要彻底接管宿卫,还打算在宦者、宫人中大索,捕拿明达的党羽……

    司马邺责问朱飞,朱飞劝道:“流言不可信,陛下请安坐,慎勿因此劳心……”

    司马邺斥喝道:“汝云流言不可信,然外间事,其实如何?”朱飞却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是宽慰天子说:“如昔索害阎鼎,大司马复害索,此等事,唯天子不涉其间,自然无忧,外臣纷扰,可由他去。”

    司马邺垂泪道:“我自无忧,唯虑皇后……倘有播迁之事,皇后方有身孕,安能远行啊?”

    他倒不担心朝臣如何,怕的是裴该真跟祖逖起了冲突,到时候一起来抢天子,裴该抢到了,肯定要往长安运啊,祖逖抢到了,也起码先奉驾前往洛东……这路事儿孝惠皇帝就遭遇过不止一回了,先被司马越拉去攻司马颖于邺城;复为司马颖将石超所获,裹胁入邺;时隔不久,司马颖为王浚等击败,挟惠帝还洛;然后在洛阳屁股还没坐热,又被张方劫持去了长安……

    也不过就是十几年前的事儿,司马邺已有记忆;况且类似颠沛流离之苦,他本人也是遭受过的,那种日子,想想就会胆寒。再者说了,如今自己不是一个人,身边儿还有皇后,皇后肚子里还有个小的……他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不管朱飞如何解劝,司马邺仍然愁容难开。正在烦闷,忽然得报,说华侍中入宫请见,司马邺如同捞着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当即跳将起来,便叫:“快召,快召!”

    朱飞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心说右卫隔绝内外数日,大臣不能觐见,怎么如今却放华侍中进宫了?则华侍中肯定是得到了大司马的首肯,甚至是大司马的授意而来……他会不会逼迫天子,要他扫清内廷呢?自己不会因此而受到明达的牵累吧?!

    老兄啊,你在天之灵保佑,我活着,将来有机会还能给你上几柱香,要是把我也折进去,你就彻底不得血食啦!

    心中忐忑,却也不敢怠慢,急忙跑出来召唤华恒。只见华敬则穿着整洁的朝服,手捧笏版,已然进入宫中,正停步于阙下,并且身后竟然还跟着一队右卫军卒。朱飞望见,不禁胆寒右卫果真进宫了?赶紧疾趋向前,拱手道:“侍中安好天子允见。”

    华恒点了点头,随即就说:“朱君,委曲你了。”话音才落,几名兵卒当即冲将过来,一把便将朱飞按倒在地,并且上了绑绳。朱飞大叫道:“侍中此是何意啊?飞无罪!”

    “有罪无罪,”华恒轻轻叹了口气,“且待天子处断了。”说着话,迈步便入殿中。

    报名而入后,向司马邺行跪拜大礼。司马邺赐其坐,随即急切地问道:“侍中入宫,是为大司马之事而来?闻大司马率军归洛,不知心意如何啊?外间究竟是何等情状?”

    华恒面无表情地回复道:“大司马方入洛,期以明日进宫,觐见陛下。洛中尚且太平,关西军控守诸门与宫禁,绝无宵小敢于作乱陛下不必忧虑。”

    司马邺这才舒了一口气,又问:“请问侍中,大司马明日觐见,将有何语?朕又当如何答复?”

    华恒回答道:“大司马此番率军归洛,自然是为裴右卫遇刺之事。同族兄弟,国家重将,竟于都邑为人所杀,其事晦暗不明,尚书调查将近半月而不能有结果,且事涉宫中……无怪乎大司马之来。”

    司马邺急忙撇清道:“何言事涉宫中?”

    “明达岂非陛下内廷之臣么?”

    “明达无能,不能约束五校,遂使裴右卫遇害,朕亦深感哀恸。然明达既已自刭,此事当与宫中再无瓜葛了……”

    华恒轻叹一声:“明达不能明正典刑,而由其自刭,不能留合理供述,则行台上下,又岂肯善罢甘休啊?且明达在宫中用事多年,焉知别无党羽?陛下以为此事已了,恐怕不能如愿。”

    司马邺苦着脸问道:“然则大司马究欲何为?还望侍中教朕。”这般政治狡诡,我实在是搞不明白啊,你还是赶紧说个痛快话吧。

    华恒沉默少顷,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于是起身离席,再度高举笏版,朝司马邺叩首。司马邺惊问道:“侍中这是何意啊?”

    华敬则板着脸,一口气说道:“自孝惠以来,诸藩造乱,胡羯纵横,十数年间,都邑曾陷,国家几亡,天意人心,皆厌晋祚。陛下虽起关西,规复旧京,实赖大司马之力。今大司马威加海内,德布四方,仁及万物,越古超今,恳请陛下效尧、舜之道,下禅位之诏,以顺应大势。”

    这几句话,华恒来时途中便在心中构思,反复琢磨,至此终于一气呵成。其言方出,司马邺便即面如土色,不禁手足皆软,脱口问道:“侍中安有此语?!”

    其实小年轻也不傻,对于裴该篡僭之势已成,他还是有一定心理准备的。不过前代之事,终究未睹,今生唯见藩王(赵王司马伦)篡位,旋即被杀,所以总是安慰自己:对于自家帝位而言,丹阳皇叔(司马睿)比裴文约更加危险啊,或许裴文约未必肯迈出那最后一步去呢?大不了自己一直做垂拱天子好了……

    再加上最近梁芳等人一直撺掇他逐步收回权柄,还说皇后肚子里一定是个男孩儿,等将来嫡子诞生,正位东宫,陛下您自然声威大涨,乃可以徐徐罢去权臣……司马邺就此而日益闭目塞听了,幻想能有美梦成真的一日。

    本来这回裴丕之死,对于晋室来说确实是件相当凶险的事情。但明达为朱飞所逼,及时自刭,朱飞复劝说司马邺,皇家可千万别牵扯此事,以免遭致大司马之怒。因而司马邺会产生一种错觉,只要自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绝不插手,那么裴该归洛,顶多清洗一下朝臣,应该不会威胁到自家的皇位吧……

    按道理来说,裴该很可能趁此机会,遵从历代权臣篡位的前例,先提出封王、加九锡、进位相国之类的无理要求来。到时候试着让荀氏等朝臣去拦上一拦,实在拦不住,也只得允准了,再多拖得几年是几年。等到羯贼殄灭,天下一统,而且自己儿子也出生了,说不定如梁芳所言,形势就会有所好转呢?

    若祖士稚能灭羯,还可趁此机会,把他抬到跟裴该一般儿高,让他们俩相斗法去,皇家乃有望渔翁得利……

    可是没想到,华恒入宫觐见,说不上几句话,竟然就直言“陛下您还是禅位吧”,那司马邺焉能不惊啊?

    当即质问华恒,华恒叩头道:“臣此言,非为大司马,亦非为天下人,而是为了陛下。前代之事,陛下可知否?汉孝献董贵人、伏皇后如何,魏高贵乡公又如何,陛下可知否?今日若禅,可免无尽屈辱,亦可保全陛下一家性命;若异日由行台之臣进迫陛下,则恐别生不忍言之事也!”

    今日午后裴诜往拜,表面上请华敬则接下调查裴诜之案的重任,实际却是求其入宫去劝说司马邺禅位的。按照王贡的谋划,大势已成,不可延挨,则与其劝说裴该篡位,还不如劝说司马邺禅位反正哪怕先说动了裴该,也得过司马邺那一道,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若天子先下诏禅让,我等再固请,则大司马若无心也必动摇,若有心也更有台阶下,何乐而不为啊?

    华恒听了裴诜所言,初时自然也是震惊的,本待不允,裴诜却说:“公岂不记尊曾祖博平敬侯之事么?”

第四十二章、我家得天下非正也!

    华恒劝司马邺禅位给大司马裴该,司马邺大惊责问,华敬则就说,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啊“前代之事,陛下可知否?汉孝献董贵人、伏皇后如何,魏高贵乡公又如何,陛下可知否?”

    司马邺就说了:“汉孝献伏后、董妃,岂非俱为曹操所害乎?”

    华恒说对啊“昔董承谋乱,事涉董贵人,曹操乃求杀之,汉帝以贵人已有妊,累次为请,而不能得,董贵人终为所害……”

    这“已有妊”三个字,就是故意说出来刺激司马邺的,司马邺闻言,当即惊得是面如土色。

    “伏皇后因此恐惧,乃密遗其父伏完书,言曹操残逼之状,令密图之。伏完虽不敢发,越九年,其事终泄,曹操遂诛伏完,并逼孝献废后。乃先使御史大夫郗虑持节策诏,夺皇后玺绶,复命尚书令勒兵入宫收后。伏后虽闭户藏于壁中,亦为牵出。时孝献方与郗虑语,伏后披发跣足而过,问:‘不能相活乎?’孝献掩涕云:‘我亦不知命在何时。’顾谓郗虑:“郗公,天下竟有此等事,乃至搜杀国母乎?!””

    华恒备言当年曹操杀汉献帝伏皇后事,其中牵扯到两个帮凶,一个是御史大夫郗虑,为曹操策诏收伏后,另一个是尚书令,亲自领兵进宫,搜捕伏后,把堂堂国母(即便才被废)披散着头发,光着脚就往外押。只是他虽提郗虑之名,却刻意隐去了那位尚书令的名字,为什么呢?

    因为这位尚书令姓华名歆字子鱼,华歆生华表,华表生华,华生华恒就正是门下侍中华敬则的嫡亲曾祖父!

    这个年月,《后汉书》尚未面世(本南朝范晔所作),相关汉季的史料虽然不少,但多数或者零散不成体系,或者记事相对简略,尤其多成于魏代,则于曹氏君臣之丑行,泰半讳莫如深,不敢明言。比如华歆收捕伏皇后之事,《三国志》中便不见主要是不敢记载。

    因此曹操曾杀汉献帝后妃之事,司马邺是知道的,但具体经过就不怎么了解了,要等华恒现向他详述。

    虽然史书不记,但这般大事,终究还是有不少资料流传下来隔的时间也不算太久吧华恒自然知道自家曾祖做过这种恶事,而至于裴诜知道,还是从前得自于裴该的说史……裴诜说华恒之时,由此便道:“公岂不记尊曾祖博平敬侯之事么?”

    华歆后仕魏为太尉,封博平侯,死后谥“敬”。

    且说其后曹丕篡汉,华歆为魏之相国,作为禅礼的司仪,奉上皇帝玺绶。但是群臣都欢欣鼓舞,弹冠相庆,只有华歆面露不豫之色,曹丕因此衔恨,转迁其为司徒。过了一段时间,曹丕询问尚书令陈群,说当初我受禅之时,为什么只有你跟华歆两个,看上去不怎么开心呢?陈群回答道:“臣与相国曾臣汉朝,心虽喜悦,却不敢形之于色,恐怕陛下以我等为趋炎附势的不忠之徒也。”曹丕闻之大喜,就此复重华歆。

    此事真假不明,是由华歆之孙、华恒的叔父华峤,堂而皇之记录在家族谱叙之中的,当作美谈。

    由此裴诜就劝说华恒,说你还记得你曾祖父做过的事情吗?“公今从所请,使天子禅,可成奉玺敛容之美事,而不复搜宫取后之恶声也!”

    大司马之势已成,此番上洛,一定要攫取最大的利益,只要有点儿脑子,不肯闭目塞听者,就不可能意识不到。你们之所以还想抗拒,不肯顺应时势,只不过是逃避而已,想要尽量拖延大司马迈出那最后一步的时间。然而华公,此时禅让,你可以摇身一变而为新朝的功臣、重臣,且留下在受禅台上还怀念旧朝的忠臣形象;倘若拖延日久,说不定就会命你干搜宫取后之类的事情了,到那时候,你敢不做吗?就不怕举族为诛?而一旦做了,便罹千古骂名!

    难道还以为你曾祖当年搜捕伏后的丑事,天下就没有人知道么?!

    就是这句话,最终说服了华恒,于是和裴诜密谈良久,准备好了游说司马邺的言辞,这才入宫觐见。为了恐吓司马邺,华恒不但仅仅隐去姓名,就把当年自家曾祖所做之事备悉道出,完了还说:

    “就此下伏后于暴室,幽禁而崩,且其所生二皇子,亦皆鸩杀之也。”

    你应该会担心自家皇后肚子里那块肉吧?我告诉你啊,若从前例,即便怀孕的后妃,权臣也是想杀就杀的;而即便孩子生下来了,一旦废后,那也未必活得成啊!

    这两支利箭正好插在司马邺的痛点上,他当即跌坐于床,浑身觳觫,半晌无言。

    然而华恒犹自不肯罢休,继续问道:“至于魏高贵乡公之死,试问陛下知否?”

    司马邺哆哆嗦嗦地问道:“难道高贵乡公之死,尚有隐曲不成么?”

    高贵乡公曹髦,乃是不满司马氏父子专权,欲谋除之,在事情泄露后,就纠集数百僮仆,出云龙门而往攻相府,旋为贾充唆使太子舍人成济所杀的。这自然是司马家的一大污点,因而对外的口径,必然要想方设法为自家洗地了。于是官方史料上就直接引用所谓的“太后令”(《三国志魏书》亦然),说曹髦如何无道,想要谋杀永宁太后,太后多次跟司马昭商量废黜此子,所以曹髦才去攻打相府……

    总而言之,曹髦本身犯了不孝之大过,死不足惜,而司马氏则是无辜的。太后令中说:“此儿便将左右出云龙门,擂战鼓,躬自拔刃,与左右杂卫共入兵阵间,为前锋所害……”司马昭自己也说:“臣惧兵刃相接,即敕将士不得有所伤害,违令者以军法从事。骑督成弟太子舍人济入兵阵,伤公至陨……”

    身为天子,亲冒锋矢本就不该,至于乱军之中身死注意,不是被成济一矛捅死的哦,是被误中后伤重殒命的纯出天意,不是谁有意加害于他……跟相国司马昭更是没啥关系啊!

    司马邺打小自然也是受到的这种教育。其实贾充、成济杀害曹髦之事,可以说天下咸知这事儿还真瞒不住人啊偏偏就是司马家的后辈,根本不可能得到正确信息,也没人敢轻易向他们透露。

    然而今天华恒偏偏就说了“高贵乡公少年好学,常与义阳成王(司马望)、博陵元公(王沈)、钜鹿元公(裴秀)等讲宴东堂,并作文论,复与重臣、硕儒于东堂论少康与汉高之高下,定以少康为优,群臣无不拜服。亦常幸太学,崇德树风此岂暴戾不孝之君哉?

    “永宁太后令中云,高贵乡公图为弑逆,乃欲先入西宫杀太后,复出取文皇帝(司马昭),然其遇难之处在相府门前,而太后无恙,何也?此不过事后抹污之辞罢了,实以文皇帝专断朝政,而欲除之,何敢侵犯太后?

    “时在甘露五年五月己丑,高贵乡公召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谓:‘司马……相国之心,路人皆知也,吾不能坐受废辱,今当与卿自出讨之。’……”

    就此把曹髦遇害的经过,备悉讲述一番,最后还说:“高贵乡公既死,百官莫敢奔赴,唯安平献王(司马孚)枕其尸于股,恸哭之曰:‘杀陛下者,臣之罪也。’文皇帝问陈穆侯(陈泰):‘天下其如我何?’穆侯云:‘唯腰斩贾充,可稍稍以谢天下。’文皇帝却道:‘卿请思其次。’穆侯云:‘但见其上,不见其次!’然文皇帝终归罪于成济,而不及贾充。”

    实话说,司马昭本人是未必想要弄死曹髦的,弑君之大罪,原本落不到他头上去。但问题是贾充实为主谋因为他直接给成济下命令,说:“畜养汝等,正为今日,今日之事,无所问也。”倘若司马昭事后将贾充明正典刑,正如陈泰所言,或“可稍稍以谢天下”,勉强跟天下人有个交代。偏偏司马昭爱信贾充,不忍除之,只拿一个小小的太子舍人来顶杠……

    如昔赵穿弑晋灵公,史狐却记录为“晋赵盾弑其君夷皋”,赵盾前去责问,史狐说:“子为正卿,入谏不听,出亡不远,君弑,反不讨贼,则志同。志同则书重,非子而谁?”你都不肯惩处凶手,则说你跟凶手不是一条心,没有弑君之意,谁信哪?!

    司马邺听了这些话,不禁是瞠目结舌,而且甚感羞愧祖宗那么不堪,儿孙难道很有脸面吗?

    华恒趁热打铁,便又将世间所传,而司马氏子孙肯定没有听说过起码是不知道细节的很多事儿,包括司马懿背约杀曹爽兄弟,司马师以刀环击杀李丰、杀夏侯玄等、废曹芳张皇后,司马昭受钟会谗言杀嵇康、吕安,等等诸多丑恶之行,备悉道出。

    司马邺终究是小年轻,于政治狡诡所知甚少,反倒是从小就被塞了一脑袋的儒家忠孝之义,今日听得这桩桩件件,就觉得三观彻底崩塌了……不禁伏案痛哭道:“果如公言,我家得天下非正也……”

    华恒说是啊“昔曹氏逼炎汉,其迹残酷,故此国祚不久;今宣、景、文三世逼魏氏,所为更有过之,苍天岂肯庇佑啊?诸藩造乱,胡羯纵横,是知天厌晋室久矣。若无大司马,恐怕长安早陷,晋室早亡,陛下亦将与孝怀皇帝共罹难,安得更做天子数岁啊?

    “如今天下人所仰望者,大司马也,非陛下也。陛下早禅,可奉国祀,保性命,若再犹疑,是欲大司马做魏武帝或文皇帝么?!”

    司马邺哀求道:“祖宗虽不德,儿孙岂可不奉其祀啊?朕怎能一朝将祖宗基业,拱手与人?请问侍中,若晋大司马相国,封王爵,使建国,并赐九锡,可乎?”

    华恒摇头道:“人臣加九锡,外姓得封王,以前事论,岂非禅让之先兆乎?既然迟早要禅,何必贪恋此位?固然曹氏善待汉献帝,本朝亦善待魏元帝(曹奂),然止于其禅后。如臣先前所言,董贵人、伏皇后,及董贵人所孕,伏皇后所育者,安在啊?倘若汉献帝早早禅让,又何至于此!”

    司马邺伏案恸哭,却还是不能下其决断。

    华恒叹了口气,便道:“陛下,得人密报,明达于害裴右卫之前夜,曾与朱飞及大长秋梁公私语移时,则朱、梁二人,恐怕不能遽逃嫌疑。臣进宫时,右卫已奉大司马之命,逮捕朱飞,且往收取梁公皇后方有孕,恐其惊骇伤身,还请陛下慎勿使皇后知此消息为好……”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你要是不赶紧下禅位的诏书,我们就先收拾朱飞和梁芳。朱飞也就罢了,梁芳乃是梁皇后的生父,则梁皇后若知此事,她能不担惊害怕吗?一旦因此而动了胎气,只怕陛下您悔之莫及啊!

    随即就袖中抽出一卷纸来,请旁侍的宦者呈上,说:“臣已为陛下拟好禅位之诏,请陛下亲笔抄录,并且用玺臣即告退,在宫外候旨。”

    讲完这些话,华恒便即拜舞而退,等出了宫门,才发觉天色已黑,繁星在天,一阵冷风袭来,不禁寒透脏腑他上下衷衣,都早已经被冷汗给湿透了……

    裴该既然已下决断,那么此番到洛阳来,就不会仅仅以收拾尚书省那些颟顸官僚为满足啦,对于司马氏,起码也应该好好敲打一番。是故裴诜禀报,说朱飞和梁芳有与明达合谋的嫌疑,裴该便当即下令,捕此二人,以待后审。

    洛阳城内自然也是有他大司马的府邸的虽然不常来住但裴该并未归府,而仍宿于西门军中,只命人前去取了替换的公服来,打算翌日一早,便即前往内廷去觐见司马邺。谁想他还没有动身呢,华恒便即持诏而来,命裴该跪接。

    司马邺这就打算禅位,虽出裴该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他接过诏旨后,不禁先瞥一眼旁边儿侍立的裴嶷和裴诜,心说:原来裴子羽昨天往见华敬则,是说这事儿去了……这很好啊,华恒乃中朝重臣,不是我的部下,由他去规劝司马邺,我的身上就干净了。

    便在群僚环拜恭贺之时,微微摇头,旋命裴诜:“请子羽为我草拟辞表。”

第四十三章、禅位之诏

    裴该接到华恒送来的禅让之诏,便要裴诜为他草拟辞表,这本是情理中事,但为了探问自家主公的真实心意,旁边的裴嶷还是赶着问了一句:“当几辞?”

    裴该朝他微微一笑,心说事到临头,叔父您也忙慌起来了呀这种话你就不应该问出口!

    汉代以来,朝廷凡命重臣,按例都要三辞,然而就理论而言,三辞是跟三命相对的,所以三命而三辞,这事儿就成不了,一般三命而两辞,到第三回接受,那才是常态。问题当年汉献帝禅位给曹丕,曹丕是个文学青年,惯会抠字眼儿,非要三辞不可当皇帝可是大事儿,怎可不把戏文给做足了啊迫使献帝先后四下诏命……

    所以裴嶷这是在试探裴该,您是不是肯接受天子的禅让呢?还是仍旧觉得时机未到,打算暂不接受呢?

    裴该自然没有曹丕这么矫情,也不觉得这种前例有必要遵守司马炎受魏禅,就只让了一回而已但是这话不好明着说,正想砌词敷衍裴嶷,突然间有小校来报:“骠骑大将军率师归洛,已列阵于东城之下矣!”

    裴嶷等人闻讯,无不大惊祖逖回来得好快啊!原本根据裴诜和王贡的情报,祖逖方归荥阳,还打算扫清残羯呢,估摸着总得三五天才能返洛。也因此裴嶷才问裴该:“当几辞?”意为:意思意思辞一回就得了,赶紧把事情敲定了,生米做成熟饭,再应付祖逖,或许就要轻松得多。

    于是便问:“所部多寡?”

    小校禀报道:“列营者不下万数,其后旌帜连绵,更不知多少……”

    众人惊愕过后,一起把目光投向裴该,等他处断。

    裴该心中暗笑:你们不是一直都想拱我上位,蹦得很欢吗?明的暗的,花样也不知道玩儿了多少。怎么,祖逖这一率兵归洛,就全都慌了?既有天子诏下,则祖士稚迟早班师,本乃预料中事啊。

    我给你们划过红线了,不愿意与祖逖相争,所以你们要赶紧设谋,游说华敬则,使天子禅位,想把生米煮成熟饭。你们是担心祖逖一回来,我就会退缩,不敢再贸然迈出那最后一步吧?然而事已至此,我还有退步的余地吗?

    他先不表态,却问裴嶷:“叔父以为,当如何应对啊?”抖一抖手里的禅位诏书:“可要固辞天子之命么?”

    裴嶷嗫嚅不能答,裴该再问裴诜,裴子羽犹犹豫豫地说:“或可讽天子收回成命,先赐九锡于大司马,使封王建国……”

    王贡当即表示反对,说:“大司马有何功,而能受九锡,且封王建国?!”

    众人闻言皆感诧异,一起望向王贡:“何言大司马无功?”

    王贡这才详细解释道:“大司马固然功在社稷,奈何收复太原,亦数月前事耳,岂有相隔数月,朝廷再加重赏之理啊?且祖骠骑方破羯,其功亦大,则既封大司马,难道不当封祖骠骑乎?

    “天子欲行禅让之事,为大司马之德也,禅而辞之,固礼之常。然若终究不受,唯受王爵,天子岂有再禅之理?!”

    你们在琢磨啥呢?这种事儿是可以让步的吗?今日天子起意禅让,你觉得时机不对,固辞不受,以为天子过几年还会再禅吗?一旦大司马固辞,则部下必起疑忌之心,队伍都带不好了,还能期望将来不成?!

    裴该闻言,不禁颔首,心说这“毒士”之见地,及其胆量,确实比一票书生要强得多啊你可千万别让我揪住把柄,我暂时还真舍不得杀你。于是开口道:“子羽为我拟辞表。我当亲自往见祖士稚。”

    甄随当即拍胸脯:“当由末将领兵,护卫明公前往。”

    裴该摆摆手,说不必了“又非寇仇,何必卿领兵护卫?我但将部曲百骑前往可也。”

    裴嶷等人闻言,俱吃一惊,赶紧劝阻:“明公不可!”

    随即裴嶷就分析说:“祖骠骑虽受诏而来,然其行本迟据子羽等探查,数日前方抵荥阳,且所部尚在与残羯激斗今乃疾速而归,复将数万军阵于东郊,则其心不可知也。且我军虽控扼诸门,亦难保消息不外泄,则天子欲禅之事,若为祖骠骑所知,恐于明公不利啊。”

    华恒当然不可能密揣着禅让诏书,潜行来到西门宣旨;恰恰相反,他这一路上肯定要大张旗鼓,特意泄露消息,以使都中官民尽皆知闻,一则使司马邺再无退缩的余地,另方面也是为了催促裴该接受这份禅让之诏。

    那么祖逖久镇洛阳,城内自然他其不少的党羽和耳目,再加上既已率兵抵达洛阳东门外,得此信息,也是迟早的事情吧?一旦闻知此事,他会不会生出对抗之心来啊?您若是领兵前往,设有缓急,想跑能跑,想战能战,主动权操之在手;倘若仅仅领着一百部曲前去见祖逖,这跟孤身前往有啥区别了?一旦祖逖悍然发难,你还有脱身的机会吗?

    裴该瞥他一眼,缓缓地说道:“我与祖士稚多年之交,复同殿为臣,既往相见,何必领兵?若将兵去,则对战之意,不言自明矣。叔父,我若孤身前往,未必会与祖士稚起冲突,若将兵往,则多半要刀兵相见啊!”

    本是同殿之臣,又相交莫逆,见面说说话,有必然带兵吗?若然带兵前往,祖家军将吏士卒必起疑忌之心啊。再者说了,我就算带兵去,难道还能跟祖逖立马阵前,遥遥对语不成吗?那样一来,跟敌将相见,有啥区别了?我若以彼为敌,彼焉能再以我为友啊?而若列阵城下,而自往其营中相见,又与不带兵有何不同?

    裴诜也劝:“恐怕万一,还望明公三思而后行。”

    裴该一扬手中的禅位诏书:“卿等是怕祖士稚尚且不知此事么?那我更当前往通告之。”群僚闻言,面上俱现惊骇之色,裴该却不等他们再劝,就一口气说道:

    “天子欲禅让,受于不受,实在于我,至于祖士稚作何想法,可当面详谈。今我若不往见,是轻之也;若率兵往见,是逼之也;若见而不示以诏书,是欺之也。安有轻人、逼人、欺人,而欲人与我协力者乎?!若祖士稚不肯协力,必致同室操戈,洛阳行将化为战场,则我声望必堕,尚能如卿等所愿否?”

    裴嶷道:“臣固知明公与祖士稚交好,然恐其仍怀晋室,或因手握强兵,又方败羯,不甘下于明公。须知人心不可测,明公切勿轻忽啊!”

    裴该摇头道:“我意已决,卿等无复言。”顿了一顿,又道:“若能因此收祖士稚,天下可传檄而定;若不能收,又将丧乱,且我不占大义,虽一时雄强,难免自毙。若不能开万世之基业,即为至尊,又有何益啊?难道卿等欲我做刘渊,做石勒么?

    “今天子方下诏,我未首肯,祖士稚若欲害我,是曲在彼,我即死,可为烈士,受千古之凭吊;若我将兵往,是曲在我,由此而阋墙,即便获胜,亦为万世之奸贼!我宁死,绝不害国,绝不背友卿等勿谏!”

    说着话,大步流星就往外走。裴诜扑上来,一把扯住裴该的衣襟,还待再劝,裴该却转过头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卿等以我为英雄乎,以我为汝等之傀儡乎?!”裴诜听了这话,不禁全身一震,无奈之下,只得撒手。裴该旋命文朗:“率百骑奉我东行。”复命甄随:“卿在此接应陶士行后军,无我之命,不得与祖军相冲突!”

    于是便将百骑亲卫,穿城而过。行至半途,有快马从东门跑来禀报,说:“骠骑大将军亲至城下,要我等开门,纳其军入洛阳,我等不敢从命,乃急报大都督。”裴该说你们做得很好“但严守各门,不得妄动。”

    一行人很快便驰至东门内,下令打开城门,随即策马而出。定睛一瞧,只见距离城壁约两三里外,连营并垒,旌帜飘扬,正不知道有多少人马。至于近处,也有一支兵就停在城壁之下,但领头的并非祖逖,而是其部将冯宠。

    冯宠初见城门打开,颇感惊惧,下令士卒缓缓后退。旋见裴该策马而出,身后跟的人也并不多,急忙滚鞍下马,疾趋而前,单膝拜倒在裴该马前,高声道:“末将左军督将冯宠,恭迎大司马。”

    裴该朝他微微颔首,说:“请起因闻骠骑大将军来,我故出城相迎,未知大将军何在啊?”

    冯宠答道:“大将军方归营疗伤,特命末将在此迎候大司马。”

    裴该假意吃惊道:“祖君竟然负创在身么?速速引我前往探视!”

    冯宠一方面命一小卒快马回营禀报,一方面亲自为裴该牵马,徐徐而向祖家军营。二三里地,片刻即至,才到辕门前,就听鼓声骤响……

    文朗当即一带马缰,便欲前突,遮护在裴该马前,却被裴该扭过头去狠狠瞪了他一眼,给阻止了。随即辕门洞开,将士驰出……

第四十四章、最好阿叔做天子

    裴该来到祖军营前,忽听鼓声擂响,随即辕门洞启,两列士卒各执旗幡而出,左右散开,并且随着鼓点声一起单膝跪倒,口称:“恭迎大司马、大都督!”话音才落,又见祖逖携众将亦步行而出,拱手相迎。

    裴该见状,急忙扳鞍下马,两三步奔到近前,一把就抓住了祖逖的双手,表情诚挚地问道:“闻祖君因国事而负创,乃当安养,又何必亲自出营来呢?”

    祖逖的表情却有些不大自然,低声回答道:“些许小伤而已,不足为虑……本当入城去拜大司马,奈何城上不肯放入,只得归营裹创相待既然大司马来,我又岂有不出营相迎之理啊?”

    裴该听他称呼自己的官职,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表面上却笑道:“祖君,这般说,却生分了……”

    不等祖逖回话,他就环视对面众将,高声赞叹道:“果然虎贲雄师,军严列整,无怪乎羯贼败北……即至洛阳城下,卿等亦不肯卸甲,足见为国奋战之心,须臾不忘啊!”

    这句话中,其实暗含着讽刺之意。

    裴该本人是刚接了禅让诏书而来的,自然头戴梁冠,身着公服,唯一可作武器的,也只有腰间半装饰性的玉具剑罢了;然而祖逖以下中军诸将吏,却仍然甲胄齐全,刀剑在腰,似乎随时都可以起而搏杀。裴该因此才假意赞叹,其实话中之意:

    都到了都城郊外了,这儿又没敌人,我不过领着一百骑前来,你们有必要这么如临大敌吗?既不卸甲,复又擂鼓待我。

    祖逖略显尴尬地一笑,敷衍道:“既在军中,进退都以军法布勒,不便卸甲此我之故命也,倒是冒犯了大司马……”赶紧一扬手,请裴该入营叙话。

    于是牵手而至中军大帐,祖逖请裴该上位落座,裴该却摆手推辞,最终只是侧向占了客位。座下后,裴该开口便问:“祖君来何疾也?”

    且说祖逖自受天子之诏,便即退归大河以南,也没空再去催促苏峻来见了,领兵沿河而西,直归荥阳。

    这个时候,荥阳周边的厘、陇等城,俱已收复,整个荥阳郡内,只有小小的卷县,数千羯兵尚在负隅顽抗。祖逖既入荥阳,便召诸将吏前来商议,说洛中的变乱,及裴盛功遇害之事,你们也都听说了吧?对此有何想法哪?

    张平、樊雅等将多是老粗,没什么政治头脑,根本看不清此事对时局所可能造成的巨大影响,只是说:“此小事耳,自有朝中大老等处置,我等武夫,不便置喙。”

    许柳却道:“裴盛功非寻常军将,乃大司马从兄也,又负守护河南,拱卫都邑之责,今于都内遇害,大司马必震怒。若其东来问罪,朝中大老固然难辞其咎,恐怕于明公也将不利啊……”终究裴丕是你下令调往洛阳去的呀,你不可能撇得干干净净,一点儿责任都不担吧?

    冯宠质疑道:“大将军调裴右卫守洛,合乎制度,谁能料其会于洛中遇害啊?此事安能牵扯到大将军?”

    许柳摇摇头说:“大司马手握强兵,威加海内,但一怒也,伏尸百万,流血漂杵。万一迁怒,岂明公所能克当者乎?”一边说着话,一边抛眼神儿暗示祖逖此事难谋于众啊,我得跟您私下里好好谈谈。

    于是祖逖摒退诸将吏,独与许柳、祖涣、祖济,以及长史张敞四人密谈。许柳这才把他的担心给倾吐出来:“大司马权倾一时,复拥强兵,诚恐前岁洛中纷传之谶,空穴来风,不为无因。丈人此前便惧其趁机发兵东向,掣肘于我,使丈人不能建败羯之大功。天幸羯贼已退,然而恰在此时,裴盛功竟于都中罹难,则于情于理,大司马不得不来也。

    “若大司马孤身来,还则罢了……”说到这里,许柳不禁微微苦笑,“然恐多半会率兵还洛,归罪于尚书,甚至于凌迫天子据闻裴盛功实死于阉宦之手也。到时候既占洛阳,复取大义,羯贼又不足虑,则或将设谋迁怒于丈人,趁机兼并我军!裴盛功乃丈人调之入洛,乃致罹难,难道不是最好的藉口么?!”

    祖涣闻言大惊道:“季祖兄安出此言?难道是说……是说,大司马欲……欲……”

    张敞插嘴解释说:“自古兵强马壮者,其谁不欲为天子?昔王彭祖在幽州,所部不过十万,即生篡意;刘越石在并州,亦形同割据,而况今之大司马乎?行台所辖,三分天下有其一,猛将若云、谋臣若雨,无不望大司马更进一步。倘若天下大定,必然撤并行台,则洛阳中朝,哪有那么多位置可予关西人哪?

    “是故大司马此来,即不篡僭,亦当清洗朝廷,贬斥荀氏,甚至于士言公,而独用其关西私人。待其复守洛阳,扼成皋而东向,天下膏腴之地,尽得其半,其势将更为雄强,则假以时日,亦必起篡意我非毁谤大司马,实为形势所迫,不得不然耳。公子试思,今士庶心之所归,在大司马乎?在司马氏乎?”

    仗着是祖逖初起兵即来投的重臣,又是私下开小会,张敞毫无顾忌,把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祖逖正待呵斥他,谁想祖涣倒先叫了起来:“司马氏的声望,早已践入泥涂矣!最好阿叔做天子,再不济大司马做天子,总好过尊奉那个懵懂小儿!”

    祖逖当即一拍几案:“住口!汝焉敢诋毁天子?!”

    许柳拱手解劝道:“私下说话,楚重一时口快罢了,丈人又何必责怪啊?时势危急,倘若丈人不愿听我等良言相劝,我等自然三缄其口;若肯听我,试问即便当今天子无失德,且聪慧,然司马氏声望早堕,又焉能久守社稷啊?且若与大司马易地而处,丈人又将如何做?”

    祖逖不禁手按几案,沉吟不语。

    司马家的声威早堕,于此,祖士稚自然是一清二楚的。想当初还在太康年间,晋武帝司马炎尚未晏驾,朝野上下,表面上瞧着还算花团锦簇,祖逖就能跟刘琨相约:“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耳。”可见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其实司马家的根基并不稳固。其后惠帝登基,贾氏弄权,乃至八王之乱,刘渊崛起,则祖逖的野心自然也会因此熊熊而炽。

    等到北伐复洛,迎回司马邺,祖士稚表面上还算恭敬,其实心里也经常在想:“这半壁江山,全是我跟裴文约帮忙撑起来的,若无我二人,司马氏迟早要完!”

    许柳还问“若与大司马易地相处,丈人又将如何做”,其实不必易地,但凡祖逖年岁轻点儿,说不定在洛阳就先裴该而谋篡了!一则他对裴该是衷心倾敬,二则年华老去后,难免雄心磋磨,这才一直未起异心。但他于裴该可能会走到哪一步,自然也是早有预见的。

    只是面子上下不来往日并榻论交、同殿为臣,我也就比你矮一头罢了,如今你想做天子,我倒要北面称臣,心里总归郁闷啊。再者说了,咱们的交情不算不深吧?你若想做天子,那就先来跟我商量啊,开出条件来,未必不能如你之愿。如今趁着我在前线御羯的机会,你便欲直接挥师入洛,逐我于朝外,这未免不大仁义吧?

    本来调裴丕入洛,就是向裴该释放善意,希望可以等我灭羯之后,咱们再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可我这儿才刚败羯,尚不能直捣贼巢呢,你就打算要夺取洛阳了……何必如此操切?裴丕偏偏在这个时候罹难,给了你不得不动的藉口,这事儿其实也很可疑啊!

    心下不禁又是恼恨,又深感无力,乃问许柳:“则如卿意,我今当如何做?”

    许柳当即提出:“丈人当即率师归洛!”

    随即详细分析道:“一则既受天子之诏,不可不归。二则将兵归洛,可使大司马有所顾忌,不敢遽行篡僭事。到时候,丈人可上奏天子,请加大司马爵、禄,甚至于进九锡云云,以此示恩于大司马,复请率师北向,则大司马不得不允。若能殄灭羯寇,丈人之功可与大司马相拮抗,到时候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祖涣道:“不妥。阿爹若即率师归洛,而大司马亦来,两军或将于洛阳城内起冲突,实非我等之愿也。”终究曾经并肩御敌,有些同袍情谊,祖家军中也没多少人乐意跟关西军这就撕破脸。

    许柳道:“大司马若重丈人,必不至于起冲突;若不重丈人,即便退让,亦难保安,阋墙之事,终究难免……”

    正在商量着呢,突然接到王愈的急报,说关西军前部已然入洛,并且控扼各处城门,不放我进城去取粮。许柳等因此急劝祖逖,说:“若大司马先归洛,请朝廷旨意,召丈人入都扣押之,复支解我军,则事真不可为矣还请速下决断!”

    祖逖因此才点集精锐万众,离开荥阳,急行军前往洛中。为了宣扬自家声势,他还下令沿路遍插旗帜,仿佛有千军万马就跟在后面似的……

第四十五章、谋篡或谋废立

    裴嶷等催促裴该上洛,本是为了造成占据洛阳的既成事实,以将祖逖所部中军,彻底封堵在都外,就此东西两大军事集团的权重可以进一步拉开距离。到时候无论是直接谋篡,还是先过封王、赐九锡一道,阻力都会来得比较轻了。

    而相应的,许柳等人怂恿祖逖急归洛阳,是为了扬己之威,迫使裴该不敢肆意妄行起码不敢撇下我们去肆意妄行。

    原本祖逖并不打算在这个接骨眼上返回洛阳。一则预料若自家先还洛,很有可能被荀氏当了枪使,用来拮抗裴该,则裴、祖之间的冲突或将无可避免;二则在其想来,我只要手握强兵,则西党自不能不有所顾忌,那么兵在洛中,和兵驻荥阳,其实差别不大入洛多半会激化矛盾,驻守荥阳则或可避免撕破脸皮。

    因此在接到天子诏书之前,他就命王愈等人将洛阳内外府库之粮,转运其半数而至荥阳,用以巩固自家的军势。

    但是随即逐石勒不及,攻朝歌不克,司马邺复亲笔作诏,召他回去,祖逖就不能不归啦。且等返回荥阳后不久,得报关西前军已然入洛,他这才在许柳等人的一再劝谏、怂恿下,挥师过成皋而直下洛阳。

    本意以骠骑大将军、录尚书事之尊,守兵不敢拦阻,可即入城,控扼东侧的几座城门。等到裴该来了,则祖家军进可谋夺洛阳,退可将诸门拱手相让,以示恩于裴氏。可是谁想到既至城下叫门,城上却不肯应。

    终究裴该名位太高,声望太响,再加上擅长做政治工作,惯会洗脑,因此关西军将士多不畏朝廷,也不惧中军祖逖自忖,倘若守城的是自家兵马,而裴该领军至,说不定没几个人敢拦哪。

    况且裴该已然入洛裴该觉得祖逖来得太快了,祖逖心中亦作如此想法则守军不先报大都督,又怎敢开门啊?

    叫门不开,祖济不禁愠怒,便即拱手道:“关西军如此无礼,愚侄请求率部攻城!”

    祖逖尚未发话,部将冯宠先紧着解劝:“将军慎勿为此下策!”

    随即分析说:“我等本属同朝,大将军亦尚未与大司马决裂,岂可骤然兵戈相见啊?此际谁先动兵,必然声名扫地,为天下人所唾骂!况且大司马既已归洛,则稍待数时,允彼等前往通报,也在情理之中。”

    祖济瞠目道:“若大司马来,亦不肯纳阿叔,则如何?”

    冯宠道:“若真如此,是曲在大司马,末将亦无以阻拦将军。”

    “难道便让阿叔在城前等候大司马来不成么?彼名位虽高于阿叔,不过一线而已,阿叔来而不迎,本就不合礼数;且若迟迟不来东门相见,未免白白受其屈辱!”

    冯宠继续解劝道:“想是我军来疾,大司马尚未得着消息罢了。”随即建议说:“不如大将军以裹创为辞,先归营歇息,以待大司马来,则不为受辱了。”

    冯宠本是乞活将李头的部下,李头为陈川所害后,逃依祖逖,并且恳请祖逖为其故主报仇。不过那个时候,祖逖势力尚且小弱,还需要陈午等部乞活的支持起码是别来跟我捣乱故此只能安抚冯宠,请他多等些时日。其后冯宠初见裴该,听说裴使君(当时裴该尚为徐州刺史)的兄长也是为陈川所害,就直前抹泪,恳请道:“若将来使君得陈川,欲杀他复仇,请交于末将行刑!”

    本来他也没抱什么希望,可谁成想,数年之后,关西军真的在太原郡内擒获了已然投羯的陈川,裴该二话不说,即命押往洛阳,去交于冯宠处置。冯宠投桃报李,即将陈川缚至裴嵩衣冠冢前因为李头连衣冠冢都没有支解其尸。

    冯宠为此而深德裴该,当时就面朝西方拜倒,说:“大司马信守旧诺,能使末将得报故主之仇,末将铭感五内,将来若有用得到末将之时,虽百死而必不辞!”

    所以眼瞧着裴、祖两军有可能起冲突,导致冯宠是镇日愁眉不展,茶饭不思大将军于我有知遇之恩,自不能背,而大司马亦为我故主复仇……若从大将军而敌大司马,我岂非背誓之人么?而若转投大司马与大将军相争,又成不忠之士。要不要干脆找个机会我落跑得了,从此闲云野鹤,去做个隐士咧?

    故此他才一力劝说祖逖、祖济等人,不想两军遽起刀兵。

    当下祖逖听得冯宠之言,不禁颔首:“卿言有理。”守城的小兵嘛,哪怕天子到此,若违军令而开城,多半也是死罪起码我军中是这么规定的那我又何必跟几个小兵置气呢?若能就此入城,自然是好,但若要靠杀进城去……这后果可很难预料啊。

    然而正如祖济所言,我若是巴巴地跟这儿等着裴该,那姿态未免放得太低了,即便自身不感屈辱,其后相见,恐怕也难以再提振气势。再者说了,若裴该故意拖延,不来相见,我进也不是,退又不甘,则心必乱,心乱则必为裴氏所趁……

    想不到冯宠平素瞧着挺粗鲁的,临事之际,倒有急智。正好我胳膊上的伤势还没好透,那么以此为藉口归营裹创,不为无礼,裴该也很难挑出我的错来。

    便欲留祖济于城前继续恭候,自归营垒,冯宠却连着拍胸脯,说迎接大司马之事,请大将军交付于末将可也他担心祖济这暴脾气,倘若等得时间长了不耐烦,再起火并之心,那自己先前的谋划就都全付流水啦。还是我跟这儿等着好了,我有足够的耐心。

    不久之后,便即迎得裴该,乃急遣人去通知祖逖。祖逖听说裴该止率百骑来,心中略微踏实一些,便待换衣出迎,许柳却说:“既在军中,岂可不以军中礼仪相迎啊?要使大司马知我军不曾懈怠也。”祖逖觉得此言有理,这才不换甲胄,而率诸将吏去迎裴该入营。

    裴该当面讽刺道:“即至洛阳城下,卿等亦不肯卸甲,足见为国奋战之心,须臾不忘啊。”祖逖多少觉得有些惭愧,只得随口敷衍几句。随即将裴该迎入大帐,分宾主落座,裴该便问:“祖君来何疾也?”

    祖逖回答道:“因奉天子之诏,不敢不急归……”随即反问道:“大司马之来甚速,亦出逖之预料。”

    裴该苦笑道:“我自也不得不急来。”他面向祖逖,其实话是说给全体在座将吏们听的:“家兄于都中遇害,朝廷但敷衍而不能明查真相,缉捕凶手,我因此而被迫率军归洛……”

    于是就从裴丕进入洛阳城开始说起,把事件的前后经过,尤其是诸尚书如何举止失措、敷衍塞责等事,备悉道出。裴该的口才,自非在座诸人可比即便同为士人出身的许柳和张敞并且他并没有平铺直叙地陈述前事,却不时加入对情势的分析,以及自家心中感慨,逐步将祖逖以下诸人的观感,引导向了自已预设的方向。

    大体上,听完裴该的描述,众人会得到如下印象:

    一,荀氏欲夺中军兵权久矣,因而趁着祖涣出京的机会,谋掌五校。彼等素轻外臣、武将,宁可把兵权暂时交给一个阉宦,也不肯落到祖涣或者裴丕的手上。在这点上,其实裴、祖的立场是相同的,所敌对者,唯有以荀氏为首的朝臣而已。

    当然啦,荀邃一度将殷峤排挤出京,也可以作为这种说法的注脚。

    二,阉宦是代表了皇家,也就是说,荀氏想要利用皇室的权威来打压我们这些外臣。本来无论是祖涣先掌五校,即便离京,可以留下一两员将领协助其后入京的裴丕护守都邑,还是裴丕入城后即得掌宿卫,都能够维持洛阳的安泰,使祖逖可无后顾之忧地在荥阳御羯。荀氏却偏偏罔顾大局,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搞事情,其心……可诛啊!

    三,倘若荀氏虽起恶意,仍有本事掌控洛阳局势,还则罢了,偏偏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了裴丕遇刺的恶性事件。裴丕作为右卫将军,暂掌五校以统合内外宿卫,本是合理、合情、合法的举动,明达却坚不肯交权,甚至于列阵相峙。直到裴丕遇害,前后超过半个时辰,尚书省竟无一人前来解斗此中深意,大可玩味。

    四,裴丕既遇刺,诸尚书却要拖到中午时分,方才委员前往五校营坐镇,展开调查(其实是和济胆怯所致);另遣人(裴该特意不点祖纳之名)入宫去捕明达,却只抱出来一枚首级,以及遗书不是供状!此事大为可疑啊。且尚书竟将裴丕之遇害,推诿到羯贼奸细头上,而羯贼若有奸细潜入五校,大可趁宿卫时冒犯天子,又何必杀裴丕呢?根本是高山擂鼓不通不通又不通。

    五,裴该得到消息后,先赶紧为裴丕发丧,为此耽搁了好几天,这才启程上洛,可是到了洛中一瞧,尚书们仍然没能拿出足以使人信服的调查结论来,而且就连对裴丕的旌表,都从未考虑过。怎么的,因为裴氏专注于关西,而祖氏忙着御羯,所以荀氏等就自觉可以放羊了?甚至于可以为所欲为了?

    六,本来洛中虽有此变,只要朝廷应对及时且得法,还不至于酿成什么太大的风波。然而荀氏却趁机使尚书下制,召祖君与卿等急回,当不能如愿后,又逼天子亲笔作诏你们是不是担心祖家军灭羯立功,将来难以制约啊?

    总而言之,事情本来不能说很大,或者可以比较完满地加以解决,偏偏宫中对此置若罔闻,诸尚书复敷衍塞责,导致裴该不得不率兵归洛否则他这脸往哪儿搁?则宫中、府中,于此或者别有用意多半是为了压制裴该,复削弱祖逖或者彻底的无能。来来,诸位来评判一下,究竟哪种可能性比较大呢?

    张平、樊雅等出身比较低,既入祖军,屯驻在洛阳内外之时,自然多次遭逢官僚们尤其是荀氏等世家官僚的白眼,当场就被煽动起了心中长年累积的怨气,纷纷鼓噪道:“我等艰苦百战,浴血沙场,却由得这班小人弄权,实为可恨!”

    许柳、张敞只是沉吟不语他们没张、樊等人那么天真,可也觉得裴该所言,颇有道理。祖涣则开口问道:“则大司马今番归洛,意欲如何处置此事啊?”

    裴该朝他笑笑:“卿昔日见我时,不是这般称呼。”你不是一直跟着你爹,叫我“叔父”的吗?干嘛这么生分啊。

    祖涣尴尬地笑笑,瞥了老爹一眼,最终还是拱手:“还请叔父教诲。”

    裴该道:“我意,荀道玄等不堪奉社稷,当弹劾罢免之;和济先审此案,却无故拖延塞责,其心叵测,当下和济廷尉,严加勘察之……”

    祖涣追问道:“家伯……祖尚书如何?”

    裴该笑笑:“尚书虽多颟顸,岂有一省俱罢之理啊?祖、殷、卞可留。”顿了一顿,笑着注目祖涣,说:“然而,令伯父之才具,亦未必堪任尚书卿等自也知道。”

    祖济插嘴道:“与其士言伯父,不如士少叔父……”

    裴该微微颔首,心说品行是一回事儿,才能又是另一回事儿,虽说祖约其实也不是做尚书的合格人选,终究比起祖纳来要强一点儿你说得没错啊。我从前还没有很清晰的认知,昨天跟祖纳谈了一会儿,才知道那家伙就是一文学之士罢了,根本没有什么实务能力。

    祖逖却终于开口了,呵斥祖济:“不得妄言!”随即朝裴该拱一拱手:“令兄实受我命,入洛驻守,则不幸遇害,我之过也。”

    裴该知道他这是试探,当即摇头笑道:“此事与祖君无涉,何必自责?”

    祖逖点头表示感谢,随即问道:“如大司马所言,此事或亦牵涉宫中,则于天子身边之人,又当如何处置哪?”

    你想对付荀氏,那无关紧要,即便表态可以让我那位兄长仍旧留在尚书台,但看情况,我过一段时间也得把他给抽出来……关键问题是,你打算怎么对待天子啊?是就此把板子高高举起,再轻轻放下,还是打算对天子下手?或谋篡,或谋废立,你给我一个准话呗。

第四十六章、先着一鞭

    祖逖绕着弯子,询问裴该对天子司马邺的处置态度。裴该闻言,面色略略一沉,便说:“该有几句肺腑之言,请独与祖君私语。”

    这是要俩大佬私下里做交易了,祖逖会意,便即摒退诸将吏,裴该也命一直跟随在身旁的裴熊、文朗暂至帐外等候。很快,大帐之中只余裴、祖二人,祖逖正待开口再问,裴该却突然间从腰间解下玉具剑来,连鞘递交给祖逖。

    祖逖蹙眉问道:“大司马此为何意啊?”

    裴该道:“我二人于建康城外相交,共论天下,复定盟北上,渡江击楫,并肩杀贼,至于今日。而祖君却不念旧情,唯以‘大司马’三字呼我,想是已有背盟杀我之意了,我故自来,任君动手。”

    这当然是以退为进的试探了。到目前为止,裴该的真实意愿还并没有彻底表露,倘若祖士稚果起杀心,必然一世英名,俱化流水,会遭当时乃至万世的唾骂。裴该是了解祖逖的,知道这位老先生要脸,不逼急了,必不肯行此下策。

    果然祖逖听闻此言,赶紧摆手,撇清道:“我安有此意啊?”顿了一顿,便即伸出手来,在裴该递过来剑鞘上轻轻一推,搡至旁侧,说:“自当先公而后私,适于众将吏之前,若不称呼官职,怕是彼等会起轻慢之心文约勿疑。”

    裴该心说你肯叫我的字就好啊,气氛可以略微融洽一些。随即将手中剑置于地上,就摆在两人中间,缓缓说道:“且先置此,或祖君稍歇可用也。”

    “文约仍疑我乎?此言何意啊?”

    裴该从怀中抽出司马邺才刚下达的禅位诏书来,双手递给祖逖:“该此来,专为向祖君通报此事。”

    祖逖接过诏书展开,一目十行地瞧过,面色初时惊疑,既而恼怒,最终他“腾”地就站起来了,欲待怒斥,却又终于忍住。裴该就抬着头,望着对方的脸色,不言不动。四目相交,在祖士稚看来,裴该的目光似乎纯净无滓,无疑无欺。

    于是强按心中不满,复又坐下,把诏书递还给裴该,低声问道:“文约方入洛,天子即下此诏,岂不可疑么?”

    裴该表情诚挚地回答道:“此亦非我所愿也,实华敬则入宫中取来……”

    “若无文约暗示,华敬则焉敢为此?!”

    裴该嘴角略略一挑:“或者人心所向。”顿了一顿,又说:“我之为人,祖君素知,但谋功业,不求富贵,然而功业因富贵而易致,富贵亦因功业而踵迹,不易避啊……”

    祖逖就问了:“可肯辞乎?”

    裴该笑笑:“肯定还是要二三辞的。”

    祖逖双眼一瞪:“二三辞之后,终究还是受么?”

    裴该毫无畏惧地注视着祖逖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祖君,自古岂有受禅固辞,而仍能立于朝者乎?若天子欲禅祖君,祖君亦走不成么?”

    禅让这种儒家宣扬出来的花活儿,在历史上起码在儒家整理后的史料上有固辞不受的前例吗?要说倒也有,传说尧曾欲禅帝位于许由,商汤欲禅王位于卞随、务光,三人皆不受而逃……

    裴该的意思,我若固辞禅让,那就唯有逃亡一途了,还有可能立朝为官吗?你是要劝我把权柄、军队全都撇下,领着一家老小去做隐士吗?好啊,我跑了,那晋室之最重就是你了,等到你也有了这么一天,你会不会同样落跑呢?

    祖逖沉吟半晌,最终叹息道:“何必如此操切……”

    裴该语气诚恳地说道:“祖君亦将万军,麾下将吏如云如雨,当知将吏之心不可违也。此实该麾下所谋,该虽不愿,时已至此,亦不得不为。之所以操切,为该麾下,皆畏祖君……”

    “此言何意?”

    “晋室之复兴,端赖该与祖君,各掌强兵,分陕而治。今羯贼于太原丧败,其势大蹙,乃起倾国之兵来犯,谋图一逞,实作困兽之斗。祖君在荥阳,抵御得法,明识者皆云羯贼将灭,而祖君可趁势犁庭扫闾,尽复河北。若祖君得河北,声望更隆,实力雄强,乃成不可制约之势,中国终将二分。

    “祖君试思,吾麾下多有异图,难道祖君麾下便无么?但势不足耳。若其势足,又岂甘居我之下?因而麾下乃谋掣肘,不使祖君建功,唯该严禁之,云:‘吾宁死,不肯害国,不肯背友。’是以彼等乃讽华敬则求天子禅让之诏,为先定君臣名分,或可免于后患……”

    祖逖瞠目反问道:“若我不肯臣于君,又如何?!”

    裴该伸手一指摆在两人中间的佩剑,说:“是故留剑于此,请祖君用。”

    祖逖冷哼道:“天子虽下诏,文约尚未受,我若用此剑,必罹千古骂名!”

    裴该习惯性地耸耸肩膀,说:“或者祖君为司马氏而执此剑杀我,虽罹骂名,且使中原复乱,终究不背本心,且将来或亦有天子之份。或者祖君不忍杀我,然我既出此门,势不能固辞禅让之诏,最多两辞,必然受之。到时候遣使赍新朝之诏来,祖君若肯臣,四海静谧,若不肯臣,只能与该逐鹿了唯君自择。”

    祖逖恨声道:“文约这是逼我么?”

    裴该摇头道:“非我逼祖君,乃时势逼我,复逼于君。难道当日该于长安取得天子,复与祖君分陕而治之时,君便未曾想过今日么?司马氏声威已堕,难以复振,人心无不思易主,不在于我,便在祖君,不过我先着一鞭罢了。”

    说着话,第二次指向那柄剑:“我自不愿与祖君同室操戈,或升或死,只待天意。祖君唯断我头,始能先鞭,否则的话,还望祖君顾念旧情,复为天下之安,为该驰驱。未知君意如何啊?”

    他这其实就是在逼祖逖,你要么不怕背负骂名,一剑砍了我,但接下来两面受敌,也未必能得天下;要么你就老实低头吧。实话说倘若祖逖实已灭羯,并吞河北,裴该还真没这胆量亲送人头上门。他赌祖逖不但爱护自家声名,而且还理智,明察时势就从前对祖逖的了解来看,这场赌博赢面很大。

    当然也有输的可能,只是在裴该想来,输就输了吧。时势至此,我是不可能退步的,而且不管是退还是进,只要祖逖不肯臣服,那就必然导致中原复乱。我本欲救世,结果反倒乱世……与其如此,还不如就此瞑目呢,尚可望留美名于千古!

    死谁不惧?但裴该自陷羯营,一步步走来,他始终秉持的理念就是事业比名声重要,而名声比生命宝贵。

    祖逖注目在剑柄之上,反复权衡,不禁气沮,苦笑道:“人生于取舍之间,多半为难,而文约今将己难,而归之于我……”你把自己的艰难选择,转嫁成了我的艰难选择,自己倒落得个轻松啊。

    裴该道:“我之择,原本便是君之择啊,天下危或者安,只在君一念之间。”随即又动之以情,说:“我诸事皆敢为,唯不愿与祖君生分也。”

    祖逖把身体略略前倾,试探性地问道:“难道不能稍缓些时日么?”

    裴该摇摇头:“我固不疑君,然不能不疑君之部属,且我之部属,亦不能不疑君。君之重,重于天下!”

    裴嶷他们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拱裴该上位?就是怕祖逖在灭羯之后,势力雄强,可与裴该相拮抗,到时候就算祖逖肯臣服于裴该,他麾下将吏愿意换个主家吗?况且裴该又不肯哪怕是暗中掣肘祖家军……那么唯有尽快拱裴该上位,并且稳占洛阳,才能够迫使祖逖不得不黯然低头。

    裴该原本的想法,是希望这位千古名将在这条时间线上,能够完成他的夙愿,彻底平定黄河以北地区。但是之后又如何呢?裴嶷等人的顾虑是必然会成为事实的,即便祖逖逝去,废物祖约上位,导致祖家军崩溃、离析,也仍然要被迫打上几仗,才有可能将之彻底兼并。这同室操戈之事,终究使人苦闷啊。

    所以他才半推半就地从了裴嶷等人所请,复亲身来见祖逖,加以游说。

    祖逖又问:“或可先使文约封王建国,加九锡等等……”

    裴该还是摇头:“若天子未下诏,此事尚可为,既下诏,则不可为岂有今岁辞而明岁复受之理啊?且不定君臣名份,恐怕祖君麾下,终究还有他想……”

    祖逖不禁想起自家侄儿祖济前些天的话来了“最好阿叔做天子,再不济大司马做天子,总好过尊奉那个懵懂小儿!”

    于是叹息道:“昔日与文约于建康抵足而眠,畅论天下大势之时,不曾想有今日啊!”

    裴该一针见血地指出:“曩昔祖君与刘越石共语‘相避于中原’之时,便当思及今日!”随即也长叹一声,说:“终究是司马家无能复无威,否则我等岂敢觊觎非份?而今所觊觎者,当份也!”这句话,其实就是用“觊觎非份”四字,把祖逖也给囊括进去了。

    裴嶷等人为什么敢急着拱裴该上位?王贡为什么敢直接跳过传统的诸多步骤,直接为裴嶷谋划,撺掇小皇帝下禅让诏书?裴该为什么对此心中有数,却佯装不知,不予阻止?就是因为司马家的名声实在是太臭了,踢倒就踢倒,没什么太大的阻力。

    西汉末年,普天下人心厌刘,认为应当换个天子虽然未必寄望于王莽这算特例。自从东汉肇建以来,儒家,尤其是董仲舒之儒彻底成为官方统治思想,则士人对于主君的忠诚度就无形中上了一个台阶,于汉之四百年王朝即便光东汉也有两百年不忍背弃,曹操因此才迟迟迈不出最后一步,刘备也才能顺理成章于蜀中践祚。但是晋朝不同,司马家得天下到今天也不过才短短五十年而已,且太平之日无几,内廷外朝,长期动乱,无论读书人还是普通百姓,都已深厌此国了。

    甚至还不如原本历史上的东晋朝。东晋终究延续西晋旧统,时间累积起来就比较长了,再加上皇权衰微,世家的权柄比西晋时更甚西晋时藩王的势力还是很大的则人皆以为执政可换,皇权正不必替,桓楚因此而败。

    终究桓玄那个年代的司马氏,通过元、明两代之治,根底虽然虚弱,名声却要远远好过了西晋中后期。况且桓玄的声望,又如何与如今的裴大司马相比啊?实话说,即便拿历史上的桓温比这条时间线上的祖逖,论功业,论声名,也都望尘莫及。那么自家足够强势,目标又足够腐朽,伸手推上一把,取而代之,有何不可啊?

    裴该所面临的最大阻力,正不在人心,而只在各方军事集团其所可虑者,也唯有祖逖罢了。

    听裴该说司马氏“无能无威”,祖逖不禁苦笑道:“设其有能有威,天下何致丧乱,我等亦不能北渡建功……能有今日,或许还算是司马氏之赐呢。”

    裴该道:“司马氏所赐者,中原累累白骨而已,我等自奋斗而至此,干司马氏何事啊?”随即微微一笑,说:“若天下不乱,我料祖君所仕,不过州郡罢了。”

    祖逖也跟着笑了笑:“文约则不同,以君的家世,宰辅可致。”

    裴该摇摇头:“若无丧乱,能绍继先父之业,仕至台省者,必然是家兄……该唯尚公主,领散位,受厚禄,悠游于林泉之下,园囿之中罢了。”虽说哀献皇女是病死的,跟动乱其实没啥关系……

    祖逖无可接口,不禁默然,气氛就此变得有些尴尬起来。隔了好一会儿,祖士稚才略略躬身,探手将横在二人之间的长剑,朝着裴该方向推了一把,随即问道:“刘越石又如何?”

    裴该答道:“但望祖君为越石榜样。”

    “建康又如何?”祖逖抬眼望着裴该,缓缓地追问道,“一旦文约受……此诏,诚恐中原士庶,又将络绎南迁矣。”

    裴该笑道:“祖君多虑了。未曾南渡者,自然不会走;曾经南渡者,谁肯再次冲冒风霜,期冀无望?且我正当用人之际,但有才学,寒门可录,若无才学……南渡就南渡吧。难道说南塘还会再出夜盗不成么?”

第四十七章、姓虽有异,其实一国

    裴该离开祖家军营,返归洛阳西门,裴嶷等人闻讯,赶紧迎将出来。裴该此际心情大好,便笑问群僚:“我不在时,卿等商议何事啊?”

    你们是在帮忙裴诜草拟辞表呢,还是在研究一旦我去而不返,要怎么解决危机呢?

    裴嶷不便作答,转望向裴诜示意,裴诜急前两步,回复道:“辞表已然拟就,候明公归来审阅。”谁想甄随口快,直截了当地就说:“我等在商量国号咧!”

    话说裴该不从谏言,强要孤身前往祖氏营中,裴嶷等人对此自不能不急谋应对之策,只是开这种小会,当然不会让甄随等大老粗参与了。等到甄随过来传达刚得到的快马禀报,说祖骠骑恭送大司马出营,大司马即将回返,大家伙儿这才舒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谁起了个头,就开始研究新王朝定何号为佳的问题了。

    甄随道:“大都督既然姓裴,则国号自当为裴,何须商议啊?”

    裴诜笑道:“自古岂有以本姓为国号者?甄将军这是玩笑了。”总不能直言这是不学无术的胡话吧……

    裴该心说以本姓为国号么,其实是有的——南朝之陈即是罕有的例子,只不过你们不可能知道罢了。于是微微一笑,屈膝在正座坐下,说:“此事不当议论。”终究我还没有接受天子的禅让之诏呢,就急急忙慌商议新朝之号,实在有点儿不大妥当啊。

    王贡却说:“在座唯我等数人而已,说说料亦无妨……”主要是这几位的心在嗓子眼儿里悬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放松下来,多少有些乐而忘形了,才会起意研究这个问题。

    再者说了,国号之事重大,理论上是要行台将吏开大会商讨的,若能趁着人少的机会就先定下来,那建议者必然流芳青史啊。

    裴诜见裴该并未及时驳斥王贡之言,就大着胆子说:“惜乎,明公未曾先受王爵,建社稷……”

    绝大多数王朝之号,都是沿袭的先前封爵之号,比方说秦为周爵,汉为楚爵(西楚霸王项羽封刘邦为汉王),魏为汉爵,晋为魏爵,就连石勒僭称赵天王,也是从胡汉朝的赵公升上来的。而且裴该还知道,陈霸先虽然姓与号重,他也是先被梁朝封了陈公、陈王,原则上亦属沿袭封爵之号。

    所以说,倘若裴该已被晋室受封为王,或者制度外的国公,则直接沿袭封国之号,就最顺理成章了,完全不必动脑筋嘛。

    但在季汉以来传统的篡位途径有所缺失的前提下,国号问题就必须得仔细斟酌了。裴嶷等人因此商量,裴该于晋为钜鹿郡公,钜鹿在战国时属赵地,原本建号为“赵”是比较合适的。但偏偏这个字眼儿石勒先占用了……同时代而出两个不同源的赵,估计也只有原本历史上石勒这个大老粗才干得出来吧(虽说裴嶷等人不可能知道)。

    那么裴该祖籍在河东郡,河东于战国时属魏地,建号为“魏”本来也是一个备选。可惜五十年前即有一魏,再重名同样不合适——除非裴该改姓为曹……但曹魏又不象两汉似的是个大一统王朝,声威不著,裴该真没必要学刘渊啊。

    再往前推到春秋时代,河东属于晋地……但没可能新建王朝仍然以“晋”为号吧?

    那么算来算去,就只有“秦”了——裴该总统关西,所据正是战国时代的秦地,且岁前之谶亦有“秦当雄”之语。

    裴诜就说:“臣意当建国号为秦,奈何叔父不允……”转头望向裴嶷,裴嶷乃解释道:“秦之暴名,千古之下,人亦不免余恨,明公岂可踵迹于后啊?且俱受统,不当重复。”

    曹氏称“魏”,司马氏称“晋”,是因为这两个字眼从前都没有做过王朝之号,而只是诸侯之号罢了。虽说秦朝在刘歆的体系中被称为“闰统”,不算正统,但好歹也是一“统”不是么?哪有前后两个统一王朝重名的道理啊?

    ——裴嶷这话说得早了。在原本历史上,南朝固然避免了重复,北方诸王朝和割据势力,多数是游牧民族所建立的,人还真不在乎重复——乃有北魏、北周,乃至前后秦、胡夏等先后出现。倘若延后一二百年,估计裴文冀不会觉得这是个问题。

    王贡也是倾向于“秦”的——那则“秦当雄”的谶言,不就是他生造出来的吗?于是反诘裴嶷道:“秦奋六世之余烈,兼并天下,再造中国,始皇功业之伟,又岂是一个‘暴’字所可概括的?秦之暴,多因二世之愚及赵高乱政,若因一二残主、奸臣,便下考语,恐怕连汉也不得享誉了。

    “况且,裴氏本出嬴姓,与始皇同源,则以贡看来,正不必避复。”

    裴姓其实来源很杂,具体到闻喜之裴,向来尊苹陵为其祖源。且说秦桓公有子,初封于北徵,后去秦入晋,受封于苹,传六世即为苹陵,转封于解(当时用字是上非下邑),遂指地为氏,成为裴氏始祖。

    所以说了,刘备和刘渊都自称是刘姓子孙——其中刘备乃西汉中山靖王之后,跟东汉皇室已极疏远,刘渊则纯属冒姓——故此建号为“汉”;那么裴氏与始皇一系亦出同源,为什么就不能循例建号为“秦”呢?

    对于王贡之言,裴嶷却只是摇头。裴该便问:“然若不能名‘秦’,叔父又作何想啊?”裴嶷拱手道:“不如名之为‘唐’。”

    随即解释,帝尧都于唐地,即今平阳县,故此有“唐尧”之名;其后周武王灭唐而封其子叔虞为唐侯,又改称晋侯,都于绛,即今绛县。平阳和绛如今虽属平阳郡,然于秦、汉之际,实属于大河东的一部分;况且绛邑又与闻喜相邻,故此可建国号为“唐”也。

    裴该心说“唐”这个名号听着倒也威风啊,可惜自己不可能做唐太宗……只是对此,他心中别有计较,当即笑道:“卿等所言,各有其理,吾记下了,容再斟酌。”当然不可能这就把新国号给定下来,一旦泄露出去,你一边儿上辞表,一边儿就定国号,吃相未免太难看了吧——即便没几个人会把那辞表当真。

    既然天子已下禅让之诏,那么清理尚书省就不再是急务了——反正一朝天子一朝臣,迟早是要改组的——但裴嶷仍建议先下和济入狱。

    这一方面是示天下人以诚——我率兵归洛是向中朝官僚们问罪,为了解决从兄的疑案,倘若因为天子起意禅让,就把本愿给扔了,岂非可笑复可鄙么?另方面也可安定人心,表示大司马只罪和济一人,其余几位尚书或可继续留任——当然啦,留任多久且另说。

    汝南和氏也算是二流世家,然而家系不繁,于乱世中多数罹难,导致其势日蹙,如今的和济,基本上就是荀氏的一条狗而已——还是条不怎么好用的狗。那么严惩和氏,既可以敲打荀氏,又不至于引发朝野间太大的动荡——况且听祖纳前日所言,也是打算把和济推出来当替罪羊的。

    只是华恒既已圆满完成了裴诜托付之事,乃不肯再审和济,只得命之以廷尉。廷尉之职在秦汉本为九卿之一,掌天下刑狱,但东汉后其权柄渐为尚书省所窃夺,不仅形如尚书省外派机构,而且相关重大案件,廷尉还须与尚书共同审理。

    裴丕之死,自然算是重大案件了,而且要审讯的还是一位尚书,则省内自当命人协理。这一重任,最终就交到了裴嶷的头上——既捕和济,裴该遂奏请补裴文冀为尚书。

    裴嶷并未苛待和济,给他准备了清洁的囚室,每天好酒好菜供应着,只是偶尔交付纸笔,请他回答几个问题罢了。因为不着急审——反正也不会得出什么明确的结果来,只待禅让之事尘埃落定,到时候还不是我说啥就是啥么?

    然而和济虽无能,却也没傻到家,自忖必死,茶饭不思,每日唯向隅哀哭而已。

    此乃后话,至于裴该,既上辞表,随即便跑去探望老朋友卞壸卞望之。卞壸前日被从西门堵了回来,一时气结乃致昏厥,终究不算什么大事儿,休息两天,病情也便缓和了。只是从前不知洛中竟生此变,等到听闻后,这颗心就再也落不下来啦,每日必使家奴往市上打探,好向他通报最新的情况。这一日家奴来报,说天子下了禅让之诏,卞壸不禁大惊失色。

    正在彷徨无措之际,忽报大司马来,急命二子卞眕、卞盱搀扶着自己,前往府门前迎接。裴该一下车便趋前扶住卞壸,情真意切地说道:“卞君,数岁不见,白发竟生——该实在是想念卞君至深啊!”

    虽说人心厌晋,裴该又已掌控了足够的权势,但若想迈出那最后一步,肯定多多少少也会遭逢些阻力的——即便武王伐纣,自诩顺天应人,不还有俩远来寄食的老头儿叩马而谏吗?残破之家亦有孝子,动乱之邦亦有忠臣,这是避免不了的。只是对于螳螂当车之辈,裴该多半并不在意,他所担心的唯有三人而已。

    那就是——祖逖、卞壸和陶侃。

    主要这三人与自己共事多年,自然而生出感情来,若因自己践祚而导致亲友反目成仇,实在是历史的悲剧,也是个人的遗憾啊。于祖逖,一要挟之以势,二须动之以情,最主要的,是不要拦挡祖士稚成其预定功业之路;于陶侃,则主要诱之以利——不过暂时还不敢把天子禅让之事通传给陶士行,按照裴嶷的建议,要等其率军来合后,再当面劝说。

    万一讯息传达不到位,陶士行一怒之下,于途中便直接反了,那可怎么办呢?关中军若因此而乱,说不定祖家将吏还会怂恿祖逖背弃前盟……

    唯有卞壸,是只能动之以情的。因为卞望之不象祖士稚,身上没有那么沉重的包袱,大不了全家殉国殒难罢了——在原本历史上,他父子三人就是一起殉了东晋朝的。祖逖则必须为其部属、军卒,乃至亲党考虑,所以才能挟之以势。

    而且祖逖曾有“当相避于中原”之语,陶侃亦有“梦生八翼”之传言,起码于晋朝,他们都不能算是毫无二致的铁杆忠臣。卞望之就不同了,历朝历代,他可一直是忠臣的典范哪,未必易说啊。

    故此裴该才要急着来见卞壸,在受禅之前,先动这位老友之心——若已受禅,则毫无转圜的余地了。

    且说卞壸将裴该迎入内室,分宾主落座后,先说:“吾方染疴,不能正襟而坐,还望大司马海涵。”其位卑于裴该,所以就理论上而言,倚靠凭几,斜着身子,且伸一足而坐,是很不礼貌的,所以要先道歉。

    裴该心说祖逖一见面叫我“大司马”,你也是这样……急忙摆手笑道:“卞君既病,可即于榻上安养,何必正坐?国家方寄望于卞君,还当保重贵体啊。”

    卞壸叹息一声,反问道:“大司马所云,是何国家?”

    裴该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拱手说道:“三皇肇基,五帝承业,夏殷周以来,姓虽有异,其实一国。”

    卞壸倒没料到得着这么一句回答,不禁愕然,于是又问:“既然姓氏有异,怎能说其实一国啊?”

    裴该笑一笑:“我与卞君姓氏有异,然而定交于徐方,戮力于国事,妻子可托,等若亲眷,难道不能算是一家么?既为一家,又焉有他国啊?”

    卞望之闻言,不禁鼻孔出气,“哧”了一声,说:“固知大司马能言,指黑道白,指鹿为马,我自然是望尘莫及的。”

    裴该正色道:“卞君,若非一国,则汤叛夏、武王叛殷,魏文叛汉而晋武叛魏,我等已为亡国之奴久矣。唯其黄帝苗裔,始终一国,所变者不过君主之姓氏耳,千年传承,才终不灭!”随即笑一笑:“譬如一族之中,各房迭为尊长,而族终不替也。”

    卞壸双眉一竖,质问道:“大司马自比商汤、周武么?为何不自比新莽和刘渊哪?!”

    裴该回答道:“卞君熟读史书,当知王莽初篡之时,天人不厌,然其为政荒乱,刻剥百姓,遂有吕母起于海曲。至于刘渊,彼虽假托刘姓,所行却是匈奴之法,军过残躏,则自非与我等一国了。”

    卞壸反问道:“匈奴不也是夏后氏之苗裔么?”

第四十八章、祥瑞

    卞顺着裴该的话头质问,说你不愿意自比刘渊,说那厮是匈奴人,跟咱们自非同国,然而“匈奴不也是夏后氏之苗裔么?”

    裴该答道:“这不过史迁妄语罢了,安可当真?匈奴之俗,与夏后氏绝然不同啊……”其实关于匈奴的来源、风俗,就算裴该穿来的后世,也是众说纷纭,没有定论,至于夏后氏……是不是真有也还两说呢,但裴该就必须得认定不同啊“即便同源,亦如逐出之不肖子弟,何云一国?”

    随即赶紧把话头给扯回来:“卞君,以君看来,我在关西行台之施政,比王莽改制如何?我自兴军以来,艰难百战,御戎安民,与胡贼蹂躏中原,安能相提并论?君又为何要以王莽、刘渊来比类于我呢?”

    卞摆手道:“多言无益……我心甚乱,唯觉大司马不当如此做。”

    裴该诚挚地说道:“时也势也,不可悖也,昔武皇帝从魏禅,谁曰不当如此做?卞君有命世之才,须不是庸碌腐儒,今天子已下禅让之诏,想必听闻……”若没听说这回事儿,估计你也不会一上来就质问我“则我若不受,唯走而已,到时候部属星散、州县混乱,羯贼又觊觎于侧,岂是国家之福啊?又奈百姓何?”

    卞望之忍不住又是长叹一声,随即问道:“昔于徐方,与君共事之时,君可曾想到有今日啊?”

    裴该回答说:“固不敢想。然而与卞君论及时势,君亦以为司马氏德薄,天下丧乱,肇由其藩。今我虽扶危定倾,奈何司马氏实不堪佐……”

    卞打断他的话,问道:“大司马云若不受禅,则天下将复乱。然祖骠骑见在荥阳,十万虎贲,方败羯贼,若其闻讯,引军归洛,难道天下就不会乱么?”

    裴该笑一笑:“实不瞒卞君,祖君已率军驻于洛东,吾方见之而还。”

    裴该跟祖逖一番恳谈,终于将之说动,但于利益上,也自然不得不有所让步。他允诺仍使祖逖负责对羯战事,大军暂驻荥阳,粮秣物资,当从洛阳和关中源源不断地供奉,以助其休歇半月后,便再渡河,杀向襄国。

    祖逖则承诺暂驻军于城外,不遣一兵一卒迈入洛阳一步以免使某些人误以为可恃只是命长史张敞入城,去向尚书省汇报前一段时间的战事经过。裴该出其营而归后,也即刻下令,放开诸门之禁,示之以诚。

    当然啦,没必要跟卞说那么多,裴该只要表示,我是见过祖逖刚回来,第二个跑来见你的,则卞望之玲珑心窍,自然知晓祖士稚也已经上了贼船啦。

    但他虽感惊讶,却仍不动摇,只是说:“我既食晋禄,岂忍背之?适又染病,是天不肯使我亲见晋之亡也当即上表请辞。”

    卞的态度很坚决,然而裴该的心反倒踏实了下来你不寻死觅活的要殉晋就成啊,只要不死,假以时日,徐徐说之,难道还不能动摇你老兄的心志吗?劝了几句,卞不听,裴该便顾左右道:“卞君二子,皆已成年,承君庭训,想亦是有用之才,不仕可惜啊。”

    卞摇头道:“二子非才,有负大司马寄望且待病愈,我便当携子而归乡梓,诗书终老……”

    裴该游说卞半日,反复表述自己的诚意,也多次回想当初共事之乐,可惜卞望之心如铁石,坚决不肯上贼船,裴该亦只得悻悻然而出。好在这个结果虽然并不能让他满意,倒也还不算太糟糕。又再数日,陶侃率主力抵达,屯驻在洛阳西郊,裴该便召其来会,打点精神,要闯这第三关。

    可成想这第三关,却比第二关要好过得多,陶侃闻讯后,只是沉默半晌,然后俯首:“如此,恭贺大司马了。”

    终究久在关西,裴嶷、荀崧等人暗中谋划何事,陶士行不可能毫无察觉那几位还曾多次当面试探嘞。倘若真的忠诚于司马氏,他就该当场跳起来,加以严厉驳斥;或者,他也应该暗中培植党羽,以与谋篡之辈相拮抗,但那必然逃不过裴诜的法眼裴子羽可一直盯着陶侃呢。

    陶侃不但没那么做,反倒在局势逐渐明朗之后,不声不响地把自家子侄全都从江南给接了过来……其实他是不想掺和这路事儿,以免罹患千古骂名,但也预料到裴该终不免一个“篡”字,到时候南北可能分裂,则亲眷在老家呆着,实在太过危险啦。

    他只是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得这么快,故此在闻讯后,才沉默半晌,然后表态。想陶士行跟裴该决裂是不可能的,他在江南的根基已毁,后半生功业都依附在裴氏身上,且家人俱在长安,怎忍心一并受戮啊?想他跟卞似的,辞官表示不合作,也不可能,终究陶士行年虽老,身犹壮,雄心亦未消磨殆尽。

    再者说了,陶侃终究与卞不同,在关西将兵多年,就算没有刻意培植党羽,也多少有些亲信,在军中更有足够声望,则一旦表态不合作,卞望之大可全身而退,陶士行有这个好命吗?裴该或许心软不杀他,但若说任由他辞官而去……裴该若执那般妇人之仁,陶侃又怎么可能跟他合作恁长时间哪?

    所以说,思虑过后,陶士行果断就认了。

    认了的人,不仅仅陶士行而已。这数日间,天子下诏之事,已然纷传洛中内外,很快就有朝臣陆陆续续地上奏,恭请大司马顺天应人,接受禅让。甚至于不少小吏、百姓汇聚在西门内,摆设香案,跪求大司马受禅……

    裴该当即质问裴诜、王贡,是不是你们组织的这活动啊,太过无聊了吧。裴、王等人全都矢口否认,说我们要想组织这种活动,肯定得跟明公您报备啊……至于真相如何,倒也不必深究。

    辞表上三日后,司马邺再次下诏,这回没通过华恒,而命中官至西门宣旨。顺便那中官还暗示裴嶷,说天子既然这么合作,你们是不是赶紧把梁芳和朱飞给放出来啊……

    裴该即命释放梁芳,却把朱飞唤至面前,直截了当地问他:“天子欲禅位于我,汝云我当受不当受啊?”因为通过询问、了解,他知道梁芳就一庸碌小人而已,反倒是这个宦官有些才学,也能对司马邺施加足够的影响力,故此探问,以免释放了朱飞之后,别起波折。

    朱飞倒是挺合作前有明达自刭,后有牢狱之灾,他实在是怕了急忙俯身道:“臣乃天家奴婢,但从天子之命,既然天子欲禅大司马,自唯大司马是听。”

    裴该笑笑,这才把朱飞放归宫中。

    可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朱飞方去不久,就有人来献祥瑞……

    先是洛西十三里桥的亭长马蒙,捧一方白石来献,自称是才从金谷涧里捡到的,石上有黑色纹路,瞧上去仿佛是个“非”字。马蒙说,此乃大司马代晋之预兆也。

    “裴”的本字,上非下邑,是指“非子(秦国初代国君)后裔所受封之邑”,后假借为裴字,本意是长衣服。所以“邑”、“衣”都是附属的形旁,而“非”既是声旁,也是字之主体,以“非”代“裴”,勉强是说得通的。

    而且似“非”的天然纹路尚可取信于人,“裴”字笔画那么多,则石生“裴”纹,假造的可能性太大啦。想那马蒙终究是个亭长,而且还读过几年书,不至于那么不懂事儿。

    裴嶷见裴该表情懵懂,便即解释道:“晋为金德,尚白,是故金谷溅中得其白石;明公若受禅,五行相生,当为水德,尚黑,是故市上现黑字也。”

    裴诜听了忍不住插嘴道:“新朝固当为水德,而秦亦水德,五百年一轮替,宜矣。”还是建议定国号为“秦”。

    裴嶷反驳道:“秦为闰统,安可作数啊?且若绍秦为水德,则汉之火德何来?”

    裴该对此是一头雾水他从前还真没有研究过这类迷信问题于是诚心请教,裴嶷备悉解说,他这才明白,历朝历代的所谓“德性”,其实是从秦朝才开始论的……

    五行学说始于战国时代的阴阳家邹衍,所以从前是没有“德性”一说的,秦始皇始正水德,服色尚黑。等到刘邦建立汉朝,初亦沿用水德,逮汉武帝才改成土德因为土克水嘛。然而这是从邹衍“五行相胜”的说法搞出来的花样,董仲舒却言“五行相生”,新朝的德性不是要克伤旧朝的德性,而要是从旧朝之德里生出来……于是刘歆修改旧说,定汉为火德,上继周之木德。

    至于秦朝,那不是闰统吗,水不水的随便啦,本来就没他什么事儿。

    刘歆的新说因为王莽的支持而渐成主流,其后刘秀践祚,也没有凡王莽主张的便一概推翻,仍旧沿用此说,汉为火德,就此而深入人心乃有“炎汉”、“炎刘”的称谓。其后汉之火德生魏之土德,魏之土德生晋之金德,晋之金德再生新王朝的水德,也便顺理成章了。

    裴该听完这一大套,不禁是哭笑不得啊,就对裴嶷说:“德性如何,且容再议……”当时读书人就吃这一套,你要是彻底否了也不合适“然天若有所预示,何不示我,何不示卿等,而要示一亭长啊?必是狡徒冀望进,假造祥瑞。且我向来不信此等事。”赶紧的,给我把人轰走。

    裴嶷劝阻道:“不可,明公或能明辨真伪,愚夫愚妇唯信此等事,倘若加以斥退,反倒易使人心紊乱。何不暂且受之呢?”

    裴该终究对这类迷信活动不但不感兴趣,还天生厌恶,于是最终赏赐马蒙五百钱,以易那块白石至于象王莽那样,直接封拜献祥瑞的哀章为将军、国公,打死裴该也不肯干哪。

    不过相信,裴诜、王贡等人一定会把这祥瑞之事散布出去,闹得尽人皆知的,说不定将来史书上还会记上一笔,裴该想起来就郁闷得慌。故而对于第二个来献祥瑞的,他直接就给乱棍打将出去了。

    那第二人也是自作,本是洛阳城内的平民,估计没有马蒙的手艺,伪造不出白石黑字来,所以光说自己昨晚做了一梦,有条黑龙出于洛水,一路朝西飞去“是大司马将代晋而兴,定水德之象也。”裴该顾左右说:“我若纳此,岂非愚人么?”赶紧给我轰走!

    司马邺这第二道禅位诏书下来,裴该并未命人草拟辞表,因为在他觉得,一辞就够了,无谓搞那么多花样。然而也不急于接受,还得等此事继续发酵一番,尤其是,他想了解一下荀氏的态度。

    其实自从禅位之诏下达,荀邃就曾多次遣人过来,说希望能跟大司马见上一面,裴该却总是不允跟我见面商谈?你还不够格啊!但他也没有主动去见荀组,而要等着荀泰章来拜自己。

    谁成想荀组并没有亲自前来,反倒是送来了一封劝进的表章。有荀泰章带头,洛中大小官吏,从荀邃以下,陆陆续续都有表章呈上。裴该见此,知道火候到了,方才正式接受了禅位之诏。

    荀组老头子还算挺识相的,既然知道祖逖已不足恃,且裴该坚决不见荀邃,他也就清楚了,即便亲自来跟裴该讨价还价,估计也落不到多少好处。那还不如赶紧表态,多少卖个人情,以期留个好印象吧。荀氏本为高门,荀组又是司马邺的娘舅,如今连他都不反对大司马受禅,那旁人还敢毛吗?

    估计反对者即便再凤毛麟角,也肯定还是有的,只是高位者多卑怯,就连象卞一般表态不合作都不敢,再郁闷也只能跟心里憋着;若是低位者,根本无害大局,裴诜等人直接就处理了,不会让他们搅扰到大司马。

    乃命华恒、王卓于洛阳南郊起受禅台就是当年司马炎受魏禅的地方。华恒领此命,自然是因为家学渊源了;至于王卓,乃是王浑之孙、王沈从孙,跟裴该的关系也向来不错。想当年司马炎受禅,主要劝进的曹魏大臣有何曾、郑冲、裴秀和王沈,其中何、郑两家皆已式微,裴氏天然不合适……唯太原王氏,还留下一家郡公,则王文宣是负责受禅事比较合适的人选。

第四十九章、旧奴

    洛中的动荡,因为这年月交通、通讯水平太差,所以缓慢地向四方辐射,暂时还没有传达到汲郡。

    李矩李世回奉祖逖之命,率本部及陆和的关中军、邵竺的邵家军,总计一万五千,围困朝歌将将半月有余,却因为石虎抵御得法,百计莫克。

    半个月后,郭诵西取汲县、获嘉等处,复遣半数兵马再向山阳,自己匆匆折回来援助娘舅,李矩趁机又对朝歌城发起一轮猛攻,可惜仍旧是铩羽而归。

    其实朝歌城小兵寡,也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但石虎每日必亲于城头坐镇,并且鼓舞士气说:“天王命我守足一月,今已二十日矣,而敌势已疲。汝等努力,再守十日,不管情势如何,我都率汝等破围而出,归向荡阴,无谓与城池共生死。然若不能守足一月,即便于敌前逃得性命,难道天王会饶恕我么?天王不饶我,难道我会饶恕汝等不成吗?!”

    众皆畏其威,被迫死守。

    而晋军久战之余,顿兵于坚城之下难克,初时挟胜而来的锐气逐渐消散,确实也有些疲乏难继了。且前日攻城之时,陆和身先士卒,亲冒矢石而登,结果被一箭正中肩窝,一轱辘就栽了下来。虽然他皮糙肉厚铠甲全,伤势不算严重,却也因此挫动了关中军的士气。至于邵竺、段文鸯等人,则多次建议不理朝歌,一路沿河东进,再去收复厌次……邵家军乃于攻城,意不甚坚。

    最主要的,骠骑大将军已经领着兵回去了啊,就咱们这不到两万人,即便攻克了朝歌,还能挺进多远呢?既然不可能一口气杀到襄国去,那又何必在朝歌城下浪费时间和精力?只有郭诵坚持,说:“石虎为羯之重将,悍勇无前,若不能趁此机会擒斩之,后患无穷啊!”

    李世回束手无策,只能射箭书入城,并张榜各乡,有能献策取城的,赏百金,有能或擒或斩石虎来献的,赏百金并帛十匹,任为督将。条件不算很好,可惜李世回也就这么点儿权限了。

    结果到了第二十四日上,终于有一名老者扣营而入,说他有一计可擒石虎。李矩大喜,当面询问,老者就说了:“我本石虎旧奴石曾,知其家中事,乃可设法诱其出城,使将军设伏擒之。”至于具体他要怎么说动石虎出城,老者却讳莫如深,说怕是开了口,一旦泄露,事必不成。而且他还请李矩佯装退兵,好让他进城去见石虎“若大军不退,石虎终不肯出。”

    李矩与诸将商议,陆和乘舆而入,坚决表示反对。他说:“即便不能遽克朝歌,也当继续围困之。若果如那老朽所言,大军暂退,石虎必然趁机逃遁啊,到时候即克朝歌,又有何益?

    “今骠骑大将军已率师还洛,河北唯我等两万之众,而石勒去之已久,计点时日,当归襄国。则石勒必发残兵守荡阴、安阳等地,层层设防,使我军即下朝歌,却不能深入。是故朝歌之战,得城事小,擒斩石虎,才最重要。若能将石虎首级送至洛阳,将军大名,震动宇内;且石虎死,羯贼必然胆落!

    “那老朽来历不详,且又不肯明言其计,多半是石虎派来的奸细,要骗大军后退将军其慎啊,切勿听彼老朽之言。”

    李矩作难道:“陆将军所言,却也有理。然而石虎坚守朝歌,我军日益疲惫,不仅难以克城,一旦石勒再发援军来,与石虎里应外合,到时候恐有战败之虞……”

    邵竺拱手道:“将军所言是也。今我军虽然尚可围困朝歌,但久攻坚城不克,乃是兵家大忌,设有蹉跌,怕会转胜为败,则唯退归河南,或者河内去了,多日之功,毁于一旦。故而以末将之见,不如暂从石曾之言。

    “据闻石勒命石虎守朝歌一月,如今一月之期未足,则我军虽暂且释围,石虎未必肯走。倘若石曾之计得售,可以生致石虎,献俘阙下,岂不是好吗?若其计不得售,隔两三日,我等回师继围之可也。”

    其实他心说,真要是撤围而走了,我不信多半将吏还肯半道儿上再折回来。

    邵竺和段文鸯、刘遐等人,这几天一直在撺掇李矩放弃攻打朝歌城,而沿河东进,去收复厌次,但其实这不过一个借口罢了厌次在河北东南部,距离遥远,怎么可能拉一条长线直接杀过去呢?

    关键邵家军连番恶战,损失极其惨重,如今也就剩下了一千挂零,这还是利用祖逖、李矩之势,兼并了匡术所领青州兵大部后的结果。所以邵家军将普遍滋生了厌战心理,希望能够找快安稳地方,让他们得以休整一段时间,再扩扩军的为好。

    故此邵竺等人倾向于用那老者石曾之计,李矩难决,乃问其甥郭诵。郭声节沉思半晌,便道:“如邵将军等所言,亦无不可……可以趁此机会,假意退兵,乃伏一军于朝歌之北,一旦石虎趁机逃亡,或可于路生擒之。”

    李矩闻眼,不禁双睛一亮,说对啊,这是个好主意。于是定计,遣郭诵率精锐五百,连夜潜行至朝歌城北,寻找有利地形设伏;而命邵家军听从石曾的安排,去城东等待石虎。

    因为刚才听了陆和的话,导致李世回心里也打开了鼓那老头儿不会真是敌方派来的奸细,想要趁机纵放石虎出城潜逃吧?思来想去,这石曾神神叨叨的,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却又不肯道明实情……就算你是石家的旧奴,也未必能把石虎从城里诓出来吧?多半是计。那我不如将计就计……

    由此觉得城北设伏,擒获石虎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乃将此功让于其甥郭诵,而派最近一直出工不出力的邵家军到城东去。

    翌日,晋军解除了对朝歌城的包围,拔营启程,浩浩荡荡向西南方的汲县进发。临行前,李矩关照石曾:“若能生擒石虎,所言钱、帛,即时支付;汝若敢欺瞒于我,我便行至天涯海角,也要取汝的性命!”

    石曾喏喏而退,随即在城外等了大半天,见晋军确实走远了,这才来至城下,呼唤开门。

    城上以吊篮接入,押着去见石虎。石虎见了其面,不禁吃惊,忙问:“汝非石曾么?樱桃见在何处啊?!”

    石曾跪拜垂泣道:“不期今日尚能得见大王之面也……”于是抽噎着将别后情状,备悉道明。

    此人倒确实是石赵太原王府的家奴,曾受命服侍石虎爱妾郑樱桃。数月前石虎出镇并州,郑樱桃乃遣石曾贿赂陈川,潜出王府,千里迢迢跑太原去跟石虎相会。本以为独在石虎身边,可以专宠不替,若是能够产下一儿半女,就连踢翻郭王妃,自己上位都是有机会的。谁想相会不久,石虎便即南下攻伐平阳,把郑樱桃、石曾等都留在了太原城内。

    其后续咸等据太原归晋,石虎不知道郑樱桃的死生,每常念及,五内俱焚他实在是太喜欢那个小妖精啦!若非如此,也不至于一回家就迁怒于正室,随即起一脚把郭妃活活给踢死了。

    因为郑樱桃常在石虎枕畔进郭妃的谗言,说那女人表面上装得温柔贤淑,貌似善待于我,其实将军您一背过脸儿去,她便呼喝打骂,还老想寻个罪名把我给弄死……我因此才不敢再跟襄国王府里呆着,而要千里来投您哪!

    所以石虎觉得,郭氏你若是真贤惠,樱桃就不至于逃亡,要往依我于太原啦,结果搞得生离死别多半便宜了续咸那老贼!为啥呢,为啥不是你失踪,而樱桃还好好地呆在王府,等我回来哪?实在可恶,且让我先赏你一脚吧!

    然而石虎虽宠郑樱桃,终究是内帏之事,续孝宗对此是不关心的,所以在起事后,只是派兵守备石虎在太原的府邸,既没有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也没有特意逮捕郑樱桃以要挟石虎。左右不过一个妾侍罢了,除非石虎的正妻,才可能有些政治方面的价值吧。

    至于强纳郑樱桃……天可怜见,续孝宗正逢人生的重大拐点,恐怕踏错一步就将万劫不复,他哪有心情去瞧一个女人相貌如何,是否附合自家的审美了?

    因而郑樱桃便故技重施,让石曾出面,贿赂守兵,甚至于以美色相诱,最终竟被她主仆二人顺利逃出了太原城。本想南下去寻石虎,却逢羯军大败,若非石曾机灵,还练过几天拳脚,郑樱桃几乎为败兵所掳。旋即晋师入于并州,这主仆二人只得伪装成逃难的百姓,打算经平阳、河内,兜个大圈子折返襄国去。

    因为晋师既得西河、太原,就很有可能继续东进,去取乐平、上党,或者乐平、上党的赵军会西出复夺失土,那几条东西通道,实在是太过凶险啦。你以为只要找到羯兵,报称自己是石虎的爱妾,人就肯定会把你好好保护起来吗?石赵政权中痛恨石虎的,也不知道有多少……

    就这样颠沛流离,终于来到汲郡,正待北赴襄国,却悍然听闻,石虎踢死郭妃,打死郭荣兄弟,孤身亡命……虽然石勒听从徐光的建言,封锁消息,且不明令通缉石虎,但既然程遐、张敬等人还在朝中,这事儿又怎么可能封锁得住哪?

    主仆二人就此无路可去,只能暂且在乡间安顿下来。随即晋师大败羯,石勒使石虎守朝歌,消息传入郑樱桃的耳中,她就跟石曾商量,说:“若晋人能克朝歌,擒太原王,则我倒可息了旧念;若然攻城不克,或许还有相见之日……”

第五十一章、杀虎

    石曾进入朝歌城面见石虎,道明前情,石虎又是伤悲,又感意外之喜,急命石曾:“还不赶紧将樱桃接进城来,更待何时啊?我受命守此城一月,堪堪至期,正好与樱桃同归襄国。”

    石曾踌躇道:“夫人正在城东某村中,却……却暂时不良于行,还望大王亲往相接。”

    石虎蹙眉问道:“如何不良于行?难道是病了么?”

    石曾回答说:“实不相瞒,夫人已有身矣!其腹虽渐隆,然因思念大王,每日以泪洗面,所食极少,人渐消瘦……且夫人哀伤过度,导致精神恍惚,除老奴外,人若近前便疯癫厮打,或唯大王亲往,方能迎其入城……”

    石虎不禁垂泪道:“都是我之过也,既失太原,复使樱桃受难……”当即下令亲信出城远哨,瞧瞧晋人是不是真的都撤了。

    他在城内坐立难安,一颗心远远地系在了郑樱桃身上。好不容易部下回报,说晋军归向汲县,去得已经远了,估计短时间内赶不回来。石虎这才跳将起来,即命备马,他要亲自去接郑樱桃“倘若晋人去而复返,则我不能再与樱桃相见不如趁着黑夜,接她入城来吧。”

    遂由石曾领路,石虎率亲近百余人悄悄出了朝歌东门,直向郑樱桃寄住的乡村而去。不过十多里地,快马疾驰,片刻即至因为担心郑樱桃走不动道儿,复骑不得马,石虎还特意备下了一乘马车,铺以多层毡褥,就在后面远远跟着。

    等来至村中,石曾遥遥一指,说夫人就在那间屋子里,我当先往通报,大王可随后跟来。随即摧马疾行,双方才拉开不到三丈的距离,突然间一声鼓响,四外里火把一时俱起!

    石虎大惊失色,却一时间想不明白,是自己中了石曾之计了呢,还是石曾和郑樱桃的行踪被晋人发现,才特意跟这儿设伏待我呢?我是赶紧拨马而走,逃入城中去为好,还是先把郑樱桃抢出来为好呢?她究竟在不在石曾所指的那间屋子里啊?

    稍一踯躅,便被晋军团团围困起来,随即一将策马而出,高呼道:“段文鸯在此,石虎速速下马就擒!”

    石虎大怒道:“汝段氏一门俱在襄国,不日受戮,竖子尚敢来阻我乎?!”拍马拧矛,便即直取段文鸯。

    仇人相见,份外眼红,当即马打盘旋,双矛并举,就在村中厮杀起来。段文鸯乃是鲜卑猛将,段氏一族中,也唯段末或可与其抗衡,奈何石虎也非易与之辈,一时间竟然杀了个难解难分。

    但终究段文鸯驰骋北地,一身功夫半在马上,偏偏村落之中,道路狭窄,障碍物也多,战马根本跑不起来。因而战不移时,双马便止,二人只是隔着七八尺远,以手中长矛对刺,段文鸯终究年过四旬,力气不如石虎小年轻来得持久,渐渐地落在了下风。

    石虎凶性一发,也不管郑樱桃不郑樱桃了,心说我若不能杀败段文鸯,就无望突出重围,哪怕自己这条命都要交代在这儿……樱桃啊,不管你是实在村中,专等我来,还是为石曾所挟,咱们恐怕都再无相见之日了!

    就此一矛紧似一矛,杀得段文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不远处刘遐见得此状,不禁有些担忧。

    原本段文鸯说得好好的,这石虎骁勇异常,当世罕有其匹,估计你们都不是他对手,合当由我来拿且都退后些,不要来抢我的功劳。但刘遐眼瞧着形势不妙啊,段文鸯就很可能要败,于是急顾左右,吩咐道:“引那女人过来。”

    所谓的“那女人”,自然是指郑樱桃了。

    且说郑樱桃听闻晋将以重赏征求擒斩石虎之计,她便与石曾商量,说不妨如此这般,咱们俩可立此功“看如今的形势,晋有复兴之相,赵无再起之力,即便与石虎重逢,还投襄国,怕是终究难逃一死。不如献了石虎,可得厚赏,我即拜汝为父,再买几十亩田地,入赘一男,从此安稳度日,赡养汝的晚年,岂不是好么?”

    石曾毫不犹豫,当即首肯。他虽是石氏之奴,问题就石虎那暴脾气,于奴婢日常打骂,导致人各自危,就没谁是真正忠诚的,石曾亦然。原本傍着郑樱桃,希望能够得石虎青眼相看,如今既然郑樱桃生了此心,则自己除了跟着她一条道走到黑,又能如何啊?况且还有机会转为平民,颐养天年啊,有何不好?

    这老头儿原是河北乞活出身,懂点儿拳脚,更有光棍儿脾性、冒险心态,当即就跑晋营中去献计了。

    但在李矩面前,却又不肯明言其事。石曾是怕郑樱桃千种风情,万般妖娆,一旦被晋将给看上,那女人有了靠山,就很可能撇下自己什么认我为父云云,那是此际她一无依无靠的女人,还用得上我,才肯口出此言,若有倚仗,到时候肯定不作数啊。

    然而邵竺、刘遐等人也不傻,既被石曾指派,在此村中设伏,便即遣人四下打探,如此这般一老儿,平素居于何处,与何人有所往来啊?就此轻轻松松,寻到了郑樱桃。邵竺一见其面就傻了,张口流,几乎说不出话来,好在刘遐还在边儿上,他阃令甚严,是不敢对别的女人动心的,便即厉声喝问,郑樱桃无奈之下,只得揭穿了自己跟石虎的关系。

    并且反复说明,此番献策以谋石虎,主要是自己的主意,不是石曾一人之计。那女人哭得梨花带雨,说:“我本晋人,家父为冗从仆射郑世达,为石虎所害……我虽陷身于羯,为石虎所污,其实无日不望报家国之仇,血先父之恨……”

    所以如今刘遐看段文鸯战不下石虎,就急让人将郑樱桃给押将过来,站立在火把之下,要摇憾石虎之心。他没有开口喊话,吸引石虎的注意哪,那边石虎正好一矛,刺中段文鸯肋下,段文鸯伏鞍而走。石虎正待追赶,忽听不远处有人高呼道:“石虎,汝且看此乃何人?!”

    石虎转过头去一瞧,不禁气得是目眦尽裂,拨马便欲冲将过来,抢夺郑樱桃。刘遐一面使人围堵,一面关照郑樱桃:“当如何说,汝可仔细了。”

    郑樱桃便叫:“石虎,汝可知,今日召晋军来设伏擒汝,皆是我之计也!”

    石虎原本就有些疑心因为瞧着郑樱桃面上也不见憔悴,肚腹也未层隆起,就跟石曾说的对不上号啊但还存着万一的希望,石曾虽奸,樱桃必不与谋,她还是爱我的……如今听到郑樱桃的话,不禁惊骇万分,忙问:“我待卿有若珍宝,卿为何要负我?”

    郑樱桃骂道:“汝待诸妾,初际皆若珍宝,少时恩尽,便弃如敝屣,动辄捶骂,甚至于有被汝活活打死的!我假意承欢,不过冀图晚死而已。似汝这般屠夫,何爱于人,人又谁会爱汝?说什么恩义,说什么辜负?若真欲活我,汝何不速速去死?!”

    石虎眼见得晋军一层又一层围将上来,自家带来的亲信倒多半战死,即便不死,也被隔绝四处,难以救援今日之势,多半难以幸免啊!但我怎么能够落到晋人手中,受其侮辱呢?

    于是瞠目大喝一声:“我石季龙纵横半世,不想今日竟为妇人所欺!我即便化为厉鬼,也必要索汝主奴的性命!”当即倒转过矛头来,朝着咽喉狠狠扎下,随即鲜血喷溅,尸体倒栽马下……

    晋兵一拥而上,割下石虎的首级,跪献给了邵竺。邵竺不禁仰天长笑,随即吩咐:“可即以长矛挑着这贼之首,去叫开朝歌城门今日之战,我邵氏独得其功也,且看李将军如何赏赐!”

    就情理而言,就应该送郑樱桃和石曾前往李矩军中,领取赏赐,但是邵竺只命石曾前往,却把郑樱桃给留在了村里。为什么呢?自然是担心,一旦被李世回见到这个女人,说不定就直接扣下了,则我再难染指……

    其实在围杀石虎之前,他就跟刘遐商量过:“吾妻死难于厌次城中,尚未续弦,内帏空虚,今爱此女,欲迎娶之,正长以为如何啊?”

    刘遐自然是不赞成的,说此女曾为石虎之妾,却又背弃石虎,而且天生媚骨,一瞧就不是好人家女子啊“大丈夫何患无妻,又何必娶此不祥之人?”

    邵竺却道:“昔夏姬淫于陈氏君臣,使得其子弑君,进而为楚王所杀,夏姬归于襄老,其夫继死,世皆以为不祥之人也。然而巫臣携夏姬归晋,却不受其害,何也?为夏、陈及襄老德薄,不能承受美人垂青,咎由自取,实非关夏姬之事。如今之郑氏,能谋石虎,又焉能谋我啊?娶之何妨。”

    刘遐心说你自视还挺高啊,以为自己比石虎要强吗?反复规劝,邵竺却不肯听,最终只得道:“此女虽自称宦门之后,终究无可查考,君若真能或擒或杀石虎,必然名著宇内,何愁不能得高门贵女为妻哪?若爱郑氏,纳为婢妾可也,不必娶为正室。”

    邵竺点点头,勉强应允了。

    到目前为止,见过郑樱桃的,也就只有邵家军中这“三驾马车”而已。刘遐阃令甚严,他自然不敢垂涎于郑氏,而段文鸯则貌似对女色不是很有兴趣……况且邵续殒难后,邵竺实领其军,刘、段二人就严格意义上来说,都是邵竺的部下,所以他于此二人,是都可以放心的。

    不放心的是李矩、陆和,以及郭诵。李、陆二人名位都在邵竺之上,且坐拥强军,别说要跟他抢一个女人了,就算起意吞并邵家军,亦为唾手可得之事;郭诵虽然资历浅一些,但有李矩在背后撑腰啊,尤其那小子正当青春,英姿飒爽,若被郑樱桃见着,说不定会主动凑将上去……

第五十一章、云台二十八将

    邵家军挑着石虎首级,顺利叫开了朝歌的城门,郭诵于北道设伏。却最终一无所获,不免。

    然而随即李矩便传令下来,命邵家军守备朝歌城你们不是希望有一块地方落脚休整吗?好,我就把朝歌给你们了。然而石虎的首级,却命郭诵接了,送往洛阳去报捷。

    郭声节先期赶上李矩大军,并马进入汲县城。他正待休歇一晚,翌晨便辞别李矩,前往洛阳献首呢,突然间陆和遣人来,邀他前往自家营帐一叙。

    郭诵还以为陆和是想往洛阳或者关西送什么信件,要交待自己捎去,因而欣然而往。谁想见面之后,陆和却将出一封来信,通知郭诵:“大都督已入洛,且天子下了禅位之诏……”

    郭声节虽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亦不免大吃一惊,脱口而出:“何以如此急切?!”陆和正色道:“大都督如何谋划,我自然无从得知,但必有其理。今问声节,于此事,卿舅甥作何打算哪?若肯从,大都督必有奖掖,于我共为从龙之臣;若不肯从,可叹我等昨日还是同袍,明日或将为寇仇矣!”

    郭诵常年驻军东垣,多次率兵策应关西军作战,陆和跟这位年轻将领也算臭味相投,所以还是有一定信心,能够劝说其人追从的。相比较而言,陆和对李矩就没太大的信心李世回终究是积年宿将,长期独领一军,后又投入祖逖麾下,与关西军并没有什么深交所以才隔过李矩,先通知了郭诵。

    郭声节沉吟稍顷,便道:“此亦顺天应人之举,我当前往游说舅父,使同归大司马。”

    于是跑去跟李矩一说,李世回同样惊诧于局势发展太快。他问外甥该怎么办,郭诵便劝说道:“愚甥前此多从关西军而征,知其兵马强壮、训练有素、器械精良、物资丰足,必非我等所能拮抗者也。今若从之,可以无虞,若敢不从,怕是即刻将与陆将军兵戎相见……阿舅试思,可有胜算否?”

    李矩的河内兵,还有将近半数留守本土,以及围攻山阳等城,如今进驻汲县的,不过一万多人,而陆和所部关西军同样近万,兵数相若。但具体到兵员和装备的素质,尤其是军队的组织力,河内兵就远不及关西军了……故此郭诵问“可有胜算否”,其实是表示:一旦动武,咱们实在没啥赢的把握啊!

    李矩使人密觇关西军动向,从人回来禀报说:“关西军屯驻城东,刁斗森严,关防严密,难以抵近探查……”李世回不禁蹙眉道:“这是有防我之心了!”

    这支联军久战于外,又围攻朝歌城将近一个月不能攻克,导致将卒疲惫,士气蹉跌,因而未至汲县,一听说石虎已然被杀,朝歌城拿下了,瞬间便即松垮下来。入城之时,李矩也观察过关西军,虽然精神面貌比己军要略强一些,但也个个面露疲态,加上既有城池为恃,不必扎营,故此于夜间防卫上,颇显松懈。

    因此就理论上而言,倘若陆和毫无防人之心,是不会急着重整军旅,若有所待的吧?这分明是打算一瞧形势不对,当场就拔刀子捅人的架势了!

    李世回由此而心惊,郭诵趁机再加劝说。李矩以手支额,表情非常痛苦,缓缓说道:“声节之言,实为正理,奈何……我曾云,身受祖骠骑厚恩,不忍相背,则若祖骠骑不肯臣从于大司马,我又岂能与关西人沆瀣一气?辜恩负德之事,我不屑为啊!”顿了一顿,又道:“且就此将下于郭默,心亦不甘。”

    “永嘉之难”后,虽然都城被破、天子为掳,晋朝却仍有几支残兵奋战于河南、河内等地,不肯接受胡汉的招安,比方说李矩、魏该、郭默、上官巳傅祗和荀藩兄弟不算,一票文弱官僚,所部基本上就没啥战斗力在原本历史上,还得加上一个对于胡汉朝降而复叛的赵固。

    然而除了李矩、魏该两支队伍还算和睦,逢急难肯于守望相助外,这些晋朝旧将多半相互间瞧不顺眼,祸水东引、落井下石,甚至于直接冲突、火并等事,那都是家常便饭。

    尤其郭默最为狡诡,擅长游击作战,动不动就拿友军做挡箭牌,最是遭人恨了。所以裴、祖联袂北伐之时,郭默去投了裴该,李矩、魏该、上官巳却投了祖逖,很大程度上也是因此心结所致。

    谁想到郭默如今于关西为重将,其名位仅在陶侃之下,那么一旦裴该更进一步,郭思道必然得攀鼎湖龙须,可望鸡犬并升啊,李矩既然去迟一步,势居下位,他又怎么可能会乐意呢?

    对于舅舅的想法,郭声节自然熟知,于其应对之策,也早就成竹在胸了,由此建议道:“天子方下禅位之诏,而大司马未受……自然,迟早还是会受的,然若舅父及时上表劝进,大司马必喜,或将容膺重命……”

    李矩插言道:“奈何祖骠骑……”

    郭诵道:“依愚甥之见,汲郡不可久居,乃可使陆将军护守,阿舅急率大军归还河内,整兵秣马,以备非常……”咱们先得赶紧跟陆和分手,别让他真起了吞并之心“阿舅可亲笔书一份劝进的表章与愚甥,愚甥先执此表,并石虎的首级,前往荥阳见祖骠骑。若祖骠骑有与大司马相拮抗之志,则此表自当付之一炬;若祖骠骑亦肯屈从于大司马,则愚甥即往洛阳献上……”

    李矩听闻此计,不禁大喜,乃以手拊郭诵之背道:“声节日益老练了,我李、郭两家前途、富贵,都在声节身上。”当即召书记过来,使其密草进奏,李矩亲笔抄录了,再交给郭诵本来这么机密的事儿,就不应该泄露给第三人知道,问题李世回与同名的李茂约不同,这笔头上实在是提不起来啊……

    郭诵即执此奏,复来见陆和,说:“李将军愿意追从大司马,特命我归洛劝进。”陆和接过奏表来仔细瞧了瞧,虽然骈四俪六的瞧不大明白他也不过粗通文墨罢了,其实比李矩、郭诵还有所不及但估计郭声节不至于当面扯谎,于是拍着对方的肩膀,赞叹道:“全赖声节,将来同殿为臣,共奉新朝,将同登……那个什么台做名将来着?”

    郭诵笑道:“将军所说是指‘云台’吧?汉帝曾表云台二十八将,日后我与将军亦当共列新朝之荣名。”

    他为什么特意来通知陆和呢?一是担心自己离开之后,李矩尚未能如己所谏,及时脱离跟关西军的接触,两家就因为点儿什么误会而起摩擦,则自家的心血就难免付之东流了。其二,李矩尚怀对祖逖的忠义之心,亦不甘居于郭默之下,郭声节对此却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终究李世回跟河南焦头烂额,几乎丧师殒命的时候,是祖逖的北伐救了他一命,也救下了李家军,故此他才会对祖逖感恩戴德。但那时候郭诵年纪尚小,还没正经领军打仗,于此事难免体会不深。

    所以郭诵是暗中打定主意,不管对于裴该之篡僭,祖逖持何种态度,舅舅的这篇劝进表章,我都是一定要送入洛中的,由此造成既成事实,舅舅就再没有第二条道路可走啦。终究大司马雄踞关西,复又入洛,而祖氏的地盘不过兖、豫而已,还可能遭受北方石勒、东面苏峻的夹击,怎么想都难有翻盘的机会。则我们这支兵马就此绑上祖氏的战车,实为不智,根本就瞧不到前途嘛。

    大不了我将来回河内去向舅舅请罪罢了;舅舅若还是抛不下祖公的恩义,那也可以暂屯河内,作壁上观,以待双雄彻底决出胜负,而无谓直接绞入战团。

    当然就此事而言,郭声节终究年轻,思虑得并不算周密,真若是裴、祖相争,谁肯让你骑墙啊?好在他赌对了,才到荥阳,就从许柳口中听说,祖公不日便将归来,率师继续伐羯。

    祖逖此举,也有不愿意参加裴该受禅、践祚大典之意,且裴该亦允准了军情紧急,应当继续攻打羯赵,不使石勒缓过气来,正好成为双方都能接受的最佳藉口。

    郭诵闻知此事后,大喜过望,乃暗揣表章赴洛不提。

    且说裴该既已接受了司马邺的禅让之诏,复起受禅台,自须先审结裴丕之案,然后方可召集群臣,商议新朝的国号、年号,以及组织制度等各项要务。

    裴嶷入为尚书,实掌其事,于是在裴诜、王贡等人的协助下,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这懊糟事儿同时也是最大的契机给快速了结了。所有脏水,全都泼在了和济的头上,诱其画供,谎称与明达合谋,杀害裴丕,以便将自己的手伸入宿卫。

    和济初时不肯认,裴嶷乃道:“三木之下,无所不可得,难道和君不怕受刑么?且若迫我用刑,所供便非此言了,当云和君与羯贼相勾结,或云和君所为,实受荀仆射甚至太尉公的主使。到那时,难免领受极刑,抑且三族并诛……”

    裴嶷承诺,你若是好好地画了这份供,我就一杯毒酒,让你轻松死在狱中,而且不罪妻孥。和济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从命……

第五十二章、衣冠华族

    裴该尚未接受禅位之诏的时候,王贡便警示过意志不坚的同僚,说事已至此,哪怕阻力再大,咱们也必须破浪而前,绝无丝毫退步余裕。旋即裴该游说祖逖归来,裴嶷等便请下令,急召行台主要将吏东来,以正式建设新朝的政府班底。

    于是除荀崧、杨清等少部分将吏仍留长安外,十二部主官多数或骑马,或乘车,急急赶赴洛阳。等人都到得差不多了,便即在裴该的主持下,召开“建国筹备大会”荀组、华恒等既已表态,自然也得列席。

    首先要确定的是国号问题,裴诜、王贡仍建议用“秦”,裴嶷则建议用“唐”,此外也有人提出来:“明公初建基业,乃在徐方,可因此而名之为‘齐’或‘徐’也。”

    首先有人对“徐”字提出异议,说:“徐乃东夷之号,非中国诸侯……”

    徐是一个古老的东夷部族,据说始于夏代,周初即发兵抵御过周公的东征,《礼记檀弓》即载徐臣云:“先君驹王西讨,济于河。”说明曾经一度打到过黄河岸边。周穆王时代,徐偃王甚至兵逼成周,迫使周穆王自西方千里回师来迎,好不容易才逐偃王而迫徐臣服。徐国最终是被吴王阖闾所灭的。

    所以才有反对意见,说“明公屡申晋戎之辩,又岂能以夷号为国号啊?”

    至于建议国号为“齐”,亦有人反驳道:“明公前在徐方,所据不过淮南数郡而已,初渡淮而进,便即奉命北伐。则淮南地,于战国实为楚有,理当名之为‘楚’。”

    当然啦,楚亦蛮号,反“徐”者同样可以据此反“楚”。然而也有反论,荆楚不管怎么说,周初便奉正朔,被封为子爵,而且汉不就是受楚所封的吗?既然汉非蛮号,又怎么说楚是蛮号呢?

    裴该心道这齐与楚两号么,历史上竟然没有成就过统一王朝,也就什么南齐、北齐、桓楚之流……对了,北宋末年,女真曾在中原扶持过两个傀儡政权,正好一齐(刘豫)、一楚(张邦昌),口彩实在很糟啊……

    当然啦,这话没法跟群臣说,他只是在群臣议论不决时,轻轻痰咳一声,随即缓缓说道:“何必以地名为国号?我若名之为秦、唐,则关东人如何?我若名之为楚、齐,则关西人又如何?自当以一名而囊括天下士民,方见承天景命,为四海之主。”

    裴诜道:“明公所言是也,然秦亦曾一统天下。”裴嶷等猜度裴该并不满意那个“秦”字,于是猜测:“难道明公欲以夏、周为号不成么?”

    裴该笑笑说:“试问卿等,若以一词囊括在座,何词为宜啊?”

    众皆哑然什么词汇可以囊括在座诸人,既有文吏,也有武将,既有世家,也有寒门哪?难道说……“士”?

    裴该见无人应声,乃站起身来,高声说道:“我等皆衣冠华族也!即便姚弋仲、刘光等……”那几名狄戎之将尚在太原,并未与会“我亦望其成为华族。即便庶民百姓,亦望能使仓廪足而知礼仪,识文字而晓大义,皆为华族!”

    “衣冠华族”这个名词,滥觞于《左传》“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章服之美,谓之华”之语,初盛于魏晋之际,乃是对士人,尤其中高级士人的美称。《晋书石勒载记》即言,石勒严禁胡人“侮易衣冠华族”,目的自然是拉拢中原故晋地主阶层,跟小老百姓是没啥关系的。

    古代汉族其实并没有独特的自称因为民族主义思想不兴之故多以王朝名号来指代,比方说秦人、汉人、晋人,等等。在原本历史上,要等五胡乱华之后,民族矛盾逐渐突出,种族之间才有明确区分的必要,乃成“汉人”、“华人”之名。

    这个“汉人”,其实并非汉朝之人的简称,而源出鲜卑贵族对中国土著的蔑称,云“一钱汉”,谓其不值钱也。

    而在裴该所处的这个时代,并无汉人、华人的称呼,唯有晋人而已,故此中国人与外族多称“晋戎”,而少见“华夷”。裴该擅长煽动民族主义情绪,他也希望能够把原本松散的主体民族在思想上凝聚为一个整体,故此才利用“衣冠华族”的流行称谓,提出了一个“华”字来

    “我朝乃当以华为号!”

    群臣闻言或欣悦,或不解,自然也有几个委婉地表达出了反对意见。主要是裴该“衣冠华族”这个切入点挑得好,有从儒礼以教化天下之意,而且裴嶷等人也觉得,打破旧来以地名为国号的惯例,更可彰显新朝之超卓拔群,起码与此前的魏、晋等短命王朝不同。儒生自然多半是守旧的,但也要看这旧礼、旧俗,有没有经典依据,既然先王至圣皆未曾提到过此事,那么破旧革新亦未必不可。

    因此经过一番辩论,最终这个新的名号就确定了下来。随即议论年号计划在本年年底受禅,则明春正旦即可改元,既合乎礼仪,也不至于形成空窗期裴嶷乃将群臣议得的三个嘉称奏上,候裴该择一而用。

    这三个年号都是召集宿儒,复翻捡史书,处心积虑挑出来的好词儿。关键裴该曾经多次在私下嘲笑晋之年号,什么建武、永安,什么建兴、晏平……也不知道谁想出来的,太没学问啦。而且你跟汉光武撞衫也就罢了,竟然跟孙吴、成汉撞衫,这国家怎么可能好得了啊!故此裴嶷关照,连从古至今割据政权的僭元全都要规避,咱们只奏全新的年号。

    当下裴该展开第一个年号,只见上书“武德”二字。裴嶷解释说:“明公以武定天下,以德受晋禅,是故名此。”裴该不置可否,他心说:我会有第二个儿子吗?那第二个儿子将来会弑兄逼宫吗?算了,先瞧下一个吧。

    结果展开来第二个年号,裴该见了,脸色不禁微微一沉,内心翻覆,多少有点儿哭笑不得。裴嶷还在旁边儿解释:“动乱已久,人皆望先靖烽烟,复永得太平康泰,是故可名为‘靖康’。”

    然而裴该脑海中却有旋律响起“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虽说这年月,无论“武德”还是“靖康”,确实都是全新的好词儿,没被后人给糟蹋喽,但他心里肯定不爽啊“武德皇帝”还则罢了,我可不想将来被俗称为“靖康天子”……

    罢了,瞧第三个吧。裴嶷解释说:“明公受天之命,拓土启地,乃可名为‘天启’。”

    裴该心说你们真都好学问,不再向前撞衫了,改向后撞……我真怀疑是不是还有一个穿越者,专门挑选了这些年号来试探我,甚至是想恶心我的。

    然而又不便全都驳回你若是选其一,那另两个因为什么理由落选就不重要了;倘若全都不用,则人家翻遍故典,复绞尽脑汁琢磨出来的方案,黜退总得给个说法吧?当下皱着眉头,反复思忖:总归都是好字眼儿,要不然我拆开来重新拼接一下?

    康德?这个自然也是不成的……天武?我又不是日本天皇……

    算了,反正年号不如国号重要,不过一个虚名罢了,只要四海晏平,国家康泰,享国也久一些,则陋号亦为雅称,否则年号再辉煌,亦难免遭万世的唾骂。

    于是最终指点着三份方案道:“我当先靖烟尘,复以德治国,乃可名之为‘靖德’。”

第五十三章、全新的开端

    晋晏平元年岁末,腊月丙申日,裴该登受禅台,司马邺北向而立,华恒进献玉玺,群臣山呼万岁。旋即祭天受命,践祚登基,建国号为“华”,期以翌日,也即新春元旦,为靖德元年。

    封晋主司马邺为高平公。

    曾经有人建议,还当酬晋主为王爵才好,裴该就问了:“何以魏受汉禅,不与献帝王爵啊?”汉魏之禅,才是源头,理当遵从其典制。

    裴嶷复请从周礼,建三恪,倒是得到了裴该的首肯。所谓“三恪”,是指周朝肇建,即维持前三朝的祭祀,于其子孙封邦建国,以示传承有序。不过具体是哪三恪,却向来众说纷纭,或云封虞、夏、商之后于陈、杞、宋,或云封黄帝、尧、舜之后于蓟、祝、陈则杞、宋为二王之后,不在三恪之内。

    所以多半是儒家或者春秋战国时代别的什么“子”生造出来的概念吧。

    裴该于旧礼多不感冒,竭力删繁就简,抛弃那些纯属面子工程的玩意儿,但这就必然会引发士大夫阶层的不满,认为新朝不讲“礼”。故而对于建三恪之类惠而不费的玩意儿又不是真建封国,不过多出份俸禄罢了他也就捏着鼻子认可了。

    华朝前论三恪,当指汉、魏、晋。当年汉献帝禅让,被降封为山阳公,五传而没于“永嘉之难”,裴嶷等人找到一个叫刘祭的,继承山阳公爵号。后魏元帝禅让,被降封为陈留王,两传而没于“永嘉之难”,复觅得曹操玄孙曹劢,封为陈留公。乃并高平公司马邺,为其三恪。

    从魏制,三恪皆可以天子之礼郊祭,上书不称臣,京都有事于太庙,则致胙。

    华朝的都城,或议仍守洛阳,或议迁往长安。前者的理由,是洛阳自后汉以来,三朝为都,又居天下之中,理当沿袭;况且羯贼未灭,国家方用兵于东,则朝廷官署居于长安,未免太过遥远了一些。后者的理由,则因长安为裴氏兴旺的根基,其于洛中的统治则仍嫌薄弱,为策万全,还当返归长安去才是。

    裴该本人是倾向于长安的,因为他觉得关东的战事不可能延续太长时间,新建王朝的中心还应当向西移,一则镇定戎狄势大的关西地区,二则便于收取凉州后继续向西域发展,规复两汉以来的最大疆域。但就目前而论,自己还应坐镇洛阳为是越是薄弱,才越是需要天子亲自镇定啊。于是对群臣说:“昔周之得天下,亦复两都,我何不可两都啊?”

    周之故都,即名为周,文王灭崇后于沣水西岸营建丰京,武王于伐商前,于丰京西北建镐京,号宗周。等到攻陷朝歌,名义上小邦周代大国商而为天下之共主,为了镇定殷商故地,乃建洛邑为新都,号为成周。历代多以为西周的都城在宗周,但后世根据金文考证,事实上周成王五年,即自宗周东迁至成周,因此大致可以判定,西周之时,两都并重。

    其后刘邦称帝,初都洛阳,复徙长安,但洛阳的地位仍然高过普通郡治。东汉虽都洛阳,却于长安周边沿用了西汉京兆之名,且河南、京兆二尹并置。再往后定都关中者,往往要于所谓“天下之中”设置陪都比如隋唐两代,便皆以洛阳为东都,其间李治、武常居东都,武周建立后,更是直接定洛阳为都城,号神都。

    所以裴该提出并置两都,并没有遭受多少阻力,乃定长安为西京,洛阳为东都。他打算在平灭羯赵,且财政状况大为好转后,便命人在龙首原以南也即唐代长安城所在营建新的都城,即从洛阳正式迁入。如今则命荀崧为西京留守。

    追尊皇高祖裴茂为圣皇帝,皇曾祖裴潜为太皇帝,皇祖裴秀为世皇帝,皇考裴为烈皇帝,皇兄裴嵩为愍王。

    裴该唯一妻、一子,所以顺理成章的,当册封荀氏为皇后,裴俭为太子。只是荀氏母子尚在关中,并未抵达洛阳因为闺女儿还小,娘亲真离不开,也不便抱女远行故而册封典礼暂且延后。

    重新梳理朝廷官署,于中央,正式罢废三公九卿制,而在后世三省六部制的基础上,建六省十部制。所谓六省,即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枢密省、御史省和秘书省。

    中书等三省亦魏、晋以来旧制,但其架构更为谨严,逐渐向隋唐靠拢。其中中书省掌机要、政令,以左右仆射为其长官,下设侍郎、舍人等职;门下省掌诏令之审核与封驳,以左右侍中为其长官,下设侍郎、常侍等职;尚书省掌民事,以左右仆射为其长官,下设六部。

    枢密省则是裴该的新创,主掌军事,以枢密使为主官,枢密副使为其佐官,下设四部。

    当然啦,这只是理想罢了,就目前的状况,朝廷架构还必须维持半拉军政府的形态。在裴该这个强力的开国君主治下,中书唯承旨而已,门下也主要对下而不敢对上,尚书、枢密才是最为权重的要害部门。

    乃以王卓、裴诜掌中书,华恒、祖纳掌门下,裴嶷、殷峤掌尚书,陶侃、郭默掌枢密。

    此四省最贵,其长官,包括仆射、侍中及枢密使,共七人,皆列正三品,并为宰相,于禁中设国事堂,每日会商理政。至于国事会议的主席,则由七人轮值担任,一轮恰好七日,合“日、月、火、水、木、金、土”七曜之数,是故后世即以七日为一“星期”也……

    御史省即旧御史府,掌监察,督责百官主要对内,其原本长安行台从事中郎所负责的对外情报工作,则分拆后移交给了尚书省之礼部,以及枢密省之枢部以御史大夫为其主官,正四品,御史中丞为其佐官,下设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按察御史等职。首任御史大夫为荀,御史中丞为熊远。

    秘书省负责天子的文书工作,以秘书卿为其主官,正五品,秘书监为其佐官,下设舍人、令史等职。首任秘书卿自然是郭璞,秘书监为胡飞。

    其尚书六部分别为:礼部,掌祭祀及藩属与外国往来事;吏部,掌选举、考试与官员的任免、迁调等事;度部,掌户籍、财税等事;刑部,掌刑罚、诉讼等事;工部,掌营造、修缮等事;虞部,掌山林水泽、矿藏及流通等事旧长安行台之商部并入虞部。

    其枢密四部分别为:兵部,掌军政;枢部,掌军令;警部:掌地方治安与郡县戍守军;屯部,掌军屯、民屯等事旧长安行台之行部并入尚书礼部。

    此十部皆以尚书为部之主官,从三品,侍郎为副;部下又分司理事,以郎中为司之主官,从五品,丞为副,下设主事、令史等职,其任多为行台旧人,也兼用部分尚书旧吏比方说张异、孙珍等。

    地方行政暂且从旧,但裴该与群臣商议,谋划在天下大定后,情势许可下,恢复前汉之制,即废州而只设郡、县二级;但将部分人口繁盛、地位重要的郡改称为州,比普通的郡要高上半级。譬如改京兆为雍州、河南为洛州、河东为汾州、河内为沁州、荥阳为郑州、陈留为汴州、颍川为许州、魏郡为魏州、范阳为涿州、汉中为梁州、蜀郡为益州、江陵为荆州、丹阳为扬州……等等。

    州命刺史,正从五品;郡命太守,正从六品,县不分大小,一律任命县令,自从六品而至正八品。县下更分一都多乡,朝廷直命亭长,为正从九品。

    此外议在州郡上再设监察道,由御史省外派按察御史(正从七品),负责一道官吏之督责及民风之访察一如汉之刺史、唐之黜陟使、明前期之巡抚。

    将以旧雍、秦二州并汉中郡为陕西道;凉州为平凉道;以梁(除汉中郡)、益二州为巴蜀道;黄河、太行之间为山西道;黄河以南的司、兖、豫三州为河南道;黄河以北、太行以东为河北道;幽州东部及平州为辽宁道;青州为山东道;徐州为淮东道;荆州为湖北道;湘州为湖南道;扬州为江南道;江州为江西道;广州为广东道;交州为广西道;宁州为云南道;待收西域,则拟定其名为新疆道。

    多数都是因为裴该执意,起了近似于穿越前的省名,他本人会觉得亲切一些,使用起来也方便一些。

    如上所述,彻底罢废秩禄制,凡官员皆以品级以别高下,自正一品至从九品,总计十八阶,职事则随才录用,或从闲入剧,或去高就卑,迁从出入,参差不定。其职事高者称“守”,职事卑者称“行”。其武品十八阶各有名号,是为军衔,分别为元帅、元戎、大将、上将、中将、少将、大校、上校、中校、少校、大尉、上尉、中尉、少尉、大士、上士、中士、少士。

    目前唯祖逖为最高品的元帅,陶侃都只是元戎而已。

    文武官员,其高品(三品以上)者别有散官,加之本品之上,以示尊崇。如文官正一品为上公,即太师、太傅、太保;从一品为公,即少师、少傅、少保;正二品比公,司徒、司空、仪同三司;从二品为上卿,光禄大夫、散骑常侍、特进;正三品为卿,太常、光禄勋、卫尉;从三品比卿,太仆、廷尉、少府。

    武官正一品为上柱国、大将军、太尉;从一品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正二品柱国将军、辅国将军、冠军将军;从二品领军将军、护军将军、抚军将军;正三品镇军将军、龙骧将军、虎威将军;从三品都护将军、讨逆将军、破虏将军多循旧称,但因裴该久任晋之大司马,故不命,而改称为“上柱国”。祖逖即为上柱国,陶侃为骠骑将军。

    爵分八等,唯同姓始可封王,设亲王、郡王两等;异姓则公侯,设郡公、县公、县侯、亭侯四等,各有食邑,受所封郡、县、亭(亲王食州)赋税的十分之一。其它尚有无食邑之散爵两等,为伯与子,各领俸而已。王、公皆不就国,不开幕,不理民,不领军。

    但就理论上而言,即便裴嶷、裴诜等虽为同姓,终究血缘疏隔,几出五服之外,故而暂且无人得以封王。裴嶷、裴粹两支诸裴皆封为郡、县公裴嶷以兄子裴开为嗣,裴粹以长子裴诜为嗣,故此二人不封。外姓唯祖逖、荀崧、陶侃、荀组、王卓五人为郡公,华恒、卞、郗鉴三人为县公,余皆侯、伯、子等。

    别封司马睿为吴县公,刘琨为涿县公,张为福禄(酒泉郡治)公,周访为南郑公,王敦为彭泽公,至于他们受不受的(也包括卞望之),暂且另说。

    至于服制,裴该不顾群臣反对,大幅度删繁就简,四时祭服唯用一套,天子九章十二旒、诸王七章九旒,公侯五章七旒,伯子三章五旒,以下皆无章无旒。

    朝服则罢高山、獬豸诸冠,文臣并用进贤冠,着锦袍。天子冠五梁;王公冠四梁,佩玉蝉,围饰玉带,紫绶金章,或准用玉印;三品以上文臣冠三梁,佩金蝉,围饰金带,紫绶金章;五品以上文臣冠二梁,佩银蝉,围饰银带,赤绶银章;七品以上文臣冠单梁,不佩蝉,围素革带,墨绶铜章;七品以下戴介帻,无绶、铁章。

    武官依品,带、绶、章与文臣相同,但戴皮弁或平上帻,着褶源于胡服,为便骑射也且弁、盔上不饰蝉,而以其它饰品标示军衔:元帅、元戎弁饰两柄交叉金钺;将级弁饰一到四枚金星;校级弁饰一到四枚银星;尉级戴平上帻,饰一到四枚铜扣;士级亦平上帻,无饰,唯袖标上以一到四横道来标志上下。

    裴该本人,除非大朝或祭日,则往往不戴进贤冠,不着衮衣或锦袍,而戴垂脚的乌纱帽,着褶,且登靴见人。在群臣看来,是天下尚未底定,故此着戎服以示不忘武事也;其实裴该本人仅仅是觉得这么穿着简单,且便于活动而已,倘若还有另一个穿越者,乍一瞧过去,或许会把他当成唐宋士人……

    至于上行下效,此等简单方便的服饰逐渐流行,则属后话了。

    (第十二卷“丈夫北击胡”终)

第一章、天梯山的妖人

    华靖德元年二月,吏部勋封司丞张异乘车抵达凉州治所姑臧。

    张子奇此来,自然是奉了皇帝裴该之命,西行封拜故晋凉州牧张寔的。事先便已有消息传至凉州,云天子禅让,大司马裴该践祚,张寔乃召集群僚商议,众人或云当从新朝,或云当守旧朔,莫衷一是。张安逊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因而不便遽见张异,便托辞染病,命其弟张茂出城去迎接华使。

    张茂张成逊将张异迎入馆驿之中,盛情款待,趁机探问洛中情势。张异自也早有准备,挑一些好话说了,张茂旋问:“大司……华天子遣君来,欲封家兄何职啊?”

    张异也不隐瞒,便即回答道:“拜张公从一品加少傅、使持节、都督凉州诸军事、凉州牧,封福禄县公。”随即将新朝的官品制度,大致向张茂解释一番。

    张茂得了确信,便待归禀其兄张寔,张异却又加通告道:“天子尚有二语,使异传达于少傅。”

    “未知何语啊?茂自当先为通传。”

    张异便道:“其一语,凉州各郡县守令如旧,少傅府中将吏,可具名册,表列功勋,朝廷自然皆有封赏……”我这回来主要是封拜张寔一人,朝廷对于你们凉州内部人员安排并不怎么了解,所以请你们自己上表,自然一个都不会落下,人人都有显官做。

    “其二语,请少傅谨守凉州,为国家西屏,若军政事不甚烦剧,还望命车归洛,天子欲当面嘉勉少傅也。”

    张茂拱手而退,匆匆入州署来见其兄张寔,把张异的言辞备悉陈述了一番。中督护氾瑗便道:“华天子甚重明公,官、爵皆列二等,且使明公继守凉州——恳请明公即刻往见使臣,受诏听命。”

    建威将军、西海太守张肃呵斥道:“氾君此言,何其无理!我张氏世为晋臣,先兄在时,便为国家守凉州,职贡不缺,如今岂能背晋而受伪华之职、爵呢?”他本是张寔的叔父,所言“先兄”,自然是指张寔亡父,前任凉州之主张轨了。

    氾瑗苦笑道:“张公,如此空泛之言,张公也曾说过多次,某亦驳过多次,无谓再言吧。”此人也是张轨时代的老臣,与前督护宋配二人实掌凉州军事,名高权重,在集团中说话的分量,其实比张肃要高得多。

    此前氾瑗就反复解释过,晋威已堕,晋祚必倾,这事儿谁都阻止不了。先公之所以坚奉晋朔,既抗胡汉、复拒司马保,那是因为除晋主外别无效忠的对象啊,而论实力、名望,又不足以自立之故。如今华晋禅代,明正言顺——就理论上来说,是司马邺主动让的,不是裴该伸手去抢的——那咱们又岂能不从华朝呢?

    你或许是真想继续奉晋之正朔呢,问题晋在何处啊?天子都禅了位了,你这份忠诚表给谁看?

    太府司马韩璞也道:“明公曾往榆中,会见裴大司马,立盟定约。因有此约,凉、秦、雍三州之间,守望相助,财货互通,亦已数岁。今若绝盟背约,华人必绝商贾往来,则凉州终究悬远,户口不蕃,耕地有限,势必蹙矣——还望明公三思。”

    张肃啐道:“一派胡言——裴该篡僭,便为寇仇,又岂是我家绝盟背约?!”

    张寔摆手道:“叔父暂息愤怒,兹事体大,自当听取众意。”随即转向张茂,问他:“成逊又如何说啊?”

    张茂拱手回答道:“愚弟不比叔父深明大义,而只能陈说利害。今我凉州与西域货殖,收获亦丰,何必仰赖秦、雍呢?裴文约东出践位,关中军多半从行,秦、雍两州相对空虚,而我有五万雄骑,自可叩关而入,料秦州不足定也。若定秦州,裴文约必然西归,则复洛中空虚,祖骠骑方慑于其势而屈从之,到时候或将据洛而反,阿兄与之东西呼应,裴文约必……”

    他话还没能说完,太府主簿马鲂就惊呼道:“张君慎勿作此言!秦州虽然空虚,游子远却善能抚戎,顷刻间而起十万戎兵不难也!”

    张茂瞪了他一眼:“马君且听我说完——我亦不言必取秦州,然以此可觇知天下大势。若秦州难定,或祖骠骑不起反心,阿兄再谋归华不难。终究羯贼尚在,裴文约方注目于东方,于西鄙只能羁縻而已。

    “然若阿兄就此从华,受其爵、职,今彼使张异来言,讽阿兄上洛觐见。阿兄不往,终不能释其疑,若往,或将留而不遣。倘若阿兄甘愿为窦融,则愚弟前言自可不取。”

    马鲂反驳道:“张君,若明公有割据之心,乃可自建正朔……只是以偏远之一州,拮抗天下,殊为不智。若无割据之心,天下行将归于一,凉州又岂有外于王化之理啊?父子相继而守一州,不过乱世中无奈之举,即便华不易晋,难道晋主底定四海后,就不会召明公入洛么?

    “明公就此受华爵、职,顺天应人,可望子孙永为华臣,山河带砺。若先绝之,华帝必恶明公;若复求之,天下将轻明公——窦融又岂是易做的?”

    张肃道:“裴该虽篡僭,丹阳王尚在建康、王镇南(王敦)在江州、刘司空(刘琨)在东北——孰云晋祚已终?天下事尚不可知,安逊实不宜遽受华禄啊。”顿了一顿,又道:“自然,发兵攻秦州,亦非善策。”

    开玩笑,如今兵权半在宋配、氾瑗手中,他们一个不肯站队,一个摆明车马要从华,内部尚且不稳之时,就南下作战?张成逊你长脑子了没有?!怪不得先兄虽然宠你,最终还是遗命你哥做继承人了……

    商量了半天,还是没有个最终结果,张寔只好说让我再想想,卿等且退吧。氾瑗出来后,便即寻到宋配,问道宋君始终缄口不言,则你究竟是怎么个主张,能不能先跟我透个底啊?

    宋配道:“今天下翻覆,如此大事,相关张氏荣辱、凉州兴衰,又岂能谋之于众?但在明公自决耳。明公若从华,我等自当追随,若仍奉晋朔,我等也将为之奋战,又何必哓哓不休呢?”

    氾瑗摇头道:“不然,我等受先公重恩,寄托腹心,当此兴衰荣辱之际,既有所想,又岂能缄口不言?倘若明公从了二公子之策,果真发兵攻掠秦州,难道宋君以为会有胜算吗?”

    宋配笑一笑:“先公在时,素重二公子,彼又焉能如此不智啊?不过想以此来谋夺兵柄罢了——君不闻马主簿才出言,二公子便即退缩,云不必夺取秦州,不过试探华人,以觇天下大势而已。

    “少主尚且冲幼,倘若凉州割裂于中国,则明公设有不讳,难以父子相继,自然兄终弟及。而若从华,自秦至徐皆已底定,羯贼既失太原,料亦不久,则华天子必召明公入觐,凉州基业,不复为张氏所有,明公自领显爵而立朝,二公子又何所得啊?以是不愿从华。然我料其南扰秦州之语,不过虚言罢了。”

    氾瑗垂首沉思,随即叹道:“宋君所言是也,然而……于此向背之际,宋君本心又如何哪?”

    宋配左右望望,随即凑近了压低声音说:“实不相瞒,北宫纯方有书信来,云已将凉州宿将,如我等之名,上奏华廷,天子寄望甚深。今华朝明别文武,却只与明公文官亚品,不与武品,是欲明公入觐后,留我等为国家守备西北,镇定羌戎,甚而进兵西域……”

    氾瑗闻言大喜,说:“果真如此,是我等既不负先公之恩,复不背明公之德,且亦有公侯之望……”顿了一顿,便即恳求道:“还望宋君开言,促成此事,凉州小大得安。”

    宋配摇头道:“明公之心,岂我等所可轻动者?欲说明公,唯须三人,但不知那三人肯是不肯了。”

    “是哪三人?”

    宋配掰着手指头说:“其一为麴公……”麴允、麴昌为裴该所逐后,一路逃奔凉州,就此寄食于张寔门下——“彼虽谋国无能,于西州却有名望,虽与华天子有仇,却不闻追讨之,则若肯游说明公,占得一个‘公’字。

    “其二为贾摹,为明公妻弟,虽然跋扈,明公久不忍加刑,则若肯听命游说,占得一个‘私’字。其三为天梯山刘弘,颇有道术,通天文,晓地理,百姓乐从,若肯说明公以天意向华,则可占一个‘人’字。若能公私兼顾,并顺天意人心,我料明公必肯听从。”

    氾瑗沉吟道:“如麴公、贾摹皆可,我等当亲往恳请,然而刘弘……宋君,此等蛊惑人心的妖人,岂可寄望啊?且闻刘弘曾有语,说‘天与我神玺,将王凉州。’其心叵测,不可信也。”

    宋配闻言吓了一跳,忙问:“果有此语么?我竟未曾听闻……”想了一想,说:“乃是牙门赵仰等日夕对我说刘弘法术精深,道德高尚……今日若非氾君点醒,几乎为彼等所惑!然亦可以此为名,搜捕刘弘,迫其向明公进言。”

    氾瑗点头道:“亦无不可。”随即说我这就派人去抓刘弘,然后咱们分头去游说麴允和贾摹吧。

    贾摹乃是凉州大姓,本为魏太尉贾诩之族,复攀附平阳贾氏,在西平、武威两郡势力莫大,张轨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为长子张寔迎娶了贾氏女,也就是贾摹之姐。此人并未于幕府中任职,而且恃强不法,但张寔念在亲眷的份上,多次对他网开一面。氾瑗跟他多少有些交情,于是自告奋勇去说贾摹。

    贾摹的庄院就在姑臧城外,氾瑗前往拜访,贾摹盛情迎入。寒暄过后,氾瑗就问了:“今华晋禅代之事,想必贾君已然听闻了吧?则以贾君看来,我凉州是归从于华为好啊,还是仍奉晋朔为好啊?”

    贾摹笑道:“方有客自南来,云今岁为靖德元年,不云晏平二年——仍奉晋朔?则晋在何处啊?”

    氾瑗闻言大喜,正准备开口请贾摹去跟他姐夫说道说道,还是赶紧从华为是,突然间门上来报:“方有快马前来传令,请氾将军急归城中。”

    氾瑗心说天都快黑了,急着传唤我进城,这是什么缘故啊?难道说,明公终于拿定了主意不成吗?急忙辞别贾摹,出门上马,随口问传令兵道:“可是明公亲命汝来的么?”那人摇头道:“乃是二公子命我前来,召唤氾将军。”

    氾瑗听了这话,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急忙勒住马,转过头来,厉声呵斥道:“既非明公召我,何言传令?!”传令兵当即滚鞍下马,拜倒在地,扬声道:“此中缘故,还请将军摒退众人,我方敢与将军语。”

    氾瑗伸手一按腰下佩刀,心说我也是战场上浴血厮杀出来的人啊,难道还怕你一个小兵不成么?便即以目示意,部曲们纷纷散开。随即传令兵略略直起膝来,把脑袋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氾瑗的脸色瞬间大变——

    他为了什么事情那么吃惊呢?原来就在片刻之前,张寔为奸人所刺,竟已殒命了!

    张安逊比原本历史上早死了四个月,不过死法还是一样的。

    刺杀他的凶手,乃是帐下督将阎沙和牙门赵仰,原本都是张寔的心腹,不过人若是被邪教洗了脑,那原本的忠心都会化为流水——阎、赵二人都是京兆人士,与妖人刘弘同乡,受其蛊惑,认为刘弘受天之命,当王凉州,于是便纠结了左右十数人,寻机欲杀害张寔,而拥刘弘为主。

    在原本历史上,此事为张茂所侦知,通报张寔,请求诛杀刘弘,张寔即命牙门将史初前往。阎、赵等人闻讯,欲图先发制人,乃悍然急入外寝,刺杀了张寔。史初既见刘弘,刘弘还笑呢,说:“使君已死,杀我何为?”史初大怒,割其舌而囚之……

    以为靠着一次暗杀行动,就能空手夺取整个凉州,这刘弘脑袋里也是有屎。当然啦,他背后是否还有主使,其间是否还有阴谋,那就谁都不知道了。

    裴该对此事还有大略的印象,因而前此榆中相会,就特意提醒过张寔,可惜张安逊没往心里去。因而在这条时间线上,张茂尚未察觉刘弘的奸谋,刘弘就跟党羽们说:“本拟使州中士庶上奏,使使君知民心所向,让凉州于我,奈何今华晋易代,若华天子不知我西州之情,册封使君,则使君有此为恃,必不肯让也。”

    阎沙、赵仰就此而提前了暗杀行动……

第二章、从凉州到汉中

    张异在馆驿中等着凉州张氏的消息,他倒是也不急,美酒得饮,佳肴得享,张氏送来的婢女也皆笑纳,过得真是无比舒服惬意。因为他知道这般大事,凉州上下肯定得开会商讨啊,哪怕经月不决,那也在情理之中。

    此番受命而来,其实是冒着很大风险的,因为万一张氏不肯归从于华,而仍奉晋朔,就有可能杀了他张子奇来祭旗。只是张异沉沦下僚已久,新朝肇建,便得以跃升六品当然是恩主王贡之赐啦于情自当肝脑涂地以报君王,于利则更知富贵险中求的道理,故此才冒险前来。张子奇难免会想啊,说不定我明天脑袋就要落地了,则不趁这最后的机会好好享受一番,更待何时?

    其间自然也想过出门去走走,看看西州风物,听听百姓的议论,可惜卫兵谨守各门,坚决不肯放其出入。

    张异本以为起码要等上三五天的,谁想翌日午后,便又见到了张茂。然而张茂这回不是公服来拜张成逊于晋也挂着征西将军的虚衔呢而穿着齐衰丧服……

    张异当场就惊了,心说齐衰在身,多半是为兄弟之丧……难道说你跟你哥于是否归晋意见相左,所以你把他给宰了不成么?!卧槽,我这一行,竟使凉州巨变,则不管事情成与不成,我是死是活,将来史书上都很有可能会落上一笔啊!

    急忙趋前探问,张茂流着泪,就把张遇害之事,大致说明了一遍。

    张殒命之时,其实瑗就已经派人去逮捕了刘弘,本意要挟他游说张从华,骤闻此讯,便急将那妖人给交了出来他若是在我手中有个好歹,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于是张肃、宋配等作主,将刘弘党羽百余人一并诛杀,并将刘弘车裂于市,剜心以祭张。

    通报完情况后,张茂就说了:“先兄遗子,年少未及冠,不能荷重任,是以群僚公举茂暂摄凉州……诏命乃不可受,还望张君归洛,向华天子奏明此事……”你是来册封我哥的,但我哥已经不在了,抱歉,让你白跑一趟。

    张异曾经依附王贡,于洛中暗自勾连群吏,也算是在秘密战线上奋斗过的,因此听了张茂的话,当即脑补出一万字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情节来……再一想,也说不定是凉州将吏,想利用此举来逃避及时表态?

    你们再怎么商议不决,顶多晾我一个月,总得给个明确回话吧。但若是因为张去世,就此把我打发回去,请天子重新下诏,来回起码得三个月……不,肯定是自己想多了,这路事儿太过匪夷所思,除非张原本就是个傀儡。然而张安逊是凉州将吏、豪门的提线木偶吗?怎么可能!

    特么的老子连殉国的心都有呢,偏偏没预见到会这样空手而归……

    于是先抚慰张茂几句,请他节哀顺变,随即话锋一转,婉转地请求对方表态:“我自可归洛,请朝廷别下诏命,然而凉州是否归从王化,还望张君……张公速下决断啊。张公自可暂摄凉州事,沿袭尊兄之爵、职,然亦须奉正朔,易冠服……”

    华朝的服制与晋朝不同,当然啦,文官主体还是传统的上衣下裳,头戴梁冠,但具体到配饰和服色,终究必须有所差别。汉魏以来,官员尤其是高级官员都备四时之服,其色各异,但最常穿着的,则是符合本朝德性的服色。比方说汉火德,着赭(大红色印染技术不过关,比较少见);魏土德,着黄;晋金德,着白。

    裴该践祚之后,嫌这种制度太过混乱,也不好看相固然四时祭祀,当穿应季服色,但平常的时候,有人穿德性之色,有人穿季节之色,朝堂上起码两色儿,多扎眼啊。因而只定一套公服。

    有人就此跳出来,说欲定服色,须先定德性,则我朝正水德,妥妥的跑不了啊,服色自当为黑,裴该倒也无可无不可。当然啦,官吏公服,不可能通体上下墨黑一片,就跟blackman似的,肯定有边、有纹、有绣,有别的杂色,因而根据裴该的审美,定下公服主要为黑、红两色,瞧着比较般配,也顺眼。

    张异的意思,官职可以暂摄,请朝廷再下新诏,但你们态度可得先确定吧,不可能拖着好几个月,服色和旗号全都不变,那成什么话啊?为了促使张茂速下决断,他还把随身携来赐给张的服、节、绶、印全都亮出来了,手捧印匣,对张茂说:“此即朝廷颁予尊兄之章,章不署名,张公先接亦可。”

    张茂注目在那黑红两色、边缘描金的木匣上,略一沉吟,便道:“章文为何?不知茂可能先览否?”

    张异说当然可以啊既然你哥不在了,凉州是你主事儿,你自然有资格瞧啦于是掀开印匣,请张茂双手将印章取出来看。张茂骤见其印,目光不禁一凝,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张于晋为西平公,当用紫绶金章,那枚印张茂自然也是常见的。按照当时的制度,唯天子玺或皇后、诸侯王之章准用玉,再加西州相对贫瘠,张氏父子又不好敛财,所以张茂平生只见过一次玉印

    那还是五年前的事情,兰池长赵的上军士张冰,据说偶得一方玉印,上有“皇帝玺”字样,特献于张。张茂与群臣皆贺,张却说:“我常忿袁本初之拟肘,诸君何忽有此言!”派人把那方玉玺送到长安去了。

    那时候,裴该方入关中,正打算去守备大荔城呢。

    可是如华制,王公亦可获准用玉印,因此裴该为了安抚张,特命以玉刻章,上作虎纽张茂因此而惊。他愣了一会儿,这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双手,从匣中取出玉印来,翻过来瞧瞧印文,上书“少傅凉州牧福禄公”八个篆字呀,还是为我哥量身定制的呢。

    就此婆娑良久,不忍放下。

    张异见此情状,心中不禁暗喜,便道:“张公何不受下此印?公既绍尊兄之志,想必朝廷也会将与尊兄的赐封,使张公承袭的吧。”

    张茂闻言,浑身一震,赶紧把玉印归回匣中,连称“不敢”。张异问说有什么不敢的?张茂道:“先兄自有子嗣,当承继福禄县公之爵,茂即暂领凉州牧,亦不敢横夺侄儿之爵也。”

    张异大喜道:“张公既领凉州,岂可无朝廷印章为凭啊?可代令侄暂用,我往洛中去,自然奏明天子,更封张公显爵,别镌玉印。”

    张茂既然说不敢横夺侄子的爵位,且自己只是暂时代领凉州牧之职,那就表明他承认华朝的官职和爵禄啦,这不就是委婉地表态了吗?

    正如宋配所言,其实张成逊也没有要跟司马家一条道走到黑的心思,他只是担心张父子从此富贵不替,自己却再无继承凉州之望了,久而久之,难免被边缘化。终究张曾经长期在洛阳任职,张轨一度犯病,口不能言,就让跟在身边儿的小儿子暂摄凉州,这便难免使张成逊起过夺嫡的心思。不过后来张回来了,张轨也明定其为继承人,张茂这才暂息野心。

    他此前只是想要利用兄长的兵威,迫使华朝给予张家更大利益,则自己有望分一杯羹罢了。可如今兄长横死,侄儿尚幼,群臣为了凉州的安泰,不管是从华派还是从晋派,全都推举他暂摄州事,则凉州既入掌中,自己还有必要再跟华朝顶牛吗?

    张成逊终究是在历史上被后裔尊奉为成王、太宗的遮奢人物,他怎么可能瞧不清楚形势呢?

    在张异来到姑臧之前,其实华朝的诏书便已先期送抵南郑了。

    周访的军事集团,势力比较小弱,虽经休补整训,也就两三万人而已,且军械物资,多数仰仗关中,要拿粮食跟裴家换,双方的交往由此非常密切。此外周访之婿陶瞻,又是陶侃长子,关中军尚有高乐居南郑,协助周士达练兵,因而在裴该想来,收服周访,应不为难。

    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轻慢了对方,因为根据陶侃所说,周士达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则若不肯礼敬之,恐生波折。华朝给周访的爵、职乃是:

    正二品大将加柱国将军、持节、都督梁益诸军事、梁州刺史,封南郑县公。

    同时受封的,还有陶瞻为汉中郡守,周抚为上校、护南蛮校尉。

    周士达盛情接待了使臣,却不言受诏与更易服色之事,只是先索来“柱国将军凉州刺史南郑公”的玉印,摆在案上,捻须而观。

    周抚、陶瞻等侍立两旁,等候良久,不见大人表态,不禁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周抚大着胆子先开口,拱手问道:“于华天子之诏,大人受不是受啊?若已定策,还望开教我等;若尚犹疑,亦可谘诹群下……”

    周访抬起眼来,瞥了瞥儿子,缓缓说道:“不急。”

    陶瞻苦笑道:“此事如何能说不急?”随即拱手:“家父亦有信来,云华天子对大人寄望甚殷,即将资助粮秣、器械,甚至调兵相助,以利大人平灭巴氐,规复西南。大人在汉中,直当氐寇,若无关中为其后盾,恐怕形势危殆,故而小婿以为……”

    周访一摆手,打断他的话,说:“形势如何,我难道会不知么?然而人生在世,实有知其不可为而必为之事,岂能专因形势而定进退?若云形势,昔胡势正炽之时,江南亦有杜等谋乱,难道要我降胡,或者去附杜不成么?大丈夫当先定谋,复经奋斗,或可逆势,即不可逆,死亦不惜;岂有见势俯仰,随风转圜之理啊?”

    周抚闻言便问:“则大人之意,是欲仍奉晋朔,与华反目了?”

    周士达冷笑一声,说:“我志在靖难,先剿流贼,复伐巴氐,所为天下人,又不是他司马家奴,何苦与之同殉?”

    二子尽皆茫然,说您又不打算因应形势而从华,又不愿意傍着司马家一条道走到黑,那究竟作何打算哪?其实您自己心里也还没有准主意呢吧?

    周访把身子朝后一仰,“哈哈”大笑道:“我早已定计,但有所待也。”我得等一个消息来,才能最终决定,是从华还是附晋。

    陶瞻就问了:“大人所言,莫非是建康的消息么?”司马邺既已退位,且除他之外,主支凋零,别支里威望最高、势力最强的就得算是丹阳王司马睿了。司马睿坐镇建康,名义上为江南之主,而华朝方图灭羯,一时间也打不过来,故此司马睿是很可能受群臣怂恿,践祚登基,以延续晋祚的,或者虽然挂着王号,却仍奉晋朔。

    就好比当年刘备在蜀中,自称汉中王。等到魏汉禅代,传言献帝已为曹丕所害,刘备即为之发丧,其后听说没那回事儿,刘协还好好地活着呢,被魏朝封为山阳王,但他仍然以绍续炎汉为名,自己践祚登基了。当时也有人劝,说皇帝尚在,不过为曹氏所挟,跟原本情势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大王您理当继续高举尊王大旗,而不宜自己上位啊,刘备却不搭理。

    如今司马睿虽然权柄下移,但论起他整个集团的势力来,并不比当年的刘备差,而论血缘,更比刘备要接近天家,那就很有可能在群臣的怂恿下践祚啊。不过司马睿向来忠厚,甚至有些软弱,或许不敢遽登大宝,但也未必肯奉华朝正朔,或许打算先划江而治,再因应天下情势之变化,决定自家的前途。

    那么丈人啊,你是不是在等建康的消息,看丹阳王如何表态呢?

    周访笑道:“建康何足为虑?我专待武昌之信也。”

    陶瞻闻言点头,心说原来如此王敦在武昌,手握重兵,倘若他不肯从华,则我家尚且有恃,可与之共保丹阳王;倘若王处仲也从了华了,建康政权便成空壳,那咱们也没必要坚持什么啦。

    谁想旋即便听周访手拍几案,冷哼一声,说:“若王敦从华,我便仍奉晋朔,若彼不从,我便受华爵、禄。总之势不与彼獠共戴天,况乎同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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