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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陌玉     盛世锦txt下载     盛世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五章 相信

    “阿锦!”

    刘子骞焦急的呼唤声也被淹没在了如潮的厮杀声里。

    此时的何梦锦也再没有闲暇顾及,更听不到他的话语,四面八方杀也杀不尽的刘家军已经将她和所有的侍卫们包裹。这些侍卫都是贺兰珏的精兵,不过才四千人,却能同如同虎狼之师的刘家军战斗这么久,而且每个人所斩杀的人数足以让刘武气到七窍流血。

    以她现在的情况,也只能勉强自保,而战斗之初能以一当百的侍卫们现在也渐渐露出疲态,毕竟是人,总有体力耗尽到达极限的时候。

    看着周遭目所能及的侍卫们一个个倒下,何梦锦心如刀绞。

    不远处,刘子骞一人挡下刘武的追击,毕竟是对上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下不了狠招,而刘武却似手上并未留情,几个划破寒风破山劈石的杀招悉数招呼在了他的身上,待何梦锦匆匆回身一瞥,只看到他一身的鲜血淋漓,肩头上还有一个正汩汩冒着血的窟窿。

    “子谦!”

    何梦锦惊呼,提剑劈开两个刺向她的士兵,就要回身向刘子骞的方向,却被秦书眼疾手快的拦住了。

    “孟公子,他是刘武三代单传的独子,无论如何刘武是决计不会伤他性命的,你这样的话,子谦公子等于白白受伤了,唯有你尽快脱险,才能让他的付出有价值,才能让兄弟们的付出有价值。”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秦书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何梦锦也如被人当头棒喝。瞬间清醒。

    而眼下,环顾四周,广平的侍卫们一个一个倒下,最初的四千多人。已经折损了大半,而离通往苍山的路却仍旧很远。

    分明只有百余米的距离,今日行来,却犹如隔了两座城池,隔了刀山火海,隔了生死茫茫。

    她再不能后退,正如秦书所言,否则的话,所有人的付出与牺牲都是白费了,想到此。何梦锦咬牙。转身。再不看身受重伤的刘子骞,而是提剑朝着苍山方向冲杀过去。

    提剑的手已经麻木,招式套路完全都已经顾不得。她此刻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停下,不能停下,她要活着,要带着这些侍卫活着冲杀出去。

    纷飞的血雨早已将她浑身上下染了个彻底,本是一身淡紫色长衫,而如今染了血色,看起来越发如同一株带着致命魅惑的罂粟。

    只是这罂粟带着如同修罗战神的狠辣与无情,每一剑挥出,就有数条鲜活的生命在她手中消失。

    她脸上再也看不到一点白皙的皮肤。腥红粘稠的血液自脸颊划过,落在干裂的唇畔,何梦锦也分不清那血的味道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手是痛的,脸上是痛的,背上,腿上……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痛的,她记不清自己到底伤在了哪里,到底伤了几处,强烈的求生意识支撑着她。

    她要活着,要看到二哥,要守着昕儿长大,还要在冲出这包围圈之后探查清楚为什么贺兰珏的援军没有来,为什么广平近在咫尺的援军亦没有来。

    她要问一句为什么。

    除了担忧之外,还要那么一丝一缕几乎要被自己的理智所忽视的害怕。

    是不是就如同这几日这些驻扎在城外的刘家军的士兵们大声讨论的,他们已经成了广平的弃子,为了保存实力为了不落入刘武在路上设好的陷阱,广平放弃了他们这四千将领,放弃了她?

    这个念头在心头一闪现,当即就被何梦锦否决。

    不会的,即便贺兰瑞会放弃,贺兰珏也不会。

    她相信。

    脑海里浮现那个无所不能的人,那个让人高山仰止永远尊贵从容的公子,那个问她是否愿意与他同葬皇陵的男子,那个连表白都是如此霸道的人。

    他怎么会不来呢?何梦锦抬手将刺向自己心口的一剑拨开,同时也将眼底酸涩的泪意逼回。

    生死关头,再容不得她心思不专注。

    随着侍卫们一个个倒下,眼看着就要到达包围圈的边缘,却在这个时候,与万军之中,听到一声响彻天际的呼啸。

    “射阵!”

    声音出自刚刚才一枪挑飞刘子骞的银枪并将之踩在脚下的刘武。

    这两个字一出,本是嘶吼声刀剑相击声充斥了的平城之外,顿时安静了不少。

    确切的说是何梦锦身遭的刘家军突然安静了,面前的阻挡被杀死之后,也未见有后续的士兵继续冲杀过来替补。

    相反,离的近的刘家军居然都主动的往后撤,将围困着何梦锦和剩下的不到一千广平侍卫的圈子扩大了些许。

    本是围困的密不透风的厮杀圈,在刘武那声呼啸之后,不过转瞬功夫,就流出了一大片空地,正正将何梦锦和剩下的侍卫留在了包围圈的正中。

    一见到此,何梦锦眉头一皱,就已经料到刘武要做什么了,她抬手一挥,对着秦书等人急声道:“快,他们要放箭。”

    说着,她已经抬手拉过一个反应动作稍慢一点的侍卫,朝前奔去。

    只是,仍旧是慢了。

    因为,如同漫天花雨的箭雨已经密密麻麻携带着铁血无情的寒风飞射了过来,为了将他们困的死死的,他们身遭的许多刘家军尚未撤离,就被刘武下令放的箭给一并射杀。

    最外围的刘家军倒下,接着是广平的侍卫们一个个倒下。

    何梦锦也站在最外面一层,但在箭雨飞射过来的瞬间,就被秦书连同几个将领合力将她拉到了最里层。

    没有人下令,甚至没有人打着商量。

    就在那箭雨飞射过来的瞬间,侍卫们竟然很有默契的一圈一圈组成了人肉盾牌,将何梦锦围的死死的。

    即使身手了得,即使骁勇善战,如今已经全部体力耗尽,又对上这天上地下避无可避的箭雨,再是铁打的侍卫也抗不住。

    最外围的侍卫一个个全身上下几乎都被那箭雨射穿,再找不到一处完整的皮肤。

    似是流不尽的血从口腔,从眼睛从鼻子里冒了出来,只不过眨眼的功夫,刚才还能同何梦锦交谈,还主动为她挡箭的侍卫们就已经如同一个个破烂不堪的布偶,再没有半点生机。

    而刘武的命令却没有停下,只听他带着无尽的恨意,森然道:“全部射杀。”

    “不要……求求你,不要……”

    极其虚弱的声音自地面上传来,虽然看不见人,但何梦锦听的出来,是刘子骞的声音,但刘武以及其部下此时哪里听的到他的话语,只这一声令下,比刚才更多的箭雨越发密集且凌厉的朝何梦锦等人飞射过来。

    “肉盾。”

    何梦锦抬手,尚且在试图摆脱左右两个将军的禁锢,只听秦书朗声道了这么两个字。

    接着出现的一幕,不仅让何梦锦惊讶,即便是对面的敌军,亦是一时反应不及,有些弓箭手甚至忘记了松开手中已经紧绷的弦。

    只见已经被插满箭雨没有半分生机的侍卫们动了,朝着包围圈外,朝着苍山的方向移动了。

    待所有人仔细看,才发现,不是已经死去了的侍卫们复活,而是内层的侍卫举着前面同胞的尸体,带着满腔的愤怒与恨意,各个红着眼睛,在没有护盾的情况下,用同伴的血肉之躯做挡箭牌。

    没有什么比这更震撼的了。

    没有什么比眼前这一幕更揪心更刺目的了。

    一起训练,一起上阵杀敌一起流血,一起大口吃饭大碗喝酒一起谈天说服胡吹海侃的兄弟,此时却为了能让更多的人活着出去为了能让孟锦活着出去,而不得不用他们已经死去的身体做着挡箭牌,这本身,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就是**与精神的双重折磨。

    何梦锦也完全愣住了,她本是要挣扎的力道也顷刻间散尽,自己也如同布偶一般,随着身遭护着她的侍卫们朝着右侧前行。

    之前一直禁锢着她的秦书和另外一名将军也在不知不觉中松开了手。

    反应过来的何梦锦右手紧紧按住剑柄,就连因为小指在战斗中被折断,此时用力而导致的蚀骨的疼痛也似没有察觉。

    她发誓,若她今日能活着出去,一定要让今日之事的始作俑者,李泽昭,付出代价。

    刘家军的箭雨停顿也只是片刻,尚未等到广平的侍卫们护着何梦锦走出包围,漫天的箭雨就再度飞射了过来。

    看着本就已经人数不多的侍卫们一个个倒下,何梦锦心如刀绞,她抬手撕下一角衣摆,将因为折断而有些扭曲的小指并拢在无名指旁,然后用布条紧紧的固定住。

    接着,她运气,提剑,带着不惧生死的决然纵身跳出侍卫们的保护圈,直接迎着漫天的箭雨朝刘家军冲去。

    而就在她跳出去的同时,包围着他们的刘家军的外围也出现了一股不小的骚动。

    全部心思都在如何杀死对面那个少年的刘武起初没有注意,等到身后的士兵汇报,他转身,才发现,秦川的方向正有一支队伍亦是同广平侍卫们一样,带着无惧无畏的士气,朝着这少年的方向冲杀过来。

第一百六十六章 生死攸关

    腾身正迎向箭雨的何梦锦的目光在看向冲杀过来的队伍时候,愣了愣。

    领头的那人已经格外的熟悉,那一袭淡蓝色衣衫犹如盈盈的春水,随着他每一个招式挥出,而荡漾出蔓延的暖意。

    即便隔着这么远,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何梦锦却似已经能在鼻尖上感受到那人如同四月里微雨梨花纷纷扬扬而散发的香味。

    李萧然。

    总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站在她身后。

    那样一个本是性子冷淡漠然的男子,却为了她,为了二哥,而付出了这么多,甚至就如此刻,就如许多个何梦锦生死关头,连性命都不要。

    在腾空看到李萧然的一瞬,何梦锦也将他所带的人马看了个仔细,右手臂上都绑了黑色的丝带,是茗记的属下绝对错不了,而且人数不会超过两千人。

    算行程,李萧然此时应该在护送了李泽宸到达秦川之后回来平城的路上,让何梦锦吃惊的不仅仅是他的提前回来,更多的是他能在得到消息之后能匆匆赶来相营救的同时,那般紧急的情况下还召集了这么多茗记的属下。

    这样惊人的速度,即便是这几日他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从秦川到这里也是赶不及。

    他是如何做到的?

    不过这千余人,又如何是刘武的敌手,看着他不顾一切的冲杀过来,何梦锦只恨不得一巴掌过去让他清醒清醒。所有人都往外突围,只恨不得能长了翅膀飞出刘武的包围圈,而他却是豁出性命的往里跳。

    在何梦锦看向他的瞬间,李萧然亦抬眸。对着她展颜一笑。

    那笑便如同梨花菲雨,只一瞬,就让人从头到脚沐浴在晨光的洗礼之下,甚至连身上刚才还随风翻卷的衣袂也似换了一曲温馨的曲调。

    不同于贺兰珏只一个回眸就惊艳了韶华春事的绝美,李萧然的笑容有着贺兰珏都没有的温暖与心安。

    何梦锦心头的担忧焦急也在同一瞬间,烟消云散。

    那人笑容温暖,融化了这肆掠刻骨的寒冷,也将所有的生死利害悉数驱散。

    即便被突然出现的李萧然惊讶到,何梦锦身上的动作却也没有迟缓,事实上。如同暴落梨花一般的箭羽也容不得她的动作有片刻停顿。

    只是。那般灵敏的闪避。到底比不过四面八方密集如麻的箭雨,何梦锦窜出去腾空的身子尚未到在刘家军里找到落脚点,左肩上就猛然传来了剧烈疼痛。不知道从哪个方位射来的箭雨穿透了整个肩胛骨,巨大的冲击力震的何梦锦在半空中的身形倒退了数米才落回到地上。

    “阿锦!”远处的李萧然一脚踢翻身前攻来的三人,一声心急如焚的呼唤脱口而出。

    但隔着刀光剑影的人潮,何梦锦哪里听的到,她的身子刚落地,接着就见铺天盖地的箭雨再度朝着她的落地点射来,好在侍卫们反应迅速,在见到何梦锦中箭后退的时候,就不顾生死的朝她的要落的地点奔去。

    她落地的瞬间,箭雨袭来。秦书带着的余下的才几百人的侍卫也奔赴了过来,密匝锋利的箭雨落了下来,却没有一支射中何梦锦。

    倒在地上被侍卫们围了个严实的何梦锦尚未来得及挣扎着爬起来,耳朵里就已经清晰的听到头顶上方不时传来的闷哼声。

    她甚至不敢去想那些声音是如何而来,有冰凉腥稠的液体滴落在脸颊上,并顺着脸颊一路流直嘴角,一缕腥甜就在喉头蔓延开来。

    那血却不是她的。

    何梦锦费力的抬起右手,将自己的身子撑起来,却是无论如何也推不开将她牢牢护卫在圈子里的侍卫们,直到耳畔的箭雨声停了,远处传来的厮杀声近了,光线被遮蔽的何梦锦的眼前突然开朗,正瞧见先前还在远处的李萧然此时已经带着茗记的属下们冲杀到了自己眼前,而那些用血肉之躯在箭雨落下来的一瞬间给她做了护盾的侍卫们才似是完成了最后的使命,一个个无声倒下。

    何梦锦眼睛酸胀的可怕,心就如同被人放在石碾上狠狠的一圈圈碾过,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没有一处不充斥着疼痛。

    看着这些到死都一直护着她,直到李萧然的到来才松了最后的精神力的侍卫们,看着他们一个个因为她而惨死的结局,她只觉得再没有词语能形容此时自己的心情,此痛,此恨,此刻骨,此生,再不能平复。

    “阿锦!”

    手臂上一股大力,接着后背心一暖,呆愣的她就已经被李萧然拉直身前,何梦锦也才反应过来,眼下的正在面对的情况,也才再度意识到,如果此时她软弱了,那么剩下的侍卫,还有李萧然,还有茗记的属下,都会因为她而丢掉性命。

    何梦锦恶狠狠的一咬牙,推开了李萧然试图保护她的怀抱。

    她不想成为旁人的负担,已经有这么多人为了她而丢了性命,她没有理由柔弱。

    左肩上的那一箭已经将她整个肩胛骨刺穿,如今整个左手甚至连动弹都动弹不得,何梦锦抬眸,对着李萧然道:“帮我。”

    说着,她的目光往下,瞥了一眼没入肩头的箭羽。

    闻言,李萧然看向何梦锦的神色里已经从最初的紧张焦急,多了几分疼痛与怜惜。

    何梦锦所指他自然在那一刹那就反应了过来,素来知道她性子执拗,认定了的东西,做了的决定就不会轻易更改,李萧然当下也不多言,提剑一挥,从自己衣摆上割裂了一长条布带,沉声道了一句:“忍着点。”

    言毕,他抬手,温柔的用布带将她的左手臂缚了几圈固定在她身前,利落的打了个死结,随即他眉峰一蹙,中指食指将没入何梦锦肩头的箭羽一夹,如玉的指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她身前以及穿透到背后的肩头齐齐折断。

    饶是他的手法已算的上极尽温柔且还是那般迅速,但是因为箭羽被折断的瞬间引起的震动,让没入肩头的残箭一震,何梦锦整个肩头便抑制不住的颤抖了起来,倒吸气的声音被李萧然听的分明。

    因为伤的太过严重,所以不能轻易拔箭,否则的话,在眼下这样的情况下,她即使不在乱军中被杀死,也会因为流血过多而死去。

    所以,只能用这种方法,让箭羽不那么碍事,只能用这种方法,让她再继续投入战斗而不成为别人的累赘,事实上她已经是所有人的累赘,何梦锦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是她的话,今日的这么多人就不会死,不会因为保护她而这样凄惨的死去。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她别无选择,眼下能做的,不过是豁出自己一腔热血,陪上自己这条性命,杀出一条血路。

    箭头被折断,何梦锦抬眸,对着李萧然报以感激的一笑,这一笑,才发现不光自己因为疼痛而浑身被冷汗打湿,李萧然的额头上,亦的冒出了豆大的汗水。

    何梦锦动了动嘴角,想说什么,却也知道眼下不是时候,她伸手一扬,将手中的剑挽了一个剑花,就掠过护卫着她身遭的广平侍卫和茗记属下,朝外面冲去。

    她都如此不屈不挠,不放弃,余下的人,也都跟着为之精神一震,因为疲惫和无力而渐渐放下的刀剑被再度横亘在了身前,带着不死不休的孤勇,朝包围圈冲杀过去。

    不远处,由刘家军最精锐的护卫层层拱卫着的刘武一直冷眼旁观着何梦锦一行,越往后,他的面色越阴沉,眼底的杀机也毫不隐藏的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看着那浑身浴血的少年即便身子已经撑到了极限,肩头又中了那么重的一箭却还能如此坚持,还能带着残余的部下杀死他这么多亲兵,叫他的脸色如何好的起来。

    刘武低头,将不解目光移向再度被捆绑的如同粽子一般,嘴巴也被堵得死死的已经被敲晕了的儿子,刘子骞,他完全想不懂,这个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何要如此维护一个不相干的人。

    他从小便对他言听计从,而所做之事亦是深的他心,这么些年来,他们父子唯一的一次争吵与裂痕,还是在何家被血洗之后,他事先隐瞒了他,后来得到消息的他愤怒抓狂的几乎要将整个将军府给拆了。

    那时候的神情,便是如同今日,不管不顾一切都要救下这少年一般。

    刘武忍不住皱眉,这少年同他到底是何渊源,要让他如此,不过不管为何,他今日一定要取了这少年的性命。

    想到此,刘武的目光环顾了四下,五万人马对敌四千,今日里竟然让他至少损失了近两万,这是在他带兵打仗了一生里从未有过的事情,无论如何,即便没有皇上那道必杀的命令,他也要取了这少年的性命才能解了他心头之恨,才能洗刷掉刘家军今日的耻辱。

    刘武将目光定格在似是不知疲惫的何梦锦身上,再看着她身遭不断倒下的,到现在还不到五百人的队伍,一抹狠戾的笑容便浮现在了他的脸上。

第一百六十七章 铭心刻骨

    要死了吗?

    或许是吧。

    何梦锦已近机械的挥动着手中的剑,最初还能凭借身手的灵敏巧妙的避过四面八方无处不在的暗招,而今也只能险险招架的份儿,最要命的是不止是肩膀中箭的位置被她动作牵引的钻心的痛,现在她浑身上下的伤口多到她自己也擦觉不到到底有多少,那不断流出的血液让她随着时间的流逝整个人也发的无力。

    浑身都是痛的,浑身都是伤痕,即便身边有秦书,李萧然护卫,但因为一直顾着她,两人的体力也很快到达极限,每帮何梦锦挡一招,自己就会负伤一两道口子。

    身边的侍卫以及茗记的属下也在一个个倒下,最初的四千多侍卫以及茗记千余人,如今放眼整个战场,加起来已经不到一百人。

    抬头看了一眼他们要突围的方向,依然那般遥远,这条杀出重围的路似是没有尽头,何梦锦奋力的挥出一剑,有些绝望的眨了眨眼睛。

    见他们几人体力不支,余下的侍卫和茗记属下努力的集中在了一起,拱卫在他们三人身前,好让他们有暂时的歇息。

    何梦锦以剑支地,抬眸看了一眼秦书,这位不过二十来岁的青年将军,本是一身飒爽的英姿,性格腼腆,笑起来的时候还带着阳光的味道,此时亦是浑身浴血,若不是一直跟她并肩作战,何梦锦很难一眼认出他来。

    “秦将军,我们最终还是要死在这里,”何梦锦费力的眨了眨凝结了血珠子的睫毛,有些愧疚道:“对不住。”

    闻言,同样体力不支的秦书一怔,当即就要费力的跪下有些惶恐的行礼,却被何梦锦抬手打断,他道:“孟公子何出此言,我们兄弟是奉公子的命令来保护孟公子周全,如今让您身陷险境本就是我们兄弟万死难辞其咎。”

    他如此一说。何梦锦也不好再说什么。更何况眼下再多的言辞也是苍白。

    她转首,看向李萧然,本是想同他说什么,还未开口就觉得,她要说什么,想的是什么他都明白,她和李萧然之间其实并不需要多余的言语,而同时,她的目光掠过李萧然,发现自刚才秦书的那一番话之后。李萧然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见何梦锦看向他。他才回过神来的对着她悠悠一笑,满身的血污,因为他这一笑,便如同盛开在腊月里最盛的红梅,带着碎冰傲雪的暖意。

    跟他相熟这么多年,何梦锦自然看出他异样的神色,“萧然。你是不是有话在犹豫着,要不要说?”

    李萧然微微侧首,看向不远处正冷冷的看着他们的刘武,再看了一眼周围的厮杀,用他已经沙哑的嗓音道:“没有。”

    他这般神色,就是有话藏在心底,何梦锦靠近了些许,叹息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打算瞒着我吗?”

    言罢。她抬头看天,将翻滚到眼睑的泪意生生逼回。

    冬日的天空本该是一片透不开云层的朦胧,此时这片朦胧里却似被人染上了腥红的颜色。

    血色的天空已经将无情且绝望的杀戮映射的分明。

    对于李萧然欲言又止的话,在她心底早已有了答案,只是此时看他表情,这呼之欲出的答案,依然在瞬间将她的整个心防击了个粉碎。

    沉默良久,未等李萧然开口,何梦锦先道:“他并没有派援军是吗?”

    李萧然默然。

    何梦锦转身,继续看着他的表情,道:“按他的能力,应该已经平定了三番,自身无恙是吗?”

    李萧然依然沉默。

    如此,却换的何梦锦差点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好让自己不至于因为心碎失望而痛哭出来,也换得一旁的秦书呆若木鸡。

    “还有呢?”何梦锦几乎是用牙齿抵着舌尖吐出这么几个字,“还有。”

    虽然李萧然什么都没说,但看他的神情,何梦锦也猜到,不仅于此。

    看着何梦锦近乎固执的追问,李萧然蹙起的眉越发紧了,他慎重的看了何梦锦一眼,最终似是下了决心一般,咬牙道:“贺兰二公子下月初六迎娶北齐建宁公主的事情,这两天已经传遍整个大汉了。”

    轰隆。

    犹如一道惊雷在那一瞬间在脑海里炸开,因为那短短的一句话,她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坚持顷刻间化为粉末。

    脑海里只有那句,贺兰二公子下月初六迎娶建宁公主。

    贺兰珏,下月初六,建宁公主。

    仅仅几个词语,就如同一道魔咒,不停的在脑海里循环,带着堪比这无情战场上的刀剑还要凌厉的杀招,一遍遍,一刀刀凌迟她的心。

    天下之大,却还没有哪个有本事能将这等事情造谣,也没有哪个能迫使他应下,何梦锦明白,李萧然说的,是真的。

    她就说,为何援军迟迟没有到来,她就说,聪明如同贺兰珏怎么会有失算的时候,她就说,刘武能这般有恃无恐。

    却原来,这里早已经是他的弃子。

    平城四周地势险恶,易守难攻,刘武在通往平城的路上设下了伏兵,即便他来营救,也是很棘手的事情,而且还要牺牲大量的人马。

    这样划不来的事情,按理,也不是他会做的。

    所以,她理所当然的成了弃子。

    弃子。

    几天来不敢想的答案,此时就这般无情且清晰的摆在自己眼前,何梦锦直觉想笑,笑自己的可笑,笑自己的无知,笑自己的自以为是,笑自己的信以为真,但那笑容还未至嘴边,就化作了奔涌的泪意夺眶而出。

    她以为她未曾动心,她以为她将自己的一颗心保存的完好,直到这一刻,自以为的宫墙壁垒土崩瓦解,她才看清,她的心里,早已经满满的都是他。

    她还在等着他的援军,还在心急如焚的担心他遇到不测或是身陷险境,却原来,换得弃子的真相,而他却即将迎娶北齐最为尊贵的公主。

    何梦锦猛的一抬头,想再度将眼底的泪水逼回,只是这一次却没有丝毫效果,那奔涌而出的泪水犹如决了堤的洪流,在她满是血水的脸上流淌出触目惊心的血色痕迹。

    彼时不经意,此时却惊心。

    她犹记得初见,那人一袭月白色衣袍,漠然且尊贵的坐在轮椅上,隔着数米远的距离,目光淡淡的看向她。

    她犹记得,在恒阳街头,她拦了信陵小侯爷的马,那人自马车上从容而来,那只掀开帘子的手便将他的夺目风华演绎了彻底。

    她犹记得,他为了保护自己以萧冷身份出现,在昌邑王府;扮林昌永,在江陵王府,这些最危急的关头,他都没有丢下她,而是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霸气,护卫在她身前。

    贺兰珏说她是没有心的,只有这一刻的她自己才知道,自己的这颗心如今碎的有多么彻底。

    她一直自欺欺人的以为自己不动心,就可以不痛心,怎料到,这颗心早已经不属于自己,以至于从何时开始,她都说不清。

    或许,是江陵府,同他假扮夫妻二人,面对李泽宸的威胁,他至始至终都那般贴心且周全的保护。

    或许,是京都,在沈相府竹林密室,自他用带着薄凉的指尖在她掌心写下片语之言开始。

    或许,是千落寺,芙蕖畔,那一夜优雅唯美的琴音溶入了她的心间,至此都难以忘却。

    或许,是更早,初见时,她莽撞且慌乱的将他扑倒,那人比日月星光都璀璨的眸子就这样映入了她的眼帘,映入了她的心。

    你可愿意,百年之后陪我葬于皇陵。

    当时的话语,她只当是一句没有听懂的戏言,一遍遍告诫自己,不敢相信,不能相信,却原来这句话依然能成为绞碎她的心的最锋利的刀刃。

    往日往日的只言片语,零零碎碎的片段,此时都化作锋利尖锐的针,深深刺痛她的每一处神经,每一寸肌肤。

    明白了心,却也同时再碎了心。

    何梦锦如石雕一般,伫立在原地。

    周遭所有的景物都没有了色彩,厮杀声听不到,近在眼前的死亡感觉不到,浑身上下的疼痛感觉不到。

    她的整个人,在李萧然的那句话出口之后,就如同被抽离了灵魂。

    “阿锦,”只剩下躯壳的何梦锦看的李萧然一阵揪心的痛,他下意识的将何梦锦一揽,环过她的肩,温柔道:“阿锦,你还有我。”

    肩头上的温暖,抵不过现实的冰冷寒冷,却也让何梦锦找回了心神,她有些感激的想朝李萧然笑笑以示无碍,嘴角却已经僵硬到不听使唤,即便看不到自己此时的容颜,她也知道,那一抹笑容却是比哭都难看。

    而这时候,刚才还剩下几十人的护卫们已经剩下屈指可数的十几人在战斗。

    刘武这时候似是也并不着急一下子杀死何梦锦一般,他对着围攻着的士兵抬了抬手,本是将他们围困的密不透风的厮杀圈顿时被放大了许多,形成了一个足有数十米的包围圈。

    圈的中心是何梦锦,李萧然,秦书以及剩下的不到十名的属下。

第一百六十八章 心急如焚

    “还要抵抗到底吗?”刘武冰冷的面色,罩着一层阴郁的杀气,说这话的时候还带了几分笑意,看起来,格外的刺目。

    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想起爹娘惨死在他手上的情形,何梦锦恨不得冲上前去亲手结果了他。

    重生一世,她发誓要报仇,要让那些人都付出代价,而今,那刽子手就站在自己眼前,她却什么也不能做,还只能任人宰割,何梦锦心头就翻滚着一阵耻辱和恨意。

    努力平复了心头翻涌的气血,何梦锦撑着剑上前一步,朗声道:“除了抵抗,难道刘将军还会给我们别的活路?”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嘴角也微微上扬,带上了几分嘲讽与不屈。

    身体早已经到达极限,此时能勉强用剑支撑着已经算是奇迹,即便如此,何梦锦仍旧不想被刘武羞辱。

    “死到临头还嘴硬,你倒是还有几分骨气,”刘武泠泠的说道,但语气却并没有半分温度:“如果你现在跪地求饶的话,我可以考虑给你一个全尸。”

    此言一出,换的何梦锦身侧一片咬牙切齿的声音,何梦锦却似根本不放在心上,反倒灿然的一笑道:“横竖都是一死,死的好看一点和死的四分五裂有什么区别吗?”

    面色上从容镇定,却没有人看到这一刻何梦锦心底深处涌出的一片慌乱。

    刘武的话让她想到了一点,顷刻间,让她整个身子一片冰凉,如坠冰窟。

    四五千人都不能突破的包围圈,如今要他们数十人面对,此情此景,已经明确的告诉她,再难逃一死,虽然自踏出城门的那一刻,她就做好的死亡的准备。却独独忽略了一点。

    她是女子。

    若是这一具皮囊落如恨之入骨的刘武手中。会是什么下场?

    即便说着死的好看和死的四分五裂没有区别的话语,但是一想到死后可能会受到的屈辱,何梦锦的冷汗就跟着冒了出来,只一瞬间就打湿了衣衫。

    接下来刘武的话更是将她打入阿鼻地狱。

    只听他笑道:“本将突然改变注意了,在你受尽折磨之前,偏不让你死。”

    说罢,他抬手一招,包围圈外的刘家军就结成一队队朝何梦锦等人冲杀了过来。

    不同于之前你死我活的打法,这一次他们下手并不见有多狠戾,似是打定注意要将何梦锦等人的最后一丝力气磨掉。然后活捉了他们一般。

    对此,何梦锦虽然心如明镜。却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已经没有了生路,与其被捉住要受尽百般凌辱,她宁愿再此之前了结了自己。

    想到此,她费力的抬剑将面前那名士兵挑开,同时剑锋一转,就要顺势朝着自己的颈部挥去。

    “阿锦!”

    “杀!”

    那一瞬间,与近处的李萧然声嘶力竭的吼声一同响起来的。是撼天动地的冲杀声。

    即将划破脖颈的剑锋被李萧然打偏,何梦锦一怔,目光看向远方,那震天动地的嘶吼声传来的方向。

    同时,刘武以及所有刘家军的将领齐齐回首,看向身后,通往苍山的方向。

    在看到一片遮云蔽日的墨色翻涌过来的时候,何梦锦呆了,刘武亦是呆了。

    那支声势浩大的队伍携带着雷霆之势而来。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由远处的路口奔涌至刘家军面前,迅速的投入到厮杀之中。

    那些刘武一手训练出来的精兵,他引以为傲的刘家军,在那些墨色铁骑之下如同砍瓜切菜一般轻松。

    前来的队伍一律是墨色的铠甲,腰际皆绑缚红色的腰带标记,这样强大的气场,这样独一无二的装束,天下间也唯有被奉之为战神的唐铮的靖军才有的。

    在看到领先的那一人,清俊的五官,带着鲜少的紧张神态,何梦锦只差没有惊呼出来,小五。

    话唠子小五。

    在何梦锦看向他的同时,他也找到了何梦锦等人的方向,当下狠夹马腹,樱枪直指何梦锦的位置。

    刘武也很快反应了过来,当下指挥属下直接取何梦锦等人的性命。

    有了救兵,等同于又重新点燃了希望,余下的所有人本是已经到达极限的身体此时又如同被注入了活力,已经死去的心,也跟着在这一刻被点燃。

    而外围的小五虽然距离包围中心的尚有一段距离,但在刘家军攻击的同时,他抬手一挥,朗声道:“弓箭!”

    言罢,墨色的铁骑之后同时飞射上千支带着凌厉狠辣的箭雨,直朝着攻向何梦锦等人的刘家军射去。

    这一招虽然几次都险些让自己人中箭,但也算是为小五等人的营救最大程度的争取了时间。

    眼见着小五的队伍越杀越近,刘武面色一沉,直接拿过身边将士别在腰际的弓箭。

    搭弓,上箭,放弦。

    只一瞬间,那携带着千钧之力的箭羽穿越数百个士兵头顶直接朝着何梦锦飞射而来。

    何梦锦感觉到了,亦看到了,但此时累到极点的身子再也没有那般灵敏能闪避的开。

    李萧然看到了,但眼下的他连抬手都费力,更难将何梦锦推开。

    在那箭射过来不到半米距离的瞬间,他索性身子一翻,直接挡在了何梦锦身前,何梦锦抬手想推开他,却已经赶不及。

    就在她痛苦绝望紧张的就要闭上眼睛的一瞬,那即将射入李萧然胸膛的箭被从侧面突然飞射出来的一支箭以更为凌厉的速度给射向了一旁,深深的钉到了地上。

    何梦锦顺着那箭羽的方向看去,正见小五松了一口气似的丢下弓,双手一展,便如同展开翅膀的雄鹰一般,朝她这里飞掠而来。

    同小五切磋过很多次,却没有领教过他的箭术,只这惊险时候的一瞥,已经能让何梦锦惊讶,让刘武惊心,要是换做唐铮,又该是何等的威力惊人?

    想想,何梦锦就觉得不可思议,而这时候,她也才发现,在靖军中只看到小五,并不见有唐铮的踪迹。

    如果一开始没有看到他,她还可以理解为因为人多她没有看清,可是,这个时候了,还没有找到他,只有小五,是不是说明他没有来?

    一想到这里,何梦锦刚刚放松下来的心弦立马又是一紧。

    刘武既然在实行围城之计,就一定会对广平的援军有所准备,至少沿途的陷阱和埋伏决计不会少。

    而在贺兰珏用两万奇兵绕过靖地出现在平城的之后,刘武不会没有想过广平的援军会再从苍山这条路赶过来。

    他既然能想到,这条路便定然是凶险万分。

    想到此,何梦锦喉头一紧,就要向已经冲杀过来的小五询问,只是她尚未开口,却听的刘武冷笑道:“靖王果然不愧是有战神的称号,但本将想,能在短时间内集结这么多精兵,还能过了笼月谷,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吧?”

    闻言,小五紧绷的面色一沉,那一抹焦急的神色让何梦锦看的仔细。

    只听小五道:“这一点还不劳烦刘将军操心,眼下您该考虑的是从原路逃出,还是从秦川的方向逃离,要知道我靖军对你刘家军本就是以一当十,更何况眼下你才不过一万人,而我,足有两万。”

    刘武所带的五万刘家军在同何梦锦死战的时候,已经折损了大半,小五所说的话不假,眼下,若刘武不撤的话,等待他的只有全军覆没。

    刘武也不是傻子,在看到靖军已经牢牢的将何梦锦等人护卫在了当中就已经明白了,再想杀这少年已经是不可能的,当下就指挥了余下的部队朝着秦川的方向撤去。

    对此,何梦锦心头的那个弦非但没有放松反倒越发紧绷在一起,她也顾不得自己浑身的伤浑身的痛,几步上前,扯过小五急急道:“到底怎么回事?”

    刘家军已然不是对手,继续杀下去的话,将之覆灭了也并不是什么难事,而小五却要如此一说,警示刘武撤退,而同时对其的撤离并不追击就一定是有原因的,而那原因何梦锦隐隐有几分猜测。

    见状,小五手中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他抬头看着刘武撤退的方向,沉声道:“王爷还在笼月谷里,他为了争取时间,让我带了两万人前来,自己……只留了不到一千人断后。”

    说到最后,小五的声音已经带着几分沙哑。

    少年时候就陪同唐铮征战沙场,单队闯敌营亦是有他的份,而那个在他心中如同神祗一般存在的主子,能让他如此的担忧,也让何梦锦的一颗心跟着提到了嗓子。

    刘武敢这般有恃无恐的在平城之外设下包围圈,那么对笼月谷的埋伏就一定不会简单!

    而唐铮,只带了不到一千人。

    光是想想,何梦锦就觉得心头一阵窒息,不等小五开口,亦不等刘家军最后的残兵撤退,她直接一把抢过身边一人的马,拼尽全力的爬上马,也不勒马缰,直接用手中的剑朝着马背就是一剑。

    马儿吃痛,伴随着一声长鸣嘶吼,就是一阵发了飙似的朝着何梦锦缰绳牵引着的方向狂奔而去。

第一百六十九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因为体力耗尽又身负重伤,如今爬上马背已经是勉强,而这马狂奔的劲头险些将何梦锦给甩飞了出去。

    即便这样,她仍旧不停的挥着缰绳催马前行,仿佛不知道疼痛一般,将粗糙的缰绳一圈又一圈的死死的缠在自己的手腕上,同时匍匐着身子,整个人的重心几乎都是贴在马背上。

    她刚飞奔而去,其他人动作亦是不慢,紧跟着就飞身上了马。

    一路朝着笼月谷前行,越走,何梦锦的一颗心头的焦躁与担忧就越多一分。

    沿途都没有遇到赶赴过来的唐铮,更没有遇到追击而来的刘武的伏兵!

    已经过去这么久,唐铮所带的一千人又怎么可能拖得住刘武胸有成竹的重兵伏击!

    一想到可能会发生的多种可能,一想到那个总是带着几分戏虐笑意带着几分游戏人间的痞气的男子,何梦锦心乱如麻,从不信神佛的她在心头无数遍祈求。

    一路踏着带着寒意森凉的官道前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又改走蜿蜒曲折的小道大半个时辰,才刚远远能看到笼月谷的谷口,就已经能清晰的听到谷内传来的厮杀声。

    在听到那些声音的一瞬间,何梦锦整个人一怔,说不出的欣喜与感激顷刻间化为夺眶而出的泪意,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同时,她手上的动作也不慢,越发急促的催着战马前行。

    饶过了沿途蜿蜒的山崖,笼月谷的谷口终于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在看到眼前的情况时候,第一个到达谷口的何梦锦险些落下马来。

    只见并不宽阔的谷口此时竟然被两边料峭的山崖上倒压下来的岩石土堆树木堵得死死的。而谷内的厮杀声也渐渐弱了下来。

    刚才远远尚且能听的清晰,此时只距离这么一座土石墙之隔竟然听的越发模糊。

    跟着震住的是小五,是所有的唐军。

    “这是……”

    在看到这一幕的之后,他身子一窜,就从马背上腾身而起,直朝石墙飞奔而去,半空中响起他焦急无比的声音:“我们离开的时候都没有……怎么会这样……主子……主子……”

    那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唤久久的回荡在周遭的山谷之间。

    闻言。何梦锦一个不稳,直直的从马背上跌了下来,还是尾随而来的李萧然眼疾手快的飞身过来,稳稳的接住了她。

    到底是怎样的功夫和力量,能将这山谷摧毁成这样。能想到用这种方式断了刘武的伏兵追击的路线。

    同时,也断了自己逃生的路。

    只为了给唐军争取更多的时间来救援自己!

    在抬眸看到谷崖底两侧明显的累积的刀痕和流火痕迹,何梦锦双唇颤抖着,再说不出半个字。

    两侧的山崖足有数十丈高,谷口两边的岩石又极为光滑,即便倾倒下这么大两片。依然不能供人落脚以便翻过这谷口,小五来回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好不容易站稳的何梦锦挣开李萧然的搀扶。直朝谷口奔去,试图运起她所能施展的全部功夫,却不料,到达极限的身体才刚腾起。就再不受她支配,直挺挺的摔到了地上。

    本就浑身是伤,被这样重重的一摔,何梦锦却也感觉不到丝毫的疼。

    时间再耽误不起,功夫如小五都不能跃过这堵死的入口,而这山谷口又是唯一的路,当下。不等命令,所有的靖军下了马就直奔谷口,举剑提枪直向那堵死的岩石砍去。

    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唐铮!”

    再次站稳的何梦锦让到了一边,贴着石壁,用尽自己全身力量对着谷口唤道:“唐铮!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活着!不许有事!”

    这是她第一次这般直接的唤他的名字。

    不许有事……

    最后一句话绕着山谷回荡连绵了许久才散去,而近在咫尺的谷内却已经一点声音都没有。

    最初的厮杀声没有了,马蹄声没有了,人声没有了。

    所有的一切,几乎都归为了沉寂。

    何梦锦背靠着着石壁,缓缓跪下身子,泪如泉涌,“一定会没事的,没事的。”

    她的眼睛却一瞬也不离开正手脚并用齐心协力开凿谷口的唐军。

    堵死的谷口很快被挖出一道豁口,在顺着那条豁口看过去,映入眼帘的一切惊呆了众人。

    没有厮杀。

    入目的是清一色的身着玄色铠甲的刘家军,以及地上堆积如山的尸骨,有唐军的,有刘家军的。

    所有的人的目光只在谷口被破开的一瞬有片刻的转移,旋即又落到一个点上。

    那目光里写满的,是畏惧,是崇拜,是悲戚。

    在看到众人目光的第一眼,何梦锦踏入豁口的步子一顿。

    再没有勇气踏出第二步。

    “唐铮?”

    何梦锦声音有些颤抖的唤了一句。

    没有人应声。

    对面刘武的伏兵里已经有人背过身去,似是不忍再看眼前的一幕。

    “唐铮?”

    何梦锦身子未动,又唤了一句。

    谷口破开的豁口很小,只容得下她一人进去,见她就站在豁口当中,不前进,亦不后退,这般痴傻的样子看的谷外心急火燎的小五忍不住催促道:“快!”

    这一个字仿佛让何梦锦从梦境中醒来,她死咬着唇角,豁然自破口处迈出最后一步,同时循着刘家军的目光转过身子看去。

    这一看,她便如同瞬间被人抽离了魂魄一般,僵硬在了原地。

    那里,哪里还是个人。

    一身几乎找不到一处完整的没有伤口的地方,胸口几处要害都被刀剑刺穿。膝盖上更是被数只箭羽贯穿。

    唐铮,他整个人,浑身上下都被已渐渐干涸的血液覆盖,那本是英俊的麦色的脸上也留下了数道刀痕。

    即便这样,他依旧站的笔直如山,依然横枪直指向对面,以捍卫者的姿态。守着这面堵死他生路的石壁。

    身前是堆叠如山的刘家军尸体,他就站在尸体上,宛若修罗,神祗。

    若不是在何梦锦出现的一瞬,他的睫毛动了动。整个人跟同石雕再没有半分区别。

    见到他一息尚存,何梦锦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个箭步踩着高高的尸体,登了上去,走近他。

    却不敢触碰他,她怕轻微的触动也会加剧他的疼痛。

    眼泪再也止不住。饶是她已经咬破了嘴角,却也没能让自己镇定半分。

    见唐铮半垂着眸子,嘴角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何梦锦赶忙将自己的耳朵凑近他的唇边,才听到他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道:“你的发带……又被我弄脏了……这辈子是不能赔了……下辈子……下辈子我再以身……相许……赔给你……可好……?”

    何梦锦低头,顺着他半垂着的眸子看下去。只见他胸口被刀剑割裂的铠甲处,有一角已经被血染红的布料漏了出来。

    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她双手颤抖的去取,无力的双手却半天也没能取出来。

    而唐铮,就在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没有了呼吸。

    何梦锦僵住了。

    腥红的发带被肆掠的风吹散了出来,她下意识的接住。

    上面歪歪扭扭的针线纹路。上面记载的点点滴滴顷刻间涌入她的眼帘。

    身后小五凄厉的呼唤她听不到,唐军与刘家军的血战她听不到,狂虐刺骨的风声她听不到。

    耳畔只响起那男子清朗的笑声。

    带着三分调戏,三分玩笑,三分痞气,还有一分她当时不明白的情愫。

    “弄污了公子的发带,在下是要赔偿的……你看,在下身无长物,也没有什么赔偿公子的,如此,不如这样,在下以身相许,权当赔偿。”

    他那笑声里的目光,宛若夜空里最为璀璨热烈的烟火,绚烂,夺目,照的见红尘里最为孤苦的沧桑,照的见这世上最为沉疴的阴暗。

    就是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男子,偏生总是带着游戏人间的痞气,偏生总是开些让她难为情的玩笑。

    她只当是玩笑。

    如今看来,那怎么可能是玩笑。

    他道:“靖王妃的位置只给你一个人留着。”

    他道:“若是你答应做我的王府,就是背对天下我也甘之如饴的,要不……王妃,咱们私奔吧!”

    对于她的身份,他道:“你虽都不愿意告诉我,但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女子身在这阴谋圈子里打滚,实在不易,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如果有需要,有麻烦,但请一定要告诉我。”

    面对贺兰珏,他道:“自己的王妃,自己当然得看着盯着瞧着护着,不然的话,指不定那一天本该是靖王妃的,就变成了猫王妃,狗王妃,蛾子妃,那我可是哭都没地方了。”

    虽然她从未开口向他要求过什么,但从来她遇到危险,他总是用尽全力的想要护她周全。

    她知道,她早该知道。

    在京都,被一纸皇命召入京都,本该是安稳待在靖地的他却不惜冒险远赴千里,化作仆从与她比邻,因为担心她的安危。

    在昌邑,对上李洛,知道她有危险,他不惜动用整个靖地的力量同昌邑王翻脸,陈兵昌邑边境施压,因为担心她的安危。

    如今,在这笼月谷里,用自己的性命做筹码,断送自己的退路,也要争取让唐军没有后顾之忧能早一点救出她,因为担心她的安危。

    虽然含沙射影着霸道,但他对她从来都是温柔的,带着笑意的妥帖。

    这样的男子,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你的发带……又被我弄脏了……这辈子是不能赔了……下辈子……下辈子我再以身……相许……赔给你……可好……?”

    泪眼婆娑中,他最后对她说的话萦绕在耳边,何梦锦依靠在身边已经比风雪还冷的人的身侧,垂眸看着掌心中,在寒风肆掠狂舞的由原本的紫色已经变成暗红色的发带,从牙齿缝里刻出一个字,回答道:“好。”

    身边的人却再也听不到。

第一百七十章 迟到

    何梦锦就这样,静静的依靠着他,不言不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畔的风声停了,战斗也已经结束。

    因为唐军带着一腔的刻骨恨意,又加之本就被唐铮的英勇硬朗所震撼,刘家军根本就没有丝毫的战斗意识,刚交手,就已经露出了败绩。

    领头的那将领当下便指挥着众人撤退。

    唐军哪里肯依,当即几位将领就率军追击而去,只有小五留了下来。

    看到那样子的靖王唐铮,看到那样子的何梦锦,他对着高高尸骨堆成的山上的他们,普通一声,跪了下来。

    素来话多爱笑爱闹的少年将军,就在这一刻泣不成声。

    何梦锦是被身后撼天动地的马蹄声惊醒了的。

    接着,他们背后这片被唐铮堵死的谷口,轰然一声倾塌了下来。

    遮天蔽日的粉尘散尽,也终于看得清来人的样子。

    清一色的藏蓝色衣袍的轻骑,黑压压的出现在何梦锦等人的眼里。

    不同于刘家军和唐军的铠甲装扮,来人皆是一身灵巧轻敏的装扮,能各个都如此强大的气场,敏捷的速度,这样子的队伍,放眼天下诸位藩王却还没有哪一家是如此。

    何梦锦不认得,却不代表身边没有人不知道。

    就在这些人出现在视野的同一瞬,一直跟随着何梦锦的秦书已经兴奋的唤道:“郑将军!”

    言罢,他那满是伤痕血污的脸转向何梦锦,欣喜道:“是郑将军,咱们广平的暗军,是公子派来救我们的人。”

    闻言,有些狐疑的何梦锦尚未开口。只见一只箭羽携着凌厉的杀气直向秦书射来。

    秦书尚且沉浸在喜悦里,哪里察觉到背后突然而至的杀招。

    在那箭羽穿膛而过的瞬间,他的笑意僵硬在了嘴角。

    在同刘家军两万人马血战的时候他没有死,却最终死在了昔日出生入死的同伴的箭下,叫他如何能相信。他奋力的转身,想要看清那人的样子,却最终只能倒在了血泊里。

    他眼底最后一抹能看见的画面。是血色里,那个拿着弓箭的郑奇再次举着弓箭对准何梦锦冷声道:“主子有令,杀无赦。”

    ……

    在看到郑奇的第一眼,何梦锦就只觉他不是来营救的,但这怀疑尚未出口,却不料他已经对秦书下了杀手。

    她的身子再运不了半分功夫,而小五和李萧然背对着他。都没能看见那支对着秦书飞射过来的箭。

    即便看见了。以那人的腕力。也是就不及。

    在郑奇再度拉弓,并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何梦锦就已经有些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同时,她将自己的身子转了转,用自己的身体替唐铮遮挡了些许。

    她不想让他再痛了。

    预想中的箭羽还未射,身后又传来了阵阵的马蹄声。是追击刘家军的唐军赶了回来。

    郑奇的弓弦尚未放手,唐军里就如同在平城之外小五关键时刻救下何梦锦一般,再度飞射出来漫天的箭羽,直向郑奇落去。

    这个时候,郑奇哪有不躲的道理,他这一躲,本身射向何梦锦的箭羽就偏离了原来的方向,擦着何梦锦的肩膀过去,而同时,小五和李萧然也赶到了何梦锦身侧,将她护卫在了当中。

    在漫天箭雨之下,唐军也在倒塌之下的谷口摆好的密不透风的阵势,再不让对方有一分一毫的可能伤到何梦锦。

    郑奇一见情势不对,当即对身后的将领吩咐道:“上!”

    此令一下,对面的轻骑如同潮水一般,携带着千钧之势直朝谷口冲杀而来。

    何梦锦已经被几日里接二连三的事情震的迷了脑袋,看着对面冲过来为了杀她的所谓的广平暗军,才反应过来。

    原来,贺兰珏是要杀她。

    来的时机这么巧,不早一步,不晚一步,堪堪等着唐军同刘家军交锋之后才出现,到底是巧合,还是有心人算准的时间?

    那些都不重要了。

    她的心已经碎了彻底,死了彻底,如今的她,整个人如同没有精神没有灵魂的躯壳,只是呆呆愣愣的守着身边这具已经冰冷如斯的另一具躯壳,唐铮的尸骨。

    “住手!”

    双方的队伍刚接触,厮杀刚刚展开,只听一声饱含着内力的呵斥划破层云,响彻山谷。

    “住手!”焦急无比的语气,带着上位者天生的威仪与气势。

    在何梦锦听来,那声音如此熟悉,却也如此陌生。

    随着那声音的传出,交战在一起你死我活的众人居然奇迹般停下了手中的杀招,鬼使神差的听了那一句命令。

    接着,被拥挤着谷口让出了一条尚且算宽敞的小道。

    一行人自远处很快沿着这人潮里挤出来的小路到达谷口,到达何梦锦对面。

    当先的那人一袭淡紫色华服,腰间束着朱红绸带,墨色的发只一根碧玉簪子固定,风掠过,如瀑如绸的发丝随风舞动,每一丝每一缕,都能描绘出一副绝世倾城的风姿。

    不知道是因为疾行赶路的原因还是其他,那淡紫色的衣袍上满是泥污,那人的头发亦是有些疏散。

    那般慌乱的神色,完全不似他本人。

    贺兰珏。

    在看到何梦锦的第一眼,他就从马背上跳下,许是因为太过匆忙,他的身子一阵子晃悠,险些有些站立不稳。

    在他抬头再度看清何梦锦,以及何梦锦身侧那个几乎已经难以辨别的唐铮的时候,一贯从容自若,雍容优雅的贺兰珏,面色瞬间白成了一张纸。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才发现自己一个音节都不能发出。

    而对面,何梦锦也终于抬眸,看向他,以及他身后,匆匆赶过来的另一匹马上跳下贺兰诗。

    良久,才听何梦锦用不似自己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起伏的问道:“敢问贺兰二公子,杀一个孟锦而已,也犯得着动用这么多兵力,费这么些许的周折?”

    “锦……”贺兰珏嘴角动了动,才有些艰难的吐出:“我……”

    “不是这样的!不关二哥的事,你误会了!”亦是一身风尘仆仆的愣住了的贺兰诗,见此不顾及眼前两军对峙的处境,直奔向何梦锦,脸上的担忧和焦急写的那般明显。

    “不是吗?”何梦锦冷笑了一声,继续道:“如果贺兰二公子赶过来只是为了说这一句,并不打算要我性命的话,那么,我可以走了吗?我们可以走了吗?”

    不等贺兰珏再度开口,何梦锦已经抬手,对着小五道:“我们带靖王回家,你要我性命的话,随时来取吧。”

    言罢,她努力的起身,让小五背负着唐铮的尸骨,自己则跟着他一起,在贺兰珏的注视之下,一步步挪下了尸骨山,完全无视贺兰珏,无视对面精锐的暗军。

    贺兰诗已经扑到了她身边,正想要去抓她的衣摆,却被身后跟着的李萧然挡了下:“孟锦,你听我解释,二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性子活脱洒落的贺兰诗看看面色苍白的贺兰珏,又转头去看面无表情的何梦锦,一时间觉得自己才是最为忧心最为焦急的那个人。

    何梦锦不言不语,咬牙上了马,又将缰绳同驮着唐铮和小五的马连在一起。

    因为现在,她连骑马的力气都没有了半分。

    见着她上马,见着她面无表情,见着她一步步朝自己行来,贺兰珏始终不发一言。

    不解释,连一句相干的话,甚至一个词语都不发出。

    他只是目光紧紧的看着何梦锦,从远处走至他身边。

    他深邃如浩瀚星空的眸子里,亦是闪现着比星辉更为璀璨的光芒,那光亮集中在何梦锦一身。

    只是那人却根本不看她。

    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贺兰珏悠悠道:“对不起,我来迟了。”

    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这人从容自若的语气,这言语间那般明显的愧疚与歉意听的人的心似是被狠狠的一揪。

    听到这话,何梦锦看着前面唐铮虽然伤痕累累,却宛若睡颜般安然美好的神情,喃喃道:“不重要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昭承十二年

    不重要了。

    生死对错,孰是孰非,不重要了。

    她与他之间,不重要了。

    闻言,贺兰珏僵硬在了原地,隆冬最盛的时候,山谷里回旋着的风肆意的撕扯着他的衣摆,犹如一双无情且冰冷的手在生生撕裂着他的心。

    也许,他已经没了心。

    贺兰珏垂眸,下意识的抬手抚过胸前,心口的位置,那里空洞如斯,他嗡嗡作响的耳畔,甚至能听到贯穿他胸膛的风。

    凉如斯,痛如斯。

    一颗心系于她身,如今却被她淡漠至极的一句话给碾碎的彻底,连灰烬都不留。

    他了解她,正是因为了解,才明白何梦锦是在怎样一种心情下说出的这句话,才明白那人为她付出如斯对她的影响有多大。

    聪明如他,也瞬间懂得她对自己心已是一片死灰。

    那人的死至此已成为她心中永远的痛,永远不可替代的存在,也是他们之间再难越过的沟鸿。

    曾经,他即便再纠结自己的心思不被这看似无心无肺的女子体会,却也没有此刻这般,难过且无措。

    不懂的心可以让她慢慢懂,她关闭了的心门他可以用时光来磨去棱角,陪她让慢慢看到自己,可是,现在她已经硬生生且干脆利落的将他们之间的所有牵绊斩断,再没有丝毫的转圜。

    不重要了。

    那般决然。

    他第一次体会到,这世上最锋利的不是宝剑,而是她疏离淡漠的话语,这世上最残酷的事情不是生离死别,而是她从此视他为陌路。

    贺兰珏就这样,呆立在原地。沉默着,直到何梦锦的队伍转过谷口,再没了踪影,没了声响,他都一言不发。

    这噬骨的风让他空白如一张白纸的大脑寻回了丝丝缕缕的理智,只觉得。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娘亲死的那一年更冷。

    何梦锦一路带着唐铮回到了靖王府的所在地,桂城。

    刚进城门,满目的素缟让何梦锦一时间险些再一次哭花了脸。

    事实上,这一路风餐露宿,她浑身上下仍旧穿着那一日的血衣,就连伤口都不让人触碰。更别说处理。

    靖王战死的消息已经传遍了靖地,如今桂城的满城素缟便是所有百姓对之的哀悼。

    斥候早已知会了王府和城门守卫,城内的百姓一听说王爷的灵柩回来,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就将整个城门口拥堵的死死的。中间只留有仅供车辆行走的路。

    不需要侍卫拱卫和维持秩序,所有人都默契且无声的挤靠在两侧,只目送着唐铮的灵柩一路自城外驶来,表达他们心底最诚挚最敬畏的哀悼。

    何梦锦双手死死的抓着缰绳,直到抵达靖王府,在看到宽大的匾额下,一身素衣的老王妃,唐铮的娘亲。

    即使纤细单薄的身量在这寒风中仿佛随时都可能被吹散,但她仍固执的站在向风处,迎着儿子灵柩归来的方向。

    素衣如雪。她的面色却比这一身的衣衫更为苍白。

    那胧月寒烟的眉弯里是浓的化不开的悲戚。

    何梦锦滑下马,在石阶之下,对着老王妃扑通一声,双膝脆生生的跪了下来,想说的话也已经再也讲不出一个字,她只希望老王妃可以打她骂她哪怕杀了她,也好过现在这般心痛如斯,愧疚如斯。

    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所有的措辞都是多余。

    老王妃的目光掠过她,看向了后面由靖军护卫着的灵柩。久久没有言语。

    十年前,她在这里接回自己夫君的尸骨,十年后的今天,她又要迎回同她相依为命的儿子灵柩。

    老王妃的身子有些颤抖,她提步,自匾额下走出,从台阶上一步步行下,在走到何梦锦身前的时候,她有些虚浮的脚步顿了顿。

    不过才四十余岁,整个人看起来却如同一朵萎败的崆峒花,凋零在瑟瑟的寒风冷雨中。

    只听她道:“是我跟他说,有了心爱的女孩子就要去争取。”

    她说的很慢,很慢,一个音节一个音节,自唇齿间似带了莫大的力气与勇气才将之吐出。

    老靖王一生里风流多情,视女子为玩物,后院里数百名夫人、陪侍、美姬却没能有一个人能走到他心上,所以在儿子对她说有了喜欢的人而且也只喜欢那一人的时候,她是那般的欣喜与安慰。

    欣喜那般如同神祗的儿子终于懂得了喜欢,早已到了册立王妃的年龄,这世上千般女子却没能入了他的眼,急的她这些年横生了多少白发。

    欣喜他终究同他父王不一样,他能如此一心一意的对着一个人好。

    这样子的欣喜甚至让她有几分嫉妒,嫉妒那个儿子时常挂在口中,自己却并未曾谋面的女子,他唤她阿锦。

    是她叫他有了喜欢的女孩子就放手去追,是她的支持最终害死了他。

    老王妃的目光有些迷离,她只说完这一句,便再不发一言,一步一步朝着灵柩走去。

    虽然身量单薄,但她的步子却很稳重,仿似每走一步就用尽了她此生全部力气。

    何梦锦就这样跪在地上,膝盖上的疼痛身体的疼痛抵不过心头万分之一的痛楚。

    她只盼痛些,痛些,再痛些。

    竭阳。

    贺兰瑞听到消息一路马不停蹄的赶到了竭阳,在他推开书房门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景物让他有些诧异。

    天色渐晚,书房里只点着散发着淡淡幽兰的香,以及一盏有些昏暗的烛火。

    因为贺兰瑞这一突然的推门而入,屋外凌冽的风瞬间朝着屋子灌了进来,那本就如豆的烛火哪里经得起寒风这般肆意的欺凌,当即没了声息。

    屋子里瞬间暗了下来。

    贺兰瑞在烛光黯淡下来的一瞬看到,贺兰珏独坐于高大的书架之下。一灯如豆,将他的影子拉的老长,那样子的贺兰珏,说不出的寂寥与落寞。

    烛光熄灭,贺兰珏却也没让属下再度点燃,隔着门外照进来的昏暗模糊的光影里。他看着门口的人,语气平静且清冷道:“不知王爷有何赐教?”

    “赐教?本王哪里敢跟你赐教?!”贺兰瑞几乎要气的跳脚,“暗军十个副将怎么你说撤就撤?这一代里最优秀出众的年轻人,郑奇,你怎么说杀就杀了?你有问过我这个王爷吗?有问过我这个做父亲的吗?”

    自笼月谷回来,贺兰珏仿佛像变了一个人似得。虽然这些年他一直都视自己保持着漠然的距离,虽然一直都没有放下他娘亲身死的心结,但从没有这样让他觉得疏远。

    一回到竭阳,他就彻查那日他挥军直向平城的命令为何没有执行的原因,当得知是自己压下了他的密信让暗军原地待令又派郑奇去追杀何梦锦之后。一怒之下撤了十个最高指挥官,甚至连郑奇,他最器重也是一手提拔上来的青年将军,也因为其带兵前往意欲追杀那女子而被他下令以违抗军令斩首示众。

    果真是红颜祸水么?

    说到最后面,贺兰瑞的情绪已经由最初的愤怒转为了慢慢的无奈与伤怀。

    贺兰珏垂眸,即使黑暗里看不见案几上那张薄弱蝉翼的面具,他的脑海里依然浮现了那上面兴致如斯的脉络,浮现当时他还带着那面具,装扮成萧冷时候的情形。

    “一个连自己真正主人是谁该,听谁的命令都没有分清楚的属下。难道不该撤,不该杀吗?”

    声音依然是如斯的冰冷,并未带上半分感**彩,没有带上一缕情绪起伏,就连站在门口的贺兰瑞也不禁被这句话冻到了打了个寒战。

    只听贺兰珏道:“抱歉,王爷,一国不能有二主,既然他们是听命于王爷的,我自然是不能留。”

    贺兰瑞还未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只听贺兰珏已经起身。带动着身边的案几发出莎莎的声响,他道:“王爷年纪大了,难免会犯些错误,如今我们要夺取天下,却是容不得有半分差池,李泰,送王爷回王府,好好保护着。”

    言毕,贺兰瑞只觉自己如同瞬间跌入了冰窟之中,从身冷到了心。

    大汉昭承十二年腊月,注定会在迢迢的历史长河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一月,昌邑王李洛身死于平城之外,他所留下的数十万昌邑大军,尚未等到皇家的接管,便由广平三公子贺兰齐率领的广平军覆灭,自此,昌邑的旗帜在大汉的历史上被彻底抹去。

    这一月,被称之为一代传奇战神的靖王身死,一颗明星就此陨落,靖地百姓自发服丧三月,整个靖地陷入了比冬日更加寒冷与绝望之中。

    这一月,广平王贺兰瑞退位让贤,却并没有按大汉律法将王位传给被朝廷敕封的世子,而是直接将广平王位交给了贺兰王府二公子贺兰珏,自此成为大汉权势最盛的藩王。而这位因伤不能行走的无双公子也奇迹般的治好了腿伤,被民间百姓私下里称之为天命所归之人。

    这一月,北齐建宁公主身染寒疾,本该在月底新年时候同贺兰王府二公子即如今的在位的广平王贺兰珏举行的婚期也被迫推迟。

    鲜少有人知道内情,人们所关注的,从来都是皇权的归属,天下的归附,若干年以后,只有喜欢盘根问底的史学家再来考究这段历史的时候,才会企图从厚重的史册里,从泛黄的字里行间中找出些许蛛丝马迹。

    这一月开始,大汉的版图再次变更,风云际会的乱世格局已渐渐明朗。

    这一月月末,下了雪,从南至北,整个大汉,都被这纷纷扬扬落下的银色包裹,那些刚刚流过的鲜血,那些刚刚逝去的生命,连同情,爱,都被这场大雪埋葬。

    ps:

    对于这段日子的断更,我真心的很愧疚,谢谢大家没有抛弃我,没有放弃阿锦。

    另外,不知道现在说感谢会不会太迟,谢谢末末、あΘ江鸟ウΘ童鞋的打赏,谢谢hglwyy、考拉515童鞋的宝贵粉红票,有人真心的感动的不行了……

    还是要补充一句,现在一口气发三章,后面翻页还有两章……这样是不是可以减轻一些我的罪行……//~~

第一百七十二章 卑微

    那一日送回唐铮的灵柩,何梦锦最后晕倒在了石阶之上。

    一身的伤口,又加上连日的风霜,她本就瘦弱的身子再也吃不消,这一倒下就是昏天黑地的大病了一场。

    何梦锦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感觉不到身上的不适和疼痛,只是迷迷糊糊中,脑海里总出现那个为她放弃生路的男子,总是浮现他往日或嬉笑或痞气的样子。

    潜意识里,她觉得,这样也好,她不想醒来,醒来要面对他身死的现实,要背负这一生的愧疚与难过。

    浑浑噩噩里,耳畔断断续续传来孩童稚嫩的声音,一声声唤她姑姑,她觉得这声音很是熟悉,努力调整思维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再想,整个人又陷入了不受她控制的抽离状态。

    她不想醒来,亦醒不来,偶尔清醒片刻,她也只觉得自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这样子的状态一直到某一天,一声划破长空穿越层云的号角声响起在耳畔,何梦锦的心神才骤然聚拢,接着耳畔响起熟悉到让她有些窒息的声音:“阿锦。”

    何梦锦整个灵魂一怔,只觉得胸腔里的气息都在这一刻停止,整个神识也完全归位,但是,她却不敢睁开眼睛。

    害怕这一睁眼,一切都是幻觉,眼前出现的并不是自己心底描绘的景象。

    “阿锦。”

    直到那声音再度出现,再度相唤,何梦锦确定了自己不是幻觉不是做梦,才小心翼翼的掀开对于此刻的她来说格外厚重的眼皮。

    “阿锦!”

    熟悉至极的声音,由眼前那个英俊如斯熟悉如斯的男子口中发出,何梦锦愣愣的。犹自没有回过神来。

    二哥。

    能有这样包容且温柔的眼神看她,能这般唤她的,能让她如此心安的,不是她的二哥是谁?

    见何梦锦醒来,何荣轩的音调陡然升高了些许,英俊的五官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欣喜。再度柔声唤道:“阿锦,是二哥。”

    说着,抬手去搀扶何梦锦,何梦锦顺势就扑倒在他怀里,一时间,泪如雨下。

    想说的话语也被呜咽声代替。她像极了受伤的孩子,将所有的悲愤,所有的伤痛,所有的悔恨,所有的愧疚都化在了眼泪里。在自家兄长的怀抱里,肆意发泄着。

    直到她哭够了,哭累了,才终于从何荣轩怀里抬起头来,用尚且婆娑的泪眼看向他,悠悠道:“二哥,你觉不觉得我就是个灾星。”

    “因为我,爹娘,大哥大嫂,乃至整个何家。才会有那样的结局,如今,也是因为我靖王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老王妃失去了唯一的儿子。”

    “我觉得我本来就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死了却还要再重生一次,再连累别人……”

    说到最后,何梦锦的声音再度哽咽,她索性双手捂了脸,深深的埋在了自己的膝上。

    耳畔响起何荣轩温柔却不失力道的话语:“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何家的事情本就怨不得你。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路,都有自己誓要保护周全的人,或生,或死,都不是旁人所能决定且左右的,靖王宁愿牺牲自己也要送你安宁的所在,你就应该更好好的活着,就应该让他安心的去,否则,他的牺牲又有何意义?他泉下有知又如何安心?你又如何对得起他?”

    一连串问句,说的何梦锦哑口无言。

    何荣轩继续道:“人死不能复生,我们不能一直活在悲恸和阴影中,你还有亲人,还有关心爱护你的人在为你忧心。”

    说着,何荣轩动了动身子,扶起何梦锦,何梦锦抬眸,顺着他让开的视线看去,才看到眼底有着明显淤青的李萧然和冷香,司徒静,以及趴在她床边流着哈喇子的何昕。

    “呜……”

    何梦锦环顾四下的目光尚未收回,外面再度传来了最初唤醒她神识的号角声,那号角声听来,竟有几分耳熟。

    细想了一下,何梦锦才记起来,在平城同刘家军交战生死关头,是这号角声响起,靖军赶到,她才得以脱险。

    这是靖军的号角。

    再度吹响,那本该嘹亮的声音,此时听来,却让人莫名的感到了悲凉与沧桑,如泣如诉。

    寻常时候不会吹奏,唯有在敌军来犯或者挥师攻城的时候响起的号角,却在这时候,在靖地的都城响起。

    何梦锦身子一怔,当即转首看向何荣轩,后者也是一脸的不解。

    刚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何梦锦身上,却不曾有人留意到城外响起的号角。

    何梦锦当下掀开被子就要起身,却在刚刚迈出一个步子时候,身子一晃险些栽倒。

    她孱弱的身子再经不起些许的动作。

    好在何荣轩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看出她心急如焚,当下道:“二哥带你去。”

    何荣轩一把抱起何梦锦,朝着屋外走去,却才出了屋子,便被眼前的景象顿住了步子。

    偌大的院落里,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清一色穿着丧服的靖军。

    当先的两人是小五和在昌邑边境上,同何梦锦有过一面之缘的**。

    而老太妃一身黑衣宽袍,浑身上下并没有半个装饰物,她就那样笔直的站在堂下,等着何梦锦出来。

    见状,何荣轩轻轻的放下何梦锦,任由她自己倔强的,一步步努力朝庭下走去。

    刚下了一场雪,院子里的积雪尚未来得及打扫,何梦锦每踩一步,脚底下便发出一声叹息似的吱呀声。

    “孟公子,”何梦锦尚未说话,是小五率先开口,打破了这满院子的安静,“我家主子曾送给你的玉佩可在?”

    即便早已经知道了她女儿家的身份,但小五还是习惯唤她孟公子。

    闻言,何梦锦下意识的抬手摸向怀中。这才发觉自己血染的衣衫不知何时已经被换下,她心头一紧赶忙去找,没想到,那两块温润质地的玉都还在。

    一块是二哥和李萧然创办的茗记信物,另一块,自然是在恒阳。两生花的后院里,当日唐铮所赠的那一枚玉佩。

    那枚圆润通透的玉佩刚一亮出来,在场所有的靖军,包括小五,包括在昌邑边境同何梦锦只有一面之缘的十二卫中排行第一的苏旭,齐齐跪倒。

    何梦锦一怔。没有想到这玉佩竟然还能有如此效用。

    这时候,只听一直没有说话的老王妃开口道:“孟公子可是休息好了?”

    何梦锦不理解老王妃这句话的意思,再联系到城外的号角声,她更是疑惑,但还是很有礼的回答道:“我已经没事了。”

    “没事的话。就请孟公子完成你该去做的事情,城外二十万大军都在等着你。”

    老王妃的声音平静且冰冷的响起,何梦锦却听得一头雾水。

    小五抬头,好心替何梦锦解释道:“你手中的这枚玉佩,实际上等同于我靖军的令符,可以调集所有靖军,历代,也只有靖王才能拥有,但主子却把它给了你……”

    说到后面,一贯话多的小五却怎样也继续不下去。

    何梦锦却也已经全部明白了过来。

    她心头再一次默念。唐铮。

    唐铮。

    他那一日对她说的话语再次在耳畔响起,“你虽都不愿意告诉我,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女子身在这阴谋圈子里打滚,实在不易,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如果有需要,有麻烦,但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他说。“这玉佩你收着,若有需要,在靖地的任何一处衙门亮出来,都会有人听命。”

    他说,“不过是块玉佩而已,难道你以为是定情信物不敢收么?”

    她现在才知道,这哪里只是一块玉佩,这是靖地的生杀大权,是靖地的全部力量,是唐铮给她的退路。

    她才想起来当时小五的神色为何那般紧张,那般不可思议。

    她才知道,在很早很早的时候,这人就已经为她设想的如此周全。

    甚至他还不知道她的身份,不清楚她的意图,甚至连她真实名字都不知道。

    他给了她此生全部,她却只当他是玩笑,甚至曾经还拿朋友的话语伤害了他。

    何梦锦努力的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向天空。

    灰蒙蒙没有半点阳光气息的天际,让人窒息,让人痛楚。

    她觉得,此生,能让人如此纯粹的不顾及身份不顾及地位甚至不顾及利害的爱着的她,何其卑微。

    在唐铮面前的她,何其的卑微。

    “孟公子。”

    小五的声音让何梦锦终于拉回了神识。

    “主子的仇不可以不报,而且,还要连同老靖王那一分,连同我靖地所以的血债。”说这话的时候,小五英俊晴朗的面容上已经刻满了无情无尽的恨意。

    十年前,老靖王,以及大公子皆死在皇家的阴谋诡计之下,这笔血债尚未来得及清算,如今唐家唯一的血脉却也死在了刘家军的手上,这叫所有的靖军如何能平复心中的愤怒与恨意。

    何梦锦下意识的看向老王妃,平静道:“所以,王妃的意思是,让我领着靖军去讨回血债?”

    老王妃身子一动不动,身子连眉峰都没蹙一下,冷冷道:“这是所有靖军的意思。”

    说完,她往前跨出一步,沉声道:“如果,你对铮儿心怀愧疚,就该去为他报仇,如果你不愿意去,那么,就由我这个做娘亲的去。”

    说罢,她决然的转身,就要朝外走去,只听何梦锦急声唤道:“慢着。”

    “我去。”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下毒

    圆润的玉,摊开在掌心,发出莹莹色泽,虽然不夺目,却看的人眼角酸痛的厉害。

    从来没有察觉过,它有如此之沉重。

    何梦锦将手中的玉佩攥紧,宣誓一般的沉声道:“不惜此生,我都要报仇。”

    说完这句话,何梦锦只觉得肩头一暖,她顺势看去,就见到自己被二哥宽大温暖的臂弯揽着,他嘴角浮现的温和如春风的笑意已经是对她的决定最有力的支持。

    聪明如他,当然也明白何梦锦在这样情况下说出这句话的意义。

    仇是一定要报的,但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小五让她亮出玉佩,老王妃让她说出复仇的誓言,却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国不可一日无军,军中不可一日无帅。

    靖王身死的消息已经在天下传遍,那些觊觎靖地的藩王,以及皇上李泽昭,甚至这些年因为唐铮在而有所忌惮不敢放肆的南晋,各方势力都会蠢蠢欲动。

    就连靖军内部,个人的心思都很难预料,所以在这个时候,必须要有一个能服众的人站出来,将这即将四面楚歌的靖军团结起来。

    而手执着唐铮亲手所赠的玉佩的何梦锦,显然符合这一条件,再加上万众一心的复仇目的,再没有一个人有任何异议。

    至于靖军的以后的权利交托,那都是复仇以后可以慢慢谋划的事情,眼下她所必须要做的,是顺着几十万将士的恨意直入京都,手刃仇人。

    也是此刻的她最想做的。

    何梦锦就由着何荣轩搀扶着,在靖军的拱卫下一路出了靖王府,到了城外,整齐划一的铁甲部队。今日里入目的,却是白的晃眼的素缟,一见手执玉佩的何梦锦自城门走出,所有人齐刷刷的下地,山呼声一片。

    “报仇!报仇!报仇!”

    仇恨的种子已经在他们心头萌芽,此时借由声嘶力竭的吼声宣泄。

    那震耳欲聋的誓言响彻整个靖地。

    恒阳。广平王府。

    贺兰珏优雅的拿起青瓷玉盏,轻抿一口,才闲闲的搁在了案几之上,他从容的动作便犹如当世名家提笔写下行云流水的绝世名画。

    那般的尊贵,那般的迤逦。

    “不知长公主找本王来,有何贵干?”

    喝了茶。他才微微抬眼,看向在一旁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的长公主,李寒云。

    昔日那般雍容尊贵的女子,此时却卸去了几分凌厉,保养的极好的额角上。也已经有了几丝银白色鬓发。

    但那双凌厉的眸子却依然不改其气势,她见贺兰珏喝了茶,才嘴角轻扬,带着一抹讽刺的笑意道:“你倒是够懂得礼法规矩,一手遮天的就将广平王位夺了不说,如今却是连我一声母妃都不肯叫了。”

    贺兰珏神色未变,依然带着他一贯的平静的有些漠然的语气道:“哦?母妃?长公主是在说笑吗?”

    按礼,贺兰珏是该称之为母妃,但是面对这样一个曾经伤害过他娘亲的凶手,曾经试图想要杀死他、险些让他致残的女子。这个词语,在他的字典里从来都不会有,也不可能有。

    “砰!”

    李寒云重重的将手中的茶盏在面前的案几上一撂,也再顾不得维持自己尊贵雍容的仪态,直接凌厉质问道:“你有本事夺位有本事让你父王同意我也不说什么,可是你看看,你现在要做的是什么,是谋反,是谋逆!”

    “你不要忘了,真正的世子还在京都。还做为人质留在京都!”

    说到这里,李寒云的身子已经有些发抖,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担忧情绪波动太大。

    贺兰浩是她唯一的儿子,如今贺兰珏公认对抗朝廷,便是已经将贺兰浩的生死弃之不顾,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怎么能袖手旁观,更何况,这人如今还夺了本该属于他儿子的王位。

    想到此,李寒云看向贺兰珏的目光已经带了几分歹毒。

    “长公主不说这一茬,本王倒是忘了,我似乎还有一个被人称作是兄弟的人在京都,经你这么一体点,本王自然会知会京都的属下们尽心照顾一些的。”

    说着尽心照顾的话,但在李寒云听来,却犹如断魂曲一般搅动着她的心脉,“你敢!”

    说完,她仔细打量了一番贺兰珏的面色,笑道:“不过,也无所谓了,因为你都已经没有那个命活到那时候了。”

    “你现在有没有觉得五脏六腑似刀绞一般难受?有没有觉得生不如死?哈哈……”李寒云的笑容有些凄厉,更多的则是阴狠,“这些年本宫小看你了,却没想到你城府这般的深,也没有想到王爷居然待你连同你那贱人娘亲一样,无条件的维护……很痛是吗?别装了,事到如今,你觉得,本宫还会再相信你的演技吗?痛的话就说出来罢,不然的话,你可是连留下遗言都没机会了。”

    贺兰珏淡淡的抬眸,以一种几乎悲悯的目光看向李寒云。

    那一瞬,让后者本来还得意的如同登上了九重云霄的心瞬间跌落到了地狱。

    他在悲悯她。

    那一瞬间,她只有这一个感受。

    接着,只见贺兰珏含着笑意,以他一贯的平静的有些漠然的语气道:“抱歉,你说的那些感受,本王当真没有。”

    言罢,自屏风后转出一人,看到那人的瞬间,李寒云的面色苍白成了一张纸,再没有半分血色。

    那是她的贴身大丫鬟,也是她指使她在后厨要趁着下人不注意的时候,在贺兰珏的茶里下毒。

    而此时,那大丫鬟就这样好整以暇的站在她面前,以臣服的姿态出现在贺兰珏身侧,瞬间,她也明白了所有。

    原来,连她从皇宫里陪嫁过来的大丫鬟,她最最信赖的人,却早已经是他贺兰珏的人。

    李寒云当即有些颓败的跌坐在雕花椅上,苦笑道:“还是你厉害,本宫到底是低估了你,”接着,她又似想起什么,对着贺兰珏挑衅似的一笑,道:“可是,即便你恨本宫入骨,你却也没有办法杀了本宫,不是吗?”

    如今放眼天下,李寒云还是贺兰珏的母妃,是他的长辈,才登上广平王座,就要做弑母之事,是要给天下人留下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骂名的。

    所以,李寒云料定,贺兰珏不能动她。

    但是,她再一次低估了贺兰珏。

    她话音刚落,就见有几个身强力壮的粗使婆子从外间进来,丝毫不客气的一把抓起她,不由分说的就往外拖。

    “你们干什么!”慌乱挣扎中,李寒云看到院外停好的车辇以及铁血的护卫队时候,心底蓦地生出几分惶恐与不安,“贺兰珏!你敢对本宫做什么?我是当朝长公主,皇帝的亲姑姑,也是广平王妃!”

    贺兰珏目光淡淡的扫过她,语气悠悠道:“靖王身死,作为素来与靖王母妃交好的广平王妃,长公主殿下,不是理应去悼唁一下的吗?”

    因为十年前唐阀的惨败拜她所赐,靖王府的人早已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她哪里还能去的了靖地。

    “什么!你说要送我去靖地!你跟那贱人一样,该死……你敢……唔……唔……”

    李寒云的挣扎终究是徒劳,几个婆子手脚迅速的将她绑了个严实,连口都封的很好。

    贺兰珏目光漠然的看着她被送上车辇,脑海里浮现出多年前,在万芙园里,受到的被她指使过来的下人们的百般刁难与羞辱。

    如今,他有能力还击了,有能力为她撑一片天了,而娘亲,却不在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道别

    大汉昭承十三年,元月。

    新年的到来似乎并没有消除丝毫笼罩在大汉百姓头顶的乌云,伴随着江陵王李泽宸在秦川战败,被大将军刘武于乱军中射杀的消息传来的同时,靖军一路呈破竹之势南下,直杀向京都,不过半月就已兵临离京都只有一江之隔的漓江城的消息亦是震惊整个大汉。

    只要渡过漓江,拿下漓江城,以何梦锦如今所率领的八万大军去对抗京都不到一万的御林军,以及京城外驻守的五万虎威大营胜算很大,因为按推算,刘武正在从秦川赶回来的路上,何梦锦让二哥和小五领了五万人在半路阻截,只要能拖住刘武,给她这边争取三五天时间,等她拿下了京都,刘武就算是神仙也再无力回天。

    前提是,要抓紧时间拿下京都,时间至关重要。

    何梦锦站在江畔,看着悠悠的漓江江面上渐渐升起的雾霭,心头高悬的石头也才稍稍放下了些。

    虽然这几日风和日丽,但今天下午温度却骤然下降,何梦锦等的就是这个契机。

    温度骤降,江面必然要起雾霭,再没有什么能比这更便利他们渡江了。

    何梦锦吩咐了众将领等到夜间雾浓时候的渡江事宜,便又径直走到江边,看着翻着粼粼波涛的江水,出神。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这里。

    上一次,是从京都出来,身负皇命前往昌邑的路上,身边有那个扮成萧冷的男子。

    想起他,何梦锦的心头上就涌起一股尖锐的痛楚。

    广平王,贺兰珏。

    她一路从北奔赴至此,贺兰珏也并没有闲着,他重整三番。将永林,郡和,常平三番的兵力悉数收归己有,如今也正从同她相对的南边直逼京都。

    再次遇到,又该是怎样一番情景?

    何梦锦嘴角不由得勾勒出一抹苦笑,曾经她还满怀忧心若有一日贺兰珏同唐铮相逢时候,自己该如何自处。却没想到。命运将这个难题这样留给了自己。

    “孟公子。”

    一声轻唤,使得何梦锦回身,见到是十二影卫中排行第一的苏旭,何梦锦有些疑惑道:“何事?”

    印象中。这位总是冷着脸的将军很少有事情找她,也很少主动同她说话。

    能在唐铮手下赫赫有名的十二影卫中居首位,这人的实力便可见一斑,经过这段日子行军作战,何梦锦也有所领教。

    唐铮的十二影卫,在笼月谷已经折损了两人,其中一个就是初见唐铮时候见过的,天然楞,何梦锦如今才知道他本名赵康。排行第二。

    除开小五和苏旭。剩下的八人,何梦锦留下了四人留守桂城,另外四人带着五万人马镇守在同南晋交壤之地,留意南晋的一举一动。

    仇要报,但靖地也少不得要守的稳当。有他们在,何梦锦很放心。

    苏旭走近了几步,神色有些忧心忡忡的看着何梦锦道:“孟公子,可有何打算?”

    闻言,何梦锦忍不住蹙眉。

    苏旭要问的,也是方才她正纠结的。

    “王爷的仇是一定要报的,”苏旭微微垂首,语气坚定,“但是报仇之后我们所面对的一切,公子可有想过该作何部署?”

    面对的一切,倒还不如说是面对不得不碰头的广平军。

    “我们自当要秉承靖王的心思,守护好靖地,以及这些陪他出生入死的靖军兄弟们,广平王的目标是皇位,而我们的目标则是复仇,两者之间暂且并无冲突,若广平王不放过靖地,我们却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似是对何梦锦这个答案很满意,苏旭嘴角轻扬,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意。

    何梦锦转身继续将目光投向江面,呢喃道:“广平王不是蠢笨之人,自然知道我们的心思不在王座上,他如今的盘算都在天下布局上,对于暂时不需要他花费心思和精力的,他应该不会浪费兵力,”

    末了,何梦锦补充一句道:“至少,暂时不会。”

    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一声通报声:“报孟公子,有人求见,说是受广平王有所托,一定要亲眼见到孟公子。”

    闻言,何梦锦的心咯噔一下,险些漏掉了半拍。

    面色上,她却从容的转身,淡淡道:“带上来。”

    不多时,看到那张清冷且俊秀的面容时候,何梦锦怔了怔,她淡淡的道:“萧冷。”

    依然是那一身亘古不变的将整个人都深藏起来的黑衣,仍旧是那半张银色质地的面具。

    即便那人是货真价实的萧冷,不是他,但在看到来人的第一眼,何梦锦的心跳漏掉了好几拍,同时也忍不住在心头暗骂自己,到底还是没能放下。

    萧冷微微倾身,算是行礼,随即从宽大的黑色袖摆中掏出一个锦盒,万分郑重的呈给何梦锦,一旁的苏旭想要代为收下都被他拒绝。

    何梦锦有些狐疑的走近前,接过锦盒,道:“不知广平王派你前来,所为何事?”

    萧冷沉声道:“主子说,只要孟公子打开这个盒子便会知晓他的心意。”

    小小的锦盒,里面能装什么?

    何梦锦好奇,不解,却又没有打开的心思,她将锦盒紧紧攥在手中,盒子上雕刻的精致的纹络烙的她的手指生疼,才让她回过神来,而这时候才发觉,不知道何时萧冷和苏旭已经走了。

    虽然没有刻意的去追查那一日广平援军迟迟未到,最后郑奇却反过来追杀她的真相,但这些日子,关于新任广平王的点点滴滴的只言片语还是如同这无处不在的风一般,灌入了她的耳里,心里。

    他撤了暗军的十个将领让她费解,以违抗军令斩杀了郑奇让她费解。

    而广平王贺兰瑞隐居不出,广平王妃李寒云在前往靖地探望靖王妃的路上身患寒疾不治身亡的消息也让她或多或少从中看到了贺兰珏的影子。

    虽然此时再提那一日的真相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但面对眼前手中的锦盒,何梦锦依然觉得犹如千钧重。

    良久,她才抬手,缓缓的打开,待锦盒内的两样东西映入眼帘的时候,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有所猜测有所防备的何梦锦,仍旧在这一刻,犹如被尖锐的刀锋再一次,狠狠的刺中。

    再一次,痛的彻骨。

    一张面具。

    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在京都随着世子贺兰浩如今为质,他以萧冷身份伴随左右时候带的面具,那张面具伴着她夜探沈府竹林密室,伴着她前往昌邑王府,伴着她救下二哥杀出地牢,那面具也时常带着嘲讽带着戏虐带着远在云端的高贵。

    一只朱钗。

    准确的说是一只镂空的飞凤金步摇,随着她锦盒的开启,步摇上,垂下的流苏和玉翠珠子轻晃,发出一阵叮咚悦耳的声响。

    如此特别且质地的步摇只消一眼,便能让人记住,何梦锦自然不会忘却。

    那是在皇宫,面对李嫣然的咄咄逼人想要设计取她性命时候,贺兰珏让她扮作李嫣然,替她梳发时候别在她头上的,第二天她代替李嫣然出嫁,这支钗也继续被梳头宫女给她装扮在了头上。

    当时她也没曾留意,只当是李嫣然最喜欢这钗,后来在马车上,因为嫌着带那么些许的朱钗头饰累的紧,被她随意的扯了下来,便也再没有关心它的去处了。

    没想到,却被他收了起来,她也没想到,早在那时候,这钗就已经带上了一番他的心思。

    “啪!”

    何梦锦猛的将锦盒扣紧,再不看一眼。

    也不敢再看一眼。

    那锦盒便如同带了毒的刀刃,刺痛着她的手,连带着她的心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

    萧冷方才的话语再度回旋在耳畔,“主子说,只要孟公子打开这个盒子便会知晓他的心意。”

    何梦锦苦笑,知道了又如何?眼前的局面又能改变什么?

    她抬手对着江面,带着所有的眷恋,所有的不舍,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愧疚,随意的一扬。

    一个道别的姿势,便定格在那里。

    那宽大的袖摆在晚风里飞舞,接着,那个精致的带着毒带着心意带着能吞噬人心的锦盒,在半空中勾勒出了一抹优美的弧度旋即没入江心。

    只余下一圈圈叹息似的涟漪,随着江面上的雾霭以及晚风,不住的一层层扩散开来,久久不散。

    何梦锦却转身,再不看那江面一眼,带着决然,带着能将自己冻死的冰冷。

    没有人知道,她虽只是在抛弃那个锦盒,实际上却是在抛弃自己的一颗心。

    至此,她再没了心。

    寒风噬骨,犹如刀子一般的从脸上身上刮过,她却浑然不觉。

    那往日里总是止不住的眼泪,往日里总是撇不开的酸涩的眼角,却在这一刻,并无半点泪痕。

    回到帐中已经是掌灯十分,何梦锦刚刚坐下,正打算召集几名主将再商讨一下晚上的作战事宜,就听到帐外再度响起了通报声:“孟公子,有人自称是受广平王之令,有要事求见。”

    闻言,何梦锦忍不住有些疑惑,贺兰珏前脚刚派了萧冷前来,怎的又派了其他人?

第一百七十五章 行刺

    虽有疑惑,但何梦锦还是让人传唤了进来。

    这次的来人何梦锦却并不认得,倒是那人见到何梦锦的第一眼神色一怔。

    是一位身穿绛紫色襦裙的中年女子,面容虽平常,但那双眼睛却格外的明亮,她微微躬身,半垂着眉眼,神态得体。

    但何梦锦还是捕捉到了在看到她的一瞬,这女子眼底一闪而逝的诧异和迟疑,以及那一抹被眸光婉转掩盖的微不可察的恨意。

    不过,也只是短暂的一瞬,就被她恰到好处的弯身行礼给掩饰了过去,“奴才见过孟公子。”

    那诧异的眼神何梦锦看的仔细,并不是诧异她神情她的样子,这女子眼底的神色分明带着几分熟悉和不敢置信。

    熟悉。

    有那么一瞬,何梦锦觉得这女子或许是认识自己的,她眼底的光芒莫名的让她的心跳加速。

    可是,她眸光深处的恨意又是那般刻骨,似是同自己有着血海深仇。

    那一抹熟悉的味道,和着那恨意,交缠在一起,便能让人咀嚼出几分爱恨交织的味道。

    可是,眼前这人,何梦锦遍寻了脑海,也没有零星半点的印象,而这一世重生,她也完完全全没有半点这身体本尊的记忆。

    何梦锦压下心头的疑惑,抬手拿过案几上的茶盏,淡淡自若道:“你是广平王派来的?我怎的看你有些眼生?”

    她虽然淡淡的语气,加上漫不经心的神态,但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的气场已经无形中给人了一种威压。

    即便如此。那女子也仍旧是从容不迫的解释道:“奴才是王爷别院里的嬷嬷,所以孟公子不曾见的。”

    “那,敢问王爷有何指教?”

    “王爷有信函要奴才交给孟公子,说孟公子看完自然就明白了。”中年女子依然是半垂着眉眼,并不看何梦锦的目光,说完这话见何梦锦没有异议,便从云袖里取出一封信函。提步上前要交给何梦锦。

    何梦锦自顾低头饮茶。

    因为天色渐晚,将领们都在忙于准备夜间渡江事宜,此时何梦锦这处只帐外有几个守卫。

    暮色寂寂,唯有江畔的水声悠悠,伴随着帐外呼啸的北风。

    中年女子的脚步声也显得格外的轻盈。

    她弯身在何梦锦身前站定。双手递上信函。

    平淡无奇的信函在她的手中展开,再正常不过的恭敬神色。

    然而就在她弯身的瞬间,何梦锦轻飘飘的语气却在她耳畔响起:“我从来不知道广平王府的奴才还能用的上如此名贵的怡心香。”

    那香味道清幽却不浓郁,仿若晨林间的风带起的花树散发的最自然的况味,让人心旷神怡,被成为怡心香。因为材料很稀有。生产工艺又极其复杂,因此也被谓之为千金香,千金难得。在大汉也只有皇帝后宫中的妃子或者藩王亲眷才会用,因为不仅仅是钱财的问题,更是身份的象征。

    寻常商贾,再是有钱。也没有那般自大浮夸到同皇室中人较量的胆量,而作为手下经营着天下无数商铺包揽各色货物的茗记主人,何梦锦自然是知道些的。

    如此名贵的香,却出现在给广平王送信的一个嬷嬷身上,叫人如何不生疑,更何况,给贺兰珏送信的萧冷前脚刚走。

    贺兰珏思维如此缜密的人。何梦锦相信,即使他有消息有信函要给她,也一定是派他不但信得过的属下,而且这人也是让何梦锦也熟悉没有顾虑和怀疑。

    话音未落,那女子尚且未来得及反应,只见何梦锦抬手一翻,之前借由喝茶的动作将手腕上滑下来的匕首便对着中年女子直接招呼过去。

    那女子反应也不慢,身子一转当即避了开去,但因为她这一匆忙避让,之前她奉上信函的双手扬起的瞬间,隐藏在信函底下的一枚柳叶形暗器也让何梦锦看的分明。

    不等她站稳,何梦锦已经抬脚就是一扫,对着她刚刚扭转尚且来不及板正的腰身就是一踢。

    这一招式她已用上了十层的功力,即使在平城一战她身体受到重伤尚且没有完全恢复,但这一踢,寻常人也是避不开的,这中年女子身手虽然灵活,比之何梦锦却还是差了一个层次。

    所以,她腰际尚未闪避之前,就生生的受了这一脚,而同时,何梦锦手上那闪烁着寒芒的匕首也同时到达了她的颈间。

    只要她稍稍移动,那刀锋便能划破她的脖颈,当场毙命。

    即便如此,何梦锦余下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抬手就去捞那女子掌中隐藏着的暗器。

    “原来你只是在演戏。”

    被何梦锦钳制着,喉头又顶着刀刃,那女子也不再做无谓的反抗,她抬眸,看向何梦锦的时候,之前从容的面色也带着自嘲的苦笑道:“奴婢就说,您怎么可能不认识我……可是……”

    说到后半句,那清清凉凉的眸子在对上何梦锦幽井一般深邃漆黑的眸子时候,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那女子当即惊讶道:“不对……你的眼神这么陌生,你不是……或者……真的不记得了……?”

    她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让何梦锦觉得自己有些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从这只言片语间至少可以得出一个结论。

    这女子是认识自己的,准确的说,是认识自己这个身体的主人的。

    这个推断让何梦锦心头莫名涌现出一股欣喜。

    兜兜转转,所有的方法,所有的暗线都派出去了,都没能查到关于自己这个身份的蛛丝马迹,却不曾想竟然还能有线索送上门来。

    虽然这身份跟她没有半分瓜葛,但这一世的自己活在了谁的身上,自己是谁,这身体的本尊曾经过着怎样的生活,又是如何意外身死在京兆府尹姚廉的后院里,这些谜题,几乎是因着身体的本能,让何梦锦怀揣着十二分的好奇。

    “孟公子,苏将军求见。”

    帐外响起守卫的通传声。

    刚才何梦锦同这女子的交手也仅仅是几个起落、数十个招式变幻只在眨眼之间,就已决定了眼前的局势,所以就连大帐之外的守卫都未曾察觉到帐中的异样。

    “进来。”

    何梦锦抬手不客气的封了这女子身上的几处大穴,随即用匕首在她衣摆上划拉下一道布条,将其双手牢牢缚住,再挣脱不得。

    大帐的帘子被掀开,苏旭走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收拾了妥当。

    “咔嚓”

    见状,苏旭第一反应就是拔剑,飞掠至何梦锦身前,看到何梦锦并无大碍,方才舒了一口气。

    何梦锦负手而立,目光再度将这女子打量了一番,本来想套这女子的话的打算也撤销了,因为此时再看她的目光,已经是认定自己再记不得。

    她本来就不认得她,想要瞒过她,只怕是瞒不过不说,还显得自己的伎俩拙劣,脑海里的盘算也只是一瞬,何梦锦最后还是淡淡道:“说,谁派你来的?”

    闻言,那中年女子却笑了,她的笑带着几分讽刺,“如此冰雪聪明的孟公子,也有猜不猜来的时候?枉费你那般聪明的脑袋,如今却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何梦锦却也不恼,见那女子笑容渐渐褪去,她才道:“你不肯说的话,那么我来猜猜罢。”

    说完,何梦锦拉过一把椅子,好整以暇的坐下来,看着那女子平静道:“你既然在这个时候冒充广平王的信使混进这靖军大营,至少说明了两点,其一,你至少了解一些广平王同我的恩怨,知道你这个时候打着他的名号,我会见你,其二,只身前来靖军大营,而且尚未出手就准备了抹了毒的暗器,说明,你根本就不怕死。”

    何梦锦垂眸看着刚刚从这女子手中夺过来的柳叶形暗器,上面笼罩了一层淡墨色的痕迹,她跟司徒静接触了些日子,对这样喂过毒的暗器也知道些许皮毛。

    这些毒都是在划伤对方之后,通过伤口渗透到人身体里的。

    越是颜色浅的,毒性越重。

    何梦锦说这一切的时候,那女子的表情始终平静如同一池秋水,没有半分涟漪。

    何梦锦浑然不在意这种无视,继续道:“能用的上那般名贵的香的,不是普通人,而你,神色虽从容不迫,但鞠躬行礼间带着自然的恭敬也说明了你背后的主人身份不低,至少礼仪尊卑分外的严格,”

    说到这里,何梦锦顿了顿,低头去看那女子的神色,“而天下间,最重视尊卑礼仪的地方,是皇宫,但是在大汉,皇宫里宫女嬷嬷们的自称却只有一个字,奴。”

    “奴婢……这两个字么,”何梦锦笑道:“大汉的权贵们的家里的仆从倒是这样自称,奴婢,但再结合你所用的香料、恭敬的礼节却并不大可能是权贵家的仆从,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北齐的皇宫里,似乎宫女嬷嬷也是自称奴婢的。”

    “或者应该说,是北齐那位天骄无双的公主派你来的?”

    闻言,那中年女子的身子一震,目光豁然一亮,但那一抹夺目的晶亮里,却并不是因为被说中,身份被说穿而有的色彩。

    那神情,何梦锦却看不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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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的心情处于历史最低谷中……~~oo~~

第一百七十六章 输赢

    那神情,有恨意,有疑惑,有不忍,甚至还带这淡淡的嘲讽。

    是在嘲讽她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记得了吗?

    看她的样子,何梦锦也知一时半会问不出什么,她暂时也懒得再同她计较。

    大战迫在眉睫,她,苏旭,以及所有的靖军都要抓紧时间养精蓄锐,以最饱满的状态去迎接这一战。

    至于其他,目前也只能压后。

    吩咐了苏旭派人将这女子好生看管,何梦锦就着软榻靠着,准备休息。

    连日来的奔战已让她身体疲惫至极,急需要休息这还是次要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很不舒服。

    不论是身体,还是心底。

    自刚刚那中年女子出现的第一眼起,心头那种莫名的不安感就随之而来,她想着,即便她不记得这身体的主人的一切,但这身子却还是有几分记忆,所以才会让她有那种不在她理解范围内不受她控制的心绪。

    带着不安,何梦锦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浑浑噩噩的意识中,似乎有人在呼唤在耳畔响起。

    那声音由远及近,何梦锦仔了细的听,终于将那声音听清楚,“吾儿未归……吾儿未归……”

    略显低沉和苍老的男声,带着无尽的愁绪和忧心,反复的重复着这几个字。

    听在人的耳里,说不尽的凄凉与落寞。

    更让何梦锦诧异的是,那声音却有几分熟悉,她努力的想,却又捋不到丝毫的印迹。

    “报——孟公子,雾气浓了。”

    帐外突然响起的一声清亮的通报声将何梦锦从梦境中拉回。

    她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一觉睡了过去,她下意识的抬眼。哪晓得眼皮酸胀无比,眼角的两抹水泽还未干却。

    抬手将泪痕擦干,何梦锦心头疑惑。什么时候哭过的?她自己竟也不曾察觉,再一思索。才回想起睡梦中听到的那一声呼唤,即便此时大脑清醒着,她的心也跟着似被狠狠的一揪,仿佛生命里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即将失去,她整颗心都跟着颤抖,跟着害怕与担忧。

    到底是什么?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何梦锦心头的好奇心越发加重,那苍老的声音每在耳畔回响一声。她的心就跟着难受窒息一次,莫名的,就想起自己的爹爹。

    其实,身为丞相以铁面治国的爹爹对她很严厉。几乎从来不曾在她面前有过温柔的一面,更没有那般慈爱那般温和的唤过她,但是这种感觉却让她觉得相似。

    “孟公子。”

    陷入沉思中的何梦锦再度被门外的侍卫打断了思绪,她也才想起来眼下的情势,当即迅速整顿好衣冠就随着侍卫起身集结众将士。

    四更天了。正是江面上雾气最浓的时候,再加之此时朝着对面呼啸而去的寒风,正正是给何梦锦占尽了天时地利。

    要做的准备早已妥当,只等着这个时候,当下何梦锦也不啰嗦。一声令下,就指挥着将士们登船渡江。

    这些船只都是李萧然这几日带着茗记的属下在最快的时间内筹集到的,虽然隔着不过百余米的江面,对面将这里的船只看的清清楚楚,但那又怎样,就好比今夜,浓雾顺风,即便是对方明知道何梦锦定然会趁机横渡漓江,却也无可奈何。

    天时地利,再加上靖军将士上下一心,带着一往无前的英勇,还有什么能阻挡的了的?

    所以,在靖军的战鼓连同着震耳欲聋的呐喊在江面上响起的时候,漓江城城头上的士兵们基本上已经没有了抵抗的勇气。

    这一仗打的尤为的轻松,到最后,漓江的县丞孙晋甚至亲自打开城门,率领一家老小全城将士跪迎何梦锦。

    料想中的血战厮杀并没有,大大的出乎了何梦锦的意料之外,不过事后想来,孙晋也是聪明人。

    当事时,京都左有广平十余万兵马压境,右有靖军杀气腾腾而来,只有不到两万守军的漓江城,亦是处在刀尖上的,再是负隅顽抗,也不过是垂死挣扎。

    国之将倾,是选择以死殉国,同这巍峨了数百年如今腐朽之势已成的王朝一道消亡,还是审时度势留住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留住漓江剩下的两万守军的性命,漓江县丞孙晋选择了后者。

    他既识时务,让开了道路,何梦锦也不客气,当下也不浪费片刻的时间,率领着靖军直奔向大汉王朝的核心所在,京都。

    在距离京都不到二十里的某处官道,行驶着另外一支队伍,其中有黑色的重甲,有黑色的轻骑,各个人物身遭的气场都十足的强大,随便挑出一个,也是战场上以一当百的精锐。

    各色兵种人数加起来,不少于十万人。

    不同于何梦锦领着的靖军一路疾行,这一路人马却走的很轻松,不疾不徐。

    在队伍的前面,有一架车辇尤为惹人注目,黑楠木车身,雕刻草木花石,花草皆为金叶,宝石花心,马车质地用料不是奢华的金玉,但却只有一份低调的高贵与威仪的,贺兰珏的车驾。

    天色微亮,晨间的第一抹光亮透过时不时被风掀起的一角帘子打在他的侧脸上,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惊心动魄的美。

    斯人如玉,当世无双。

    一时间,看呆了打帘进来的将领,陈崇。

    他是在郑奇死后被贺兰珏提拔起来的,之前并没有伴随在贺兰珏身侧,因此对贺兰珏同何梦锦的渊源并不知情,见今日全军这般的行进速度,即便是对着贺兰珏有着五体投地的崇拜,他也不免有些

    担忧,是以才会壮着胆子上前问道:“公子?”

    即使他已然称王,但部下偶尔仍旧这样称呼他,公子。

    这一声公子,比那冰冰冷冷规规矩矩的广平王爷一称呼,更多了几分推心置腹的尊崇和膜拜在里面。

    贺兰珏随意且慵懒的半枕着头靠在软榻上,目光落在对面,空无一人的另一张软榻,在听到陈崇的声音,他才似从某种思绪里抽离,微微转动了一下他那比琉璃都光彩夺目的眸子,看了过来,示意

    他继续。

    得了许可,陈崇长吁了一口气,才终于将这几日压在他心头的困惑一股脑倒了出来:“公子,属下不明白,以我们目前的形势,完全可以一举踏平京都,将整个帝都的皇权粉碎,如今,靖军兵临京都城下,我们却还要这样不紧不慢的步调前去……要知道落后了一步的话……虽然天下大局已定,公子胜劵在握,这天下也迟早是公子掌中之物,但若我们赶赴及时,大可省去很多心思。”

    在悠悠的历史长河中,有条不成名的规矩,立足京都者为皇。

    陈崇的这一担忧,自然是因为害怕何梦锦领先一步占据京都,虽然那少年打着清君侧替靖王报仇的旗号,暂时也没看出其包揽天下的野心,但利欲之心谁能说的准呢?到时候情势对公子自然不妙,公子要取得天下并顺理成章的登上九鼎,虽然也胜劵在握,却也还要再一番征战,而今,京都在望,只需公子一声令下,他们甚至还可以比靖军快赶在他们到达之前赶到京都并一举拿下京都,省下了不少麻烦。

    但偏生让他不解的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公子却下令全军跟随着他的车辇前进,而他的车辇,莫说快马加鞭,就是比寻常时候,也慢了一程。

    贺兰珏本半垂着的眼眸,在听到陈崇的这句话的时候,再度转首看向那个空荡荡的软榻,一时间那华光潋滟的眸子里写满了黯然神伤的失落。

    见他神色有些不同于寻常那般从容雍容,陈崇心头一紧,自知失言问了自己不该问的东西,他当即很有眼色的低头行礼就要退下,却不料,本来以为不会回答的贺兰珏却幽幽开口道:“胜券在握吗?”

    “不,你错了,在很早以前,我就输了,彻彻底底。”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带着玉石抨击的质地,一如既往的低沉悦耳,但此时听在陈崇耳里,却少了几分平日里俯瞰天下的威仪与压迫,多了几分无奈和落寞。

    说这话的时候,贺兰珏眉头深锁,卸去了他一贯从容优雅泰山崩定不变色的面具,一抹痛苦之色便那般明显且真实的展现在他绝世的容颜上。

    那样的公子,陈崇还是第一次见,因为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看错了,他下意识的睁大了眼睛,再看的时候,贺兰珏已经恢复了亘古的从容自若的神情。

    一切仿佛也只是幻觉。

    陈崇心头惴惴不安,真的是幻觉吗?

    ……

    从漓江城到京都,也不过半日功夫,待得何梦锦率领着八万靖军抵达京都城下的时候,东方才刚刚露出了鱼肚白。

    城头上的守军们打着呵欠睁着惺忪的睡眼不经意的朝城头下瞥去,看到眼下那如漆黑如墨云一般汹涌而来的铁甲军队时候,齐齐惊掉了下巴。

    接着,京都的城头上响起了连天的战斗号角声,响彻了整个皇都,给了还在睡梦中的京都百姓一记惊雷。

    待得何梦锦抵达城头之下,京都的守卫已经做好了戒备,高高的城头上,站满了弓箭手,那冰冷铁血箭雨的矛头,都指向了一个目标,她。

第一百七十七章 兵临京都(一)

    京都,皇朝殿。

    李泽昭一脸凝重的坐在王座上,殿外,太监那声悠长无比的“太后驾到——”也没能让他的神色改变丝毫,他只微微动了下身子,却并未如往常那般屈身行礼。

    “昭儿,”太后步履匆忙,话一出口,又反应过来自己一时情急忘了身份,当即改口道:“皇上,外界的传言可否属实?”

    传言,自然是指靖军兵临城下,而大将军刘武尚未赶回增援。

    李泽昭抬手一挥,将案上的奏折猛的全部扫落在地,然后整个人如同寒霜过境萎蔫了的茄子,有些颓败的靠在龙椅上,十二毓冕旒下面,看不清他的神色,但言语间的烦躁显而易见,“大汉的大将军,孤的好舅舅,母后的好兄长。”

    闻言,太后已经行至玉石阶前的步子停了下来,略显焦急的脸上,一抹狠戾一闪而过,她道:“还不是因为那个生来就卑贱的东西,若不是要去杀他,又岂会惹出这么多的事端,皇上,你当初咽不下这口气,必得要除去他倒也罢了,又为何要刘家军挥军去杀广平的孟锦?”

    李泽昭冷哼一声,言语间的烦躁越发明显:“孤只叫他们配合昌邑王追杀孟锦,想利用昌邑同广平的不共戴天相互厮杀,却又如何料到半路杀出个靖王。”

    说罢,李泽昭伸手一推,对着案几,力道之大当时就将案几推翻了过去,“是孤那个好舅舅,平白的去杀了靖王。才惹出这么大的祸端回来!”

    本来就很是焦急的太后,在听到这一句话之后,面上的气色也减弱了几分,之前狠戾的语气也随之一改。道:“你是知道你舅舅的,一向对朝廷忠心耿耿,这也一定不在他的预料之中,眼下追究谁对谁错已经没有了意义,是咱们该要如何度过眼前的难关,在大将军挥师回京之前抗的住靖军比虎狼之狮更凶悍的铁甲部队。”

    李泽昭抬手。就着龙椅枕着头,随着眼前晃悠个不停十二冕旒,凉凉道:“孟锦算什么,靖军又算什么,总有弱点,只要拖个一时半刻,只等城郊外沈相派人埋伏的虎威大营赶来,再同城内的禁卫军里应外合,还怕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吗?!这京都城门下,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见他如此一说。又是这般笃定且冰冷的神色,太后心头的焦虑也给除去了七八分,她也才长吁了一口气。

    风声紧,战马鸣,青锋寒。

    何梦锦一骑当先,率先抵达城下。自一路疾行至城下,沿途并没有遇到本该在京郊驻守的虎威大营的兵马,而派出去的斥候也没有探到半分消息,如今已经身临城下,却依然不见虎威大营的队伍,何梦锦不免有些不解。

    但此时,箭在弦上,兵临城下,不得不发,容不得她再做任何计较。

    城头上的守城官在发现靖军的第一时间就将消息传递了去。在等何梦锦从远处飞奔至城下的时候,京都的御林军已经将城门上下围了个严实。

    待何梦锦走近,城头上一声呵斥洪亮如钟的响彻整个京都上空,“大胆孟锦,想要造反吗?!”

    何梦锦抬头。见着说话的人,京都卫守将,程英,那个英眉剑目的中年人,虽然与她有过几面之缘,但并无交际。

    除却边城布防,京都本身的防守分三层,京郊外围的虎威大营,驻守京都的御林军,以及守卫皇宫的禁卫军。

    而程英,则是御林军里最高指挥使,官阶虽不及丞相将军,但却只听命于皇帝李泽昭。

    何梦锦驻马,含笑看着城头上对她怒目而视的程英,从容不迫道:“久违,程将军。”

    “不敢当孟公子这久违二字。”程英的声音粗狂,跟他硬朗的形象很是相配,此时见何梦锦仍旧一副文人谦和的做派,他的眉宇间已经露出了几分不屑的神情。

    何梦锦倒丝毫不以为意,笑道:“程将军误会了,孟锦没有要造反,也没有那个心要要造反,只是想当面向皇上问一句公道,问一句为什么。”

    “没有?你这样子还说没有?”程英嗤之以鼻道:“你要面圣,要陈述冤情,又怎须得带上这千军万马?”

    何梦锦抬手将手中的缰绳再随意的挽了一圈,浑然不将对面直指着她的弓箭手放在眼里,反问程英道:“敢问程将军,若孟锦不带着兄弟们来,还能活着见皇上吗?即使见了皇上,皇上又能还孟锦一个公道,将杀死我靖王的罪魁刘武,刘将军按律处置呢?”

    此言一出,所有的靖军齐齐手执樱枪朝天一指,肆掠的风穿越人海,掠过在日光下闪烁着寒光的锋芒,冲天的杀气蓄势待发。

    “此事另有内情,刘将军并没有心杀死靖王。”被何梦锦噎了话,程英也知自己的说法并没有说服力,他抬手一招,改了话题,对着何梦锦道:“孟公子可知道你这一步若踏出来,会意味着什么?”

    他的声音较为粗犷,加之本人素来就是个不喜欢绕弯弯的直肠子性子,此时却说出带着几分阴阳怪气的话来,让何梦锦想不疑惑都难。

    只是,她心念一动,刚想出某一种可能,就见着自程英那句话音刚落之后,城头上出现了另外一小队人马,绑缚着两个小人走到程英的面前。

    在看到那两个孩子的一瞬间,何梦锦满脑子的血液凝结到了一处,这几日虚悬着的一颗心此时终于被摊开,再度放到了滚烫的油锅之中煎熬。

    她就说。

    平城刘武围困一战,她将何昕和小胖子交给冷香吩咐给了在平城的茗记属下,当事时。情况紧急将她们藏匿到了百姓家中。

    后来,她随着靖军护送唐铮的尸骨回桂城,便同她们失去了联络。

    本想着平城落入朝廷手中,或许茗记在平城的部署发生了改变。或许因为戒备森严她们难以联络,却没想到却出现了最最糟糕的一面。

    她最最担心,最最不敢去想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看的出来,小胖子和何昕虽满身的无垢,但却并没有什么伤痕。此时在城头上看到何梦锦,两个孩子的眼睛齐齐一亮,何梦锦的心也跟着一松,旋即就是一紧。

    冷香。

    那个清冷的名字,清冷的性格,不苟言笑,但总是在她需要是给以她脉脉亲情的女子呢?

    似是看出了何梦锦所想,程英双手环抱在胸前,之前拧紧的眉头也已经完全舒展,他笑道:“本将听说孟公子有个养子。很是上心,而刘将军似乎对这个孩子也有着多余寻常的感情,所以就派了人捉来看看,怎么样,孟公子,惊喜吗?”

    何梦锦不看他。只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何昕,那双水汪汪的清澈的能照的见世上万般污垢的眼睛。

    在看到何昕眸子里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的悲伤和肯定之后,一瞬间,何梦锦心被冻在了一处,她拢在袖摆里的手死命的抓着缰绳,强迫自己将冷香这个名字暂时从脑海里除去,暂时不让自己想起任何关于她的字眼,她害怕她会控制不在自己的情绪会当场崩溃,会控制不在自己的杀气与恨意。

    尖锐的指甲扣进掌心,锥心的痛楚让她灵台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和镇定。她努力的让自己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从容道:“程将军随意找这么两个小毛孩子给孟锦看,是为何意?”

    “本将军的意思,孟公子还不明白吗?”程英一手一个,一把提起小胖子和何昕。往城头上狠狠的一遁,语气阴冷道:“你若敢踏前一步,我就将这两个孩子推下去,看看到底是你们靖王的仇恨重要,还是这两个孩子的性命重要。”

    千军阵前,风声贯耳,程英冰冷无情的话语比这冬日里最刺骨的风还要冷上三分。

    若不是在场数万将士亲耳听到,天下间,谁能想象的到,如此卑鄙不入流以小孩子性命相邀的,竟然会是堂堂大汉的御林军指挥使,程英?

    闻言,何梦锦的一张脸,瞬间白成了一张纸。

    应该在很早之前,程英就将她对何昕的看重调查的清楚,不然也不会这般笃定。

    此刻,即便她演的再是天衣无缝,也再骗不过这个人去。

    看着他将两个孩子放在城头砖的边缘,仿佛一个不察或则耳畔的风声再紧一点,就能将孩子掉落下去。

    她的心也跟着狠命的揪紧了起来。

    “不要管我!爹爹!是他杀了冷香姑姑,你要替冷香姑姑报仇!”

    危难之际,何昕仍旧记得对何梦锦的称呼,他一张小脸早已因为情绪起伏太大而涨的通红。

    “退军?或者我……”程英威胁似的将何昕往前推了推。

    眼下,他只要轻轻一放手,何昕就会从数十米高的城头上跌落下去。

    这么小的孩子,从这上面跌落下来会怎样,何梦锦不敢想。

    可是退军?

    她还有退路吗?

    让小五和二哥牵制了刘武,也只是暂时,此时的靖军若后退,除却必然会迎战漓江城的守军,京郊外的虎威大营,说不定还要碰上挥师回来的刘武,到时候腹背受敌,靖军有着全军覆没的危险。

    不能再退,八万的靖军士兵的性命在自己手上,不能退。

    可是,要继续进军的话,她又做不到对昕儿和小胖子的生死视若无睹。

    她做不到。

    心已经被割裂成了一丝丝一缕缕,麻木的钝痛时不时的冲刺着她的四肢百骸。

    这是她有生以来,面对的,最艰难、痛苦的抉择。

第一百七十八章 兵临城下(二)

    何梦锦抬头看向城头,小胖子刘轩,那个本该是一生里最该烂漫无忧的年纪却因为她们牵连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叫她如舍弃的了。

    另一个,她重生以来视作比自己生命都还重要的侄儿,是大哥唯一的血脉,是她发誓要守护的人。

    要她如何舍弃的了。

    而身后,是八万将士的性命,是陪同她出生入死一路杀到这里的靖军,是唐铮的兄弟们。

    要她如何舍弃的了。

    “先生!”

    一声惊呼划破天际,何梦锦循声看去,就见到一张基本上已经分辨不出来本来面目的小胖子,用他那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正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她,那铮亮的大脑门,比他那一双大眼睛还要亮。

    后颈被程英的右手拎着,他的呼吸都有些不顺畅,饶是如此,他仍旧挣扎着,吐字清晰的对着何梦锦道:“刘轩要做英雄,绝不给先生拖后腿。”

    仿佛宣誓一般。

    尚且稚嫩的声音,却是带着无比郑重的语气和无畏生死的勇气,看着他眼底那一瞬闪烁着坚定的决绝光芒,何梦锦暗骂不妙。

    下一瞬,只见那孩子将头猛朝后的一扬,对着紧抓着他后颈的程英的手腕就是一口,用力之狠痛的程英当即吃痛的就要甩手。

    而就在程英被他咬中的同时,他手上的动作也没闲着,不知道从哪里摩挲出来的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直接反手一抄。对着程英的胸口就毫不犹豫的刺下。

    而另一侧,程英另外一只手拎着的何昕亦是在做同样的动作。

    那匕首何梦锦看的清楚,她也记得,那是在两生花的时候,李萧然从南晋带回来的,两人都十分喜欢上面的纹络,她就送给了他们,当时只当是一个玩笑。说万一有不测,可以防身用。

    没想到,曾经不经意的话语,却成为了今日一语成谶的噩梦。

    两个孩子不知道是因为默契,还是事先早已商量好了一般,突然的出手,整齐划一的动作。即便是大人,即便是身经百战的程英亦是措手不及。

    但他的反应也不慢,只在双手被咬中的瞬间,就已经在心中衡量了这两个孩子的分量,旋即,在面对一左一右直刺过来的匕首的时候,程英右手毫不留情的一个用力。伴随着骨骼咔嚓声响起,小胖子的身子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向何梦锦的方向,旋即程英右手一转,就去抓何昕。

    但到底慢了一拍,何昕的匕首已经没入他的肩胛,毕竟因为年幼,身子骨弱小,短小的手臂还够不到他的胸口,否则的话,此刻的程英必然要命丧当场。

    光是想想。程英就觉得后怕,同时他提着何昕的手猛的一挥,就将何昕向城头内狠狠的掼去。

    一切都只发生在转瞬间,城头上的众人都尚且来不及反应并有所动作,更何况城下,隔着数百米距离的何梦锦。

    在何梦锦听到城头上响起那声清晰的骨骼碎裂声,她的心就如同也被人狠狠的捏碎了一般,再顾不得考虑。在程英将已经断了气的小胖子尸体从城头上抛下的时候,她就已经飞身掠了出去。

    身子腾空而起,犹如疾风骤雨般的速度奔至城下,在其他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何梦锦已经在半空中接过了小胖子的身体。

    同时,程英那一手狠狠的将何昕摔到城头上的一幕也映入了她的眼帘。

    她抱着小胖子的手僵硬在了一起,在半空中掠起的身子僵了僵。

    她只恨不得自己的轻功能高些,再高一些,能几步登上这城头,能将被重重摔下去的昕儿救下。

    可是,她不能。

    数十米高的城头,即便是她认识的所有人中,功夫最高的贺兰珏,也无法轻易掠上,更何况她。

    知道何昕的重要性,所以,在那左右突然袭击的一瞬,程英选择了了结小胖子,而并未对何昕下死手,而那样重重的一摔,则是因为自己被伤而对这孩子的恨意使然。

    在摔出去的一瞬,他便后悔了。

    这么小的孩子,就这么死了怎么办?他还要拿着他胁迫城下的靖军,若是就这么被摔死了,威胁不了何梦锦不说,更是给靖军添加了恨意与杀气,但此时后悔却已经晚了,即便他想挽救,却已经是来不及。

    京都的城头,是用最为坚硬堪比玄铁的大理石砌成,千百年来风吹日晒都不曾减弱其分毫的冰冷坚硬。

    小小的,不过才四岁的身子,被这样下了力气的一掼,结果可想而知。

    城头下,沙场中摸爬滚打见惯料到生死无常的靖军,都有不少人在这一瞬间选择了闭上眼睛,不忍心看那般粉雕玉琢孩子就如同那稀世精美的瓷器一般,碎了。

    时间似乎静止在了这一刻。

    良久,预想中的重重一摔发出的声音却没有传来,孩子闷哼声没有传来,哭泣声没有传来……

    待得已经愣住了的众人抬头看向城头,便见着自城头内,缓缓靠近城头边缘走出一人,怀里正抱着一脸愤然的何昕。

    来人一袭白衣,不染纤尘,银芒质地的衣角上,绣着墨色的文竹,犹如那人给世人的印象一般。

    高贵,优雅。

    大汉第一才子。

    布衣出身,却凭借自己努力成为了权倾朝野的第一人,沈相,沈洛。

    他抱着何昕,看向城头下的众人,准确的说是看着接下小胖子急急站稳了身形的何梦锦。

    目光高雅如天际最飘渺从容的散云,精致的俊美的五官上,依然带着他一直以来不变的谦和笑意,招呼道:“阿锦。”

    这一声阿锦,让何梦锦僵硬在了原地。

    在看到何昕被人下狠手而自己来不及相救的时候,看到沈洛的及时出现,在那一瞬间,她心头涌现的情绪,既惊又喜又恨。

    惊讶他的突然出现,喜的是他还救下了何昕。

    那恨,自然是自重生以来就对他带着的刻骨铭心的恨意。

    那一声阿锦,已然隔世。

    何梦锦心绪难平,她垂眸,看向怀里,那个已经没有了生气的小胖子,何梦锦只觉得酸胀的眼角,几乎就要那汹涌的泪意再度决堤而出。

    她记得,他叫刘轩,小名唤作阿毛,算得上是恒阳街头巷子里最调皮的捣蛋鬼,在她和何昕住进两生花之前,这孩子还是同所有的七八岁的孩子一样,无忧无虑,不知道这时间的阴暗与凄苦。

    后来,遇到了她,他那因为蛮横的出了名的母亲带着对先生崇拜的心情,将他送到了她的面前,拜她为老师,让他同何昕一起读书识字,刘轩这个名,还是她给取的。

    何梦锦一直记得,这孩子虽然玩闹了些,但从来对她的话很信服,一句先生,已经将他对她所有的尊敬和信赖诠释。

    何梦锦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她就是用了大将军的比喻,让他止住了因为被何昕欺负而一直不停的哭声,她也是那时候才知道,成为将军一般英雄的人物,是这孩子自懂事以来的梦想。

    后来,后来的后来,因为她们的牵连,他一家上下,整个客栈包括他的爹娘皆被李泽宸的手下血洗,她亲眼见到那孩子倒在爹娘的尸身之前哭的撕心裂肺。

    因为想着他无处可去,她叫了冷香将他接过来,同何昕一同抚养,却不料,这一次,却又是害了他。

    如果,两生花没有与他家的客栈比邻,他也该是继续他无忧无虑的孩提时光。

    如果,自那一夜,客栈灭门之后,她带着冷漠的心放任他,不管不顾,任由他流落街头也好,被人收养了也罢,是不是哪一条也比今日这般的结局好过?

    而那孩子,却还这般,依然认她做最为尊敬且信赖的先生,那一句“刘轩要做英雄,绝不给先生拖后腿。”便如同咒语一般,生生撕扯着,何梦锦一颗已经汹涌着愧疚的心。

    让她如同遭受凌迟之刑的愣住,呆呆的站在原地。

    而城头上,沈洛垂眸,对着她的神色淡淡的看了一眼,接着低头看向怀里不老实的拳打脚踢的何昕,告诫似的柔声道:“别动。”

    说罢,他左手在何昕后背轻轻一拂,就封住了他身上的几处大穴,刚刚怎么也不肯安分的孩子,瞬间停了下来。

    接着,刚刚从震惊和愤怒里调整过来的程英转过身子,走到沈洛面前,屈身行礼道:“程英见过沈相。”

    沈洛的目光清清凉凉的在程英身上扫了一圈,才缓缓开口道:“谁让你们用小孩子做挟持了?”

    言外之意很明显,他不赞成这种做法,且为这种做法而感到羞愧。

    闻言,程英的身子一怔,旋即抬头对着沈洛,语气里有几分无奈道:“是……皇上。”

    程英叹了一声,压低了声音,接着道:“虽然是下下策,但事到如今,却再也没有其他办法能拖延时间,皇上吩咐了属下如此行事,也有这不得已的苦衷,倒是沈相,您日前调集安排的虎威大营呢?”

    说到这里,程英站直了身子,抬头眺望远处天际,除了面前黑压压似是要漫进城内的靖军,再没有旁的动静。

    他不免有些焦急,对着沈洛问道:“过去了这么长时间,按理,也该来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爱恨此时休

    京郊之外驻扎的虎威大营是专为保障京都安全而设,若换做平常时候,一旦京都有令,不出半个时辰就能挥师而来,但今日,自发现靖军前来京都城头的狼烟点燃开始到现在,大半个时辰已过,却没有发现任何踪迹,也不怪胡程英焦急。

    沈洛的目光投向城下,并没有回答程英的问话,只目光柔和的看着城下,千军阵前,那个当先的那个淡紫色衣袍的少年,何梦锦。

    时间不同,地点不同,人的身份乃至这具身体都与那人不同,但他仍旧能将两个印刻在心尖的影像重叠,映射出眼前这个气质出尘的女子身影。

    何梦锦亦抬头看他,有数万名将士在场,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半点声音,甚至连所有人的呼吸声都似是下意识的隐匿在了风声里。

    气氛安静的有些诡异。

    良久,沈洛才轻启唇角,用他独有的嗓音,柔声道:“你终于来了。”

    声音很轻,说出来的语气依然是他一贯的柔和细腻,带着雨后阳光的温暖,仿若对久别重逢的故人,盼过隆冬霜降,等过雪月风花,而等的那人也终于如约而至。

    那言语间的况味跟眼前的一切,完全不应景。

    旁人听不明白,何梦锦却再清楚不过他说这话的含义,她将手中的缰绳越发挽的紧了些,迎着从墙头上吹下来的,带着淡淡橘香的风,微笑道:“抱歉,让沈相久等了。”

    她说过,若他在皇宫的时候不杀了她,终有一日,她会回来复仇,会毫不留情的取他性命。

    现在,她来了。

    两人之前的答话。听的程英不免生出几分不解,正欲开口问一句,莫非沈相早已料到孟锦会谋逆?却见远处,目所能及的天地相接的地方,翻涌起尘烟滚滚,而同时。震撼人心的铁甲摩擦之声也由远及近的传了过来。

    看着前来的黑压压的队伍,以及队伍中高高悬挂的依稀可见的“广平”旗帜。程英错愕的张大了嘴巴。

    相对于城头上士兵及将领的惊恐、城下靖军的警惕,唯有何梦锦和沈洛两人表现的并没有丝毫异样,仿佛对于贺兰珏的到来并不意外。

    自广平的军队一出现,靖军表现的除了神色间的警惕,却并未有何动作。

    因为就在前一日,何梦锦就有吩咐了下去,遇到广平军队,不予抗拒,因为他们如今的目的是一样的。拿下京都。

    能将靖军的伤亡减小到最少,能用最有力的方式扳倒大汉最后的政权,为什么不能同他合作呢?虽有恨意虽有不甘,虽然唐铮的死同他迟来的援军脱不了干系,但何梦锦更明白,从大局着眼。孰重孰轻。

    何梦锦轻拉了一下缰绳,转过身子,跟所有人一样,抬头朝烟尘翻滚的方向望去。

    当先的,依然是那辆行驶的不紧不慢的车驾。

    黑楠木车身,雕刻草木花石,花草皆为金叶。宝石花心,不是奢华的金玉质地用料,但却有他独有的高贵和威仪。

    在京都城之下、隔着千军万马,何梦锦抬头看着那马车,目光却掠过眼前的一幕,,穿过时光,回到了半年前,在恒阳初见这马车的时候。

    那时候,为了救下信陵小侯爷赵秦马蹄之下的老伯,她不得已拦下了他的马,本来少不得一番纠缠,却被他从容优雅的出现以及随意的话语给巧妙化解。

    那时候的她,那时候的他。

    同一个时空却并不存在与同一个世界的人,谁能算的到后来竟然会有这么多的纠缠与恩怨。

    何梦锦怔忡间,远处的队伍已经行至跟前,同靖军分左右并立,贺兰珏的车辇停在距何梦锦不远处。

    随着车帘被侍卫恭敬的掀起,如同玉人风姿的贺兰珏自车辇上走下,饶是寒风刺骨,在整个京都城内城外肆掠,但到了贺兰珏身遭,却仿佛成了乖巧的阿猫,瞬间就收敛起了它凌厉的爪牙。

    淡紫色的衣袍,只袖口瓴边上绣着螭纹,落落简单的样式,穿在他身上却是说不出的尊贵雍容,再加上他那一张让天下间女子都含恨的容颜,只一个倾身下辇的动作,就仿似定格住了时间。

    让人忘却此时置身战场,让人忘却此时的大汉生死攸关,脑海里,眼睛里,都只是那人举世无双的风姿。

    从车辇上走下,贺兰珏的目光只停在何梦锦身上,何梦锦亦回望着他。

    两人相对无言,隔着不算远的距离,却犹如隔了千万年的亘古洪荒。

    她想说什么,他都明白,她不想说什么,他也清楚,此时的两人之间,最大的是那一道深不可测的沟鸿,最不需要的,是言辞。

    良久,何梦锦转身,对着城头上的沈洛和程英道:“如今,广平,靖军联手,沈相觉得,这京都还有胜算吗?”

    “没有。”

    沈洛回答的干脆利落,他上前了一步,走到了城墙边缘,一只手上,还托着被封住了穴道一动不动的何昕,“但想让这一万守卫军打开城门束手就擒,却也是不可能的事。”

    何梦锦的目光落在涨红了一张小脸的何昕身上,警告似的对沈洛道:“那就来战一场吧,我们之间的恩怨,同孩子无关,如果他有丝毫损伤,我不介意将之十倍百倍的奉还到沈相在意的人身上。”

    沈洛眉头轻皱,反问道:“怎么没有关系?要知道,他是我对何家唯一没有除去的血脉……纵然是死,也该拉上一个做垫背不是?”

    话音未落,只见他足尖突然一点,瞬间身形拔高,如流星划过天际一般,直自城头上飞掠而下。

    在他说到后半句的时候,何梦锦的一颗心也跟着倏地的一紧,似是被千金巨锤瞬间击中了心脏,连鲜血淋漓的疼痛都忘记了。

    而在听到沈洛提着何昕后颈的手指尖传来的清晰骨骼碎裂的咔嚓声时候,何梦锦已经青锋一挥,整个人已经犹如离弦之箭一般,自马背上,朝着沈洛掠过来的方向飞射而去。

    所有将士都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些反应不过来。

    而反应过来的贺兰珏却并没有所动作,只是在何梦锦起身的同时,微微的蹙眉,就将目光落在飞掠下来的沈洛身上。

    程英反应也很快,但见着沈洛突然这样投城而下,不明所以的他一时间来不及思考也思考不出自己该做出什么行动。

    风声很紧,寒意刺骨,而何梦锦携着恨意与决绝的剑却比冬日里最寒冷刺骨的风,更冰冷三分。

    剑气一路闪烁着银芒,携带着刻骨的恨意与杀气直扑向沈洛的面门。

    后者虽从城头掠下,但以他不输与何梦锦的身手,却也不是根本避不开,但是他却没有避。

    风声贯耳,刀剑入肉,穿膛而过。

    何梦锦对上的,是沈洛微微扬起的眉弯,以及唇畔舒展的笑意。

    他在笑。

    这一笑,带着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带着伪装带着清贵带着温暖笑意,这笑,决绝而惊艳。

    何梦锦一惊,手中的剑刚一松,接着就见沈洛抬手,将提着的何昕对着她一抛。

    再没时间想其他,何梦锦顺手就将何昕接了过来,抱着何昕,于半空中利落的折返身形,急急落回到了马上。

    带着**的柔柔软软的小身体抱在怀里,何梦锦无比慌乱的去探何昕的脉搏,这一探,心头的惊讶犹如惊涛骇浪。

    跳动有力的脉搏,以及带着浅浅鼾声的呼吸,再没有什么比这更有说服力的告诉她,昕儿没事。

    昕儿没事,那她刚才听到的那一声犹如小胖子被程英下毒手一般的咔嚓声是怎么一回事?

    沈洛最后那句话又是怎么一回事?

    何梦锦不解的抬头,再看向沈洛,那人被她一剑正中心脉自半空中跌落下来,此时已经倒在城下的血泊里,气息微弱。

    何梦锦喉头干涩,喃喃道:“为什么?”

    那人依然是那般好看的眉目,丝毫不因为疼痛和眼下生命的迅速流逝而减退分毫。

    他目光投向天际,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再无力气开口。

    何梦锦的那句问话,永远都不会再有答案。

    她目光复杂的看向那人,心头涌起的酸涩几乎将她吞噬。

    耳畔响起震耳欲聋的攻城声,厮杀声,肉搏声,她皆听不见,她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人最后倒下去的地方,隔着汹涌奔向城门的广平和靖军,眼底浮现出那人清晰的影像。

    那时候,谦谦君子,温和如玉。

    那时候,少年权贵,气质如华。

    那时候,一纸婚约许下,得卿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那时候,他面目狰狞,手起刀落,何家上百条人命魂归九天。

    何梦锦僵坐在马背上。

    没有爱,没有恨,甚至连怨怼与懊恼都没有,空白一片的脑子,亦没有半分大仇得报的畅然,她只愿这时候突然来一道惊雷,将自己劈醒,或是劈傻。

    傻到忘记这些红尘纠葛,傻到将记忆洗白,将这两世里,恩恩怨怨,悉数遗忘。

    傻到,她不再是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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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里,本该一袭华衣嫁与良配,怎料是落入他人设计,忠烈满门,却落得全族获罪,血溅三尺。今生,她携怨而来,杀了她的,欠了她的,且等她一一讨回。祸国,祸国——既是被打上祸国的烙印,她便誓要将这天下翻覆,将这国祸的彻底!夺了谁的国,成了谁的家?这一路的严寒风霜,这一行的刀枪箭羽盛世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世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世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