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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苹果     大周王侯txt下载     大周王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五七章 笨拙生祸殃

    (二合一)

    座上所有人都惊呆了,怔怔的看着绿舞艰难的满脸油污的从桌案上爬起来。脏兮兮的脸上还沾着汤水。都半张着嘴巴,呆若木鸡。

    “哎呀!你干什么啊。”梅妃大声叫了起来,她从脸上摸了一手油渍。

    容妃也站起身来抖着身上华贵袍服上的油污,脸上怒气升腾。

    “我……我对不起,对不起容妃娘娘,梅妃娘娘。我给你擦,我给你擦。”绿舞惊慌失措,下意识的上前去,伸出油污的手便要给容妃擦拭衣服上的污垢。

    “走开,还不走开。”容妃身边一名女官大声斥责道。

    “那里来的这么莽撞的人?谁家的家眷?”梅妃叫了起来。

    “启禀梅妃娘娘,她是梁王府郡马爷的侧室。”宫人们回禀道。

    “梁王府郡马的侧室?这种人也进来赴宴?谁准许的?”梅妃怒道。

    “是……皇上准许的,顶替梁王府郡主的位置的。”女官忙道。

    “简直笑话,这宫里以后什么人都能来了?瞧瞧这样子,这是在做什么?还不将她给拖下去,拖走!这么冒失之人,弄污了本宫的衣衫和妆容,容妹妹的衣服被她弄成了这样,还受了惊吓。打鞭子,拖下去打鞭子。管他什么郡马?这都搞什么?”梅妃跺脚叫道。

    几名内侍冲过来,抓着绿舞的胳膊便往外拖。绿舞口中喃喃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我……”

    “拖出去,打十鞭子,撵出去。”梅妃一边擦着脸,一边斥道。

    “饶命啊,我不是故意的。”绿舞绝望的叫着,身子却被人拖着往庭院外而去。

    容妃本来皱着眉头任由身边的宫女擦拭着身上的油污,打算赶紧去换了衣服。这个冒失的女眷的行为也应该得到惩罚,梅贵妃替自己出头那是最好了,自己也省的落个刻薄的样子。她漠然的看向被拖走的那个冒失女子,眼睛里并无丝毫的怜悯。但突然间,容妃的眼睛扫到了绿舞因为拖拽而露出来的雪白的小臂上。她的眼睛忽然睁大,手中的丝巾也掉在了地上。

    “贵妃娘娘,回去沐浴更衣吧。”身边的宫女低声道。

    容妃恍若未闻,忽然颤抖着嗓音叫道:“且慢!”

    众人吓了一跳,容妃说话从不大声,都是细声细语冷冰冰的样子,也不会大声的呵斥人。此刻她的嗓音不但大,而且尖利。

    “怎么了?妹妹?是不是嫌十鞭子少了?呵呵,也是,妹妹这衣衫是新做的吧,团花牡丹纹蜀锦的料子,确实可惜了。这油污怕是……”

    梅妃的话没说完便被打断:“她是无心的,饶了她吧。她也是国戚之家的女眷,这么做不好。大过年的,不要闹得心情不好。只是一件袍子而已。饶了她吧。”

    梅妃呆呆的看着她,半晌讪讪道:“妹妹既这么说,那还说什么。你都不怪罪,我更是不怪她了。污的也不是我的袍子。”

    容妃点头道:“那好,饶了她。我去沐浴更衣,来人,带她来我寝宫见我。”

    几名宫女垂首称是。容妃向梅妃点头道:“姐姐,我去沐浴更衣去。”

    梅妃笑道:“去呀,快去。”

    容妃转身快速离去,一群女眷齐声恭送。梅妃看着她的背影,冷笑嘀咕道:“假慈悲,你明明不肯饶了她,要私下里惩罚她,还怕人知道。就知道装好人,有什么用?你以为你还能有机会么?”

    ……

    绿舞不知所措的被两名宫女带着出了宴会现场,阳光照在头顶,相当的刺眼,绿舞感到头晕眼花,身体冷的发抖。胸前双手沾满了酒水汤汁,新穿的锦缎长袄已经面目全非。

    “这袍子花了二十两银子呢,这下全毁了。”绿舞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但忽然间醒悟过来,这时候可不是心疼袍子的时候,自己犯了大错了,怎么还在心疼这身衣裳?自己冲撞了贵妃,也不知要受什么惩罚。自己怎么这么蠢呢?公子一再叮嘱自己小心小心再小心,自己还是犯了错。

    公子呢?他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等他知道了,自己也许被打死了。可怜自己连公子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也没给公子留个一儿半女的,便这么糊里糊涂的死在这里了。

    绿舞的小脑瓜里乱成一团,牛角尖钻而弥深,最终认定自己一定会死在宫里了,脑海里都设想了公子得知自己死讯后伤心的样子,不知不觉,两行泪水已经挂满了脸颊。

    也不知走了多远,反正绕了几道宫墙走了几条回廊,最终,两名宫女将绿舞带进了一个大宅子里。那宅子门楣上的三个字绿舞在泪眼朦胧之际还认得。那是《容秀宫》三个字。

    进了门之后,一个大大的满是花树假山的院子,过了回廊之后,绿舞白带进一间小屋子里,两名宫女道:“就这里呆着,不许乱走动。”。说了这话之后,她们就这么离开了。

    绿舞呆呆的站在屋子里,不知怎么办才好,心中既害怕又自怨,眼泪止不住的流,暗骂自己愚蠢的很。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了,几名宫女端着热水盆,拿着衣服进来了。

    绿舞心中一凉,心道:“真是要杀了我了,热水盆都准备好了,那是趁热放血的。在杭州时,看到人家屠宰牲口的时候都弄个热水盆来候着。据说是放血用的。我……我要被她们像猪狗一样的杀了。”

    “几位姐姐,麻烦你们……给我个全尸,伤口切小一点,我不想……死后太难看了。要不……你们给我一杯毒酒,让我死的体面些好么?求你们了。呜呜呜……我不想我家夫君看到我死无全尸的样子,他会伤心的。求你们了。”绿舞眼泪汪汪的道。

    几名宫女面面相觑,对视几眼,忽然捂嘴笑了起来。

    “我家贵妃娘娘命我们给你送干净衣服来,你净面净手,擦洗干净了后,我家贵妃娘娘要见你。”一名宫女笑道。

    “啊?不是……不是杀我么?”绿舞讶异道。

    噗嗤!几名宫女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就算罚你,也不会杀了你啊,你在想什么啊?我家贵妃娘娘是那样的人么?快些洗干净,换衣服。娘娘沐浴更衣之后便要见你呢,不要磨蹭了。”领头的宫女笑道。

    绿舞将信将疑,几名宫女上前来,替绿舞脱了脏衣服,给绿舞抹上皂角用热水冲洗干净手上的污垢。又用香碰碰的热毛巾将绿舞哭花了了脸擦洗赶紧。穿上干净袍子之后,一名宫女还用一个小喷壶朝绿舞身上喷了一圈香雾。绿舞全身上下焕然一新了。

    绿舞像个木偶一般任她们摆弄,心里满腹疑惑。看这样子,似乎不是要惩罚自己的样子。容贵妃要见自己,难道只是责骂几句了事?总之,一会儿见了她,要好好的认错,不要再惹恼了她。这件事是自己的错。

    “走吧,贵妃娘娘怕是等急了,跟我们来。”领头宫女仔细端详了绿舞一圈,微笑道。

    绿舞跟着她们出门,七歪八扭的过了几道回廊,终于在后首一庭院东侧的一间精美的房舍门前停下了脚步。

    “启禀贵妃娘娘,人来了。”宫女首领站在门前对着厚厚的门帘道。

    不久后,门帘掀开,一名圆脸大眼年轻宫女探出头来道:“贵妃娘娘有命,让林家侧夫人觐见。秋葵,你带人守在院子里,没有娘娘之命,任何人不得来打搅。”

    “遵命!”那宫女首领连忙应诺道。

    圆脸大眼的年轻宫女对着绿舞笑道:“请进来吧。”

    绿舞懵懵懂懂的进了屋子,屋子里温暖如春,只是光线有些暗淡。窗帘和门帘都拉上了。只有头顶上明瓦射下来的阳光,和屋子里一盆炭火红红的暗光。绿舞眨了眨眼,好一会才适应了光线,她看见在一张案几之后,容贵妃正端坐在那里,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眼神中有一种让绿舞说不出来的东西。

    “贵妃娘娘恕罪,绿舞冲撞了娘娘,请贵妃娘娘责罚。绿舞不懂规矩。娘娘的袍子弄污了,绿舞会赔偿的。”绿舞忙走过去跪地磕头赔罪。

    容贵妃无声的笑了,朝圆脸大眼的宫女轻声道:“你去门口守着,别放人进来。你也不许偷听。”

    “是,娘娘。”那宫女掀帘退了出去,屋子里瞬间寂静无声。绿舞心里噗通噗通的跳,鼻子尖上冒出了汗。

    容贵妃突然伸手,拉住绿舞的手臂,手掌一捋,将绿舞的衣袖褪至臂弯处。绿舞左手臂弯处一块梅花胎记顿时显露出来。容贵妃凑近仔细端详,呼吸有些急促,手掌也似乎在颤抖。

    “你脱了衣服。”容贵妃颤声道道。

    “贵妃娘娘……”绿舞不知所措的叫道。

    “脱了!”容贵妃喝道,她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可置疑的威严和急切。

    绿舞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明白娘娘为何要自己脱衣服,但此时此刻,却也没什么办法,只的慢吞吞的解开外袍的扣子,将袍子脱下,只穿着中衣。

    “继续脱。”容贵妃催促道。

    绿舞再脱掉中衣,只剩下贴身的内衣了。好在屋子里温暖的很,倒也并不冷。

    “脱光上身衣服。快。”容贵妃叫道。

    “娘娘!”绿舞叫道。

    “叫你脱你便脱,你敢抗命么?”容贵妃颤声喝道。

    绿舞心里害怕的要命,她响起了林觉在被窝里跟自己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公子搂着自己亲热时,喜欢跟自己说些风话。他说,这世上有些男人不喜欢女人,只喜欢男人,还有些女人不喜欢男人,只喜欢女人。他们或她们在一起一样的能缠绵恩爱。绿舞没听到这些话都羞臊的不行,事后总是想,这些人是不是疯了。还是说公子是骗自己的。但眼前的情形,绿舞忽然意识到,自己怕是碰到一个喜欢女人的怪物了。这容贵妃喜欢自己,要对自己不轨?

    “还不脱?”容贵妃伸手抓住了绿舞的内衣:“你莫怕,脱了,我瞧一瞧便好。”

    绿舞无奈之极,倘若只是被容贵妃瞧一瞧,那应该也没什么的,她是个女人啊,瞧了身子应该不打紧。倘若……倘若她再有什么动作,自己拼死也是不同意的。

    绿舞又将内衣脱下,只剩下一片贴身的翠绿色的肚兜。也许是林觉滋润有功,过了年才十七岁的少女胸前高耸丰满,双丸挺翘,肚兜被顶得高高的,露出一道深深的雪白的沟壑。这情景,极为香艳。

    容贵妃双目死死的盯着绿舞的胸口,绿舞羞臊的环抱双臂,将双峰掩住,羞得无地自容。

    “拿开手,拿开手,我瞧瞧。”容贵妃急促的道。

    绿舞岂肯,抱得反而更紧。容贵妃伸手抓住她的双手用力掰开,绿舞力气很小,根本拗不过,脑子里一片慌乱。心道:她要用强了,我该怎么办?我要不要叫救命?可是这是她的地方,我叫了有什么用?我……我一头撞死算了,免得受辱。

    绿舞正脑子里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容贵妃颤声叫道:“你……你胸口这颗朱砂痣……是打小便有的么?”

    绿舞愣了愣,茫然的点了点头。绿舞乳.尖之侧确实有一颗淡红色的朱砂痣。公子和自己亲热的时候笑称自己长了三个乳.头。又说什么乳侧有痣,必生贵子之类的话。绿舞当然是认为公子在调笑。这颗痣自己记事的时候便在胸口了,身上长痣,其实也是见寻常之事。只不过这颗痣是粉色的罢了。

    “回禀贵妃……这痣自然是生下来就有的。”绿舞低声道。

    “你……你胳膊上的梅花胎记也是天生的是么?不是张大后弄上去的?”容贵妃颤声问道。

    大周朝有人喜欢纹身,绿舞知道荣贵妃是问那胎记是不是纹上去的。绿舞怎么会这么做。事实上那胎记在臂弯处,每次洗东西的时候绿舞都不肯挽起袖子来,因为那黑色的印记实在破坏自己雪白的胳膊的美感。绿舞都为之烦恼的要命,又怎么可能纹上去。

    “是天生的,怎么会特意弄上去。”

    “你……你……今年多大。”荣贵妃急切问道。

    “我……过了年……十七岁了。”绿舞低声道。

    荣贵妃美丽的脸庞露出思索之色,手指轻轻的掐动着,口中喃喃道:“十七岁,今年……庆丰六年……往前十一年……锦绣二十七年……正是那时候,正是那时候。对的上,对的上。”

    绿舞疑惑的站在那里,抱着光溜溜的臂膀,身子微微的发冷。

    “贵妃娘娘,我可以穿衣服么?我……有点冷!”

    容贵妃不答,转头急促问道:“你的生辰是哪一天?你……你家里还有人么?你爹爹是不是姓陆?”

    绿舞茫然摇头道:“我记不得了,我七八岁时便到了林家伺候我家公子,之前家里的事情很模糊,都快忘光了。”

    容贵妃扶着绿舞的肩膀摇晃道:“你好好想想,你以前家里是什么光景?七八岁,不可能什么都不记得吧。你好好想想,这很重要。”

    绿舞张了张口,容贵妃期待的等着她说话,但等来的却是个大喷嚏。

    “对不住对不住,我又冒犯贵妃娘娘了,绿舞该死,绿舞该死。”绿舞忙跪地磕头,因为离得太近,这个大喷嚏直接喷在了容妃脸上。绿舞悔之不及,更加惶恐。

    出乎意料的是,容妃一点也没生气,掏出香帕擦去脸上的水点,伸手拿起衣衫替绿舞穿上,口中自责道:“都怪我,让你受凉了,快穿上衣服。我给你倒杯热茶喝。”

    绿舞有些发蒙,不知道怎么容贵妃突然这么平易近人起来,眼神里竟然充满了慈爱。当下赶紧将衣服穿回去,这才心里安稳了些。

    容贵妃亲自动手为绿舞沏了一杯热茶,拉着她在身旁坐下,家热茶递到绿舞手里道:“喝几口暖和身子。”

    绿舞道了谢,喝了两口茶,心中更加的安定了。

    “细细想想你小时候你家里的情形。好好的想一想。”容贵妃殷切的看着绿舞。

    绿舞被这眼神看的有些发慌,但还是放下杯子仔细的回忆起以前小时候模糊的记忆。那段记忆太过久远,也很久没有回想过这些,确实有些迷糊了。记得在杭州的时候,有一天公子跟自己看戏回家,走在雪后泥泞的街道上的时候,公子曾经问过几句自己以前家里的事情。当时绿舞也是没有想起来多少的。

    实际上,绿舞知道,自己有些刻意的回避回忆小时候的事情,毕竟那似乎是自己心中最惧怕回忆的东西。总觉得突然间天翻地覆家道倾覆之感,留给自己的只是恐慌和无助以及一些难以言状的不愉快的回忆。所以,绿舞平时也根本不去回忆这些事。

    而现在,当真认真的去回想起来,似乎有些片段慢慢的清晰,有些漂浮在记忆之海中跑来跑去老是抓不住。有些忽然被抓住了,顿时便连带起一大片的记忆的恢复。有些在云雾中的东西也慢慢的被连接成片,形成片段。

第六五八章 身世之谜

    “我……我……小时候的时候,家里住着的……是大房子。我记得……我家里有个很大的后园,我和弟弟妹妹在里边玩的很开心。院子里有很多花儿,还有蜜蜂蜻蜓蝉蜕……”绿舞皱眉开口道。

    容贵妃在旁轻声道:“家里人呢?记得多少?你爹娘……姓什么叫什么?长什么样子?”

    绿舞迷茫的看了容贵妃一眼,蹙眉道:“我爹爹……好像很安静的样子,好像天天坐在书房里读书。对了,我爹爹是个什么官儿,我记得有客人来时,叫我爹爹大人。是……什么侍郎大人……对对对,侍郎!那是官么?”

    容贵妃脸上露出一种古怪而激动的神色来,连连点头,似乎要掉眼泪下来。连声道:“是官,侍郎当然是个官,而且是个不小的官儿。继续想,你娘呢?长得什么样子?”

    “我娘么?……生的很美。她打扮起来非常的美。我记得她坐在梳妆台前打扮的样子,长发一直到腰间,像是瀑布一般。我好羡慕娘啊,我羡慕她的头发那么长,我那是头发才一点点长。……娘说,待我长发及腰时,会嫁个如意郎君。我那时不懂,娘便对我叹气,说我命不好,我也听不太懂。我觉得我命挺好的,我遇到了公子,嫁给了公子,我娘的话应验了,我嫁了个如意郎君。”绿舞喃喃道。

    容贵妃眼角似乎流出了一滴亮晶晶的东西,但她很快便拭去。柔声道:“还记得些什么?再想想。”

    “还有么……对了,我家门口大街上有个大牌楼,还有石狮子石马什么的,很是气派。早早晚晚还有钟鼓之声。我来京城后经常听到这种声音,难道说以前我家就在京城里么?还有……便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那年冬天,我睡在被窝里,突然间我娘便冲进来了,她抱起我来往外便跑,然后我们上了马车,弟弟妹妹都在马车里。弟弟妹妹都在大哭。娘便用被子将我们全部裹起来。然后我们便走啊走啊,天亮了又黑了,走了很久很久。我问娘爹爹在哪儿,娘哭着说爹爹死了,我们没有家了。我那时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死了是怎么回事。后来我们到了杭州,没吃没喝,娘对我说,她养活不了我了,要给我找个人家送了,留一条命在。我当然不肯,可是我也没办法。就在杭州石栏桥头,主母来了,带走了我。我现在还记得娘坐在桥头伸着手看着我的样子。我……我……贵妃娘娘恕罪,我不能说了,我的心很痛,很痛。”

    绿舞回忆起记忆中最为痛苦的片段,痛苦的佝偻着身子剧烈的喘息说,实在没法再说下去了。容贵妃眼泪扑簌簌流下来,忽然伸手一把将绿舞抱在怀里,呜咽道:“你受苦了,你受苦了。好孩子,不要伤心,都过去了。”

    不知为何,绿舞被她抱在怀里时,心中竟升腾起一种奇怪的亲切感。不自觉伸手反抱住容贵妃,眼泪也扑簌簌的流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绿舞忽然清醒过来,离开容贵妃的身子要跪地磕头,口中道:“贵妃娘娘莫怪,绿舞不懂规矩,又逾矩了,请娘娘恕罪。”

    容妃拉起她道:“有什么罪?不必如此,我们在说话而已。在我面前,你以后不要这么小心翼翼。我不会怪你的。”

    “为什么?”绿舞道。

    容妃笑道:“不为什么,我只是觉得,跟你挺投缘的。你……很像我年轻时候的样子。”

    绿舞喜道:“哎呀,娘娘这么一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呢。不知道为什么,我适才看见娘娘,就觉得很亲切的样子。”

    容妃轻声道:“是么?”

    绿舞道:“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容妃笑道:“没有说错话,你我有缘。对了,你在杭州林家过得如何?听你的口气,林家这位公子对你很好是么?”

    “是啊,主母对我很好,公子对我也很好。主母把我当女儿看,公子这两年对我也非常的好。他……他娶了我,对我很好。我很满意了。公子娶了郡主之后,郡主也对我很好,总之一切都很好。”

    “噗嗤!”容贵妃笑了起来:“你满嘴的好好好的,看起来你是真的很开心,很满意。那就好。你之后再没有去找你的家人么?”

    “我找了,找不到了。娘带着弟弟妹妹不知道去哪里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活着还是死了。不过公子说过,要帮我找到家人。我想找到最好,找不到也是命。”

    容妃缓缓点头,轻声道:“你会怨恨么?你以前的家里是官宦之家,你本来可以当……大小姐的。却沦为奴婢,嫁人为妾。倘若有人害的你这样,你会不会怪他?会不会怨恨他?”

    绿舞想了想,缓缓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家里的事情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爹爹是因为什么死了,娘为什么要带着我们逃走,我一点也不知道。倘若说是有人害的我们家如此,我一定会恨他的。可是……倘若不是经历了这些,我怎么会遇到公子?我说不清……仇是要报的,可是我却又想,也许不必记仇。总之,我没仔细想过此事。倘若是公子,他必是要报仇的,我知道他肯为我做一切事情。害得我家破人亡的人,公子一定不会放过他。”

    容贵妃愣了愣,轻叹一声道:“不说这些了。恩……你能常来宫里跟我说说话么?你我一见投缘,我很想跟你多聊天。你愿意么?”

    绿舞笑忙道:“贵妃娘娘吩咐,绿舞岂会不遵。但我可进不来宫中。今日还是机缘巧合,否则我可没造化进宫赴宴。反而出了丑。若不是娘娘大度,怕是要惹事了。公子以后一定不会让我进宫了。公子知道了这件事还不知怎么骂我呢。嘻嘻,他一定很恼火,嘱咐我那么多叫我小心,我还是闹事了。”

    容妃呵呵笑道:“他会打你么?”

    “怎么会?他骂我都是轻轻的骂,怎么会打我?他还从没对我动一个手指头。他对身边人很好的。”绿舞甜甜的笑道。

    容妃微笑道:“那就好,他若是打你,你便告诉我,我来替你出气。你进不来宫的事情不用担心,我若宣你进来,你便进得来。就怕你自己不想来。宫里一定没外边好玩。”

    “娘娘放心,只要公子许可,娘娘想要我来说话,我自是来的。绿舞很喜欢贵妃娘娘,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对不住,绿舞不会说话,娘娘怎么会见过我?反正,只要能进宫来,我便来就是了。但是我得先照顾好公子和郡主姐姐,也不能常来。贵妃娘娘要谅解。”

    “放心,我不会强迫你的,你愿意来便来,不愿意来……总之你方便来便来跟我说说话,难得有个和我投缘的说说话。你那个夫君……应该不会拦着你的。”容贵妃笑道。

    绿舞点头道:“我明白。不过……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容贵妃道:“问便是。”

    绿舞歪着头皱眉道:“贵妃娘娘适才查看我胎记和胸口的红痣,又问我小时候家里的事情作甚?莫非贵妃娘娘认识我爹娘?倘若知道的话,贵妃娘娘跟我说说如何?我其实还是想记起他们的。”

    容贵妃怔怔无语,良久后轻声道:“以后再跟你说这些事,今日不说了好么?”

    绿舞咂嘴道:“好吧,我也只是这么一问。”

    容贵妃张口刚要说话,忽然门口有人高声道:“贵妃娘娘,有人求见贵妃娘娘。”

    容贵妃皱眉喝道:“本宫不是说了么?此刻不见任何人。”

    “奴婢该死,不过……是梁王府郭小王爷和林郡马求见,说是来请罪的。”外边的宫女叫道。

    “公子来了。”绿舞喜逐颜开道。

    容贵妃笑道:“他们是来救你的,还以为你被我怎么样了呢。罢了,今儿就聊到这里,你随他们去吧。”

    绿舞起身来给容贵妃磕头道:“多谢娘娘大度,不计较绿舞的无礼。娘娘保重,绿舞走了。”

    容贵妃点头微笑:“好好的,以后行事不要冒冒失失的。这是冲撞了我罢了,要是别人,今儿你少不得吃一顿皮鞭。你夫君还要受申斥。去吧。”

    绿舞连声称是,转身来到门前掀起帘子。那容贵妃在身后忽然叫道:“绿舞,刚才的事情,你不要对任何人说,知道么?”

    绿舞脸上一红,心道:我才不说呢,可羞死人了。

    ……

    半个多时辰之前。绿舞被从宴席上带走之时,小王爷郭昆的夫人马氏全城目睹,焦急万分。虽然跟绿舞并没什么交往,但她毕竟是王府姑爷的侧室,闹出了这么大乱子来,恐要受罚,自然不能不管。

    只是在宴席之中不便离开,等了好久,才瞅了个空子离席,请一名内监到另一边男宾宴席处禀报小王爷郭昆。小王爷得知之后立刻告知了林觉。在首席上正被大皇子郭冕缠着说话的林觉当即便离席而去,连告退的话都没说。好在太后皇上皇后正被一群皇亲国戚围着敬酒拍马屁,也没空看到林觉和郭昆的离席。

    两人弄清楚了情形,郭昆连声的抱怨林觉不好好的嘱咐自己的小妾守规矩。那容妃是太后的侄女,某种程度上身份比其他人都高,后宫中就连梅妃也不敢对她造次,冲撞了容妃,便是被打死也是不会有事的。

    闻听此言。林觉更是心急如焚。两人一路来到荣秀宫中求见,却被挡在了二进。郭昆亮明了身份求见,宫女才答应通报一声。

    此时林觉正跟拦门的内监理论,嗓音大的很,有些失态。忽然间,看到绿舞从回廊下走来,林觉顿时大喜过望,大声叫道:“绿舞。”

    “公子!”绿舞喜道,把足飞奔而来。

    “谢天谢地,你没事吧。可急死我了。”林觉大叫道。

    “没事没事。”绿舞笑道。

    林觉一言不发,拉着绿舞转了个圈,又检查手脚胳膊,发现确实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沉脸斥责道:“怎么搞的?不是说了要你小心在意吗?怎地便闯祸了?这是宫里啊,出了事都是大事。你呀。”

    “对不起。”绿舞噘嘴道。

    林觉一把搂住她在怀里道:“没事没事,没事便好。”

    一旁的郭昆翻了翻白眼,心道:你在自家也这样么?我妹子比你这小妾不美?也没见你如此?难道跟我一样,偏爱疼小妾?

    “到底怎么回事?贵妃娘娘没有责罚你么?”林觉问道。

    “没有,贵妃娘娘人很好,一点都没怪我。”绿舞道。

    “难得啊,没事就好。请代我们转达对贵妃娘娘的感谢。谢谢娘娘的大度,改日再来谢恩。”郭昆拱手向跟着绿舞前来的一名宫女道。

    那宫女行礼道:“小王爷客气了。”

    林觉也拱手行礼道:“多谢娘娘开恩。”

    那宫女看着林觉笑道:“你是林大人?”

    林觉道:“是。”

    “娘娘有几句话告诉林大人,娘娘说要林大人好生待绿舞,否则娘娘会责罚林大人。”宫女微笑道。

    林觉愕然无语,这没头没脑的,怎么说这种话?自己的老婆自己还不疼么?这娘娘倒也奇怪,怎么管起自己的家务事了?怎么就忽然成了绿舞的靠山了?

    “遵命!请娘娘放心便是。”林觉行礼道。

    ……

    虽然答应了容贵妃不将在荣秀宫中发生的事情说出来,但绿舞怎么可能对林觉隐瞒此事,那会让她产生负罪感。这世上最亲的人便是林觉了,她可不能对林觉隐瞒什么。所以从宫里出来回到家中之后,林觉一问,绿舞便全说了。即便林觉不问,绿舞也还是会说的。

    林家后宅暖阁里,当林觉听完绿舞的叙述之后,惊讶万分。

    容贵妃没有责罚绿舞,这或许是她的大度。但她对绿舞所表现出的行为,却让林觉觉得事情绝对不简单。林觉当然知道绿舞身上的胎记和胸口的那个红痣。林觉曾经跟绿舞开玩笑说,凭着绿舞身上的胎记和左乳上的红痣,就算将来丢了,也可以轻易的找到。

    问题在于,手臂上的胎记或许显眼,可以被别人看到。绿舞左乳上的红痣怕是只有绿舞和自己知晓了。这种女子最隐秘位置的标志,谁可知晓?

    但从绿舞口中说出的情形,那为容贵妃要绿舞脱了上身的衣物,很明显便是冲着那颗红痣去的。给林觉的感觉是,她的行为就是为了验证什么。

    除了这一点,她查问绿舞小时候的事情那么仔细,这也非同寻常。绿舞跟她可没见过面,就算她对绿舞有好感,也不可能查问的这般仔细。给人一种要查验绿舞身份的感觉。

    对于绿舞的出身,林觉并非没想过去帮绿舞去查找一下家人。绿舞是被自己的母亲在六七岁的时候便买回来的,绿舞来时,她的亲娘和弟妹还活着。林觉觉得自己有责任帮绿舞找到失散的家人,否则那是对绿舞的不负责任。在杭州时,林觉也曾留意过,只是年代太久远,当年的事情实在线索太少。绿舞的家人流落到杭州,也没有根基,更无从查问去处,这实在太有难度。

    而且绿舞自己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记得家乡在何处,这种查寻便如同大海捞针一般,需要有极大的耐心和长久的时间。偏偏林觉这几天经历的事情太多,主要精力也不在于此,所以一直也没什么进展。

    但从绿舞模糊的记忆之中,林觉依稀觉得,绿舞的出身应该不低。她说家里有大宅子,还有仆人。父母也很体面,父亲是读书人,可见并不是普通百姓之家。但这一点点的线索却无从引导出真相来。

    然而此时此刻,这位容贵妃的所作所为,却让林觉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位容贵妃一定跟绿舞的出身有关。否则她凭什么便可知道绿舞胸口的红痣,并且直接直奔主题,叫绿舞去脱衣查验。而且从绿舞的叙述中,林觉得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那为容贵妃问了绿舞的爹爹是不是姓陆。绿舞虽然没记起来是不是姓陆,却联想起了他爹爹是个侍郎,是个当官的。而且家门口有牌楼石马石狮子这些旧物,还说每天都听得到钟鼓之声。

    所有的这些都是极为有效的线索。倘若绿舞的记忆无误,而那位容贵妃不是随口说出姓陆这个信息来,那么便可断定,绿舞小时候的家就在京城之中。因为既是侍郎,必是京官。那么只需要查一查十年之前,在京城有没有一个姓陆的侍郎便知道了。

    本来查找绿舞家人的事情宛如大海捞针一般的渺茫。忽然之间,像是突然找到了一条路,指向了正确的方向,这让林觉既觉得不可思议,又很是兴奋。无论有没有结果,这总是有迹可循了。

    倒是这容贵妃为何对绿舞的身份这么感兴趣,怎么就知道绿舞胸口的红痣的,这便奇怪了。倘若说容贵妃十年前跟绿舞家中有交往,知道绿舞的胎记和身上隐秘处的红痣,倒也能说得通。但是绿舞家中遭遇不明的灾祸,举家逃往南方,这位容贵妃为何没能相救?就算是她没法相救,此刻才认出绿舞是故人之女,为何她没有和绿舞明说,也没有任何要告诉绿舞她的身世的表现。她所有的行为都是反复的验证绿舞的身份,确定绿舞的身份而已。这又是为什么。

    简单来说,倘若你认出一个失散已久的故人之女出现在眼前,验明她的身份之后,你却什么都不告诉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么你验证她的身份又是为了什么?

    林觉给出的答案是,这其中必有隐情。也许是绿舞的身份不能曝光?又或许十年前绿舞家遭受的不明灾祸不能重新提及?为了保护绿舞所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总之一句话,此事必有蹊跷。

    所有的这些疑惑和线索,激起了林觉的兴趣。林觉觉得自己应该好好的查一查。别的不说,那条十年前陆侍郎的线索应该查一查,或许有所收获。

    不过,十年前京城中的事情,林觉自认为是没法查出来的。但有一个人必定能查出来,那便是在皇城司任职多年的义兄马斌。这件事倘若不拜托他去查,便是看不起他的本事了。

第六五九章 亭亭山上松

    林觉将自己的想法跟绿舞说了说,绿舞却有些犹豫。

    “这……能查出来么?容贵妃或许也只是随口一问,未必便是什么陆侍郎。而且……我有些害怕,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不太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我现在很好,倘若查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我不知怎么面对。”

    绿舞的话让林觉感到很奇怪。不过他想了想,便理解了绿舞此刻的心境。毕竟一个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的人,倘若找到了真相,会给人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抗拒,生恐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打破此刻的平静。特别是绿舞这种柔弱胆小的人,更是不敢勇于面对。

    “宝贝儿,你听我说。”林觉搂了绿舞坐在腿上,贴着她的脸低声道:“你不用怕,一切有我。无论查不查出来你的身世,你都是我林家的人,这一点不会改变,我也会待你如初。我知道你心中担忧,这也是人之常情。但你想想,倘若你家人俱在,或者就在京城某处的宅子里等着和你团聚,咱们岂能放过眼前这个线索。那是你的亲人呢,我知道你也一定很想跟她们团聚的,勇敢些,不要怕。”

    绿舞闻言心中大动。果真如公子所言,自己的母亲和弟妹回到了京城,正在某处宅中住着。这咫尺之间竟然不能和至亲团聚,或将遗终身之恨。自己其实内心里是极其向往着能和家人团聚的,怎么能因为情怯便不去抓住这个机会。

    “一切……但凭公子做主便是。”绿舞给出了答复。

    ……

    大年初二,林觉去给方敦孺夫妇拜年,因为是新年时节,方敦孺倒也和气,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团圆饭。方敦孺和林觉谈了一些生活上的琐事,对于公务上的事情,两人都刻意避讳不谈,似乎是刻意的避免产生尴尬。

    虽然这么做会让气氛在表面上保持融洽,但彼此之间的隔阂却是显而易见的。一旦谈话的内容只是涉及生活方面,而不谈男人之间关心的时局和公务之事,那便是对对方怀有戒心,或者是不愿意深谈了。

    不过,方师母很是热情,烧了一大桌好菜招待林觉。方浣秋更是开心的很,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母女两人的热情多少冲淡了些林觉心中的不适,这顿饭吃的也算是热热闹闹。饭后方敦孺出门会客,方师母也借故外出,留下林觉和方浣秋两人在家中单独相处,耳鬓厮磨一番,很是解了一番相思之渴。

    但离开方家之后,林觉的心情还是沉郁难解的。先生对自己已经再不如以前那般推心置腹,这是让林觉最为难受的地方,

    初三,林觉去旧王府给大舅哥郭昆拜年,初四林觉邀了袁斌和沈昙相聚。上次和袁斌结拜之后,沈昙也成了结拜的兄弟之一,三个义兄义弟这是第一次相聚。在林家花厅之中觥筹交错,喝了痛快。席间林觉将绿舞家人的信息告知了袁斌,请他帮忙查一查。但对于在宫中发生容贵妃对绿舞的那段事情,林觉却并没有告诉他们。

    不是林觉对袁斌他们不信任,而是林觉觉得这当中似乎有些敏感的事情不同寻常。特别是涉及宫中的事情,林觉并不想大加宣扬。所以只请袁斌去查一查十年前京城中有没有哪位侍郎官员家中生出变故。并且查一查,京城何处街道有牌坊石马并可听到晨钟暮鼓的喧嚣。如果人和地方都能吻合,绿舞的出身便也就呼之欲出了。

    初六日傍晚时分,宫中来了一辆马车,运来了甚多礼物。随车的内侍告知林家人,说这马车上的物事都是容贵妃赏赐给绿舞的。那马车上除了一大堆的衣服用具之外,容贵妃还单独赏赐了一对名贵的玉镯给绿舞。这一切都让林觉更加的疑惑。

    容贵妃对绿舞为何会如此喜欢,这才见了一次面,而且绿舞冒犯了她的情形之下,她非但没有责罚,反而给了这么多的赏赐。再联想到容贵妃对绿舞所做的一系列言行,让林觉疑惑之余,更是感觉其中大有文章。

    正月初七,各大衙门的年假到此结束。一个惬意的新年之后,官员们带着浑身的酒肉过度的倦怠之气回到各自的衙门之中。虽然已经结束了朝廷规定的休假,但是其实做事的效率也极低。新年的懒散会延续下来,这段时间也是官员同僚们之间相互宴饮拜谒,联络感情的时候。除了极其紧急的公务,真正开始正式办公必是在上元之后。

    然而,有一个衙门却是例外,那便是林觉所在的条例司衙门。初六日傍晚,衙门下达了紧急公文传达下来。但凡条例司所属官员和杂役一律不准有缺席,不得以任何理由延长假期,初七日必须全员到达衙门中。林觉接到这样的通知后,心中微微有些发紧,但愿这只是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工作作风而已,而不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宣布。林觉不希望自己担心的事情发生。

    初七清晨,清冷的晨光之中,条例司上下近百名官员聚集在衙门的前院之中。天气很冷,清早便起来赶到衙门中的官员们甚至没有机会喝上一壶热茶,他们缩着脖子站在冷风里,跺着脚交头接耳。

    有的人轻声的抱怨着,打着大大的张口。有的人相互探问着,今天两位大人要众人聚集于此有着什么样的事情吩咐。有的则静静的矗立在那里,一言不发。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条例司之中已经产生了一批实干家,他们从不多言,只在两位大人的指挥下为新法之事操劳。他们不问新法的内容和对错,只一门心思的去执行下去,是条例司培养出的第一批新法的忠实推动者。

    林觉和几名检校文字官员以及十几名相度利害官员站在队伍的前列。林觉左右两侧便是刘西丁和杜微渐。杜微渐一如既往的清冷,和林觉见面时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作打了照顾,并无太多言语。刘西丁却很热情,一直在林觉耳边嘀嘀咕咕的说话。

    “林大人,我大年初一命人送去的拜帖你见到了么?我大年初二去你府上拜访了,可是你去方中丞家去了,没见着。这事儿怪我,大年初二,林大人必是要出门的,我那时候去见林大人,确实是不合适。林大人,改日有暇,我们小聚一番如何?月半之外也是可以的,咱们聚一聚,喝喝酒,联络联络朋友之间的情谊如何?”

    林觉笑而不语,不置可否。内心里,林觉对刘西丁早已生出戒备之心。上次在东二厢大剧院分号开张之际跟淮王一番谈话之中,林觉觉察出条例司中或有内鬼,这之后便很是留意了条例司核心的几人。看来看去,这刘西丁的举止行为甚是可疑,但林觉也没有什么证据,也不敢确定。所以,林觉对刘西丁的策略便是表面如故,但敬而远之。绝对不跟他谈论什么内心之言,也绝对不会被他的话所迷惑。从刘西丁口中说出的话,必须要打个大大的折扣,或者是核实之后方可信任。

    不过,林觉也没打算去得罪他。有时候得罪小人是不明智的举动。小人难养,近之不逊远之则怨,所以保持一种若即若离不远不近的关系最好。同时还可以暗中的细察刘西丁到底是不是内鬼,将条例司中的消息往外透露。倘若抓到了真凭实据,自己也可为两位大人除掉一个不安定的因素。

    “刘兄可知道今日要宣布何事?两位大人似乎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呢。”林觉笑着问刘西丁道。

    刘西丁摇头笑道:“我可不知道,你林大人都不知道,我便更不知道了。”

    林觉呵呵笑道:“那可未必。刘大人神通广大,比我们这些人要活络的多。我原以为以刘兄的本事,必是提前得知的。看来是我想多了。”

    刘西丁嘿嘿笑道:“林大人这是讽刺我了,我哪里什么神通广大?不过是各衙门中认识的人多,也多听到些风声罢了。今日此事……我却没听到什么风声,不知两位大人要做什么。不过……我估摸着……应该跟第二部新法有关吧。也许是,也许不是,我可不敢乱说。一会儿便知。”

    林觉心中一凛,刘西丁的话话里有话,难道说果真是自己担心的事情要发生了么?这几个月来的平静日子难道当真要到头了不成?

    “严大人,方大人到!”大院门口,一名小吏高声呼喊。大院中众人立刻肃然而立,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门口照壁处。

    脚步声杂沓而响。十几名护卫簇拥着身披黑色裘氅的严正肃和方敦孺在照壁之侧现身。两位大人面色严肃,眼神坚毅而冷漠,从人群中间的通道走过时,带起一阵冰冷锋利的风,不少官员下意识的缩起了脖子。

    片刻后,严正肃和方敦孺已经来到前方台阶之上转身站定,两人面容严肃的扫视着眼前黑压压的众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点了点头。

    严正肃上前两步,走到台阶口,拱手沉声道:“诸位同僚,年假方休,新年已过。严某和方中丞在此给诸位致以迟到的新年祝贺。”

    严正肃和方敦孺面无表情的对着众人拱手行礼,说是道贺新年,却殊无喜庆之意。阶下众人也纷纷拱手行礼,口中说着些客气话儿。

    “新年已经过去了,隆冬将逝,春日将至。正所谓一年好景在春光,当春之时,正是万物勃发之时,人在新春之时也该努力奋发,做出一番事情来。这才是春天该做的事情。我知道,很多衙门不到上元之后,甚或是正月终了,都不肯将心思用在做事上。但他们是他们,他们可以消磨时光,慵懒度日,我们条例司不成。我们肩负着一桩圣上寄予厚望,干系朝廷社稷安危的大事。变法之事不容有半点耽搁和松懈。故而今日,我和方大人让诸位早早的聚集在这里,便是想要你们明白,该做我们要做的事情了。要紧张起来,忙碌起来,行动起来,不负这春之将至的时光。”

    院子里众人也都严肃起来,听这话茬,似乎有大事要宣布了。条例司过去的两个月不算忙碌,甚至部分公房中可以用无所事事来形容。原因便是第二部新法的制定不断的推迟。现在既然严大人说要忙碌起来,那意思便可能是第二部新法要正是开始制定了。惟其如此,衙门上下才会进入紧张忙碌的状态之中。很多人开始摩拳擦掌起来。

    林觉紧皱着眉头,心中颇有些忧心忡忡。在之前和梁王郭冰的那次谈话中,林觉已经得知了第二部《雇役法》的部分内容,那绝对是对既得利益者,兼并田亩者的一记重拳。用郭冰的话来说,那是杀富仇富,盘剥万民的举动。真要是这么干的话,怕是会引起巨大的反弹,引发豪门大户的不满。不知道经过了这两三个月的平静,两位大人是否将这原有的想法变得舒缓了些。林觉希望如此,否则这之后必是一场大风波。

    “……最近一段时间,相信你们也都听到了些风声。《常平新法》推出之后,很有些人在背地里议论纷纷指指点点,说些什么风凉话。可笑的是,连去年的那场大旱也都算在我们变法的头上。我知道。新法引起很多人的不满,新法也确实有一些弊端。年前我和方大人下去走了走,确实也发现许多没有想到的问题。然而,弊端有,好处却也更大。”

    “各地常平仓已经初步重建起来,对于赈济百姓起了极大的作用。今冬京畿河北一带大雪雪灾,常平仓及时赈济,有效的保证了百姓的安稳。东南各路,发放借贷银五百八十万两。年底收回,连本息八百万两。既让百姓渡过了难关,朝廷也增加了一百二十多万两的收入。不久后北方各路的收缴借贷银的事务即将展开,综合算下来,应该有两百多万两银子的利息收入。大大的缓解了朝廷今冬财政的紧缺。”

    “除此之外,因为有了朝廷借出的借贷银两,不少农户有了耕作的资本,今冬土地变卖的大大减少。这便意味着,明年耕种的农户数量不会减少,也许还会增加。这也意味着,年年减少的朝廷财税的趋势得到有效的扼制。至此,可以初步断定,常平新法是成功的。而这一点也得到了皇上的肯定。”

    “……我知道,有很多人老是喜欢抓着咱们新法的弊端来做文章,夸大一些事情,造成一些舆论,借以攻击我们的变法大事。我也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心中也有些动摇,甚至怀疑我们的变法大事。这里,本官送一首诗给你们。魏晋时刘桢有一首写给他堂弟的诗,诗曰: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我希望你们能如此诗中所言的松柏一般,无论外边有什么样的风雨之声,都不能动摇你们的心志,不能动摇你们的信念。你们要记住你们来到条例司的初衷是什么?这变法之事的目的是什么?便是要让我大周改变目前的窘迫境地,变得更为的强大。否则,我大周便要招致虎狼的觊觎,或从内部朽坏,分崩离析。我们做的是挽救大周的社稷江山,是大功劳之事,是青史垂名,万世颂扬之事,怎可为人言所畏,为别有用心之人的言语所动摇。”

    严正肃的一席话让院中众人血行加快,呼吸急促起来。诚然,条例司中有不少人是混进来出风头搞投机的,但大部分进来的时候是抱着一腔热血,要为朝廷变革弊端出一份力的,是怀有报国理想的。确实在之前的一段时间,朝廷中风声甚嚣,新法传来不少负面的消息,导致了他们心气有所衰落。但严正肃的话很好的提醒了他们不要忘记自己的初心,不要玻璃心,不要被外界的一些不好的风言所左右。这些话让有些迷茫松懈的他们振奋起了精神。

    “……当然,我们也不能完全的不管那些负面之事,确实,新法推行中会有些偏差,也产生了些负面的事情。但我曾经跟衙门里的某位同僚打过比方。譬如一个人要死了,喝下一碗猛药便会活命,但这猛药或许会有些毒性,会让人身体不适,或者是痛苦难受一段时间,甚至是眼瞎耳聋了。当此情形下,你喝是不喝?不喝连命都没了,况论其他?那些诋毁我们的人便是拿这些小弊端来对我们说三道四,他们只为了自己,而不去想社稷之危。动了他们的利益便吵吵嚷嚷,殊不知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一时的安逸,换来的是永远的痛苦,孰轻孰重?我们是为江山社稷永固而做事,却不是为了某些人的蝇头小利。所以,我们才能得到皇上和朝中很多人的支持。我们要做的不是停止变法,而是不断的完善和改进。如果惹了某些人,让他们遭到了损失,那也无可奈何。我们为了绝大多数人,为了朝廷江山社稷,也无法顾及每一个人……”

    “……过去的几个月,第二部新法《雇役法》本应该在年前制定颁布。但却因故耽搁了。你们心里也定是有些疑惑,也听到了些风声。是的,也不瞒着你们,第二部新法的内容确实引起了很大的争论。朝中有些重臣,有些王公贵族在皇上面前说了很多话,竭力阻止《雇役法》的制定和颁布。这几个月时间,除了下去巡察《常平新法》的运作情形之外,我和方中丞剩下所有的时间便是据理力争,说服圣上。幸而,圣上是英明的,两日前,圣上下定了决心,不理会那些人的言语,授命我们即刻制定《雇役法》条例,二月初即行颁布。所以,本人才告诉你们,你们要忙碌起来了。甚至有可能要连轴转,忙的没法回家睡觉。但《雇役法》是比常平新法还要重要的第二部新法,此部新法成功,将会和常平新法一道,更深一步的推动变革。我能告诉诸位的是,你们必须拿出十二分的心思如对待。《雇役法》必须要成功,外界的压力也一定会之前更大。如果你们觉得顶不住了,便想想我今日所言,想想本官送你们的那首诗。咬紧牙关,必须挺过去,这便是今日我想对你们说的话。诸位都是有志之士,都是怀有远大理想,想让我大周成为辉煌盛世,想为国为民做事的人。眼下便是诸位的机会,我严正肃和方中丞跟你们站在一处,共迎风雨。”

第六六零章 意见相左

    林觉是第一次发现严正肃的口才居然这么好。之前对于严正肃的印象都是古板木讷严肃如刀锋一般。他也很少会说出一些感性的煽动性的言语。但今天这席话,却让人听了心生敬意和感动。这一点从下方众人的反应便可知道。他们已经一个个的兴奋不已,摩拳擦掌了。

    可是,林觉从这一席话中听到的却是自己绝不愿意听到的隐晦之言。严正肃说这几个月他们都在抗争,抗争第二部新法的内容。也就是说,他们并不会在内容上妥协。如果梁王所透露的第二部新法的内容是真的,严正肃和方先生却要竭力去将这样新法去颁布,0怕是立刻要成为众矢之的。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不好说了。

    问题是皇上居然答应了下来,那便是说要强行的颁布这第二部《雇役法》了。林觉深以为忧,只能寄希望于这第二部新法是经过了妥协和商议之后的版本,而非岳父梁王那日所言的版本。不然的话,绝对会炸了锅。

    严正肃训话结束,方敦孺也上前说了一段话。方敦孺所言的是具体事务的分派问题以及衙门中的一些的新的规定,譬如内部的保密,奖惩的规则,部门之间的协调联络等事务。

    半个时辰后,众人解散。严正肃和方敦孺将检校文字公房的四人单独叫进了后方的公房之中,开始详细的更他们交代第二部新法《雇佣法》条例制定的方方面面的想法和一些关键之处。

    林觉越听越是心惊肉跳,两位所谈的内容竟然和梁王之前所说的内容一般无二。雇役法的总体思路果真是要以银两抵消原来的劳役,朝廷用收缴的银两雇佣人手,借此达到解放百姓的劳动力以及增加朝廷现银收入的目的。郭冰所说的什么‘免役钱’‘助役钱’‘免役宽剩钱’等名目一个个的从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口中蹦出来时,林觉终于意识到,这几个月清静的时间里,两位大人并未妥协,而是在抗争。而现在,显然他们的抗争有了结果,得到了皇上的许可,一切都按照原定的计划开始进行,并没有丝毫的改变。

    这场小型会议一直开到中午才结束。因为需要检校文字官充分领会雇役法的目的和精髓,故而需要说的详细且具体。即便说了一个半时辰,其实还有许多地方说不清楚,方敦孺和严正肃也明白这一点。

    “快午时了,便且到这里。大致的方向和轮廓已经跟你们说明了,之后在制定条例的过程中,但有什么想法和疑问,咱们再聚集研讨,集思广益。大方向不变,目标不变,只要不违背这两条要求,具体细节可精益求精。时候不早了,该吃中饭了,你们去吧。”方敦孺伸了个懒腰,笑道。

    几名检校文字官纷纷起身来拱手道:“遵命,我等告退。”

    方敦孺摆摆手,转头去跟严正肃说话。田慕远刘西丁杜微渐等转身离开,林觉却站在原地没动。

    严正肃看到林觉木杆子一般杵在原地,呵呵笑道:“林觉,怎么?中午想请我们吃饭不成?前几日你去拜访我,我恰好外出,倒是怠慢了。等忙了这段时间你去我家中,我好好的招待你一回。”

    方敦孺这才发现林觉还站在原地,皱眉道:“怎么?你有话要说么?”

    林觉躬身道:“两位大人,林觉……有些话想说,但不知该不该说。”

    方敦孺皱眉道:“你矫情什么,还有什么你觉得不该说的话?有话便说。”

    严正肃也笑道:“林觉,在我们面前,你大可不必拘谨。我猜一猜,是不是关于这《雇役法》你有一些想法是么?”

    林觉点头道:“正是。下官确实有些不成熟的想法。”

    严正肃道:“说吧,说了集思广益,你有想法自然是欢迎的。”

    林觉躬身道:“多谢,那下官便直言了。适才听了两位大人对于新法的目标和方向的一番训示,林觉甚为折服。两位大人确实是洞悉大局,对变法之事的进程心中自有丘壑,也正一步步的落实下去。林觉此刻才明白,两位大人之前所言的为了变革之事准备了十余年的话,确实是没有十余年深刻的了解和思考,绝不会有这般清晰的变法思路的。下官佩服的五体投地。”

    方敦孺皱眉斥道:“你有想法便直接说。什么时候学的这么油腔滑调拐弯抹角了?”

    严正肃笑道:“敦孺兄,何必如此,让他说嘛。”

    方敦孺咂咂嘴哼了一声,林觉忙道:“我不是拐弯抹角,只是说出心中的敬佩之意罢了,先生倘若不喜,我不说这些便是。嗯……适才聆听两位大人教诲,我理解的意思是,这《雇役法》的目的是对《常平新法》的进一步的补充和深入。若说《常平新法》是个开端,《雇役法》便是基于其之上的进一步的发展。《常平新法》解决的是百姓基本的耕作保障和积极性的问题,那么《雇役法》便是解决一些分配不公,百姓负担过大,流民回归土地并重新分配田亩的问题。不知道我理解的对不对。”

    “呵呵呵,林觉啊,你的理解完全正确。你能理解的这么透彻,不愧是我条例司衙门中的官员。说实话,很多人都不明白新法的进程和方向,更不懂内中的用意。跟你比起来,朝中一大半官员都是糊涂虫。”严正肃抚须笑道。

    林觉点头道:“严大人谬赞。既然下官理解的没错,两位大人的苦心下官也自了然。《雇役法》倘能顺利实施,确实可减轻百姓劳役和负担。会对生产产生巨大的积极作用。直接作用于朝廷的财政税收上。百姓们一旦能安于生产,财税的增加是必然的。”

    方敦孺道:“这一点还用你说么?之前我们不是都跟你们说了么?你要说的便是这些?”

    林觉拱手道:“先生,严大人。下官要说的是,虽然两位大人的用心是好的,可这条例的内容是否需要做一些调整才好。以目前两位大人的意思,下官斗胆说一句不中听的话,《雇役法》即便制定出来,其推行也必然是阻力重重。条例之中一些不合理或者激进的作法不但会引发非议,更是会激起波澜。这恐怕会影响两位大人心中勾画的总体变革的进程的蓝图。”

    严正肃和方敦孺闻言均是一愣,严正肃眉头皱起,方敦孺已经有些怒气冲冲了。

    “我就知道你必要说些这样的话,你我虽然只是师徒,但我对你现在了解颇深。你又要说出什么奇怪的理论来?是不是又是什么‘循序渐进不可激进’‘照顾各方面的利益,以免激化矛盾’之类的话?”方敦孺冷声喝道。

    林觉躬身道:“先生听我说,《雇役法》宗旨在于免除百姓劳役,让百姓们有更多的时间花在生产耕作之上,这是无可厚非的。免除劳役之后让他们出些银子,这也没什么大问题。只要数目恰当,不要反而成为其负担,这都是可以接受的。可是两位大人所设的‘免疫宽剩钱’这一额外的钱款,下官以为不该再设。这本就是准许各府州县收取的额外的款项,名目不正,是一种额外的负担,不该设立。更遑论要拿这笔银子去放贷,这必会为人诟病为‘夺利于民’,称之为不合理的盘剥也不为过。”

    “混账!你怎么跟外边那些人一个调调?上一次《常平新法》颁布,发放官府贷款救助百姓,你便出言附和。现在你又要这么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方敦孺怒喝道。

    “先生息怒,学生说的是心里话。这确实有取利于民之嫌。新法要服众,便不能留下太多让人诟病的口实。况且至今为止,学生依旧认为《常平新法》中官贷利率太高,次数太频,恐生恶果。两位大人也下去走了一趟,想必也看到了些弊端了吧。”林觉沉声道。

    严正肃本来皱眉没说话,此刻也沉声开口道:“林觉,你放肆了。《常平新法》颁布时,你便来闹了一回。我们已经跟你做了解释。适才我在众人面前已经说了,一些小的弊端必然会有,但只要总体得益,又怎能以偏盖全?适才我打的那个比方,人要病死了是因为药性猛烈会遗留后遗症而选择病死,还是要保住性命。你难道没听明白?我记得这个例子之前便跟你单独说过了,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明白?大方向只要正确,过程中的瑕疵是难免的,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为何老是揪着这些事情不放?而且口吻跟外边那些诋毁的人一样,你可让人有些失望了。”

    林觉躬身道:“严大人,先生。我绝不是要故意诋毁新法,下官是担心整体变法的进程受挫。变法的目的是要达到富国强兵的目标。我想这两部新法之后,下一部新法可能便要设计军队的变革。倘若这两部新法的推行都问题重重,涉及军队的变法必然将无从进行。而且那将干系到整个大周的安危稳定,是完成富国强兵目标的最后一步。前面的路不走扎实些,后面便没有路了。下官是忧心整体的目标才出来说话的,我不希望两位大人的心血付之东流,不希望半途而废。”

    “呵呵,这么说你倒是一片赤忱了,可你的赤忱表现出了什么?是对新法的不断的指责和诋毁么?我和严大人都不如你?你倒担心起来了,我们便是胡搞乱搞?林觉,我真是没想到,你是如此自大之人。”方敦孺冷笑道。

    林觉噗通跪倒在地,沉声道:“无论先生如何误解我,我自知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学生绝非要诋毁破坏,学生是希望变法顺利进行的。两位大人现在的变法失之激进。这《雇役法》的弊端不在宽剩钱一处,助役钱的收取也有待商榷。三等户以下收取助役钱更是一个极不合理的作法,这完全是对三等户的盘剥行为。即便是交一半数目的银子也足以让他们背负沉重的负担。外加上《常平新法》所强行摊派的官贷和利息,恐怕结果会适得其反。不但不是救民,而是害民。对于官员豪族的助役钱的收取也会引发巨大的反对之声,虽然两位大人的目的是逼迫富户缴纳钱财充盈国库,或者逼着他们停止兼并土地退出占据的田亩,但两位大人想过没有,你们这么做便是和大周的士大夫们为敌啊。这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二位大人想过没有?”

    严正肃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好一番慷慨陈词。林觉啊林觉,本官也是错看你了。我本以为你是个铁骨铮铮之人,之前你的所为教我对你高看一眼。但此时此刻,你这一番话说出来,却教老夫对你失望之极。你难道还不明白么?本官和敦孺兄自决意变法之始,便已经做好和那些人为敌的准备了。变法本就是一场战斗,我和你先生面对的便是那些只为一己之私,不顾国家社稷之人。不错,他们势力庞大,他们权势通天,但那又当如何?我和敦孺兄并无私欲,一心为了江山社稷,一心为了这大周朝。所谓无欲则刚,我们有怕他们何来?我本以为,我们身边还有帮手,特别是你林觉,你理应和我们站在一起。可是你也说出这种话来?你怕了?哈哈哈。我和先生可不怕。我曾夸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夸你有勇谋大无畏,看起来,我是要收回这些夸赞了。我早说过,文章诗词写的再好也是无用,关键是行动。在你身上很好的体现了这一点。呵呵,我不知该痛心还是该叹息。泯然矣,泯然众人矣。”

    方敦孺也是叹息摇头,他看着林觉沉声道:“林觉,你听到了吗?严大人一向对你器重有加,可是现在你?错的是我们还是你?你适才那些话说的些什么?我明白了,你是替你那位王爷岳父来劝我们的是么?那天我让你去劝梁王,呵呵,你倒好,反过来替他来当说客了。你也变成了趋炎附势之人了,不肯担当责任,想着攀附上爬是么?你完完全全的变了。与其说你担心我们两个单枪匹马斗不过那些人,还不如说你只是担心你未来的前程罢了。有些事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和严大人不会倒下,这几个月来朝中那些人不是纷纷已经动手了么?皇上那里折子堆成了山,都是对我们的诋毁,对《雇役法》的所谓不合理的申诉,对我和严大人的弹劾。然而皇上变法之志甚坚,圣上决意变法,我和严大人也绝不会退缩。所以,他们蹦?不出什么来。雇役法一定会推行下去,变法一定会进行下去。富国强兵的目标一定会实现的。说实话,我对你很是痛心,但同时也很庆幸。这变法之事宛如大浪淘沙,真勇士,真忠臣,真豪杰,真正为国为民,真正言行一致的那些人会留下来,其他的都会被涤荡吹落。今日,你便露了真容。若说之前我还认为你只是见识不足,今日我知道,你是和我们不是一路人而已。”

    林觉急的脸色涨红,急忙分辨道:“两位大人,林觉绝无你们所言的那些心思,林觉是真的为变法之事着想,为两位大人着想啊。两位大人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当真是……”

    “不用再说了,你的话我不想再听。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师徒一场的缘分……恐怕要尽了。林觉,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但对你,我其实已经很宽容了。哪怕你行为再出格,言语再出佻,我也可以容忍。但我不能容忍你在重大事情上跟我立场不一。那你我师徒的缘分便无法在继续下去了。今日……”

    方敦孺住了口,脸上神情犹疑不决。但他没说的话其实已经很明确了,他要将林觉逐出师门了。只是,话到口边,看着林觉那张痛苦的脸,想起师徒之间过往的种种,所经历的一切。想起林觉和自己以及夫人女儿之间亲密无间的情感,一家人一般的情义,他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严正肃也并不想事情当真变成那种局面,虽然今天他对林觉已经极为失望和愤怒,但他遇事还是保持着一丝冷静,于是及时的出声道:“敦孺兄,且给他一个机会吧。也许他是一时糊涂。也许,他会想明白。毕竟是年轻人,大是大非之事上做出判断,难免有所谬误。依我看,给他考虑的机会。”

    方敦孺沉吟不决。严正肃转向林觉,叹息道:“林觉,你看看你将你老师气成什么样子了。你回去好好的想想清楚,莫要走错路了。唔……放你十天假期,条例的制定你便不要参与了。等到你想明白了,再来找我们。我不希望你走错了路,你的老师更不希望你走错路。你自省吧。”

    林觉张张口,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狼来的故事今日已经是第三次了,方敦孺已经多次用这种方式对自己进行威胁,林觉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林觉心里始终认为,师徒的情分不应该被拿来如此糟蹋,他珍视这份情分,不应该因为意见不合便被搬出来作为逼迫自己的理由。但似乎先生并不这么认为。

    林觉不敢多言,因为,他不想狼真的来了,他绝不愿意走到那种极端的地步。但林觉也意识到,自己低估了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人的自信和决心。或者说低估了这两人的刚愎自用。他们不会回头的,不会妥协的,自己从一开始便该明白这一点。今日自己本想将心中的担心和建议说出来,自己本来想好了修改条例的办法,便是将让既得利益者难堪的强制助役钱改成更让人接受的自愿。通过让皇上带头或者嘉奖鼓励的方式让他们出钱换取朝廷嘉奖,这样或许同样能达到目的,而不用和他们正面为敌。但现在,这一切都胎死腹中,没法说出来了。说出来严正肃和方敦孺也不会答应了。他们只想着往前冲,身上着了火,已经烧起来了,他们也不顾了。

    林觉其实心里有些替这两位感到悲哀。他们的动力来自余内心中要为国家做事,忠君报国是他们的原动力。另一方面,他们仰仗的是当今圣上的全面支持。某种意义上来说,郭冲的支持才是他们能够奋不顾身的底气。可是他们也许只顾着往前冲,却忘了,支持他们的那位皇帝是否会一如既往的支持他们。

    帝王之道乃是平衡之术,任何一位皇帝都不可能冒着被士大夫阶层全面的反对之声去做一件事。特别是大周朝,这个号称士大夫和皇上共天下的朝代。倘若有人全面挑起对新法的攻讦,朝野上下官员豪族倘若一起发声,便是皇帝也得捏捏腿肚子,想想后果的。

    不留后路的结果便是没有后路。

第六六一章 内外交困

    林觉静静的坐在后园之中,一下午他呆在已经景色萧索的后园之中。亭子里冷风阵阵,吹得人身上冰凉。但林觉的脑子里却是燥热和混沌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林觉也有些迷茫起来。林觉一直在问自己,自己还应不应该坚持自己的想法,应不应该继续去对新法的条例去跟两位大人争论。理智告诉林觉,今日两位大人已经说了最不客气的话,倘若自己继续坚持己见,很有可能会产生难以收拾的结果,那便是自己被恩师扫地出门,断绝师徒关系。

    林觉其实并不怕其他的责骂和不理解,他最怕的便是方敦孺以师徒情分为筹码的这一招。他不愿产生让自己遗憾的后果,他爱先生和师母,爱师妹方浣秋,那是从上一世带来的爱,那是上一世唯一给自己带来慰藉的温暖,这一世林觉怎也不肯轻易放手。

    然而,那样一来,林觉便要放弃自己的坚持,不再对新法指手画脚。这却又违背林觉的本心。说到底,林觉这么做还是为了方敦孺和严正肃好,为了新法的推进顺利进行。林觉越来越坚信自己的观点,这场变法的成败关键在于方敦孺和严正肃能不能够变得圆滑一些,能不能为了一个大目标的实现而放弃一些小目标。说白了,便是一个取舍的问题。倘若两位大人依然故我,这场变法前景堪忧,两位大人前景堪忧。

    这不是林觉在臆测,关于这场变法,林觉已经不知道在脑海里想了多少回。每一次林觉都拿这是和真实历史进程不一样的时代来安慰自己,但每一次林觉都清醒的意识到,即便是不同的虚幻世界,在一个近乎于类似同时代真实历史的进程之中,其规则是没有太大的变化的。那个同时代的历史空间中于此时进行的另一场变革的结果是惨败的,而且为世人诟病了千年。在大周朝这个时代,其借鉴意义是极大的,甚至是雷同的。

    正是觉察到两场变法之间有如此多的共同点,时代也是如此的相似,林觉才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的去进言,去说服。不顾他们渐生的厌恶和不满去和他们争论。可以说,今天这一切倘若没发生,也会在不久的将来发生。迟早,两位大人会对自己失去耐心。

    可即便知道这一点,林觉又能怎么做?林觉无数次的问自己,自己是不是不该这么做,自己没必要去惹恼两位大人,完全可以迎合他们。可是林觉又否定了这个答案,因为那样的话,便是等同于眼睁睁的看着两位大人纵马驰骋,而前方却是万丈深渊,自己却不给予警告。自己又怎么能这么做?

    但现在的问题是,自己其实已经靠边站了。所谓的放假十天冷静冷静,其实便是剥夺了林觉参与条例制定的资格。在条例司衙门上下全力做事,自己却被排斥在外的。自己当然可以在十天后去找两位大人道歉,痛心疾首的说自己不该说那些话,去请求他们原谅。这并不丢脸。但是那样自己便能心安了么?就能什么都不想,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了?自己做不到啊。

    或许还有一个可能,那便是自己确实是多虑了。有皇上的全力支持,有两位老大人的果决和坚毅,或许……没准真的会将反对之声弹压下去。或许朝代的不同真的会有不同的结果。然而林觉有告诉自己,这可能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历史都是相似的,同样的一幕似乎永远在重演。自己所总结的那么多变法的失败案例,发生在不同的朝代和时间点。这说明,其实无关时间和空间,只关乎变法的内容和策略,只关乎手段是否足够的高明,只关乎能不能让既得利益者支持或者最起码是不反对。一旦打破了这种规则,则无一例外都是失败。而且变法也是一场耐久战和攻坚战,急功近利者是无法品尝胜利果实的。

    林觉无法说服自己相信,以严正肃和方敦孺目前这种粗暴的推行的变法会得到成功。这变法的内容甚至没能让百姓从中得益,而现在又将得罪权贵士大夫们。他们用自以为正确的方式推进着变法,听不得任何的意见,这是让人极度担心的。

    林觉独坐后园之中,静静的将事情想了千遍万遍,始终都不能说服自己回头。最后,林觉告诉自己,索性不去想了。这十天就当是多十天的年假。这十天时间里慢慢的去想办法,想到能让两位大人接受的办法。或许自己的言语太过简单粗暴了些,没能用些技巧去说服。这十天时间他们也应该会冷静下来。总之,办法比困难多,自己愁白了头发,想破了脑袋,也是没什么用的。

    底线是,不能激怒先生,不能真的闹僵了。要用聪明的办法去做事,而不能蛮干。

    “公子,你在亭子里么?”一个轻柔的声音从亭子下方传来。

    林觉站起身来朝下边看去,落叶积雪旁的石径上,一个婀娜的身影正站在那里,朝着上方张望。看到林觉的那一刻,那张俏脸上的明媚双目笑成了一道月牙儿。

    林觉心中温暖之极,自从白冰留在自己身边之后,她整个人的气质都有了极大的变化,从气质冰冷的少女变得温暖可人。此刻她穿着一席淡绿色的锦袍,站在下边像是一棵赏心悦目的绿树。那张俏脸笑的就像是一朵寒冬盛开的花儿。

    “你来啦。”林觉笑道。

    白冰一个纵身,飞身跃上了凉亭的台阶,手中捧着的茶壶一滴也没撒。

    “听绿舞说,你在后园一个人呆着,不许人进来打搅。我想,我来送壶热茶来,你该不会反对吧。”白冰笑盈盈的将茶壶茶盅摆在桌上。

    林觉微笑道:“我反对也没用啊,大侠女白冰我也管不住啊。我还真的有些渴了。其实是有些冷了。这热茶来的正是时候。”

    白冰一笑,给林觉斟了一杯茶递过来,笑道:“我其实是有事来跟你说的。不然你的话我也不敢不听啊。”

    林觉笑道:“哦?什么事?”

    白冰歪着头道:“你先说你的,躲在这里挨冻,出了什么事不成?绿舞妹子有些担心,她不敢问,让我问问。”

    林觉笑道:“她不敢问倒要你来问,她怎知道我不会斥责你?”

    白冰突然脸色一红,欲言又止。这话自己刚才在外边也说过。茶水也是绿舞要自己送来的,自己其实也没打算来后园找林觉。绿舞那么说时,自己也问她,凭什么林公子便不会斥责自己。绿舞在自己耳边给出的答案让她脸红。绿舞说:你现在正新鲜,公子不会怪你。

    所谓的新鲜,白冰岂会不懂。自从去应天府的路上被林觉夺了身子之后,这段时间白冰备受林觉宠爱。虽然也遮遮掩掩的没敢太公开的夜晚同宿,只白天偷偷的跟林觉在无人时偷食禁果。但住在同一处宅子里,绿舞怎会觉察不出来。更何况还被芊芊鬼使神差的撞了一次好事。所以其实已经算是半公开了。

    绿舞的意思是,新鲜劲没过去,公子怎会怪你。

    林觉没觉察白冰的脸红,轻声道:“是公务上的事情,我不愿跟家里人说,是因为这些事说出来也是没用,徒增家里人的烦忧,没什么可说的。”

    白冰哦了一声,在林觉身边坐下。

    林觉攥住她的手笑道:“该你了,你有什么事?”

    白冰反握着林觉的手皱眉道:“你的手真凉……我师傅来信了。”

    白玉霜的信只寥寥数语,大意是她已经在山中安顿,伤势也正在痊愈,让白冰无需挂念。白玉霜叮嘱白冰要勤练武功,不要荒废于儿女之事,她告诫白冰,在这世间立足,当有本事和能力,绝不可依附于人云云。

    林觉意外的是,白玉霜的这封信字里行间竟然弥漫着一种舔犊之意,倘若没见过她本人的言行,光是看这封信,不知者必以为这是一个慈母一般的师傅的谆谆教导。但实际上,这却是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看起来,似乎白玉霜的心境性格已经大变,从这信中言语之中可见一斑。

    看着白冰开心的样子,林觉笑道:“冰儿现在心里可安心了?你师傅安顿好了,伏牛山落雁谷大寨是个适合养伤的地方,你师傅在那里一定会很开心。”

    白冰挽着林觉的胳膊,将头贴在林觉的肩头轻声道:“多谢你。倘若不是遇到你,我师傅二人的未来不知如何?师傅一生孤苦,也是挺可怜的。倘若能安享晚年,我也心中安稳。毕竟我视她为母,我的命也是她给的。无论她以前怎么对我,我都要报答她的。”

    林觉搂着白冰的纤腰,嗅着她身上的香味,心中也很安慰。她师徒之事能有这样圆满的结果,确实不容易。不过,白玉霜那脾气,在落雁谷大寨之中安顿,高慕青和梁七他们以及山寨的众兄弟们恐怕要吃些苦头,一时半会儿白玉霜的凶性未必能改。倘若和慕青她们闹翻了脸,却也是让人有些担心。

    而且伏牛山中的局势也并非是一派平稳的态势。其实在数日之前,林觉也接到了高慕青从山上寄来的信,除了倾诉思念之情的情话之外,高慕青也告诉了伏牛山中现在的形势。黑风寨的实力今年极为膨胀,吞并了七八座山寨之后,寨兵数目多达五千余人,并有多家山寨畏惧其实力依附于他。秦东河摩拳擦掌,矛头直指穆振山的桃源大寨。他已经明确提出,要重新进行伏牛山大寨的盟主选举。其用意不言而喻。秦东河是要当伏牛山的老大了。

    高慕青告诉林觉,自己正在全面加强山寨的防御体系,以防局面突变。驻扎在石人山分寨的兵马已经抽调了两百名回落雁谷大寨保护本寨。落雁军目前兵马总数一千八百余,虽然已经和初进伏牛山时不可同日而语,但和黑风寨的兵马相较,相差数倍之多。好在落雁谷大寨防守体系完善,极有层次。真要是固守山寨,也是有一战之力的。

    林觉能感受到高慕青信中字里行间透露出的焦灼和慌张,虽然自己回信中给予高慕青鼓励和应对的对策。但毕竟自己不在山上,对于局面的把握并不能及时的处置,一切还需要高慕青随机应变才成。此时此刻,特别是今日遭受严正肃和方敦孺的严厉训斥,自己的一番好心被他们误解甚至厌恶的时候,林觉真想一走了之,去往伏牛山山寨之中。既不用再为眼前的事情担心,更可以帮助此刻有些无助的高慕青。可是林觉知道,他不能这么做。伏牛山虽是世外之地,但那不是自己的理想和人生目标。他不能舍弃一切去山中为匪,他肩负了很多的责任,无法一走了之。

    林觉叹息一声,目光越过亭前花树,越过落叶铺满的萧索的庭院,越过层层叠叠的房舍和街道,越过京城高大的城墙,看向东南方向。数百里外,是层峦叠嶂的伏牛山。林觉不会知道,就在此时此刻,伏牛山中已经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

    ……

    伏牛山中的局面,在林觉离开之后稳定了一段时间。由于落雁谷大寨的崛起,以及落雁谷大寨和桃源大寨之间关系的拉近,成为了伏牛山中的稳定因素。黑风寨秦东河年初在桃源大寨吃瘪之后,虽然怀恨在心,但因为山寨实力落于下风,不得不隐忍不发。

    然而,事情的转折在八月份。或者说,事情的转折起源于去年春夏的一场大旱。这场大旱波及京畿路以及周边各路,伏牛山中原本并不缺雨水,但这一场大旱让伏牛山也无法避免。

    旱情严重,导致山中粮食全面减产,诸多山寨陷入了难以自给自足的恐慌之中。而山外官兵的戒严不但没有减弱,反而越发的严密。出入伏牛山的各条大小通道均被堵死。夏末时,官兵甚至发动了几次大胆的进攻,虽然未有成效,但态势可见一斑。

    伏牛山中,落雁谷大寨因为有一座大水库蓄水,采用限量供水,保证灌溉和饮水的办法,旱情的影响不大。但其他山寨便没有那么幸运了。这些大小山寨大多根本就没有考虑到这些。水源的充沛也让他们对此次大旱措手不及。山寨的粮食供应也纷纷陷入了危机之中。

    落雁谷大寨虽然也愿意将部分粮食卖给这些山寨,以解他们的燃眉之急。然而,毕竟落雁谷大寨的粮食出产有限,整个山谷的面积也就那么大,自身粮食的消耗也要保证,所以可以说是杯水车薪,无法解决粮食短缺的难题。

    在大大小小山寨都陷入粮食短缺的危机的时候,黑风寨也不例外。黑风寨有寨兵近三千余,加上所辖百姓近万,粮食短缺的极为严重。但其他山寨都惶然四处求援的时候,秦东河展现了他有魄力的一面,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出山抢粮。

    本来秦东河是打算对落雁谷动手的,落雁谷丰收的粮食让人垂涎欲滴,那是最好的进攻他们的理由。然而,当得知落雁谷的防御体系如铁桶一般。而且现在众多山寨都抱成一团的跟着落雁谷大寨和桃源大寨走,自己倘若攻击落雁谷,怕是立刻便成为众矢之的。秦东河突然意识到,进攻落雁谷大寨的成功可能反而远远小于去山外冒险。

    秦东河之所以愿意去做出这个冒着巨大危险的决定,不仅是因为山寨的粮食紧缺的问题必须要解决,他心中更酝酿着一个更大的计划。别人把旱情当作灾难,在秦东河看来,这不仅是灾难,更是一个极好的机遇。

    试想,倘若此时此刻自己手中有了足够的粮食,便可以让其余的山寨都投靠到自己的山寨之下。落雁谷大寨主那个娘们儿明显是没有这样的眼光和野心的,她完全不知道落雁谷中丰收的粮食在此刻意味着什么。倘若能有粮食在手,这便是自己成为伏牛山之王的一个大好的机会。一个天赐的机会。

    当然,这么做非常的冒险。出山抢粮,那也不是说着玩的。山外官兵秣兵历马,稍有不慎,便回不了伏牛山了。但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没有风险哪来回报,粮食问题不解决,山寨里人心浮动,迟早要全跑光。自己这点家底若是消耗完了,将来在这里山中可如何立足?难道仰人鼻息去投奔桃源大寨穆振山那个老混蛋,或者是寄人篱下被落雁谷一个女子骑在头上?

    在一番权衡和抉择之后,秦东河痛下决心,决定出山抢粮。当然他也不是蛮干。攻打县城抢粮仓这种事他是绝对不干的,以前曾经劫掠过一会南山县城,抢了不少装备盔甲什么的。但那一次也损失了三成的手下。现在县城的防御全面加强,官兵也多了不少,再蛮干那岂非找死。

    那么,何处去抢粮?秦东河的聪明之处便在于他老谋深算。他知道,这场大旱影响的可不是一个小小的伏牛山,京畿周边各路全都遭受大旱灾,几百里外的京城之中的粮食供应也必然受到极大的影响。这种情形下,朝廷必然是要从南方急调粮食的。

    他派出了人手出山打探,消息很快传来。西南各路的漕运正沿着白河北上,因为北方的旱情,北方河道普遍搁浅,船只无法直接进入京城周边的澧水颖水等水系河道,必须该走陆路转运京城。而且好消息是,因为是急调粮食入京,漕运的安排不像以前那方重兵押解,大批集中的运送,而是陆陆续续的连绵不断。正因如此,在护送方面也有所松懈,毕竟不可能在这么长的距离内全程重兵护送,这也不太现实。

    得知这些消息之后,秦东河如获至宝,经过周密的研究,秦东河制定了在南阳县境内白河码头抢劫漕运的计划。

第六六二章 山中事

    经过探查,一批十二艘大船的漕运即将抵达白河码头,每船近八千石的粮食,加在一起竟有十万石之巨。这一批粮食到手,足以让山寨两年内不愁粮食供应。而且因为这是个不大不小的数目,随行护送的兵马只有三四百人,以黑风寨的实力根本不在话下。

    秦东河精挑细选了一千五百兄弟,分批次潜入山外,于南阳县境内的一处山野集合起来。然后兵分两路,一路七百人摸到南阳县城左近埋伏,一路八百人在山沟里猫了一天一夜。活该他们走运,因为朝廷催的急,这批漕运抵达白河码头时是傍晚时分,押运官要求连夜装车转运,所以不得不在半夜里卸船装车。秦东河带着八百名山匪撑着夜色发动了进攻。几乎没有花费多少力气,遭遇山匪突袭的码头上便乱成了一锅粥。押送的三百多官兵晕头转向,一触即溃。

    秦东河也不多??拢??昂贸档牧赋道?疟闩埽?宦吠?嚼锟癖肌?/p>

    南阳县城的驻扎兵马接到消息正欲出兵前往追赶,那七百余山匪却故作声势攻起了南阳县城。大晚上的黑灯瞎火,守城的将领和县令看到漫山遍野的火把和人影以为是山匪大举来攻,立刻下令死守城池。

    山匪们确实攻击了一阵,但不久后便偃旗息鼓了。但他们并没有退却,全部在离城两里之处列阵,似乎在准备下一次进攻。满第的火把和人影让城中人不敢擅动。直到几个时辰后城头的人发现不对劲,因为那些人影一动不动,而且火把也都一个个的熄灭,甚至连人影都烧了起来,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小心翼翼的派人出城刺探,这才发现,哪里有什么漫山遍野的山匪,不过是一些简陋的草人和地上插着一些火把罢了。

    得知中计之后,城中兵马再想追,却已经是耽搁了两三个时辰了。

    秦东河满载而归,回来的路上强冲了三处关卡,虽然死伤了二百多人,但在大批官兵赶来之前,还是眼睁睁的看着秦东河的人马冲进了山谷之中。他们不敢追赶进去,只能望而兴叹。

    这次大冒险的成功,给秦东河带来极大的收益。近十万石粮食,那可是山寨上下一年都吃不完的口粮。看着一包包的粮食堆满了几处山洞,秦东河笑的合不拢嘴巴。

    这么多粮食到手,秦东河立刻腰杆壮了起来。有了粮食,还怕什么?秦东河对周边山寨以供应粮食为条件,要他们依附于自己。那些山寨正在断粮危机之中,人心浮动,寨中兵马都开始逃散,怎可能不答应他的条件。在短短半月时间里,秦东河便将七座山寨收入囊中。因为粮食被控制,这些山寨不得不任秦东河所驱使,在秦东河的裹挟之下,对态度强硬不肯依附的几座山寨发动进攻。

    进入十月中时,秦东河已经占据了伏牛山西南一角的大片地方。其地盘已经跟东边的落雁谷,中西部的桃源大寨的地盘接壤。论山寨兵力总数,已经超过了这桃源大寨和落雁谷大寨的兵力总和。

    在这种情形下,秦东河还怎肯就此罢手。他发出了重新召开伏牛山山寨大会,重新推举众寨盟主的提议。这件事梁七来京城时跟林觉也有所提及。

    桃源大寨其实也深受干旱之苦。当初林觉确实替桃源大寨想出了治理酸性土壤的办法。对桃源大寨中的那片大湖的水质也用洒石灰水中和的办法进行了净化处理。但是干旱的天气让湖水蒸发殆尽,剩下的湖水经过蒸发浓缩根本就不能用,洒再多的石灰也是没用。桃源大寨本来地势是很好的,只要稍微下一点点雨,那火山口的碗状地形便可将雨水汇集到大湖之中,所以历年来没缺过水。可是连续的干旱,一滴雨水也没有,他们也是没有了办法。湖底的那些水经过净化后勉强供应人畜之用,种庄稼那是根本别想了。

    幸亏穆振山的家底厚,有些金银财宝之类的东西,派了儿子穆不平去往落雁谷大寨求援。这才有了梁七口中的所谓高慕青卖了粮食的话。实际上,高慕青也是不希望桃源大寨陷入饥荒之中,她严格贯彻的是林觉临走告诉他的,联合桃源大寨,利用穆振山的盟主地位,便可稳定住山中的局面,保证落雁谷的发展。

    只是,高慕青太过善良,不知变通。倘若是林觉在山上,这次救济岂是买卖粮食那么简单。不敲的穆振山肉疼,那算是便宜了他。林觉那日便跟梁七说过,粮食不能卖,只能拿东西换。林觉说的是盔甲兵刃等战略物资,这些在伏牛山中都是不可再生的。此消彼长,自己的实力强了,对方便变弱,因为对方无从补充。、

    但其实林觉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林觉本想说,既然那些山寨缺粮养活不了人,便将百姓统统送来落雁谷,落雁谷大寨替他们养活着。这便是杀人诛心的釜底抽薪之法了,当一座大寨无寨民存在,那便是一座死寨子了。百姓们在落雁谷一旦住下,还肯走么?那么那些山寨的寨兵靠什么养活?

    即便有落雁谷大寨的周济,桃源大寨的情况也不佳。在这种情况下,黑风寨的秦东河又提出了重新推举盟主的要求,而且得到了十几座山寨寨主的响应。穆振山为了息事宁人,不得不答应召开众寨大会。

    穆振山心里想的是,就算黑风寨现在实力强盛,但毕竟站在自己一边的北边和东边的大寨数量多。更有兵强马壮的落雁谷大寨支持自己,就算重新推举盟主,也不会让秦东河得逞。

    但是穆振山没想到的是,落雁谷大寨拒绝参加此次会盟大会。高慕青的理由很简单,没必要按照黑风寨的意思去这么做。上次盟会上已经决定了盟主三年一选,根本没必要去听秦东河折腾。

    高慕青在这件事的处理上显然不够老道,林觉走后,高慕青基本上便将精力集中在山寨内部的事务上。对于伏牛山中各大山寨的平衡和关系的处理认识不够深刻。她也没意识到山寨的实力对比发生了变法,落雁谷和桃源大寨需要团结的更为紧密,才能够让黑风寨有所收敛。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要保持和桃源大寨的同一条战线,才会让秦东河有所忌惮。

    事实上,当得知高慕青拒绝了重新会盟的消息之后,秦东河敏锐的觉察到了这一点,他认为这是落雁谷大寨的一种姿态,表明落雁谷大寨和桃源大寨之间的关系并非铁板一块。在这种时候,落雁谷大寨置身事外,这正给了自己一个可乘之机。

    穆振山没想到高慕青拒绝了会盟的请求,没有落雁谷大寨的参与,会盟大会是不能召开的。因为没有了落雁谷强有力的支持,桃源大寨的盟主之位恐怕将难以保住。这种情况下,穆振山不得不反悔,拒绝了召开山寨盟会的请求。在没说服高慕青之前,他不能这么做,否则便是将盟主之位拱手让人。

    此举顿时给了秦东河以口实,秦东河煽动大小山寨放出各种话来,说穆振山不讲信用,出尔反尔。说穆振山不顾各山寨的死活,自己本来是想在盟会上商议如何以自己抢夺来的粮食救济各山寨的事务的,但穆振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管山寨弟兄们正处于饥荒之中,生恐失去了盟主的位置。这是草菅人命,不顾他人死活的举动。说穆振山此举已经失德,根本不配当盟主云云。

    不明真相的大小山寨纷纷出来指责穆振山,桃源大寨只能沉默以对,因为无法解释清楚。但越是这种沉默,便越是教人生疑。觉得桃源大寨是默认。整个伏牛山中顿时闹得沸沸扬扬,闹腾不休。

    终于,最后的闹剧上演,在秦东河的暗示下,三十余家山寨联名发出请求,要求在黑风寨召开会盟大会。秦东河假意推辞,当然最终同意了他们的要求,向各山寨发出了请柬,要在黑风寨召开本次会盟大会。

    桃源大寨和落雁谷以及十几家以这两家山寨马首是瞻的山寨自然是不加理会,秦东河却也不强求。在他们缺席的情形下,黑风寨中的伏牛山众寨盟会顺利召开。不但召开的热热闹闹,而且最终秦东河被推举为伏牛山众寨盟主之位。

    对着这种结果,穆振山自然无法接受。秦东河一不做二不休,派人给穆振山下达最后通牒,要求他撤离桃源大寨在分寨立足,因为自己是盟主,桃源大寨所在之地乃是当年后蜀先主埋骨之地,理应由盟主坐镇守护。

    穆振山当然不能答应这种无理的要求,事实上秦东河和根本没指望他答应,他只是为自己出兵找个借口而已。双方一番表面的吵吵闹闹之中,秦东河暗地里已经做好了攻击桃源大寨的全部准备。由于担心落雁谷会插手,秦东河倒也提前做了一番预备。他派人去北山大寨跟鲍猛言好,鲍猛本来就没什么脑子,被秦东河一番花言巧语和一大笔物资所迷惑,在无意中充当了为秦东河刺探落雁谷大寨之意图的工具。从而也让秦东河知道了落雁谷大寨上下此刻只专注于自己的山寨事务,不会轻易的插手山中事务的讯息。这消息更让秦东河坚定了出兵灭了桃源大寨的主意。

    于是乎,在新年到来之时,秦东河瞅了这个让人生出懈怠之心的日子,悍然对桃源大寨发动了进攻。秦东河势在必得,出动了三千寨兵攻击桃源大寨。同时他也做好了防止落雁谷大寨出兵的准备,派两千寨兵在落雁谷通向桃源大寨的山道周边设伏,以防不测。

    这一场大战打的相当的血腥,桃源大寨占据的地利之优发挥了作用,黑风寨兵马从大年初三开始进攻,一直攻到大年初六。每日进攻数次,均未能得手。双方死伤兵马尽皆惨重。终于,秦东河决定孤注一掷,他撤回了原本用于设伏防止落雁军救援的两千兵马,因为数日大战落雁谷毫无动静,这已经说明他们不会出手了。

    这两千兵马的加入顿时让胶着的战事得到完全的扭转。即便是有着完全的地利之优,桃源大寨人数的劣势也无可弥补。秦东河手下一人献策,用绳索连接之法,将百余名寨兵以绳索相连接,这样便可突破桃源大寨赖以防卫的火山周边林木中隐藏的岩浆甬道和大小坑穴。一人坠落,其余人可以拉他上来,相互保护。

    秦东河采用了这种办法,在付出百余人坠亡的代价之后,由五百名悍匪组成的敢死队冲破了林线,抵达了火山口之旁。这五百人迅速清理了林间攀登小道上的守军。最终,四千多名寨兵突破了最难的一道关卡,登临火山口围墙之下。

    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多了,桃源大寨火山口虽有城墙,但因为守卫人数太少,要防守的面积太大,很轻易便被秦东河分兵突破。

    初八日,桃源大寨外寨被突破,数千黑风寨并涌入火山山谷之中。穆振山聚拢千余残兵退守内寨城镇拒守,战事惨烈。

    初九初十日,两日血腥激战,黑风寨寨兵攻破内寨,穆振山见大势已去,命其子穆不平带人突围,从后山天梯崖遁走。穆振山本人则率百余人死战,被秦东河带人乱刀砍杀而死。

    至此,在经历了三个多月的冒险和策划之后,秦东河的冒险得到了巨大的回报。剿灭了桃源大寨之后,秦东河的黑风寨已经成了伏牛山中的霸主,不但在实力上最强,同时在道德上也占据了制高点。大大小小的山寨纷纷示好表示效忠,原本和桃源大寨交好的一些山寨也迫于形势不得不低头。伏牛山中,除了落雁谷大寨,北山大寨以及左近的四家山寨之外,尽数为秦东河所攫取。

    实际上自始至终,落雁谷大寨中的高慕青等人都知悉黑风寨的行动。落雁军内部也围绕着救还是不救争论不休。一派意见认为,唇亡齿寒,必须要救援桃源大寨,阻止黑风寨的野蛮行径。否则桃源大寨一旦灭亡,秦东河下一个目标肯定是落雁谷大寨。持这个意见的是梁七和阮平等人。可另一派以高慕青为首的众人的意见是,落雁军目前的实力不足,倘依托强大工事自保尚有余暇,若是出兵和黑风寨交战,恐怕极为勉强。寨主兵马的底子其实并不好,除了数百原龟山岛大寨来的兄弟,其余的都是降兵以及从百姓中招募的,作战力也恐堪忧。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倘若拼光了立足的资本,前番努力便尽皆付诸东流了。高慕青的想法是,全力建造防御体系,防守住落雁谷两侧的险要之地,先保证山寨的安全才是上策。

    两种意见其实各有各的道理,各自也都有侧重和担心的点。但是很明显,高慕青的想法趋于保守,是典型的眼光不远的想法。当然,这跟高慕青这两年来的经历有关。在目睹了龟山岛大寨的分崩离析,以及来到伏牛山中落足的诸般风险,看到那么多兄弟死在眼前,高慕青最想做的便是让余下的兄弟和跟来的乡亲能安稳的度日。能享受安宁和平静。她不希望他们再去送死,不希望最终又回到原点,因为她对这座山寨倾注了全部的情感和力量,她珍惜这座山寨。

    可是,高慕青没有考虑到总体的局势。当黑风寨一家独大时,落雁谷必成眼中钉肉中刺,必是要被他拔除的。这种情形下,又何来的安宁和和平。

    以前林觉给高慕青做了个评判,他说高慕青其实并不适合当寨主,因为她的眼光是局限的,心地也太多善良。事实上高慕青不得不坐在这个位置上,那是因为她是高老寨主之女的身份。有时候身份逼得你不得不去坐在某个位置上,因为其他人追随的是这个身份,而非是你有没有才能。这其实很好理解,就像皇帝的位置一样,哪怕是个黄口小儿,甚至是个痴呆弱智,但只要他是皇家血脉,当皇帝便为众人心服口服。其他的哪怕你再有本事,再有能力,因为不是名正言顺的皇室后嗣,那便统统是乱臣贼子,永远都有人不愿臣服你。

    还有一点,高慕青自己也明白,她害怕做出错误的决定毁了一切。倘若林觉在旁,她还有所依靠。林觉说怎么做,她必是会同意的。可惜林觉远在京城,虽然通过信件做了些指导。但是毕竟距离太远,信件往来不便,并不能及时的得到他的指点。所以高慕青只能根据自己的判断做出决定。

    梁七和阮平等人也不敢太过争辩,毕竟山寨之中现在有极为严苛的规矩,对于大寨主的权威性有着极为严格的规定,意见可以提,但大寨主一旦做出的决定,那便必须去执行。在这种情形下,最终按照高慕青的想法,落雁军按兵不动,全力修建守御工事,不掺和外边的纷争。故而眼睁睁的看着桃源大寨被黑风寨攻破湮灭。

    当然,当桃源大寨的二寨主穆不平带着少量人手逃来落雁谷时,高慕青还是收纳了他,让他在落雁谷避祸立足。穆不平已经走投无路,倘若拒绝了他,他是必死的。高慕青不能让自己那么做。这其实便是高慕青性格中的矛盾所在。既然你已经没有出手救桃源大寨,又何必要收留穆不平?这岂非反而给秦东河落下了口实。这种自相矛盾的作法,怕也只有女子才能做得出来。不久后,秦东河向高慕青要人,并且以此为理由大举进攻落雁谷大寨,便是此时留下的口实。不过,那是后话了。

第六六三章 反复

    林觉的十天假期过得悠闲,起码表面上是如此的。白日里去两家剧院看看戏,逛逛京城。晚上则搂着白冰耕耘不休。正如绿舞所言,此刻白冰正在新鲜的时候,自然是爱不释手。而且白冰是习武之人,身子的弹性和柔软度极佳,给了林觉极多的运作空间,干出各种各样羞耻的勾当来。

    白冰历来顺受,在床第之间居然极为的配合,反而极为享受。这对林觉而言倒是一大惊喜。要知道林觉身边的女子大多扭捏,压抑了林觉的很多奇思妙想。身边有白冰在,林觉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和享受。

    当然,林觉也非这么无所事事,他约了一次杜微渐出来喝茶,将自己对于《雇役法》的看法跟杜微渐做了一次深入的探讨。林觉认为,整个条例司衙门里,恐怕只有杜微渐能倾听自己的想法,并且理解自己的想法了。林觉找他的目的,其实便是希望能够曲线救国,通过说服杜微渐进言,提醒两位大人注意。

    或许,自己的话两位大人不愿意多听,倘若是别人,效果也许好些。这或许是对杜微渐的一种利用,但林觉也顾不得考虑这些了。

    林觉本没有抱太大希望,毕竟杜微渐平素不苟言笑,心思无人知晓。但出乎林觉意料的是,杜微渐对自己所提的这些考虑居然极为赞成。虽然他认为不必太过考虑外来的压力,但他同意林觉所说的为了大局可以做出调整的策略。通过小范围的让步,达到可以让新法顺利实行的大局。他也完全同意林觉所说的,不能完全无视官员豪族们对于皇上的影响力,不能完全的激怒他们。

    杜微渐坦言,这段时间新法条例的制定很不顺利,没了林觉在,很多事情没法讨论出结果来。细则方面,林觉思维敏捷且细密,可以事无巨细的具体到各种细枝末节的能力是其他几人所不具备的。田慕远其实才智平庸,他因为久在官场,所以在制定细则之中对于一些规则的规避是能够提出意见的,可具体事务上他便无法担当了。刘西丁虽然脑子活泛,但他的意见往往偏颇且粗心,漏洞百出,这对于一个法律条款而言是大忌。所以,他不能作为主心骨。

    上一部新法的制定便主要是林觉和杜微渐的主笔和商议。而此次,杜微渐一人显然很难胜任。所以新法的进度是极其缓慢的。距离正月底越来越近,正月底便要颁布新法的目标恐怕很难实现了。

    杜微渐答应林觉,他将去跟两位大人据理力争,详陈利害,希望能够让两位大人回心转意。但他要求林觉不能置身事外,要林觉对《雇役法》的编撰之事尽心,即便没再衙门,也可以和自己讨论新法的细则条例。林觉自然无法拒绝他。

    或许是确实少了林觉,条例制定的速度太慢。又或许是杜微渐的进言起到了效果,正月十六上午,距离林觉的‘假期’结束还有一天的时候,条例司来人带来口信,说严大人要林大人明日回衙门当值。

    林觉喜出望外,严正肃主动派人来请自己回去,那必是事情有了转机。当晚,林觉将自己的思路好好的理了一下,写成一个对官员大户的‘助役钱’的征收更为委婉的办法细则,准备明日呈给两位大人。作为原条例的替代作法。为了确保没有纰漏,林觉在书房里修改了数稿,删除了一些可能引发误会的语句,尽量让整个进言的内容更为平和详实,更易于接受。这才满意的回房歇息。

    次日清晨,林觉回到公房之中不久,小吏便来相请,说严大人和方大人要见他。林觉将进言的稿子踹在怀中赶去公房之中,严正肃和方敦孺一边一个坐在堂上,严正肃的脸上倒有些笑意,方敦孺的脸上却是面无表情。

    “林觉啊,这段时间你倒是清闲的很啊,整个衙门上下却是忙成一团了。检校文字公房中人手不足,缺了你他们三个更是通宵达旦,却也进度缓慢的很。没法子,只能让你赶紧回来。”严正肃微笑道。

    林觉嘴巴张了张,严正肃摆手道:“罢了,你不说我们也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性子倔强的很,想让你改变你的想法恐怕很难。嗯……这段时间,我跟你先生也好好的想了想,你提出的想法……也是不无道理的。我们知道你是为了新法好,也是为了我们着想。鉴于此,或许确实需要做些修改。你……满意啦?”

    林觉大喜,忙将昨夜所写的册子递上去道:“两位大人能同意作出调整,我很感激。这是下官思考的替代方案。请两位大人过目。倘若可行,我们便按照这方案进行制定细则。”

    严正肃接过去,面无表情的看了一遍,呵呵笑道:“难为你这么用心,很好很好。这个替代方案我看可以。敦孺兄,你看看?”

    严正肃将册子递给方敦孺,方敦孺摆手道:“你说行就行,那也不用看了。”

    严正肃哈哈一笑道:“好,那便定下了,涉及《助役钱》的部分,便按照林觉你的想法去制定,前面的可不能有所变化。你去吧,抓紧制定条例,我们答应皇上月底便呈上去御览,之后便要颁布,绝不可误了日期。”

    林觉大声道:“两位大人放心,下官不眠不休也得赶上进度。若无事,下官告退了。”

    严正肃微笑摆手道:“去吧,也不要不眠不休,劳逸结合才好。”

    林觉朝方敦孺躬身行礼,方敦孺面无表情的摆了摆手。林觉转身快步离去。

    “敦孺兄,我心里颇有些过意不去。我们这么做,是不是对他……不公平。”严正肃脸上笑容消失,轻声叹道。

    方敦孺皱眉道:“那也没法子,林觉太倔强自大,此刻我们需要他做事,便只能这样了。我想他会明白我们的苦心的。哎,以后再跟他解释吧,一切以新法进度为重。正肃老弟啊,你我现在不能有其他的想法啊,我们不能停,要一鼓作气的冲过去眼前这条坎。一旦新法颁布下去,他们那些人也就只能干瞪眼了。难得便是现在。”

    严正肃缓缓点头,冷声道:“敦孺兄说的是。不能有其他的杂念,一切为了新法。”

    一场风暴消弭于无形之中,林觉心里其实是有些疑惑的。那日两位大人的态度如此坚决,怎么会转变的如此之快?或者是杜微渐的话起了作用?亦或是两位大人真的明白过来了?无论是何种情形,林觉都不愿再深究下去,他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了《雇役法》的条例制定之中去,认认真真的扎进去。

    可以说,林觉还从未如此认真的做过一件事情,包括春闱大考这么重要的事情,林觉都没有全身心的投入其中。但这一次林觉是真的投入其中了。这不仅是因为这第二部新法的重要性和敏感性,更是因为林觉要做出全心投入的姿态来向方敦孺和严正肃表明心迹。特别是方先生,林觉希望以一部严谨公正的新法条例来证明自己,消弭师徒之间的隔阂。

    从正月十六开始,其后十几天时间里,林觉调动自己所有储备的知识和见解,废寝忘食通宵达旦的做事。时间就在一次次的斟酌推敲否定和争论之中流逝,到正月二十八,第二部新法《雇役法》的四大总则,七十九条细则终于全部完成。天光微明时分,眼睛红红,胡子拉碴的林觉和杜微渐两人将誊录好的纸张装订成册,放入牛皮信封之中。两个人看着对方蓬头垢面的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

    严正肃和方敦孺晌午时分读完了全部的条例之后,两个人面露微笑,相视点头。他们不得不承认,检校文字公房之中,林觉和杜微渐两人珠联璧合,相互补缺。这一部募役法面面俱到,条例清晰,用词严谨准确精炼,正是他们心目中一部惶惶**的样子。

    “这二人,将来都是治国栋梁之才。我大周不愁良相矣。”严正肃叹道。

    “杜微渐是个宰相之才,林觉我却不敢说。他虽是我学生,我却不能看透他。将来他是什么样的人,我真的说不准。”方敦孺轻声道。

    “敦孺兄,不要这样。还有两天呈递圣上,我想这两日我们两个要忙了。这第四总则下的十八条细则,你我需得斟酌修改。”严正肃抚须笑道。

    方敦孺点头道:“你我这把老骨头也要熬夜了。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该去检校文字公房去勉励他们一番。这十余日他们的辛苦也要多加褒奖。”

    严正肃点头笑道:“说的是,你口中虽抱怨,心里还是疼惜你的学生的。走吧,咱们现在就去。”

    两人前后出公房,往东边行来。不久后,便到了检校文字公房院内。廊下,刘西丁翘着二郎腿正坐在廊下逗鸟,见到两位大人进来,立刻兔子般的蹦了起来,趋步上前行礼。

    “不知两位大人驾临,卑职有失远迎。”刘西丁笑道。

    “刘大人不必多礼,我和方中丞是来看望你们的,这段时间你们很是辛苦,我们都是知道的。特来勉励一番。”严正肃笑道。

    刘西丁脸上一红,这十多天的忙碌跟他可没什么干系。他反正早出晚归,也从不留下来熬夜加班的。好在林觉和杜微渐也不说什么,刘西丁更是乐得装不知道。就算是白天,他做的也都是些誊录装订工作,于条例的正文没有半点贡献。偶尔他想刷一下存在感,贡献几条建议,可林觉和杜微渐都像是看傻子一样的看着他,这让他很是难受。索性便什么也不管了,只做些手头和外联之事便罢。

    “多谢,多谢两位大人,这是卑职等应该做的。”刘西丁嘴巴里倒是不肯谦逊的。

    “他们呢?怎么没见?”严正肃道。

    “哦,林大人和杜大人在里边呢,田大人去前边公房办事了。”刘西丁道。

    刘西丁其实知道,林觉和杜微渐因为太疲倦,交了新法全稿之后都趴在公房里睡着了。刘西丁就是不说,他希望两位大人能看到那两人在公事时间睡觉。

    严正肃和方敦孺进入公房之中,他们看到林觉和杜微渐趴在桌上睡的正酣的样子。刘西丁假惺惺的道:“哎呀,这两位可好,居然睡了。成何体统?我叫醒他们。两位大人恕罪则个。”

    严正肃伸手制止他,皱眉道:“罢了,让他们睡吧,许是太累了。这么睡别冻着。”严正肃东张西望,看到了屋角的火盆,指着火盆道:“刘西丁,你替他们生个火盆取暖,这事儿交给你了。”

    刘西丁差点骂出声来,搞了半天自己倒要为这两人做杂役了。

    “下官愚钝,居然没想起这事来,该死,该死。我这便烧火盆,让这屋子暖暖和和的。”刘西丁赔笑道。

    严正肃点头,看着方敦孺道:“既如此,我看我们走吧,让他们两个睡一会。”

    方敦孺点头,缓步走近林觉身旁,脱下身上的披风该在林觉的身上。轻叹一声,转头对刘西丁道:“等他们醒了,你告诉他们,准他们两天假期,好好的休息休息。”

    刘西丁忙躬身道:“下官明白。”

    ……

    两天假期的头一天,林觉呆在家里好好的休息的一整天。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就那么瘫坐在院子里阳光下的躺椅上,眯着眼看着白冰绿舞芊芊等人在身边走来走去,说笑逗乐。不时的便眯眼睡上一觉。醒了便喝点茶水,跟她们说笑几句。一会功夫困意上来又呼呼大睡过去。

    这种感觉很玄妙,林觉从未试过如此的慵懒散漫,甚至有些颓废的感觉。这种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过问的感觉真的很怪异。第二部新法的条例制定耗费心力,确实像是抽干了林觉身上的精力。在这种慵懒的状态中,林觉感觉到精力正慢慢的恢复起来。

    不过这种状态虽然舒服,但林觉不允许自己有太长的时间陷于这种慵懒之中。人都是有惰性的,需要不断的鞭策自己行动起来,否则会陷入惰性之中无法自拔。所以,虽然身子依旧有些疲乏之感,林觉还是决定假期的第二天不能窝在家里。

    已经快到二月了,空气中春的气息正在变得浓烈起来。连续多日的艳阳融化了年前一场大雪留下的痕迹。中午时分,街头上的百姓甚至都穿起了中衣,脱下了厚棉袄。这种时候,应该出门去逛逛。所以林觉和绿舞她们商议,第二天一起出门去逛逛。逛一逛汴河大街,逛一逛京城中的其他盛景之处,林觉甚至决定俗一把,明日中午去你潘楼吃顿饭,看看这潘楼的酒菜和服务到底好在什么地方。

    绿舞白冰等人自然是欣然同意,芊芊闻言更是挥起小拳头振臂高呼。芊芊现在依旧在学戏,每天生活其实很枯燥乏味,早就想拉着绿舞一起去逛京城了,只是绿舞不肯去。此刻林公子带队,那自然是求之不得了。

    然而,这个决定傍晚做出,到了晚饭后便泡汤了。晚饭后,林觉和绿舞白冰坐在暖阁中烤火闲聊的时候,前厅突然禀报进来说马斌和沈昙来访。林觉惊讶不已,这么晚了,他们怎么来了?不过自从和马斌沈昙结拜兄弟之后,三人相聚时间甚少。整个正月只聚了一回,在这正月的最后一晚,难道他们要来找自己喝酒渡过不成?

    林觉穿戴整齐来到前庭,见马斌和沈昙神色严肃的坐在厅中。林觉上前给两位义兄见礼,两人也忙起身还礼。在众人面前,三人并不以兄弟相称。这也是三人商议决定的,这种义兄弟组合很是突兀,传出去不免让人侧目。所以马斌和沈昙坚持在人前依然如故,兄弟之情只在心中便是了。林觉自然也只能应允。

    待挥退厅中众人之后,林觉这才笑道:“二位义兄这时候前来,不是请我一起去逛夜市喝酒的吧。”

    马斌和沈昙对视一眼,脸上殊无笑意,严肃的很。

    “你们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林觉诧异问道。

    马斌压低声音道:“兄弟,你前段时间托我查一查十年前京城中一个叫陆侍郎的事情,还记得么?”

    林觉愣了愣,旋即想起,笑道:“记得记得,这段时间我忙的焦头烂额,本打算去问问你的。难道说这件事有了眉目了?”

    马斌和沈昙对视一眼,转头来低声道:“兄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二进书房之中,所有的丫鬟都被屏退出去,整个书房院子里再无他人。马斌依旧不放心,林觉让小虎亲自守在院子门口,不许任何人进来,马斌和沈昙这才安心的落了座。

    “二位兄长,怎么这么小心啊,你们到底查到了些什么?”林觉大为好奇的问道。

    “兄弟,我们查到了这个陆侍郎。十年前,整个大周朝廷中只有一位姓陆的侍郎,便是原礼部侍郎陆非明。你说的那位陆侍郎便只能是他了。”马斌沉声道。

    林觉喜道:“这位陆侍郎和绿舞的身世是否有关?有没有线索证明这一点?”

    马斌怔怔的看着林觉道:“兄弟,这位陆侍郎是不是跟弟媳的身世有关,我们还不能下决断。但是,这位陆侍郎涉及十年前的一桩公案,这才是今日我和二弟来见你的原因。我们……都觉得,这件事很敏感,所以来跟你商议,是否需要继续的查下去。因为,倘若继续追查下去……恐怕有所不妥。”

    林觉越发的觉得惊讶,皱眉道:“怎样一桩公案?如何的敏感?二位兄长何不明言?”

第六百六十四章 陈年旧事

    马斌道:“听我慢慢跟你说。这位礼部侍郎陆非明是锦绣十五年的探花郎,人生的俊美,才学又高,时人称之为陆探花。十年前一个冬日的夜里,陆非明参加宴席回来的路上突然为人所杀,家人拼死回来通报消息,陆家人连夜逃遁,陆府也于当夜失火焚毁。此案开封府查了三年,最终却成悬案。陆非明平素为人平和,在朝廷里他也只是个礼部侍郎,醉心于诗文读书,并不参与朝堂争斗。更没听说他在朝堂之外有什么仇家。这件事当真是蹊跷的很。”

    林觉悚然心惊,皱眉道:“怎么会这样。杀人焚屋,这似乎是要将陆家灭门的举动,这该有多么大的仇才会这么做?怎地还说没有仇家呢?”

    马斌咂嘴道:“这便是蹊跷之处了。我当然希望能查出原委来,我也确实那么做了。然而……接下来这些事情,你半个字也不能漏出去,因为干系太大。”

    林觉皱眉道:“我怎么会说出去。”

    马斌道:“我不是不信你,而是这些都没有证实,只是些流言。而且所涉之人也是不能碰的,所以才有此叮嘱。”

    “你放心,我明白。到底是怎样的传言?”林觉道。

    马斌压低声音,伸长脖子,将一张黑脸凑近林觉身边道:“传言之一,这位陆非明陆侍郎曾经差一点便迎娶了卫家千金。只是后来有人阻挠反对,这桩婚事才没有成。”

    “卫家千金?哪个卫家?”林觉不解问道。

    “兄弟啊,这还要问?当今太后姓什么?卫家是老太后的娘家,那卫小姐,是老太后的娘家亲侄女儿,这下你该明白了吧?”马斌皱眉道。

    林觉悚然一惊,忽然间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了。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卫家的千金小姐,太后的侄女儿,你道是谁么?便是……便是宫里的……容妃娘娘……”马斌的声音在耳旁继续响起。

    “轰”的一声,林觉脑子里一片炸响,突然间像是抓住了些什么想法,却又飘飘忽忽的抓不住什么。

    “你是说……陆非明之前跟容妃娘娘有过婚姻之约?差点成亲了?”林觉惊愕问道。

    “小点声,小点声,我的好兄弟哎,莫喊了。这事儿如今谁敢提及?你莫要被人听到了。”马斌慌忙道。

    林觉点头,皱眉思索道:“既然有婚姻之约,后来容妃又嫁给了皇上为妃。对了,那时候皇上还是太子吧。嗯……嫁给太子为侧妃,自然比嫁给一个小小的侍郎要有前途些。这也无可厚非……”

    马斌打断林觉的话道:“兄弟,你错了,毁约的不是容妃,相反,据传容妃是非常喜欢这位陆侍郎的。陆侍郎参加的宴饮,她必是会参加的,便是要见这位陆侍郎一面。婚约也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当时卫家也是同意的。毕竟这位陆侍郎文采斐然,名望甚高,就像兄弟你现在这般,在京城也是个大名士。这桩婚姻也不算是下嫁。可是后来,太后阻止了这桩婚约,将容妃嫁给了当时的太子当今的皇上为太子侧妃。据说当时容妃还哭闹不依,但终究拗不过太后,只能从命。”

    林觉张口无言,半晌道:“我明白了,太后是想要亲上加亲,让侄女儿嫁给未来的皇上,将来卫家地位更高。那么……这陆非明之死……难不成是因为这桩事情?倘若是因为此事……那恐怕是……是当时的太子动的手,因为毕竟这陆侍郎曾和容妃有过婚约,这恐怕是他难以接受的过往情事,所以暗中命人杀人灭口。有没有这种可能?”

    马斌皱眉道:“我们想过这种可能,确实是有这种可能的,可问题是,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为何要等了几年后才动手?要知道陆侍郎被杀之时,他已经成婚了,已经有了几个孩儿,难道会隐忍数年才动手?这也太心机了吧。”

    “有没有可能,两人藕断丝连,做出什么事来,被人发现了?太子才决定杀了他。”林觉继续开着脑洞。

    “绝无可能,陆非明是个君子,绝不会这么做,他难道不知道这是满门抄斩的死罪?容妃也不可能这么做。况且,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事情,那容妃现在怎么可能贵为皇贵妃?当今圣上能容忍一个不忠的女人在身边,并且给予这么高的地位么?即便是太后的侄女怕也不成,这不仅关乎一个男人的尊严,也关乎皇家威严。”马斌道。

    林觉微微点头,这话说的有理。这年头女子不忠是大忌,寻常百姓尚且不能容忍,皇室之家更是不可饶恕。就算是为了皇家的名声着想秘而不宣做做样子,那也绝不可能让一个不忠的女子坐在皇贵妃的高位上。

    林觉脑海闪过一个念头,联想到容妃对绿舞的异乎寻常的好感,倘若绿舞真的是陆侍郎的女儿,会不会是因为容妃念及旧情才对故人之女如此的看重。但是,这里边又有很多的疑点,就算是故人之女,那容妃也未必知道绿舞身体上的胎记和秘密,这有如何解释?

    “如果不是皇上动的手,那么这陆侍郎又是因何而被杀的呢?又有谁想要将他灭门呢?这恐怕当真是一个谜团了。”林觉皱眉喃喃道。

    马斌看了一眼沈昙,沈昙微微点头,轻声开口道:“兄弟,我这里打探到了另外一个传言。这个传言比之前更加的劲爆。”

    林觉忙道:“什么流言?兄长快说。”

    沈昙点头道:“马大哥查到了陆侍郎的身份和他的旧事之后,对陆侍郎之死甚是疑惑,于是找到我商议此事。我想起一个京城的朋友,他曾经在太子府中当卫士。当年他惹了江湖上的一些朋友,后来我替他摆平了恩怨,所以对我很是感激。我本是去找他问问这位陆侍郎的事情,然而他却告诉了我一件让人惊讶之极的事情。他说……他当年在太子府听到一桩怪事,据说当初太子侧妃卫氏当年给太子生了个女儿,但是抱出来的时候却是个儿子。接生的婆子开始明明叫了是个千金大小姐,后来又说是看走了眼。后来卫氏房中参与接生的婆子也丫鬟后来都一个个的死了。小王子慢慢长大,这件事从此再无人敢提及……”

    林觉听的满头雾水,皱眉道:“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说这传言是真?”

    沈昙轻声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和马大哥去查了查,有件事必须跟你说,就在卫氏产子的同一天,陆侍郎家喜得千金。相差不过两个时辰……”

    林觉惊的赫然站起身来,怔怔的看着面前两人,眼睛瞪得溜圆。

    “你们是说……”林觉哑声问道。

    “兄弟,我们也不敢肯定,但我们两个都觉得,这些往事和流言之间似乎有那么一丝丝的联系,似乎像是有一条线穿了起来。但我们可不敢去真的这么想,毕竟都是一些流言和道听途说的言语。而且相隔这么多年,谁能知道真假?我们只将知道的告诉你,你比我们智计都高,你应该会得出判断。”马斌轻声道。

    林觉甩甩头,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他的心却无法平静,砰砰跳的厉害。马斌和沈昙虽然没有点明,但他们今日所说的这一切似乎都预示了一件极为隐秘的事情。他们似乎暗指的是一桩狸猫换太子的惊世骇俗之事。

    这很荒谬,其中可以佐证的证据也不足,但在林觉看来,似乎并非全无道理。因为林觉知道容妃对绿舞所做的事情,那日在宫中容贵妃对绿舞身上的胎记红痣的熟悉,以及对出生时间的询问,对待绿舞的态度,等等这些异乎寻常的行为举止,都难以解释。除非是马斌和沈昙暗示的事情是真的,那便全部贯通了,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倘若这些猜测是真,难道绿舞她,竟然是……

    林觉浑身上下冒出了一股股的热汗,嘴巴干燥之极,脑子里一片混乱,他不敢再想下去。这件事太离奇了,也太荒谬了。林觉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绝不可贸然下决断。

    半晌之后,林觉才稍微冷静了下来。他想了想,沉声道:“二位兄长,我没想到居然查到这么多的隐秘之事。不过目前看来,佐证不足,难下定论。况且,我只想替绿舞找到家人出身。此刻首先需要确定的是,那陆侍郎是不是绿舞的爹爹,其他的事情……不必过多探究,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马斌和沈昙自然也心知肚明,都点头道:“兄弟说的是,那些传言当不得真,倒也不必去深究。”

    林觉点头道:“绿舞记得一些小时候的事情,记得她小时候家宅周边的情形。大哥你既查出陆侍郎的身份,必也查到了他原府邸所在之处了吧。”

    马斌点头道:“当然查到了,只是原宅焚毁,此刻已经面目全非了,但不知道弟妹还能不能辨识起来。”

    林觉想了想道:“不管了,这样吧。马大哥,明日上午你有没有空,我带着绿舞咱们一起去瞧瞧,没准能勾起绿舞的一些回忆。确定她是不是陆侍郎之女的身份。倘若绿舞根本不是陆侍郎之女,其他一切的猜测就都不用说了。确定了身份,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马斌和沈昙点头。马斌道:“那好,明日上午我们一起去便是。我明日上午告假。”

    沈昙道:“我也来。兄弟这便只带弟妹一起来,其他的人一概不要带了,人多口杂,反而不好。”

    林觉点头,兄弟三人喝了几盏茶,约定明日会合时间,便各自散去。

    当晚,林觉留宿于绿舞房中,将今晚马斌沈昙前来说的一些关于十年前那个礼部侍郎陆非明的事情简要说了一些。但林觉没有将那两个乱七八糟的流言告知绿舞。林觉并不想造成绿舞的心理负担,更何况这是个惊世骇俗的猜测,并无实据之下说出这些话来,徒增绿舞的忧虑和惊惶。

    即便是只说了那么一点点的信息,绿舞当晚也已经睡不着了。尚且不知道那位陆非明是不是就是她的爹爹,当得知陆家的遭遇时,她已经珠泪盈盈了。林觉后悔的很,早知道也不告诉她这些了。绿舞挂不住事儿,胆小又敏感,很容易受影响,自己应该尽量保护她才是。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绿舞迫不及待的起了身。又催着林觉赶紧起身。林觉甚是无语,两位义兄约好的是巳时在相国寺前见面,这时候起来也太早了些。不过林觉也理解绿舞的心情,这么多年来不知自己来自何方,那种感觉别人是难以理解的。突然自己的身世就要揭开,绿舞不激动不彷徨不慌张不期待是不可能的,虽然她一直说自己已经不在乎自己的家在哪里,但事到临头,显然不在乎是不可能的。

    梳洗之后,吃了早饭。一切张罗完毕,才到辰时。林觉坐在廊下读书,绿舞穿戴整齐,蹙着眉头在廊下走来走去,不断的发出焦急的叹息之声。林觉看这样子,书也读不下去了,只得起身来披上披风戴上帽子带着她出发。两个人骑着马来到大相国寺广场上喝了半天的冷风,直到日上三竿时,才看见马斌和沈昙骑着马出现在广场入口。

    四人汇合后,一起往南而行,再沿着汴河北大街往东,出了水门来到外城直奔外城西南角而去。随着越往前行,高屋大舍也越来越少,都是一些寻常的街道和巷弄。巳时三刻时,四人踏上了一条宽敞却破败街道上。

    这条街道虽然已经破败不堪,周围的房舍和店铺也都低矮破烂的很,地面上也坑坑洼洼,但从街道的宽阔程度来看,不亚于内城那些豪华街道的宽度。而且两侧有很多建筑虽然破败,但依旧能看出高墙大院的影子来。两侧道路边上的大树粗大繁茂,即便在冬日叶子落尽之时,依旧枝桠纵横在头顶,给人以遮天蔽日之感。整体给人的感觉,这条街道在以前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大街。

    马斌的介绍证明了林觉的猜测。

    “这里原本叫做礼部街。当初朝廷礼部便设在这条街上。往东几条街外便是礼部贡院和国子监和武学,礼部衙门设在这里正好和这些地方毗邻……”

    林觉恍然大悟,一算方位,可不是现在所处的位置正在太学和国子监的西边。太学国子监武学堂都在外城,礼部衙门设在外城自然也无可厚非。便于就近管理。

    “……这条街就叫礼部街,即便后来礼部搬到了政事堂中,这名字却也没改。瞧瞧当初的气派,要知道礼部可也曾风光过。当年先皇惠宗定下燕云之盟后,也不知怎么的,特别喜欢封禅祭祀,礼部在那时可是出尽了风头。出行礼制,祭天封禅的礼仪场面全归礼部安排,你们想想,这是多大的权力。”马斌笑着道。

    林觉暗自点头,惠宗可是大周朝先皇之中的一个争议人物。燕云之盟便是在他手里订下的,这之后针对这燕云之盟的辩论一直持续,褒贬不一。有的说惠宗皇帝大智慧,以微小的代价和不值钱的面子换取了大周和北方辽人百年和平。有的则说,惠宗皇帝此举有失国威,跟蛮夷之国订立盟约,贡献岁币,还约为兄弟之国,简直是丧权辱国之盟。而惠宗最为人诟病的还不是这场盟约的制定,而是他似乎为了要证明他是上天之子的正统位置,开创了祭祀名山大川的先河。大周各地名山锦绣之地,没有他御驾不巡幸的。每一次巡行封禅祭祀,都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事后还大肆封赏。惠宗一朝,浪费的银子多出前朝数十倍,活脱脱将大周原本充盈的国库掏空。

    而且,惠宗此举还引起后面登基的皇上的效仿,更是奢靡成风,国库掏空,寅吃卯粮,直至陷入窘境之中。可以说,这奢靡浪费的风气,便是从惠宗开始的。

    林觉读过一本民间书生写的秘史小册子,这种小册子才市面上很有市场,都是关于皇上,重臣的一些所谓的秘闻之事。很多落第的读书人便都靠写这些地下流传的秘闻为生。朝廷也屡禁不止,毕竟这是手抄本,暗中兜售的东西,就像后世地球上黄色刊物和光盘屡禁不绝是一个道理。

    那本小册子中,关于惠宗的一些做法的心理揣测,林觉觉得很是到位。那小册子上说,正因为惠宗皇帝的燕云之盟订立之后,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屈辱,生恐百姓和文武对他当皇帝的能力不信任,故而才大肆封禅,寻求祥瑞福兆,以显示他是天子的正统和威严。当初秦始皇便喜欢搞这一套,惠宗好的不学,这个却是学到了骨子里。

    “前面是礼部衙门旧址,对面的位置便是我查到的礼部陆侍郎的住所。陆侍郎府邸跟礼部衙门只一街之隔而已。”马斌朝前指点着。

    林觉点头,转头去看身边马背上的绿舞。绿舞的神色紧张之极,连连舔着嘴唇。脸上的颜色也有些发白。

    “绿舞,你没事吧。”林觉关切的问道。

    绿舞勉强一笑道:“公子,我没事,我们去瞧瞧吧,也许根本就不是呢,这周围的景色我一点也没记起来。”

    “弟妹,不要担心,是最好,不是也莫要失望。咱们今日只是来瞧瞧,也不是说一定要见个分晓。倘若不是这里,我继续替你查便是。”马斌笑道。

    “多谢……多谢马大哥。我……不担心。”绿舞吁了口气道。

第六六五章 物是人非

    礼部衙门旧址现如今已经是残垣断壁。唯一可以辨识的便是路旁尚存的一道不长的围墙。有百姓依着围墙的一面搭建了茅舍栖身,从围墙缺口看进去,院子里杂草丛生。原来的衙门大堂也歪斜破烂,有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破败的衙门对面,原礼部侍郎陆非明的府邸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窝矮小的土房窝棚,杂乱无章的分布着。正如马斌所言,陆侍郎府邸遭遇焚毁之后倒塌,多年过去,这片地方已经被周围的百姓所占据,搭建了房舍居住。只有房舍之间的一些散乱的高大的花树依旧矗立,像是表明这里曾经是一处豪华的宅院居所。除此之外,已经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里曾经是陆侍郎的宅子了。

    绿舞下了马,缓步走到礼部衙门和陆家宅院中间的街道上,慢慢的转着身子朝四周观察。她的眉头紧锁着,眼神中一片困惑和迷蒙,脑子里拼命搜索着儿时残存的记忆,拼命想和眼前的景物对照起来。然而,记忆中可怜的片段跟眼前的景物已经完全对不上号了,从各个方向各个角度来观察,都没能让她回忆起哪怕丝毫相似的地方。

    林觉和马斌沈昙将马拴在路旁树上,一起缓缓走到绿舞身旁,林觉柔声问道:“绿舞,想起什么了?”

    绿舞双手捧头,摇头叫道:“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熟悉的感觉。这里……这里很陌生。我记得,我家门前有一个大牌楼,还有石狮子石马什么的。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林觉轻抚她的肩背,柔声安慰道:“不要着急,再走走瞧瞧,我说了,只是来瞧瞧,未必你便是出生于此。这里不是,我们再找便是。慢慢的找,便是大海捞针,我也帮你找到家人和出处,不让你做无根之萍。”

    绿舞轻轻点头,不死心的在周围快步的走动,不停的朝四周张望。是不是的皱眉停下来思索一番。折腾了好一会,终于还是失望的走过来,对林觉等人叹息道:“我们走吧,我一点也没想起来小时候的事情,这里完全陌生。恐怕……不是这里了。”

    林觉吁了口气,心想:绿舞并非出生于此,这倒也省心了。倘若她当真是陆侍郎之女,那么后面的那些惊世骇俗的揣摩也就都不成立了。否则,事情倒是有些复杂。果然世上的事情没有那么凑巧,也没有那么多离奇的可能。

    “既如此,我们走吧。弟妹,不要伤心,我们会帮你继续找的。”马斌沉声道。

    绿舞点头道:“多谢马大哥,沈大哥费心。公子,我们走吧。”

    林觉叹了口气,点点头。转身朝马匹走去,绿舞在后面一步一回头兀自张望,对今日之行既深深的遗憾,又似有不甘。

    几人解开马缰,正欲翻身上马之时。忽然间,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悠扬浑厚的钟罄之声。

    “咣!咣!咣!”那钟声舒缓悠扬,缓缓的飘荡在空气之中,一直在脑中回荡着,绵延不绝。

    绿舞正踩着马镫要上马,听到这钟声响起,整个人忽然凝固在原地,双目发出光芒来。

    “公子!”绿舞轻呼道。

    林觉转头看她,忽然他看到绿舞眼中已经泪光闪烁。

    “绿舞,你怎么了?”林觉连忙问道。

    “公子……这钟声……好熟悉……这正是我小时候常听到的钟声。我跟你说过了的,我小时候在家里,在后园里也经常能听到钟声。就是这个钟声,再熟悉不过了。”绿舞一边流泪一边茫然的朝着钟声响起之处看去。周围是一片破败的房舍和民居层层叠叠,光秃秃的树枝之外,根本看不到任何钟声来处的地方。

    “当真么?绿舞,你当真记得这钟声?跟你小时候听到的一样?”林觉兴奋起来,高身问道。

    绿舞泪眼朦胧的道:“我记得,真的记得。不会错。听,这钟声里还有一丝刺耳的声音。我记得我娘说,这是钟有了裂纹,所以在有这刺耳的声音。真的,你们听。”

    “咣,咣,咣。”钟声依旧缓缓的想着,林觉和马斌沈昙一起屏息静听,果然,那钟声中似有刺音,不仔细听还真的听不出来。

    “也就是说……咱们找对地方了?”沈昙惊喜道。

    林觉大声道:“肯定是对了,绿舞记得这钟声,那还能有错?这应该是不远处寺庙里午课的钟声吧。这附近有什么庙宇?”

    马斌沉声道:“西南边有个禅光寺,必是那座寺庙的钟声。”

    林觉道:“那寺庙建了可有十几年的时间了?”

    马斌道:“何止十几年,禅光寺是百年古刹,在京城虽不如兴国寺大相国寺有名气,也是宝刹圣地。”

    林觉点头道:“那就是了,十几年前绿舞听到的钟声没变,那便对上了。”

    绿舞心跳如鼓,哑声道:“可是这里的景物怎地我都不记得了?石狮子石马,牌楼什么的呢?”

    林觉沉吟道:“十年过去了,礼部衙门旧址,陆侍郎的府邸都成了这副模样。这条街都成了这般颓败模样,很多东西怕都是已经不见了。如何还能辨识?适才我也是愚钝的很,此刻才想起来这一点。这些东西或许已经没有了,但记忆尚在,我们何不找人询问。十年时间并不太久,一问便知。”

    “哎呀,是啊,瞧我们蠢的,怎么不知道去找人问一问。”马斌拍着额头道。

    当下众人重新回到陆侍郎府邸旧址所在之处,在一处向阳的小院子里,看到了四五名百姓正窝在墙根下晒太阳。四人快步走入院子里,那几名百姓见到马斌穿着盔甲挎着腰刀,吓得慌忙起身来,向受惊的兔子一般惶然看着几人。

    “诸位乡亲不要惊慌,我们是来请教几件事情的。”林觉拱手叫道。

    几名百姓笼着袖子期期艾艾的纷纷道:“军……军爷,要问什么?南街王二被杀的事情我们可不知道谁干的,知道了早报官了。”

    林觉愣了愣,没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片刻才明白过来,应该是左近出了一桩命案,他们以为自己这些人是查案子的。

    “跟王二的事情无关,我想问问,几位都是这里的老住户么?住在这里多少年了?”林觉问道。

    “我们?谁记得?最少有五年了吧。”一名百姓忙道。

    林觉失望的道:“才五年么?那你们看来是不知道我要问的事情了,我要问的是十年前这里发生的事情。”

    “十年前?那你们要问二叔公了,他住在这里三十年了。”一名年轻的汉子叫道。

    “哦?你家二叔公在何处?”林觉喜道。

    “在屋子里床上躺着呢,双腿瘫痪三年了,没下过床。”那年轻汉子挖着鼻孔道。

    林觉翻了翻白眼道:“请你引见,我问他事情。”

    那年轻汉子道:“好吧,不过跟他说话怕是费劲,军爷们可不要着急上火,慢慢的说。”

    林觉笑道:“你放心,我们是请教他事情,怎会着急?”

    年轻汉子点头,挪动步子来到旁边的房舍,推开歪斜的屋门进去,高声叫道:“二叔公,二叔公,有人找你。”

    林觉跟着进了屋子,屋子昏暗阴冷,弥漫着一股屎尿的刺鼻气味。眼睛适应昏暗之后,看到那年轻汉子正在破烂的被褥中扶着头发乱糟糟的一名老者坐起身来。

    “老丈,你好。”林觉上前行礼。

    那老者眨巴着混沌的眼睛,颤巍巍叫道:“什么?吃枣?老汉我牙齿都掉光了,不能吃枣了。囫囵吞下去也不成,拉不出来屎,得用手抠……”

    林觉差点吐出来。年轻汉子凑在老汉耳边大声叫道:“二叔公,你说的什么啊。人家是问你好呢。”

    “哦哦,好什么啊好,早些死了才好。死不死活不活的,受罪的很。”老汉终于听清了。

    林觉凑近前去,大声问道:“敢问老丈,住在这里已经四十年?”

    “钱?没钱,一文钱也没有。有钱就好了,有钱的话,这些子侄也不会把我丢在这里不管了。钱没了,便没人搭理了。”老丈摆手道。

    旁边的年轻人不干了,皱眉叫道:“二叔公,你平日唠叨也就罢了,当着外人也这么说?你老都瘫痪三年了,我们晚辈哪里对不住你了?我每日去码头搬货,赚的银子买吃的,少了你一口?你偏偏要吃鸡鸭鱼肉,哪来的钱?净说这些让人生气的话。”

    林觉苦笑无语,对年轻人道:“兄弟,跟老人计较什么?你替我传话便是,回头我给你银子当报酬,我说的话他听不清楚。”

    一听说有报酬,年轻汉子顿时眼睛放光,连连点头。林觉也不大声嘶吼了,只通过年轻汉子当翻译,沟通起来顺畅的多了。

    “老丈,您住在这里四十年,可知道十年前这里有个陆侍郎府么?”林觉问。

    “那怎么不知道?陆侍郎好人呢,我给他府里喂了八年的马。陆侍郎可大方的紧,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很好。哎!可惜,好人不长命,一夜之间家破人亡,惨的很,惨得很。”那二叔公的脑子倒也并不迷糊,说起话来倒也颇有条理。

    林觉想多问几句关于陆侍郎的死因,但问了几句,发现这老者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是宅子失火,陆侍郎烧死了,家人也死了。并不知道太多。林觉也明白,这二叔公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喂马的仆役,自然不会知道更多的内情。

    “老丈,我问一问。听说前面街市上之前有个大木牌楼,怎地现在没有了?”

    “牌楼?早倒了。大火烧焦了牌楼,后来倒下来了,差点砸到人。横在路上也碍事,大伙儿便用斧子劈了当柴烧了。”二叔公道。

    林觉恍然,看来这里果真是有个牌楼,也就是说绿舞的记忆没错,距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再敢问老丈,街前原来有没有石狮子石马这些东西呢?”

    “石狮子石马?哪里有这些东西?”二叔公道。

    林觉大感失望,绿舞的记忆出了偏差?倘若这些都记错了,那这牌楼怕也是记错了。牌楼这东西到处都有,就算这里有也不稀奇。整体的记忆的偏差则说明绿舞其实是记忆混乱了,那便不能确定绿舞是出生在这里的。

    “等等,石狮子石马好像有,不过不在街上啊,原来礼部大门口倒是有两个石狮子。也有个像马一样的下马石。你说的是不是那个?”二叔公翻着眼睛回忆着。

    林觉大喜过望,连声道:“当真有么?那现在怎么不见了?”

    话一出口,林觉便骂自己蠢。礼部衙门都搬走了,这些东西还怎么可能保留,搞不好被老百姓们搬回家了也未可知。

    “在啊,在礼部大院子里呢。前几年有拉车的撞到了石头上,摔得头破血流。后来大伙儿觉得这些东西在路边太碍事,便合力将它们移到院墙里边去了。现在也不知道在不在。”老丈道。

    林觉心中激动不已,回过头去,看见站在门口的绿舞也激动的看着自己。林觉转头继续道:“烦请老丈带我们去瞧瞧。”

    林觉掏了银子,几名百姓立刻干劲十足,连人带床将人二叔公抬出屋子。二叔公几年没见阳光,乍一到外边开心的哈哈大笑。在一片嘻嘻哈哈之中,几名百姓抬着二叔公来到街上。在二叔公的指引下,众人在礼部大院一角看到了歪斜在地的两个石狮子。还有一块形如马身的大青石。

    绿舞急切上前,扒开枯草,在那头石马的头目仔细看了几眼,顿时伏在青石上放声痛哭起来。

    “这姑娘怎么了?”二叔公关心的道。

    林觉掏出十两银子递给那年轻汉子道:“将你二叔公抬回家吧,这银子你给他买些棉衣裤,新被褥,再买些好吃的。好生的照应他。他是你长辈,你要好好待他,未必有几年活头了。你孝敬他,你儿女将来也会孝敬你。谁都有老的时候,明白么?”

    年轻汉子没想到得了这么一大笔银子的赏钱,欢喜的合不拢嘴。千恩万谢,和几名百姓一起抬着嘀嘀咕咕兀自说话的二叔公离开。

    林觉转回头,见绿舞兀自抱着那青石马哀哀哭泣,于是缓步上前,轻抚绿舞的肩头道:“绿舞,你认出来了么?”

    绿舞抬起头来,满脸泪痕。指着青石马一侧哭道:“是,正是这个石马。我记得这右边的眼睛,我小时候和玩伴淘气,用石头砸崩了一块。看上去像是马儿瞎了。我很害怕,回家跟娘说,娘还责怪了我。说虽是石马,也是很疼的,要我以后要爱惜它们。你瞧这里,正是我小时候砸的。”

    林觉定睛看去,果然,那石马一侧的眼睛凹陷下去,像是崩塌了一块。正和绿舞所说的符合。绿舞影响深刻的也正是小时候发生在石马上的这件事,所以可以断定无疑。其实这石马不过是个形状似马的青石,摆在衙门口当下马石用的。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雕刻的石马,只是有工匠按照形状雕刻了几下马头马目马嘴。但这匹石马一定给绿舞的童年带来过很多的快乐,林觉甚至能想象绿舞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在石马上爬上爬下玩耍的样子。

    到此时,绿舞的身份已经基本可以断定。根据今日实地的探访,绿舞是陆侍郎的女儿的身份几可坐实。林觉既为绿舞感到高兴,又有一些隐隐的担心。知道绿舞的身世自然是件好事,然而这件事似乎牵连着更大的秘密,更不可思议的推测,林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倘若继续查下去,也许会牵扯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来。倘若不查,绿舞的爹爹陆侍郎和陆家全家到底遭遇何种横祸,便不得而知。也就没法报仇昭雪了。

    “绿舞,恭喜你,终于找到自己的来处了。你应该是陆大人的女儿无疑。马大哥查出来陆大人的长女姓陆名青萍,那看来便是你的真名了。你信陆,你是陆家长女,你爹爹陆非明,曾经是礼部侍郎。这便是真相。”林觉轻声道。

    绿舞扑入林觉怀中放声痛哭,林觉无言拍着她的脊背,柔声的安慰。远处禅光寺的钟声又响,那是午课结束的时间。悠扬的钟声在空中回荡,惊起寒鸦飞过天空。四周树木萧索,屋舍破败。此时此刻,给人以命运无常,物是人非之叹。

    绿舞哭了很久才停止了哭泣,从林觉怀中抬起头来,抽噎道:“多谢公子让绿舞知道自己的来处,让绿舞知道自己不是无根之人。绿舞也放下了心思。绿舞还是绿舞,不是什么陆青萍。还是公子身边的小丫鬟。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林觉皱眉道:“你不想问问你爹爹的死因么?不想让我帮你查查你陆家到底因何罹遭祸端么?”

    绿舞愣了愣,缓缓摇头道:“不是不想知道,知道了又有何用?徒增伤悲。就算有仇家,我也没法报仇。我也不能给公子添麻烦,公子的麻烦够多了,我不能这么自私。我不想再深究下去了。”

    林觉皱眉道:“你也不想让我替你查查?甚至查一查你娘和弟妹的下落?”

    绿舞摇头道:“不查了,我娘和弟妹她们……失散这么多年了,也不知死活。也许都不在了吧。即便活着,茫茫人海,又何处去寻?本以为我娘他们会住在这一带的,现在看来一定不在这里了,这里都已经没了。再说也是伤心之地,怎么会再住在这里?倘若她们活着,有缘自会团聚。公子不用费心去找了。”

    林觉想了想道:“绿舞,你先静一静,回头想想此事再做决定。我查此事也是理所应当,你的父母也是我的岳父母,你的弟妹也是我的弟妹,我岂能坐视。有些事,其实是不能故作无事的。你只要首肯,我便继续查下去。”

    绿舞眼睛红肿看着林觉,轻声道:“那……你让我想一想,回头再做决定吧。”

第六六六章 胆大妄为

    几人在此处盘桓良久,绿舞在陆家旧址之中又发现了许多儿时记忆中的玩耍之处。比如一个大水池,周围用青条石铺就的台阶,一层层的延伸到水池之中。虽然这水池之中早已遍布杂草,水也黑臭难闻,但绿舞回忆起小时候夏天在这水池的青条石上戏水的情景。循着记忆,又在水池一侧发现了一个石雕乌龟.头的进水口,绿舞说自己小时候便骑在这乌龟的脖子上玩耍。

    凡此种种,越是寻觅,越是能找回小时候的记忆。原本就已经坐实的陆侍郎之女的身份也更加的板上钉钉了。

    一直到未时时分,几人才离开这里。马斌和沈昙各自离去,林觉带着绿舞回到家中。绿舞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回到家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闭门不出。

    林觉理解她的心情,突然间得知自己的出身,又得知自己一家人是罹遭横祸而家破人亡,又想起太多的儿时旧事,自然是心绪难平。绿舞需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林觉也不愿去打搅她,且让她自己去想一想,平复一下情绪。

    事实上,林觉也需要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林觉所受到的冲击比之绿舞有过之而不及。之前还抱着绿舞未必是陆家之女的想法,但现在此事已然坐实,一个问题便不可回避了。便是关于陆非明和容妃娘娘的那些传言。陆非明死的蹊跷,陆家的灾祸来的突然,既然说陆非明并没有和什么人结怨,朝廷中也无政敌,怎么会突然引来如此大祸?而这一切跟陆非明和容妃之间的流言又有什么联系?沈昙说的,容妃生子和陆非明生女相差不过一个时辰,这当中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惊人的秘密?光是想这些,林觉便觉得头大了。

    到了掌灯时分,绿舞没事人一般的出了房,和往常一样张罗晚饭,安排守夜的丫鬟,吩咐一些琐事。林觉对此甚为赞叹。这小小的柔弱的身子里有着极大的坚韧,就算这种时候,绿舞也绝不肯放下自己该做的事情,压抑住心中的情绪。这是何等的坚强。

    林觉也想明白了,此事暂时先放下。自己所知道的那些事不能跟绿舞说,否则恐怕会惊吓到绿舞,让她更加的不知所措。容妃和陆家的关系,绿舞最终的身份谜团,这些慢慢的暗查,看看有没有线索。绝对不能强行为寻找真相而去大张旗鼓的查。搞不好,这又是一场大祸事。

    ……

    次日清晨,林觉假期结束,天刚蒙蒙亮,他便起床洗漱,准备去往条例司衙门。今天是个大日子,按照原定计划,今日二月初一,是新法《雇役法》送交圣上预览的日子。倘若今日新法得圣裁准许,明日二月二早朝上便将正式颁布。这对于整个条例司的官员们来说都是大日子。

    林觉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官服官帽官靴,修剪了唇上并不浓厚的黑须,弄的利利落落的前往衙门里。之前严正肃说了,今日要让他和杜微渐跟着一起进宫,以便随时解释条款的内容。毕竟条例是他和杜微渐经手制定,其中的细枝末节由经手之人答询质疑也是最好的方式。

    上一次第一部新法颁布时并没这么做,可见这第二部新法《雇役法》比之第一部《常平新法》更为重要。在答询圣裁的准备上也要做的更加的充分。

    林觉到了衙门里,才发现自己居然是来的最迟的一个。严正肃方敦孺以及杜微渐居然都已经到了。三个人坐在烛火通明的堂上正等着自己。林觉颇有些内疚,严正肃和方敦孺倒也没说什么别的,见林觉到来,便都起身来。

    严正肃淡淡道:“进宫吧,皇上应该已经等着咱们了。你们将东西拿上。”

    严正肃朝桌案上一指,桌案上两只木匣子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不用说,里边是摆放着新法的条例。因为便于圣上阅读,这新法的条例并非装订,都是一张张的纸张,松散的很。故而需要用木盒装着。两只木盒轻飘飘的,其实里边就装着百多张写了字的纸罢了。但就是这几百张纸上的几十个条款,此刻却是大周最为重要的文书,因为那是一部影响大局的新法。

    林觉和杜微渐一人捧着一只木盒跟着严正肃和方敦孺出了衙门,因为距离宫门并不远,所以几人并没乘车坐轿,只用步行。天刚麻花亮,广场上人影寥寥。这还没到辰时之后,要是到了辰时,正是各大衙门官员集中赶到衙门的时辰,那这广场上可是热闹。骑马的坐轿的坐车的穿梭来往,官员们闹哄哄的打招呼作揖的也闹成一团。此刻却是清静的很。

    严正肃和方敦孺在前面并肩而行,低声的交谈着什么。林觉和杜微渐跟在后面丈许处并不太近。这是规矩。跟的太近,有偷听谈话之嫌,这是下属们都要自觉保持的距离。

    林觉扭头看着杜微渐毕恭毕敬捧着木盒的样子有些好笑,他觉得杜微渐就像个老学究一般的样子。说好听点是稳重,说难听点便是老气横秋毫无生气。林觉心中忽生顽皮之心,走到杜微渐身旁,突然一伸手,将杜微渐手中的木盒夺了过来。

    杜微渐吓了一跳,见林觉笑容狡黠,知道他是开玩笑。于是伸手又夺了过去。这一争一夺之间,锦盒中的纸张冲出了几张落在地上。两人都吓了一跳,忙弯腰捡起来。看向前面两位大人的背影,两位大人似乎并未发觉,这才吁了口气。

    杜微渐瞪了林觉一眼,摆了摆手意思是不要胡闹,又指了指林觉手中的纸张,要林觉递给自己按照页码放好。林觉笑着递过去,杜微渐伸手来接。就在这一递一接之间,突然林觉惊愕的睁大了眼睛,像是见了鬼一般的盯着手上的纸张。

    杜微渐错愕的看着林觉,目光也随着林觉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那纸上黑色的漂亮的馆阁体楷书字在晨晖之中清清楚楚的映入眼帘。

    “第四总则,第十条例。关于‘助役钱’收取之法,助役钱乃为朝廷雇佣劳役之人所需钱银之需所设。除前番三等户以上收取免役钱之外,前制不担差役之官户、寺观户、幼郭户、女户、单丁户和未成丁户,自此法颁布之日起按定额的半数交纳役役钱。其具体解析如下……”

    不用多看,只看了这一张纸上的这么一段字,林觉和杜微渐两人便惊愕无言了。

    这《募役法》条例的起草几乎都是林觉和杜微渐二人经手。十几日没日没夜的斟酌推敲和讨论,这部新法的每一个字他们都熟记于心。看到这张纸上的这么一段文字,两人同时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他们起草的条例。这上面所写的条例内容完全迥异。

    按照这张纸上所写的条例内容,关于助役钱这一项显然完全摒弃了林觉和杜微渐的意见,将林觉所提出的以自愿自觉通过表彰嘉奖捐献为原则的怀柔之策变成了强制的措施。而这正是之前林觉据理力争,希望两位大人不要这么激进的内容。

    林觉和杜微渐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惊骇。

    “怎么回事?”杜微渐低声问道。

    林觉低声道:“翻翻下边的瞧瞧。”

    杜微渐迅速的按照页码找到了第四总则的新法条例纸页。侧着身子快速的翻了几张。上面文字的内容都是关于助役钱征收的细则和标准之类的东西,全部是针对官户、寺观户、幼郭户、女户、单丁户和未成丁户等人的征收办法和强制手段。这完全是另外一个版本的新法,根本就不是林觉和杜微渐所起草的那份新法。

    “这……到底是什么回事?”杜微渐低声问道。

    林觉冷笑一声,抬头看了一眼前方两位大人的背影,缓缓道:“还用问么?我们被两位大人耍了。他们之前答应我的建议完全是虚与委蛇。初稿交到他们手中之后,他们将助役钱这一部分全部修改了,还是按照他们之前定下的方式强制征收。我太傻了,两位大人怎么会这么轻易的改变自己的想法,是我太天真了。《常平新法》时他们就是这么干的,现在他们又故技重施了。”

    杜微渐恍然大悟,严正肃和方敦孺为了不耽误新法的进程,在助役钱的征收条例上假作答应自己和林觉提出的建议,让新法得以顺利制定。待新法框架完成,便将之前林觉和自己的建议剔除,重新按照他们之前的想法拟定了条款加入。这是**裸的欺骗。

    “这也太无耻了,简直是……”杜微渐脱口骂了出来,忽然意识到方敦孺是林觉的老师,连忙住口。沉声道:“那现在怎么办?这新法要送给圣上预览圣裁,皇上过目,便板上钉钉了。”

    林觉皱着眉头没说话,心中激愤之情却难以抑制。两位大人竟然用如此手段欺骗自己,让他心中愤懑难平。两位大人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一向都是光明磊落。就算是双方有很多分歧,那也都放在台面上解决。谁能想到,他们居然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来算计自己。是的,说‘卑劣’一点也不为过。

    “你们两个,走的快些,干什么磨磨蹭蹭的?”前方方敦孺转头过来朝着两人叫道。

    杜微渐刚要答话,却被林觉抢先道:“两位大人,实在不好意思,我可否回衙门一趟?我的官帽忘了戴了。这么进宫,恐要失礼。”

    “官帽?”严正肃和方敦孺转身皱眉道。“适才不是见你戴着么?难道我们眼花了?”

    杜微渐也有些纳闷,明明林觉之前戴着官帽的,此刻却光着头。再一瞅林觉怀里鼓鼓囊囊的,杜微渐顿时明白了过来。林觉是将官帽取下来揣怀里了。故意借口说官帽没戴。不过杜微渐没明白林觉这么做的原因。拖延时间么?那又有什么用?

    “两位大人,我确实忘了……忘了戴官帽了。不信你们问问杜大人,还是杜大人提醒我的呢。”林觉一本正经的道。

    杜微渐虽然 有些诧异,但他只皱了皱眉头,沉声道:“确实如此,适才是卑职提醒林大人的。可能是离开时太匆忙,忘了戴了。”

    严正肃哦了一声皱眉道:“看来倒是我们老眼昏花了。如此,你将东西交给杜微渐,快些回去取。”

    方敦孺也不满的道:“东西交给杜微渐,你快去快回,切莫耽搁太久。怎地这般的毛躁。”

    林觉连声称是,将手中的木匣往杜微渐手中一放,转身飞奔而去。

    杜微渐看着林觉的背影,心中颇有些疑惑。林觉撒这个谎不知是为什么。但他既然这么做,必有深意。自己也不假思索的帮着他圆谎了,但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

    林觉飞奔而回,气喘吁吁的穿过衙门前堂飞奔到后堂。后堂公房门口此刻无人,林觉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无人后闪入其中,立刻开始翻箱倒柜起来。不久后,便在方敦孺的书案旁边找到了一份《募役法》条例的草稿本,快速的翻看了内容,正是自己和杜微渐起草的那一稿。林觉不假思索揣在了怀里,转身出来,快步离开。

    林觉可不知道,这一幕正好被院子角落一个影子看在眼里,那正是刚刚抵达公房,正在院角柴堆上取柴禾准备生火将公房烧暖的刘西丁。林觉飞奔进来的时候刘西丁躲到了柴堆一侧,林觉离开之后,刘西丁现出身形,看着林觉的背影思索了片刻,面容疑惑。

    广场上,杜微渐三人已经走到了宫门前不远处。远远看着林觉飞奔而来,严正肃和方敦孺面色稍霁。林觉赶到,气喘吁吁,头上这回戴了官帽了。只是衣冠有些不整,面色有些涨红,眼神也有些闪烁。

    但这一切严正肃和方敦孺并没在意,径自走向宫门口准备进宫。

    林轻声对杜微渐道:“杜兄辛苦了,我来拿吧。”说着伸手将杜微渐手中下边的那只木匣抽了出来,抱在怀里。那木匣原本是杜微渐捧着的哪一只,里边装得条例纸张正是之前两人看到的内容更改的一版。

    杜微渐怔怔的看着林觉发愣,林觉冲他挤了挤眼睛,做了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没等杜微渐明白过来,却见林觉以长袖遮住木匣前方,手上以极快的速度将木匣里边的纸张取出来,哗啦一把揣进袖子里。同时又迅速从怀中取出一叠纸张放进木匣里。

    这一切动作做的极快,就在杜微渐的眼皮底下发生,全程林觉都没有向他掩饰,只遮挡住前方严正肃和方敦孺的视线。事实上两位大人也并没有回头。

    杜微渐突然间明白了过来,原来林觉谎称回去取官帽的原因却是回去取了另一稿的新法条例草稿来,此刻将木匣里的那一稿进行掉包了。杜微渐惊的心跳如鼓,浑身冒汗。既被林觉的大胆惊到了,又觉得林觉的脑子是真的快。之前自己还在考虑如何才能让两位大人回心转意,是直接揭穿进言,还是想个什么办法达到目的。林觉则立刻做出了决定,采用掉包计将呈献给圣上御览的新法条例直接掉包。

    不得不说,这么做确实是个最快捷的办法。以两位大人的所为来看,显然说服他们是不可能的。就算揭穿他们,据理力争,也是没有结果的。那样不但达不到目的,反而被他们发现他们的隐瞒欺骗手段已经败露,则有可能情形会更糟。

    林觉这么干则是根本跳过了这无谓的毫无意义的磨嘴皮子的环节,直接釜底抽薪完成掉包。不久后皇上看到的版本便是自己和林觉所起草的版本。倘若皇上认可了,那么就算方敦孺和严正肃就算事后发现,也无法做出更改了。这一招确实利落,强行的扭转了结果。

    然而,林觉这么做付出的代价将会是巨大的。擅自掉包,事后严正肃和方敦孺发现,林觉便算完了。以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位大人的雷霆脾气,林觉恐怕再也无法在条例司衙门立足了,倘若严正肃和方敦孺绝情一些,他的仕途恐怕也到此为止了。另外他和恩师的关系也要降到冰点,甚至会就此破裂。总之,代价极大,大到林觉难以负担。

    林觉不会不知道这样的结果,但他依旧这么做了。杜微渐心中升起对林觉的一种敬佩之感。林觉甚至是不假思索的这么做了,貌似丝毫没有考虑后果。然而他冒着这么巨大的代价做出这么惊世骇俗之事,其目的却不是为了他自己。他大可不必这么做,以自己对他的了解,他也没有什么诉求和野心。他这么做的目的可以说完全是为了这新法的顺利进行,为了两位大人不被攻讦的言语所吞没。

    某种程度上,林觉才是真正坚定的变法派,是最义无反顾的那一种。甚至可以和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位大人的变法心志之坚相比肩。所谓真正的变法派,不是摇旗呐喊,不是鼓噪鼓劲,不是吹嘘和捧场。而是那些为了变法的进行而殚精竭虑做出实际贡献的人。哪怕是说出对不合时宜之言,哪怕是看上去逆流而动,但其本质上却是真正的变法派,真正的变法者。

第六六七章 功亏一篑

    “林兄,你这么做可知后果么?”杜微渐低声问道。

    林觉微微一笑道:“我自然知道,相较于那条例带来的后果,我个人的下场可不算什么。再说,他们未必知道是我干的。”

    杜微渐苦笑道:“就你我两人经手,不是你便是我。不过我愿意替林兄顶包,我不是说假话。”

    林觉轻笑道:“杜兄说的什么话?就算败露了也是我的事,怎会让杜兄顶罪?你当我林觉是什么人?再说了,经手的人可不止你我,还有他们两位呢。”

    林觉朝着站在宫门口正和禁军将领对话的两位大人的背影一指。

    “什么意思?”杜微渐诧异道。

    “嘻嘻,他们连我戴没戴帽子都记不得,这锅得他们自己背。他们自己拿错了条例稿子,可怪不的我们。他们老眼昏花,能怪到我们头上么?”林觉轻声笑道。

    杜微渐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林觉这是要耍无赖啊,这是事后硬要将责任往两位大人身上推的意思。是要抵死不认,硬说是两位大人自己往木匣里装错了稿子。这么大的事情,居然要以这种抵赖的方式脱罪,还真是有些……有些意思。

    “我回去取条例时没人看见我,两位大人就算怀疑,有没有人证物证,难道还强行诬赖我不成?倒是杜兄是唯一的目击者,不过我想,杜兄不会揭发我吧。”林觉抖着肩膀腻声而笑。

    杜微渐翻着白眼看着林觉,叹道:“但愿能蒙混过关吧,我怎会揭发你。我只担心,事情恐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

    半个时辰后,龙图阁二楼一间挂着团花福寿花纹的蓝布门帘的暖阁之中,严正肃和方敦孺相对而坐,沉默无言。

    这里便是今日郭冲召见他们的屋子,不过,此刻对面的龙书案后的金黄软榻上空无一人,郭冲尚未到来。

    近日来天气转暖,郭冲前日兴致起,在延福宫花园之中打起了马球,发了汗却没有及时的穿衣服,故而受了些风寒。经过一天的调理,症状减轻了些,但清晨起床对他而言还是有些困难。虽然约好了这个时候要见严正肃和方敦孺,但郭冲在龙床上稍微磨蹭了一会儿,故而此刻才在内侍的侍奉下穿衣漱洗。严正肃和方敦孺只得在此静候。

    屋子里静悄悄的,两个人心里其实也很紧张。这第二部新法的内容比之第一部新法更为的深入和激进,这一点他们心里很清楚。自打去年秋天,第二部新法的大体纲要成型,两人将轮廓禀报于郭冲知晓之后,便一直风波不断。能到今日新法即将接受圣裁这一步,其中波折颇多,殊为不易。

    确实,从去年秋天开始,关于《募役法》的事确实在朝廷内部产生了极大的阻力。先是皇帝郭冲便提出了质疑。

    针对要向所有人都伸手要钱的作法,郭冲不得不慎重考虑。倘若如《常平新法》那般,只是面对普通百姓,虽然有些反对之声和一些不良的后果,郭冲还是能够接受的。但这《募役法》不但将手伸到百姓的腰包里,还要将手伸到官员豪绅寺庙和尚道士们的腰包里,郭冲心里自然是有些犹豫的。

    郭冲对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人理财的手段和想法还是颇为赞许的。那《常平新法》,放官贷于民,既可保证百姓生产,又可得不少利息,打击民间方高利贷者,这想法真是个天才的想法。郭冲每每想来,都大为赞叹。郭冲感叹的是,严正肃和方敦孺怎么就会想出这么好的办法来。虽然,一开始效果尚未显现,但郭冲相信这将是一大笔固定的受益。

    两人构思的这个《募役法》也是,严正肃和方敦孺将劳役折算成钱,以缴纳现银的办法免除百姓劳役,这更是可让朝廷得到数目巨大的一笔银子。而这些银子即便用来雇佣闲散劳力去服劳役,也是绰绰有余的。这更是一个天才的理财的办法。其一,百姓不必被劳役所困,其二,朝廷可得结余之银。其三,游民可以雇佣做劳役事,减少治安上的压力。这可是个一石三鸟的良策。

    更不要说,严正肃还提出了纳免役宽剩钱这种办法,这些银子又可以滚入官贷银两之中,生出利来。

    郭冲对严正肃和方敦孺既赏识又敬佩,因为他看得出来,严方二人是真正想要为改善朝廷的财政困境而努力的,他们也是真正做事的人。选择他们两个领头变法,是自己最为正确的决定。他们两个人的这些想法,换成朝中任何一人,都绝对想不出来。这才是真正的治世良臣。自己有幸拥有这种良臣,而且一下子有两个,何愁局面不逆转?

    然而,让人头疼的是,这两个人的想法实在太多了些,步子也太快了些。虽然郭冲也是希望变法能速见成效,但是这步子快的让郭冲都有些应接不暇。而且有些手段连郭冲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就说这‘助役钱’吧,当初严正肃和方敦孺一提出来说要让官员皇族和尚道士乃至鳏寡孤独的贫困户都要出钱的时候,郭冲便吓了一跳。虽然出发点是为了给朝廷找银子,但这主意打到了最不该打的人头上,这可太过分了些。

    郭冲不是不爱银子,但这银子要看从谁手里掏出来。郭冲知道,这花花江山是谁替他照管着,他郭冲和郭氏一族虽是天下之主,但若无这些人帮衬,这江山也是坐不稳的。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郭氏吃肉,士大夫们总得有些骨头肉渣汤汤水水的。这样大伙儿便都能安安稳稳和和气气的。老百姓们有一碗粥喝也就安稳了。倘若吃独食,那可是吃不安稳的,搞不好最后什么都没得吃。

    所以,祖上先皇们总结了一句话叫做:与士大夫共天下。虽然有些冠冕堂皇之嫌,但确实也说出了部分总结出来的真理。要稳定住庞大的士大夫阶层,才是郭氏江山稳定的基础。这些人安稳了,便会替自己去照管百姓,看守江山。因为大伙儿都是既得利益者,大周在,大伙儿都得利,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正因为如此,大周朝廷一直对士大夫阶层极其宽容。对他们的一些做法也笼络纵容。譬如什么土地兼并,聚拢敛财之类的事情,基本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皇族看来,这根本不是事。只有这些人越过了某些界限,违背了一些规矩,甚至冒犯了皇族的威严时,皇族才会给予惩戒。这种惩戒其实也是其他士大夫阶层所赞成的,因为他们当中的某些人的过激行为很可能也会连累他们失去这共荣的局面。他们中的害群之马是必须剔除的。

    正因为上述原因,当严正肃和方敦孺将《募役法》中关于助役钱的收取范围扩大到士大夫阶层时,郭冲心里是哭笑不得的。他心里想得是,我知道你们对朕忠心,很想让大周的财政得到改观。可你也不能将手伸到这些人的口袋里啊。朕若是答应了,这帮人肯定要起来吵闹,朕还过不过日子了?这不是给朕出难题么?

    不过,郭冲也不想打击严正肃和方敦孺的积极性。现在他们两人在自己授意之下进行变法,倘若挫伤这两人的锐气,对变法是极其不利的。在这种情况下,郭冲选择了冷处理,暂时不置可否,将此事拖下来并且有技巧的将这个意向透露出去。郭冲的处理很巧妙。倘若官员士大夫们对助役钱的反应并不太强烈,那么或许还真的可以在他们身上搜刮点油水出来。倘若他们反应激烈,那么也可以让严正肃和方敦孺心里明白,他们的想法是无法实现的。他们若是聪明,便会放弃这个作法。

    这便是为君之道,搞平衡最实惠的作法。自己其实只需居中调停一番,让双方都不至于斗个你死我活,都能有台阶下,便是完美的结局。

    事实上这个办法很奏效,消息放出去后,确实反映有些激烈。郭冰第一个便跳出来说话,说严正肃和方敦孺太不像话,变法变到皇亲国戚官员士大夫们头上去了。是不是要皇亲国戚各级官员们都把家产充公给朝廷,以全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名声?

    对于这样激烈的言论,倘在以前,郭冲必是要严厉斥责的,但这时候郭冲却并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闷着不啃声。其他人看到这一点也开始附和。一时间言论滔滔,闹得有些沸沸。郭冲便将严正肃和方敦孺找去,告诉他们外边这些反应,请他们郑重考虑。

    严正肃和方敦孺当然不能无视这些言论,上次方敦孺让林觉去劝解郭冰不要发出一些激愤的言论,便是因为感受到了这方面的压力。而且,迫于群情之愤,严正肃和方敦孺也不得不将《雇役法》的制定时间推迟。但这不代表他们会妥协。若论天下何人头最铁,严正肃和方敦孺绝对是最为头铁的那一双。他们只是在等众人情绪冷静下来,选择一个最好的时机来说服皇上。

    而机会就出现在年前腊月里,当东南四路试运行的官贷银两收缴成功之后,成果斐然。四路放贷所得利息银近两百万两,这受益之巨令人咂舌。倘若按照这样的受益,全大周各路全部推行之后,一年受益恐多达千万之巨。光是多出来这一千万两银子的税收,便可大大的缓解朝廷财政的压力了。

    至于这官贷银两收缴过程中所产生的一些负面之事,跟大局而言,微不足道。因为催缴本息,逼的一些百姓破产,死了一些人,其实都是变法所付出的代价,这是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人的共识。

    带着这样的巨大的成绩单,严正肃和方敦孺便有资格跟郭冲再谈一谈这《雇役法》所产生的收益了。严正肃和方敦孺给郭冲算了一笔账。以收缴银两的方式代替劳役,朝廷可以得到数目庞大至千万的银两。这些银两不但可以雇佣闲散游民去服劳役,更可以在危机关头作为一笔周转的资金,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表面上看,这是以银两换劳役,其实本质上,这是将百姓的劳力以银两实物的形式储存在国库之中,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随时可用于各种应急事务之上。这才是真正的价值所在。

    简单而言,以前驱使百姓服劳役,自然是因为国家建设的需要。但劳役仅仅是劳役,只能用在筑城挖河开山造路运输物资跑腿做饭这些事情上。有些事却非劳役所能为之。比如,打仗缺粮,百姓的劳役可以帮你运粮,却不能凭空变出粮食来。倘若无粮可用,也就无粮可运。再多的人力也是一钱不值。而这《雇役法》的妙处便在于,可将人力换算成银两实物,可以用在任何地方,这可比劳役要好用一万倍了。

    而“宽剩钱”“助役钱”不过是另外的名目而已,其目的还是为了充盈国库。严正肃特别的解释了为何必须要征收官员们的助役钱的原因,并且以田亩多少的方式进行钱银的摊派。

    首先是形势所迫。现在大周的情形,田亩兼并之严重,豪门富户富的流油,贫富已经极端的分化,是时候逼着他们吐出一部分油水出来了。这可以逼着他们吐出一部分田亩来,保证基本的耕种田亩的红线。保证农户的数量。这才是稳定的基础。

    其次是从道理上而言。严正肃说的更直白。他说当今士大夫阶层现在比朝廷肥的多了。朝廷现在捉襟见肘,这帮人享受着大周给予的特权,却不为皇上分忧,这是不成的。助役钱便是要他们拿出部分钱银来反哺朝廷表达忠心的手段。倘若说皇族和士大夫共天下的话,那种共生的关系应该是共荣共损才是。现在朝廷没钱,便是皇上没钱,你们这些士大夫阶层却肥的流油,却不肯出血,这是他们的不是。是他们违背了共荣共损的原则,而非是皇上。所以皇上大可不必担心这些人叫嚣,道理在皇上手里,而不是他们。如果这么点小钱都不愿出,便是不忠之臣,这种人皇上又何必去维护呢?

    正所谓人嘴两张皮,道理在不同人的口中以不同的角度说出来,便会产生不同的效果。严正肃和方敦孺这一番话说出来,还真的打动了郭冲。郭冲不忿的想:是啊,你们这些人享受着朝廷给的特权,个个腰包鼓鼓。现在朕没银子了,跟你们拿一点又怎么了?你们不想出,不就是想要朕完蛋么?如此不忠,我还维护你们作甚?

    在严方二人带来的成绩面前,在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面前,在描绘的美好蓝图面前,在想成为千古一帝天下圣君的美好愿望之前,郭冲最终点头答应了雇役法进入制定和颁布的流程。只是他提出了小小的要求,便是将助役钱缴纳的比例减了一成。以缓解必然会产生的官员们的不满。

    ……

    龙图阁中,严正肃和方敦孺等的心焦,新法在未得到圣上圣裁许可之前,都是废纸一张。就算圣上之前点了头,但那并非正式的许可。只有今日这一关过了,《雇役法》便可真正颁布为新法了。所以,这是最重要的一道关口。即便稳重如严方二人,也在此时此刻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方敦孺将怀中抱得紧紧的木匣放在膝盖上,手指轻轻在上面的纸张上抚摸着,发出刺啦啦的轻微的摩擦声。

    严正肃看着方敦孺笑道:“敦孺兄是不是有些担心?”

    方敦孺笑道:“你还别说,还真是有些心焦。《募役法》来之不易,今日可莫出什么岔子。”

    严正肃笑道:“你是怕皇上反悔?”

    方敦孺轻叹道:“难说啊,皇上的压力也不小啊,不知有多少人在皇上耳边吹风呢。但愿皇上能顶的住。”

    严正肃点头道:“是啊,皇上替我们顶着压力呢,待会释疑条款的时候一定要说的详细些,让皇上听的明白些,也更让皇上放心。”

    方敦孺微微点头,忽道:“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趁着皇上还没来,我们再检查一遍条例,以免粗心出错。皇上御览时可出不得半点差错。”

    严正肃呵呵笑道:“敦孺兄这是真的紧张了,其实并无必要。不过,你既说了,我们便再检视一遍也没坏处。”

    当下两人说查便查,将两支木匣子摆在凳子上,从中取出纸张来按照页码一页一页的检视内容。纸张刷拉拉的在两人手中作响,屋子里一片安静。突然间,方敦孺发出了一声惊讶的轻呼声。

    “这……这是怎么回事?”

    严正肃皱眉问道:“怎么了?”

    方敦孺满脸惊讶,手里攥着几张纸抖动着道:“这第四总则怎地内容完全不对?这不是你我亲自拟定的内容,这是……这不是林觉杜微渐他们拟定的那一版的内容么?”

    严正肃惊愕嗔目道:“怎么可能?那一版不是废弃了么?放进匣子里的是我们编纂的那一版,怎么可能?”

    说着话,严正肃从方敦孺手中取过那几张纸,只看了数眼,便变了脸色。

    “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拿错了?不可能啊,我亲自检查过的,怎么会这样?”严正肃愕然道。

    方敦孺皱眉思索,忽然脸色铁青的沉声道:“定是林觉捣的鬼,木匣子只有林觉和杜微渐接触过,要掉包也是他们做的手脚。混账东西,胆大包天,居然敢做这样的事情。这是要李代桃僵,坏我们的大事。倘若这一版呈现给皇上御览,皇上一旦首肯,便再也收不回来了。混账,这两个混账。”

    严正肃脸色阴沉,起身道:“咱们不能将这一版给皇上御览,得回去重新誊录才成。趁着皇上没到,我们得赶紧回去。”

    方敦孺点头道:“说的是,走,我们赶紧走。”

    话犹未了,便听外边内侍叫道:“两位大人等急了吧,皇上命奴婢传话,圣驾一会便到。皇上受了风寒,身子有些不适。此刻御医熬了药,皇上要吃了药才能来。请两位大人不要着急,喝几杯茶耐心等候。”

    严正肃和方敦孺弹簧般的起身来,快步来到门口。严正肃对内侍拱手道:“请代为禀报皇上,既然皇上身子抱恙,我们下午再来觐见。”

    说罢,严正肃和方敦孺抬脚便走,飞快的沿着回廊离去。那内侍摸着脑袋皱眉道:“怎么回事?一会催的要命,皇上要来了反倒跑了?这两位大人可真是任性的很。”

第六六八章 百密一疏

    龙图阁外侧的一间屋子里,林觉和杜微渐正坐在木凳上小声的说话,他们两人在这里是等候传唤解释新法条款的。但在得到传唤前他们只能在这小屋子里百无聊赖的待着。屋子里也没有火盆,冷的像冰窖,两人在里边冻得手脚发麻。

    闻听脚步声急促而响,林觉从门口探出头去,只见严正肃和方敦孺脸色铁青怒容满面的沿着长廊快步出来。林觉当然猜到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故作不知的迎了上去。

    “两位大人,这么快便觐见完毕了么?皇上批准了新法条例么?”林觉问道。

    “哼!”方敦孺怒目对林觉狠狠一瞪,一言不发拂袖而走。

    林觉愣了愣看向严正肃,严正肃却连看也没看林觉一眼,面色铁青昂首而过。杜微渐察觉有异,伸手牵了牵林觉的衣袖,两人不敢多言,跟在脚步飞快的两位大人身后快步离开。

    一路无话,四人脚步如风赶回条例司衙门。穿过衙门前宅的大过道的时候,一名公房小吏抱着一大堆卷宗文书走得缓慢,挡住了方敦孺的去路,方敦孺飞起一脚踹翻一人,口中喝骂道:“滚一边去。”

    那小吏‘哎呦’一声倒地,卷宗泼洒了一地。方敦孺头也不回的从他身旁走过,看也没看一眼。

    后方的林觉忙搀扶起小吏,低声道:“方大人心情不好,切莫见怪。”

    那小吏自认倒霉,哼哼唧唧的收拾东西。林觉直起身来,杜微渐在旁轻声道:“林兄,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感觉事情好像败露了。”

    林觉轻声道:“不用担心,按照我们说的去做便是。”

    杜微渐点头,轻声道:“倘要是败露了,我便说是我做的,替你顶一顶。”

    林觉摇头轻声道:“那可不成,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做的事要你去担,那我还怎么见人?杜兄不要太担心,倘问到你,便一口咬死不知道便是,其他的事我来应付。”

    两人低声交谈,说话间已经进入后宅公房院落,前方方敦孺转过头来,沉声喝道:“林觉,杜微渐,你二人进公房来。我们有话问你们。”

    林觉和杜微渐忙住口,对视一眼,无言上了台阶,跨进门去。

    方敦孺和严正肃一左一右双双坐在椅子上,两个人面沉如水,浑身上下散发着凌厉的气势,冷冷的瞪着站在面前的林觉和杜微渐二人。

    “说,是不是你们干的?谁指使你们干的?你们好大的胆子!”方敦孺森然喝道。

    林觉和杜微渐当然要装糊涂,林觉躬身道:“下官等不知发生了何事,可否请两位大人明言。”

    “哼,你倒是演的好戏,自己做了什么事难道不知?木匣之中的新法条例被人掉包了,还要本官说的更明白些么?”严正肃喝道。

    “掉包了?怎么可能啊。”

    林觉故作惊讶,忙上前两步在桌上的两只木匣之中取出两叠新法条例的纸张来,刷啦啦翻了一遍。

    “没有啊,这上面的内容一点也不差啊,没掉包啊。页码也是对的,丝毫不差啊。杜大人,你瞧瞧。”

    杜微渐也装作查看的样子,翻找了一番,点头道:“没错啊,两位大人何来掉包一说?”

    严正肃冷冷的看着面前两人,冷声道:“演,继续演戏!匣子里的新法是另一版,不是这一版。有人成心掉了包,要将这一版给皇上瞧。如此作为和心机,令人发指。接触这木匣的只有你们二人,不是你们干的,难道是我和方大人不成?你们给我老实交代,我们或可宽恕了你们,否则,便要以律法处置。”

    方敦孺也沉声道:“你们可知道这么做是犯了何等大罪么?你们的行为往大了说是欺君之罪扰乱朝纲,往小了说也是逾矩欺上。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责。劝你们还是老实的交代了。”

    林觉皱眉道:“卑职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募役法》条例不就只有一版么?两位大人大前天亲口说了,我和杜大人誊录的便是定稿。怎么又有了新的一版?”

    “难道我们便不能加以修改么?我和方大人发现了些疏漏之处,故而修订完善了部分条例,那才是定本。难道我们没有这个权利?”严正肃冷声道。

    林觉道:“原来如此,但不知被掉包的那一版修订了什么地方?”

    “只是个别词句的修订,差别不大。”严正肃道。

    “既是差别不大,那两位大人何必这么震怒?个别词句的不准确没有太大的影响。那么为何有人要掉包呢?这一版也完全可以呈给皇上御览的。难道说皇上因为字词的不准确大发雷霆了?”林觉皱眉道。

    严正肃瞪着林觉没话说,明明从林觉的话语中听出来,他是在故意的说这种话,但自己却没反驳的余地。因为严正肃并不想将新法第四款完全推翻修订的事情告诉林觉。毕竟自己和方敦孺之前是当着林觉的面信誓旦旦的说同意他的建议,哄骗了林觉回来将新法条例加快制定完成的。此刻倘若说出真相来,未免有些羞愧和难堪。

    “林觉,关于新法“助役钱”的部分条款,我们是不会同意你说的什么自愿捐助的原则的。实不相瞒,修改的部分也正是助役钱的部分。你和杜微渐所草拟的内容我们已经弃之不用了。你也不用装糊涂,你定是发现了这一点,所以用你和杜微渐的那一版掉了包。林觉,你好大的胆子,你眼里还有严大人,还有老夫么?”方敦孺倒是毫不隐瞒的说出了真相。

    林觉故作惊愕道:“这么说,之前严大人和先生是哄骗了我?说是同意了我的建议,其实都是在骗我?你们怎么能这么做?你们怎么能说话不算数,诓骗于我?”

    林觉忽然无辜的像个无助的小白兔一般。

    严正肃和方敦孺自知理亏,一时间倒也无言可对。但很快方敦孺便醒悟过来,现在这件事不是重点,重点是掉包了新法条例这件事。

    “林觉,此事稍后再提,现在我们在问你们,到底是谁掉包了新法条例?谁胆大包天做的?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谁做了便站出来承认。”方敦孺沉声道。

    林觉兀自表现的很悲愤,喃喃摇头道:“严大人,先生,你们怎么能欺骗我?怎么能这么做?”

    “林觉,你莫忘了你的身份,这里谁是官长?我们是太纵容你了。容得你跟我们来讨价还价。变法的内容由不得你,那是我们所能决定的,你休想左右我们的想法。现在要问你的是,是不是你掉包了新法条例草稿?说!”方敦孺啪的一声拍了桌子,对于林觉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了。

    林觉吁了口气,轻声道:“不是我,也定不是杜大人,我们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胡说。接触木匣的只有你们,不是你们难道还是我们不成?”方敦孺怒喝道。

    林觉沉声道:“那也说不准,也许是两位大人放错了新法条例自己却忘了。怎么能将此事归咎于我们头上。”

    “混账,你当我们已经老眼昏花了不成?我们出门前检查了数遍,均无纰漏。怎么会出现这等错误?是了,我想起来了,半路上你离开了一次,定是那时候做的手脚。我明明记得你是戴了帽子的,偏偏说忘了戴官帽。说,是不是那时候动的手脚?”方敦孺厉声斥道。

    林觉拱手道:“先生,捉贼拿赃,捉奸拿双。您可不能仅凭臆测便怀疑我。我倘若动手脚,能瞒得过杜大人?杜大人,你看到我动了手脚了么?”

    杜微渐拱手道:“两位大人,我没看到林大人动了手脚。那木匣子在我手上,发生这种事,下官愿担责任。”

    林觉摇头道:“杜大人,这也不关你的事,我也没看到你做什么手脚。明明就是之前装错了,为何偏偏怪罪我们?两位大人难道非要逼着我们承认做了这件事才开心么?倘若两位大人非要我们承认此事是我们做的才开心的话,为了两位大人心情舒畅,林觉便违心的认下也自无妨。但两位大人要明白,我们并没有做。”

    方敦孺气的头发冒烟,林觉伶牙俐齿,话里话外全是噎人的钉子,偏偏自己也真的拿不出证据来,他死活抵赖,却也拿他没招,只能干瞪眼。

    严正肃在旁听着,倒是生出了些疑惑,伸过头来低声问道:“敦孺兄,难不成真的是我们出了差错?咱们莫不是冤枉了他们两个?”

    方敦孺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真的老眼昏花,记性又不好了?我都老糊涂了,怕也不能做事了。那我干脆辞了官回家去。”

    严正肃忙摆手道:“不不,敦孺兄,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哎,敦孺兄,怎么对着我发火了。眼下这并无证据,又能如何?”

    方敦孺转头看着林觉,长长的吁了口气,尽量将语气放的柔缓下来。

    “林觉,你知道我现在心里有多么的悲伤么?你曾是老夫最为得意和骄傲的弟子,可是现在,你已经变得让我不认识你了。你我是师徒,我自然知道你的行事方式和你的胆量。这件事若不是你,无人敢如此胆大妄为。你若还认我是你的老师,你便老实承认此事,内部之事,我们内部解决。只要你承认错误,我可用这张老脸向严大人求情,不将此事闹的沸沸扬扬。倘若你已经不顾及你我师徒情谊,那也由得你。此事我必是要彻查的,到那时,你莫怪我公事公办。你可明白?最后问你一句,到底你认是不认?”

    方敦孺的眼神定定的看着林觉,眼睛里交织着痛心威胁失望和怀疑诸多的情绪,复杂难言。

    林觉也怔怔的看着方敦孺,心潮起伏不休。方敦孺说出这样的话来,林觉岂能不为所动。对于方敦孺,林觉的亲近感是发自内心的,即便在现在两人关系落入低谷的时候,林觉其实还是对方敦孺尊敬的。但对方敦孺的这份情感,很明显已经因为诸多事情而冲淡。当听到方敦孺说自己变得已经让他不认识的这句话时,林觉心里想得是‘我对你也何尝不是同感’。

    来到京城之后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林伯年被查,林家受牵连之事。自己的授官之事。乃至被迫进入条例司之后,自己一心一意的想为新法助力,却被方敦孺连番的无视甚至欺瞒。观点的不同导致了多次的争吵。数次要将自己逐出师门。就算师徒感情再深厚,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也慢慢的变淡了不少。

    方敦孺这样的人,在外人看来自然是刚正不折,强硬坚韧。这也确实是他的优点,但这也同样是他的缺点。他可以为了自己的目标而不顾一切,甚至不去在乎身边人的感受。他爱惜自己的羽毛,甚至不惜以伤害身边人的代价来清洗它们。他的强硬和坚持,在某种程度上又表现的极为固执,甚至为了自己的目的,他可以用出自己所不齿的手段来。譬如数次欺骗自己,甚至拿自己和浣秋的事情当筹码来哄骗自己。

    在林觉看来,现在的方敦孺才是让自己变得陌生的一个人。变法成了他全部的精神支撑,甚至是一种赌注。他可以拿一切来压上赌注,只为了赢得这一场赌局。但他却不顾及周围人的忠告,也不去想这么做的到底是值得还是不值得。

    所以,林觉虽然被方敦孺的话所动,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这恐怕又是先生的欺骗之言。自己已经被骗了多次,都是因为自己太信任先生了。林觉告诉自己,这一次不能再上当了。咬住牙,不承认。一旦承认,恐怕并非是他所承诺的那种结果。

    “先生,学生还是那句话。捉贼拿赃。想让我承认做过这件事,必须拿出证据来。没有证据,我绝对不会承认的。”林觉轻声道。

    方敦孺怔怔的看着林觉,轻轻点头,哑声道:“好,好。老夫明白了。很好。林觉,那老夫便要彻查此事了。若是查出跟你有关,你不要怪我绝情。我对你已经失去了耐心。”

    林觉心中焦灼,还是咬咬牙,吐出一个字道:“好。”

    方敦孺突然呵呵而笑,一摆手沉声喝道:“你们可以退下了。”

    林觉和杜微渐躬身退出公房来到院子里,外边阳光刺眼。两人的耳中都听到了后方公房中严正肃冷冽的话语。

    “立刻全衙盘查,询问线索。特别是出入过正堂之人,必须严加查问……立即开始!”

    ……

    检校文字公房之中,林觉一脸平静的坐在桌案之后,似乎毫不担心的样子。外边的盘查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林觉却稳坐不动。就连杜微渐也有些坐不住了,偷偷的询问林觉是否真的没被人看见。林觉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确实,林觉回来取条例草稿的时候是观察了四周的。那时候还早,天才蒙蒙亮,平日最早到的田慕远都没来,更遑论他人。相度利害公房也是黑灯瞎火的,那帮人平时来衙门比林觉还晚,更别提今天那么早的时间点了。

    林觉认为,两位大人的盘问是徒劳的,他们找不到自己去他们公房中偷条例草稿的证据。这又不是在后世,满大街的监控探头。倘若调出监控录像,自己是无法抵赖的。这年头只要没有目击证人的指控,那便根本没招。

    果然,田慕远从外边不断传来进展的最新消息。各公房的盘查都已结束,没人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更没人目击到有人出入两位大人的公房偷东西。只有门口的守卫提供了林大人飞奔而回又飞奔而走的讯息,但这讯息毫无价值不说,反而在细节上让严正肃和方敦孺无话可说。方敦孺特意问了林觉回衙门和出衙门时的装束,守卫立马便提供了林觉进来时光着头,离开时带着官帽的事实。这恰好印证了林觉的借口,方敦孺和严正肃终于第一次正式的开始思考是不是他们自己老眼昏花的问题了。

    公房廊下,刘西丁一直密切关注着事情的进展。当得知事情的原委之后,刘西丁兴奋的心跳加速跳动,大冷天的,身上都冒了汗。他想起了大清早他去柴垛上抱柴禾回公房生火时所看到的那一幕,他看到林觉鬼鬼祟祟的从两位大人的公房出来的情形。一开始,他还没怎么在意,他知道今日林觉和杜微渐要随着两位大人进宫,他以为林觉是奉命回来取什么东西的,所以只看了却没往深了想。但此时此刻,他才明白,林觉所为必是跟着条例掉包之事有关了。

    刘西丁用小木勺舀着鸟食喂鸟,因为心不在焉之故,木勺数次戳到笼中鸟的头,惹得笼中的小鸟一阵扑腾乱叫。刘西丁在想的是,一会儿盘查到自己,自己该怎么回答。是不是该替林觉隐瞒。自己似乎也应该要隐瞒才是。

    可是刘西丁的脑海中浮现出平日里林觉眼睛深处流露出的对自己的不屑之意。也许林觉自己不觉得,但这不屑之感对刘西丁却是个极大的刺激。更何况,自己是肩负了使命进入条例司衙门的,中了探花之后,他本来是进了政事堂户部房任职,这是个极好的开端。状元郎的授官糟糕之极,榜眼杜微渐去了枢密院,跟自己也不过半斤八两。在仕途上,他可谓是天胡了一把。

    条例司衙门的建立,很多人趋之若鹜,但刘西丁却没有任何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在政事堂中才是最稳当的地方。不必跟着扎堆凑热闹。那些毛遂自荐要进入条例司的,无非都是些不如意之人,或者对自己的官职不满意的人罢了。看看政事堂和枢密院两大衙门里,有几个肯挪窝的,大伙儿心里都明白的很。

    但是,那天午后。当户部房主事吴春来大人找到自己跟自己说了一番话。吴大人很直白,他一点也没绕弯子,他要自己去条例司中任职,并且随时禀报条例司中的情形。最好是能在里边搅些事情出来。总之,吴春来要刘西丁当他的内应。条件是,三年后可直接任命其为户部房主事。

    刘西丁别无选择,吴大人给出的条件太诱人,况且拒绝的后果太严重。刘西丁明白,一旦被吴春来物色上,自己便只能从命。事实上刘西丁的抗拒心理并非太强烈,他知道这也是自己搭上宰相这条大船的机会。对于朝廷之中的事情,他也是有着自己的判断的,他觉得,还是要抱上吕相这条大腿来的干脆。这或许也是自己人生的一次机会。

    自此,刘西丁便成为了条例司中的一员,他是春闱三甲,身份上自然非同小可。方敦孺和严正肃几乎没怎么权衡便同意他进入了条例司。并且,他还进入了最为核心的检校文字公房之中。这为他之后的通风报信创造了极大的便利。自条例司成立之后,刘西丁每日都会将所有人的言行以及衙门里重大的事务都汇总禀报。可以说,条例司中绝大多数的事务都在吕中天和吴春来的掌控之下。

    包括包括新法的进程,林觉和方敦孺关系的不睦,衙门的运作,两位大人平日能听到的一些言行,他都会记下来。他也格外的爱往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公房跑,他需要收集两位大人言行上报,这些都将被登记在册。吴春来特意给了他指示,要他尽量靠近林觉,从他口中套出一些犯上或者忤逆之言。可以离间林觉和衙门中其他人的关系,无论是和方敦孺还是严正肃,以及同僚之间的关系,都可以想办法挑拨。

    只不过,刘西丁的能力有限,胆子也不大,无法去挑拨林觉和两位大人的关系,却只敢挑拨林觉和杜微渐之间的关系。然而弄巧成拙的是,林觉和杜微渐的关系越来越好,跟自己却越来越疏远。以前还能好好说几句话,现在连话也说不上几句了。离间是不成了,更别说从林觉口中套话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今天自己偶尔来的早了一些,居然发现了一个这么巨大的秘密。细细的一想整件事的经过,刘西丁肯定那个掉包的人必是林觉无疑。刘西丁兴奋的心里砰砰的跳。这正是一个让林觉倒霉的机会,让条例司内部乱起来的机会,也是一个向吴大人表现自己能力的机会,那是绝对不能错过的。虽然自己这么一行动便彻底的和林觉决裂,但他也顾不得了。

第六六九章 断绝

    严正肃叫停了全衙的大盘查,因为他觉得这么查已经没什么意义,根本查不出什么。另外,他和方敦孺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弄错了新法草稿。虽然明明记得是无误的,但毕竟都是年过半百之人,有时候也经常的老眼昏花弄错了事情,这也难说的很。

    更何况,这般大张旗鼓的盘查,让整个衙门的气氛变得极为紧张,弄的人心惶惶,这是严正肃和方敦孺不愿看到的。

    然而,就在两个人坐在公房中生闷气的时候,门口一个鬼祟的身影悄悄的出现了。

    听到两位大人停止盘查的命令,杜微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表情也放松了许多。田慕远也很高兴,连声道:“就说嘛,怎么可能是咱们衙门里人做出这种事来?谁有那么大的胆子?两位大人怕是自己弄错了。”

    杜微渐看着他笑。田慕远道:“怎么?我说的不对么?是你杜大人能这么做,还是林大人能这么做?都不会的嘛。”

    杜微渐笑道:“田大人所言甚是。”

    林觉心里也微微松了口气,虽然自己并不太担心,可是当真要严查,也很难说不被查出些什么。事情能平息自然是最好。只不过可惜的是,掉包被提前发现,乃至没让皇上看到之前的那一版。这后面,先生和严大人必是会一意孤行,要将他们修订的那一稿呈上御览了。自己是不是该再去跟两位大人痛陈利害一番?不过现在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两位大人是肯定不会听自己的,自己其实说了也等于白说。这才是自己最为揪心的事情。

    正思索间,外边突然脚步声嘈杂。公房廊下,人影闪动。门口一黯,一群人涌入公房之中。林觉转头看去,惊讶的站起身来。原来进来的是面寒如冰的严正肃方敦孺两位大人,以及面带诡异笑容的刘西丁。林觉突然意识到,从事情发生到现在,那个平时如苍蝇一般在身边围绕的刘西丁一直没在公房里。此刻跟着两位大人一起进来,让林觉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

    “卑职等参见严大人方大人。”林觉杜微渐田慕远忙起身离座行礼。

    方敦孺冷哼一声,目光锁定林觉,沉声喝道:“林觉,你可知罪么?”

    林觉心中一沉,保持镇定道:“先生,学生不知何罪之有。”

    “不要叫我先生,我说过,衙门里没有师徒,只有上官和下属。况且,我也不想有你这样的学生,老夫以你为耻!”方敦孺怒喝道。

    林觉身子一震,惊愕嗔目。

    “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啊。”杜微渐听着方敦孺的口风也觉得事情不妙了。

    “住口。你的帐也要算,但你还在后面,本官先解决林觉的事。再来治你的罪。”方敦孺冷声呵斥。

    杜微渐吓得不敢开口了。

    “林觉,你还不承认么?新法条例掉包之事就是你干的,你百般抵赖也是无用,现有目击证人看到你清晨偷入我公房之中鬼祟行事,你该不会告诉我,你是因为官帽落在我的公房之中才进去的吧。你欺骗我们说你官帽落在你的公房里,那么你回来之后便应该直接回到你公房取走官帽。而事实却是,你跟本连检校文字公房都没进,你不过是借口回来偷走我公房中作废的新法条例初稿,在半路上掉了包。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辩驳?”方敦孺沉声喝道。

    林觉脊背生汗,担心的事情成了事实。这件事本来就是临时起意的计划,并不太周密。不过这么快便败露,却是没想到。

    “你必想要问问谁是目击证人。刘西丁,将你对我和严大人适才说的话复述一遍,一字不准虚夸,一字不准漏掉。”方敦孺喝道。

    刘西丁躬身应诺,目光不敢和林觉对视,只低头说道:“卑职……卑职今日来的早了些,见公房中寒冷,便去墙角柴禾堆取柴准备生火盆。恰好看见林大人匆匆回来。卑职本纳闷林大人怎地没有随两位大人进宫,却见林大人径自进了两位大人的公房之中,不久后拿着什么东西揣在怀里出来。当时卑职并没在意,以为是受两位大人差遣回来取东西。直到知道了新法条例被掉包之事,才明白过来。卑职是条例司衙门的人,不能对两位大人隐瞒这样的事。故而禀报两位大人此事。卑职可对天发誓,卑职所言句句是真,没有半句假话。”

    “刘西丁,你这个狗东西。”杜微渐忽然大声骂道。

    刘西丁咽着吐沫叫道:“杜微渐,你骂我作甚?林大人自己做了这事,难道我要替他隐瞒么?我刘西丁一心为了变法之事,决意跟随两位大人完成此不世之创举,有人却要从中作梗,暗中搞破坏,我怎能容忍?虽然我们是同僚,平日关系也融洽的很,但在此大是大非之事上,我刘西丁却绝对不会含糊。”

    “放你娘的屁。你也配谈变法?你为新法做了什么?林大人为新法条例废寝忘食绞尽脑汁,你做了些什么?你说林大人是破坏新法?放你娘的狗臭屁。”杜微渐一改往日温文之态,破口大骂起来。

    刘西丁对方敦孺和严正肃叫道:“两位大人,你们瞧瞧,你们瞧瞧,杜微渐太过分了,满口污言秽语的辱骂,当着两位大人的面,这厮也太嚣张跋扈了……”

    “骂的便是你这个小人。”杜微渐脸上青筋暴起,怒声斥道。

    严正肃厉声斥道:“杜微渐,你收敛些,你也是此事的帮凶,怎敢如此跋扈?刘西丁做的对,他难道要欺瞒我们不成?莫非要和你们一样做出这等让人痛心之事不成?”

    杜微渐狠狠的瞪着刘西丁,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一般。一个平素沉静温文之人,此刻却变得如此的愤怒和可怕。

    林觉心里很欣慰,杜微渐对自己没得说,他其实也是个性情中人。当初他对自己不假辞色,不搭不理的,确实给自己的印象不大好。但接触之后,林觉才发现杜微渐其实是个并无太多心计之人。他有事便表现在外,直抒胸臆。喜怒都在脸上和言语里,从不会隐藏自己。这种人其实最为单纯可爱。他也是个热血之人,他来条例司是真的为了变法成功的梦想而来,不像条例司中的一些人是为了投机而来。了解了这个人之后,林觉便迅速的跟他成了好朋友。此刻他为自己痛斥刘西丁,也正是他性格直率单纯的表现。

    “林觉,大丈夫敢作敢当,你还要抵赖么?还不老老实实的认罪认错,休想抵赖。”严正肃转向林觉高声喝道。

    林觉长长吁了口气,沉声道:“两位的大人,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承认了,这件事确实是我做的。是我发现了新法条例内容和之前商定的内容不符,所以才决定掉包的。林觉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承认是我干的,但我却不能认什么罪,认什么错。”

    “混账东西,既是你做的,为何不认错?”方敦孺怒喝道。

    林觉轻声道:“两位大人之前是怎么承诺下官的,你们答应了按照我的建议制定新法条例,可你们违背了诺言,暗地里修改了条例的内容。两位大人不诚信在先,下官不得不这么做。两位大人错在我之前,除非两位大人认错,林觉便甘愿认错甚至是认罪伏法。”

    “呵呵呵。”方敦孺怒极反笑,指着林觉的鼻子摇头道:“林觉,老夫没想到你竟然变成这样,你来条例司理应发挥才能,为变法助力。严大人和我对你期望甚高。可是你自大成狂,不将老夫和严大人放在眼里。老夫和严大人都没你见识广么?你不断的提出各种相左的意见,严大人和我都对你容忍再三,那是爱护你,可不是纵容呢。条例司中你要做主是么?可惜你还没那个本事。我和严大人倒要遵你之命行事?你也太狂妄了。林觉啊林觉,曾几何时,老夫对你抱有极大的期望,希望你能将来能有所作为。你颇有才情,更有谋略,倘若调教得当,将来必是朝廷栋梁之才。可是你已经完全迷失了自己,你已经不是老夫所期待的那个林觉了。老夫是你的老师,但老夫已经无法管束于你,你已经走上了跟我不同的路。既如此,倒也不必强求。老夫虽然痛心疾首,但也不愿将来因你而背负骂名。林觉,你我师徒缘分已尽,从此后你是你,我是我,你不再是我方敦孺的弟子,我也不在是你的老师。之前种种就当是一场梦,从今后一刀两断,两不相干。”

    方敦孺言语悲愤,声音虽轻,却不啻滚雷在顶,震耳发聩。包括林觉在内的在场众人都呆若木鸡的站在那里,被他的话惊的目瞪口呆。

    “先生!”林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叫道。

    “方大人,您怎可这么做?林大人是为了新法着想,为了两位大人着想啊。他所做所为并不是为了谋私人之利。他对您也是极为敬重爱戴,您倘若逐他出门墙,对林大人何其不公?”杜微渐大声叫道。

    “莫说了,这个想法我很久以前都有了,倘若不是念及昔日情分,老夫早就做出决定了。但情分是一回事,道义是另外一回事。倘若我方敦孺的弟子跟老夫处处作对,处处掣肘,那便是道不同不可为同道。这一次你们做的太过分,太大胆妄为了。他的眼里根本没有我,老夫看透了这一点。断绝师徒关系之后,便少了些情感的羁绊,于他于我都是有好处的。从此后他可以毫无顾忌的去干他想要干的事,而老夫也不必为他而烦恼。这恐怕也是他所希望的。我意已决,不用多言。”方敦孺唇角抖动,沉声说道。

    林觉面色灰白,跪在地上说不出话来。狼来了,狼真的来了。

    杜微渐对林觉道:“林大人,还不向方大人求情认错么?”

    林觉怔怔不动,不是他不想求情,而是他心里明白,求情认错怕也是没用了。从方敦孺的话语之中,他感受到了那份决绝,这不是求情便可解决的。况且,自己和方敦孺之间的裂痕也不是仅仅因为今日此事而引起的,而是长久以来各种事情积累而成。这也不是第一次方敦孺要将自己逐出门墙,这已经是他第四次说出这种话了。这说明,他其实已经对自己的容忍到了极限。

    方敦孺本来就是性子刚烈之人,他需要的是身边人,自己的妻子女儿学生绝对的服从自己的想法,且甘愿付出牺牲来成全他心中的理想。这一点在书院之中还好,但在入仕之后便很明显的表现了出来。他不去顾忌任何人的想法,一心只为了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事情而奋斗,所以行为上也偏激而强硬,听不得任何的意见,行事上也变得不择手段起来。

    当初林伯年的事,他丝毫没有顾忌林觉的想法,便让林觉心中留下了阴影。迫的林觉不得不用近乎胁迫的手段跟他做了交易。从那时候,师徒之间的隔阂已生。这之后,在变法之事上的林觉的一些不同的意见,让方敦孺对林觉越来越不满。方敦孺无法接受自己的学生跟自己不断的唱反调,他需要的是林觉绝对的忠诚和服从。可是林觉又怎是这样的人?

    林觉其实自己也觉得没有什么意味。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实真的是为了帮助严方二人完成变法之事,因为林觉穿越者的身份让他对此次变法的认识更为深刻。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走上一条被证明会翻车的覆辙。可惜他无法做到让严正肃和方敦孺去认识到问题之所在,也确实无法用言语解释清楚。难道告诉他们,在另一个时空之中有人跟你们做了同样的事情,他们失败了,身败名裂,被骂了几百上千年?难道告诉他们,我就是那个时空来到这里的?那样的话,他们一定会将自己当初疯子来对待。

    面对这种局面,林觉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觉得自己该放弃了,自己做了自己能做的,自己也尽了心力了。看来历史的滚滚洪流,非此刻自己的力量所能扭转,他只能放弃了。唯一让林觉痛惜的是,自己和方敦孺历经两世的情感化为乌有。师母怎么办?小师妹怎么办?她们得知这个消息,会不会很伤心,很伤心。

    “林觉,发什么愣啊,快求情啊。”杜微渐兀自叫道,他知道此事对林觉的影响有多大,一旦被逐出师门,林觉不但不能在条例司立足,恐怕都要成为京城官场的嘲笑对象了。林觉该怎么办?

    林觉默然不动。杜微渐又转向严正肃叫道:“严大人,您说句话,林大人一时之惑,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怎可担此重罚?这教他以后如何立足?”

    严正肃面色冷漠,一言不发。很显然,严正肃也不愿为林觉再说一句话了。他对林觉也彻底的失望了。

    方敦孺缓步走到桌案旁,提起笔来写下一份断绝师徒关系的文书,慢慢的吹了吹墨汁,来到跪在地上的林觉面前。哑声道:“林觉,不要怪老夫。你明白的,谁在变法之事上跟我唱反调,我必不容他。你也不成。你我师徒缘尽于此,从今往后,你好自为之吧。”

    写满字的纸飘落在林觉身前。林觉怔怔的看着面前那张纸,半天没有说话。终于,他轻叹一声,匍匐于地,向方敦孺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先生,学生不肖,乃是咎由自取。今日先生逐我出门墙,全是学生之过,学生愧疚难当。从今往后,学生再不能侍奉先生座前,心中痛楚难当。学生知道,先生对我已经仁至义尽,学生不做半点辩驳。但学生只想最后奉劝先生一句,变法之事,不可操之过急。妥协并不可耻,而是智慧。一味求快求立竿见影,恐欲速不达。”

    “林觉,事到如今,你还要说这些作甚?你知道我的看法和你不同,那也不必说了。你也不能在条例司任职了,我和严大人商议了,此事我们也确实有些过错,没能和你坦诚以待。故而对你也不苛责。明日起,你回你原来的地方任职便是。总之,你好自为之便是。”方敦孺脸上肌肉颤动,叹息摇头道。

    林觉也轻叹一声点点头,知道多说无益,说的再多他们也是听不进去的。于是再叩首起身,向着严正肃躬身行礼道:“严大人,林觉多蒙眷顾,感激不尽。下官告辞了,愿严大人能完成夙愿。”

    严正肃沉吟道:“林觉,你本是才智超群之人,本官对你极为看好。可是……哎,不说了,不说了,你好自为之吧。”

    林觉点头,转身向着田慕远杜微渐等作揖行礼道:“两位大人,多蒙照顾,林觉要走了,能认识你们这两位好朋友,是我林觉三生有幸。”

    田慕远叫道:“林大人!你……当真要走么?”

    林觉苦笑道:“由不得我。各位保重吧。”

    林觉站起身来,眼望方敦孺。方敦孺扭转身子,抚须不语。林觉躬身向着方敦孺深深一鞠,转身走出门外,踽踽而去。

第六七零章 煎熬

    (这几章有点虐,诸君忍一忍,不要骂人哈。)

    “林大人走了,我也辞官罢了。这件事我杜微渐也参与了,难辞其咎。我想不外是贬职而已,那么下官今日辞官不做了,也算是恕罪了。两位大人保重。”杜微渐忽然出声道。

    “啊?”方敦孺严正肃田慕远等人均惊愕出声。

    田慕远惊问道:“杜大人,你也要走?”

    杜微渐冷哼不答。

    严正肃皱眉道:“杜微渐,本官并没打算惩罚你,此事你不必负主要责任。条例司需要你这样的人。你不必辞官。”

    杜微渐沉声道:“多谢大人宽恕,但我心意已决。我来条例司本就是为了一腔报负,要改变大周如今的现状而做一番事情的。可是……我现在才发现,这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林大人一心为变法着想,为两位大人着想,我完全赞同他的想法。可他得到了什么?两位大人如此绝情,让人心冷。在下希望破灭,不愿在此逗留了。况且,我杜微渐怎能和刘西丁这样的人为伍?岂不辱没了我。两位大人稍候,我的辞文很快便送给两位大人。无需再劝。”

    方敦孺冷声道:“好,准了你便是,难道离开了林觉和杜微渐,条例司便不能运转了不成?你们也未免太自大了些。刘西丁,即日起你主持检校文字公房之事,不日我调派人手过来填充缺员。”

    刘西丁喜不自禁,忙躬身称诺。

    严方二人拂袖而去,杜微渐奋笔疾书写下辞呈,脱下官服打点包裹背着出门。

    田慕远拉着他的衣袖劝道:“杜大人三思啊,杜大人三思啊。不要意气用事啊。”

    杜微渐笑道:“没了我杜微渐,条例司照样运转,田大人何必如此。我很早就想云游天下当个散漫之人,后来有人告诉我,为国效力才是正途。适逢严大人和方大人回朝廷任职,我便想着跟两位大人身边做一番事情。然而……事与愿违,事情往往并非想象的那般,那也不用多说了。田大人,就此别过,咱们后会有期了。”

    杜微渐说完,将包裹往肩膀上一扛,拱手转身阔步而去。

    田慕远看着杜微渐潇洒离去的背影,哭丧着脸喃喃道:“这下可完了,没了林大人和杜大人,这检校文字公房还能做什么?”

    一侧,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道:“田大人这是什么话?你这是看不起我刘西丁么?我刘西丁也是三甲之一,难道便做不成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多得是?离了他林觉杜微渐,明天照样日升日落,照样吃饭喝水。去,将里间整理出来,明日起,我单独在里间做事。”

    ……

    林觉浑浑噩噩的回到宅中。后宅廊下,绿舞正在教白冰做女红。见林觉回来,两女忙放下针线,站起身来。

    “咦?怎地中午回来了?不是说不回来了么?”绿舞迎上前来。

    林觉神情恍惚的道:“我说了么?哦,我应该是说了。我忘了。”

    绿舞笑道:“这就忘了啊,那你吃了没?我中午和冰儿懒得麻烦,垫了几块点心便得了,没让厨下做饭。你若没吃,我去给你做去。”

    林觉摆摆手道:“不必了,我不饿。我有些累,回房歇息去了。”

    绿舞皱眉看着林觉道:“公子这是怎么了?怎么没精打采的样子,生了病么?我瞧瞧在发烧没?”

    绿舞将小手伸到林觉的额头探拭,林觉伸手抓住她的手勉强笑道:“我没事,或许是早上起得太早了,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回房歇息一下就好。”

    绿舞忙道:“哦哦,那赶紧去睡一会去。”

    林觉点头,慢慢的走到廊下。白冰站在那里关切的看着他,林觉勉强笑了笑道:“学针线么?好好,你们继续,我去睡一觉。”

    林觉回房之后,两女站在廊下面面相觑。绿舞皱眉道:“好像有些不对劲,公子今日无精打采的样子,怕是真的病了。”

    白冰摇头道:“不像是生病,倒像是出了什么事。倘若生病,我一眼便能看得出来。他是情绪不佳。”

    绿舞道:“情绪不佳?谁惹他生气了?我去问问。”

    白冰道:“别问了,他好像不太想说话。他若想告诉我们,刚才便告诉我们了。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静一静,回头再问吧。”

    绿舞蹙眉想了想道:“也好。我是真的有些担心了,公子平常不这样,天大的事也没见他这般模样,照样有说有笑。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啊。可急死人了。”

    林觉倒在床上,脑子里一片混乱。林觉的心中充斥着愤怒,委屈,不解,伤心等诸般情绪。在走出条例司大门的一刹那,林觉真正意识到自己被方敦孺扫地出门了。林觉对条例司的官职倒也没怎么太留恋,也不在乎即将传遍全城的这件事。他其实最受不了的还是情感上的伤害。

    林觉是真的将方敦孺当着父亲来看的,可这位父亲突然一脚将自己踢开了,而且自己还是真心实意的为了他着想,才做出那么多让方敦孺不满的举动的。给林觉的感觉就是,所有的情感付出都付诸于流水,自己的一片赤诚被方敦孺当成敝履一般抛弃,带来的挫败感极为强烈。

    林觉承认自己做的有些过火,也有些自以为是。但林觉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所以他才会这么做。林觉也曾认为方敦孺数次说要将自己逐出门墙,不过是吓唬自己就范,是一种父亲对调皮儿子的一种管束行为,并不会真的这么做,事实证明,自己错了,方敦孺比自己想象的绝情的多。

    林觉的心里不是滋味,有不甘,有愤怒,但这所有的情绪之中其实也夹杂着一丝丝的解脱之感。他本来就不想参与这次变法之事,硬是被严正肃和方敦孺给拽进来的。但林觉的性格就是,一旦参与进来就会认真的对待。然而现在事到中途,不但自己被踹出了门墙,还被踹出了条例司。那么,自己也就没有理由和义务去参与其中了。一切跟自己都没了关系,自己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了。这一丝丝的解脱之感,便是源自于此。

    可是,林觉却又明白,自己便真的能全部放下,解脱开来么?恐怕还是做不到。变法的成败林觉可以不在意,但变法的成败关乎方先生和严正肃的命运,连带关系到师母师妹的命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林觉执拗于此,是源自于对变法失败后方家人命运的担心。这才是他真正在乎的东西。

    林觉不知道该怎么办,脑子里乱哄哄的,心里空落落的,身上说不出的难受。迷迷糊糊之中,林觉睡了过去。等到傍晚时,林觉醒了过来的时候,感觉头重脚轻,鼻塞嗓痛,身上火烧火燎。起身来勉强走了几步,突然‘咕咚’摔倒在地,昏迷了过去。

    林觉真的病倒了。尽管他表现的几位洒脱,表现的满不在乎,但这个重重的打击还是击倒了他。

    ……

    二月初的夜晚依旧寒冷如冰,北风呼呼的挂着,吹着光秃秃的枝头发出呼啸之声。

    榆林巷方家宅院里,寒冷的屋子里,昏黄的烛火之下,方家三口正泥塑木雕一般的坐在屋子里一言不发。桌上的饭菜已经冰凉,饭吃了一半便被方敦孺说的话给打断,从那以后,方家三口便坐在原地一言不发了。

    方敦孺阴沉着脸看着跳跃的烛火出神,他的脸上充满了沮丧。方师母恨恨的看着方敦孺的脸,眼里满是失望。坐在方师母身旁的方浣秋满脸泪痕,神情绝望。不断的低声抽泣。三个人就这样坐着,坐了有一炷香的时间,也没人说话。

    “你的心真的太狠了,你就这么将林觉逐出门墙了?那孩子那点对不住你?你便不能给他机会?你这样将他逐出门墙,又将他赶出了衙门,你让他今后如何立足?”方师母终于开口了,语气中甚为不满。

    方敦孺皱眉沉声道:“你当我愿意这么做么?他若不是闹得太不像话,我怎么会这么做?曾几何时,我对他抱有多么大的期望,我以为他可继承我的衣钵,可谁能想到,他越来越让我失望,以至于这一次我无法再饶恕他。”

    “你的心像铁一样硬,像冰一样冷。我不知道你们师徒为了什么翻脸,我只知道,林觉对我们孝敬照顾有加,没有丝毫的对不住我们。你只说他做错了事,可你自己扪心自问,你为他做了什么?你这个老师为他这个学生铺路搭桥了么?他前年秋闱大考的时候你不在杭州,明明知道他秋闱在即,你急着来京城。你这个老师便称职么?更别说你和严大人非要去查他们林家,弄的他们林家差点家毁人亡。他授官的时候,明摆着不公平,你这个老师帮他说一句话了么?你只知道要求他按照你的想法去做事,可你对他又给予了什么?你让林觉心里怎么想?”

    方师母连珠炮般的数落起来,既然开了头,言语之中也不再客气,将自己心中的怨愤全部发泄了出来。

    方敦孺显然有些受不住了,皱眉喝道:“妇道人家,懂的什么?我行事自有我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

    方师母冷笑道:“什么狗屁规矩,少拿这些话来搪塞。你就是为了你自己罢了。我是妇道人家,自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却知道,做人总是要有人情味,不能只顾自己。倘若如此,迟早众叛亲离。”

    “住口!”方敦孺怒喝道:“你懂什么?我现在受皇上重托,肩负变法图强重任。我的一言一行都在众人眼中,我必须持身以正,不徇私情。而且变法之事干系到社稷安危,是天大的事情,岂能去在意这些小事?他在这种事情上跟我唱反调,我便不能容他。这是大是大非之事,可不是儿戏。你这妇人,怎地不知轻重。”

    方师母冷笑道:“哎呦,好了不起。你在松山书院教书的时候怎么不说我不知轻重?现在回来当官了,便神气起来了。什么变法图强,我妇道人家不懂。我只知道,再怎么变,有些东西却是变不了。君臣父子,仁义礼智信不能变。倘若变法是为了让人与人之间没有人情味,那这变法有什么用?”

    “荒唐,荒唐,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已经心乱如麻,你还来说话气我。我不吃了,我回房睡了。”方敦孺起身便走。

    方师母叫道:“你是自知理亏。反正我跟你说,你是将林觉逐出师门了,我却还当他是家里人。我还是他的师母。我可没有你这么无情。明日我和浣秋去看他去。你不要他,我们要他。”

    方敦孺怒喝道:“不许去。”

    方师母冷笑道:“你瞧我敢不敢,我倒要瞧瞧你方大人多大的官威。是不是觉得我们娘儿俩也碍了你什么变法图强的大事了,你大可以将我们娘儿两扫地出门,就像你对林觉那般。”

    方敦孺咬牙切齿,嗔目喝道:“你……”

    方师母怡然不惧,蹙眉昂首与其对视,丝毫不让。方敦孺摇头叹息道:“不可理喻。”说罢一跺脚,拂袖而去。

    ……

    烈日炎炎,放眼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太阳炙烤的林觉口干舌燥,皮肤晒得灼热刺痛。干渴的嘴巴里似乎要喷出火来,身体像是灌了铅一般的沉重。头疼的像是要炸裂开来一般。

    林觉就这么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之中走着,走着。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目睹着沙丘之侧倒毙的累累尸骨,林觉觉得自己似乎永远也走不处这片沙漠了。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进入这沙漠之中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里走着。他只知道自己要走出去,走到绿树如茵,湖水清凉,繁华似锦的地方去。可是似乎永远也到不了了。

    终于,林觉倒在了灼热的沙丘之中,全身上下说不出的刺痛,嘴巴里干渴的说不出话来,连唾液都粘稠的像是胶水一般。白花花的太阳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得不闭上眼睛,疲倦感如潮水般涌来。他知道自己不能睡在这里,因为这一睡,便永远起不来了。可是他已经没有气力睁开眼睛。

    就在意识陷入迷糊之中的时候,嘴巴里突然滴入了一滴清凉甘甜的液体。这像是甘霖一般的东西立刻让林觉精神大振,他张大嘴巴,让那甘霖般的液体源源不断的流入口中。那东西入口之后,仿佛像是一股清凉的气流流遍全身,然后身上的痛楚开始消退,嘴巴里的干涸,炸裂的头痛开始消失,身体变得舒服了起来。下一刻,意识恢复,林觉也在一阵惊叹之中睁开了眼睛。

    入目所在,是精美的房舍。几张如花似玉的关切的俏脸在眼前摇晃,耳中听到了是绿舞的喜极而泣的娇呼声:“公子醒了,公子醒了……谢天谢地。”

    “醒了,哎呀,可吓死人了,终于醒了。”这是芊芊的声音。

    “拿清水来,再让他喝点水,嘴巴都干的起皮了。对了,冷布巾不要断,浸湿了在外边晾冷了给他敷上。”这是谢莺莺沉着的声音。

    林觉长吁一口气,原来适才是一场噩梦。想想真是可怕。倘若醒来还在那沙漠之中,那可真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别动!你身上扎着针灸呢。”白冰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个温柔的手掌覆盖住林觉的额头,制止了他起身来。林觉重新躺下,侧首看去,正和白冰关切的美目相对。

    林觉微微抬头看向自己的身体,顿时吓了一跳。只见手臂胸口大腿上银光闪动,扎着几十根银针。

    “我……我这是怎么了?”林觉有气无力的道。

    “公子晕倒了,发烧的厉害。全身都火烫,吓死我们了。幸而冰儿会诊治,喂了丸药,还有给你针灸,你才醒了过来。适才我们都吓坏了,公子抽筋了,吓的我……还以为……”绿舞说着说着便大滴的往下掉泪。

    林觉微笑道:“别哭,我又没死。对了,刚才谁喂我喝的什么?很好喝,心里本来火烧火燎的,一下子便舒坦了。再来几口就好了。”

    白冰轻笑道:“那是雪莲花蜜,师傅那日离开时给了我一瓶,全给你喝了。很是珍贵的东西。雪莲生在雪山之上,漠北有一种蜜蜂不畏严寒,专门采食雪莲花酿蜜。雪莲本就很少,这种蜜蜂更是少。我师傅收集了几十年,每年只得数滴花蜜,几十年下来才得几两蜂蜜而已。这种蜜对人很有好处,清毒解热更对功力有鄙夷。长这么大,我只喝过几次。适才见你烧的凶猛,已经全部冲冰水喂你喝了。你想喝,下次见到我师傅问问还有没有,估摸着也没了,毕竟太少。”

    林觉愕然道:“这么珍贵的东西?全被我喝了?这可暴殄天物了。早知道不要喂我喝了。”

    白冰嗔道:“救人要紧,东西算什么?”

    芊芊在旁叫道:“林大哥,你可不知道,白冰姐姐厉害着呢,请了郎中来说你烧的太凶猛,说没办法治,白冰姐姐便取出银针来替你扎针。真是神奇的很,扎了之后,你便醒了。”

    白冰笑道:“这有什么神奇?我还是第一次做这个事,师傅教过我针灸之术,我们常年住在漠北经常受风寒侵袭,发烧是常有的事情。我师傅便用针灸之法治疗,很是见效。我学了些,却从没敢去做。今日也是急的没法子才动的手,心里很怕扎坏了公子呢。”

    绿舞道:“那还能扎坏人身子么?”

    白冰道:“当然,针灸其实是银针探穴。人身穴道有的极为凶险,死穴受损伤及性命,还可能会导致瘫痪失明聋哑等等危险。所以我才紧张的要命。”

    众人惊愕无语,林觉苦笑无语,原来自己成了白冰第一次针灸的实验品了。这妞儿心也是真宽,就不怕把自己给扎死么?扎死倒也罢了,扎个半身不遂屎尿失禁,那还不如死了呢。想来是因为太担心自己的状况所致。听她们的口气,自己应该是高烧不退,烧的都抽筋了,这种确实有性命之忧,而且很容易烧成白痴。紧急情况下,白冰恐怕也顾不得什么了。

    看着身边众女如花面容和关切的神情,林觉煎熬的心绪安宁了许多。自己虽为恩师所弃,但自己亦为许多人所爱,不应辜负她们。

第六七一章 余波

    “现在烧已经退了很多了,之前摸着都烫手,总算是恢复过来了。菩萨保佑。”谢莺莺伸手搭了搭林觉的额头笑道。

    林觉笑着看着她道:“你怎么来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刚过子夜,是我命人去请莺莺姐姐来的。公子那时烧的凶险,我担心出了什么事,我不能瞒着莺莺姐姐,再说她也能给我拿主意。所以便通知了她。”绿舞轻声道。

    林觉微微点头,绿舞定是慌了手脚,白冰芊芊她们也一定很慌张,谢莺莺老成稳重,通知她来也有主心骨。事实上,莺莺赶到之后立刻采取了有效的措施,脱了林觉的衣衫散热,给他擦身喂水,命人请郎中。最后白冰欲给林觉针灸也是莺莺点头答应的。

    林觉又喝了一大杯的热水,身上开始冒汗。高烧也进一步的消退,只是觉得身子酸软无力。众女在旁精心伺候,不敢稍离,任凭林觉催促她们也不愿离开。终于,谢莺莺开口问及了正题。

    “公子怎么突然就病倒了?公子的身子一向康健,就算是骑马受了风寒,也不至于如此凶险。请来的郎中说你似乎有郁积成疾,加上风寒,内外交攻,所以凶险。你当真是因为心中有事么?”

    林觉沉吟片刻,长叹一声道:“哎,那郎中说的对,确实……我心里极为郁闷。罢了,也瞒不住你们,迟早你们都会知道。你们知道么?方先生将我逐出师门了?我现在是被人踢出师门的弃徒了。”

    “啊?”众女惊愕嗔目,呆呆无言。

    “怎么……怎么会这样啊。方先生他……他真的这么做了?为什么啊?”绿舞不可置信的问道。

    林觉长叹一声,简单的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众女听的也是满头雾水,她们可不明白男人间的那些看重的事情。什么变法,什么条例,她们完全不关心,也不明白其重要性。她们只是隐约听明白了,公子得罪了方先生,方先生便将公子给踢出师门了。

    “这个方先生,实在太过分了。你对他恭敬孝顺,视其如父,他竟然这么对你。他怎么能这么做?对你没有丝毫的提携,反而如此待你,这也太欺负人了吧。”谢莺莺气愤的道。

    林觉摆手道:“不要这么说先生,无论如何,先生于我有恩。”

    谢莺莺道:“他对你有什么恩情?我好像没见到过。”

    林觉无言以对,他无法向谢莺莺解释那是源自上一世的温情带来的温暖。上一世在极度窘迫的境遇之中,自己得到了方敦孺和方师母的亲情,那种感觉林觉一直视为珍宝,永远难以忘怀。无论方敦孺怎么对待自己,自己也不会去怨恨他。

    “叫我说,这样也好。也省的公子天天受他的气。那个什么条例司衙门也不是什么好衙门。郡主姐姐年前还说呢,公子早一日离开那条例司衙门为好。方先生也是糊涂,公子对他多好,他是怎么对公子的?怎么对林家的?也好,一了百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只是……浣秋小姐怕是又要伤心了。”绿舞皱眉道。

    林觉心中一痛,提及方浣秋之名,林觉心里便堵得慌。方浣秋一直希望自己和先生能融洽相处。几次当着她面的争执时,浣秋都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一般很是受伤。现在事情变成这样,她一定是非常的伤心了。

    见林觉眉头紧皱,脸上又露出痛苦的神色来,白冰忙轻声道:“这些事便不要说了吧,人还病着呢,何必说这些不开心的事。这些事公子自有决断,我们还是不要多言的好。那方先生既是公子的先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背后说他也是不好,还是不要说了吧。”

    众人闻言点头,纷纷住口不言。

    ……

    林觉被方敦孺逐出师门的消息在极短的时间里边传遍士林。双方都是大有名头的人物,一个是当世大儒,现在炙手可热的变法领袖之一,另一位更是去年的状元郎,又被誉为文坛翘楚之人。本来这一对师徒在很多人看来是师圣徒贤的楷模,乃是一段佳话。可这段佳话就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成了一段笑话了。

    佳话也罢,笑话也罢。朝廷上下的众人可是反应不一。有人认为,方敦孺实在是有些过分。林觉的名声挺好的,他这个状元郎在京城近一年时间并没有让人指谪的地方。因为去年授官的事情,很多人为林觉抱不平,林觉在很多官员的心目中反而是个被同情的弱者。那时候起,方敦孺便被很多人诟病。

    士林学子们中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写词莫写中秋月,拜师莫拜方敦孺。’。

    看上去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句话,却分别是赞扬林觉的《水调歌头》中秋词之绝佳,以及嘲笑方敦孺为人师却祸害弟子毫不提携的事实。虽是笑谈,却也是很现实的两句话。倘若写词,写中秋词绝对是得不到好评的,因为人们总会拿去跟林觉的《水调歌头》去比较,通常都会得不到好评。而拜师的话,拜了方敦孺这样的人,虽然他位高权重,但却不会对你有任何好处。这也是士林学子们最为忌讳的。既拜恩师门下,总是要希望得到提携的,方敦孺这样的即便权位再高,却也对自己的未来毫无用处。

    当然,除了这些,也有对此幸灾乐祸的。他们乐于看到这师徒反目的大戏,因为他们对方敦孺和严正肃的不满已经很强烈了。这一次不但林觉和方敦孺脱离师徒关系离开条例司衙门,连去年和林觉同科的榜眼杜微渐也辞官而去。条例司衙门中的新科三甲三去其二,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方敦孺的变法不得人心,连内部都开始分崩离析了。这当然让反对变法的一些官员开心不已。

    总之,关于此事的各种版本开始流传,但却只有少数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傍晚时分,政事堂宰相公房中。宰相吕中天静静的听完了吴春来关于此事的禀报,大声的哈哈笑了起来。

    “这个方敦孺,蠢的不行。以前他留不住你,现在他也留不住林觉。要说他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你和那林觉都是顶尖的人才,可惜他方敦孺无法驾驭你们。人称他为大儒,他便真以为自己是个圣贤了,处处摆谱,鼻子翘上天了。这种性格也终究害了他。”

    吴春来躬身笑道:“是啊,方敦孺确实满腹诗书文章,可是论做事做人,不及吕相之万一,所以当年我才会毅然决然的跟着吕相走。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我虽然不该背后说他什么,但方敦孺其实只适合去做学问。去翰林学士院编编史书,写写文章倒也适合。偏偏要来做这些事。”

    吕中天点头笑道:“是啊,他其实只是个书呆子。这个林觉,倒是有些眼光。他居然敢掉包那个新法的条例,倒也有趣。看起来,他是明白人,他知道那所谓的《雇役法》一但颁布,会引起何等的轩然大波。他是清楚这些后果的。可惜方敦孺和严正肃只信自己,不愿信他。这下好了,倒被方敦孺一脚踹了。那林觉岂不是要郁闷死。”

    “郁闷死也是活该,谁叫他不识抬举。我那般给他面子,他都不予理睬。这下又得回去当他的崇政殿说书去了。嘿嘿,这个人其实也是不知进退。”吴春来冷笑道。

    “恩,确实如此。有本事有什么用?世有伯乐,才有千里马。有本事也要有人赏识。现在成了京城的大笑话了。春来,你觉得,倘若我们此时去招揽他,他会不会答应?”吕中天皱眉问道。

    吴春来想了想,摇摇头道:“窃以为不可能了。吕相莫非忘了他另外一个身份了,他可是梁王府的女婿呢。怎么可能会跟着吕相走?他那个岳丈会活吞了他。”

    吕中天一愣,扶额道:“哎呀,我倒是忘了这茬了。说的是,这个人不必再多费心思了。跟袁先道打个招呼,既然重新回去他翰林学士院所属之下,便好好的整整他。他已经是丧家之犬,何妨再抽几鞭子,听听叫声。”

    吴春来嘿嘿笑道:“遵命。”

    吕中天敲了敲手指道:“对了,给你通风报信的那个刘西丁现在成了检校文字公房的主笔了?”

    吴春来点头道:“正是,这次的事情,正是他作证揭穿林觉掉包的。那方敦孺震怒之下,才将林觉给踹了。这小子总算是干了些事情。”

    “恩,好好的赏赐他。你告诉他,想方设法的接近严正肃和方敦孺,获取他们的信任。将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要记下来。有什么出格的言行,都要禀报给你。你也明白,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方敦孺那个新法不是要颁布了么?这一颁布,我们也要动手了。前面我们任由他们折腾没动什么手脚,但这《募役法》必起风浪,我们可以趁势而起。不能再保持沉默了。”

    “卑职明白,卑职已经做好了准备了,就等着他颁布新法呢。吕相放心,他们折腾来折腾去,终究是一场空。”吴春来躬身笑道。

    ……

    次日上午,林觉的身子感觉好了些。上午天气不错,初春的阳光已经有些温煦之意,林觉起来后在院子向阳背风之处坐着晒太阳。绿舞白冰两女陪在旁边说话。

    绿舞想让林觉开心,于是说些市井笑话逗林觉发笑。可惜绿舞一向笨嘴拙舌,说笑话的功力明显不够。不好笑的愈发的不好笑,好笑的被她说出来也变得不好笑起来。倒是她努力的样子,让林觉倒是心中欣慰。

    “绿舞,你不用刻意的让我开心,我可不是那种出了事便要死要活的人。虽然此事对我打击很大,但我还没到颓废自怨的地步。”林觉微笑道。

    绿舞笑道:“我就是嘴笨,没法逗公子开心。对了,我忘了告诉公子,昨日上午宫里的荣妃娘娘又赏赐我东西了。有样东西你一定很喜欢。”

    林觉闻言心中吃惊,这容妃娘娘已经是第四次赏赐绿舞了。从那日宫中见面,到现在才刚刚一个月,隔几天便派人送赏赐之物来,赏赐的太频繁了。这里边绝对是有大问题的。

    但口上却道:“又赏赐东西了?容妃娘娘对你可真好。又是衣服布匹之物么?这些东西只有你们喜欢,我可不喜欢。”

    “不是啊,是一匹小马驹呢。说是御马监的大宛良马生的马驹,很是名贵。说容妃娘娘要送给我骑着玩儿。你说奇怪不奇怪,容妃娘娘莫非将我当三岁孩儿了,送个小马驹给我当玩具。我一想啊,也许是赏赐给公子的。大宛良马长大后高大神骏,公子骑着一定威风。”绿舞笑道。

    林觉也觉得很奇怪,这位容妃娘娘赏赐一匹马驹儿给绿舞当玩具,这是否说明,容妃娘娘是真把绿舞当小孩儿,借此弥补些什么呢?

    “娘娘还邀我进宫去陪她说话呢,我有些犯愁,进到皇宫里我心里很是发慌。也不知怎么回事,那娘娘对我这么好。”绿舞皱眉道。

    林觉笑道:“对你好还不好么?那位容妃娘娘可是太后的亲侄女儿,在宫里身份地位很高。别人巴结她还巴结不上呢。你却还犯愁。”

    绿舞道:“不是啊,我是觉得不太好,我跟她也没什么交往,上次在宫里还冒犯了她。她突然这么看重我,我心里真的有些害怕。就是觉得,有些奇怪的感觉。”

    林觉心中一动,轻声道:“绿舞,那容妃娘娘你对她有没有什么亲切的感觉。有没有觉得跟她似乎在哪见过的感觉?”

    绿舞皱眉想了想道:“我那日见她,确实……有一点亲近之感。她说那是我和她投缘,还说我跟她长得有些像。她生的那么美,又身份高贵,我哪里敢跟她说这些。不过,她人确实是很好的。”

    林觉不再多问,笑道:“她叫你去,你便去就是。总之你陪她说说话,你也不吃亏。也许她是在宫中寂寞,跟你也投缘,所以想让你去陪陪她,没事的。你若不去,反而得罪了她了。”

    绿舞想了想点点头表示同意。话头很快便转到那匹名贵的小马驹身上。绿舞去命人将小马驹牵到院子里来。那小马驹虽然只有几个月大,身形也不高,但体型上已经看得出是良马的胚子。通体漆黑,鬃毛浓密,只在后臀上有两处白色的花状的印记,甚是显眼。

    绿舞不太喜欢猫狗马牛这些东西,嫌弃它们身上味道怪。那小马驹湿漉漉的舌头一舔她的手,绿舞便吓得尖叫。弄的那小马驹翻着白眼可怜的看着她。白冰倒是极为喜欢,很快便跟小马驹混熟了。拉着它在院子里兜圈子,喂它吃东西,跟它亲昵,欢喜的不行。

    林觉笑道:“冰儿这么喜欢,干脆绿舞将这匹小马驹转送给她吧。”

    绿舞求之不得,拍手道:“好呀好呀,我那天还说要送个礼物给她呢。冰儿倘若喜欢,便送你了。”

    白冰高兴的不行,眨着明媚的大眼睛道:“当真?这么名贵的马儿你当真送我?那可是宫里的娘娘送给你的。”

    绿舞摆着手道:“拿去吧拿去吧,我可没功夫天天去喂它,替它洗刷。我问了养马的大叔,他说小马驹要从小培养感情,天天去喂它替它洗刷,还要帮它捉虱子梳理毛发,不然长大了它不听话。这么麻烦,我哪来的时间去照顾它?我照顾它的话,公子谁来照顾?冰儿你喜欢就拿去,不用客气。”

    林觉笑道:“原来绿舞拿我跟着马儿比,照顾我原来跟照顾这马儿一样的麻烦。说的也是,吃饭穿衣梳头发,还要照顾我的情绪,确实很难。可辛苦你了。”

    绿舞红着脸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那意思。”

    林觉哈哈大笑,绿舞终于成功的让自己心情舒畅了起来。

    “那我谢谢你了,我会好好照顾它的。我想给它起个名字。叫个什么好呢?”白冰开心的抚摸着小马驹的头思索道。

    绿舞道:“它屁股上有白花,叫它小花吧。”

    白冰看着那白色印记,一拍脑袋道:“你提醒了我,干脆叫它雪花吧,你瞧这印记,像不像一朵雪花?”

    “哎呀,还真是像。雪花这名字也好听,就叫雪花了。”绿舞举双手表示赞同。

    一旁的林觉白眼翻上了天,这是一匹黑马,然而它有了个叫‘雪花’的名字,上哪说理去?

    欢乐时光很快便被打断,晌午时分,小王爷郭昆得到林觉被逐出师门罢了条例司衙门官职的消息,带着人匆匆赶来。不过,郭昆除了有些埋怨之外,倒也并没有太多的不高兴,只是言语中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我说什么来着?早些听爹爹和我的话,主动辞了条例司的官职,也不至于有这么一处。现在被方敦孺一脚踢开了,这多没面子?外边人会怎么想?逐出师门的名声可不好听。哎,说了你不听,你就是自作聪明,把我们的忠告当驴肝肺。活该!”

    林觉苦笑无语,绿舞和白冰在旁气的脸上通红,但郭昆是小王爷,两人也无可奈何。

    “大舅哥,原来你不是来安慰我的,却是跑来气我的。我确实活该,但你也不能当面这么数落我吧。给我点面子成么?”

    郭昆翻翻白眼道:“有什么好安慰的?叫我说,这是好事。现在你该看清楚方敦孺和严正肃这两个老东西是多么的绝情了吧。你本将心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你一心为他们办事,结果他们一脚踹了你。罢了,也没什么好说的,那条例司衙门不待也罢,方敦孺这样的老师不要也罢。你且回去原职呆一段时间,我会给你想想办法。嗯……京城你是不好呆了,外放个县令倒也不错,你认为呢?”

    林觉想了想道:“兄长不要费心了,我回崇政殿说书公房去便是,哪儿挺好的。”

    郭昆皱眉道:“那破官职有什么好?没得被人笑话。你不要矫情,我可不是为你,我是为了我梁王府还有我妹子。我们可不想被人笑话。之前父王不愿帮你,是不愿意被人说话,现在到了这一步,我可顾不得了。我王府的女婿如此落魄,也让我们没脸。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会替你安排的。你不愿离开京城的话,在京畿周边找个地方当个县令不就得了?你不就是舍不得离开京城么?这总可以了吧。总之,这事儿由不得你不答应,你想想我妹子,堂堂郡主嫁了你这样的……高不成低不就的,还落个被逐出门墙的坏名声,你也是马上要当爹的人了,也得有个样子。”

    郭昆一番劈头盖脸毫不留情的数落,倒教林觉无言以对。林觉一直没有觉得自己很失败,反而觉得自己做了不少事情。也算是成功人士了。可是被郭昆这么一数落,林觉忽然有些清醒过来。原来在其他人眼中,成功的定义不是开了几家剧院,娶了王府郡主,中了状元,写了几首诗词。成功的标准只有一个,便是仕途官职有多大,掌握了多大的权力而已。自己现在这情形,其实在别人眼中是个不扯不扣的失败者了。郭昆是这么想的,其他很多人也是这么想的,甚至也许自己身边人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她们没有说出来罢了。

    不过,离开京城去外地当县令,林觉却还是不心中不甘的。倘若是以前,自己离开京城在外地谋个官职倒也罢了。但现在这情形,自己走了会被以为是仓皇而逃,林觉可绝对不愿意这么做。况且,林觉不能一走了之,林觉想留在京城,因为这里有第一手的消息。就算方敦孺绝情,林觉也不能因此便和他切割开来,他要密切关注新法的进展。更别说还有其他的人和事的羁绊了。

    “兄长,你让我考虑考虑再答复你,兄长的话我记在心里便是,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感激在心。”林觉不好直接拒绝,只得含混拖延。

    郭昆皱眉道:“我可不管你怎么想,这事儿没得商量。我去给你运作,事情办好了你便要依我。就这么定了。我走了,听说你病了,着人去那公房告假,好好的养病。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不要想不开。我带了些上好的补药来,你补补身子。”

    郭昆命人将带来的药箱子放下道:“我还得去当值,不能久待,这便去了。”

    说罢,郭昆拱手便走,林觉忙起身相送,郭昆摆手道:“不用送了,歇着吧。”

    郭昆来的快去的也快,片刻后院子里便又恢复了平静。林觉苦笑无语,这大舅哥从来都是这样,从不给自己面子,说话像是鞭子抽人,也喜欢强迫别人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不过,可以看出,他还是挺为自己着想的,虽然他嘴上不这么说。

    绿舞打开了药箱,里边一包包都是极为名贵的药材,虫草,人参,林芝,鹿茸,虎骨一应俱全。绿舞和白冰都惊讶不已。这些名贵药材,便是街市上的药房里有银子也未必能买到。郭昆还真是舍得的很。

    林觉看着这些药物心中喟叹不已。关键时候,还是自家人靠谱。不管郭昆是不是看在采薇的面子上,他今日前来,还是给林觉心理上带来不少安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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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王侯介绍:
前世落魄,此生可追。我来了,我已非前世之我。我已修得琉璃之眼,明澈之身,坚韧之躯,无畏之胆,虎狼之心。此番重来,必将踏破荆棘大道,逆转乾道昆仑,坐拥花团锦簇,达济天下苍生。大周王侯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周王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周王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