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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三章 盐业包揽(一)

    山西运城的盐池可能是中国内陆中原地区唯一的巨型天然盐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为了独享盐池之利,大明朝廷在前代的基础上,加高加厚了城墙,把整个盐池变成了城中之湖。

    除了盐池,还有广阔的大海作为食盐的来源地。山东、两淮、浙江、福建、广东等沿海产盐地都设有都转运司或盐科提举司。在此之外,朝廷还在各地设有盐茶御史,俗称盐道衙门,事实上成为各地盐业专营的最高管理部门。

    然而,朝廷的这些官僚机构并没有发挥预想的作用,它们被傅崇奇一类利欲熏心的**官僚所掌握,成为了他们攫取巨额私人财富的工具。朝廷做了很多的努力,但有明一代的盐业岁入仅有前宋的零头,而且放进老百姓碗里的盐粒并没有便宜下来。袁世振在万历末年搞了一个纲盐法,成为了大明朝盐业专买制度彻底失败前的最后一次努力(注一)。

    四川没有天然盐池,但有天然盐泉,自古以来便是食盐主产区。

    古巴人很早就在三峡地区发现了天然的盐泉。虽卤水浓度不高,但仍是一笔极为宝贵的财富。古巴人利用这些财富,与不产盐的楚地换粮,曾一度建立了强大的国家,直到一统天下的秦军进入四川。为了打破巴人对食盐的垄断,秦国蜀郡太守李冰不仅指挥百姓营建了伟大的都江堰工程,而且还在百忙之余,顺便在成都附近挖出了几口卤水井,成为了四川井盐的开山之作。

    盐井在宋代出现了技术革命,井盐产量越来越大。卓筒井使用了冲击式顿锉法,在井口直径减少的同时,使井深加大。目前富荣地区最深的盐井,已经达到了百丈的水平。

    食盐专卖虽说是众所周知的暴利,但暴利的来源不是刚需,不是成本,也不是产量不足,仅仅只是国家这个暴力组织对它的强力垄断。因为人人吃盐,暴利也来自于人人,所以食盐专营的本质,就是一种人人难以回避的人头税。

    暴利既然来自于专卖,那么任何走私行为都是对食盐专卖制度的破坏。

    食盐专卖遭到破坏,得利是部分人,损害却是产业链上的所有人,包括私盐贩子。因为私盐走私犯获取的利润,来自于正盐销售价和私盐成本价(包括违法成本)之间的价差。正盐价格被私盐价格冲垮,那么这种价差缩小甚至消失,也会使私盐的存在丧失土壤。如果有人上奏朝廷取消私盐专卖,那么反对声音最大的,必然是私盐贩子。正盐与私盐,就像一对伴生的双子星,一个在明处,另一个永远在暗处。正如野的和专车一合法,正租必然上街示威一样。

    大明朝的食盐专卖制度,到了崇祯十四年秋已经完全失败了。

    以四川为例,数以十万记的盐引卖到了盐商手中,但是盐商根本不提货。盐商不提货,朝廷也就无法发出新的盐引,也就丧失了盐业专营的红利,这种现象被称为“盐引壅(yong)塞”。那为什么盐商不提货呢,是没有市场、或者是市场被外地盐冲击了吗?显然不是。四川井盐的成本虽然高些,但是杂质少,色白味纯粒细,没有苦味,比起海盐来(无论是海水晒盐还是海水煎盐),品质高出数等。再说盐是大宗商品,运输仓储成本在总成本中的比例较高,江淮海盐运到了四川,豆腐也盘成了肉价钱。所以自古以来,川盐与淮盐的竞争中,在南直隶败多胜少,在湖广、江西市场有胜有败,而在四川本土市场,从无败绩。

    盐商不提货的主要原因,其一便是因为私盐盛行的冲击。盐商提货,除了已经支付的盐引成本,还要补交官府为了搜刮盐利,挖空心思、巧立名目设立的各种费用。这些费用总称为“浮费”,浮费到底有多少,恐怕任何人都说不清,总之是“遇一事即有一事之陋规,经一处即有一处之科派”。如此一来,正规食盐的总成本迅速攀升,导致他们根本无法与相对廉价的私盐竞争。

    化解了罗姑娘的担心,洪其惠立即在朝会上谈到了一个重要的商品——盐。

    他的建议仍是包揽,以四川七百万人计,每人每年十斤,则需要七千万斤。若每斤加税二十文,则年入白银一百四十万两。四川盐税总额为七万九千多两银子(注一),但各类浮费高出不少,具体包揽数字还要通过谈判去争取。若是包揽了盐业,减去正税和浮费,王府依然还有巨大收益。

    洪其惠对盐业的主张,激起了一帮王府官的兴趣。他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甚至不知何人竟提出,利用雅州到天全的茶马古道进行食盐走私。理由很简单也很充分,既然茶叶可以走私,为什么食盐不能走私?

    ……

    面对大殿里的叽叽喳喳,朱平槿没有说话,他进入了思考状态。

    盐是朱平槿早就关注的对象。早在他决定通过雅州茶叶走私时来赚取人生第一桶金时,他就把盐纳入了自己的视线。为了不过分触动利益集团的核心利益,招致他们的过快反击,当时朱平槿没有过早地触碰盐业。这大半年来,与盐相关的信息点点滴滴,逐渐丰富,为他描绘出一副四川盐业的真实图画:

    除了川东云阳、大宁地区的天然盐泉之外,四川主要的盐种为井盐。井盐存在于四川和云南,四川又是主产区,产量是云南的十倍。四川盐井的分布范围很广,荣县、富顺县的贡井、自流井地区,犍为县(现五通桥)和南部县并称三大井盐区。此外还有很多小的盐井,比如蓬溪、射洪、乐山等地都有盐井分布,甚至在成都东面左护卫的地面上,靠近龙泉山边,便有一座月产井盐数百斤的小盐井。朱平槿每天饭食中的滋味,大部分便来自于此。

    朱平槿可以做私茶贩子。因为蒙顶茶山是他家的,买方是藏地的商人,买卖双方近在咫尺,近乎于一种点对点的大宗对口易货交易,唯一的阻碍便是飞仙关的一道税卡。私茶贸易,既没有冲击国内市场,更没有影响千家万户的生计。朱平槿从藏地外藩搞来银子和马匹,不仅自己获利丰厚,而且大力支援了官军的剿贼战争,所以就算是刘之勃这等刚直朴忠的士大夫,对此也很难得地保持了默认。

    但朱平槿作为蜀藩世子,他不能做私盐贩子。

    第一是政治上的理由。

    在大明官府和民间两个层面,私盐贩子的名声都极臭。黄巢和王仙芝两个大反贼都是盐枭出身;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更是打败私盐贩子张九四(张士诚)才立的国。所以在官方文化里,私盐贩子是仅次于流贼的存在,罪名相当于朱平槿前世的“武装贩毒”。在民间文化里,私盐贩子也与盗贼靠上了边,俗称“盐枭”。也难怪,因为要逃避官府的围追堵截和大明的严刑峻法,所以私盐贩子必须手持利刃;因为小规模贩盐极不经济且不安全,所以私盐贩子经常成群结队。一大群手持利刃的人,当然会忍不住干出一点出格的事情。如果朱平槿利用王府的旗帜武装贩盐,成为四川最大的私盐贩子,短期可能会获得一些经济效益,但当消息普遍传开,那就等于政治上的自杀。四川的官员百姓会对朱平槿敬而远之,而朝廷的官员将有什么激烈的举动,那很难预料。

    第二是经济上的理由。

    朱平槿的经济目的,是通过食盐专卖,获得长期稳定的税收来源,以便支持他在各地的军事开销。如果朱平槿自己贩卖私盐,破坏了食盐专卖的政策,使百姓心目中产生了食盐廉价的印象,那么将来朱平槿想重新建立食盐专营体系,必定会遭到百姓的强烈反对,所以那是得不偿失的一种愚蠢做法。

    洪其惠说的对,欲攫取盐利,必须包揽盐税、严厉遏制走私。打击走私的办法有两个,一个是降低正盐的销售价,使私盐无利可图;二是厉行查禁,增加私盐的违法成本。

    降低正盐的销售价,除了降低成本、减少税收、增加产量,还要减少中间环节,降低物流成本。这必然损害到盐业利益链条上众多寄食者。

    厉行查禁更难。查禁无非在产、购、销三条路径上下手。“产”就是在井口这个最直接的源头上着手。收税的人在井口坐着,卤水一出来,立即称量征税。但盐井口小隐蔽,跟房前屋后开掘的小煤窑一样,基层组织不健全很难知道;“购”就是允许私人生产,但产品只能卖给专卖机构,专卖机构加税后再卖给私人商贩。这难免会使一些偷偷煎出的私盐流向市场;“销”的事情就多了,四川所有的盐商都要变成官商,私人资本要全面退出私盐销售领域。

    攫取盐利,增加产量也是极为重要的。傅崇奇的管家交出的账册文件显示,四川的食盐总产量尚且不足七百万斤(注二),川内人均不足一斤。若加上广泛存在的私盐,实际产量翻一倍也只有人均两斤。难怪朱平槿在崇义庄吃饭,杨大爷为他准备的饭食中,是那么的少盐寡味!要增加产量,只能加大盐井的开凿量。而盐井的开凿,在这个时代那是绝对的顶尖科技,属于高政策门槛、高技术门槛、高资金门槛的三高产业。排除了私人资本的参加,就会将把私人技术一并排除在外。

    洪其惠的建议,还只是一个白纸上画的大饼,缺乏具体的操作办法。朱平槿微笑着对洪其惠的建议点头赞许,他心里已经立即决定,先将傅崇奇的管家从牢里要出来。另外从廖大亨处跳槽过来的李师爷,也是一个可用之人。

    这时,一个小太监从殿后匆匆进来,将一个红皮本呈给了在宝台左侧负责记录的王府办公厅首席文案程翔凤。程翔凤签收之后,扫了几眼,立即呈报给朱平槿。

    红皮本,是塘报,即军事文件。按王府规矩,红皮本那是随到随奏。朱平槿翻开一看,是贺仇寇、田骞和刘三根联名上奏,他们报告,接到监纪同知方尧相随从的急报,方尧相及随从遭到了富顺、荣县的盐商围攻殴打。三人决定,趁机出兵富荣,顺手将路上的内江、隆昌、荣县等地控制起来。事态紧急,机会难得,他们三人不得不边行动边奏报。

    目前他们进军极为神速,已经占领了内江、隆昌、荣县等地。去年底献贼分兵肆虐川南,荣县知县孙光烈被献贼虏去,不知所踪;南溪知县朱由援跳城出逃;隆昌知县杭为箕弃城而走。汉阳人秦民汤刚刚到任荣县令,闻王府军到来,他于城门外泪涕直流,长跪拜舞,口称“臣恭迎王师!世子千岁千千岁!”

    这时又有一个小太监出现。他禀报,巡抚廖大亨和巡按刘之勃在承运门递本求见。

    抚、按同时求见,多半与盐商暴动之事有关。朱平槿暂停了朝会,决定先见了两人再说。

    “说曹操曹操到!”朱平槿感叹道,或许这正是包揽盐税的好机会!

    注一:据万历四十四年户部尚书李汝华的记载:两淮岁解六十八万有奇,长芦十八万,山东八万,两浙十五万,福建二万,广东二万,云南三万八千,各有奇。以上合计1168万两。四川、陕西解往边镇的盐课银额,合计约112万两。

    崇祯皇帝在崇祯三年也想整顿盐业,但很快失败。

    所谓“纲盐制”的内涵是:每纲盐引为二十万引,每引折盐三百斤,或银六钱四分,称为“窝本”,另税银三两,公使(运输)银三两(官府白收),共计六两六钱四分,折合盐价约为每斤二十二文。请注意,这只是盐引这种以盐为抵押品的特殊有价证券的官方价格。有网文将其直接认定为官方盐价,大错特错。

    注二:没有查到明末四川盐产量的数字,所以响木不负责任的参照了顺治八年的数字。但明末四川的主要盐产地,依然是川东盐泉。清初,四川井盐业迎来了爆发式增长,到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川盐收购量已达5000万斤。明末清初四川人口大减,本省食用绰绰有余。

    但上述的“爆发式增长”,是以明末数据为基础,还是以清初数据为基础,是产量迅速恢复还是真正意义上的增产,响木所见的所有史料均含混不清。响木个人倾向于后者。

第二百八十四章 盐业包揽(二)

    蜀王府端礼门前的御道上,两顶官轿一前一后,正通过棂星门,急匆匆向蜀王府的正门端礼门赶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前面轿子里是四川巡抚廖大亨、后面轿子里是四川巡按刘之勃。两人联袂求见,自然是因为富顺、荣县盐商暴动一事,但是廖大亨还有些别样的想法。

    在一次战斗中,斩首超过三千五,俘获两千,并阵斩贼酋两人,这在廖大亨的记忆中,那是自崇祯年以来可以与左平贼(左良玉)军事生涯的顶峰——玛瑙山之役相当的一次巨大胜利。更可贵的是,护商队是在仅有千余兵力的情况下,对阵两股土暴子共计六七千,以寡击重,以少胜多!

    张奏凯那数百官军和盐丁的损失,被廖大亨自动忽略了。廖大亨想着想着,便忍不住笑出了一排白净的牙齿。好在这是在轿中,没有属官下人看见。

    “看来朱平槿这小儿当真有些名堂!”廖大亨兴奋地想。

    昨晚,刘之勃拿着他儿子刘文郁的家信,风风火火跑到廖大亨宅中,告知了他护商队在长平山大捷的消息。刘之勃当然不知道廖大亨与朱平槿已经狼狈为奸,消息比他早了半天。刘之勃兴奋之余,献宝一般把信中的文字高声朗读了几段。

    “看来,这就是命中注定的气数啊!”廖大亨浮想联翩。

    这几天,除了收到朱平槿关于护商队大败土暴子的情况通报,他还通过刘镇藩的一份私信了解到了河南战场的一些最新局势。前四川巡抚,现陕西三边总督傅宗龙标营里的川兵将领写信给刘镇藩道,傅宗龙和杨文岳正逼着闯贼出来与他们决战。他们这些四川将领都很害怕,担心回不来,希望届时刘镇藩能看在多年同僚和战友的情分上,照顾他们的家属。

    “傅宗龙若败,闯贼必转攻开封,则开封危矣!开封危矣,我廖大亨亦危矣!”高兴之余,廖大亨突然担心起自己来。

    皇帝一心在朝臣中寻找杨嗣昌那样可以倚重的国之干城。他先选了前兵部右侍郎、秦督丁启睿,赐给他杨嗣昌的全部头衔和仪仗,也就是全部的权利。谁知丁启睿是个十足的庸才蠢材,不仅手下的武官们对他爱理不理,而且湖广的文官采用了不给粮、不给船的办法,让他装了一肚子的马肉狼狈滚出省境。对于丁启睿,据说皇帝已经很失望,正在物色新的督师人选。傅宗龙虽然“朴忠”,不讨皇帝喜欢,但是他打仗还是可以的,因此也是督师后备人选之一。傅宗龙若败,自然要处分,那说不定这个倒霉的差事就要落在刚打了胜仗的自己身上。

    “得找个机会把功劳推掉!最好再来个自请处分!最起码是功过相抵!”廖大亨做出了决定。可是这功劳这么大,如何才能推掉呢?又推给谁才合适呢?朱平槿、还是陈有福?他没有想好。

    巡抚廖大亨想犯错诿功,巡按刘之勃却没有廖大亨那样多余的好心情。他现在全身紧绷,脑门冒汗。他有心催促轿夫走快些,可是廖大亨的轿子在前面挡着,他的轿子也不好超过去。

    本是想干件好事,既查处了贪官,整肃了四川官场的贪鄙风气,还可为空空如也的四川藩库弄回来一笔银子,如同抄家傅崇奇一般。

    只是可惜,上官的急躁使下官举措失当。

    方尧相一到富荣盐场,立即封账清查,并将与傅崇奇有关联的官员收监关押。那些千疮百孔的陈年烂账如何经得起细查?那些官员和盐商又有几个是干净的?一查之下,几乎所有的官员和盐商都有偷逃税款、私自出盐的问题。

    私自出盐,形同贩卖私盐,按大明律是可以砍头的,这下捅了马蜂窝。盐商先是行贿来软的,结果不成;接着是恐吓来硬的,结果又不成。有几家盐商的主事人已经被抓了,而且动了刑。其他盐商人人自危,干脆停业以示抗议。盐工和灶户一下没了生计,又被别有用心的盐商一撺掇,便有了近日骚乱之祸。若是方尧相作为朝廷命官,把命丢在了富荣盐场,这件事便闹大了,谁也遮不住!

    “为什么!”刘之勃愤愤不平地想,“那些盐商似乎还非常的理直气壮!方尧相最后一份报告中说,那些盐商拿着成叠的引票,要求朝廷兑现。可他什么也拿不出来。盐库里空空如也,连地上的灰尘也扫了干净;盐商拿着纲盐的章程,背诵着朝廷官员的承诺,诅咒他、讽刺他、哀求他,与他辩论,与他争执……事有因果,理有曲直,皆可付诸于公论,可是人人怨声载道!为什么?难道出错的真的是我,真的是朝廷的规矩?”

    刘之勃想着,曾经坚如磐石的信念越发动摇了。

    ……

    秋日的上午风清气爽,渐渐带了些凉意。朱平槿暂停朝会,留下郑安民和程翔凤,在承运殿召见了廖大亨和刘之勃。

    相见礼毕,朱平槿赐茶赐座,没等廖大亨和刘之勃两人开口奏事,郑安民先将长史司关于长平山大捷讲给两人得知。待他们听完,朱平槿立即谈起了他的想法:

    “本世子劝捐募饷,输护卫、庄丁、家奴于营伍,有厚望焉。陈有福、罗景云及护商队千余官兵,奋勇杀敌,挫敌锋于长平山,大涨我天兵军威,本世子极为欣慰!如今贼酋姚玉川、杨秉胤之首级传诸川北各州县,所到之处,官民无不喜形于色、奔走相告,民心所向,昭之日月!今日《复兴报》首发号外,百姓争抢,只为先睹为快。本世子还收到数百份请战书。请战之人,有宗室、有书生、有庄丁、更有左护卫将士。以此观之,护国安民,剿灭土暴子,诚为顺民意、得民心之举!我大明广有天下,更有天意庇佑,何愁流贼不灭!”

    世子上来先打气壮胆,表面听着是官场套话,刘之勃和廖大亨却产生了不同的解读。

    刘之勃认为,世子一定听到了些悲观丧气的论调,故借此提醒在川官员,在国家危急存亡之秋,只有精忠报国,那才是臣子的本分。

    廖大亨却想得更细一些。中原官贼大战一触即发,宁锦明虏之战胜负不知。世子或许有了些别人还不知道的消息,因此提前吹风,让他们有些心里准备。

    然而解读虽有不同,但他俩都知道,世子的开场白只是铺垫,下面还有实质的内容。

    “刚才两位大人已知,长平山一战,护商队阵亡三十七员,重伤九十一员,轻伤无数,就连营部参谋刘文郁,也被铁子击中右胸。好在有铁甲护体,这才没有大碍……”

    世子主动谈起儿子,刘之勃连忙站起来致谢,却被世子用手势压住了:

    “护商队不仅人员伤亡巨大,而且粮饷、火药、铁子等军资消耗殆尽,亟待补充,因此短期内已无力再战!两位大人来得巧,正好议议此事!”

    皇帝要求限期收回巴州,那么四川有再大的困难,也得出兵去打。廖大亨今日前来,除了盐商暴动的事情,也想让蜀王府一起出兵巴州。他的预定计划,是采取四路围攻之策,副将刘镇藩部出利州卫、百丈关,从西往东攻击;楚军参将莫崇文部出达州,从东往西攻击;楚军副将张奏凯部出保宁府,经渔溪攻击;护商队出仪陇,直攻巴州。潼川州的楚军参将贾登联部既然与蜀王府勾勾搭搭,不如让他们也出兵两三千人,进到南部县附近,作为战役总预备队。预备队配置在南部县,那么进攻主力自然就是携新胜之威的护商队。从仪陇县进攻巴州,只有不到两百里路程。

    可是世子一开口,就封住了廖大亨的嘴,而且廖大亨知道,世子的话句句是真。

    刘文郁信中的内容不仅毫无保留地证实了世子所言,而且讲明了护商队其实胜得非常艰难。若不是林言在最后关头起爆了世子在几天前刚送来的三百斤火药,炸垮了土暴子的军心战心,说不定护商队还会伤亡更大。刘文郁信中道,土暴子两千余人突施声东击西之计,突然转向正面突贯冲击护商队的阵地,前沿工事已经毁伤殆尽,个别土暴子甚至冲入了阵地。刘文郁和护商队全部军官一样,都列阵于行伍,准备与土暴子白刃相交,殊死一搏。还好装在棺材里的炸药没有受潮,装在竹管里的引线也没有受潮,惊天动地一声巨响,把土暴子的胜利希望全部炸飞。

    怎么办?廖大亨的脑筋急速开动。

    世子是真的不想参与巴州进攻,还是以此为借口,让省里再出点血?要出血,钱粮那是没有的,火药可以匀出三千斤。当然,这是太少了。可除此之外,省里还能拿出哪些东西呢?包揽?

    廖大亨还在开动脑筋,刘之勃已经率先开口了:

    “下官此来,是为奏报世子两件要紧之事。一为富荣盐厂刁民暴乱,扣了朝廷命官方尧相。下官奏请世子,出兵富荣,救回方大人!二便为这盐税。下官奏请世子恩准,由王府包揽蜀地盐税!”

第二百八十五章 盐业包揽(三)

    富荣盐厂(注一),即朱平槿前世因盐而兴的城市自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自贡地区开采地下卤水的历史十分悠久。《华阳国志蜀志》中明确记载,富顺县城里便有一口古盐井,名叫富义井,开凿于东汉。

    嘉靖年间,荣县大公井因为产品质量上乘,向京师上贡了井盐,所以改名为贡井。在这口贡井旁边,人们又陆陆续续凿出了许多口盐井,此地于是繁华起来,遂称贡井镇。富顺县的富义井在崇祯年间已经逐渐枯竭,但人们又富顺县荣溪河畔发现了新盐泉,遂称自流井。此后自流井地区的盐井越来越多,数量逐步提升。富顺自流井与相邻的荣县贡井,两地遂合称“富荣厂”。

    四川的盐井大体有个规律,即打得越深,那么提取的卤水盐含量越高。七八十丈是淡盐水(草皮水),百二十余丈是黄卤,二百六七十丈是黑卤。运气好的盐井,除了卤水,还可能打出能够替代煤炭、柴草煎卤的天然气,甚至是石油。但天然气的出气量与井深也有关系。一般来说,同样是打得越深,天然气越旺。

    为了提取质量更好的卤水,赚取更多的利润,人们不断筹集资金,加大投入;汇集能工巧匠,改进打井技术。由数百根杉木扎成的天车越来越高,**寸碗口直径的盐井越来越深。

    复杂并具有决定作用的凿井技术,已经全面采用了冲击式顿挫法。沉重而锋利的刃具夹在竹端,向地下轮番冲凿成孔。成套的专用工具被开发制造出来,凿井的方法基本成熟,并实现了程序化——先是开井口,选好井位开挖,一直挖到岩石层,垫石圈以与地平。然后锉大口,用鱼尾锉向基岩冲击,直至到无淡水渗出的坚硬岩层为止。用吞筒扇泥清孔,下木竹护住井壁,依次而下,上与地平。最后是锉小口,换用银锭锉等小直径铁锉,向富含卤水的岩层凿进。随锉随扇泥,所扇之泥详加记录,永久保存,作为以后修理井身和另锉新井的参考。

    ……

    富顺自流井与相邻的荣县贡井两地,相隔仅有十里,却分属于叙州府富顺县和嘉定州荣县。原来两县中间有税卡拦路,卤水和柴草运输十分不便,所以四川盐科提举司在富荣盐厂设了个分司,由一名盐科提举司从九品吏目坐镇,统管收税缉私诸事。

    莫要觉着一个重要的产盐区,只放着一名微末小官当家,未免有些不严肃。可四川盐科提举司的衙门在成都城里,总共只有从五品提举、从六品同提举、从七品副提举各一人,从九品吏目若干。能在一地专设分司,并放着一名带品级的正式文官坐镇,已经表明上官的高度重视了。犍为盐场也有一名吏目,但是川北的南阆盐场、射蓬盐场,连派驻吏目的资格都没有,都是世袭的吏员当家。

    明朝的士大夫对此奇怪现象曾戏虐称:官流徙而吏封建!

    贡井镇里中心一座青砖大宅,大门紧闭,门楣上刷着白灰,写着“盐科提举”四个黑色大字。

    这里平日大门外总有盐丁驻扎,对着那些不开眼的盐商吼上几句。如今谁还肯做这傻子,把自己的脑袋往暴民的刀口上撞?盐丁多已逃散,只留少数几人还呆在宅子里,无可奈何地等待命运的宣判。

    大宅之外,几千衣食无着的盐工、灶户,正提着他们平日劳作的工具,将这座宅子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的老婆、娃儿,都挤在人群中。远处高高的井架上,有人在监视宅子里的一举一动,等待富荣盐厂第一大盐商王大官人与那乱搞的方大人谈出个结果。

    这些盐工灶户压根不想与朝廷和官府为敌,毕竟产了盐,不管是正课还是余盐,都要拿了官府的准票才能行销远方。他们也知道,那些背后撺掇的盐商同样不想与朝廷和官府为敌。若他们没有与官府勾结压低灶价,抬高盐市,甚至税赋转移、私自出盐,盐商哪里来的巨额利润?

    这方大人据说是个清官,一两银子的贿赂也不肯收受。只是这个清官的头脑太简单:大明朝三百年盐厂的一本烂账,如何能够在一朝一夕理清?若要比照那本烂账,将若干年的盐税一并补了,那些巨额的盐税最后还不是有一大块要分摊到自己的头上?

    这些盐工灶户就这样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宅子的大门打开,里面的官爷能够出来讲句宽慰人心的好话,说你们各自散去,盐灶照常生火,盘车照常转动,井口照样出卤。可就这样一直等到日头正中,那扇黑漆大门还是一言不发,动静全无。

    这时,人群中突然开始骚动。

    在大多数人还对什么情况泯然无知的时候,一名坐在房顶上的人声嘶力竭地惨叫起来:“官军来了!”

    ……

    朝会之后第二日,朱平槿、罗雨虹率廖大亨、刘之勃、郑安民等蜀地文武高官到东北角的昭忠祠,祭奠在长平山等地阵亡的官军将士。浩浩荡荡的祭祀场面,不仅吸引了省城市民的围观,也吸引了很多驻扎在昭忠祠旁北较场进行训练的士卒。

    朱平槿在祭文中,高度赞扬了牺牲者是“身虽死而精神不死”,重申了对护商队阵亡受伤将士“伤有养、死有葬”的庄严承诺。在祭奠仪式后,朱平槿还亲切接见了祠堂的管理者,向他们捐助了一千两银子,感谢他们将商庄两队的将士灵牌供奉于祠中,让英灵永享香火。

    祭奠仪式结束,蜀王府的车驾便浩浩荡荡回府。只是车驾中已经没有了朱平槿的身影。他易服乔装,带着遮脸的口罩,陪着老婆视察东门外的四川机器局。

    四川机器局的新厂尚在大规模基建之中。

    在一个土砖围成的大面积空地中,三座有顶无墙的简易厂房已经伫立起来,后面还有五座正在夯筑地基。

    空地上尘土飞扬,木料堆积如山。许多工人来来回回忙碌着,将一根根沉重的木料从山上放下,又将它们剥皮,锯成一块块木板。两座厂房已经投入生产,一座在备料,地上有成堆的方料;另一座在组装成品,地上摆放着成排的打谷机、吹风机、纺纱机和织布机。

    朱平槿得意地在老婆耳边呢喃:“看看,这就是规模化、集约化大生产的威力!”

    “乡镇企业的格式!”

    罗雨虹嘴巴一撇,十分不屑:“这样太落后了!厂房顶上得有天车(行车)吧?厂房和厂房里面之间要有轨道运输吧?木料加工,全靠几百人拉大锯,这怎么行?至少要有手摇脚踩的圆盘锯床和刨床吧!不行!后面五座厂房的设计要升级!这儿不是号称机器局么,怎么全是玩手工!”

    ……

    交代了杨能,两人同坐一顶大轿回城,朱平槿便向老婆关心起盐厂之事来。

    “傅管家和李师爷给我说了一堆的朝廷盐法!那个开中制,盐商运粮到边疆,换来引票,然后回来拿引票换盐,又是一大堆的手续,一道手续交一道钱,鬼知道这些钱到那里去了。想着就很复杂的样子,想不到你们朱家的祖宗挺会玩的。”

    “那个袁世振的纲盐法怎么样?你的评估如何?”

    “纲盐法?”朱平槿的老婆嗤一声笑出来,“那就是朝廷特许的一种商人世袭专卖制度!名单上的人可以玩,名单外的人永远不能沾边!你们朝廷里怎么还有这样的蠢人,为了临时找几个小钱,竟然出卖长远的权益!”

    朱平槿不高兴了:“什么你们朝廷我们朝廷的!”

    罗雨虹毫不顾忌朱平槿对大明血浓于水的朴素情感,坚决反驳道,“怎么不是?朝廷管盐的官员亲自夹带私盐,怎么可能查禁私盐!私盐一多,食盐专卖还怎么搞!朝廷对灶户的控制,更是莫名其妙。竟然子子孙孙只能煮盐水,除非他能考上科举!人力资源不能自由流动,如何发展市场经济?盐官拼命盘剥盐商,千方百计打启发要贿赂,盐商们为了挤进纲盐的名单拼命行贿。纲盐一搞,你们朝廷的税收没增加几个,每引盐(三百斤)的印价却由天启五年的三两八钱一跃为五两六钱(注二)!”

    “那么我们怎么搞?”

    罗雨虹摇摇头斩钉截铁:“没法,烂到根上了,只有推倒重建。我准备用以前用过的老办法。”

    “统购统销?”

    “对。统购统销!在自贡釜溪河边的码头搞个仓库。所有的盐生产出来一律卖到我们这儿,然后由我们包装后再卖出去。一包五十斤,是男人都能扛动。一进一出的差价,除了包装和仓储费用,剩下的就是税收。井口不能专营,现在产量不足,我们还要鼓励私人投资,我们自己也可以投资。不过听说打口井可贵了,浅点的几千两,一两百丈深的要上万两。你能不能学学一休哥,开动脑筋,改进下工具?”

    朱平槿没有被老婆的跳跃思维牵着走,他只管发问。

    “既然私盐猖獗,那你如何打击私盐?”

    “抓!你们大明法律的老办法,杖一百,徒三年;有军器者,加一等;拒捕者,斩;犯罪工具并入官。有法可依,有法必依!”

    “我怎么觉得你今天说话有点像我的风格?”朱平槿问老婆。

    “是吗?”罗雨虹拖长声音反驳:“我没觉得。不过我倒觉得你在怀疑我的能力!”

    “我不怀疑你的能力,我觉得你是做贼心虚!”

    “你才做贼心虚!”

    “反弹!”

    ……

    刘之勃昨日求见,出乎意料地主动提出让朱平槿包揽盐税。

    理由是护商队已经占领了南部盐厂,如果出兵营救方尧相,还会占领富荣盐厂。这样,四川三大盐业基地占领了两个,为蜀王府包揽奠定了很好的基础。说话间,刘之勃明显流露出一种情绪,那就是他已经不再相信通过正常的渠道能解决盐政弊端。他或许认为,通过一种非常规的、容易引起争议的方式,能够快刀斩乱麻,一次性地将三百年积弊一刀斩断。

    他把希望寄托在了我身上,这说明他和一部分不甘心沦亡的有正义感的官员,已经把宝压在了我身上。这说明在江鼎镇之流以外,另一部分人也开始行动了。这可是个好现象。

    可是盐业包揽,牵扯了太多人的利益。远的不说,省里的高官们就没有份了?若不然,管税收的官员为何不一起求见?为什么是刘之勃率先开口而不是廖大亨?蜀王府一包揽,他们的财路全部断了。他们不恨死我才怪,说不定还会像张继孟一样找我死磕!怎么办?让他们每天一封举报信寄往中央?

    轿子在颠簸,吵完嘴的老婆在偷窥窗外。朱平槿想,自己为什么会对刘之勃的提议不置可否?是在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还是本能地回避盐业包揽所必然带来的风险?

    “世子爷、罗姑娘,合江亭到了。要不要在亭内歇歇脚、喝盏茶再走?”秦裔的声音在轿外轻轻响起。

    合江亭是前世朱平槿与罗雨虹拍结婚照的地方。

    “好呀!故地重游,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罗雨虹一听大为高兴,她的小资情调又发作了。

    “也好!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朱平槿冷冷回道。

    注一:由于资料散佚,明末四川盐业的的详细情况未能考证。但是,就清初资料上看,富荣盐场在清初的市场地位尚不如南(部县)阆(中县)盐场。富荣盐场真正的黄金岁月,是在清中期开始的。

    注二:黄仁宇的《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中明代盐价涨至每吨56两(每斤28文)的说法,不知来源何处。但如以黄先生数字推而广之可能不妥。每斤28文钱,既不至于爆发全国性的盐荒,老百姓也不至于吃不起盐。因为盐价的组成中,每引的印价仅是盐引这种特殊有价证券本身的价格。上文注释中,已经计算了纲盐法下每斤盐的基础成本为22文。现有各种明代文献中反映出,无论是盐商的提货价、还是食盐的零售价,都远远高于这个数字。而且盐价在不同时期,不同地方,差异极大。《续文献通考征榷、盐铁》中称,晚明一斤盐曾至三至四钱白银(300-400文),看来有可信度更大。

    关于食盐生产成本,晒盐法生产成本极低。据福建漳浦县志,贵时为每斤000025两, 贱时为每斤0000125两,也就是说四到八斤才值一文钱。四川井盐因为投资大,成本要高得多。

    顺便说一说这本《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响木用了很多时间来读这本英翻汉的书,发现书中用很多的事理来论证了一个谎言:明代税收过轻。这说明两个问题:

    第一,书要多读,一知半解会闹笑话的。骗一骗老外可以,反正他们能读懂古汉语的人少之又少。骗中国人嘛,只有那些傻瓜才会上当;

    第二,只有微观的分析,没有宏观的把握,同样会闹笑话的。20%的所得税外加五险一金没有造反,3%的农业税会造反,岂非咄咄怪事?

第二百八十六章 战略提速

    崇祯十四年十月正朔(初一)清晨,在省城的蜀王府官员再次朝服齐聚承运门外,等待世子传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只是今天没有朝会,只有一份世子的旨意下来,对几天前的朝会做了正式的结论。

    郑安民拿着一份今天刚上市的报纸下了轿,又碰到了一身襕衫的洪其惠骑马赶到。

    两人联袂走远,洪其惠突然小声提醒郑安民:“郑大人,世子和罗姑娘虽说有时也会乘轿,可是他们都不太喜欢,说人骑马尚可,人骑人太不人道!”

    “喔,本官倒真疏忽了!”郑安民连忙拱手称谢。他确实大意了。世子不喜坐轿而喜骑马,这他早知道。原来只是觉得世子年轻,贪图眼福,不喜欢闷在矫中,谁知还有这个讲究!联想到世子在管府事之后,授意青联会的学子们写了几篇关于“仁政”的文章,发表在复兴报上。看来世子不仅仅是嘴上说说,更是要身体力行了。

    “洪大人,今天这个报纸看了吗?”郑安民打开复兴报头版,把上方大大几排黑体字展现在洪其惠面前。

    洪其惠一见连忙拿过来,停下脚步看起来。须臾间他就摇起了头:“想不到,万万想不到,政研室果真一语成谶(chen)!两个总督、三个总兵、四万人马,就这样在丢在了项城!傅督身死,国家又少了一员正臣!河南危矣!”

    “左军可以援豫么!”郑安民微笑道。可他想想后也摇摇头叹息道:“可惜了傅督标营里的那些川兵!若是加入护商队……哎!”

    ……

    秦裔站在承运殿门前的台阶上,向站在平台上的官员宣读了朱平槿的旨意。旨意内容不复杂,主要是宣布几件事。

    首先宣布蜀王府的文武统御机构和属官的调整。

    文官方面,长史司依然保留,新设蜀王府政务司,两块牌子一套人马。

    长史司原下辖之所有机构,典膳、奉祠、典宝、纪善、良医、典仪、工正诸所一律保留,各级官员一律留任。

    主要职能划归新设立的政务司。总理郑安民兼,主抓全面,分管王府对内对外对上之事务;副总理李崇文,分管王庄、农业及水利、道路设施建设;副总理洪其惠、分管财政、金融、工商、税收;副总理兼化夷部部长高安泰,分管蛮夷土司事务。

    政务司下设办公厅、民政部、财政部、警察部、工商部、农业部、建设部、教育部、宣传部、化夷部等九部一厅。办公厅主任典簿王彬兼(正营级);民政部部长郑安民兼;财政部、工商部长洪其惠兼;农业部、建设部部长李崇文兼;警察部部长审理正贾继昌兼(副团级);教育部部长舒师傅兼;宣传部部长孙洪兼;化夷部部长高安泰兼。

    政务司新设之后,长史司的职权大部分被转移。原来的长史司文官,若没能在新的政务司兼职,那以后就只能在王府这个小天地里打点杂。在场原王府长史司的文官们可不是傻子,个个明白了世子的用意。他们面面相觑,开始各自盘算。

    最后悔的王府官,莫过于工正所的王工正。世子当众点他主持火器局,结果他脑袋进了水、猪油蒙了心,把一个团级待遇给硬生生给推掉了。现在只能守着正八品的俸禄过活,相当于一个排级待遇。他婆娘一提起这事,就要用猪的某个器官形容他一刻钟。他也曾经试图做些事情来挽回,比如亲自上阵,带着首饰作的工匠为世子制作了一件锁子甲。世子和罗姑娘倒是很喜欢,在他献宝时还当面表扬了他“用心”。但世子只是让他组织大规模生产铁丝,却没让他大规模制造锁子甲,让他有些摸不准世子的心思。

    武官方面,参、监两部的机构不变,增设总后勤部,全面分管军队后勤供应保障事务;增加了一个水军指挥部,指挥江面上的那几条小船。

    后勤部长王昆山兼(副团级),第一副部长吴泰(正营级)、副部长李立(正营级)。总后勤部下辖预算局、火器局、军医、军马、各兵器作坊、独立第一辎重营等部队。

    大明朝官制,以文制武,几乎军队事情的方方面面,都由文官控制。控制的程度之深,远远超过了前朝两宋。在中央层面,吏部管着武官的任命;户部管着钱粮和兵役;兵部管着作战和铨叙;工部管着兵器制造。所有与武事相关的,基本与武官不相干。武官们除了挥刀弄枪,基本上丧失了对军队的管理权。永乐皇帝御驾亲征北边草原的蒙古残余,户部曾抛开一切事情,全力为大军供应粮草。但是崇祯年以来,由于战事不断,家丁盛行,军队的将领日渐跋扈,在朝廷对军队的诸多控制手段中,后勤的制约地位更为突显。可是军事后勤与民用供应大不一样,两者混为一谈,是要吃败仗的。让文官们抛开正事,来干不熟悉的军事后勤保障,他们未必能将事情做好。这次朱平槿将文武分开,没有执着于文武官员的身份分野,而是从事情本身的性质来着手解决。他的三总部,用的还是有文化的读书人。

    水军指挥部,还只是一个停留在旨意中的机构。具体人员和编制,自然会另行规定。

    王府的文武统御机构,除了健全编制、充实人员以外,还特设了两个文武交叉任职的非常设委员会,分别凌驾于政务司和三总部之上。一个叫做蜀王府政务委员会;一个叫做军机委员会。

    政务委员会由政务院正副总理和参、政、后三部主官、程翔凤和秦裔组成,郑安民任主委;

    军机委员会由政务院总理和参、政、后三部主官、贺有义、宋振宗、宋振嗣、罗景云、程翔凤和秦裔组成,舒国平任主委。

    这两个委员会的主要任务,不是决定和处理具体事务,而是作为朱平槿的在政务和军务两个方面的助手和参谋,参与某些全局性、战略性的重大问题的讨论或决策。并通过这种讨论或决策,统筹协调文武之间的各种事务与分歧。

    两个委员会一文一武,一政一军,组成人员大体相当,却又有些微妙的差别。听宣旨意的人们莫不猜想,这大概就是以后参加朝会的人员名单了,加上直辖于世子和罗姑娘的宦官机构承奉司、世子办公厅、政策研究室、审计局和警卫营,蜀王府的班底终于齐全。

    王府文武机构,可简称为两委两司三总部,比起京师的六部九卿五军都督府,已经不遑多让。可蜀王府治理体系又有放眼四海而不多见的鲜明特色,那就是:

    男女当家,阴阳共治。

    ……

    统御机构的变化之大已经出乎于意料,但比起王庄和护庄队的大规模扩张计划,只能是小巫见大巫。

    世子旨意强调,到明年即崇祯十五年底以前,必须在四川承宣布政使司下辖的成都、顺庆、保宁、重庆、夔州、叙州、龙安、马湖、遵义九府(不含四个土府);潼川、嘉定、雅州、邛州、眉州、泸州六直隶州、十五散州、一百一十一县遍设王庄。

    新建的王庄,依然起着蜀王府势力扩张急先锋的角色。对于那些护商队暂时较难进入的府州县,要通过一切形式,比如土地投献、荒地开垦甚至是土地购买的形式进去。只要王庄进去了,立即一庄一队庄丁。蜀王府在当地的军事力量就有了依托,并能借此生根并壮大起来。

    旨意指出,四川巡抚廖大亨已经非正式明确表态,只要地方府州县支持,王府便可包揽地方税收。地方府州县不同意,廖抚也可以利用手中权力和影响力来促成其支持。因此,新建的王庄与以前的王庄增加一点职能,即要负责联系协调地方各级官府,促使他们同意蜀王府包揽当地税收。若能争取到当地官府的支持,则按照“一刀切”新税制原则,以官府的名义,对地域内的所有士绅和百姓征税。

    在宣布了王庄建设的总体目标之后,旨意进一步明确了蜀王府在四川各重要地区的文武领导机构和人员。

    设立川西、川北、川南三个军政委员会,每个军政委员会又分为民政和军事两个组,各有侧重。川西军政委员会设在成都,郑安民为主委,宋振嗣为副主委;川北军政委员会暂设于射洪,李崇文为主委,罗景云为副主委;川南军政委员会设在泸州,贺有义为主委,宋振宗为副主委。

    在王庄方面,新设立绵潼、顺庆、保宁、简资、叙府、重庆、夔州七个总庄。总庄之下,以县为单位设立大庄。每个总庄附设护庄总队,每个县庄附设护庄大队。

    绵潼总庄头分别为李崇文(兼)和邱瑞光,下辖潼川州北部的中江、射洪、蓬溪三县和成都府所属绵州各县。绵潼护庄总队副总队长由王大牛调任,正、副监军为李崇文(兼)和邱瑞光。

    顺庆总庄头为江鼎镇和李四贤,下辖顺庆府十县;保宁总庄头为贺永年和李俊英,下辖保宁府十县。顺庆府和保宁府因在剿贼前线,所以护庄总队暂时合二为一,并受护商队第四团指挥。下辖顺庆十县和保宁十县的护庄大队,总队长贺仇寇、副总队长贺永年,监军为罗景云和李四贤。

    简资总庄头为田骞和舒国志,下辖成都府的简州、资县、资阳县、内江县、隆昌县,潼川州南部之遂宁、乐至、安岳三县,嘉定州之荣县、威远县,叙州府之富顺县,共一州十县。简资总队副总队长由独立一营营长刘三根兼,监军为田骞和舒国志。

    叙州府总庄主和护庄总队的副总队长都由伍元康担任,洪其仁调任副监军。

    重庆府和夔州府的总庄主是朱平槿的舅舅邱子贡暂代,魏辰调任副总队长。王竞则接替了魏辰雅嘉护庄总队副总队长的职务。

第二百八十七章 脱困之谋(一)

    承运朝会,确定了冉雨虹的政治权利,完善了蜀王府统御机构,宣布了王庄和护庄队的加速扩张,揭开了朱平槿保性命平四川战略调整的大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道幕布一经掀开,后面诸多精彩纷呈的新事务就一一暴露在观众眼中。它们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鲜活面目示人,顿时搅得四川的政商两界骚动不安。

    十月初的成都,时节已近寒露。北风刮过荒凉贫瘠的黄土高原,越过高大巍峨的秦岭巴山,让地处四川盆地之中的人们,感觉到了空气中的一阵阵寒意。

    巡抚衙门的后堂里,四川巡抚廖大亨、四川巡按刘之勃和藩司参政陈其赤三人正在吃茶议事。这三人,便是四川官场最核心的决策集体。

    自从接了圣旨,廖大亨这位领有兵权的巡抚,这些日子就一直忙着筹划对巴州的进攻。廖大亨给分布在川北各地的主客两军下达命令,要求他们做好一切准备,最迟不晚于在十二月初开始向巴州合击。

    当然,老于军务的廖大亨知道,他这些命令一发出,军队的将领们很快就会有回信,内容无非是要饷要粮草要军械要马匹,中间还会夹杂大段表功和叫苦的文字。若他不能对军队将领的要求做出合适的回复,那么今年底对巴州的进攻,将会与大明朝以前许多次军事行动的结局一样,变得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

    巴州不能按期收复,一旦朝廷追责,那些将领一点责任都没有,所有的责任全是抚按三司这些文官的,尤其是廖大亨自己。因为这些军队将领会辩解说,他们不是不想为朝廷尽忠,而是四川文官们故意拖延他们的军械粮草和军饷,弄得士兵们怨气冲天,军无战心!这些理由不仅很充分,而且大都是事实。朝廷对川北诸军的欠饷,短的几年,长的已经十几年,甚至二十余年,一直可以追溯到天启朝!

    藩司并非一点粮食没发。募集的营兵没有田地,不发就要饿死或者兵变。所以藩司只能是尽量东挪西凑,给士兵发一点救命粮。至于饷银、被服和军备,那就能发就发、能拖则拖。但这只是平日做法,不能用到战场上。朝廷要士兵流血卖命,那朝廷至少要补齐几个月的粮饷。这在士兵们看来,那是天经地义的。古语道,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看来,这次出征最大的问题依然还是粮饷。廖大亨权衡各方面信息,再次得出了这个头痛的结论。

    四川一省,崇祯十四年的税银要等到崇祯十五年二月才能征到。现在正值初冬时节,恰是藩库粮饷匮乏之时。粮饷不足,出兵必败。若是败了,朝廷即便有心袒护四川文官,他们也不会拿掌兵的将领们怎么样。况且现在当政的周延儒不仅不会袒护四川文官,多半还会借机发难,把板子重重打在廖大亨的屁股上。因此将领们的回信一收到,廖大亨便请刘之勃和藩司和按司主官过衙一叙。不出所料,藩按两司主官都借口生病没来,又把陈其赤这个少壮派给支来,说是全权代表藩按两司。

    虽说是少壮派,陈其赤的年龄也上了五十。他是江西崇仁县人,在四川任官多年,累官至四川参政兼川西道,熟悉四川财税情况。陈其赤身材矮小,但精力旺盛过人,属于每天走两万五千步那类。作为其精力旺盛的另一证据,是他特别善于造人。据说陈其赤初到四川任官,妻妾从人不过一车,如今其家人已至四十余口(注一)。如果将来他致仕经商,或许会开一家“其赤制药(注二)”。

    “……甘良臣、刘镇藩共出兵五千,贾登联三千,张奏凯两千,莫崇文四千。总计有一万四千人马。”陈其赤稍一回想,便把各处将领回文中报告的进攻兵力加了出来。末了陈其赤没忘记自己代表藩按两司,提醒抚按两位大人:“这一万四千人马,每月人吃马嚼,所需粮饷可不是小数!”

    “刘镇藩、贾登联和莫崇文都是出力的,也不枉本官栽培他们一阵,还为他们遮过风挡过雨!护商队也将出兵,陈有福那一千精兵,足可抵贼五千!本官与刘大人求见世子,世子已经当面允了。只是……”

    廖大亨沉吟片刻,脸色阴沉下来:“那张奏凯身为副将,出兵为何只有两千?从年初到现在,他养兵这许久,一直没有大战。前些日子他嚷嚷着没兵,本官便从叙州府和邛州调集精兵两千与他。到现在为何还是只有两千?既然他只能出兵两千,为何吃粮拿饷报的三千,还外加三成马军?如今他驻军阆中、渔溪一线附近,距离巴州城本是最近的。巴州城原是他的汛地,也是丢在他手里。守土有责,他不竭力死战,谁来为大军先锋?他之左有刘镇藩,他之右有护商队陈有福,他之后有贾登联。他位居中央,三面策应,奈何畏贼如虎!”

    廖大亨的脸色越说越难看,声音越说越尖利,眼见就要发作了。

    刘之勃对楚军向来没有好感,收到了刘文郁的信件后,这种恶感更逐渐发展为信任危机。廖大亨痛骂张奏凯,刘之勃迅速出声应和:

    “廖公,治军要严!国家危亡之际,对那些畏贼如虎趑趄(ziju)不前之将,定要依律重惩!本官之意,既要去信严斥,更要派官督军!”

    “刘大人之言,甚合本官之意!朝廷王法,正为此等人所设!”廖大亨控制住情绪,重重点了点头,“保宁府本有一守御千户所驻防,用不着张副将操心。令他所部全数移驻渔溪,参与进攻,不得在阆中城里逗留!”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将张奏凯所部尽数赶至前线,明指张奏凯,暗对张继孟。陈其赤想了想,自认为明白了廖大亨的用意,但他还是提醒道:“廖公、刘公,这保宁府可是川北重镇,万万不可闪失的!保宁千户所虽说有兵额千余,然经迭次抽调,如今不过徒具空壳,士卒不过百余,大将更是难觅。若是阆中有事,那些朝廷乌鸦……”

    刘之勃思虑片刻也道:“陈大人所言有理,请廖公三思!听小儿文郁讲,土贼熟知山川险要,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极善长途奔袭,打仗浑不怕死。阆中为军需粮草囤积之所,若是阆中有失……”

    廖大亨大气地挥手打断了刘之勃:“刘大人放心,阆中铁壁金汤,不是乌巢;土贼再强,也强不过曹孟德!本官早已定下方略,已令甘良臣调游击王朝阳部千五协防阆中。那王朝阳乃是川北老将,持重谨慎,曾与侯良柱一起血战百顷坝。他在阆中,阆中必不会有失!”

    既然正兵营老将王朝阳派驻阆中,保宁府安如泰山,刘之勃放了心。釜底抽薪,有王朝阳大军在后,张奏凯敢不拼命?陈其赤也放了心。

    刘、陈二人各有心思,却听见廖大亨颇为得意地说起了川军另一位将领:

    “游击杨展,文武双全。本抚早年一眼看中,识为将才,便推荐去武试。谁知果真便得了武进士回来!听闻杨展回报,他练的那一千精兵,已驻军百丈关(今旺苍县)。刘镇藩率奇兵营共两千五,为其后援。甘总兵刘副将皆荐杨展为西路先锋,直捣南江,断了土贼后路。此议甚合本抚之意!练兵之要,是打而不是练,要以战代练!

    那护商队便是明证!

    护商队原本都是些流民草标,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世子先领着他们在彭山打一仗,阵斩献贼余孽张光祖;陈有福又领着他们在长平山打一仗,杀了摇天动之子姚玉川和土贼巨酋杨秉胤。如今兵是越打越多,将是越打越强。不仅陈有福这等贫贱流民出落为一员大将,连刘公子文郁这等读书种子也敢上阵杀贼了!”

    以战代练,分明是世子练兵的法子。廖大亨窃为自己主意,真是无耻之极。可既然廖大亨说到刘文郁,陈其赤也不得不打听详情。廖大亨奸计得售,便大声将数日前他和刘按求见世子,世子称赞护商队参谋刘文郁在战场上临危不惧沉着勇敢的事情讲了。

    ……

    廖大亨故意在陈其赤面前重提此事,分明要借陈其赤之口,替自己儿子扬名。

    刘之勃知道,这是廖大亨在示好。他连忙起身,谦虚连连,但父子之间的亲情让他的内心充满骄傲。刘文郁虽是他的继子,但从小抱养,又是亲侄,早已视同己出。文郁打小文弱,这次从军上阵,刘之勃也是心下忐忑,时常夜不能寐。哪知初次上阵,便能杀敌立功!

    此次长平山大捷,王府长史司替二台衙门代拟了一份报功名单。

    这封名单可以说是一份皆大欢喜的名单。护商队被说成了蜀王府大力倡导,二台三司衙门积极襄助,雅、泸两州文武鼎立支持,王庄士绅百姓踊跃参与的产物。

    大帽子人人有份,具体的实惠也不少。名单上的文官有泸州判官高登泰、雅州知州王国臣、成都知县吴继善、成都推官刘士斗、监纪同知方尧相、射洪知县李允义、飞仙关巡检副使贺有义、泸州举人署江安知县舒国信等;武将有秦军千户署泸州卫事宋振宗、雅州守御千户所百户陈由富等;吏员和白身更多,简州书生王省吾、云南秀才、山西举人钱维翰、京师书生李茂权、保宁府典吏李坷等一大推人名,廖大亨的人、刘之勃的人、王府的人,人人都有份,唯独长平山一战的主角和功臣——陈有福、罗景云和左护卫出身的将领一个没有。

    刘之勃知道怎么回事。那蜀世子心机颇深,少数亲近之人放出去拿朝廷俸禄,真正的班底却留在自己身边,一人也挖不走。

    此番报功,刘文郁也在请功名单上,而且报了一个运筹帷幄,决胜疆场的奇功。立功事迹洋洋洒洒,如定出奇计,以护商队间道绕敌之后,直袭贼之中军,致使战局逆转等等,用了近百字的篇幅。军功首级一下分了十五个。

    大明军功,历来最重首级斩获。近四千土暴子的头颅,在南部县东门码头筑成了京观。过往船只,皆可近距观赏;更有两颗贼酋首级,传檄于四川各州县。这场大胜,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只要报功于朝廷,朝廷好歹会有恩赏。

    刘文郁资质平平,科场可能没有什么希望。可父子连心,作为父亲,刘之勃当然希望儿子有个前途。只是世子如此推功厚赏,让他心里非常不安。

    注一:有史料记载,张献忠破成都,陈其赤率家人四十余口投百花潭殉国。百花潭,应该就是今天的成都百花潭公园,在青羊宫旁。

    注二:向西安一家著名制药公司致敬。

第二百八十八章 脱困之谋(二)

    一番短暂的插曲后,三人回归正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正题要议出结果,依然绕不开粮饷。

    “……皇上督促我等用兵川北,下官算过,若以半年为期,士卒一万五,需军饷十四万两,军粮四万石;战马千余,需豆类五千石,草料五十万捆。如今藩库尚存银有王府赞助军饷五万两,去年留存田税两万余,盐税六千两,几个税卡征的商税杂项五万余,尚差饷银一万余两。

    至于粮食,更是不好筹措!

    下官遵藩按两位大人之命,令人查了邛、眉、汉、绵诸州仓屯,如今成都府丰宁二仓有存粮两万,邛、眉存粮一万五,绵州三千,汉州颗粒皆无。大人,成都丰宁二仓之存粮,宗蕃、百官之俸禄可全在里面,好歹要留下一些,不可全部……廖公,军无饷则自散……”

    说到粮食,陈其赤说话开始吞吞吐吐,廖大亨和刘之勃都知道个中缘由。

    国家承平无事,财计尚不至于短缺。战事一起,这账本上到处都是窟窿。

    陈其赤只算了出兵之后的军饷和粮草供应,还未计算出兵之前的欠饷补发以及出兵后的丧葬赏银、军械军马损坏补充维修费用。如果按惯例给各军补发三个月军饷,又是六万两银子。如果战事不顺,半年不能打下巴州,届时钱粮必然难以为继,只好撤兵了事。

    坐在上首的廖大亨和刘之勃,在陈其赤注视探询的目光中沉默不语,抚衙后堂中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刘之勃方才长叹一声打破了尴尬:

    “本官离京陛辞之时,也曾抱负满腔,想着既然为官一任,便要造福一方。谁知到了任上,方知国事艰难如斯,地方更是糜烂至此!本官现在越发佩服世子,若不是护商队在雅州、彭山斩杀献贼余孽张光祖,恐怕这川西南之地已经烽火遍地;若不是护商队在长平山大败土暴子,恐怕保宁顺庆两府已经血书求援了!”

    一股热气在刘之勃腹中积郁已久,终于从他的嗓门冲将出来。他越说越激动,索性站起来在后堂中来回走动,边走边说:

    “本官自幼苦读圣贤。孟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之之谓神(注一)。

    世子首倡护国安民、天下太平,川人趋之而实惠焉!敬天法祖,崇儒遵道,平暴安良,与民休息,发粮江南,赈济灾民。善、信、美、大之上也!

    谶语道,五百年必有圣人出。

    世子本是天家骄子,奈何天意弃之!如今蜀地万民遭难,岂非天意弄人!”

    这时,廖大亨和陈其赤惊讶地看到,刘之勃仰面向天,双拳紧握,两眼紧闭,大股泪水顺着坚毅的脸颊流淌下来。

    看来,傅宗龙和杨文岳在河南的惨败,深深刺痛了这位巡按御史的神经。而蜀世子朱平槿在川地的接连大胜,以及在各地各领域的成功改革,使刘之勃对朱平槿已经有了些盲目的信仰。

    按照亚圣的说法,善、信、美、大四种人之上,便是圣人和神仙了。

    而刘之勃刚才的悲戚,正是因为朱平槿出生在藩王世家,按照大明的祖宗家法,正常情况下他永远没有机会发挥他的才能,成为圣人!

    廖大亨和陈其赤面面相觑,交流了一下眼神,他们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掩饰不住的惊愕。

    刘之勃是朝廷派来监视地方的,监视的对象不仅包括三司和巡抚,也包括地方藩王。刘之勃的这种态度变化,到底是真情流露还是试探底细?

    对刘之勃真实想法的判断,关系到廖大亨与朱平槿两个利益集团的勾结,关系到朱平槿对廖大亨承诺的实现,甚至关系到廖大亨的身家性命!

    联想到刘之勃前些日子在王府主动向世子提及盐税包揽之事,又联想到姻兄关于刘之勃会后来居上的警告,廖大亨顿时警惕起来。好在世子当时顾左右而言他,没有立即表态,这件事还有转圜的空间。他立即决定,把准备好的方案抛出来,看看刘之勃的反应。

    陈其赤作为藩司参政而能代表左右布政司实际拍板,当然是因为他能得到廖大亨的信任。看到廖公向自己示意,陈其赤连忙起身劝慰刘之勃。刘之勃也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向二人赔罪,重新坐回了官椅。

    廖大亨装作非常感动的样子试探道:“刘大人忧国忧民之心,实在令老夫钦佩!粮饷虽然不济,可夺回巴州也是势在必行。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不如我等三人今日便议出一个好法子,既能筹足粮饷,保证前方将士之用度;又能抚定蜀地,不至于八面扰动、刀兵四起。如何?”

    两人都说好,陈其赤便首先跳出来出主意。他先明确指出,在明年二月前,四川藩库已经不可能筹足此次出兵巴州所需的粮饷了。要筹集粮饷,只能是两个地方,一是蜀王府,二是士绅。

    把两位上官的思路引到了这两个方面之后,陈其赤便开始尽力赞扬刘之勃提出的盐税包揽的主意。他道,只要世子同意包揽盐税,便可立即向蜀王府开口预支数万两银子和数万石粮食,以解当下燃眉之急。有了蜀王府带头,向士绅劝捐之事也才好办,所以能不能说服世子,那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陈其赤的办法,实际上就是刘之勃的想法,陈其赤只不过是表达一个赞成之意。刘之勃见陈其赤赞成,便疑惑地摇摇头道:“本官也是耳闻了一些雅州之事,这才贸然提出盐税包揽,谁知世子并不赞同!”

    原来雅州王国臣悠哉游哉便完成一州税赋征收的事迹,并非只有喜欢打听的江鼎镇一人知道,负有监察全省官员之责的刘之勃也是知道的。

    ……

    比起遍布王庄的成都府,比起劫后可以任意涂抹的仁寿县和彭山县,蜀王府在雅州的实际控制方式独具特色。那是通过对人的控制开始,又是通过对人的控制而实现。如在税制方面,与田骞提出的税收包揽极为接近。

    朱平槿借平乱之机,首先拿下了知州王国臣。控制了王国臣,罗雨虹和洪其惠便以雅州官府的名义,对大乱之后的雅州实行了严厉的税收征管。

    田土投献王府的地主和自耕农,王府与投献者自然按照一成和四成的比例分享租子,不用交税。可出于对土地的珍惜和对未来风险的防范,许多中小地主或者自耕农宁可选择税率更高的朝廷田赋,也不愿将田土所有者的名字改为蜀王府。

    蜀王府的投献政策遭到了广泛抵制,逼得洪其惠强力应对。他借口雅州新乱,延用了以前官府杂项的名目,在罗雨虹的提示下新创了治安管理费、城市建设费等新税种。同时厉行税收征管,任何抗税的士绅都可能被官府加诸各种罪名丢入大牢。

    官府杂项的诸多名目,立即填补了田赋实际税率与法定低税率之间的差额,实际税率接近一成五,比王府的一成租子略高。这个税率虽比朝廷法定税率高了不少,但因没有丁粮杂役附加等大头,也没有了过手抽份、卖粮换银、火耗成色等中间盘剥,更没有了请客吃饭、贿赂请托等额外花销,最终成本反而远低于过去。那些没法享受减免政策的中小地主,立即发现了新税法的好处,迅速对此表达了欢迎。夏粮征收时还有些骚动,待收拾了影响最为恶劣的张大户,秋粮征收时全州已经一片平稳。

    治安管理费、城市建设费是新税种,只对居住在城墙保护以内的城市居民征收。

    治安管理费按惯例在四个城门征收。单边收费,收进不收出,进去一个人头便征收三文钱。

    城市建设费按城内宅基地面积征收,一分宅基地每年征收三分银子。这个税种也是有依据的,因为京师在几年前便按房子大小征税,名曰间架税,也就是房产税。

    大明的城市居民,有官绅、商人、手工业者及其雇员、仆僮等类。这些人中一部分属于大明朝的中产阶级或富裕阶层,通过交税,住进有城墙保护的更安全的城市,他们是愿意的,也是交得起的。不愿意的,是那些收入极低的下层雇员和流民、叫花子。有收入的,生活成本的增加自然要转嫁到雇主或者交易链条身上。没有收入的流民、叫花子,逐渐被清除出城市。而那些需要频繁进出城市的市场小贩,则很快将他们的流动根据地选在了城市边缘地带。洪其惠不失时机在城市边缘修建商铺市场,租给那些小贩,让城郊结合部迅速热闹繁荣起来。

    雅州税收模式的成功,既是洪其惠的成功,也是王国臣的成功。

    王国臣与洪其惠早就谈好,收了税他便十取其一的公使钱,维持官府衙门的日常开销。收税他只需出出告示,盖盖公章,无需动手用脚,更无需劳神费力。躺着拿钱,天底下的好事莫过于此。

    上有所好,下必趋焉。

    王国臣在州城一搞税收包揽,产茶大县名山县立即跟进。荥经动作慢些,可一旦行动,态度比王国臣还坚决。知县黄儒干脆将大印奉还州衙,然后与荥经富商毕文昌合股,成了当地矿产生意的最大商号。荥经产煤产矿,王府征矿税,亦是十取其一,另征五分安全押金。芦山县的反应最慢,那知县兼之对临关巡检副使宁森被杀有些疑虑,所以直到刘道贞带着天全土司兵在县衙外叩门,这才知道什么叫做“天高皇帝远!”,只好交了印信,被邀请到天全城里做客,任凭王府的政策在芦山一县全面推开。

    ……

    雅州税收包揽的成功,像一个磁石,吸引了顺庆府的杜知府和江鼎镇等有心人的目光。也像一个榜样,让刘之勃等官员看到了解决税收这个老大难问题的希望。

    上南分巡道胡恒在给刘之勃的私信中,详细介绍了雅州的情况,明确点出了问题实质,那就是官府已经让渡了税收之权,而改由王府包揽。

    胡恒不仅建议刘之勃采纳这种无风险的好办法,而且引经据典论证道,朝廷包税之制由来已久。如万历以来,税关、钞关、矿监等处征税,都实行包税包赔制度。完成了多少没人管,但是交少了必须用私财补齐。

    胡恒还暗示刘之勃,如果官府让蜀王府包揽有政治上的风险,不如让蜀王府找一个私人商号来承揽。这样,就算有人借此挑事,官府也有个说法。

    作为一名责任心很强的官员,胡恒的信息和建议对刘之勃来说,无疑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认真计算了可以拿来包揽的税收种类,觉得田赋包揽对于蜀王府来说太困难。

    须知照现在的田赋标准,四川每年粮额近一百一十万石,加上杂项和三饷,共计约三百万两银子。平摊到四川田亩上,每亩地要承担二钱三分银子。再加上税收成本,王府很可能要亏本。贸然提出田赋包税,他担心四川文官群体难以接受,更担心世子会因为税额太高而当场拒绝,正好富荣厂盐工闹事,刘之勃便提出了在他眼中很有油水的盐税。

    可刘之勃未曾想到,世子对他的提议,并不感兴趣。

    难道税收包揽,明惠而实不至?

    刘之勃糊涂了。

    注一:出自《孟子尽心下》。孟子在这段话中,将人的人品分为了善、信、美、大、圣、神六个等级。

第二百八十九章 脱困之谋(三)

    有人或许是真糊涂,有人肯定是假糊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自从在抗瘟期间与刘先生花园夜谈,廖大亨便自觉号到了朱平槿这小子的脉搏。

    朱平槿是志在全川乃至天下的有为之主,眼睛不会盯在几个来钱的小地方。盐税包揽当然有油水,但如果因为得了几两银子,使自己在政治上陷入被动,朱平槿断然不会伸手。早在刘之勃提议之前,他便派赵先生去试探过,虽然赵先生极力推销全川包揽的好处,但是朱平槿仅同意包揽在雅州、泸州、潼川数县等王府实际控制的地方施行,而且要扣除自己因为包揽而支出的费用。

    很明显,朱平槿认为全川包揽条件还不成熟,在政治上的风险太大。廖大亨虽是四川巡抚,可他与大明的两万多名文官一样,都是大明臣子。如果地方府州县亲民官坚决反对,如遇到保宁张继孟那样的反对派,廖大亨并不能通过行政命令强迫地方接受。相反,如地方官员认为廖大亨的做法有悖朝廷典章制度,他们便可直接上书朝廷,告廖大亨一状。

    正因如此,朱平槿在接受包揽的同时,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投献与王庄。即便是包揽,王府也是高举朝廷大旗进行。征税文书上都盖着官府的朱砂大印!

    刘之勃建议世子进行盐税包揽,没有给世子一个官府名分,世子会同意才怪!刘之勃在世子面前吃瘪,只能怪他不识大体,在政治上太幼稚!

    ……

    趁着刘之勃计无所出,廖大亨假意长叹一声,背着手在厅堂内走动起来。

    “自天启朝始,朝廷财计便日渐短拙。张叔大(即张居正,字叔大)有云,‘惟量入为出,加意撙节。计三年所入,必积有一年之余。’可如今,朝廷和各省都在寅吃卯粮,早已见惯不惊!如今川省疲敝,又要用兵于川北土贼,这钱粮花得如流水一般。王府粮饷一定是要借的,否则这十二月出兵川北,那便成了水中之花、镜中之月。若世子执意不肯,老夫就免冠赤足,长跪于端礼门太祖真容之下,求世子发粮赈军!老夫以为,以世子之仁之贤,必会应允!”

    廖大亨拳拳之状,让刘之勃大为感动,眼泪又要下来了。他连忙拍着胸脯表态道:如果廖公要去,自己一定会同去,还要叫上许多志士同仁一起去!

    眼见自己表演到位,刘之勃已经入毂,廖大亨这才进了正题:“借了王府的粮饷,总是要还的,没有个根本的法子,也非长久之计。陈大人,你管着一省财计,你来说说!”

    廖大亨要借用藩司陈其赤的嘴,陈其赤职责所在,躲也躲不掉。为了今天的三人小会,他昨晚已经与廖大亨和王府新来的文案洪其惠商量了一个时辰,目的只有一个:让对王府和廖大亨最有利的方案得到刘之勃这位巡按御史的支持。

    陈其赤第一个办法,便是要为护商队正名扩军。

    陈其赤道,既然护商队是蜀王府、宗室、士绅、百姓一起助饷而成的义兵,又在官府指挥之下,那么规模当然是越大越好。如今护商队号称一营,却仅有陈有福等千人,难当一方面之重任,所以应该名正言顺扩充到三千人到五千人。

    要扩军,自然要奏请朝廷同意,所以护商队这个容易引起歧义的名字便不能再用了,要另外取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崇祯十一年殉国的前兵部尚书、五省总理卢象升,在他做大名知府时便请旨招募了一支两万人左右的义军,名叫“天雄军”。后来天雄军在勤王和剿贼时发挥了很大作用。四川方面请旨时可以举出这个例子。只要说明二台三司经过了很大努力,这才争取到了蜀王府和士绅百姓的助饷,而且官府不用花费一分钱。那么这道奏折与长平山报捷的奏折一起递上去,皇帝批准的可能性很大。

    好!砰的一声巨响,廖大亨身边的茶盏猛地一跳。廖大亨不用转头,也知是容易激动的巡按大人在以掌击案。

    刘之勃大声叫道:“军号要响亮些!让百姓一听便知,那不是贼军!”

    “世子首倡护国安民、天下太平,蜀地妇孺皆知,连刻着这八字的银花钱都散了下去。依着老夫主意,就叫护国安民军好了,简称护**。”廖大亨淡淡说道。

    “护国安民军,下官觉得甚是妥帖!”陈其赤飞快附和:“贼子便是国贼,护国自然要除贼。如此百姓一听军号,便知是官军!”

    “名字倒是不错,只是……”刘之勃沉吟道。

    刘之勃犹豫,立即廖大亨沉了脸。难道刘之勃还想真的收了王府之兵?不过老狐狸廖大亨不做声色,他耐心等着刘之勃把话说出来,正好瞧瞧这位大明忠臣的肚中蛔虫。

    刘之勃沉吟半响,终于在另两人的沉默中开了口:“名字倒是不错,只是……这护**只有一营五千,人数似乎少了些。如今天下大乱,流贼遍地。据说闯贼与曹贼合营之后,号称五十万,实有人马已不下十五万。傅督三万多兵马,一战而全军尽墨,可见贼势之盛!依本官看,即便五万人也是不够!不如我们比照卢公,先请五营两万兵额如何?朝廷不费银一两而得劲兵两万,何乐而不为之?”

    坐在下首的陈其赤向廖大亨投过来诧异的目光。廖大亨看见了,却没有丝毫犹豫,立即拍板。只是他要求在奏折中附加一个成军的时间,那是在明年底或者后年中。廖大亨向刘之勃和陈其赤解释道,两万人的军队,选将练兵装备都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完成;再则他担心,如中原战局恶化,朝廷将这两万劲兵调走,那四川方面岂不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陈其赤为护商队正名扩军的提议毫无争议地通过了。陈其赤的第二条办法,还是刘之勃先前的主意——盐税包揽,只是陈其赤的包揽,更换了包揽主体,不是蜀王府,而是布政司下属的法定食盐专卖机构:盐科提举司。

    砰的又一声巨响,廖大亨身边的茶盏再次猛地一跳。

    “开中之法,早已迟滞不行;纲盐之法,亦为私盐泛滥所坏。盐官腐烂、盐商奢靡、灶户困苦,百姓终岁求半碗盐水亦不可得!”刘之勃腾地站了起来,怒目圆睁,“陈大人让盐科提举司包揽盐税,倒让本官想起了一个东汉故事:豺狼当道,安问狐狸(注一)!”

    巡按大人最近有转性的趋势,动不动便是慷慨激昂。

    陈其赤无奈地摇摇头,连声道:“刘大人误会下官了!”

    原来陈其赤认为,朝廷盐法苛刻,市场私盐甚行,盐官与盐商勾结,侵吞盐利。若要王府包揽盐税,少不得要动用盐丁稽查私盐。如此一来,那些盐官和盐商必定以王府坏了国法为由,参劾世子。到时若朝廷下旨怪罪,世子出了银子,反而落下不是,如此便是害了天家贵胄。因此,担责之事,只能由盐科提举司这个正牌子的盐税征收机构来担当。

    “既然国法不可擅动,那王府如何包揽盐税?”刘之勃来不及道歉,便急切问道:“难道世子不置可否,便是为了此事?”

    刘之勃如此问,便说明他对朝廷盐税征管的情况不甚了解。

    陈其赤心里有了底,说话也就从容不迫起来。他慢慢解释道,开中之法,那是祖宗成法。如今中原烽火遍地,道路土贼横行,连四川正赋三饷,也只能奏请交给南京户部,所以从四川运盐到边关换粮早已没有了可能。如今唯一可行的征税之法,就是纯以折色银子纳税。只要朝廷同意,继续按照四川的原定税额七万九千两银子纳税,那么四川方面完全可以重定盐政。

    也就是说,四川向朝廷包揽盐税,蜀王府向四川官府包揽盐税。明面上的一切,都由四川盐科提举司出头。只有这样,世子才可能接受盐税包揽的建议。

    “正盐贩运,都要有盐引做凭,盐引勘合却由南京户部主管。如今盐引壅塞,方尧相禀道,光是富荣盐厂,便有十数万引不能提货……”

    刘之勃着急摆出困难,却被廖大亨粗暴打断了。

    “既然南京户部管着盐引勘合,那些多余盐引便让盐商们找南京户部兑现去!老夫这里,盐引也认,只是若不加盖四川盐科提举司大印,那便是贩运私盐!若被抓住,休怪老夫动用国法!什么狗屁纲盐,什么狗屁余盐,老夫一概不认!

    陈大人,你的奏折中要给朝廷说清楚了。老夫的法子,叫做统购统销!

    什么叫做统购统销?所有的盐出产出来,都只能卖到官府,这叫统购;官府加价加税之后再卖出去,这叫统销。若是依着老夫统购统销的新法子,老夫能年年上缴税银十万两!若是朝廷不依,让南京户部自己派人来与盐商打交道!四川的行盐疆界,便用四川之盐法,南京那边的东林复社没事少管。国家到了这个地步,这帮东林还要出来瞎折腾!老夫倒要请圣上圣裁:是老夫统购统销之法可行,还是东林之法好用!”

    廖大亨一通**裸的宣泄,倒让刘之勃十分赞同。他道,有了王府之兵,且看那些盐商灶户如何造反。只是如此,盐科提举司要全部换人!那些豺狼虎豹,哪一个没有几千上万两银子的贪墨!

    “让他们自请辞官即可。上至提举,下至贱隶,半个不留。若是他们不懂事,还想恋栈不走……”廖大亨呵呵两声,抚须冷笑,“再来国法从事不迟。”

    “傅崇奇败了,还有一个四川巡盐御史空缺。若此次方大人安然无恙,倒是可以暂署。方大人如刘大人一般,清廉如水,毫芥不取。盐务一滩如污泥烂坑,以方大人之廉,必能出污泥而不染!”

    陈其赤做了一个关键的人事提议。廖大亨和刘之勃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点点头。

    方尧相还在护商队手里呢!若是他不答应世子包揽的法子,他根本不能活着回到省城。廖大亨暗喜,世子所托两事已经成了!这个喜讯,今夜即应派赵师爷入王府禀报!

    “本官提议,今日之事,需即刻奏报世子!若是世子首肯,我等可边奏报边施行,如此今年之军饷便有了出处!”

    刘之勃说着站了起来,留下廖大亨与陈其赤大眼对小眼。

    正在这时,钱师爷的身影闪进后堂的外门。他径直穿过中庭,跨过门槛,气喘吁吁出现在三位高官面前。

    朝廷塘报!三人大吃一惊。

    钱师爷不等廖大亨开口,已快步将塘报递了上来:“东翁!刘大人、陈大人!辽东大败!洪承畴大人十万大军被困松山!”

    廖大亨刚端到唇边的茶碗,咣当摔在地上。冰冷的茶水四处飞溅,又顺着砖缝渗入了地基。

    看着呆若木鸡的廖大亨,陈其赤对刘之勃叹道:“天下劲兵,唯余左平贼与秦军耳!”

    刘之勃脸色铁青,他的儿女亲家张若麒还在洪承畴军中哩!

    突然,刘之勃暴起怒吼。他的手臂青筋根根凸显,一个钹大的拳头在陈其赤的脸前挥动:

    “谬矣!天下还有护**!”

第二百九十章 战事检讨(一)

    廖大亨、刘之勃和陈其赤三人有心当日即赶到蜀王府,向朱平槿奏报他们商量出的解决办法,顺便把银子和粮食借到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惜许多庶务绊住了他们,让他们难以成行。廖大亨只好先派赵师爷去蜀王府长史司通报,并说明明日一早二台三司主要官员将集体觐见世子。

    第二天一大早,当廖大亨和刘之勃率三司主要官员来到王府端礼门,早已迎候在外的右长史郑安民和文案洪其惠却笑着告诉廖大亨等人,世子到左护卫视察亲兵去了。若是他们急于拿到世子的旨意,那不妨在端礼门前跪上一刻钟。

    这个混小子!廖大亨心里骂了一句,还真摆出了我们求他包揽的架势!可他一晃眼瞥见刘之勃已经端下乌纱、一撩官袍,扒在了地上,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做了个每秒一帧的慢动作,免冠在地,长跪不起。

    四川二台率数十名红袍青袍官员免冠长跪于蜀王府端礼门太祖真容像之下,恳求蜀世子朱平槿借粮饷军。这件轰动成都府的政治趣闻在半个时辰内传遍了成都官场,半天之内传遍了全成都市民。到了半夜,终于通过一名窑姐的红唇,传进了用朱平槿的银子花天酒地的锦衣卫副千户李存良的耳朵里。

    ……

    朱平槿溜到了左护卫蜀王陵的护商队秘密军事基地,是参加长平山之战的检讨会。

    参加这个检讨会的规模很大,除了参、监、后班子成员和第一、第二两团的连级以上军官,还有成都附近十几个县的护庄大队和基干中队的干部。朱平槿对战场经验总结的重视,可见一斑。

    根据会议议程,原护商队第三营第三连连长,现任仪陇县护庄大队大队长王省吾,将代表护商队第三营,率先接受世子赐予第三营“长平山英雄营”的锦旗和称号。然后王省吾将向世子和参会人员做报告,详细总结长平山之战的经验和教训。但因为收到了松锦之战的最新塘报,朱平槿临时决定,要充分利用这次难得的集体学习机会。于是在授旗之后,总后勤部的第一副部长吴泰将先于王省吾就松锦之战的几个众说纷纭的传言进行解说。

    早在七月初的松林山,吴泰就曾应朱平槿之邀,专门对松锦之战的过程做了推演,并重点从后勤的角度论证了洪承畴的“建立饷道,步步为营,边战边进,解围锦州”的策略。朱平槿知道历史的结局,但是他猜不到历史的过程,所以他会创造条件,让大家都来帮他猜。不幸的是,吴泰猜得很准。松锦之战的最终结局,与他的推测惊人的相似。

    在中国的地图上,有两个著名的走廊。一个是连接陕西、甘肃和西域的河西走廊,另一个便是接华北和东北的辽西走廊。这两个走廊因为有军事地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每每到了乱世,就变成了兵家必争之地。为了一座能控制走廊的城寨的归属,无数将士殊死拼杀,死掉的人难以计数。走廊,就像一座历史中永存的绞肉机,时不时便要开动起来,无情吞噬掉数以万计的生命。

    辽西走廊又称榆关走廊,是沟通华北与东北内外的重要通道。

    明朝以前,从东北到达华北的主要陆路通道是经朝阳县沿大凌河谷到承德(注一)的古道。洪武年间,因为除辽西走廊外的所有北地均被蒙古残余势力占据,所以中山王徐达在河北、辽东之交界处设山海卫,创山海关。辽西走廊由此而兴。此后因边墙修筑,大凌河谷的古道不能再随意通行,辽西走廊的作用更是日渐突出。

    经过三百年的营建,辽西走廊已经变成了一条纵深达四百余里的堡垒长廊。

    从辽西走廊的西南端头——山海关向东北方向前进,右边是大海,左边是绵延的松岭山,大路的前方全是连续不断的屯堡和烽燧。从山海关到锦州的近四百里路程,便有广宁中前所(今绥中前所)、广宁前屯卫(今绥中前卫)、广宁中后所(今绥中)、宁远中右所(今兴城沙后所)、宁远卫(今兴城)、连山驿(今连山)、宁远中左所(今连山塔山)、杏山驿(今凌源杏山)、广宁中屯所(今凌源松山)、广宁中左屯卫(锦州)等十个大型堡垒,平均四十里便有一个。

    距离辽西走廊的东北端头——锦州城最近的堡垒,便是松山堡。松山虽名山,但它并不是山,而只是一个较高的土丘,伫立在一小块平原上。从松山堡到锦州城只有十八里路,两地之间还隔着一座大岭山。翻过了大岭山,山脚下还有两条河:小凌河和女儿河。两河就在锦州的南城下汇合,向东流出十里,便向南转了一个弯,注入了茫茫的辽东湾。

    站在大岭山的山头向北眺望,便可以清晰地看到锦州城。因此,大岭山理所当然地成了明清双方必争之要地。

    从崇祯十二年二月到崇祯十四年七月底,祖大寿被围困在锦州已经整整两年半了。这支曾经声名显赫的关宁铁骑早已失去了他昔日的风采,变成了一群残兵、疲兵和饥兵。

    崇祯初年的关宁铁骑,有辽民的天大血仇、朝廷的巨额军费这两根支柱撑着,一度与后金军势均力敌。可随着辽西将门的腐化和辽东毛文龙的被杀,关宁军很快陷入了衰落。早在十年前,即崇祯四年的大凌河之战中,祖大寿的一万四千部队,加上迭次增援上来的部队共约五万多人,都被清军全部歼灭,前后一共损失了约七万人,还丢掉了大批军辎火器。祖大寿虽然靠诈降逃回锦州,不过单人匹马而已。

    崇祯十二年初,卷土重来的祖大寿再次冒险进驻锦州筑城。可未等他粮草积聚充足,就被反应迅速的清军团团围住。

    清军对付祖大寿,先是强攻,遭到了重大损失,然后重新祭起了围困的办法,从远距离围困到近距离围困,“外筑土城,且挖坑堑”,绞索越拉越紧。如此一来,锦州城内的祖大寿只好坐以待毙,粮吃完了吃马,马吃完了吃人,战死的人吃完了吃刚刚饿死的人,最后吃还没死的人。尤其是皇太极决策屯垦锦州北面的义州(今义县),仅仅一个月,便将义州东西四十里地开垦完毕,不仅显示了清军强大高效的动员能力,而且摆出了对锦州志在必得的架势,让锦州守军心惊胆寒。

    祖大寿终于明白了,大凌河之战惨败的同样结局在等待着他。于是他放下了所有的架子,派人突围向京师求援。

    崇祯十四年春,朝廷派蓟辽总督洪承畴率领大同总兵王朴、宣府总兵杨国柱、密云总兵唐通、蓟镇总兵白广恩、东协总兵曹变蛟、山海关总兵马科、前屯卫总兵王廷臣、宁远总兵吴三桂共计八总兵及副将以下官员二百余名,步骑十三万,马四万匹的大军,集结于宁远城,准备出援锦州。

    五月,洪承畴为了探明清军虚实,命总兵杨国柱率领一支精兵,深入到松山境内。杨国柱虽然未能击穿清军对锦州的围困,但是依然在交战中取得了一些胜利,清军右翼的“两红旗、镶蓝旗三旗营动,为敌所夺”。于是多尔衮重新取代济尔哈朗,成为清军锦州前线的主帅。

    多尔衮上任之后,再次采用了大凌河之战中的战法,即绵密的掘地重壕之法。多道壕沟壕墙形成了对内正面,对锦州构成了紧密的合围圈。在对外正面的关键地点处,清军同样筑垒扼守,防止洪承畴的援军突入解锦州之围。

    在清军掘壕筑垒之时,驻军宁远的洪承畴却非常奇怪地按兵不动。等洪承畴挡不住圣旨的催迫,终于在七月底全军出动。待洪承畴到达松山堡之时,锦州城内的守军已经完全丧失了突围能力。洪承畴等来的不是城内外的联合夹击,而是皇太极亲率之以逸待劳的清军主力。洪承畴攻不动清军营垒,只好退居松山堡。并以松山堡为核心,构筑营垒,与清军对峙。

    然而洪承畴并没有等来对峙,却等来了清军的全线反击。

    据说年长洪承畴一岁的皇太极用大碗接着鼻血,亲自登上松山、杏山之间的制高点,居高临下查看明军的营垒。当皇太极看到明军部署在山下的七座营垒,以及围绕在小小松山城四周的营盘,这员久经沙场的老将立即发现了明军战役布势的重大失误。皇太极马鞭一指道:“此阵有前权而无后守,可破也!”

    皇太极的意思是说,明军把重点集中在前头,而后面的防备薄弱,所以很容易打败!

    洪承畴是万历四十四年进士(1616年)。他中进士的这一年,恰好时逢努尔哈赤恰称帝,建立后金。他历经万历、泰昌、天启三朝,未见重用,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府。但到了崇祯初年,陕北乱民蜂起,洪承畴立即以杰出的军事才能先后升任延绥巡抚、陕西三边总督。在对农民军的战争中,他屡获全胜。俘虏高迎祥、大败李自成,以毫无争议的战绩成为大明朝最优秀的军事统帅。即便他后来成为了著名的汉奸,他在指挥清军清剿夔东、湘西、川南的抵抗力量时,他的政治远见和指挥能力依然不弱于当时任何一位名将。

    可见,崇祯皇帝将汇集大明军事精华的八总兵十三万兵马交付与洪承畴,让他指挥决定大明国运的一次决战,绝非所用非人。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优秀的军事统帅,在谋士多次提醒其后方空虚的情况下,依然一意孤行,将几乎所有主力部队都集中在松山城附近,这是为什么呢?

    历史的真相难道真的裹着一层厚厚的帷幔,永远没有答案?

    注一:承德始建于清代,明朝并无此城。

第二百九十一章 战事检讨(二)

    蜀王陵练兵场一侧的校阅台上,一组木架上搁着块丈余宽的黑漆木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年逾中年的吴泰在黑板上画出了辽西走廊的大致地图。波浪线代表的大海、尖角符号代表的山脉和四方图案代表的城池,在地形图上一目了然。

    吴泰手中的细竹棍准确点中了一个四方图案。

    “诸位请看,这里便是锦州!锦州虽是重镇,可兵学上叫做什么?”

    “死地!”台下一名年轻军官叫道。

    “何谓之死地?”吴泰问道。

    这名年轻军官从人丛中站了起来,台下前排的朱平槿回头一看,是这次蜀考中脱颖而出的一名成都书生,名叫张文江,现在是什邡县护庄基干中队的见习监军。

    “锦州左依大海,右临大山,强敌环攻,危亡之地也!”

    张文江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锦州距山海关四百里,仅有一狭长之走廊与之相连。祖大寿贸然前出锦州,鞑子侧攻其翼,四面环攻,则关宁军后路自断,军必乏粮而自败!”

    这个张文江能见识到这一层,是不容易的,说明他认真研究过锦州地形的特点。朱平槿暗暗点头。孙洪察言观色,立即记下了张文江的名字。

    台上的吴泰同样肯定了张文江的回答。

    “祖大寿贸然筑城于锦州,此其大败之祸端也!”吴泰得出了他的第一个结论。

    由于朝廷军粮供应并不充分,更由于关宁军的世袭将领们也是世袭地主,所以关宁军对肥沃的锦州之地早已垂涎三尺。崇祯四年大凌河城惨败之后,关宁军一直对锦州念念不忘,不愿守在宁远城里吃数量有限的皇粮。他们认为,只要筑成锦州,便可控制辽西大片土地,还可继续以此为由向朝廷讨要大量军饷,利令智昏之下,做出了错误的决策,把自己的军队带入了一个死地。祖大寿被围,不仅把关宁军全部套牢,而且把朝廷有限的军队和军费全部绑架了。

    “洪督师持久之策,乍看稳固,不致惨败,实谬之大矣。此其大败之祸根也!”

    吴泰语气平和,却如惊雷,搅乱了会场的气氛。

    自从天使驾到之后,成都的街谈巷议便出现了一种说法,说洪督师主张持久之计,先守而后可战;而兵部尚书陈新甲为首的一批京官,以供给困难,“兵多饷艰”为由,主张速战速决。崇祯皇帝先赞同洪承畴等人的正确意见,可又在奸臣陈新甲等人的撺掇下,改变了初衷,派职方郎中张若骐前往宁远监军,督促进兵。洪承畴被围松山,许多人便将责任算在了陈新甲、张若骐的头上。朱平槿的将领们也听过这些说法,当吴泰指责洪承畴持久方略大错特错之时,台下便有了些骚动。

    吴泰认为,锦州处于辽西走廊的东北端。如果依靠从山海关而来的陆路供应通道,不仅距离远、损耗大,而更重要的是不安全,有被随时截断的危险。如今黄台吉已经征服了蒙古各部,对辽西走廊已经形成了外线包围的架势,鞑子骑兵可以选择从辽西走廊的任一山间隘口杀出,从而截断大明援军的供应线。

    因此,洪承畴只能通过海运,以辽海边的宁远城、觉华岛以及连山驿附近的笔架山为后方屯粮所在。如要进攻锦州,距离松山最近的笔架山是锦州前线的最佳后勤起点。笔架山距离锦州和宁远各大约八十里;距离松山大约六十里;距离杏山大约四十里;距离连山和高桥只有大约十余里。所以,洪承畴选择的后勤基地看起来并没错。

    那洪承畴错在哪儿?

    “关宁军需,已耗尽国力!圣上促战,无奈之举也!”

    吴泰解释道,洪承畴出关,自己便带了十三万人马,加上宁远、杏山、松山等地原驻防守军,人数超过十五万,马匹约五万,加上辅兵民夫,人数再多两万。

    这些人马每月要吃多少粮食呢?吴泰在黑板上当场为大家写下了一个数字:粮八万五千石,豆四万五千石,草料一百万捆。如果算上海上运输有三成漂没的惯例,那么这个数字就增加到了粮十二万石,豆六万四千石,草料一百四十万捆!

    吴泰进一步解释,按照洪承畴的方略,他必须等粮草齐备之后才能行动。可既然是海运,那么粮船从天津卫和山东各个港口出发,到达笔架山的时间根本没准。即便晚到了几个月,那些负责运粮的地方官员依然可以轻松地把责任推到变幻莫测的大海身上。

    于是洪承畴就陷入了一个后勤怪圈:因为粮草消耗巨大,所以他想储备更多的粮食。因为他想储备更多的粮食,他就不得不继续等待粮船到达。在继续等待的同时,消耗掉更多的粮食。

    所以洪承畴的持久之策,是不折不扣的消耗战,既与清军较量粮食的消耗,也与祖大寿较量生命的消耗。

    洪承畴选择了消耗战,那输家必然是洪承畴。因为朝廷的储备不可能在宁远长期维持这样一支大军,而锦州的守军更是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绝望境地。

    吴泰断言,以洪承畴的战略指挥水平,他不可能看不出他方略中的致命缺陷。

    洪承畴肯定知道,他的持久之策,对锦州城里死守待援的祖大寿是一种煎熬。因为饥饿,祖大寿的军队正在迅速丧失战斗力,这样他在锦州城下将不得不失掉祖大寿的支援,从而孤军作战;洪承畴还知道,他的持久之策,对于鞑子一方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他们可以好整以暇地修整军队、完善工事,然后对前来增援的明军展开反击。

    尽管洪承畴肯定知道这些,但是他依然不得不持久下去。因为他手里这支军队,是大明能够抽调到关外的最后一支大军。有这支军队在,大明的辽西防线就在,他洪承畴的政治生命就在。他必须稳之又稳,因为他输不起。因此他的持久之策,本质上就是死守宁远,本质上就是放弃祖大寿。以祖大寿的牺牲和大明国力的消耗,换来宁远防线的稳定!

    洪承畴的持久之策,符合他本人的最大政治利益,但不符合朝廷的政治利益。皇帝不可能放弃关宁军这样一支重要的军事力量,更不可能允许洪承畴坐视祖大寿全军覆灭。所以这样一来,洪承畴的诉求便与皇帝、朝臣和关宁军的诉求南辕北辙。随着四个月无所事事的等待,皇帝、朝臣和关宁军已经窥破了洪承畴的真实意图,自然会逼迫洪承畴出兵决战。这样,洪承畴便陷入了不想战却不得不战的困境。

    因为一己之私,战略思想脱离了后勤实际,便是洪承畴失败的根源!

    至于为什么洪承畴会将他的部队全部集中到第一线,而对后方疏于防范,以至于黄太吉能够轻松截断大军的粮道?吴泰称他手中准确的消息太少,尚无法做出精确的判断。但他推断,由于洪承畴的内心根本不愿进攻,所以他的部署只是对要求进攻的各方面势力的一个交代。

    正因为如此,他的部署实际上是投机式的赌博,通过复制五月间杨国柱的胜利,迅速冲垮清军在锦州外围的防线,达成完成他解救锦州的使命。正因为如此,洪承畴在宁远誓师出征后,两天内便到了松山,迅速占领了松山外的前进高地——乳 峰山。

    然而洪承畴失算了。他没有料到,在他消极等待的两个月间,清军并没有闲着。通过大肆营建,清军的对外正面防线已经极为坚固,想轻松突破那是不可能的。杨国柱占领了乳 峰山后继续进攻,很快便吃了败仗,自己中箭身死。

    杨国柱的进攻失败,使明军再次陷入了与敌军的对峙,这立即把洪承畴推入了尴尬的境地:想进攻没办法,想退兵没理由。想分兵钻隙,可害手下的大将逃跑。猬集一处,好歹可以互相壮胆,还便于监视和控制手下这群逃跑将军。于是这十三万大军的部署,便成了黄太吉眼中顾头不顾腚的奇怪阵势!

    吴泰还道,以他的估算,朝廷能给洪承畴的粮食就只有那么多了。洪承畴拿了这些粮食,吃了这些粮食,他必须打出一个结果。绝不能不战而退,否则他回京,必定没有好下场。后勤的束缚、政治的束缚,使洪承畴的战术犹如过河卒子,只能向前,不能向后。

    于是当八月中旬洪承畴发现黄太吉带着新锐兵力投入前线时,除了与清军决战,他已经没有了选择。明军的运动速度远不如清军,仓促混乱的后撤只会被乘马追击的清军冲垮阵型,一个个砍翻在地。因此洪承畴先收缩再转头进攻的策略是完全正确的。

    清军偷袭笔架山的成功,只是一个战术上的胜利,并非是明军的末日。笔架山的存粮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的存粮依然还在宁远,部队随军也会携带大量军粮。如果明军在决战中痛快淋漓地击败黄太吉,则不仅不会断粮,而且锦州之围亦可得解。

    但是,大明官军的劣根性再次暴露——大同总兵王朴“怯甚”,提前跑了。有一便有二。将士争相逃跑,全军迅速崩溃,在半路被预伏的小股清军杀得尸山血海。只有王廷臣、曹变蛟两总兵没有跑,便与洪承畴和辽东巡抚邱民仰一起,被困在了松山。

    最后吴泰大声道出了他的结论:

    “松锦之败,非败于粮食,而败于精神;非败于敌手,而败于自身!

    倘我护商队在,纵然强虏围我三匝,环攻四面,矢尽粮绝,敌岂能不战而胜我军乎?

    军无战心,将无斗志,纵然仓廪随身,又焉能得全乎?

    国无正臣,奸佞盈朝,文臣无人不贪渎、武将无人不怕死。纵有一二能臣良将,又岂能逆转狂澜而救天下乎?”

第二百九十二章 战事检讨(三)

    吴泰关于松锦之战的解说非常精彩,给台下的听众留下了很深的印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朱平槿在掌声中走上校阅台,亲自祝贺吴泰的成功。

    作为一名领导,朱平槿不会轻易放弃这样一个进行宣讲的机会。他趁热打铁地补充道,泱泱大明,广有天下。七百万顷田地,纵然每亩征收一斗粮食,一年也能获得七千万石的粮食。可为什么连一支十几万人的军队数月供应都无法保障?

    所以松锦之战的惨败,不是那一位统帅,不是哪一支军队,也不是哪一种兵器的失败,而是大明在决策能力、指挥水平、作战意志、训练程度、情报分析、装备保障、后勤支援乃至于国家动员能力的全方位的失败!

    朱平槿还提醒与会者,松锦大战失败,大明在山海关外的防线早晚崩溃,洪承畴、祖大寿等被围将帅无非殉国或者投降两条路。

    如此一来,大明能战敢战的军队,仅有湖广的左军与陕西的秦军余部了。闯贼正在河南攻城略地,南阳已经危在旦夕;献贼正在湖广安徽与革左五营勾勾搭搭,图谋死灰复燃;四川土暴子依然肆虐川北,全国形势已经极度紧张。

    朱平槿希望台下的干部们,既要从长平山的胜利中找到战胜敌人的勇气,也能从松锦大战惨败的教训中悟出道理,回去后立即将自己关于加快战略调整的决策落实到实处,抓紧一切时间,用尽一切办法,不折不扣完成今年底到明年初的扩军备战任务。

    ……

    吴泰之后,便轮到了长平山之战的英雄王省吾上台演讲。看的出来,当着世子和台下那么多将领的面,他还有些怯场。只有在讲到那些舍生忘死,奋战在胸墙之前的将士时,他才渐渐恢复了常态。

    王省吾先为世子和台下的听众详细介绍了三营在长平山之战前后的过程,然后开始总结经验与教训。

    他认为,护商队提前获知敌人行动的准确情报,先敌占领长平山要点,先敌构筑完善的防御工事,是胜利的第一个关键。

    姚玉川的土暴子既不能绕过,也不能迂回,更舍不得放弃,只能正面进攻三营的坚固阵地,死伤枕藉,尸横遍地,却又无可奈何。

    护商队战斗勇敢,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指挥正确,是胜利的第二个关键。

    在长平山,护商队敢战敢拼,是人人心怀大义,是“忠勇”、是“仁勇”;土暴子也敢战敢拼,却是为了抢粮掠财,所以只能是“蛮勇”。

    “忠勇”、“仁勇”与“蛮勇”之间的区别,是前者没有利益的牵绊,因此士兵能够不计得失,能够人人争先,能够自始至终。而后者是为了活命,是为了发财,是为了发泄暴虐。因此当土暴子发现自己需要为别人的生而死时,军心便动摇了;当土暴子发现别人率先逃跑时,这股蛮勇之气便迅速消散,只剩了逃命的念头。伤患弃之不顾,军械委之于地,完全是兵败如山倒的模样。所以护商队将来与土暴子交战,获胜的窍门便是要打掉敌人的嚣张气焰。敌人丧气了,人数再多都好打。

    装备上护庄队完全压倒土暴子,是胜利的第三个关键。

    土暴子的长枪大戟不多,刀盾甲胄更是缺少。远程兵器和火器中,简陋的弓箭仅造成一人重伤,十余人轻伤,威胁不大。倒是两杆抬枪发射的铁子可以在五六十步远的距离上穿透皮甲,对暴露在外的护商队密集战斗队形威胁很大。这次在姚玉川的中军缴获了几十杆三眼铳,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投入战场。

    在这里,王省吾顺带也指出了护商队装备体系上的缺陷,那就是火器太少,火药和枪子、炮子消耗太快。在碑院寺和大仪山两战结束后,护商队的火药储备基本消耗殆尽,战斗力受到了很大削弱,因此丧失了继续作战的能力。因此王省吾建议,以后火药等消耗品应与粮食一样进行储备管理,防止仗没打完,火药铅子先没了,火铳变成了短矛。

    他还呼吁尽快在前线部队实现全部火器化。因为短矛能干的,带刺刀的火铳全能干。火药需要提前包装成块,进行防潮处理。如果装备了大量炸药包,战场上便不会出现护商队与土暴子一起投石头掷梭镖的尴尬场面。步兵营中编制中马匹数量也要增加。即便在崎岖的山区,马匹仍然可以在侦查、通信、运输甚至追击方面发挥重大的作用。

    除了这些具体的战术细节,王省吾还在总结中提到了两个朱平槿关心的大问题。

    一个是人口与田地;二个是读书人的招揽。

    王省吾道,与川西人多地少的矛盾相反,川北的人口逃散极为严重,所以川北土地存在严重的抛荒,荒地几乎随处可见。又因为抛荒,所以川北极度缺粮,根本没有在市场大规模购粮的可能。造成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就是土暴子的劫掠。

    川北山多田少不假,但理解为全是深山野岭那就错了。在深丘沟壑之中,在山间溪谷两岸,都点缀着无数的小块田地。只要解决了用水难题,很多浅丘坡地便可以种植玉米、油菜等旱地作物。即便是大山,只要清除野树杂草,同样可以种植栗树和果树。所以只要能长草的地方,便能种庄稼;只要能长树的地方,便能植桑果。如此一来,川北上千万亩的荒山野地便可成为上千万亩的良田果园。

    王省吾道,他任职所在的仪陇县,县治金城寨在巨岩之上,而城寨之下的山沟间,便有上好的水田旱地千余亩。可惜这些水田旱地荒草丛生,抛荒已达数年。他们在罗监军带领下进驻仪陇县时,一县人口已不足五千,全部畏缩在县城金城寨中。城中断粮许久,只好留下男丁精壮,将其余人口移民新政坝。

    百姓当然想耕种,可是土暴子的猖獗让他们有心无力。个别土暴子也让他们控制下的百姓种植一些庄稼,但主要还是通过对官府控制地区的抢劫来获得生存所需的粮食和其他生活用品。要实现屯垦,必须为百姓提供起码的安全条件。为此王省吾建议,可以在一些条件较好的地区实行武装移民屯垦。一村即是一堡,既能减轻商庄两队的供给压力,又能依托武装屯堡对土暴子实施打击,进行封锁和围困。

    读书人的问题,王省吾更有感触,因此讲得更为清晰生动。为此他举了两个例子。

    大仪山的土暴子杨秉胤,曾是仪陇县学的癝生,平日爱穿生员的青色长衫,所以人称“杨茂才”。据说杨秉胤本出身贫困农家,他父母为了供他读书上进,卖掉了家里的田地耕牛。这个杨茂才读书也还争气,少年时便能进入县学。谁知他的风头太甚,得罪了当地的士绅。那些人便勾结县府太爷,给杨秉胤找了个错处,安了个“行为不端”的罪名,将其逐出县学。经此一劫,杨秉胤家破人亡,仕途断绝,终于走上了自绝于朝廷的犯罪道路。

    陈有福在袭击杨秉胤的营寨时,还俘获了一阆中县的老书生。这名老书生名叫徐成举,四十年不能入禀,走投无路之下也投了土暴子。陈有福在甄别审讯时,杨秉胤苦求饶命,而那位身形极为猥琐的徐成举却傲然挺立,表现得极有骨气。

    当陈有福劝降徐成举时,这位徐老头以四六骈文写了一篇供状,琅琅可诵;当陈有福对土暴子大开杀戒时,这位徐老头从容慷慨,颜色不变(注一)。王省吾建议,因为信息闭塞和道路遥远的缘由,川北的读书人大都没能有机会参加蜀考。希望世子能给川北那些功名无望的读书人一条出路,让他们能够在出仕朝廷之外,多一种选择。

    ……

    王省吾关于人口、田地与读书人的建议,朱平槿立即认识到其中的价值。

    人口、土地和粮食,历来是朱平槿关注的重点领域。王省吾提出的武装移民屯垦,与洪其惠在承运朝会时建议的护庄队屯田开荒,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王省吾的武装移民屯垦,较之洪其惠的建议更近了一步,那就是全民为兵,全民护庄。这些外地来的移民接受训练,装备武器,进行战斗编组,平时为民屯垦,战时聚之为兵。屯垦所到之处,村堡遍地,护商队游弋其间。朱平槿前世有个活生生的范例。只要新疆建设兵团不垮不烂,那么新疆就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吸收与使用读书人,朱平槿也在加大力度。有知识有文化的中下层读书人,是中下层庶民地主的精英阶层,却因科举门槛太高不能入仕。如果他们不能为朝廷所用,他们就可能与农民武装结合,使那些农民武装的战略目标从求生存变成争天下。

    王省吾的建议非常及时,朱平槿几乎立即决定,蜀考不能停,要继续进行下去。舒师傅和孙洪近期便要去坐镇顺保,重开蜀考。通过蜀考这个人才的抽水机,这个负面情绪的泄洪闸,让川北读书人,无论是世家大族还是平民百姓,都有机会跻身于时代的滚滚洪流,实现他们治国平天下的理想。

    看着台上侃侃而谈的王省吾,朱平槿的嘴角不经意间微微翘起。

    一个数月前的落魄书生,一个数日前的连级干部,经过了血与火的熔炼,今天便能在高台上指点江山。

    极端环境下对人能力的塑造,远比岁月对自然的侵蚀更快更犀利。既然这个时代能塑造出张献忠这样稀罕的正电子,那么我为什么不能打造一个负电子来湮灭他?

    想到这里,朱平槿微微侧头,小声吩咐身旁的孙洪,让王省吾就任仪陇县护庄大队大队长的同时,兼任该大队监军。

    孙洪略微一愣。军政主官一把抓,这在商庄两队的干部任职中还是比较稀罕的。

    王省吾甚得世子青眼。孙洪想,他前途无量,自己得提前建立人脉。

    注一:人物原型为明末吉安书生袁侯。

第二百九十三章 灌口岁修(一)

    十月下旬,已是初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较之秋末,川西平原的雨水已明显少了很多。不论是大河小河,河里的水位均大幅下落,河道也窄了不少。环城的锦江里,一些淤积的石堆露出头来,在江水中拉出了一道道漩涡。往来的行船上,立在船头的船老大一根竹篙左右开弓,小心翼翼地让吃水 很深的货船避开这些浅滩暗礁。

    九里堤是成都城外西北面一段普通的河堤,传说为诸葛亮主持修建而得名,河堤下便是从都江堰分水过来的锦江。这天一大早,一名乌纱红袍骑在马上的官员便来到堤上等候。他望着那些拥挤在锦江中的行船,久久没有说话。他没有仪仗,也没有什么带刀的侍从,只有一名衣服破烂的老军牵着马。

    这乌纱红袍的官员,便是奉朱平槿旨意主持都江堰岁修工程的四川巡按刘之勃。

    刘之勃不说话,牵马的老肖头不知老爷的心思,也不敢贸然开口打搅,只好将马缰牢牢抓住,免得那匹刚买来不久,还未调教得当的藏马突然惊了,将鞍上这位两袖清风的巡按甩进河中淹死。好在等了不多时,成都推官刘士斗拍马赶到,让巡按大人重新踏上了西北而去的道路。

    ……

    成都到灌口的大道宽阔笔直,可车辙深陷,路坑不断。两人小心骑在马上,放慢缓行。

    初冬的早晨,空气清新,只是有些寒冷。蜀地的落叶乔木不多,常见的大都是常绿乔木。到了冬天,这些乔木就会为自己的绿叶涂上一层薄薄的蜡质,减少水分蒸发。可如此一来,树木的颜色便更显晦暗,使春夏葱荣的嫩绿让位于秋冬萧瑟的黛青。

    轻纱一般的晨雾让远处的大片树林朦朦胧胧,让更远方的山峦形成一道若隐若现的影子。这些山峦看着好像不远,但万事参透的老肖头却在心里呸了一声。

    妈的,足足有百多里地!在衙门坐着当老爷你不干,别人送银子你不收,这也就罢了。这大老远的出门,轿子你不坐,却叫老汉我给你牵马坠蹬!若不是瞧着那大官人的每月十两银子好处,老子早他妈的闪人不干了!

    牢骚话虽如此,老肖头却依然老老实实地牵着那匹不听话的藏马走在头里,一点不敢让上官瞧出端倪。这年月兵荒马乱,一月十两银子的优差好活,那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再说老肖头自从将银箱扔出官衙,为老爷挣回清誉之后,非常难得地获得了巡按大人的信任。巡按大人的老妾已经悄悄暗示他,若以后外院的老仆不测,老爷有意让他接任长随之职。

    给这位清介如水的老爷当长随当然是苦差,但若老爷的这身官皮不去,那大官人依旧会通过自己来获得老爷的消息,这每月十两银子的好处便会一直拿下去。

    想到这里,老肖头的心里乐开了花:饶是你清官自诩,老汉我一样收受门包!老子就是你身上的虱子,挥不去,扫不尽,专吸你老爷的血!啷个!

    刘之勃瞟瞟老实忠厚的老肖头,把头微侧,忧心忡忡对侧后的刘士斗道:

    “士斗,这次本官主持灌口岁修,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民夫数万,每日吃食可曾备齐?若是断了粮食,这许多百姓闹腾起来,又在省城近旁,怕又是一场滔天大祸!莫忘了,一个大运河,便让杨隋二世而亡!藩司之存粮,供给川北诸军尚且不足,岂能再用在灌口岁修之上。没奈何,又得向世子伸手。本官想起此事,便觉得十分惶恐!本官在京之时,也曾附和朝廷风议,以为藩王之富,俱为朝廷税赋,俱是民脂民膏。如今想来,偏颇之言实多。世子在崇义庄曾质问本官道,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合于于仁乎?合乎于义乎?本官惭愧,无地自容!”

    刘士斗是广东南海人,最近以廉能被刘之勃推荐为建昌兵备佥事,奏折刚刚发往京师。刘士斗的年纪稍小于刘之勃,曾任太仓知州。因与属下的周姓判官不睦,于是那小人下了绊子,让刘士斗摔了个大跟头。后来因为民望高,官声好,刘士斗又重新得以起复。此后经历再下课,再起复,终于被朝廷发配到万里之遥的四川来。谁知他在四川,反而迎来了仕途的第二春。

    如今文官之中,皆以兵粮之职为重,以地方亲民为轻。

    地方亲民官守土有责,却无一兵一卒,流贼一来,只能玉石俱焚,连逃跑都没个理由。掌兵文官就不一样了。只要仗打赢了,几步便可登天。

    建昌兵备佥事并不留驻成都,而是驻节建昌卫(今西昌市),提调四川行都司所辖之五卫八所。这五卫八所全是边卫,也是实土卫、军民卫,仅兵额便有数万。治下之汉夷之民怕有数十万上百万。朝廷兵制,以文制武,因此建昌兵备佥事便是四川行都司的一把手。

    仕途瞬间上升了一大步,刘士斗对刘之勃的知遇拔擢之恩自然感激伶仃。恩主有吩咐,刘士斗连忙笑着回应道,既然世子主动应承下民夫和粮食等一应庶务,那么大人只需主持祭祀典礼,坐镇灌口监工即可,用不着过分操劳。灌口之分水,灌溉的大都是成都附近十一县的土地。而这些田地,大都是王府庄田。是故王府出人出粮,本是天经地义,大人哪里用得着内疚不安?

    “士斗此言差矣!”

    刘之勃摇摇头:“王府之田,亦我大明之土;王府之粮,亦我王师之饷,如何能够分开两论!本官闻世子与罗姑娘,平素于王府之中,衣不过布袍布履,食不过四菜一汤,与王府诸官并无二致。府中太监宫女,闲时亦要纺纱织布,为前方将士缝制战衣旌旗。反倒是经纶满腹之臣,个个以养病为由,领着俸禄银子,醇酒美人,优养泉林,好不快活!”

    刘士斗知道,刘大人话中骂的四川官员不少。

    四川去年被献贼转了一圈,年初又遭遇民乱,各地的官员因被杀、告病、守制等各种原因空缺的职位不少。不知怎么回事,朝廷不能及时派出官员填补空缺。即便行文说已经派出了,许多官员也都未能按期到任。

    胡恒本是上南道的监察道,因为上南道的守道和下南道的守道都无官接任,最近他一人揣了三颗道台印信(注一)。知州苏琼和松潘道黄谏卿等阖城官员遇难泸州后,直到现在也没有官员接任的消息;至于府州县级官员空缺的更多,那些位置只好为属官或者征辟的举人暂署。

    在任的官员,情况也不好。藩司两位老大人年老多病,把衙门的公务都扔给了参政兼守西道陈其赤。左使大人长年养病,诸事不过应酬而已;右使大人最近已正式向朝廷告老还乡,奏疏都上了。成都知府王大人自瘟疫之后,就未曾在官衙露过面。只是每隔一个月,叫下人送份请假书到藩司。知府同知方尧相被省里支来派去,长期不在任,最近听说会转任盐道。通判的职位已经空缺一年多了,也不知何时有官接任。四川一省首府,就这样衙署为空好几个月!

    成都尚且如此,地方府州县可想而知!

    听说这次一同保举提拔的官员不少,大都是中青年官员里能做事的能臣干吏。具体名单大概只有廖大亨、刘之勃、陈其赤等高官知道。刘之勃不主动说,刘士斗也不好主动问。刘士斗只听成都知县吴继善透露,他也被同一份奏章推荐为成都通判,主持成都府衙诸事。

    刘世斗想到这里,便顺着上官的意思回应道:“如今国事艰难,有些人便当了缩头乌龟,想溜之大吉!大人无忧,唐太宗有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他们不干,自然有想干之人顶上。再说蜀地有世子这般贤君在位,又有护商队这般强军在藩。蜀地当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喔?士斗是这样想的?”刘士斗话音刚落,刘之勃突然转头相向,一双眸子精光四射,“本官正好有个想法,士斗可否帮着参详一二!”

    “下官愿闻其详!”

    “太祖高皇帝曾于洪武二十八年亲自更定《皇明祖训》,令后世皇帝、天下宗蕃:凡我子孙,钦承朕命,无作聪明,乱我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

    《皇明祖训》有令兵卫诸事,分王国兵为守镇兵与护卫兵:如本国是险要之地,遇有警急,其守镇兵、护卫兵并从王调遣。

    祖训乃是天家家法,亦为我大明国法。然则永乐以来,朝遂有宗蕃之禁。如今天下事急矣,天下宗蕃畏于蕃禁,才不能用,兵不敢练,财不敢露。本官思虑再三,能否奏明朝廷,恢复太祖旧制。使天下宗蕃能事于其藩,人尽其才、广练精兵,如此流贼土贼不难剿灭……”

    刘之勃话没说完,已经被着急的刘士斗打断了。

    “大人,此疏万万上不得!以大人庙算,此疏一上,朝廷准奏之可能有多大?”

    “不足一成!”刘之勃沉声回答。

    “兵法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大人明知得算少也,何必触那霉头!”

    “文死谏,武死战!本官武不能胜文郁,只好以谏求死!本官之死,乃为死国、死社稷、死天下尔!”

    “大人,万万不可!如今天下局势虽然崩坏,然非到死国之时!”

    刘士斗看着刘之勃坚定的眼神,心想今天如自己不能说服刘之勃,这位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巡按恐怕果真就会干出傻事!他脑筋一转,连忙抬出了蜀王府那位少年。

    “大人可曾记得九月十六世子坐殿时讲过的一句话?”

    “喔?不知是哪句?”

    “太祖高皇帝,百折而不挠!”

    “这是世子在端礼门城楼上说的!世子当日两篇讲话,本官逐字逐句,牢记于心!”刘之勃反驳道。

    “既如此,大人何必轻抛有用之躯,非与那些奸佞之徒分较高低!况且陛下行事,虽一向优渥宗亲,可也是处处防着藩王的!大人难道忘了,那郑世子是如何被赐死的!那唐王又是如何圈禁凤阳高墙的!大人奏疏一上,朝中奸臣必以为乃世子授意。一旦朝争掀起滔天巨澜,大人死国不成,反而会牵连了世子!”

    刘之勃重重出了一口气,长叹道:

    “哎!本官糊涂!看来,京师那帮廷臣没指望了!”

    注一:史料记载,胡恒曾同时怀揣四颗大印。

第二百九十四章 灌口岁修(二)

    刘士斗还要劝慰刘之勃,两人的谈话却突然被右前侧岔路上的动静打断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那岔路口被一大片茂密的竹林遮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动静越来越大,刘之勃与刘士斗不禁驻马观看。片刻之后,岔路口便钻出来一支很长的队伍。队伍绵延不断,竟然看不出有多少人。前头三四百人都是精壮,每人肩上一把锄头、镐头或者铁铲,身着一色的灰色对襟布袄,他们在“一二一”的口令声中,整齐地摆手大步向前。

    精壮之后的人更多。他们穿着杂色的短打,有扛锄头的,有推小车的,有挑箩筐的,有背尖背篼的。他们中间还有几个骑马牵骡的人,指挥着人群拐向到灌口的官道。

    这支队伍的行进方向与他们一样,也是灌县。刘之勃吩咐道:“老肖头,你去问问,他们是哪里人马?欲往何处去?”

    老爷发话,老肖头不敢怠慢,连忙弃了马缰,向岔路上的队伍跑去。他拦住一名骑马之人,那骑手便丢下老肖头,打马朝刘之勃这边冲过来。马到跟前,那骑手大力勒住马缰,顺势纵下马来,给刘之勃和刘士斗行了个单膝跪地的抱拳之礼。

    “下官蜀王府左护卫世袭百户王怀德!参见巡按大人、推官大人!”

    老肖头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可刘之勃没功夫理他。他奇怪地问王怀德:“王百户既是王府护卫,如何到了这成都县地境,又如何带得如此之多的人马?”

    王怀德也奇怪地看了刘之勃一眼。世子旨意中不是说他是这次灌口岁修的总指挥么,怎么还问我们去做什么?他没有多想,话便脱口而出:“下官奉世子旨意,领着成都县护庄大队及部分庄户前往灌县,参加灌口岁修。世子严令,限下官六日内征召本县王庄护庄队员,自行携带工具和二十日的粮食,在十日内开至灌口,向王府丁原丁公公报到。逾期未到者,领受军法处置。报到之后,一切行止听从巡按大人和丁公公吩咐!”

    刘士斗追问道:“还有哪些个王庄抽人前去?每个王庄抽了多少人?”

    “其他王庄情形下官不知。下官只知道灌区内的王庄都得到了世子的旨意。世子旨意道,收成要想高,水土肥搞好。欲用水,先修堰。灌区百姓都靠这都江堰分水灌溉庄稼,现在又是农闲,田里农活不多,去修堰有工钱吃食,报名之人很多。王府存粮有限,只好限定每县最多一千人。大人您看,我们正好千人。一人不多,一人不少!”

    一县之护庄大队?兵力竟有千人!刘之勃与刘士斗对望一眼,倒吸一口凉气。从对方眼睛里,他们都看到了无比的惊愕。

    “以此推知,仅成都府周边灌区十一县,便有万人之多!若是遍建王庄于四川,那商庄两队即有雄兵十余万!”刘士斗心想。

    “一旬之间,一县之丁尽行征召!”刘之勃猛然惊醒,热汗陡出:“难怪廖抚曾力劝本官,万万莫把世子逼上梁山。世子若反,蜀地皆反!”

    “以此观之,蜀地不亡,大明亦不亡也!大人还要死国、死社稷、死天下乎?”刘士斗趁巡按大人分神,悄悄凑近耳语道。

    刘之勃重新恢复成一位朝廷重臣的模样,好言叮嘱道:“士斗在灌口盘桓几日,便赶着到建昌上任去吧!世子让本官总管岁修,不过是借用本官这身衣冠,免得那些地方闲官无事生非。你不必陪着本官去袖手闲坐,也不必等着授官圣旨下来。若是开封、归德有失,还不知道这圣旨能否到我四川呢!士斗到了建昌,好好学着世子,为国家练出一支精兵!本官自会上奏世子,给你派几员大将!世子钦点你兵备建昌,用意便是如此!走,我们与王百户的护庄队同去灌口,路上本官还要嘱咐你几句!”

    ……

    小太监丁原站在依山而立的秦堰楼(注一)上,都江堰渠首工程的几个主体工程——分水鱼嘴、飞沙堰、宝**口,个个历历在目;后人添建的几处名胜古迹,安澜桥、崇德祠(今二王庙)、玉垒关,处处尽收眼底。极目远眺,还可以看见青城群峰和西岭雪山,白的、青的山脊,像一座座屏风,横亘在天地之间。

    面对如此壮美的一幅图画,小太监却没被激发出观山望景的兴致。他低头注视着远处内江分水口那白浪翻滚的波涛,又看了看鱼嘴堰上密密麻麻摆放的一排排杩槎(ma cha)和竹笼,不由暗暗皱了皱眉头。

    丁原是十余日前匆匆赶回王府的。一回府,世子就亲自召见了他,这让他大出意外。一名无根无名的小奴才被主子褒奖重视,那是何等的荣耀!

    丁原是李崇文在仁寿县的接班人,他也做好了在仁寿县这个地方干上十年的思想准备,毕竟他的资历和年龄都太浅太小了。谁知最近世子一声令下,突然对大批干部的任用进行调整,他也就被赋予了更重的职责。

    世子交给他的第一项任务,是按期保质完成都江堰岁修。世子强调,都江堰岁修是个系统工程。它并非只是对灌口渠首河道进行深淘加固,而是要趁着内江几条分水河干涸的良机,对它们一并进行清淤固堤。这次岁修动用的队伍共有灌区十县和新津县十一个护庄大队共一万多人。为此成都附近州县的各护庄队几乎倾巢出动,仅有汉州和崇庆州各县另有任务没有参与。且不说都江堰几十年没有岁修,沉积淤塞的砂石有多厚,光是人手如何分配,物资如何保障,首先便是个大难题。

    都江堰岁修不过数月功夫。干得好,世子便有另一项重托。这项重托,就是让他考察岷江已有的分水河偃口,然后选择一个地段修建偃口引水。从这个偃口出发,挖掘修造出一条人工渠,经过彭县一直连通到流经什邡县的石亭江,这样就能把岷江水系和沱江水系打通。不仅利于沱江上游的行船漂木,还可以将人工渠沿途的几十万亩旱地变成灌溉水田。从此,灌区十一县中的“干彭县”,就会变成“金彭县”。

    除彭县一县一隅以外,岷江内外两江修堰引水的空间更大。从北面的绵州到南面的嘉定,有无数的堰口河渠等待规划开挖。世子的梦想,是打通龙泉山脉,把水引入川中丘陵!

    所有的一切的开端,便是眼前的都江堰岁修。而岁修的当务之急,是在各县队伍到来之前,完成内江的截流。可眼前白浪翻滚的景象,让只有小水库大堰塘修建经验的小太监心里直打鼓。这几根木头扎起来的杩槎能不能将江水挡住,他一点没底。

    从岷山吹来的寒风,被山头间渐窄的峡谷压缩,速度愈发加快。疾风掠过山崖陡壁,发出了呼呼的啸音。秦堰楼突出于山崖,满楼皆风。

    丁原将灰色的长棉袄裹了裹,又悄悄用袖子将鼻尖的清涕拭去,这才堆出笑容,转身对身后的那群人道:“这里风太大,我们等会儿楼下说话,再详细议议这进度和人手如何安排!一个半月,就是世子给我们的最长时间,一天都不可耽搁了。世子下了严旨,明年元月十日之前,岁修必须完成,分水必须到达成都!诸位都是江堰岁修的老手,你们都来说说,这一个半月能否完成?”

    “小丁公公勿忧!”

    人群沉默半响,一个头戴三山帽的老太监终于站了出来。这老太监名叫赵树桐,是新任的灌县王庄大管事。赵树桐原是汶川王府中的田庄管事,后来世子推行王庄统管,他便成了灌县王庄副管事。灌县王庄大管事被审计局查出贪污下了审理所,他因老于农事、且与原蜀王府灌县王庄没有什么利益上的纠结,得以接任大管事一职。

    赵树桐窥破了这位新晋小太监的担心,直言不讳道:“若要赶工期,首在于这内江截流干净利落。杩槎截流之法乃是古法,用过不知多少次了,绝对保证可靠!自从咱家接到世子旨意,便将这县里的老匠人都请来。扎杩槎、编竹笼,观水情、测水深,忙乎了快两月。如今这物件已经准备齐当,就等着你小丁公公一声令下,我们就往江里下杩槎!”

    赵管事的保证没能打消丁原的担心。丁原回望了一眼江面道:“可这江面白浪翻滚,若这时下杩槎,会否被浪子打走了?”

    老太监笑了笑,跨前一步指着江面道:“小丁公公您看,这大江虽然看着凶猛,实则江面下已经没有多深,这满江的白浪反倒是明证。若江面水深,江底虽有巨石阻挡,亦不能在水面激起半丝波澜。这时下杩槎,转瞬间就没了影……”

    “江水无波,莫说杩槎,就是鹅毛也要沉底!”人群中一名中年汉子插话道。

    老太监示意说话者出列来。他向丁原介绍道:“这是彭县蒲阳河官渠堰的渠首(注二),姓陆名成。咱家也曾任过渠首,故而与其父相识。”

    “官渠堰?”丁原惊问那陆成,“可是那‘官渠水倒流,黄因(注三)自斩头’之处?”

    “小丁公公也知道我们那渠水倒流的官渠堰?”

    “自家也是听世子讲过。”丁原没有多说。只是道这次岁修完成,便要到那官渠堰的故道去看看。

    “那感情好!”陆成高兴地搓手,“官渠堰通水之长不足五里,若是能贯穿彭县全境,我们那“干彭县”就变成小天府了!”

    工期紧,任务重,时间不等人,丁原仿佛已经看到了成千上万的人马在向都江堰开来。有了老太监赵树桐和众人的保证,他终于在忐忑不安中下了决心。

    秦堰楼上挂起了一面红艳艳的令旗。早就等在分水鱼嘴上的渔夫大口饮下满碗烈酒,吆喝着跳上大船。大船在撑杆、竹蒿和两岸绳索的帮助下,顶着波浪和飞沫,一点点靠近了内、外江的分水口。

    秦堰楼上的丁原,目不转睛盯着那条大船,双手死死抓住了栏杆。这时,一声整齐的怒吼夹杂在呼呼风声中传来。第一个杩槎在几十双大手的力量下,翻过了船舷,落入了江中。

    杩槎被激流冲得打了几个滚,然后稳稳站在了江底!

    截流成功了!

    注一:秦堰楼为现代建筑,明时尚无。原址曾是著名的“幸福亭”。

    注二:渠首:川西地区主要依靠河渠灌溉,为了对河渠进行管理维修,筹集费用,避免争水,每条河渠会选出一名有威望的民间人士担任渠首或者堰首。

    注三:黄因:明嘉靖年官员,曾因修官渠堰失败而自杀。

第二百九十五章 江南才子

    谨德殿东阁,朱平槿照例在办公室处理公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秦裔刚刚报告,今早辰时刚过,成都府四门外的锦江河水全部断流,说明都江堰岁修的截流工程取得了成功。

    这个消息让朱平槿稍稍松了口气。

    都江堰岁修工程搞好了,可以大幅度提高成都周边各县的农业生产能力和抗灾御灾的能力。将来开掘人工渠,还可以将都江堰灌区的面积扩大。向北延伸至德阳,向南延伸到眉州、邛州甚至仁寿。

    朱平槿不知道这些工程能否成功,也不知道需要多少时间和费用。他首先确认的,便是每一万亩耕地,若取其半产量,便能养兵两营。因此这些工程再难,也要尽快上马。

    宝**口的海拔比成都平原高几十米,利用自然落差来实现干渠自流,理论上完全具备条件。再说,他给丁原指出的人工渠开掘路线,便是他前世人民渠、东风渠的路线,只要川西平原的地形在三百七十年的时间岁月里没有发生大规模的起伏运动,那么成功的概率应该是比较大的。

    比如官渠堰工程(又称人民渠一到四期工程)。从设计开始时的五一年,到五三年中开工,到五六年便全面实现。新中国在五年时间里,完全依靠解放了的农民,完全依靠肩扛手挑的原始劳动,建成了近九十公里的干渠,新增控灌面积约一百七十万亩。既然新中国能够实现,在大明朝朱平槿也想试试。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哪是个养尊处优的高富帅,完全是个劳心费力的苦哈哈!

    朱平槿哀叹着,抓起了桌上的铜铃,摇动起来。

    侍从太监秦裔无声无息出现在门口。

    朱平槿道:“让吴大人进来。”

    原成都知县,新任成都通判吴继善今日一身便装出现在朱平槿面前。他如此打扮,也是不想引人注目,可他这身便装也是够吸引眼球了。

    里面一件深青色的道袍,缠着根红缎地的金腰带,外罩一件灰色的锦缎鹤氅(chang),头戴玄色东坡巾,足蹬皂云履,挺着日渐膨胀的肚皮,一副十足的富豪巨贾模样。比起全身布袍的朱平槿,吴继善倒像老板,而朱平槿只是打工仔。

    吴继善进得门来,带着他标志性的佞臣似的微笑,先是高唱朱平槿“千岁千岁千千岁!”,然后按礼制四拜。等朱平槿叫他起来,他又再次谢过朱平槿的提携拔擢之恩。

    朱平槿没有急着赐吴继善坐。他打开桌上的文件夹,一边翻,一边对吴继善道:“父王薨去之后,本世子调阅了府中旧文档,看到一篇进谏,文字赤胆忠心,建策亦颇有见地。可惜父王囿于蕃禁,不能用也!”

    “夫蜀,天资之险,王亦谓其不能守不可为乎?”朱平槿将文中红笔勾出的句子段落朗声念出:“然全蜀之险,是应在边而不在腹。虽入川旁径歧道甚多,但置重兵于夔门、剑阁,足可保殿下无忧矣!……切不可分散兵力,遍守诸小道蹊径,或退大军于平原腹地,如此大事去矣(注一)!”

    吴继善听着熟悉的文字从朱平槿的嘴里蹦出来,脸上那标志性的微笑渐渐消散了。朱平槿的声音像一把钥匙串,逐一打开了道道尘封的铁门,进入了间间心灵暗室。他的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吴继善以头触地道:“此乃崇祯八年三月,下官初任成都令时,有感于朝局之恶劣,蜀地之艰险,而为愍王殿下之呈奏。下官见识拙陋,当不起世子谬赞!”

    “崇祯八年三月,如今已是崇祯十四年十月底。吴大人这七品知县,一干便是六七年。以吴大人之高才,何至于蹉跎至此?”

    “下官为南直太仓州人,与张溥(pu)同乡。”吴继善再叩而答。

    吴继善口中的张溥,在大明那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张溥字乾度,少时勤奋好学,崇祯四年进士,复社领袖。社中人物众多,出名的包括顾炎武、陈子龙、文震孟、杨廷枢、杨彝、顾梦麟、吴昌时等人。朱平槿前世也学过张溥的一篇文章:“五人墓碑记”。

    周延儒本是张溥进士第的宗师,此次周延儒出山为相,张溥和吴昌时出力最多。当然,出力的意思明面上是拉关系拉选票造舆论,暗地里便是出银子搞贿选。朱平槿最近收到一个秘闻,说这次周延儒进京,张溥给了他一个册子,上面写满了人名,有的要大用,有的要罢官。周延儒作为老师,在学生张溥面前唯唯诺诺,丝毫不敢违抗。毫不夸张地说,张溥就是当今大明朝的地下组织部长。

    “吴大人既是复社中人,如今宜兴当政,那早晚都会飞黄腾达。本世子先为祝贺了!”朱平槿冷冷笑道。

    “世子明鉴!圣人云:君子不朋,小人为党!”吴继善三扣而答,“下官少不更事,以为阉党必是丑类。既是丑类,必要激昂大义,蹈(dao)死不顾。如今下官人到中年,方知世事险恶,万物非唯有善恶之两分也!植党而擅议朝政,用私而扰乱纲纪,无论本心,皆为不臣之罪!况夫今日复社党同伐异,结党营私,不复以国家为念。苍生如斯,复社实有罪于天下也!下官不慎,误入歧途,受朋党连累,被温相(温体仁)发配四川,如今悔之晚矣!”

    “朋党也有好的!这不是朋党之错,而是这朋党宗旨歪了,肌体朽了!”说着,朱平槿面上的笑意更浓:“你生于江南,出在吴家。复社势大,你不入社倒奇怪了。这事怪不得你!吴大人还记恨温相乎?”

    “恨!下官恨不得生啖其肉!可周延儒虽为东林,与温体仁实为一丘之貉,以一己之私而坏天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皇帝起复周延儒,那是亡社稷之兆!张溥襄助周延儒,其素无识人之明可见一斑。以下官愚见,周延儒不过借力于复社尔,必不甘受张溥摆布,反噬或将不远矣!”

    提起这几人,吴继善平素和善的胖脸几乎变了形,变得有些狰狞。看来他与许多官场上厮混的人一样,也有两张面孔。

    朱平槿顿时拍了桌子,大声斥责道:“天下事,当天下人议之,皇帝一总于朝堂。几个书生何德何能,竟敢越俎代庖,代操权柄!历史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如今天下崩坏,百姓拥护与否,方是检验对错之唯一标准!民爱之则固生!民弃之则恒亡,此等浅显之理,东林复社名家大儒集之如云,岂不知之!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误国害身者,利欲尔!再不幡然醒悟,邛州杨天官必为尔等前车之鉴!”

    “世子之言,振聋发聩!下官受教了!”吴继善扣头如捣蒜。

    “吴大人如今还是复社中人乎?”朱平槿降低声音问道。

    “下官早与他们恩断义绝!”

    “是否还有书信往来?”朱平槿再问。

    吴继善犹豫半响,还是决定说老实话:“还有往来。复社在江南势大如天,下官不敢与他们翻脸。再说下官一家子都在太仓,哪里撇得清干系?族弟吴伟业便是张溥亲传弟子。吴伟业写信告知下官,他在南京国子监任上刚升转左庶子。眼见官场龌龊,复社里各色求官之人接踵,他已无心为官,打算辞官燕居。”

    左庶子是太子属官,位在詹事府左春坊,正五品,一般是用来为文学之臣加衔的。吴伟业以文学名誉东南,加官左庶子倒是十分贴切。

    “你族弟还是留任南京为好!他虽为复社中坚,但心性淳朴善良,文名著于南北,本世子还要大用他!你写封信,派个可靠的家人送回去,叫你吴氏一族尽快迁居四川!”

    “举族迁居?下官一族世居太仓,那可是好大一家人呢!”吴继善大吃一惊,说话也不利索了,“田宅祖产,家仆奴僮……”

    “田宅祖产不过是些死物!至于那些家奴,更是一点都不可靠!刘红婷母家即为太仓人。奴变一起,她母家尽为灰烬,连慈母也丧生烈焰。堂堂钟鼎之族,官宦子女,竟然扮作叫花,流落四川寻父,身边只剩了个从小长大的丫鬟!巡抚陆文献家,居第亦为白地。此事你可知道?”

    “陆文献家为奴变所焚,家里来信连篇累牍。臣知道。自家不能守,何以守一省?”

    朱平槿轻蔑地扫了地上的吴继善一眼,继续摧毁他的心防:“不说奴变了。就说你们复社领袖张溥,兄与弟争家产,气死老父,可有此事?”

    “那是……”

    吴继善本想辩解,突然觉得自己的任何辩解都是多余的,于是干脆住了口,垂头聆听。

    “王府官之家眷已经陆续迁往成都,王大人可知缘由?”

    “世子有志于天下,故而以此为质!”吴继善突然抬起头来,冒出句大逆不道的语言。

    “吴大人涵养功夫不浅!入蜀为官六年半,总共只说了两次真话!本世子能听见一次,真是难得!难得!”朱平槿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朱平槿很快肃正颜色,纠正吴继善:“吴大人不愧江南才子,见识非凡!不过这次吴大人可错了。本世子准你吴氏一族举家迁往四川,非为质之,乃是对你吴氏一族的恩典!大难临头,尔等尚不自知!江南富庶,各方垂涎,早晚战火四起。圣人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尔等宜慎思之!就算时间太短人来不了,也要尽快将家产全数变卖,存入汇通钱庄转到四川来!”

    “难道江南不久将陷于贼寇之手?” 吴继善满脸惊愕。

    可他转眼一想,天下局势如此危殆,就像当年奴变四起一般,那有什么不可能呢?

    “你可告知你的族人乡里,四川如今海河清宴,百业振兴。迁来四川,既可保家保命,亦可重整家业。江南土狭民多,士绅多是亦农亦商。四川有大片荒地可供开垦,新兴产业蓬勃发展。四川之商业机会,比起江南湖广来,只会多不会少!”

    “臣会派家人持臣家信回去,尽将世子之意告知乡族耆老。臣在信中要写上:蜀地百姓都说,世子前世是散财童子!是天底下最会挣钱之人!跟着世子,总会发财!”

    吴继善向朱平槿开起了玩笑,朱平槿也抖抖自己身上的步袍笑道:“既是散财童子,那便是过路财神。能挣也会花,总之存不下几个小钱!”

    两人都大笑起来。这时朱平槿突然敛了笑容道:

    “本世子好言说尽,吴大人可以自行抉择。不过吴大人可知道,如果拒绝了本世子好意,会有何种结局?”

    “下官知道。下官将很快调署通江或者南江两县(注二)!若下官惜命不肯上任,世子便可加罪下官,扒了官皮!”

    笑容重回朱平槿的脸上。他摇头否认道:“不,南江县已由江安知县暂署。吴大人将高升为巴州同知,与你东林前辈张继孟为僚!”

    “下官唯谨遵世子之命!”吴继善没有丝毫犹豫,立即做出了政治选边:“下官妻女,皆在成都。小女素琪,年方十五,自幼跟着下官读书认字,下官请准其入王府做事!”

    “这要等罗姑娘回来,让她先看看方可。你既身为成都通判,署省府庶务,还得做几件事!”

    “请世子吩咐,下官无不照办!”

    “那请吴大人起来说话!秦裔,给吴大人上茶!”

    说了半天话,朱平槿终于给吴继善赐了座。

    注一:吴继善关于蜀地防御地段的论述,极有见地。可见明末蜀地官员并非没有明白人。引文见《明史》。

    注二:通、南、巴,近代四川著名的革命三角区。四方面军建立的川陕革命根据地,其核心区便是通、南、巴、万(万源)等地。在大明崇祯十四年,通、南、巴则是土暴子的根据地。这是历史事实,诸位书友不必作过多的联想。

第二百九十六章 哼哈二王(一)

    内江王朱至沂(yi)和石泉王朱宣堄(ni)一人一把椅子,坐在谨德殿外的平台上候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春风满面的吴继善出来,正好与他们打了个照面。

    等到吴继善下了丹碧,两位郡王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

    难道世子又给了这厮什么好处?

    最近世子动作很大,大得让人眼花缭乱,大得让人应接不暇。

    蜀王府长史司做了大调整。成立了个什么政务司,右长史郑安民当了总理,秀才李崇文、洪其惠和高安泰当了副总理,正经王府官反倒位居其下。

    军队调整更大。蜀王庄全面推行庄户成丁的义务兵役制。二十抽一为现役;五丁抽一为正役;其余皆为预备役。现役被抽调到护商队和护庄基干中队,正役则明确了对应的架子中队,农闲时要归队集中训练。一旦动员令下达,正役便要立即到所在架子中队报道。五天未到,举家受罚。

    一旦被列入正役,平日走亲访友经商出远门,都要先到所在架子中队请假,获准后方能成行。虽说如此不便,报名参加正役的人依然挤破头皮。因为正役不离家、不误农时,更重要的是还有一年二石四的粮食,外加二两银子的补贴。这些补贴足可以养活一个半大小子,或者凑足二十亩地一年的种子。这对普通庄户来说,那便是天大的好处。

    正役热,现役便冷。两位郡王从过去老庄户那里打听来消息说,庄户们依然害怕上阵打仗。宣传队正在各个王庄流动搭台唱戏,给庄户宣讲当现役的好处,到处都热热闹闹,像过年一样。如今每发展一名现役,庄上都披红挂彩,骑马游街,宣布的好处立即兑现。许多年轻后生经不起诱惑,都嚷嚷离家去见世面。老人想拦,却怕庄里治罪!

    这样一番折腾,灌区各县王府护庄大队规模自然急剧膨胀。每县只有一个乡兵连,那是老黄历了。现在每县至少有了两个满编连,还有三到四个架子连,差不多有五百人。世子一声令下便可齐装满员。

    当然,这些事情还不是让郡王们最担心的。他们最担心的,是听说许多三百年的老庄户正在打听开荒的地方和政策!一旦将来再有填泸州那样的机会,保不准他们便会举家举族迁徙……

    郡王们永远都是政治圈子的边缘人,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懂政治。世子这番动静,到底唱的是哪出?那么作为蜀藩一系的郡王,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

    未等两位郡王见礼完毕,朱平槿已经叫声“免礼”。他指着办公室北隔墙角落里的一排灰色的低矮椅子道:“两位郡王请坐!”

    “世子,你又弄了些啥稀奇玩意儿来给我们这些老货开眼?”

    石泉老王没有贸然坐下去,先用拐杖的龙角去杵了杵。

    “软的!”他立即叫起来。

    内江王不像石泉王那样小心翼翼。他一瞧有三张椅子,立即移动脚步,把左边两张空了出来。他见世子落座,便手撑两侧扶手,一屁股压了下去。

    他的身体在柔软的椅子上弹了弹,大喊道:“舒服!就是矮了些!”

    朱平槿笑着辩解道:“并不矮。坐在这上面,姿势可以随意些,不必正襟危坐,比如这样。”

    朱平槿把右脚翘起来,搁在左腿上面,然后身体右靠,把自己陷入扶手柔软的包围中。

    “二郎腿!”内江王大笑道:“无人君像!好在你母妃不在,否则小心你的屁股!就算舒师傅,也见不得你这模样!”

    朱平槿解释:“舒师傅当了教育部长,到顺庆府招学生去了。”

    石泉老王双手杵着拐杖,颤巍巍一寸一寸坐下去,最终屁股承了力,稳定下来。

    “那世子媳妇最近怎么没看见?”石泉老王问。

    朱平槿无奈地叹了口气,“她也忙。到富荣厂参观盐井去了。这夫妻常年分居,家也不像个家。”

    喔?这盐巴生意可是赚钱得很呐!内江王心里一喜。

    可老王没就盐巴继续往下说,话题反而重新回到了屁股下的东西:“蜀藩宗亲里,就没一人比世子心思好用!瞧瞧,这些家具,哪样不是好东西!只是你们这些年轻人,身子骨还是要熬打一番。舒服太早了,到了我这个年纪,怕是杵着拐杖也走不动了!”

    听了石泉老王的语言,内江王悄悄鄙视了一回。这老货,每次进府都要变着法打秋风,就没空着手回去过!

    果然世子笑道,老王喜欢,就叫人搬回去好了。世子还给石泉王道了这椅子的名字和来历:中国古名叫“玉几”,西夷诸国叫“沙发”。坐垫、扶手里面填的是鸭绒和真丝,不像棉花垫子,坐久了就会板实发硬。坐垫下面也没有木板,却是横竖绷紧的棕丝,所以坐下去会有弹性。

    “难怪如此妥帖!”石泉王爱惜地抚摸了下两侧扶手,啧啧称赞。可转眼间他便批评起来:“只是这灰布面料太次了!就像护庄队那些小兵身上号衣!”

    “不是像,本来就是!”朱平槿笑着换了二郎腿。

    他叫声秦裔上茶上烟,然后小声给两位郡王解释:他要给群臣朴素的榜样,办公室不能太铺张。老王拉回府去,自己拿几匹厚实锦缎一蒙一缝,那就是绝对上档次的好东西!

    这回老王不再挑三拣四了。他借着太监递上来的火折子,点燃了一支烟卷,美美吸了一口。

    太监在世子的注视下恭敬地退了出去,还关上了办公室的大门。

    该谈正事了!内江王催促的眼光已经在老王右边闪烁了几次。

    老王想,从哪儿开头呢?既然想问俸禄和分成银子,要不然还是拿那位能挣钱的世子媳妇说事?

    可就在老王试图开口时,世子朱平槿已经抢先说话了。世子一开口,两位郡王就感觉到了分量,因为世子谈的,正是他们最关心,但也是最担心最期待却最不敢开口的事情。

    两人几乎同时在心里决定,先把俸禄宗禄和王庄分成甩一边去。

    “自从太祖高皇帝分封先王于蜀地,又定下家法令我子孙恪守。悦友申宾让、承宣奉至平。蜀藩从献王一人,到如今宗亲万余。到了本世子这‘平’字一辈,已经整整十一代了。这三百年里,蜀系一藩上承祖宗余泽,下享百姓供奉,与国休戚,荣辱一体。可如今天下大乱,朝廷自顾不暇,官军连战皆北,傅督身死、洪督被困。我大明藩王里头,襄王阖宗被害,福王好在跑了一个世子。目前中原局势急转直下,恐怕不久就会轮到南阳府的唐王、禹州的徽王(注一)、开封府的周王,还有汝宁府的崇王了。蜀地李自成张献忠来过几次,下次再来成都,蜀藩一宗恐怕就是襄王、福王的下场!得有个万全的法子,以求保家存祀!两位郡王爷虽是小宗,可分封久远,宗下人口众多,一支即两千有余,是故本世子请两位王爷……”

    世子文绉绉说了一堆开场白,其用意所在,石泉、内江二王心知肚明。

    商、庄两队已经上万人规模了,这时才来征求小宗们的意见?那不是笑话嘛!

    他们需要在世子跟前做的,当然是明确表态支持。可如何支持,他们这些小宗又会因为支持而得到些什么好处,这才是他们关注的焦点。

    但是,所有这些都得有个前提:那就是世子的最终目标是什么?那才是核心!

    “世子,既然你看得起老朽,把老朽叫到府中商量,老朽就倚老卖老一回,说几句真心话。”石泉老王收了假面,认真回答,“自从你父王被奸人害死,我们这些宗亲看得明白:你不像你父王,眼高手低,尽干些不着调的事。你倒更像你母妃,有能力更有手段!这才几个月?就把外面那些官收拾得服服帖帖,我们都是佩服得很!对待下头宗亲更好,知道我们难处,有银子大家挣,没有自己独吞,更没花在外头那些野女人身上!”

    石泉老王说得激动了,在地上杵杵拐杖,发出了砰砰的声音:“一大家子里头,总得有个人来当家。现在天下局势崩坏,事情紧急,顾不得瞻前顾后。老朽之意,世子虽然年幼,但比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有本事,又是宗庙里大宗嫡脉,天生就是我们蜀藩一系领头人。你要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下面那些宗人,哪个敢挑头生事,我们小宗第一个不放过!这叫做自扫门前雪。自个屁股上的屎,自个揩干净!”

    “老王,你自家儿孙也舍得下手?”朱平槿似笑非笑问道。

    “老朽儿孙多了,少一两个有啥不得了!”石泉老王的拐杖在朱平槿办公室的金砖上敲得砰砰作响,好像不敲碎一两块,他就不甘心。

    “只是世子年幼,威望不著。老朽倒有个主意,要不然世子找个由头,把老朽当众捆了廷杖,老朽来为你立威!”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朱平槿说着,与老王大笑起来。

    为了巴结世子,竟然连自己沟子都赌上了!内江王对老王又多了条看不起的理由。可他想归想,语言动作一点不慢。等世子笑完,内江王的语言已经衔接上去,而且立即语出惊人:

    “世子,依小王看,这四王爷(注二)打下来的江山,他的子孙守不住了!”

    内江王说着便离开座位,向着朱平槿行了一个大礼:“小王狂悖,请世子治不敬之罪!”

    治个屁!朱平槿心里骂了句,只好请内江王朱至沂起来说话。

    “内江王行事,一贯坦坦荡荡。父王在位时,便多次当面劝谏。不同于富顺那贰臣,当面不说,背后下毒手!如今本世子执掌府事,内江王更是大力襄助,做事不少,这些本世子都知道!如今我们一家人关起门来说话,正要你们肺腑之言,焉能怪罪!”

    看着内江王心满意足地爬起来,朱平槿朝殿顶的藻井里吐了个烟圈,在沙发上摆了个舒坦姿势,等着大逆不道的语言从内江王的狗嘴里吐出来。

    内江王果然不负众望,开口即语出惊人:

    “崇祯那傻瓜像蠢猪一样被大臣耍得团团转,无识人之明,无用人之能,更无御下之术!看样子,这大明花花江山要易主了!与其落入杂姓之手,不如请世子取而代之!”

    内江王接下来的话更是石破天惊:

    “世子知道否?燕王朱棣是个杂种!本就不配当皇帝!”

    注一:徽王因罪国除,但尚有徽藩延津等五郡王在禹州。

    注二:燕王朱棣,兄弟中排行老四。

第二百九十七章 哼哈二王(二)

    靖难之变,对大明朝政治制度的影响,甚至超过了太祖朱元璋的国初肇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建文元年(公元1399年),燕王朱棣引用太祖《皇明祖训》中关于藩王权利的条款:“如国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以“清君侧、靖国难”为口号,起兵叛乱。三年后,谷王朱橞(hui)打开金川门,帮助朱棣夺取了南京。朱元璋亲自指定的继承人建文皇帝或曰自杀,或曰失踪。朱棣自立为皇帝,年号永乐。此后大明的十位皇帝,全是朱棣的燕系子孙。

    朱棣起兵的法律依据当然是苍白的。他没有建文密诏,也没有依制“讨平之后,收兵于营,王朝天子而还。”

    本来朱棣进了南京,想抓住亲侄儿,然后逼迫他来个事后追认和禅让。哪知道建文更极端,一个火烧皇宫,让朱棣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下那些不怕死的儒生们有话说了,比如蜀藩第一任世子傅方孝孺便是其中之一。方孝孺不仅拒绝起草朱棣的即位诏书,而且当众大骂朱棣为乱臣贼子,最后被恼羞成怒的朱棣灭了十族,还差点连累到蜀献王朱椿。

    然而绝大多数的建文臣子还是决定继续在朱棣手下当官,为大明皇朝的稳定和谐继续尽绵薄之力。建文身死以后,太子朱标一脉只剩吴王朱允熥(tong)、衡王朱允熞(激an)。两人年纪尚幼,未能就藩,很快废为庶人,禁锢凤阳高墙。如此一来,朱棣不仅以武力控制了朝局,而且他的身份优势也凸显出来。

    太子朱标、秦晋两王先后故去后,朱棣便是太祖朱元璋时存年纪最大的嫡子,即嫡长子,在血统上完全有继承大明皇位的资格。太祖《皇明祖训》中规定: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需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庶子的政治权利与嫡子差别极大,根本没有皇位继承权。因此朱棣在靖难起兵之时,檄文中开篇即称他自己是高后马氏之后。即位之后,他更是再三宣称马后为生母。

    然而这种说法很快遭到了时人的质疑。除了个别居心叵测者的流言外,质疑的主要证据是朱棣自己送上门的。

    ……

    南京有座古刹,后毁于火灾。永乐十年,太监郑和(就是七下南洋那位)奉旨于原址重建大报恩寺。按宫阙规制,征集天下夫役工匠十余万人,耗银二百五十余万,历时十九年方才完工。大报恩寺内最有名的建筑,便是那座九级五色琉璃塔:楼高百余丈。飞檐下有金铃,塔心置篝灯。每遇风起,铃声不缀;一入暮色,光照百里。永乐御赐为“天下第一塔”。凡到南京之人,必去此处游玩。

    此塔如此盛名,但是却有个奇怪的地方,让众多游人香客疑惑不已。因为塔下正殿之门经年关闭,从不让人上香膜拜。故而此塔究竟供奉何方神圣,便成了时人纷纷猜测的话题。顺着一些蛛丝马迹,官员和文人们逐渐发现,此塔供奉的很可能便是明成祖朱棣之生身父母。

    朱棣的生母是谁?不是官方宣传的马皇后么?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供人上香膜拜。偏要如此鬼魅,秘不示人?

    内江王三大五粗的汉子,眼睛里却燃烧着熊熊的八卦之火:“小王听到传言,说南京有盗贼进到塔内,看见了供奉灵牌!后来便生出许多街谈巷议,说朱棣生母是个蒙古人!是元朝末帝妃子!”

    “还有种更诡异说法,是个朝鲜女子李氏。”朱平槿打了个哈欠,侧身将烟卷灭了,补充道:“总之是汉夷混血,血统不正!”

    “原来世子也知道,难道舒师傅这些也教你……”内江王和石泉老王一起恍然大悟。

    见他俩对眼神,朱平槿笑笑提醒:燕王生母之事尚是谜团,如今也不到揭开之时。不过,不必光盯着别人家的事,蜀藩出身也不低么!

    得了世子提醒,内江王顿时醍醐灌顶:“蜀、代、谷三王,本是同母兄弟(注一),皆出自郭惠妃。郭惠妃乃滁阳王(注二)与次妻小张夫人之亲女,而马氏不过为滁阳王之养女,身份只高不低!就凭我们身上有滁阳王血脉这一层,我蜀藩身份就比他燕藩贵重!他朱棣能凭刀枪入继大统,我蜀藩为何不能?如今燕藩一脉误了太祖传下来的花花江山,那他们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坐在那个位置上!”

    “老朽所恨者,倒是京师的刻薄寡恩!”石泉老王跺着拐杖来帮腔,“你父王下葬,京师那个吝啬鬼竟然连一文钱也不给!平民百姓死了,买不起墓地棺材,街坊邻居还要凑几枚铜子,备床破席裹了,这才扔进化人场!你父王好歹也是亲藩国主!这钱能省么?这钱能省么?京师不要天家脸面,我们还要呢!好在世子纯孝,给了你父王风光大葬,也给我蜀藩挣回了脸面!要不然,外头那些官员百姓一定会说朱家快败了,天下要易姓了……”

    石泉老王说话时怒不可遏,样子好似他百年之后,他的不肖子孙们把他的残躯用破席草编胡乱裹了,扔进化人场喂野狗。

    朱平槿看看石泉老王,又瞧瞧内江王,心里点点头。该给他们说点实质性的东西了。朱平槿笑道:

    “燕藩世系如何,如今尚不到穷究之时。宝塔扔在,将来找个机会进去看看,便可真相大白于天下。皇帝既是天子,上天若要惩罚皇帝,自然会有凶兆降下。本世子以为,天意叵测,人心难猜。我们与其坐等天意降下,不如趁早收拾人心,以顺天意。”

    两位郡王都知道戏肉到了,呼吸急促起来。

    “如何收拾人心?请世子明示!”

    “人心么,其实最简单。只是知易行难,能做到的很少。孟曰,人有恒言,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太平安康、衣食富庶,娶妻生子、病老有养,这便是人心所求,百姓所欲。谁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谁便能收拾人心!”

    “那我们这些老家伙该怎么做?撒钱出去?”

    世子没说具体的,石泉老王有点心急了。

    两位郡王懂政治,但不善于搞政治。朱平槿下了这个结论,默默地笑了。

    在中国,政治这东西,永远都要放在经济前面。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政治搭好了台,经济才能唱戏。“仁义”大旗始终要高高举起。见面就说钱,太没政治素养,也太掉档次。不过,只要你们能与我合伙求利,这些枝末细节鄙人都可以忍受。

    感受着左右两边灼热的目光,朱平槿看了左边,又盯了右边。他一字一句道:“蜀地,我一藩之根本。本世子要蜀地宗室,与我蜀王府一道,出人出银,与万民共进退!胜,则坐拥天下,其利子子孙孙尽享,无穷尽也。败,则生死国灭,尸骨无存!”

    ……

    朱平槿终于率先向蜀藩宗室中的两位重量级人物:石泉王和内江王,明确宣布自己的政治目标是夺取天下。而在谋夺天下的团队中,以石泉王和内江王为首的蜀藩宗室扮演的角色,首先便是经济领域的急先锋。

    朱平槿抛出了他和老婆蓄谋已久的经济大杀器——全民持股计划。

    全民持股计划,与战略调整中的政治和军事部分一起,共同构成了三驾马车。该计划借鉴了清末川汉铁路公司的融资模式,通过搭建一个开放式官方融资平台,打造一个四川投资界独一无二的航空母舰。这个投资平台大量吸收社会资本,然后根据朱平槿的产业布局,向最需要的农业生产、科技研发、道路交通、民用和军事工业发展提供资金,从资金源头上保证四川产业的绝对领先地位。

    该计划的最大特点,是自愿和强制相结合,入股与借债相结合。宗室以王庄分成和俸禄入股,官员以俸禄入股,士绅和百姓以税赋入股。投资者没有任何身份限制,自世子宗室和巡抚巡按以下,四川人人都是股东,个个都有利益。

    为了让更多的人有能力入股,股份分得极细,一股仅一钱银子。对于那些不愿强制入股的资金,则采用入股与借债相结合的办法。总之想尽一切办法,吸引资本流入四川,流入朱平槿控制的融资平台。

    然而融资筹钱,并非该计划的终极目标。通过全民入股借债,绑架全体股民,绑架全体债主,绑架所有宗室官绅百姓,这才是朱平槿“与万民共进退”的真实含义。蜀王府、四川官府和士绅中选出来的代表共同组成持股会,对资金使用进行监督。但最终还是大股东说了算,也就是蜀王府。

    万事开头难,这个计划最大的困难在于启动资金的筹措。

    朱平槿和罗雨虹设想,要从最有钱的蜀藩宗室开头。宗室带了头,那么王庄庄户就会全面跟进。取得了官府支持,并与税收包揽结合,那么普通的士绅和民众就会主动被动地被卷入。随着时局的变化,通过汇通钱庄在湖广、南京等地的布局,以持股发债的方式,逐渐把长江中下游各种势力集合起来。这样不仅解决了朱平槿急需的产业发展资金问题,而且能把不甘心国家沦亡的正义力量都团聚在朱平槿的“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旗帜之下。

    两位精明的郡王听完朱平槿细说,立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俸禄和王庄分成一点没讨到,世子反而要把蜀藩全部家底都押上去!

    难道大明的江山社稷真的危殆如斯?若是将来输了怎么办?小宗有人反对怎么办?

    两位郡王顿时陷入了沉思,一时间空旷的谨德殿里鸦雀无声。

    朱平槿也有些紧张。

    如果蜀藩宗室集体反对,即便自己以族权王权强行压制下去,也会留下许多后遗症。

    一母生十子,十子各不同。蜀藩宗亲万余,什么样的人都有:知书达理与蛮横无理的,谨小慎微与胆大包天的,遵纪守法与横行无法的。一下推行如此激进的政策,这么多的人,会不会造成大规模的反弹?一旦发生千人跪哭宗庙,百人进京上访等群体性 事件,朱平槿如何应对?

    朱平槿扯了扯袍子领口,让空气能够自由顺畅通过呼吸道进入胸腔。

    “若是不好决定,两位郡王要不先回府议议?”

    啪!朱平槿右边的沙发扶手被猛地一拍。

    “妈的个x!”内江王爆了句粗,“干了!与其在猪圈里窝囊一生,不如跟着世子干票大的!反正献贼进来也是死。等死,不如死国!”

    他从沙发上蹦起来,走到朱平槿面前,甩平挽起的袖子,行了个大礼。

    “世子,小王愿阖宗从戎,倾家荡产,追随世子!”内江王说着抬起头来,双目炯炯盯着朱平槿,“只是要说好:我内江国买的股份,不是那什么持股计划!”

    成了!朱平槿大喜过望。

    他赶忙离座将内江王扶起来,亲切地笑道:“本世子知道,内江国买的股份,就是本世子!”

    眼见世子即将转头看向自己,被逼到墙角的石泉老王以与他年龄和身体状况不相称的速度跪到了地上。

    “石泉国亦愿追随世子,护国安民、天下太平!”

    注一:蜀王朱椿为朱元璋第十一子;代王朱桂,朱元璋第十三子,就藩大同;谷王朱橞(hui),第十九子,朱元璋分封宣府,后迁长沙,因罪废为庶人。

    注二:滁阳王,即郭子兴。朱元璋本是郭子兴的部将。因为娶了郭子兴的女儿,朱元璋成为郭子兴的女婿。郭子兴死后,朱元璋凭借女婿的身份继承了郭子兴的主要遗产——军队。从某种意思上说,郭子兴才是大明王朝的第一奠基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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