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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九十八章 极目楚天(一)

    崇祯十四年的秋末冬初,蜀王妃邱氏唯一的亲弟弟、朱平槿的小舅邱子贡,率领一支庞大的运输船队,在滟滪堆、青滩和崆岭滩损失了几条船后,终于穿过了艰险的长江三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支船队打头的,便是到南京履新的南京礼部尚书黄锦,经大运河返回京师向皇帝复命的北京礼部祠祭司员外郎于劼等人乘坐的钦差官船。

    长江奔涌出了三峡,进入宽阔的荆江,到达第一个城市便是夷陵(今宜昌市)。汉昭烈帝刘备为了与关羽报仇,违了宰相诸葛亮“联吴抗魏”的国策,起兵七十万攻打东吴,结果就在据夷陵城不远的猇(xiao)亭,被东吴大将陆逊以火烧连营之计大破之。刘备羞愤之下,病逝于奉节白帝城,托孤刘阿斗于丞相诸葛亮。

    在大明朝,夷陵是荆州府属下散州,下辖长阳、宜都、远安三县。在其西边,还有个同属荆州府的散州名曰归州(今秭归县),下辖兴山、巴东两县。经夷陵顺江东下,过了枝江县,便是荆州府的府治江陵县。

    长江水进入荆江后,流速减缓,便把上游冲携下来的泥沙大量淤留于两岸。河床不断升高,大堤只好跟着升高。经年累月的恶性循环之下,荆江河段便成为了如同黄河一般的地上悬河。如果遭逢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涛涛江水就会冲垮荆江大堤,按照“两点间直线最短”的几何原理,裁弯取直,将荆江弯弯曲曲的河道拉成一条百余里宽的直线,使万物皆成鱼鳖。

    然而,上天的面孔总有两面。他是最残酷的,又是最仁慈的。长江频繁的水患,不仅留下了星罗棋布的众多湖泊,还把江水中富含营养的泥沙沉积下来,形成了丰饶的江汉平原。“湖广熟、天下足。”万万亩肥沃的耕地(注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水产,造就了江汉平原“鱼米之乡”的美誉。而荆州城,便坐落在这鱼米之乡的中心。

    ……

    一艘五百石大船的船头,一位衣着华丽,相貌俊朗的年轻公子背着手,凭风而立。

    年轻公子身后,赫然一位全身玄色紧身衣裤,身背九环大刀的汉子。这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年初护卫李崇文和草标们到仁寿的保镖头子吕三。他如今身为顺风镖局的老大,享受正营级待遇,已经是蜀王府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荆州是个大府,既守着三峡门户,又有千里沃土。此处还是南北东西通衢(qu)之地,四川无论北上京师、东下南京,经过此地都是最快最方便的。故而荆襄实为四川门户。无荆襄,则无四川;据有荆襄,则窥天下!”

    年轻公子公子慷慨挥洒指点江山,吕三只好随口应答。

    “公子,戏文上唱的‘关云长大意失荆州’,可就是说得此处?”

    “正是!”年轻公子回道,“荆州一失,无论关羽他死与不死,刘备也要起大军与孙仲谋争夺此地。关羽一死,正好被刘玄德用作激励全军士气。可惜那个刘玄德不通兵法!整整七十万大军喽,真可谓空国而出!若是他夹江而下,水路并进,以主力下江南之澧州、常德等富饶之乡,因粮于敌;另以一支偏师与陆逊对峙于猇亭。岂会顿兵坚城,进退失据?千里远征,粮食便是第一要紧之物也!”

    公子夸夸其谈,吕三听了个倒懂不懂。可他也不能就此离去,钻入船舱避风,扫了公子的谈性。听公子说到粮食,在仁寿县饿了肚子的吕三立即勾起了痛苦回忆,于是接过话头,哇啦哇啦说个没完。

    年轻公子打断吕三的话头,试探道:“喂,吕头,你也是为世子立过大功之人了,怎么这次也跟着本公子出来喝风吃苦?你走了,那顺风镖局……莫非世子……”

    “鄙人本就是个走镖的,出来护着公子的安全,那就是鄙人老本行。”吕三没说世子亲自交代,只是避重就轻,打了个哈哈,“鄙人大字不识一斗,那是烂泥巴糊不上墙。世子让我管着镖局,也是论功行赏。这段时间到泸州的人和货都少了许多,我瞅着这正好是个空挡,于是出来跟着公子见识世面。镖局里有一群老伙计撑着,跨不了。”

    “你呀!”年轻公子侧身伸出手指,点点吕三的鼻子,“一个老滑头!”

    “哎呦!我的公子爷,小人可不敢在天家贵人面前说假话……”吕三连忙叫屈。可没等他继续说下去,那年轻公子已经将他话中破绽一一挑出:

    “吕头,夷陵靠岸补给之后,钦差与邱大官人与我等分道扬镳。我们建夷陵钱庄,他们直接去南京苏杭。你若想见世面,自然跟着邱大官人到六朝金粉的南京,去人间天堂的苏杭!你倒好,反上了本公子的破船。这是出来见世面的样子吗?

    要知道,本公子的破船先到荆州,再到武昌、蕲州,入湘江到长沙、常德、澧州、最后到武冈,越辰州府(今沅陵)入贵州回四川。路途万里迢迢,沿途穷山恶水,来回至少数月半年!

    若说护卫本公子,你吕头的功夫本公子倒也信得。若说泸州事了,你吕头闲得慌,本公子决然不信!世子何许人也?他会派个正营级保镖陪着本公子这样个副营职宗室闲逛?

    若说本公子身份贵重,那世子亲母舅邱大官人不比本公子这样个辅国中尉身份贵重百倍?老实说吧,吕头,你跟着本公子有何公干?”

    吕三被年轻公子当面揭穿,有些恼羞成怒。可他是常年行走江湖之人,知道哪些人可以肆意用强,哪些人只能曲意奉承。

    看到吕三犹豫,年轻公子立即大声申明:“保密条例本公子也知道,你能说便说,不能说的本公子决计不会勉强!”

    见吕三仍在犹豫,年轻公子立即抛弃了激将法,来了正面强攻:“世子曾道,我们是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生死与共一起奋斗的同志!同志之间一定要胸怀坦荡,光明磊落,绝不能藏着捏着!你算计我,我算计你,那只是自取灭亡之道!只有这样,我们共同的事业才能最后成功!”

    既然世子作过这么寓意高深的重要指示,吕头也只好在自己能说的范围内透露一二:

    “……来一趟荆楚不容易,来了不能白来。除了钱庄商铺,所到之处,都要留下暗桩。”

    吕三朝船舱眨眨眼,小声嘀咕着,让自己话隐没在呼呼的江风里:“舱里什么人都有,有个家伙还是人贩子!情通局将来会与他们联系,不归我们管。我们是撒种子的,只管把他们带到地方,接上当地的关系。”

    “这么说来,钱庄还有这个用处?”

    “那是!钱庄是明桩,平时不与暗桩发生横向联系,钱庄和暗桩各自与汇通总号和情通局纵向联系。一旦有事,暗号对上了,钱庄便可与暗桩接头。这是江湖上的规矩,公子不知道很正常。”

    “这么说来,本公子任重而道远?”

    “那是!就看公子的本事了!不过公子身份显贵,应该不是难事!”

    那年轻公子对着吕三长叹一声:“蜀地仅蜀藩一支,自然物以稀为贵。可你不知道,湖广藩王多如狗,人见人厌,个个喊打!光那荆州一城,便封过湘、辽、惠三王。湘王**绝嗣;惠王在天启七年才就藩,皈(gui)依释教,不问世事;辽王国除,在荆州剩了一堆没人疼没人爱的散宗闲人。如今本公子远赴荆楚,连庙门开向何方尚且不知!”

    “车到山前必有路!”吕三也引用了朱平槿一句名言,作为对年轻公子牢骚的回应,“我们入城再悄悄打听,总能打听到……”

    年轻公子立即否定了吕三的提议:“既然我们代表蜀藩到荆州做生意,那就要堂堂正正摆出天家威风。再说了,要让别人家把白花花银子安心放进我家银柜,总得有些来头不是?本公子料想,那荆州城里两家藩王,惠王虽说亲贵,皇帝赏赐丰厚,可建藩不久,未能开枝散叶,所以钱财多寡反不如辽王一系。辽王一系虽说穷点,可架不住人多呀……”

    远方江上的大船小舟渐多渐密,吕三知道快到荆州码头,连忙表态:“小的谨遵上命!公子既为正使,那公子怎么说,小的就怎么办!过枝江城已半个时辰,大概荆州城也不远了。小的回舱让小的们准备起来?”经

    “去吧!”年轻公子袍袖轻挥,赶走了吕三。

    “这才是世子风格么!”年轻公子站在船头,忍不住轻声笑起来,“难道本公子堂堂一位辅国中尉,巴巴地投考蜀考,就是为了当个钱庄的掌柜?”

    十月底的江风,已经有了些刮肉刺骨的感觉。那年轻公子得意的笑声,被猛烈的江风吹散,在辽阔的楚天荆江里,稀释得无声无息。

    ……

    这位年轻的公子,名叫朱至瀚,是庆符王朱宣墩一系的远方宗室。因为祖上不是次子便是庶子,爵位层层递降,到了朱至瀚这里,已经降为爵位很低的辅国中尉(注三)。

    他家原住灌县,有俸田祖田二十亩,倒还衣食不愁。可自从他父亲十年前得了渴症(注二)以后,日子便一天天艰难起来。先是禄米越来越少,宝钞越来越多;然后田地绝收,父亲去世、老婆难产。再然后庄户闹事,他兄长为了保住自家粮仓与乱民搏斗,脑袋被锄头挖掉半边。

    所以当世子推行庄田统管后,穷困潦倒且闲来无事的朱至瀚先到肥皂局打了几天短工,然后凭着自己读了书,给庆符王爷的几个小孙子当家教。等到蜀考招考,他立即报了名。因为他敏锐地发现,朝廷的宗藩条例不准有爵之宗室报考科举,可蜀考榜文中却没有排除宗室。蜀考的结果超出了朱至瀚的最好预期。虽然他与另外三名参考宗室一样,没有进入四十六名红榜名单,但却都被世子亲自召见,然后送到了松林山接受军训。军训合格,又在政研室实习半月后,朱至瀚单独进行了五天的综合培训。出发前,世子不仅赐他绸缎银两,令其奉养母亲,还另赐了一个女官为他续弦。此行朱至瀚的公开身份,就是汇通钱庄湖广分号的大掌柜。

    大船落帆,靠上了荆州的小东门码头。码头上人头攒动,滴水的渔获一筐筐被抬上了岸,风过处留下一股浓烈的腥味。

    收税的胥吏见着一身鲜亮的朱至瀚下船,七八个玄色劲装的带刀汉子簇拥在周围,后面十几个师爷书办挎着包袱,还有苦力十余人扛着箱子,猜测可能是哪个富贵官宦家的衙内,不敢过来敲诈,于是远远闪到了一边,只对那些忙着上下货物的商家吆喝。

    朱至瀚轻轻笑了笑。俗语道,“狗眼看人低”,哪儿都是这个道理。以前见的多了,这一下船,不得不又看了一回。冬天水枯,河岸距离大堤还有数十步。他走过河岸的石板路,沿着石阶爬上了高高的大堤,一座雄伟的大城顿时清晰展现在他的眼前。

    注一:见《作品相关四明代湖广田亩数辨析》一文。

    注二:渴症,糖尿病。

    注三:以下是明代宗室的级别:

    男性:亲王(藩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即王两级,将军与中尉各三级。亲王(藩王)又称一字王,郡王是二字王。

    女性:公主、郡主、县主。

第二百九十九章 极目楚天(二)

    展现在朱至瀚眼前雄伟的荆州城,是太祖洪武年间在宋代旧城基上复建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荆州城志记载:城垣周一十八里三百八十一步,高二丈六尺五寸,有东南西北陆门四,水门三(清代涨大水淤死一个)。陆门皆有瓮城,水门皆有曲墙,形成重城;正门和瓮城都有高大的城门楼或箭楼,城墙上设有敌楼和藏兵洞。如究其始建时间,荆州城是个不折不扣的千年古城;如究其规模和坚固程度,荆州城在湖广是数一数二的大城坚垒。

    这样一座千年古城如何会轻易失陷的?朱至瀚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难道大明朝的荆州城里也有害了关云长的叛将糜芳?难道流贼也会从水门坐船冲进荆州城?

    朱至瀚努力在脑袋中演绎着荆州失陷的全过程。世子朱平槿只是言之凿凿地告诉他,这座荆州城不久便会与大明众多的坚固城池一样,被流贼攻取,宗室被害,百姓遭驱。所以蜀王府要在荆州布局,让更多的百姓和银子有机会逃往四川。

    朱至瀚揣着纷乱的心思,凝望着荆州城发呆,直到码头上嘈杂的声音重新传入耳鼓。他余光一瞥,身旁的吕三也在盯着城池发愣。

    朱至瀚拍了拍吕三,让他回神:“吕头你和崇文副总理到过劫后的仁寿县。你说,那献贼是如何攻城的?”

    吕三怔了下,很快回答:“还是云梯爬城呗!城上城下全是死人!城头上到处搭着破烂梯子!”

    朱至瀚喃喃自语:“荆州城墙这么高,护城河这么宽,要爬城那云梯岂不得三四丈?城下之人一个个爬上城头,又被城头上的长枪一个个捅下来。这样你来我往,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哦,鄙人想起来了!”吕三拍拍脑门笑道:“仁寿北门被火药炸开了。仁寿县哪有瓮城?官府用土袋土筐堵过城门洞,可惜没堵住,献贼都涌了进去……”

    “难怪!”朱至瀚终于开了窍:“如今打仗不同三国了,都是刀来枪往、水淹火攻的。流贼也会用火药炸城了……”

    ……

    朱至瀚正在大堤上与吕三谈古论今,一名布衣短褐,青布巾包头的瘦弱汉子向朱至瀚一行人走来。他被吕三手下镖师拦在堤下,便停下脚步,腆着脸赔笑向镖师们打听要去哪里。他有两架大车,可以把贵人们送到想去的地方。

    朱至瀚居高临下,对这一幕看得清楚。他朝吕三努努嘴,吕三便下了大堤问道:“你可知辽王府如何走?”

    “听贵客口音,你们是川人?”那车夫一听是外地人,顿感有戏,连忙应承,“北门辽王府吧?小的家便在那儿,熟得很!只是那儿不再是辽王府了。惠王封到荆州,皇帝便把没入官中的辽王庄田府第全部赐给惠王,改成了惠王府!”

    “那辽王一脉总得有个宗理吧!好歹也是天家!”吕三问。

    “如今是光泽王管着府事!”那车夫大声回道:“贵客可是要拜访光泽王?小的路也熟,离着辽王府并不远!”

    朱至瀚听着,觉得这车夫对荆州宗室府第很熟悉,便冲着吕三点点头。吕三应了,两人谈好价钱,不久车夫便赶着两架马车走过来。

    前面是马车,绸缎车蓬,可绸面破旧,还打着好几块补丁。或许不久前当过迎亲喜车,车篷前挂着一对发黑的红绸花结。一匹老马拉车,颈背马鬃稀疏零落,仿佛就快掉光了。马车后面还跟着一架布蓬大车,更加破旧。拉车甚至不是马,而是驴。

    看来这就是进城的车了,朱至瀚皱了皱眉头。两藩相交,就坐着这破旧的马车和驴车上门拜访?

    那车夫见朱至瀚站着没动,眉间渗出了犹豫,连忙催促喊道:“车子今早洒扫过,干净着呢!请贵客们快上车,大东门叫花子又来了。若被他们围了,你们麻烦就大了!他们没有讨到铜子,打死都不走!”

    果然,朱至瀚抬头一望,便见老的小的瘸的拐的几十名叫花子已经端着破碗提着打狗棍蜂拥而来。他叫声周围快走,可惜已经晚了。他才跑到车旁,叫花子们已将他们一行人团团包围,个个将破碗伸了过来:大爷、公子,心肠好,赏口饭吃!

    朱至瀚不知所措,可老江湖吕三却镇定自若。他呵呵笑着,脸皮上扯出横肉,把笑容与冷酷纠结在一起,让人不寒而栗。他慢慢将背上的九环大刀取在手中,把刀身上裹的红绸一层层解开,露出了宽阔明亮的刀面和可以前后滑动的九个黄澄澄铜环(注一)。

    铜环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呯砰声,就像催命鬼的叫声。

    那些要饭的花子个个手脚哆嗦,可没人缩回去。一名小叫化甚至仗着身形矮小,从车辕下钻了过来,把黑黢黢的烂陶碗举到了吕三胸前。

    “下船就遭打劫,正好让鄙人大刀开开荤!”吕三呵呵笑起来,脸庞愈加扭曲。他用臂弯捧起刀头,摆了个开刀问斩的姿势。

    未入城,先杀人。这可不合连藩的使命!朱至瀚发觉形势不妙,连忙摆摆手制止了吕三:“每人赏十个铜子,让他们买几个烧饼充饥!”

    “公子,心软不得!只要给出一个铜子,你们今天甭想脱身!”车夫急了。说着,他向大东门指了指,让朱至瀚自己看清楚。从城门口到这里,还有更多的叫花子正在观察形势。一旦这边有收获,立即便要赶来。

    “一人十个铜子,十两银子便出去了!”吕三痛心地向朱至瀚昂昂下巴。他们出来,领的经费并不多。出去银子多了,他们的吃喝住宿都要降档次。至于晚上找女人,也要降档次。

    朱至瀚呆立片刻,坚定地摇摇头。

    “不成!湖广百姓,虽非蜀藩之民,亦是大明赤子!”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张银钞,拈起来甩甩:“记得否,世子要的是什么?要的是护国安民,天下太平!这里所称之国,可非蜀藩之国,而是大明之国!我等到了湖广,也不仅仅是为了做生意。我们要广播蜀藩德泽!吕头,每人十个铜子,一个不少!”

    吕三见公子态度坚决,只好收了刀,吩咐手下发钱。叫花子们发出高声欢呼,围着发钱的保镖师爷去了。

    那个小叫化匍匐在地上给朱至瀚磕了个头道:“祝公子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大富大贵,公侯万代!”

    这时朱至瀚才发现,那个小叫花后腿耷拉着,原来是个断腿的瘸子。

    这边一发钱,来领钱的叫花子果然人山人海。吕三怕那些人重复领钱,便监督手下将那些已经领了钱的人赶到江边蹲着,不准起来。

    “想不到公子竟然是蜀藩贵人!”那车夫趁着局面混乱,找个空凑到朱至瀚面前,“小的听说蜀藩天下最富,可是真的?”

    朱至瀚斜藐车夫:“何谓天下最富!蜀藩什么时候拿过足额俸禄?蜀王爷下葬,皇帝一个铜子都没给,还逼着我们出银子助饷剿贼!若不是世子爷聪慧无双,世子媳妇生财有术,蜀藩宗室还不如那群叫花子!告诉你吧,我们世子爷仁义。挣了银子从不自家揣着,不是赏了宗室,就是让了百姓……”

    朱至瀚把朱平槿两口子挣钱的本事狠狠夸了几遍,就差证实蜀府有金银密炼之法了。

    “有个能挣钱又仁义的藩主就是好啊!”车夫对朱至瀚的话非常有感触。他听得频频点头,还不时大声称赞几句。突然,那车夫开口问道:

    “那公子找光泽王何事?合伙做生意还是置地起房子?这几年辽藩的家财就快败光了。没入官中的,转赐惠王府的,典当卖出的,没剩下几个银子。剩下的,就是两千多叫花子一般的宗室!”

    “我是来……”朱至瀚及时住了口。他好奇地问那车夫:“你一个赶车的,怎对辽府家底如此熟悉!”

    那车夫没有正面回答朱至瀚,反而继续介绍起辽藩来。

    他道,与蜀藩这个朝廷藩王中的老先进、老榜样不同,辽藩是藩王中的老落后分子。

    自从第一代辽王朱植没有及时表态支持靖难的燕王朱棣后,辽藩世代都被朝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护卫没了,讨赐根本不可能。几乎每一代辽王新立,朝廷都会在封国诏书中提醒辽藩的子弟,他们曾经“得罪朝廷”!历代辽王只好想方设法巴结朝廷,变着法讨皇帝的欢心。

    末代辽王朱宪节(火字旁)几乎成功了,靠着与崇道的嘉靖皇帝同样的爱好,朱宪节在荆州城里也曾经风光一时。可惜好景不长,嘉靖帝驾崩,隆庆帝登基,很快便对辽王朱宪节假以颜色。隆庆二年,湖广巡按御史参辽王逾制,与辽藩素来有隙的隔壁邻居大学士张居正立即加以利用,最后导致辽国被废,末代辽王朱宪节高墙禁锢一生。辽国一废,辽藩宗室更惨了。今年俸禄根本没见着,年中还饿死了一名宗人。

    “若是公子想谈大生意,就莫去找光泽王。光泽王朱术堣(玉)是个老抠老糊涂,光知道守着他那几顷破地过活。他上月做六十大寿,据说总共只办了十桌,每席只有两个肉菜一壶淡酒!筷子伸也不是,不伸更不是……朱术堣公子若谈生意,莫如长阳王朱术雅(注一)。长阳王一脉出自辽简王(第一代辽王朱植),宗内人口众多。长阳王朱术雅,辅国将军朱术桂都是心怀社稷,敢做敢当之人……”

    那车夫一番详细介绍,并没有打动起了疑心的朱至瀚。朱至瀚换了冷面大声呵斥道:“哼!小哥究竟何人,还是实言相告为好!否则,本公子这便拿人见官!”

    听见这边动静,吕三已经手捧大刀站在了车夫身后。那车夫见躲不过去,只好躬身作揖:“小的朱术培,辽藩益阳王一支,世袭奉国将军!只因俸禄短少,家贫难捱,只好上街揽活糊口,还请族兄见谅!”说着,他已羞红了脸。

    辽藩辈分的二十个字分别是:贵豪恩宠致、宪术俨尊儒、云仍祺保和、操翰丽龙兴。术字辈与蜀藩中的石泉老王朱宣堄一辈。

    原来辅国中尉叫了奉国将军的出租车。

    “什么兄弟!你是我大爷!”朱至瀚郁闷地在心里骂。

    本想在荆州捞点富豪的银子,结果正巧遇上一个,却是个十足的穷鬼!

    注一:九环大刀常用于武生练刀。在向下挥砍时,铜环向前滑动,可以加大刀头的力量。

    注二:响木曾惑于长阳王朱术雅及其弟朱术桂的名字记载。因为术字辈最后一个字,按照明代宗室取名五行轮回的规矩,应该是“土”字旁。比如同辈的辽藩宗理朱术垌(tong)、光泽王朱术堣(玉)。“雅”字是繁简同形字。而朱术桂的名字落于他自己手写之遗书,且经连横先生在《台湾通史》中再三确认,绝对不会出错。那么究竟错在哪儿?后来响木发现,“术”字的繁体为“術”,本意是道路,或许可以引申为“土”。

第三百章 极目楚天(三)

    长阳王府与朱至瀚的猜测完全一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昏黄的夕阳斜照下,郡王府更显萧瑟而破败。如果这里不是在繁华闹市,而在荒郊野外,弄不好朱至瀚会把堂堂郡王府当作一间断了香火的孤庙。车过开着破洞的泥墙,步至裂开大缝的木门,朱至瀚顿时就觉得自己身后那乘马车,与这座郡王府的形象完美般配。

    府门前既无士卒盘问,也无太监迎客。朱术培径直推开府门,领着朱至瀚走进郡王府。正殿两侧已经改作了菜地,只留了正中一条碎石路。一名年轻汉子正躬身在菜地里除草种苗,还有个年轻女人提着竹篮在帮手。

    那年轻人听见门响便直起身来,见到朱术培领着客人进来,露出了亲切的笑容。他把粗大的手在腰间围裙上擦了擦,便小心地沿着垄间小道走了出来。见有外人,那女人便避了。

    朱术培看来与主人很熟,很远便大声叫嚷:“术桂,瞧我今天给你迎来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等到走近了,朱术培闪开身,把侧后的朱至瀚露了出来:“蜀藩宗室,辅国中尉朱至瀚!奉蜀世子之命前来!不知长阳王也在否?”

    ……

    即便隶属于背时倒霉的辽藩,正经的郡王府依然保留了几分昔日的威严。朱至瀚觐见长阳王朱术雅时,有一名老态龙钟的太监唱礼。等到他们落座之后,又有两名稚气未脱的小太监和小宫女上茶。

    长阳王朱术雅是个中年人,三十出头,身着半旧的四围龙袍,一身书卷气。他的嫡亲弟弟朱术桂二十四岁,封辅国将军,长得与其兄不同,是个身材高大,说话中气十足的年轻人。彼此见礼后,朱至瀚先将世子朱平槿为此行准备的礼物呈上:一套银钞册子、两匹锦缎。等朱至瀚解说这银钞册子可以按照票面价值兑换等额银子时,朱术雅、朱术桂和朱术培三人都瞪大了眼睛。他们立即开问,这银钞在哪儿才能兑到银子。

    “族孙此来,正是为了开设钱庄!钱庄开业之时,那银钞便可立即兑现!”朱至瀚朗声回答。

    朱至瀚道,他此行主要为给华阳王送银子,顺路拜访沿途各藩,争取达成开设钱庄等商业目的。有了钱庄,不仅便于蜀地与荆州行商赚钱,还有一个更大的好处:即便闯献二贼来了,宗室也没啥好怕。到时把银子往钱庄一存,拍手就走!

    对封王的宗室而言,弃国而走,绝非小事。朱至瀚于是把官军战场失利的情况添油加醋诉说了一遍,争取当场吓死一个。

    “贤侄!”长阳王朱术雅一开口,便将朱至瀚的辈分加了一级。“汝所知者,已是旧闻!” 朱术雅转头叫了弟弟朱术桂,让他把最新的中原湖广战场的形势讲给朱至瀚听听。

    原来,傅宗龙和杨文岳的秦兵、川兵、保定兵大败后,闯贼立即借势横扫豫南豫中附近州县,现在正在向南阳府的北大门裕州(今方城)、叶县运动。

    叶县北舞渡副将刘国能,便是崇祯十一年投降朝廷的流贼闯塌天。刘国能顽强抵抗了数天,在城破之际自杀身死。南阳府的唐王朱聿镆(玉)和总兵猛如虎、刘光祚求援的急信,几日前已经送到了驻扎承天的湖广巡抚宋一鹤和驻扎荆州的偏沅(玉an)巡抚陈睿谟手中。

    可湖广的官府根本没有出兵救援的迹象,正在围剿张献忠的督师丁启睿也没有发出要湖广出兵的行文。作为湖广主力的左军,大部散布在郧阳至襄阳两府之间,只顾拉丁抢粮;另一部则在左良玉的亲自率领下,从信阳北进到郾城(今漯河)。眼看闯贼势大,左良玉便固守坚城自保。闯塌天身死,他却不敢西出城池一步。

    听说朝廷即将委任原陕西巡抚汪乔年为新任的陕西三边总督,令其火速调集西北边军,东出潼关,与左良玉南北夹击闯贼。只是要陕西援军到来,时间至少要等到明年二月,如此南阳府可能保不住了。

    “南阳府是河南所属,若是唐王遇害,自然有河南官员顶罪,湖广官府操哪门子闲心?”朱术桂愤懑的话音,充满了整个殿宇,“可这些鼠目寸光之小人,难道不知道南阳府一失,下一个便是开封府;开封府一失,下一个便是襄阳府;襄阳府若再有失,整个湖广都保不住了吗?”

    围剿献贼的局势要好些。献贼信阳大败后,便逃到英山、霍城山区,与盘踞在此的革、左五营联兵。丁启睿不敢打闯贼,可也不能什么也不干,便吃桃子挑软的,调集了楚军和南直隶的淮军和京军,从东西两面夹击献贼与革、左五营,据说目前进展较为顺利。

    封在蕲州的荆王就在英霍山区脚下。有一段时间蕲州风声鹤唳,荆王一宗已经打好了包袱准备出逃。地方官怕他们跑掉,把城门天天关着。这段时间局势好转,荆王也不想跑了,地方官这才打开了城门。

    让来客听了一大堆的最新时局消息,长阳王朱术雅再次开口:“贤侄,既然蜀世子道这荆州城定会受兵火之灾,他可有依据?”

    “依据么,方才辅国将军已经讲了。”朱至瀚笑道,“南阳府一失,下一个便是开封府;开封府一失,下一个便是湖广。世子道,关键是开封府。开封府地处中原腹地,牵制着闯贼全军。如果南阳丢了,闯贼肯定还会回去打开封。可朝廷也不会光看着闯贼肆虐,那些朝臣们一定会逼着汪总督和丁督师出兵救援。他们出兵,就会把秦、楚两军抽调一空。那样,就会在中原形成官贼决战态势。这决战么,胜负很难预料……”

    朱至瀚边说边摇头,表明他并不看好决战的结局:“如果不能决战获胜,重蹈了傅督之穷途末路。开封孤城一座,岂能独守?那时,闯贼全军南下,左军之残部岂能抵挡?”

    “如今左军收了不少流贼入伙,变得也像流贼了。指望他们去打流贼,我看难!”朱术桂大声道。看来他与湖广的大多数宗室官员百姓一样,对善于抢劫的左军毫无好感。

    “开封府城高墙厚,周王一宗深孚民心,更有陈永福等敢战之将。即便孤城一座,闯贼攻坚,也怕是没有那么容易。”长阳王朱术雅摆摆手道。

    “长阳王明鉴:闯贼夺取开封,确是没那么容易。可即便有亲藩名将坐镇,开封府终不免陷落!”朱至瀚笑道。

    这下在座另三人都不淡定了。因为在大家的心目中,已经认可了开封一失湖广难保的结论。他们都问朱至瀚为什么如此肯定。朱至瀚却道他只读过三国等杂书,实际对兵法战阵其实一无所知。面对充满疑惑的三个人,他笑着解释:

    “族孙在临行前,世子再次召见。世子再三谆谆叮嘱族孙:告诉湖广亲藩,若闯贼拿下了开封,他们一天都莫耽搁。钱财可存入汇通钱庄转来四川,宗人立即顺江而上,过了夔门便安全了。如果他们出发太晚,只好过江逃向湖南。湖南无险可守,更无兵可守。如果流贼长追不舍,能否逃出生天,可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朱术培提醒朱至瀚:“开封府为何会陷落?你还没说呢!”

    “世子道:开封,无粮之城,死地也,焉能久据哉?”

    ……

    接下来没用多少时间,朱至瀚便代表蜀王府顺利地与长阳王达成了口头共识。

    会谈之所以如此顺利,继续恶化的外部局势只是其中一个诱因。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朱至瀚没有从长阳王和辽藩宗室手里拿走一个铜板,也没有使他们陷入法律和道德的危险境地。相反,朱至瀚租下了长阳郡王府东侧门一整排空房空院,作为汇通钱庄荆州分号的经营场所,每年将为长阳王府带来几百两银子的租金。

    开了钱庄,自然还要用人。朱至瀚答应,汇通钱庄荆州分号将会根据荆州宗室的推荐,择优录取宗室作钱庄襄理、经理与伙计。此外,蜀王府还会在荆州再开几个店,出售四川的土特产和手工业产品,从业人员都可以从荆州宗室里招聘。

    朱术雅和朱术桂两兄弟则答应朱至瀚,将他今日来意和蜀世子好心提醒转达给辽藩所有宗室。既然朱至瀚还要前往武昌拜访楚王,而辽藩宗室也由楚王殿下代管。那么他们还可以修书一封,让朱至瀚一并带去。最后,两兄弟向朱至瀚慎重表态,蜀世子看在同根同宗的情分上,愿意在危难时接纳楚地这些身处险地的落难宗室。将来一旦有事,他们一定往四川跑,而不是往湖南跑!

    事情谈得这么好,主客俱欢。晚饭时间已到,朱术雅和朱术桂便邀请朱至瀚共进晚餐。朱至瀚答应下来,朱术桂立即在正殿上穿起围裙,下到菜地折菜,而长阳王妃则带着她的妯娌们下厨房。不多时,一顿全素宴就摆在了朱至瀚的面前。好在吕三带了四川的酒来,这场郡王府的府宴才有了些大餐的气氛。

    暮色沉沉。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些醉意。

    朱至瀚喝了酒,话匣子打开,在席间摆起了龙门阵。世子朱平槿成为了他吹嘘的主角。年初世子外出巡庄被困,便巧借天全土司兵,于江口大破土贼十万,斩首数万,岷江为赤的传奇故事,当然是他龙门阵的主要内容。

    “昔者韩信布下十面埋伏阵,一阵楚歌,唱垮了百战百胜之楚军,更唱掉了楚霸王之头颅;诸葛孔明布下空城计,一曲琴声,弹走了老奸巨猾之司马懿。世子之能,可追古之大智者也!”

    或许朱至瀚吹得有些过了。辽藩三朱面面相觑,半信半疑。

    “不信?”朱至瀚先将杯中物一口饮了,亮了杯底,然后从袖中扯出一份报纸,原来是《复兴报》世子登殿管府事的特刊。报纸半折,露出一个戴着冠冕的大脑袋。

    “世子九月十六日坐殿,族孙九月下旬从成都出发。临出发前,族孙得了个机密消息!”

    见桌上三人都被自己话题吸引过来,朱至瀚才大声宣布:“就在世子坐殿那一日,我蜀军以不足千人之兵力,在川北长平山,大败土贼数万,阵斩贼酋摇天动!生擒二哨杨秉胤!世子下令,将二贼巨酋传首全川,以震慑不臣!更令堆数千首级为京观,封土为丘,永彰武功!”

    难道蜀世子领着强兵劲旅?

    朱至瀚的酒后失言,像一道闪电,照亮了辽藩三位宗室心中所有的黑暗,解开了所有的疑惑。

    藩王典兵!

    这可是大明藩王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可未及细问,辽藩三朱便看见朱至瀚的随从首领捧着大刀冲进宴会厅。他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府外有成千上万的人,包围了长阳王府!

第三百零一章 极目楚天(四)

    既然想当圣母,就要准备突破底线;既然滥施同情,就要准备麻烦上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去扶摔倒的老头老太太是这样,去给叫花子发钱也是这样。

    荆州的叫花子们很久都没能这样过节了。

    上次光泽王祝大寿,他们去讨喜,结果讨了一顿棍子。却想不到一名蜀地来的宗室,只能坐驴车的爵位,出手竟如此大方。一人十个铜子,至少可以买半斤米。若能侥幸领上三五回,那就可以敞开肚皮饱上两三天!

    这样的好消息以光线的速度迅速向十里八乡传播。所有知道消息的人,即便他还没惨到要饭的地步,他都会权衡利弊,为什么不抹下脸皮,大胆伸一回手呢?

    最后的结局是,荆州城里的叫花子只有八千,最后来了一万二。这么大的群体性聚集,而且包围的是座郡王府,立即把荆州府各级官衙都惊动了,闹得坐镇荆州的偏沅巡抚陈睿谟,也不得不过问起缘由来。

    然而听到这个消息,肇事者并没有惊慌失措。

    他的脸只僵硬了几息时间,然后迅速将杯中残物倾入喉中。放下杯子,他用不甚清晰的话语吩咐道:“吕头,出去给乞丐喊话:就说明日老地方,江边码头排队,一人十个铜子!明天己时,不见不散!现在哪能有那么多铜钱,要钱也不看个时辰!”

    没等吕三急出话来,肇事者又补充了一句:“明白告诉他们,蜀藩世子,以仁治国!蜀藩世子,信义为天!如要天天吃饱饭,就到蜀地去垦田!”

    ……

    能用钱摆平的事都不是大事,况且摆平的钱不是自己的。朱至瀚力排众议,用钱庄的开办费摆平了叫花子。

    摆平了叫花子耽误了许多时间,甚至错过了吉时。第二日晚间,紧锣密鼓的朱至瀚在长阳王亲自陪同下,拜访了惠王府,并与辽藩的众多宗室头面人物一起见了面。

    辽藩宗室对朱至瀚热情备至,但崇祯皇帝的亲叔叔——惠王朱常润府上仅出来了位九品典簿便把朱至瀚打发了。那典簿拦在端礼门前对朱至瀚和长阳王道,祖宗家法,二王非有诏不得见面;宗蕃若有交通情事,亦为朝廷律法所不容。所以请二人速速哪来哪去,不要打搅惠王参禅悟道。

    朱至瀚被打发,却无机可出。他便于第三天早晨告别了荆州。

    下一个目标是世子交代的重点:楚王朱华奎。

    从荆州坐船到武昌,顺风顺水,一个多昼夜便可直达武昌城下。朱至瀚本可在中途某个城市下船,找个温柔乡歇脚,顺便参观下心仪已久的楚地名胜,如岳阳楼等地方。可因盘缠少了,所以在吕三等人的坚持下,继续前进,在船上过夜。

    船上人多地方窄,还要装礼物和补给品,所以没那么多讲究。朱至瀚和吕三两个头领合用一个单独的舱室,其他人只好挤在一堆。

    江上风大,四周全是水,晚上比陆地上更冷。吕三扯了一下棉被,尽量在不露出脚的前提下把上半身多盖上一些。他在黑暗中听见旁边动静,便迷着眼道:“公子,想不到用了区区百余两银子,便收买了荆州一府人心。难怪世子要用你来出使六国!”

    “出使六国”的话把朱至瀚逗笑了。辽、楚、荆、吉、荣、岷,不是正好六国吗?只是加上华阳这个郡国,那便是六个半了。惠王本不在拜访名单之列,因为发钱的事情闹大了,这才不得不礼节性表示一二。惠王避而不见,对于朱至瀚并没有什么损失,因为他给惠王的礼物依旧大张旗鼓送了出去,让荆州城的官员和百姓都知道。

    一藩对另一藩的国礼,哪怕是根稻草,惠王府那九品典簿又岂敢轻易拒绝?除了惠王,楚地还有一个藩王是不用去的,那便是衡阳府的桂王朱常瀛(ying)。朱至瀚在出发前召见时问过世子,连武冈州的岷王府都要去,为什么不去半路上的桂王府。

    世子只是淡淡回道:“一个就够了,用不着两个。”

    这句话什么意思,朱至瀚直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

    楚藩是下一站,是最重要的一站,但也是最困难的一站。

    楚藩曾与秦、周、蜀三藩并称“天下四大富藩”。他们世系皆可直溯到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楚藩宗下子孙繁衍,人口众多,在大明藩国中一向以不法著称。

    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上元灯节,楚世子朱英耀将其父朱显榕公然谋杀,案情极为重大,情节极其恶劣。

    案卷记载,“(朱英耀)先用毒鸩,不果,遂用铜瓜击顶。”杀父逆子朱英耀的结局当然是伏诛京师,焚尸扬灰。惨案发生后,人们深究原因,才发现受害者朱显榕也不是个好东西。他“暴虐于其国,内外俱不能堪,人已离心。”长期嫌弃有足疾的世子朱英耀,让他去出家当道士,以便为他喜欢的其他儿子让路。

    时人对朱显榕的被害,不是同情,而是拍手称快:“时闻楚王贪酷已极,人无可奈何矣。天为楚民报雠(仇),乃假手其子,身弑子灭,天定胜人之理也!”

    弑父逆子朱英耀死了,继位的是朱英崄(火字旁,xian),也就是现任楚王朱华奎的爹。从嘉靖三十年到隆庆五年,楚藩终于平静了些时日。到朱华奎在楚王位上,楚藩再度进入了混乱的时期。

    乱子首先是从朱华奎的血统开始的。在他三十五岁那年,楚藩一位宗室朱华趆向朝廷告发朱华奎不是楚恭王的亲生儿子,而是抱养的;本不姓朱,而是姓王。

    王室血统可是天大之事。此事一出,许多楚藩宗室立即卷入,如东安王、武冈王、江夏王都异口同声站到了原告朱华趆一方。接着朝廷的党争也卷入进来,内阁首辅、浙党领袖沈一贯站到了被告一方;东林党人、侍郎署礼部尚书事郭正域站到了原告一方,背后的支持者是次辅沈鲤。

    首辅次辅争位,湖广官府本不想管,却不得不管。湖广官府大刑七十余人,依然没有找到任何朱华奎不姓朱而姓王的证据。眼见势态越闹越大,皇帝突然下旨,终止了该案的调查。恐怕这个时候,聪明的万历皇帝已经发现了:这不是什么血统之争,而是利益与权利之争!

    可万历皇帝没想到,他虽然以皇帝之尊,依然压制不住人性的贪婪,包括他自己的贪婪。三个月后,楚藩再次爆发一场内乱。这场内乱死了巡抚一名,宗室若干,调动了三省军队。满朝纷扰,举国震惊。这就是楚藩劫杠案。

    大案起因是一名小官企图一步登天。

    万历二十四年八月,京师有百户王守仁(注一)上奏说,他远祖王弼(注二)死时,遗产为楚王妃(王弼之女)所得,连本带息计折银一千三百余万两。他愿将此巨款全部捐献给朝廷,以重建火灾烧毁的三大殿。

    一千三百余万两银子!这事听着就玄而又玄。但指望一夜暴富的万历皇帝依旧令司礼监带着王守仁前往湖广,会同湖广地方官员和楚王府长史一道查明真相。

    天降横祸,楚王朱华奎赌咒发誓,甚至愿意举家搬出王府,让朝廷挖地搜掘。

    拆毁王府挖地搜掘当然不成,调查果真证明王守仁所说全为不实之辞。

    皇帝摆出了严查到底的姿态,让楚王朱华奎明白了皇帝趁机打劫的心思。万历三十二年九月,朱华奎决定向皇帝敬献白银两万两,“以助殿工”。然而朱华奎万万没想到,银子刚过长江,就在汉阳被几百楚室宗人打劫了。

    穷皇帝打劫藩王,穷亲戚也打劫藩王。连百姓都看懂了,这就是一出劫富济贫的戏码。可万万没想到,重量级的新闻还在后面!

    皇杠被劫,藩王报案,地方官当然抓人。考虑到犯宗身份贵重,兵部尚书、右副都御史、湖广巡抚赵可怀决定亲自提讯。正在审问,犯宗突然挣断刑枷,猛砸赵氏头部,致使他当场死亡。赵可怀死后,楚藩宗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冲击地方衙门,导致官员逃避,民心汹涌。巡按御史吴楷立即向朝廷以楚叛告变。刑事犯罪演变为称兵谋反,事情闹大了。

    皇帝接到内阁首辅沈一贯奏报,以为宁王之乱再起,当即大怒,拟调三省军队进剿。

    幸好,旨未下,乱已平。湖广按察使李焘认识到势态的极端严重。他劝说宗藩伏法,带头闹事者被束,这才避免了一场大兵征剿楚藩的战事。

    劫杠案和平结束,参与闹事的楚藩宗人受到了惩处。但这件事还没完,仍在继续发酵,因为更多官员卷入了。

    这些卷入的官员,或因此案升官,或因此案致仕;或留遗言为自己鸣冤,或书文章为楚宗人叫不平。

    声音最大的依旧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东林党。他们异口同声猛烈攻击非东林党人的首辅沈一贯:一场小小的骚乱,首辅为什么要撺掇皇帝调动军队镇压?

    东林党的说法证据充分,逻辑严密,入情入理,感人至深。真小白真小二听着很有道理,心怀叵测的假小白假小二听着也很有道理。绝大部分大明百姓没有冲击s委大院的经验,也没有当场格杀s委书记的经历,所以大多数大明百姓尤其是湖广的百姓对楚藩的不当得利者朱华奎那是很有意见。

    几个大案下来,楚藩元气大伤。上下离心,形同陌路。楚王朱华奎在楚地,已经不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王爷了;在宗族内部,更不是一位值得信服的家长了。

    朱华奎上报万历皇帝的奏疏中曾经诅咒发誓说,他仅有白银十八万两!

    可现在朱至瀚要去做楚王朱华奎的工作,让他把银子掏出来。

    难度可想而知!

    ……

    在黑暗中想了许久,朱至瀚都没有想出对付楚藩的注意。终于,他想起了这船舱里还有一人。或许两个臭皮匠能顶半个诸葛亮?于是他问道:“吕头,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你来说说,这楚藩如何下手?”

    窗外哗哗的水声,像一首永远唱不完的歌。吕三被水声催眠了,眼皮打架,正要入睡,听见公子相问,只好忍住倦意答道:“小的是个粗人,哪里知道这些?只是年初到仁寿县,见了一县惨状,小的这才明白:献贼一来,什么官呀绅呀百姓呀,在流贼眼里,都是待宰的猪!”

    “待宰的猪!”

    朱至瀚睁大眼睛想:那些猪儿怎会知道,只等它们欢快地吃完这顿潲水,就要被绑住四蹄,送进屠宰场了呢?

    他本想再与吕三交流几句,没奈何船舱的角落里,已经响起了猪一般的沉重鼾声。

    注一:此人与心学圣人王守仁同名同姓。

    注二:王弼,号双刀王,明代 开国元勋,洪武十二年封定远侯,同年其女嫁给楚王朱桢。洪武二十七年因蓝玉案而死。

第三百零二章 极目楚天(五)

    现任楚王朱华奎嗣位很早,寿命很长,现今已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还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弟弟——宣化王朱华壁,同样长寿。

    朱华奎不像许多的朱家藩王,有个肥硕臃肿的身材,有张宽阔饱满的大脸,反而身材干瘪,面庞清瘦,下巴留着一缕长长的白胡子。

    “难怪宗人怀疑你的血统!”朱至瀚心里腹诽着,趴在地上磕头朝拜。

    楚王朱华奎的嘴皮似动非动,听不见任何声音。他身边一名天庭饱满的中年太监却大声地将旨意传下来:

    “楚王爷赏公子们坐着说话!”

    很快有小太监呈上两根马扎。朱至瀚和吕三再次致谢,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这时,朱至瀚看见朱华奎的嘴皮又似动非动,他身边太监再次将楚王的旨意传下来:

    “楚王爷问你们,你们可要好生回答!”太监大声道,“楚王爷问你,楚蜀两藩,同出一脉。蜀府之富,天下皆知。别人来诓骗楚府的钱,倒还罢了。为何你们蜀世子也来打楚府主意?”

    ……

    楚王府建在东西横跨武昌城的黄鸽山(今蛇山)南麓的中央,东西两里,南北四里,占了一半武昌城。除楚王府以外,楚藩郡王前后十几位也一股脑儿挤在武昌城里。可以说,整个武昌城的建筑设施,包括省府县衙门,都是围绕着楚王府而建的。

    朱至瀚和吕三从楚府正门镇楚门一路而入,已经充分领略了楚王府的豪华壮观。那吕三不时小声地将楚王府与蜀王府对比一番,生怕朱至瀚不知道他进过蜀王府。

    空荡荡的承运殿里,除了楚王和那个太监,只有朱至瀚和吕三共四个人。

    昨日投书求见,今日便正殿召见,而且没有左右长史等文官在场,难道就是为了狠狠折辱我们一番?

    有点不像!朱至瀚心里判断。他没被开局不利吓到,清清喉咙,抬头大声反问道:

    “楚王爷为何无端责问蜀世子诓骗钱财?族孙委实不知!”

    “楚府银子,为何要存入你们那个什么钱庄?”那个太监冷笑着反问:“楚府这么大,就没个挖窖存银之地了吗?再说你们那个钱庄一份利息没有,倒还要收什么保管费。笑话!金沙洲(注一)的钱庄,月息两分!楚藩宗室如云,就没有个人知道外面行情?”

    既然是楚王身旁那太监充当急先锋,朱至瀚便在言语中故意避开了楚王,而把矛头对准了他身旁那个太监:“既然公公谈到利息,本公子倒想问一问:若是流贼杀进武昌城,那外面的小号钱庄,有那一家能够保证如数还本?他们自顾不暇,岂能保下楚府倾国之银?汇通钱庄便可以!”

    朱至瀚言语锋利,那太监哦了声,看了看主子脸色又问道:“不知你们如何做到?”

    朱至瀚没有隐瞒:“如楚王殿下将银子存入汇通钱庄,族孙将立即将银子溯江解运回成都,放入地下银库。三年之后,如楚藩宗亲拿着钱庄开具之存单到成都,钱庄见存单立即现银兑付,绝不拖延!还有,存银之事,按照钱庄行规,绝对保密,绝不外泄!”

    那太监听了朱至瀚的回话,扯着嘴角阴笑几声。他转身对着朱华奎一躬道:“王爷,他们不敢骗您,说了老实话。这银子他们果真要解回蜀地!”

    朱华奎的嘴皮又动了动,这时朱至瀚终于听见了点微小的声音。那太监等楚王嘴皮停了,立即大声宣布:“王爷有旨:朝廷对各家藩王府规矩,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尔等既然有四川官府开具之路引凭文,那尔等开设钱庄,楚王府无忙可帮。退朝!”

    一场精心准备的觐见,就这样被草草打发了?

    开设钱庄,无忙可帮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乐见其成?还是袖手旁观?

    吕三鼓着眼睛瞪着朱至瀚,我为了打动楚王,按照你的吩咐将仁寿县的惨状背了一晚上呢!

    朱至瀚没有理会吕三。

    他只是在恭送楚王之前大声说了一句话:“世子道,今年各藩存入之银两,免费保管;过了今年,保管费每年加收一成!”

    ……

    朱至瀚和吕三一无所获,灰溜溜地出了楚王府。可到了这武昌城,钱庄是一定要建的。

    他们连忙找中人买房子,结果在靠近长江边的平湖门里寻了一个不大的院子。武昌城最繁华的商业区在南城外的金沙洲和白沙洲,本地钱庄大都聚集于此。平湖门内都是官衙。而朱至瀚建钱庄偏偏与官衙为伍,就是要说明自己钱庄的与众不同。

    等他们办完官府的手续,把汇通钱庄的牌子挂上,已经过去了数日。还有四国半未去,朱至瀚心中着急,决定不等钱庄吉日开业,第二天便出发前往蕲州。可吕三突然送来了一张请柬,中止了朱至瀚的计划。

    黄鹤楼是个二顶三层、高五六丈的笋子形高楼,与岳阳楼、滕王阁并称江南三大名楼。它位于黄鹄(hu)山之巅,可以俯视整个楚王府甚至武昌城,与大江对面汉阳龟山上的晴川阁遥相呼应。与大多数名楼一样,黄鹤楼也是个建筑群。除了主楼外,还有山门、回廊与附楼。

    朱至瀚应约赴宴之地,便在高高的主楼之上。

    楼外寒风呼啸,楼内却是春意盎然。朱至瀚进了黄鹤楼,脱了防寒大氅,交太监宫女接了。一名大屁股宫女引着他爬上主楼,立时便有两位主人迎着。

    一人约莫四十几岁,身着五品文官袍服,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另一人大概三十出头,面相文弱和善,红袍直身,玉带缠腰,胸前后背都有团龙纹。

    “原来这便是蜀藩来的族弟!”龙袍中年人率先一躬施礼,“在下宣化王府长孙朱盛漷(huo)!”

    自报身份后,龙袍中年人又把身旁官员介绍给朱至瀚:“这位是楚王府左长史徐学颜徐大人!”

    等朱至瀚还礼毕,朱盛漷便笑着拉过手来仔细打量一番。

    “想不到蜀藩宗室还有这等英姿俊朗之辈!” 朱盛漷感叹道。

    “是吗?”一个纤细的女声在朱盛漷身后不远处响起,“牵来让小姑瞧瞧!”

    要瞧朱至瀚模样的是一位小姑娘,年齿尚幼,样貌比世子尚小。她斜依在长椅上,绣花的竖领袄裙,白色的对襟带毛小披甲,云鬓未梳,长发随意。

    朱盛漷连忙介绍:此乃朱凤德,是楚王朱华奎幼女。在辈分上,是朱盛漷不折不扣的堂姑。

    “原来是郡主姑奶奶!”朱至瀚大步上前施礼。他对这个不知礼节的小姑娘没什么好感,所以略微夸张叫喊一声。

    那姑娘慵懒地坐直身体,嘟哝着粉红的嘴唇:“可别把人家叫老了!真是可气——人家还未成婚,就当了许多人的姑奶奶!”

    朱凤德发小脾气。或许是见惯不怪,朱盛漷和徐学颜都没有理会朱凤德。他们笑着将朱至瀚让到客座上,彼此闲聊起来。

    朱至瀚本来就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不然他也没法将庆符王的一堆捣蛋孙子管教住。朱至瀚将蜀中风土人情与一路见闻娓娓道来,当讲到荆州码头发善心,却被丐帮重重包围时,朱凤德抿着嘴嗤嗤直笑起来。

    “想不到蜀藩如此仁义,竟还顾着天下苍生!如今天下大乱,人人皆是各顾各。能逃得了身家性命便是祖上积德了,哪里还管的了别人!”

    “好戏开始了!”朱至瀚心想。

    他摇摇头,表明对朱凤德的话并不认同:“平民百姓家可以携妻带子逃亡,我等高皇帝子孙却不成。留下半点血脉,都是新朝之祸根。故而新朝必不会心慈手软,定会对朱家斩尽杀绝。天下倾覆,别人是亡国。我朱家却是亡族灭种。看看襄王、福王一宗际遇,便知族侄并非危言耸听!”

    朱至瀚脸上和风暖吹,说的话却是冰凉刺骨。朱盛漷不由哆嗦一下。

    朱盛漷的恐惧懦弱落入了徐学颜的眼中。他心里长叹,楚藩无人啊!可他作为楚藩长史,不会在开始就落了下风。

    徐学颜慢悠悠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方才笑眯眯地对着朱至瀚道:“武昌城小而坚,又有大江为凭,怕是流贼拿下了汉口汉阳,也只能望江水而兴叹!不过本官倒是听说,这崇祯年以来,闯贼、献贼数番入川,都围了成都府。督师无奈,只好飞檄楚军增援。难道那川军竟是豆腐渣做的,如此不堪一击?石砫秦寡妇的白杆强兵不是挺能打的么?”

    徐学颜欲占上风,朱至瀚却心头一喜。原来正主在这儿!我们千里求见,见面伊始便被打发了,连个回礼都没有,这不合道理么!原来他们留了个后手,要看看我们是动真格的,还是嘴皮功夫!

    朱至瀚暗暗振作精神,对徐学颜道:“徐大人烛照万里!秦总兵已经老了,她男人、儿子、弟弟都死在沙场之上。她老太婆孤身一人,岂能挡流贼全师?石砫偏狭之地,地瘠民贫,几次大战,可想而知那白杆兵还能剩下多少!

    川兵各部更是不堪:自崇祯七年闯贼入川,于百顷坝击败川军主力,侯总兵良柱中伏身死,这川军便一日弱过一日。去年献贼入川,川兵接连大败,最后邵捷春无奈何,只好派出抚标。孰知抚标一上阵,便被献贼打了个落花流水!大将尽墨,全军无存……”

    朱至瀚顺着徐学颜的话头,逐一列举事实,将四川官军贬得一无是处。这跟徐学颜的预料可不一样。

    他带着疑惑问道,如此一来,那四川岂不是危如累卵?言下之意,银子放在蜀地,岂不是比湖广更危险?那你跑来楚藩作甚?

    朱至瀚正在此处等着徐学颜呢。徐学颜话音刚落,朱至瀚便站了起来,双手合十,朝天虔诚一拜。

    “好在天无绝人之处!我蜀藩列祖列宗积德行善,菩萨为我蜀藩降下了一位英武盖世、聪慧无双之世子!我蜀藩社稷有救矣!我蜀地万民可全矣!”

    说话间,朱至瀚便从袖中变出一份复兴报的特刊,递给徐学颜等人传阅。他坐下来,耐心地将世子朱平槿的所作所为讲给楚府长史听:减租助饷、兴学重教、防瘟控疫、鼓励农桑、大力屯垦、兴办工商、约束宗人、镇服官府,汇通钱庄、机器局、织造局,一条条、一款款措施细细道来,只是少了练兵一项。

    “如今蜀地百姓,已将世子画像供奉于案桌之上。连庙中观音菩萨旁的金童,也要用世子画像替换面孔!”

    “唉,这可是为何?”小姑娘一边好奇地问道,一边凝视着报纸上朱平槿的正装像。

    “蜀人皆说,世子便是观音菩萨座前散财童子转世。哪有现世菩萨不拜,反而去拜泥塑菩萨之理?”

    朱至瀚的话,逗起了郡主朱凤德对蜀世子的浓厚兴趣。她立即扔下报纸跳起身来,开始围着朱至瀚打听,诸如蜀世子的相貌、爱好以及……婚姻恋爱史来。

    朱盛漷和徐学颜没有跟着朱凤德胡闹。他们默默沉思半响,那徐学颜终于打破了沉默,提到了最敏感的话题。

    “公子,市井传言道,那蜀世子最善练兵。年初有浮尸无数漂过武昌江面,便是蜀府军剿贼所杀。这可是真的?”

    注一:金沙洲和白沙洲在武昌南城外,是明代武昌最繁华的商业区。

第三百零三章 极目楚天(六)

    楚王府左长史徐学颜一下直插核心的敏感问题,朱至瀚心中咯噔一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与辽王一系迥然不同,楚王一系与帝系的关系十分亲密。

    大明第一代楚王名叫朱桢,是朱元璋的第六子。洪武三年,朱桢受封楚王;洪武十四年,朱桢就藩楚地,肩负起统治陈友谅旧地的重任,并且成为南京在长江上游的重要屏障。其时南方未平,朱桢手握重兵,四处征战,公侯宿将如信国公汤和、江夏侯周德兴具受其节制。

    建文元年,靖难之役起,朝廷起大军北征燕王朱棣。燕军虽数次获胜,但战场始终在河北、山东一带打转,不能越黄河一步。济南这个阻碍燕军南下的堡垒在铁铉的率领下,固若金汤,不可能在短期内攻克。

    眼看燕军有被耗死的危险,这时朱棣听取道衍和尚等谋士的建议,采用了撇开济南,径直南下,直攻南京的战略。燕军孤注一掷,倾巢南下。先败于齐眉山(今灵壁境内),但不久便在灵壁转败为胜。此后燕军士气大涨,长驱直入,过淮河、渡长江,最后进入南京。

    事后一看,燕王的长驱南进之策非常完美,可当事人才明白此策的风险在哪儿。

    最大的风险,便是来自长江上游的楚王朱桢!如果楚王朱桢站到建文一方,楚军及时出动,顺江而下增援南京,朱棣前有大江坚城,后有盛庸、铁铉的追兵尾随,燕军孤悬于长江北岸,朱棣甭说登基为帝了,恐怕只好学楚霸王项羽,来个自刎乌江。

    然而,庞大的楚军自始至终未离楚地一步。朱桢视建文帝声泪俱下的勤王诏书于无物,坐观其**身死(或失踪)。朱棣登基,朱桢立即上了贺表。朱棣投桃报李,赐封宗正。

    后人对朱桢在靖难之役的表现猜测纷纷,有人说他被湘王朱柏**的事情刺激了,所以不支持建文;有人说他早就与朱棣勾勾搭搭,眉来眼去了。总之,楚藩与帝系关系不一般。楚藩宗人多行不法,奇案层出不穷,地方叫苦不迭,帝室始终未动楚藩一丝一毫,这就是明证。

    出发前便备足功课的朱至瀚当然知道这一切。

    现在楚府长史问世子是否练了兵,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准备向朝廷告变?

    粘上毛比猴还精的朱至瀚当然不会上当。他立即打了个哈哈,采用了蜀王府的官方说法来回复徐学颜,如借兵土司啊,如助饷义军啊,又把蜀世子雅州平乱、夜袭牛角寨、江口大战等蜀地耳熟能详的龙门阵摆了一遍。

    朱至瀚打哈哈绕圈子,徐学颜也意识到自己唐突了。正好饭点快到,他连忙叫上酒菜,大家边吃边说。

    一桌子好菜,尤其是各种各样的鱼菜,让朱至瀚垂涎欲滴。他根本顾不得与人说话。一双筷子上下翻飞,两个腮帮撑得溜圆。

    “吃慢点!小心鱼刺卡住喉咙!好歹是朱家人,怎生像牢房里放出来的饿鬼?”

    郡主小姑娘辈分最高,年龄最小,看见什么就说什么,丝毫不顾及个别人的脸面。

    个别人将清蒸武昌鱼尾巴上的肉吸干净,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声:“大快朵颐哉!”

    “蜀藩也是富藩嘛!皇帝下旨,让那小世子出银子把你们宗人的俸禄都补上,这些本郡主都知道!怎么这次出来,他不给你们些银两揣着?好歹你们也是开钱庄的,没有银子作本钱,你们这钱庄怎么开?”

    朱至瀚用绢帕擦了嘴,笑道:“钱庄银子倒是不少,只是动不得。那不是族侄的,而是钱庄股东的。再说《复兴报》上世子讲话姑奶奶都看见了。他号召全体宗藩节省粮食,饷军扶贫,还把王府长存米十万石粮食全部平价赈济江南。他自己便率先垂范,布衣淡食,我等怎好意思大鱼大肉?”

    朱凤德抿着嘴嗤嗤笑起来:“哪家帝王不这样?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你是朱家人,怎么也会当真了?”

    这回朱至瀚却没笑。他摇摇头道,世子是言出必行的人。他临行前世子召见,亲眼见到世子身上就一套灰布袍子。他还听护商队老兵说,当初雅州仁寿剿贼时,世子与士卒同吃同住,坐土坎睡草地,除了一顶金冠一匹马,与普通士卒并无二致。进攻牛角寨匪巣时,世子媳妇合衣露天睡在大车里,连帐篷也没一个。而世子便斜倚在车轮边,靠着篝火取暖入睡。

    朱至瀚本意是强调蜀藩的仁义,孰料对牛弹了琴。

    “天下藩王还有如此重情重义的!”小姑娘双手捧心,一脸神往。徐长史正要说话,被她一把打断道:长史司给她选夫婿,定要找个蜀世子这样贴心暖胃的青年才俊!

    “下官谨遵郡主旨意!”徐学颜笑着应了。

    “永远不准郡马纳妾!这辈子只准喜欢我一个!”小姑娘大声补充道,“他们那个世子就没纳妾!”

    朱盛漷忍不住纠正他堂姑:“什么郡马!那叫仪宾!”

    “我就喜欢叫郡马!公主男人是驸马,郡主男人就是郡马!”

    朱至瀚终于插上了话头:“按照郡主的说法,公主男人该叫公马!没事可以骑骑的男马!”

    哈!哈!朱盛漷和徐学颜顿时笑翻了。

    小姑娘被气得出去吹冷风,三个人总算清净了许多。

    徐长史含着笑看了眼朱盛漷,朱盛漷轻轻点头,徐学颜便转头盯住朱至瀚道:“本官最近打听到一个消息:川军在保宁府大败土暴子,杀了两个贼酋,几千首级垒成了京观,这事可是真的?”

    长平山之战的胜利这么快便传到了湖广,消息传得真快!朱至瀚想。此事隐瞒不了,他也不想隐瞒。他更希望用此事来证明汇通钱庄背后蜀王府的势力,便将他知道的情况详细说了。

    那徐长史朝楼梯处拍拍手,那大屁股宫女很快便捧着一摞报纸过来。

    徐长史将面上一份报纸递给朱至瀚:“公子请看,这是复兴报。最近一份刊登了长平山之战的消息。此战中的护商队,可是方才公子提到之护商队?看来,这护商队是蜀世子亲军之别称啰?”

    朱至瀚心里懊悔极了:“哎,酒酣话必多,话多言必失!这下口风露了!”

    “公子不必惊慌!”瞧着朱至瀚眼中的懊丧,终于占到上风的徐学颜得意地将报纸收起,重新让大屁股宫女捧了出去。

    “武昌,诸省通衢,消息灵通得很!天下乱局这般,我们楚藩也非都是麻木不仁之人!实话说与公子:每个月,都有下人从成都送回来最新的消息。”

    “长史有话,尽可明说。”朱至瀚恢复了镇定。

    徐长史突然拿出复兴报,说明他们对蜀地的了解比世子的预料深得多。那么这种了解到底有多深,对蜀地是敌意还是善意,自己必须弄清楚。按照政研室内部说法,这是战略情报,比楚藩的十八万两银子更重要!

    朱至瀚认怂,徐学颜抚掌大笑道:“这护商队乃是何物?”

    “本是世子买来的流民。左护卫指挥刘尽忠事发,世子便将左护卫汰粗留精,与流民们混编。这事四川官府知道。他们巴不得有人替他们打仗,还不用他们出饷!官府给朝廷呈文,直接呼之曰义军。”

    “那护商队现有多少人?”

    “此乃军纪,本公子如何知道?”

    “千人总有吧?”徐学颜笑着挪喻道:“那护庄队又是何物?”

    朱至瀚逐渐摸到了徐学颜和朱盛漷的脉搏,信心越来越足。

    “这个简单。便是王庄庄丁。闲时练兵,战时御贼!徐长史所问,本公子已经一一作答,现在本公子倒要反问徐长史:楚府金银,愿留之武昌以资贼乎?”

    “蜀世子到处投资,现在缺钱,想回笼些金银发行银钞。这些本官都知道。”徐学颜开心笑道,“只是楚王府之金银,何不能留之武昌?若是楚府也有强军。武昌坚城,又岂是流贼可轻窥的?唔,义军此名用的好!蜀藩可用,楚藩也可用!四川官府睁只眼闭只眼,湖广官府又岂会叉手反对?”

    徐学颜得意洋洋,但朱盛漷的笑容中却隐隐夹着苦涩。一来一往的交锋,让朱至瀚渐渐瞧清了徐学颜和朱盛漷的如意算盘。

    他心里有了底,便想到世子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便对徐学颜和朱盛漷引用出来:“赵普曾言于宋太宗: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武昌控扼长江汉水,与南京一东一西,屏蔽大明半壁江山。蜀世子以护国安民、天下太平为己任,楚藩欲自练强兵,蜀藩当然乐见其成。可恕本公子直言,以楚藩之现状,恐怕军未成而谤怨满天下也!如王庄统管,楚王能成乎?恐不能也!如护卫减租分业,楚王能成乎?恐不能也!如庄丁成军,楚王能成乎?恐不能也!如此样样皆不能,徐长史虽得楚王信重,又岂能有所为哉?楚王爷高龄而无子,长孙是嫡亲血脉,将来必承宗嗣。然楚王爷尚不能撼动楚藩宗室三百年痼疾,长孙焉能成事哉?”

    徐学颜被朱至瀚的话当头一棒,有些发愣。可细细思索朱至瀚的说法,确实不无道理。

    楚藩庄田不比蜀藩少,可是为了这些王庄收成的分配,楚藩宗人早已翻了脸。如郡王里的武冈王、东岸王、江夏王诸小宗,与楚藩大宗及支持大宗的宣化王等小宗的关系势如水火。即便元日祭祀祖宗,那是连话也不说的。

    湖广官府里对楚王的态度也分为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是湖广督学高世态。他天天叫嚷着要在自己的学生中为朱凤德选夫婿,弄得那个傻姑娘晕乎乎的,以为是别人对她好,殊不知别人只是看中了楚王府的钱财。另一个极端是湖广巡抚宋一鹤。他借口承天祖陵重要,早早便把防守省城的兵马抽调一空。偌大一个省城,仅有参将崔文荣一个援兵营!

    湖广士绅百姓对楚藩的印象更差,老早便有人公开扬言:“天灭楚藩”。

    徐学颜想着,瞟了眼沉默不语的朱盛漷。

    这位楚王府的未来继承人对练兵之事并不大热心。他更关心这些银子大把撒出去,如何见到成效。一旦楚府募兵练兵之事被官府或朝廷所阻,他一定会率先脱身。因为他最关心的,只是何时继承楚藩大位,如何坐稳楚藩大位!

    难道心怀社稷者,楚藩仅老夫一人耳?徐学颜心里苦笑道。可是他不能在蜀藩特使朱至瀚面前轻易认输,只好强振笑容问朱至瀚道:“武昌城汉阳、平湖各门外,平日里流民不少。如我楚府效蜀府之例,揽流民为军,可成乎?”

第三百零四章 极目楚天(七)

    徐学颜,字君复,浙江金人,是刚被贪污罪名革职候审的原山东巡抚、总督江北、河南湖广军务的乱名臣朱大典(注一)同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徐学颜家庭富裕,捐癝生,入学,三中副榜,崇祯十年以恩贡为楚府长史。他平日尚义疏财,广结善缘。父亡,不争财产,家中大宅让给弟弟。

    徐学颜身平有两个三次最为著名:一个三次,是他青年时为父讼冤。他父亲曾是中城兵马指挥,得罪了权贵家下人,被诬下狱。他三次上疏鸣冤,有关部门三次回。他再次上京上访,在聆讯时庭咬破胳膊,血书鸣冤。事情最终圆满解决,徐学颜也成当地著名的子。

    第二个三次,是他科业不顺。他以太学生身份参加会试,三次名列副榜(候选人),却三次落榜,可谓倒霉到家。最后,还是皇帝发了善心,让他以恩贡的身份来楚王府做史。

    关于徐学颜的情报,吕三就收集了这么多。朱至瀚根据这些信息判断,徐学颜是个有想有抱负的王府官。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王府官身份,而放弃读书人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和追求。

    徐学颜不屈不挠地想为楚府建立一支保家保国的军队,正中朱至瀚下怀。

    不怕你有想法,就怕你没想法!朱至瀚心想。既然你请我喝酒,必是有求于我。那么正好,你来帮蜀府养兵!

    “徐大人,揽流民为军倒是可行。”朱至瀚装模作样点点头,开始了大忽悠,好像他便是练兵专家,“本公子心得,练兵无非两样:一曰将,二曰兵。楚府有了兵,不知有大将否?”

    “这…楚府护卫世由安氏一族任指挥,可这安氏……”

    “这么说,安氏与蜀府护卫指挥刘氏逆党一丘之貉?”朱至瀚提示道。

    “那倒不是!”徐学颜连忙摇头,“楚府护卫三百年经战阵,早已疏于杀伐。如今其各姓子孙经营百业,与普通士绅百姓无异矣。”

    “那就是说,楚王府没有大将!”朱至瀚下论,非常诚恳地提醒道:“将者,兵之首也。无将则无首,何以练兵?”

    徐学颜连忙申明道“也非无将。武昌参将崔文荣世袭海宁卫指挥佥事,武进士出身,久经战阵,正可以为将!”

    “徐大人,万万使不得!”

    这次的反对意见却来自宣化王长孙朱盛漷:“王爷最恨官军,拿了饷钱一样不打仗!左良玉几次示好王爷,要助王爷守国,都被王爷挡了回去!楚王府花了钱募了兵,就是吾等自家之兵,能交给官府指挥?况且那营兵朝廷一纸行文便可调走,届时吾等又何以为凭?如那崔文荣,原在桂王处助剿。那桂王也赏了不少好处。可没多久,崔文荣便调到武昌。若将来朝廷再将崔文荣调走,那我楚府岂不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长孙所言极是!营将用不得!”包藏祸心的朱至瀚赶忙帮腔,“弄不好,还有宗人参劾王府勾结朝廷大将!”

    “营将用不得,自家护卫又不能用。难啊!”学颜慨然长叹,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真面目。

    朱至瀚眨眨眼睛:“若说为将,莫如一人!”

    “谁?”徐学颜和朱盛漷同时问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朱至瀚大笑道:“徐大人军将世家,又是王府左长史,岂非为将之人!”

    徐学颜顿时大惊失色:“万万不可!兵者,国之大事。本官平素以诗书为业,参赞军务尚可,岂能上阵厮杀?再说这军中将领从上到下,层层配备,所需甚多。一人将兵数百已是不易,罔说一两万了!”

    想不到这楚王府的心蛮大的,还“一两万”!

    朱至瀚心里骂着,嘴上却道:“徐大人所言有理!按蜀府护商队编制,一营八百余人,便需正副营长两名、正副营监军两名;正副连长八名,正副连监军八名;所需排长、班长、组长、参谋、文书更是数不胜数!”

    朱至瀚反复提醒着徐学颜和朱盛漷,你楚王府没有领兵人才,我蜀王府有;你楚王府没打过仗,我蜀王府打过。如果今天你们请我吃饭,让蜀藩派出大将为你们练兵,那不妨现在开口,我立即就可以与你们谈判!

    朱至瀚满心希望,徐学颜却对他长叹一声:“哎!如此说来,我楚王府欲练强兵,还是黄粱一梦啊!本官料想你蜀王府,开始与我楚王府并无二致,也是无兵无将,怎地转眼间就有了这许多兵马?”

    朱至瀚没等到希望的结局,顿时就有些不爽:“谁说无将?世子爷便是一员不世出之大将!道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鸡生蛋、蛋生鸡、无穷无尽。有了世子爷,护商队自然名将如云!”

    朱至瀚的比喻不伦不类,另外两人却没有在意。

    朱盛漷插进话来,苦恼地说:“蜀世子年方十五,幼冲之龄,怎地便知练兵用兵之法?我也看了些兵书,左右不得法门,完全不知所云!”

    看着朱盛漷苦恼的样子,朱至瀚看着徐学颜大笑起来。

    朱至瀚不失时机,将从士兵们那里听来的一个故事讲了。

    江口之战前,护卫和土司大将都要分兵剿匪。作战计划已经通过,军队已经列队完毕,就等一声令下便要出营。这时世子突然叫停,命令军队转向江口。大将们都反对改变计划,世子却不为所动。世子道,三个时辰以内,土贼主力就将经江口向己方开来。如果分兵,必败无疑。将领们都将信将疑,畏于世子权威,方才遵令。结果没走出二十里,就接到塘马报告,贼之前锋已经在望!两军对战,以有备对无备,我军大胜,斩首俘获数万!

    “未卦而先知,那岂非神仙?”朱盛漷眼神中含着崇拜。

    朱至瀚在外人面前吹起牛皮,那是从不谦虚:“蜀地百姓都说世子是神仙,本公子看倒是未必。圣人云,人有四等,有些人是生而知之,有些人是学而知之,有些人是困而知之,有些人是困而不学!世子便是生而知之一类!太祖高皇帝廓清海内,世子以太祖高皇帝为师,太祖兵法必然了然于胸。不然,如郡主一般的年纪,怎能统帅大军!”

    提到他堂姑,朱盛漷便苦笑着摇头,看来平日吃亏不少。

    然而徐学颜却没笑。他若有所思,沉默不语,片刻后突然离开座位走到窗边,将一扇木窗拉开。

    冰冷的江风带着尖利的啸音,猛地灌了进来,将室内帷幔掀得横飞击人。

    砰!木窗又猛地关上,帷幔顿时松了劲,顺软而下。

    “大明的花花江山,岂能落入贼寇之手?”

    徐学颜转过身来,对着愕然的两人恶狠狠吼道:“练兵再难,也是要练的!练不出两万,三千也行!练不出三千,五百也行!若流贼大至,下官身为楚府左相,岂能眼看福、襄二王故事重演于楚地哉!”

    “讲啊,继续讲啊,千万不要停!”充满希望的朱至瀚在心底大声呼唤,“求我呀!求我蜀王府为你练兵!”

    徐学颜坐回座前,颜色复初。他看看朱盛漷,露出一丝暧昧的笑容,转身拍拍朱至瀚的肩膀,温言道:“只是兹事体大,耗银甚多,本官也要奏报王爷得知才行!”

    “这老家伙在玩我哩!”朱至瀚顿时大怒,几乎立即便要拂袖而去,“难怪人说这帮文官就没一个好东西!”

    没等朱至瀚的愤怒露于形色,徐学颜已经换上了另一个话题:“本官听说,公子此次入楚,本意是为醴州之华阳王送银子?”

    朱至瀚应了。他抓住最后的机会,宣传蜀世子的仁义之举,希望能打动面前这只老狐狸。可他很快发现,徐学颜对蜀世子并无兴趣,反倒对华阳王的外戚很感兴趣。

    朱至瀚直接向徐学颜摊了牌:“徐长史打听华阳王底细,不知有何用意?”

    “郡主,王爷王妃之挚爱也。郡主已到及笄(激)之年,王爷王妃本意,是从楚地挑出一两名青年才俊,供郡主选亲。湖广督学高世态向王爷上了折子,说选亲必要考试,王爷已下旨准了。本官心想,这醴州人杰地灵,难道就没一人能入郡主法眼?”

    大明对藩王的姻亲遴选极为严格。洪武永乐两朝,朝廷曾经包办了藩王的全部婚姻事务。宣德之后,由于宗室人口繁衍无数,加之宗室分封以后,散落各地,朝廷已经很难包办宗室婚姻了,所以只好令各王府自选,再奏报朝廷。

    万历末年以来,呈几何倍数疯狂膨胀的宗室人口,短辍困窘的财政支付能力,低效浑浊的官场痼疾,已经使永乐朝后颁布的宗蕃条例渐渐失去了权威性和严肃性。比如广西的靖江王一系因道路偏远,擅婚私婚情况本就严重,崇祯年后更是泛滥成灾。礼部三令五申,擅婚私者罪之;宗蕃便奏章连连,俸银禄米拿来!宗藩逻辑很清晰:你朝廷发不起俸禄,那你还干嚷个屁!

    但楚藩作为天下大藩,楚王朱华奎作为身世坎坷之人,显然不在违禁成婚之列。徐学颜所说选婚之法,就是在王国内通过公开比选,选出家世清白的良家子女。

    这厮在试探可否两藩联姻!朱至瀚第一时间脑光一闪。然而这条件对于蜀藩太苛刻了。如果考试公选,希翼幸进者必然成千上万。谁能保证这刁蛮郡主一定会选中华阳王的什么外戚再说,华阳王毕竟是蜀藩一系的忤逆之子,选他们的外戚,对蜀藩而言是好是坏,那还在未定之天呢!

    “你们几个在背后嘀咕本郡主什么?”不知何时,一个小姑娘满脸怒容双手叉腰站在楼梯口,弄得朱盛漷和徐学颜张口结舌。

    朱至瀚连忙堆出笑容来:“哪里!徐长史向本公子打听蜀藩才俊,好为郡主挑选郡马呢!”

    小姑娘也不是那么好悠的。她提高声调冷冷道:“真的吗?那你向徐长史推荐了何人?”

    “这个……”“说!”小姑娘双手叉腰,向前猛扑一步。

    朱至瀚眼睛一转,脑袋里蹦出个主意:“这要看郡主是喜欢书生还是武将了。这样本公子才好推荐呀!”

    小姑娘果然上当了。她俊脸微昂,认真想了想:“原来我喜欢书生,风流倜傥那种。你们刚才说天下不太平,我想选个武将也不错。不过……书生呢,必须能马上开弓,上阵领兵!武将呢,必须风流俊秀,还能出口成诗!”

    这眼界也太高点!朱至愁眉苦脸徐学颜和朱盛漷则托着下巴,幸灾乐祸地看朱至瀚的笑话。

    “除了世子能文能武,蜀哪里……”

    朱至瀚尚未说完,小姑娘已经上前揪住了他的耳朵:“若你说不出来,那便是背后腹诽本郡主!我要立即奏明父王,将你那鸟钱庄封了!”

    耳朵上传来的痛楚,让朱至瀚的思考速度比平日快了几倍。电光火石间,他脑袋中掠过了许多头像,终于定格了一位。

    “蜀王府左护卫有普通士,既无世袭爵,也无朝廷官职,正好可为郡主良配!”朱至瀚怕在座的人嫌弃,赶忙将此人的优势说了出来,“此军士相貌出众,能文能武,故而世子大用之。本公子听说已升作营官,将来必然前途无量!”

    小姑娘心急,将耳朵拧了半圈,名字说出来!要不然便是诓骗本郡主!”

    徐学颜也收了灾乐祸,认真问:“不知在何营任官?”

    “就是长平山之护商队,姓名言。”

    “哦?请公子细细讲来!”徐学颜这次表现得比小姑娘还着急。

    注一:崇祯五年,登州孔有德叛乱。朱大典临危受命,大获全胜。崇祯八年,流贼占凤阳,毁皇陵。朱大典收复凤阳,此后镇守凤阳八年。崇祯十四年,因被劾“不能持廉”而被革职候审。崇祯十六年底浙江许都叛乱,在家乡审期的朱大典募人守城,保住了一县平安。可金华知县却诬陷朱大典“纵子交贼”,经林党一番运作,朱大典竟被以“通贼”和贼去兵不散”的罪名抄家。

    明亡,朱大典虽先后任职福藩、唐藩、鲁藩朝,但主要精力则聚兵守卫家乡。1646年,清军终破金华,屠城三日。朱大典举家殉国,百姓死伤殆尽,史称“金华三屠”。

    以上,就是一名大贪污犯光辉的一生。

第三百零五章 猛虎归山(一)

    冯如虎骑在他并非正大光明搞来的大黑马身上,闷闷不乐地看着周围的景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座座了无生气的山丘,一块块野草丛生的耕地。一间间断壁残垣的村舍,一簇簇枯黄颓败的荆棘。寒风掠过,荒草中偶尔露出个白生生的骷髅。满眼望去,萧瑟与空寂的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只有马蹄过处,惊起几只山雀,还保留着生命残存的迹象。

    “妈的!人呢?全死完了?”冯如虎的三弟冯如彪气急败坏大骂,“大哥,县城十里外就没看见一个活人!还他妈的出来征兵拉夫,逑!”

    冯如彪身后的家丁冯喜没有说话,却用眼睛盯着大少爷。

    “兴许走大道是错了。乱世里百姓都会往深山里跑。”冯如虎按住性子安慰他三弟。

    一无所获,冯如虎也想骂娘。可他是一军主将,不能表现得心浮气躁。他稳住心神指着道路前方道,翻过前面山头,看看有没有村庄人烟。若还是眼前这般景象,那先回县城,看看蔡监军和许连长有无收获。

    ……

    冯如虎是昨天刚到的顺庆府大竹县。

    十月上旬,冯如虎终于站满了一个月的岗,半点错误没犯。面对他的诚心悔过,世子宣布了对他的处分:待遇由副团降为副营,外放为大竹县护庄大队的代理大队长。

    砍了一颗人头,便连降两级,冯如虎当然极不痛快。但他依旧欣然接受了任命,屁颠屁颠跑到总参去接受部下。为啥?因为世子告诉他,那大竹县正好拦在川北土暴子南下劫掠的主要通道上。如果他喜欢砍脑袋,那大竹县便有砍不完的脑袋!

    可到了总参,拿到大竹县护庄大队的编组名册,冯如虎当场傻眼了。

    大竹县护庄大队,表面上是营建制,但实际上仅有营主官两人、连长一人和两个排,官兵总共六十人。

    两名营主官,一是冯如虎自己,一是新来的正连级监军,来自昭化县的穷书生蔡绍諴。连长是原王府宿卫乡兵排排长许狗儿。

    大队所辖两个排,满员排是许狗儿原来带的,主要由成都后卫和右卫的逃籍官军组成。另一个排只有两个班,三个伍。排长是原左护卫总旗韩大树。他的三个儿子,都在排里任职。老大老二是班长,老三是副班长兼伍长。

    总参就在谨德殿偏殿里,冯如虎可不敢在世子眼皮下撒野,可他的嬉皮笑脸胡搅蛮缠没起任何作用。

    舒先生明确告诉他,护商队正在扩军,兵员不足。县级护庄队是地方军,派出的都是基干种子部队,要扩军只能自己在当地想办法,如采取广建王庄,招募流民等措施。舒先生还提醒他,无论是干部、兵员和装备,大竹县护庄大队都是新建护庄大队中较强的。大竹县南百里远的邻水县,护庄大队仅有连长一人和一个排。根据世子签发的旨意,一旦进入战时,大竹、邻水两县的护庄队都统归他冯如虎指挥。如果冯如虎对这个职位仍不满意,他可以奏请世子重新更换。

    冯如虎鲁莽不假,但不是傻子。煮熟的鸭子,岂能从嘴边飞走了?

    冯如虎当即在舒先生面前拍着胸脯说相当满意,然后拿了后勤参谋吴泰签发的物资调拨单,一溜烟跑回了他的老窝——左护卫的冯家庄。在冯家庄,有他每日无所事事的三弟冯如彪和他冯家三名家丁。

    冯如虎进了家门,先将总参总监联合签发的命令向他三弟一晃,直接站在家门口任命冯如彪为代理排长,三个家丁当班长。然后冯家五虎分头出动,挨家挨户敲窗锤门去做动员工作,将整个冯家庄闹得鸡犬不宁。到第二天中午,冯如虎手下已经多了十五名军士兼佃户,一个新排初具规模。

    几天后,冯如虎两兄弟故技重施,凭着自己人熟地熟脸熟的优势,趁着护商队第十营即将出征前的短暂混乱,在二弟第十营第三连副连长冯如豹的里应外合之下,连偷带抢地将自己配发的杂马与第十营新任营官尹老大的大黑马调换了。

    领齐了军械物资,骑上了高头大马,汇合了蔡监军、许狗儿和部队,冯如虎终于意气风发地率领这支七八十人的小分队搭上了到重庆的货船。货船经岷江入长江,到了重庆府转入嘉陵江,在嘉陵江左岸卸货下人。

    从嘉陵江左岸到大竹县的路不用翻越高耸的华蓥山,路况也较好,但距离并不短,足有两百多里。

    这支小队伍在当地雇了骡马车辆,经过数日前刚刚进驻护庄队的邻水县,终于在十一月初到达了他们的讯地,也就是他们预备建功立业砍脑袋的地方——大竹县。

    ……

    重庆府以北,有三条从大巴山区延伸出来的山脉。这三条山脉互相平行,都是东北偏西南走向。西边是华蓥山、中间是铜锣山、东边是明月山(容山)。三条山脉像三块南北纵横的长夹板,将两条狭长的地带挤压在中间,形成了两条数十里宽,五百多里长的平行槽形地带。从最北的达州一直延伸到重庆的府治巴县,形成了“三山夹两槽”的地貌特征。三山是高山陡岩,而两槽里则广泛分布着低山、浅丘、平原、河流和耕地,成为农业生产条件较好的地区。大竹县和它南边的邻水县,就坐落在西边那根更宽的槽型地带里。

    大竹县城不大,成化初年砌石筑城。城墙高一丈五、周长二里四,东西略宽,南北略窄,建有东南西北四门,但皆无城门楼。一百七十多年的岁月侵蚀,让城墙显得十分破败。砖石多处脱落,露出里面的夯土。一条并不十分宽阔的河流从北边蜿蜒而来,流经县城的东城墙后继续向南,形成了东门外的天然护城河。

    县城周围有七八里方圆的平原浅丘,分布着约两三万亩耕地与数十个大小村庄。环绕着这些农耕区的则是一圈低山。东门外不远处有两座相连的小土岗,北门数里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天然竹山。而县城的东西两面,则是高耸的铜锣山脉和华蓥山脉。

    大竹县,就卡在这两条高大山脉的中央。其显著的军事价值,一望可知。

    ……

    天色渐渐发暗,蔡绍諴拖着疲惫的身体,与他的护兵回到了县城。他牵着马,沿着肮脏而空旷的街道向县学走去。县衙烧光了,县学成为了护庄队的临时驻地。离着很远,蔡绍諴也能听见老韩的长子韩昌盛大声在训练部队。

    不知因为老韩的排出身左护卫,也不知总参重视驻扎大竹的部队,这个排装备的全是火器局新生产的大威力刺刀火铳。这种火铳的正式型号为:“崇祯十四年式六分火铳”。蜀王陵总结会之后,各部队都知道了火铳的好处,所以刚出产便成为各部队的抢手货。营极护庄队配备新式全装火铳排,大竹县护庄大队是第一个。只是可惜,老韩的排并不满员,火铳也只有可怜的十五支。

    刚到棂星门附近,蔡绍諴便看到一花白胡子的老头站在街道中央盯着他。他连忙将马缰递给护兵,快前数步向前躬身行礼道:“费教谕(注一),小生何德何能,敢让老先生出迎?”

    费老先生是成都新繁县人,举人出身,儿子在当昆明令,孙子在成都府学读书。去年六月大竹县被土贼攻破(注二),县里官员和百姓都跑了,就剩下他一人苦撑县务。如今他依然孑然一身,替大明朝廷管着城里城外剩下两千百姓。

    朝廷能派出一名正经的千户大人,领着几十号衣甲鲜明的官兵进驻县城,费老先生自然高兴得很。但费老先生很快便弄清楚,千户大人是官不假,可千户大人领的兵,却只是蜀王府的庄丁,不是正规的官军。至于那位蔡监军,只是个没有功名的昭化县穷书生。通过了什么蜀考,当了蜀王府的文案,这才被官府派出来监军。

    虽然费老先生清楚了一切,但依然对进驻官军热情有加。尤其是蔡绍諴这位读书人,与费老先生很快成了忘年之交。费老先生已经看了出来,这次驻防大竹县的官兵,是铁了心扎下根来,绝不会以前官府一般,听见点土贼动静便把满城百姓扔了。所以他很热情地将空荡荡的县学让了出来做兵营,又到处带着军官们四处查看城防,帮助护庄队稳定民心。

    费老先生扣住蔡绍諴的手,就把他往自己屋里拖。

    “蔡监军出城招兵,老朽担心得很!就带了个护兵,也不怕乡里土贼把你抓去吃了!城外村子里还有人么?老朽这身子,也没法去乡里亲眼看看。怎么样,招到兵没有?”

    费老先生的屋里有食物的味道。蔡绍諴向一旁的护兵使了个眼色,那士兵点点头,很沉稳地走远了。进了屋中,费老先生果然端出来一大碗米饭,一盘煮青菜,还有一小碟酱肉放在蔡绍諴面前。蔡绍諴也不与老人客气,坐上条凳便大口开吃。吃了半饱,他才停下碗筷问道:“那些村民怎么回事?我出城往西南方跑了十几里,路上进了好几个村子。村里人口虽不多,但壮丁还是见着不少。可一说招兵当庄丁,结果个个不吭声,转眼间便溜了。王府可不是白用他们,都是有补贴银子的!”

    费老先生正心满意足地看着蔡绍諴大口吃饭,听到他相问,便点头道:“老朽所料不差!也不怪这些村民,他们都被土暴子杀怕了。可别小看那些土贼,他们耳目灵着呢!谁家出丁当了官军,谁家捐粮捐银,他们都有办法知晓!兴许你们昨日到县城,今日他们便知道了。再说壮丁进城,土暴子定会报复家眷,那村里老人女人娃儿怎么办?他们的房子、土地和收成怎么办?那些东西在城外牵挂,壮丁岂能安心守城?”

    蔡绍諴若有所思道:“费老先生言之有理,小生想简单了!看来这些事不理顺,我们甭想招到兵!招来了也没用!”说完,他继续对付那碗干饭,直到将碗边舔得发亮,这才心满意足放下碗来。

    费老先生又要添饭,蔡绍諴忙道吃饱了。他向门口的士兵挥挥手,那护兵便将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

    “这是何意?难道老朽卖饭求银不成?”费老先生明显生了气。

    “请老先生明鉴:王府护庄队有铁的军纪,所过之处秋毫无犯,擅取百姓财物者立斩。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小生身负世子知遇大恩,忝为一营监军,当为全军表率!这是本人首月军饷,以谢老先生饭食!”

    费老先生再想推辞,蔡绍諴已经转身出去了。

    这时,大街上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转眼间三名骑兵冲进了大成殿外的小广场。当先一位铁盔铁甲的虬须汉子率先轻勒马匹,让马儿灵巧地在广场上兜了一个圈。趁着向外甩的力,那汉子大手一扬。

    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被扔到地上,摔出一阵惨叫。身后两名骑兵随即疾驰而至,每个马鞍上吊着好几个血淋淋的人头。

    一马当先的冯如虎跳下战马,没管地上东西的死活,立即扯住缰绳查看起战马的胸脖来。天光昏暗,冯如虎便对着厢房骂道:“长贵,死哪去了?拿灯来给爷照着!娘的,好像伤了口子!”

    冯长贵是冯氏家丁之一。因为没马,他只好留守城里。

    “冯如虎!”刚出费老先生家门的蔡绍諴咬牙切齿大吼一声,“出发前我们可说好了:你只是去当探马,不得与敌交手!更不准砍脑袋!别忘了,你是大队长,不是小兵!”

    “我抓了……”冯如虎委屈地叫出声来。他知道,这个监军是世子专门安排在他身边的。若这监军向世子告他一状,弄不好他还要回去谨德殿守大门。

    “等许连长回来,立即召开军政委员会,对你的违纪行为进行讨论!”蔡绍諴毫无通融余地。

    注一:即《荒书》作者费密的祖父。

    注二:《明实录 怀宗实录》有大竹陷贼的记载。

第三百零六章 猛虎归山(二)

    军政委员会开了,但针对冯如虎的批判会却开成了大竹护庄队下一步行动的研究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并非蔡绍諴大发慈悲对冯如虎网开一面,而是冯如虎带回的俘虏提供了重要信息。

    那俘虏是土暴子头目黎虎手下的大喽啰,而黎虎的掌盘子又是盘踞在达州、新宁附近的土暴子黄鹞子景可勤。在得到坦白不杀的承诺后,俘虏立即交代了所有知道的情况。

    黎虎早在三四天前便知道从重庆府方向开来了一小队官兵。但这队官兵的具体目标是达州还是大竹,黎虎并不清楚。于是黎虎派俘虏率十余人沿大路向南打探,看看这队官军人马走到哪里了。黎虎的如意算盘是:如果官军不知死活,继续向达州方向前进,而且样子比较好欺负,那么就在大竹和达州之间打个伏击,抢点东西。今日晨,俘虏便率人从华蓥山出来。可刚走到大道上想歇脚,便遭遇了三名急速冲来的官军骑兵。

    官军虽人少,但有战马长刀盔甲和弓箭,来去如风,兼之武艺了得;而土贼虽人多,但仅有刀一矛二加棍棒,战马盔甲弓箭全无。两两交锋,土贼转眼间被杀了七八人,余者四散而逃。那俘虏被官军盯上,打不赢也跑不掉,只好降了。

    除了上述情况,这俘虏还交待了更重要的情报。因为官军对巴州的围剿在即,争天王袁韬、震天王白蛟龙等大盘子给各路首领都发了英雄帖,邀请他们各自出击,给官军找点麻烦。如今秋收已过,正是下山劫粮的好时机。黄鹞子便令手下各山头寨主和头目,南下大竹、邻水,西进达州、开县、新宁一带,干票大的。既抢劫粮食财物,也牵制官军对巴州的进攻。但黄鹞子景可勤具体的出动时间,这俘虏职位太低,并不知道。

    ……

    蔡绍諴出城,一无所获;冯如虎出城,收获了无用的首级与有用的情报。许狗儿出城,却带回一名少年。可谁也不知道,土暴子围攻大竹县,皆由这名少年引起。

    王苹(注一)是名武生,参考过省城的乡试,而他爷爷则是正经的武举人(注二)。按照“穷学文、富学武”的乡间传统,王家自然是大户乡绅。许狗儿奉命向县城西南方行进,到了铜锣山脚下一个叫团坝的地方,遭遇了王苹爷爷所率庄丁。王苹爷爷既憎恨土暴子对乡间的骚扰,又对王府兵的形象极有好感,欣然之下,便派出他的孙子到军前效命。

    军政委员会上,王苹建议,首先将大竹县城以南的乡间恶霸扫除干净。这些恶霸往往勾结土匪,危害百姓,向土匪传递消息。如果不打掉这些恶霸,不仅征兵征粮无法进行,而且重庆府到大竹县城的粮草补给线受到威胁,如此一来护庄队在县城根本站不住脚。

    王苹的建议得到了蔡绍諴和许狗儿的支持。蔡绍諴更提议,土暴子大队即将出山抢劫,要立即将县城附近百姓全部转移到城里。目前百姓大量逃亡,精壮不多。城里房屋大量空置,没人居住:城外耕地大量荒芜,没人来耕种。充实了县城人口,就等于增加了护庄队兵源粮源,减少了土贼抢劫收获。

    冯如虎很高兴蔡监军没找他麻烦,哪会反对?蔡绍諴此议立即通过。冯如虎决定明早亲自带队出击打土豪,可遭到另两人反对。最后三人分工,是冯如虎留下来守城;蔡绍諴到县城周围村庄动员村民进城;而刚回来的许狗儿人熟地熟,由王苹带路,先将熊家坳的地主熊春抓了。那熊春明目张胆勾结山里土暴子,欺压当地百姓,在大竹县东南几十里范围内是个名气很大的恶霸。要在大竹当地打开局面,那熊春是一定要除的。

    第二天清晨还未亮,许狗儿便带领一支小分队悄悄离开了大竹县东门。他们过河翻越小山岗,立即折向南边。行军大约二十里,一名骑手脱离大队直奔南方,其余人则离开大路,在王苹引领下,向山丘间的一个小村摸去。可没等他们进村,一阵狗叫便暴露了他们的行踪。护庄队只好跑步冲进村里,向村中一座大院前进。就在他们耽搁的当口,一匹马载着名衣衫不整的人逃出了村子。

    许狗儿恨恨地望着远去的背影,痛恨自己骑术不精。人没追上,还险些坠马摔进沟坎,让士兵们白白笑话一通。这年头马匹极为金贵,骑马跑掉的一定是个人物,而且很可能就是他们此行的目标熊春!

    大院之后是山崖,不可能迂回围攻。院墙很高,大门紧闭,门背后有人在叫喊顶住。王苹不停地在许狗儿身边催促,说熊家最多十几个家丁。只要撞开大门冲进去,熊家爪牙一个都跑不掉。

    许狗儿听着王苹唠叨,一股邪火不由从腹中升起。他扔下少年,大吼着让士兵准备火药包,又催促着士兵排好队形。

    火铳班的班长是韩大树的老大韩昌盛。他所选战线距离大门不过二十步。火铳兵排得很稀疏,彼此间留出空隙,可以让身后列阵的短矛兵顺利穿过,也可以使延展的火力线接近于扇形,无死角覆盖大门。

    等阵型准备妥当,许狗儿向下挥动了手臂。一名士兵肋下夹着个十斤重的火药包,猫着腰冲了过去。火药包已用多层油布捆好,还绑了一截三尺长的竹子当撑杆。那士兵没有遭到弓箭袭击,很顺利跑到了大门外。他把撑杆落到地上,火药包抵牢在门环下方,然后用火折子点燃了引线。确认引线冒出火花后,他迅速握拳竖起大拇指向后示意,随即转身跑回。

    “轰!”

    火药包猛地炸开。红光一闪,白色烟焰腾起。大门里先是数声惨叫,又是一阵嚎叫。没等许狗儿看清大门的动静,几个汉子已经提刀握枪从烟焰里钻出来,怪叫着向护庄队战线直冲而来。

    韩昌盛瞄准了当先的一人,大喊一声“放!”,随即扣下了扳机。

    龙头上夹的火绳向前向下翻转,点燃了火药。手指一松,龙头立即弹回原位。药盘上的火星通过铳管上的传火孔引燃了铳膛中的发射 药,发射 药爆炸燃烧,释放出大量的热能和气体。高温气体迅速膨胀,推动着前方一个三分厚的中空松木塞向前运动。在高压下渗入松木塞的高温气体又将松木塞前方的薄绵纸碳化,烧成灰烬,并把它们包裹着的八粒二钱重小铁子露了出来。

    “砰!”

    火铳带着巨大的后坐力猛地撞击在韩昌盛的右肩窝上,让他整个身体往后一耸。铳口瞬间喷出大量的白烟,遮蔽了韩昌盛的视线,让他无法判断自己到底打中没有。

    “砰、砰、砰!”

    几乎同时,十二支火铳连续打响,从铳口喷出的白烟形成一道浓密的雾墙。

    三个短矛班列成三列横队,部署在火铳班的横列之后。只等上官一声令下,就要向大门冲击。可是连长的冲锋口令始终没下。

    “怎么回事?”许狗儿兀自张望,自言自语,“怎么没动静了?”

    或许是对他的回答,烟雾里顿时就响起了杀猪宰羊般的惨叫声。惨叫声转瞬即逝,又没了动静。

    “一排小心前进,查明情况!火铳班原地装填!”

    上过多次战场的许狗儿不改他的谨慎作风。他并不贸然解散队形快速前进,反而小心地结阵前进,防止有贼人突然冲过烟雾来砍杀。

    微风拂过,烟雾飘散。

    眼前景象让许狗儿和所有人大吃一惊,包括火铳班的始作俑者们。排铳之后,已经没有能够站立的人了。六人横七竖八躺在冲锋的路上。其中两人脸朝下俯卧,一动不动,身下一大摊血;剩下四人没死透,身上血洞还在汩汩冒血,嘴里发出微弱的呻吟。眼见官军上来补刀,他们立即挣扎着求饶。短矛兵们没有时间与他们啰嗦,一人几矛头戳下去,哀嚎声便终止了。

    “这火铳这么厉害!”

    王苹从许狗儿身后窜出来,想去抓韩昌盛的火铳,却被韩昌盛恶狠狠的眼睛给瞪了回去。他讨了没趣,又跑去用脚尖将一名死者的脑袋勾正,欣赏死者最后的表情。

    王苹正看得有趣,许狗儿在他耳边突然一声大吼:“王苹,你既然要加入我们,便要遵守护**纪律!战场有战场纪律!顺便乱跑,扰乱阵型,那是要杀头的!知道不?”

    熊春跑了,熊家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熊家坳的老百姓虽然大都姓熊,许多人与熊春沾亲带故,但他们在认清现实之后,没等护庄队动员,立即回家收拾了东西,老实等着护庄队将他们带到未知的地方去。好几人还向许狗儿提出,能不能通知附近村庄,让村民一并迁走。那些村庄里有他们嫁出去的闺女、大媳妇的娘家舅子等各种亲戚朋友。

    许狗儿对熊家坳村民的主动靠拢大惑不解,村民们连忙向他解释:熊春不死,按他的秉性,定会招来土暴子报复。谁家没走,谁家就可能成为他的出气筒!

    放跑熊春竟有这个好处!

    明白过来的许狗儿大喜过望。他连忙抓住时机宣布,他带的是蜀王府亲兵。村民们去的地方不是深山老林,而是县城。城里有空余的房子,城外有荒芜的好田。房子可以分给他们住,田也可以分给大家种。不过,想进城住房子分田地必须答应两个条件:一是土暴子包括熊春来了,大家都得拿起武器守城;二是按照蜀王府的规矩必须交租。

    跟了王府兵走,必然要被王府兵裹挟着拼命。早被裹挟惯了的村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默默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可分房分地这种好事,村民们根本没想到。

    许多村民顿时将许狗儿围在中间,就关心的问题展开了细致咨询。眼看着许连长实在脱不开身,心里惦记着爷爷的王萍向韩昌盛打了个招呼,便向十几里外的团坝王家庄跑去。

    注一:大竹县的抗贼小英雄。多部史书中对他皆有记载。

    注二:明代的武举制度并不完善。崇祯年后,才有武状元之说。武举制度的完善与兴盛,主要在清代。

第三百零七章 猛虎归山(三)

    冯如虎留守县城,并不是意味着他可以翘脚睡大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一样有事情要做,那便是把城里人口和空房子登记出来。

    他气息怏怏提着空马鞭,索然无味地走出县学,身后跟着他的三弟冯如彪和家丁冯长贵,以及热心社会公益的教谕费老先生。冯如虎士气低沉,当然是因为他对所谓的登记工作毫无兴趣,更因为他对所有权、使用权改变这类涉及切身利益的事情天然迟钝。

    费老先生一眼看出了冯如虎的无奈,于是笑嘻嘻对他道:如果冯将军信得过老朽,不如将此事交予老朽来办。老朽在大竹数年,不敢说桃李遍布,在这城里还是有几个学生的。让那些年轻学子们跑跑腿,这事情也就成了。”

    冯如虎迅速露出了喜色,可没等他开口,费老先生又说道:“冯将军不忙道谢,老朽先要问清楚:这登记有何用处?”

    冯如虎怕费老先生反悔,连忙讲了昨晚三人商议的事情,这下费老先生倒真踌躇了。他是过来人,对这些涉及钱财的事情很敏感,所以连忙相问,如果那些有空房子的人不愿腾出来怎么办。

    “怎么办?”冯如虎还没想好,他三弟已经替他大哥做了回答。他噌地拔出半截腰刀道:土暴子要攻城,如果城池守不住,那土暴子会怎么办?土暴子会不会轻言细语与他们慢慢商量?

    “王师乃仁义之师,行事岂可与土暴子相比?”费老先生有些不高兴了。

    “仁义之师”四个字提醒了冯如虎。世子在松林山讲课时经常提到这个词,并且要求王府的干部时时都必须牢记在胸。“护国安民”的本质,就是广行仁义,就是给最多数的百姓以最大的好处。政治决定军事,军事要服从政治。所以蜀王府的军队,无论是护商队还是护庄队,都不是单纯打仗的组织,它的根本使命是以武力实现护国安民。

    冯如彪被费老先生骂了,正要争辩,却被他大哥杀人般的眼神给瞪了回去。冯如虎堆出笑脸,先向费老先生道了歉,然后说明现在局势紧急,不得不采取这种办法来应急。如果百姓不入城,他们的命运便只能听任土暴子摆布;如果进城的百姓风餐露宿,他们就不可能与护庄队同心协力一起守城,甚至还可能闹出内乱!

    冯如虎还补充道,现在城外田地大量抛荒,如果明年春天不能播种,那么来年一定会出现粮荒,他和蔡监军决定将荒田分给进城百姓耕种。

    冯如虎的解释并没有让费老先生更安心:“应急之策当然无可厚非。只是这城里城外田宅,哪一样是没主的?将来主人回来索取,又当如何?”

    这些高难的问题冯如虎压根没想过。因为在他的意识里,既然有了监军,那么这些文人的事情就该由监军来应付。

    见到冯如虎发窘,费老先生没有嘲笑。他认真想了想道,这些事情确实比较难。不过既然事急从权,可先以蜀王府名义发布公告,并给那些房主田主们打张借条,申明他们将来可以讨回这些财产。只不过,这几年欠缴朝廷的赋税要补扣了。

    “我就说吧,老先生既能独守孤城一年多,定然会有好办法!”冯如虎高兴了,随手给费老先生戴了一顶高帽。他道声有劳,转身便走,可走了几步,又觉得一个安排不妥,于是折了回来。

    “费老先生,这大竹县正堂官印在哪儿?”

    “能在何处?自然还在老朽破屋里!”

    说起这个大印费老先生就有气。前任知县听到风声土暴子要来,便将大印悬挂在县衙大堂梁上,携全家夜遁。第二天县丞和衙役们才发现大老爷已经跑了,全城人心惶惶,都跟着往南跑,许多人一直跑到了重庆府。土暴子进城时,全县空若死城,只有费老先生一人死守大成殿。好在土暴子里有头领读过书,知道孔夫子与大成殿的神圣和庄严,便没有为难他。否则费老先生只有以身殉道,血染大成殿。不久土暴子继续南下,被从重庆府北上的官军打败。不堪土暴子欺压劫掠的邻水县百姓也暴乱了,土暴子这才心不甘情不愿撤出了大竹这座没有油水的空城。

    “老先生真乃孤胆英雄也!”

    冯如虎翘起大拇指大赞道:“百姓么,自然还是相信官府。县官大老爷跑了,他们岂能不跟着?借房子借地,自然是官府说话管用。既然大印在老先生手中,不如那公告借条就盖知县正堂之印!”

    “老朽虽说暂管大印,可没有用印之权啊!”费老先生连忙摇手。说明他这教谕没有品级,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岂敢擅自替朝廷做主?

    “谁说小官不是官!老先生管着孔圣人香火,谁敢说小官?”

    冯如虎的刁蛮本性上来了,谁被咬住了都跑不脱。

    “本官这便和蔡监军联名上折子,让省里先委老先生署理县事!等朝廷旨意下来,老先生便是不折不扣七品县尊大人!”

    ……

    就像省城的瘟疫危机一样,小道消息的传播速度永远比正经的告示通知更快。土暴子即将回来报复的可怕消息,像涨了翅膀一样在四乡八里飞速传播。传播的速度越快,传播的范围越广,消息便越走样,越恐怖。

    在通往大竹县城和南方邻水县的各条道路上,很快出现了背着老娘儿女,缠着包袱,推着车子,牵着牲畜的逃难人群。人们回望自己辛苦搭建的家园,留下世代身影的田地,忍不住再次回头看一眼。这一眼望去,那泪水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可尽管舍不得,还是要走的。他们相互间擦干了泪水,终于义无反顾地离开了。

    没有人不渴望太平宁静的生活,可是天杀的岁月却逼得人没了活路!

    百姓背井离乡,被早早便出城走乡串村做动员的蔡绍諴发现了。他问清原委,当即抛下护兵,匹马赶回城里。他找到冯如虎和费老先生,三人一碰头,立即商量出一套办法。

    费老先生以官府的名义出具告示,张贴于四门和城郊乡里,让百姓不要慌张,带着家人和能吃能用的东西避居城内。城里有蜀王府精锐驻守,可以保全全城百姓无虞。等到把土暴子打退了,县衙就将城外好地租给百姓们耕种。有了城池和军队的保护,他们再也不用怕土暴子抢东西了。

    费老先生还要组织城里的学生、衙役与乡老,妥善安置那些逃进城来的百姓。征用城里的车辆和牲畜,帮助城外百姓搬家。

    冯如虎则出动他的冯家兵,把住四门,防止土暴子的探子趁机生事抢城,并协助费老先生对进城百姓进行登记造册。

    百姓不是军队,可以日行百里。他们搬家,那是连同家什杂物和更重要的粮食、农具、牲畜一起搬来。一趟怎么能搬完,总得两三趟才行。离县城最远的百姓,可能十天都搬不完。

    这么长的时间,为了防备土暴子突然袭击,必须要有骑兵中远距离警戒。可城里马匹很少,护庄队的马匹连同费老先生拖车的驽马,总共只有五匹。许狗儿骑了一匹出去,向邻水县报信用了一匹,冯如虎的大黑马被刀子伤了胸脖,现在只有冯如彪的马还空着。所以冯如彪单枪匹马被派了出去,一旦发现土暴子袭城,立即用烟花报警。

    最后剩下老韩一个伍,负责征集壮丁派发民夫。一大拨人到北山去砍树子和竹子,砍完扔进山边小河;另一波人则霸住东门外的石桥,将顺流飘下来的树子竹子捞上来。竹子做兵器,树子当柴禾。河边的鹅卵石也顺手捡了,不能留给土暴子。

    城里的工匠当然更不能闲着,都要征来帮忙参加城防工事的修缮和守城器械的制造。

    乱哄哄的大逃亡开始了。

    每一刻钟,都有几个十几个家庭鱼贯走入城门洞,其余则在冯家兵的吆喝下焦急排队等待登记。可是许多人家登了记进了城,放下家什还要出城搬东西,回来时只好重新排队登记一次。诸如此类的事情层出不穷,让蔡绍諴和费老先生到处奔走,几乎跑断了腿,反倒是负责城防的冯如虎相比轻松许多。

    ……

    忙乱的白天终于过去了,黑沉沉的夜色笼罩了大地。一轮弯月轻巧地挂在半空,让远方的山形隐隐约约。所有外出的部队已经回城,包括许狗儿、韩大树的部队和邻水县送信的骑兵。部队聚齐,这让蔡绍諴安心不少。城外百姓仍在三三两两逃进城来,城内难民已经不少于三千。再过几天,或许还会有三千人逃进城来。

    毫无睡意的许狗儿与蔡绍諴并肩站在东门城墙上,迎着刮过城头的山风,看着远方。星星点点的火光若隐若现,那是百姓夜间赶路点的火把。

    许狗儿阴着脸,把内心担心说出来:“那团坝王苹怎么回事!打完了熊家坳,他便急着回家去。怎么这时候还没回来?若是王家肯进城,我们便多了不少的兵!”

    蔡绍諴若有所思:“我打听过了,王苹家在本县是个有名的乡绅。团坝五千亩地,他王家就占了一多半。族里七八房,丁口一两百,家大业大,怕是割舍不下呀!这些士绅有力量,但不好管束。我们要尽力争取他们,让他们为王府所用。只要他们拥护大明,不肯投靠土暴子,我们都可以团结。这便是世子常讲的统一战线。”

    许狗儿阴沉的脸挤出一些笑容:“人家已经把孙子送上门来,那就表明了态度。我们当然不能推出去!只是……王苹漏过口风:他家院墙高着呢。就怕他们仗着养了几个庄丁,不肯进城!”

    两人正说着,便见两个火点快速移动,翻过东门外小山岗,向东门直冲而来。

    火光的移动速度表明他们是骑兵。

    蔡绍諴和许狗儿不约而同走到了城堞边。当先一匹马,冲到城门下。火光映照之下,正是两人正在议论的王苹。

    “蔡监军、许连长!”王苹恼怒地向城头上的两人喊着,“爷爷是个死脑筋,死活不肯走,家里那些长辈也不肯走!我嘴皮磨破了也没用!只有族兄王萱一块过来!”

    王家不肯进城,蔡绍諴心中失望。可王苹、王萱两兄弟来了,说明王家仍是护庄队的可靠同盟军。蔡绍諴压抑住情绪,在城头上大度地向王苹、王萱两兄弟招招手:“爷爷以后再劝,你们来了就好!”

    正在几人说话的当口,突然北边半空中炸出一个美丽的烟火。光点呈球型飞散,红色、黄色、紫色,绚烂夺目,一霎时将黑黢黢的山川大地映得清晰无比。

    “哇!好看!”王苹鼓掌大叫起来。

    “好看什么!还不快进城!”许狗儿怒斥他一声,“战斗警报!土暴子来了!”

    仿佛心有灵犀,天空中传来一道尖厉的啸音,接着是一声爆响。

    “赶快把城外百姓放进城!”蔡绍諴恨恨吼道,“进城后再行甄别!”

第三百零八章 猛虎归山(四)

    大竹县北门外荒芜的田地上,成千上万土暴子或站或坐,黑压压好大一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们既不呐喊,也不奔跑,就这样静静地呆着、看着,整个队伍竟然鸦雀无声。

    趁着土暴子没有封锁另外三个门,王萍兄弟和冯长贵一大早便骑马出去,组织剩下的难民从南门进城。小小的县城里,聚集了七八千人,真可谓人满为患。冯如虎对招抚难民那一套婆婆妈妈的烂事不感兴趣,早早便带着他的小弟和家丁巡城去了。

    冯如虎骑在他大黑马上,沿着北城头巡视。马鞍上横跨着他的御林军大刀,手上捏着一副搭箭的硬弓。

    “妈的,这就是土暴子大队?这辈子总算见识了!”

    冯如彪跟着他大哥的节奏开骂:“狗屁土暴子,就他妈快饿死的叫花子!昨晚还有篝火。从天亮到现在,一个多时辰了,反而一点烟火都没有!他们吃的难道是北风?”

    冯如虎看清土暴子的阵势,轻蔑地笑了笑:“他们根本没准备扑城!没有云梯,难道叠罗汉上城?我们起码还有一整天时间!用不着与他们干耗着,走,我们去选兵!”

    说着,冯如虎轻柔拨转马头。脖颈上缠着厚绷带的大黑马好像懂了主人的话语,它顺从地在狭窄的城头上转了个身,向北门旁的坡道走去,然后耐心等待主人下马,它好自己走下去。

    ……

    城下土暴子首领黎虎,是名二十几岁的青年。去年这个时候,他还身着青衣,腰挎短刀,带着一帮衙门里的弟兄在达州街面上横冲直撞。

    “除五蠹”一起,他转眼间便从一名光荣的政府公务员变成了一名十恶不赦的反贼。这个过程发生之快,连黎虎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造反的理由很多,一时也说不清,总之他反了,走上了与这个庞大王朝势不两立的道路。从此以后,在他的面前只有三条路可以走。一条路是成为新朝的开国功臣;二条路是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第三条路么,那就是接受招安,继续为朝廷效力。

    万州城茶馆里说书人的场子,黎虎是最喜捧场的。说书人口中的及时雨宋江宋公明,则是他最崇拜的英雄。虽然这个英雄死得有些窝囊,但黎虎并不认为是宋江的错,而是天杀的朝廷背信弃义。自打他落草之后,他就仿照宋江,打起了“替天行道”的白幡。他最大的希望,就是有一天他能把这面旗帜插到达州甚至重庆府的城门楼上。

    黎虎侧仰头看看自己身边的白幡,又看看大竹城城墙上的那面红旗,心里有些纳闷: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王府兵?

    他们为什么不逃?他们总共就七八十号人马,难道还以为守得住这偌大的一座县城?

    城内居民只有一千多,难民往城里跑了一天,城里最多三四千人。一个官没有,只有个满口之乎者也的老教谕管事。

    这些情况黎虎知道得清清楚楚。他看着那两员身着银甲的官军将官慢慢消失在城墙的轮廓线一下,心里冷哼:既然你们一来就给大爷我下了战书,那鄙人也只好奉陪到底了!老子先不发粮,把城外给你吃空。等今明两天造出八百架云梯,老子用饿兵把你淹死!

    ……

    原住民加难民,全城待分配的壮丁约五百人,他们都无奈地坐在县学大成殿前的小广场上。韩大树的排拉成了警戒线盯着,免得他们趁机溜了。监军蔡绍諴口干舌燥地给那些壮丁们讲述大竹保卫战的重大意义,可讲了半天,那些被强征来的壮丁们还是死气沉沉的样子。只有冯如虎带着他三弟前来时,那股凶悍的肃杀之气才为小广场上带来了一丝骚动。

    “老子只讲三句话!” 冯如虎不管监军讲完没有,抢上大殿台阶便扯开嗓子大吼:

    “老子姓冯名如虎,老虎的虎!老子这头老虎,是真的要吃人的!从现在起,你们都是老子的兵!哪个敢临阵退缩,老子就……”

    冯如虎把长刀从牛皮刀鞘中拔出来,在空中狠狠挥动几下,让下面的壮丁们感受刀锋的寒气。“一刀劈了他!”

    “官爷,我们可不敢跑嘞!”好几个声音在台阶下小声辩解。

    “不敢跑就好!老子有打盹的时候,可老子的刀从不打盹!”冯如虎大吼着讲完三句话,然后大手一挥:“你们同宗同姓,同乡同里的,各人站成一堆!”

    冯如虎手中的长刀并没有回鞘,壮丁们不知道这凶悍的将军会不会挑出一两个倒霉鬼来祭旗。冯如虎话音刚毕,他们便一咕噜爬起来,转身就喊自己父兄亲戚同乡的名字。

    小广场上人挤人、人推人,人头攒动,手臂乱挥。一刻钟过去,小广场上终于恢复了平静,出现了大大小小十几个人堆。

    “怎么样,十几代的亲兵,祖传的练兵手艺!比你那政治动员强吧?”冯如虎脸上依然凶巴巴的,可嘴里却说着与表情豪不相关的话语。

    “慈不掌兵,用的时候便是现在!等他们打上一仗,监军你再慢慢与他们摆龙门阵磨嘴皮子!”

    “你的办法管用!”蔡绍諴由衷赞扬道,然后与冯如虎下了台阶。

    许狗儿、韩大树以及冯如虎的家丁冯喜,都亦步亦趋跟着下来。他们的眼睛,像招人的hr一样扫视着潜在应聘者。

    ……

    大竹县护庄大队扩编方案,是现有三个排全部扩成连。这样一来,三个排就会变成三个连近六百人。可这点兵力依然捉襟见肘。二里四长的城墙,总共三百六十丈、七百二十步,每步距离还分不到一人。

    要增加兵力,除用上男人,年轻女人也要用起来。男人女人都上了城,城里也要留些人,防止土暴子奸细趁机作乱。蔡绍諴的护兵是原三营二连一名年轻的老班长,名梁汝国,战斗经验丰富。梁汝国在土地垭口受了伤,而且伤到了左肩筋骨,不再适合上阵了,可他又不愿退伍种田,于是派来做蔡绍諴的护兵。这个时候每人都很珍贵,蔡绍諴便任命梁汝国为县城衙役班头,这次也要招十几人维护县城治安。

    冯如虎的亲兵老大冯喜狐假虎威,威风凛凛地从人堆里揪住一个瘦弱的半大孩子问:“你叫什么?”

    “冯七,这是我大哥,冯四;三哥冯六,我是老四。”半大孩子逃避着冯喜的目光,怯生生地回答。

    “还有几个兄弟呢?死哪去了?”冯喜并没有打算饶过这孩子。

    “饿死病死都有。我妈说她养不活。”

    这时,冯喜瞥见冯如虎大马金刀走过来,连忙换了副笑脸:“大少爷,这家人竟敢与您同姓!”

    喔?冯如虎停步问人堆:“姓冯的举手!”

    四五双手举了起来,又有一两只缩了回去。

    “姓冯的都收了,编到老三的连里!”冯如虎道。

    “冯家坝的收不收?”人堆里有人问。

    “都收了!与冯家沾亲带故的都收!”

    冯如虎说得斩钉截铁,可是冯喜却有些犹豫。他把那半大孩子扯出来,把弱不禁风的身子亮给大少爷看。

    冯如虎狠狠瞪了冯喜一眼,骂道:“宋振宗说,世子身边那警卫连长李明史,刚买来时就是这德行!瞧瞧现在,比你们这些光吃不长的家养货强多了!记着,让他们吃饱,他们都能长!”

    韩大树不像冯家兄弟那样急吼吼地大包大揽。他背着杆大号火铳,在人堆里转来转去,一个一个地看,一个一个地挑。除了看手看眼睛,还要问问家庭父母,家里种田没有等等情况。

    作为技术兵种火铳排的排长,韩大树有优先挑选的权利。现在火器兵都是种子部队,在商庄两队中极为抢手。尹大人就曾悄悄来关照韩大树,想把他的排编入第十营。可后来据说世子亲自拍板,将他的排编进了冯如虎的护庄大队。

    编到哪里韩大树并不在乎,有仗打能升官更重要。林言在松林山与老韩一样,也是个小排长。可出门打了两仗,转眼便是营长了。营长,按照老韩的推算,就是一个正经的百户,进入了可以世袭军职的范畴。

    老韩养大几个孩子,一辈子活得很艰难,但内心一直很充实,唯独遗憾祖上没个世职,所以子子孙孙都受穷。这次借了土暴子的光,当上了连长,离着营长一步之遥。要想再进步,这兵一定要选好。挑兵的标准,他早想好了:老实忠厚但不笨;家庭清白,种过田最好;身体过得去,动作灵巧那一类。说白了,就是老韩自己的大竹难民版。但老韩这次挑兵,暗中加上了个更高标准:识文断字最好!

    在小广场的角落,一个七八人的小团伙终于引起了老韩的注意。那伙人虽然布衣短葛,可身上干干净净,气质明显不同于其他人堆。老韩瞟了眼冯家兵和许狗儿,见他们还没注意到那边,脚下步伐立即加快,走到了这堆人面前。

    老韩问道:“你们是哪个庄的?”

    那伙人面面相觑,终于有一名高大些的年轻人回话:“我们不是同乡,我们是同学。”

    “费老先生的学生?”

    “是。春天刚进的学,秋收没到便散了。”

    “识字吗?”

    “读了半部论语。”

    “想不想到我的连里当兵?”

    “反正都要当兵,哪里都一样。不过,既然当了兵,就希望跟着威风的将军干……”

    那年轻人的眼睛有意无意瞟向了远处的冯如虎。

    嫌老子不够威风!老韩心里骂道。

    可老韩并不着急。他转过身,把背后的大号火铳亮出来,然后笑眯眯诱惑道:他招的可不是一般的兵,是火铳兵。

    “火铳呗,我家里原来就有一支,就打鸟还行!”另一名年轻人表达了不屑。

    “这可不是打鸟的,这是杀人的!”老韩当即指正对方的常识性错误,“一次便可放倒三四人!若是装上大铅子,一头牛也挡不住!”

    为了增强说服力,老韩把火铳取下来,让那些想看的年轻人都来摸摸。里外溜圆的铳管,明显与土造的六棱或八棱铳管不同。他特地强调,这是蜀王府最新产品,代表了当代最高科技和工艺,铳管和内镗都用车床修过,还配有可以拆卸的套筒刺刀,远可打放,近可刺杀。

    “瞧见没有!”老韩从左边弹药包里摸出一粒圆柱形的药子,向围上来的年轻人炫耀:“里面有八粒铁子,一次打出去,便可丢翻八人!二十步远,弹着散布比簸箕还大。谁被瞄准了能跑掉?”

    他又从右边弹药包里摸出一粒药包,说明里面是称量过的颗粒火药,打仗时咬破药包,将火药倒入药盘和铳膛夯实便行。

    “怎么样,比你们家鸟铳厉害吧!”老韩举着火铳得意洋洋。

    男人们天生就喜欢这些机巧的东西。老韩手中火铳,成为这帮年轻学子无法抗拒的诱惑。他说服了这帮年轻的学子,成功把他们编入了自己的火铳连。

    “先要说好,你们既然识文断字,没事了可要当小先生,教全连识字!”老韩慎重地吩咐道:“重点么,是教会你们三个排长读书识字!”

    全连一共十八支火铳,每支配五人,组成一个伍。一人正射手兼组长,四人副射手。正射手打放,副射手一人持盾牌防箭防石头,三人手持竹枪掩护正射手,并且帮着背弹药。这样一来,老韩的连不算军官便有三排九班十八个伍共九十人。作战时,一班两伍联合行动,沿城墙机动。如果敌人冲上城墙,两排竹枪手挡住敌人,两只火铳打放。这样既可以提前杀伤敌人,也可以掩护重要的火铳兵。等这批人见了血,练熟了,等下一批火铳送来,立即就是个有战斗力的精锐连!

    这便是老韩的如意算盘。

第三百零九章 猛虎归山(五)

    土暴子虽然来到大竹城下,但攻势十分迟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几乎一整天,土暴子都没有任何行动。他们既不逼近城门百余步,也不团团围住四门,大竹县的南门和东门甚至还可以自由出入。只是不断有土暴子将北山砍来的竹子运下来,打造竹梯竹矛等攻城装具。

    冯如虎一边巡城,检查城池的薄弱点,一边督促军官士官训练新兵。蔡绍諴则动员了几百名胆大的年轻妇女出了东门,继续在东门外小河边捡石头。土暴子的小股部队过来骚扰了一次,被掩护的火铳连一次齐射,打翻了若干。

    第二天,土暴子依然没有攻城,只是移营堵住了四门。没有河流掩护的北、西、南三面人数最多,看来这就是土暴子的主攻方向。几千土暴子的女人,甚至还有带着小孩的女人,就在城墙的眼皮底下,忙着在地上捆扎长长的竹梯。识数的护庄队士兵仔细数过梯子总数,竟然多至七百多架。

    午饭后,冯如虎和蔡绍諴再次巡城。两人走了一段,蔡绍諴忍不住问冯如虎,以他的推测,土暴子什么时候开始攻城,敌人会不会长期围困大竹?

    “明天天亮攻城。”冯如虎回答。

    “大队长为何如此肯定?”蔡绍諴有些不相信。

    “因为土暴子两天没有吃饭了。人挨饿,最长能挺三天。过了三天就没了劲!”

    冯如虎说着,指指城外那些冷清的营盘:“他们点火的时间,总是错过饭点。这说明他们点火,只是用来御寒取暖,不是用来煮饭烧菜。城上观察哨,到现在也没有看见土暴子吃东西!”

    冯如虎回答时表情很平静,这让毫无实战经验的蔡绍諴心里安稳了许多。不过他还是不放心。冯如虎是个有点花花肠子的刺头,尤其喜欢杀人。世子怕他一时贪功误了大事,所以出发前专门嘱咐他盯紧冯如虎。如果冯如虎太出格,一定要与他进行“最坚决的斗争”。

    “万一这只是土暴子的障眼法呢?”蔡绍諴想了许久方才想出个典故来表达他的不放心,“他们会不会用孙膑的‘减灶之计’?”

    冯如虎终于装不下去了,他哈哈笑出声来。

    “你们书生就喜欢谈论这计那计的,以为打仗就是使计!打仗并不复杂,就是一刀一枪你来我往拼命!气盛者赢,气馁者败。你说土暴子装饿殍,大人能装,小孩也能装?那些女人背上的娃娃,个个饿得气息奄奄,不跑不闹,连哭声也没有,分明就是饿昏了!我估计,明天一早,土暴子首领就会驱使这些饿兵全力攻城。城破了他们自然有吃的,若是城没破,这些人留着也没了用!”

    “原来是饿兵之计!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蔡绍諴明白了。他有些脸红,可更担心城池的安危。

    “没什么可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冯如虎的表情有些神秘,又有些遗憾,“可惜这次领兵的黎虎,只是个无名小将,斩之亦不以为武!”

    两人正说着,一名士兵跑来报告,说城池周边的几个乡村都升起了黑烟。有新兵情绪很激动,说那是他们的村庄。

    蔡绍諴和冯如虎不约而同对望一眼,两者却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不同的东西:一个是怜悯与痛惜;一个却是兴奋与机遇。

    蔡绍諴的拳头猛砸在城堞硬邦邦的砖石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chu)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土暴子抄掠城外,城里新兵没了退路,战意必然因此提升,但是那些不肯走的、或者走得慢的百姓便遭殃了,不知道团坝的王家能不能逃过一劫。

    或许冯如虎根本没听清蔡绍諴在说什么,他一转身对身后的冯喜道:“传令:告诉新兵,城破时土暴子要斩尽杀绝,城外便是榜样。他们不想死,就给老子加紧操练。守城战具今晚上城,人员明早卯时四刻上城。记着,全城不分男女老幼,一律于城下听命。有敢滞留于屋不出者,立斩!”

    打发了冯喜,冯如虎笑着问蔡绍諴道:“对付饿兵计,最好的兵器是什么?”

    ……

    启明星在东北方升起,大竹县的人们已经陆续到达了城墙之下。今天他们要过的,将是决定生死的鬼门关。

    女人和孩子们默默地将一筐筐石头运上城头,而男人们则比划着只摆弄了两天的各类简易兵器,想象着激战到来时的场景。

    众多简易兵器中,除竹枪外最多的是叉子,其次则是盾牌。叉子多是厚实的长杆老竹,竹竿顶部剖开一截,中间横楔入竹条,防止竹竿重新合拢。然后用绳子将横楔的竹条及剖开的部分来回交叉捆紧固定,这就做成了一个叉子。每个叉子配一至两人,相隔三步。叉子手的任务就是把任何搭上城头的梯子叉下去。

    盾牌的来源就太多了。有簸箕,有门板,有竹条编、还有竹竿撑起的棉被。盾牌的主要作用不是防箭,而是防石头。城墙仅一丈五,加上四尺砖碟,不过一丈**尺。石头可以轻易扔上城头,力气大的还可以将短竹枪当标枪投上来。

    此外,城上当然还少不了中国传统的守城利器:火炉和铁锅。铁锅里可以煮开水,也可以煮更可怕的金汁。

    根据土暴子的主攻方向,冯如虎做了响应的兵力部署:

    许狗儿的排原是成都县护庄基干中队挑选出来入宿蜀王府的精兵,受过严格训练,扩编后老兵比例大,因此放在威胁最大的北墙和西墙;

    冯如彪的排是临时组成的,官兵素质良莠不齐,因此放在威胁较小的南门和东门;

    韩大树的连扩编了也不满员,火铳更没多的,因此主要部署在北墙和西墙,作为远程支援火力;

    南门只留一个班负责监视。

    几名主要干部,各自负责一段城墙。北门是冯如虎、西门是许狗儿、南门是冯喜、东门是冯如彪。每段城墙的所有人员,都归这四人指挥。

    城里人在忙碌,城外土暴子也没闲着。

    土暴子试图在城外两百步列阵。土暴子们,无论男人女人,无论精壮老弱,一律被从栖身的篝火边赶了起来。他们前头扛着长短不一的竹梯,后头拿着简易粗陋的兵器,更有很多人背着或挑着装满石头的竹筐。两天来的饥饿让他们摇晃,冬日的晨风更让他们哆嗦。他们眼睛通红地看着那座存有粮食的城市,盼望着通过一次狂暴的冲击就能拿下。然而从未经过严格战阵训练的他们,仅仅集结起来,排成一个稍微像样点的阵型,就花了一个多时辰。

    己时左右,土暴子们终于发动了大规模的攻城。

    没有试探、没有掩护,没有任何的前奏曲,土暴子一开始就发动了真面目的总攻。只听到声嘶力竭的一声呐喊,城外立即迸发出巨大的怒吼。城下的人头突然由静止转为运动,人头越来越密,越来越快,很快汇集于城下,变成了密不透风的涌动人潮。人潮猛烈地拍打着单薄的城墙,仿佛瞬间就能将它冲毁。

    北门和西门果然是进攻重点。

    这两面墙聚集了大约六百架竹梯。三百多步宽的两面城墙,马上就被竹梯搭得满满的,来晚的梯子根本没地方搭放,只好随意仍在城下。无数的男人女人站在竹梯下,用手紧紧扭住梯子,用自身的体重来防止竹梯被城上的人掀翻;精壮们嘴里叼着短刀柴刀,开始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还有更多的人距离城墙两三丈远,把手中的石头奋力掷上城头,希望用雨点般的石头将城上的守军压制住。

    石头乒乒砰砰砸到城墙上。有些弹道低了,直接砸到城墙或砖堞上,又落了下来,掉到下面那些稳梯子的倒霉蛋身上;有些弹道高了,直接飞过了城墙,落到城根街道上;有些则不偏不倚,正好掷上城头。

    城上的人都紧贴在砖堞背后,有盾牌的顶在头上,没盾牌的尽量蜷缩身子,希望城堞能挡住石头。时不时一两声哭痛响起,但没有人起身。因为他们得到的命令是,只有见到城门瞭望台上的红旗竖起,才是他们反击的时刻!

    ……

    四个城门上都有一个木头搭成的简易瞭望台,冯千总、蔡监军和许连长等蜀王府护庄队的大将就在瞭望台上指挥。

    “红旗!”

    韩昌盛怒吼着将手中的火折子递去,许狗儿连的三个红甲老兵什么也没说便接过来。城堞边搁着个沉重的泡菜坛子,坛口露出小截引线。这个泡菜坛子里装了个十斤重的四方火药包,还在火药包四周压实了十几斤汤圆大小的石子。坛子外用干草绳密密麻麻包裹了三层,扔下城头后可以减轻坛子的破损。

    老兵用火折子将引线点燃了。

    “起,下去!”三个红甲兵猛地合力将坛子举起,让它顺着城堞滚下去。

    可就在这眨眼的功夫,一名老兵的手臂便被飞来的石头砸中,痛得他龇牙咧嘴。但他没有松劲,反倒凶狠地加了暗力。沉重的泡菜坛子在城碟上略一停留,便失稳翻下城头。

    滚动的坛子将引线冒着白烟甩进了坛口,往下落了一尺,立即被一架斜搭的竹梯接住,只好顺着竹梯斜面往下滚。又落下去三尺,正好砸中一名往上攀爬的土暴子。

    那土暴子心一慌,手一松,顿时跌下梯子,摔了个鬼哭狼嚎。泡菜坛子在**上弹了下,继续下落,这次它直接砸向地面,先砸破了一个脑袋,然后跌落地面。它在地上蹦跳几下,发出陶罐破裂的声音,然后打着滚向前冲去。

    轰!一声巨响,有型的泡菜坛子在无形的火焰和烟雾中消失了,变成无数飞溅的石头和碎陶片,最后化为巨大的惨叫和翻滚的人体。

    几十个类似的罐子几乎同时从北、西、南三面城墙被推了出去。这些罐子不一定是泡菜坛,有可能是水缸、粮罐或者夜壶等等。

    一连串的巨大爆炸,惊醒了城墙下因饥饿而丧失理智的人们。他们突然开动起来的脑筋顿时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

    吃饭是为了活命,丢了命就没了吃饭的必要。

    他们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迅速转身逃跑,甚至掀翻挡路的梯子,将爬在上面的人一起抛向地面。而城墙上随即一排猛烈的火铳射击,更使这种自发的逃命变成了群体性恐慌。

    潮水瞬间退了,像来时一样迅速。

第三百一十章 猛虎归山(六)

    饥民溃逃下来,犹如决堤之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时,黎虎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自己为什么不能脱离黄鹞子,成为与其他各路姚黄首领平起平坐的掌盘子。

    他今年正旦曾拜见黄鹞子,见过掌盘子的人马。黄鹞子手下也就一万多,大部分喽啰依然眼前这般模样。可黄鹞子有一点他根本比不了,那就是军中的数百老兵。这些老兵有跟着黄鹞子多年的兄弟,有些是收编的官军和惯匪。他们形成了军队的骨干,将一盘散沙般的饥民暴民凝聚成一个有战斗力的整体。

    “可惜老子没有!”黎虎恨恨地想。他手边能用的老兄弟,也就几个跟着他一起造反的达州衙役和街上流氓,连一个能打仗的大将都没有!

    “如今怎么办?”黎虎的脑门上渗出了汗水。必须将逃跑的势头阻止下来,否则那些饥民会直冲中军,最后演变为一场可怕的大溃逃。用督战队杀人方法是不成的,因为他身边的老兄弟寥寥无几,对那些惊恐中的饥民有震慑力的大将根本没有。把他们派出去强行拦在路上,只会使他们陷入饥民的无情践踏中。

    黎虎正在两难,一名身形高大剽悍的年轻人站了出来。他里面穿着上好的缎子,外面却裹了件肮脏的老棉袄,看着难以言表的怪异。这人便是熊家坳侥幸逃脱的熊春。

    “当家的,官军有火器,我们也有!”熊春道,“他们怕官军的火器,就不怕义军的火器?”

    黎虎左一巴掌右一脚把周围那些发愣的手下赶走:“快把掌盘子送的三眼铳拿出来打放!拦住那些混蛋!”

    “还有个法子可以制住火器!”熊春嘿嘿笑道,笑容中带着淫秽,“以阴克阳!”

    ……

    首次上阵,蔡绍諴身着护庄队制式的皮甲,胸前捆着铁片衣,与冯如虎并肩站在站在北城门上的瞭望台上。刚才土暴子大溃逃,北墙和西墙的乱民一跑,南门那边跟着跑,转眼间四门便没了敌人。现在土暴子被他们的首领集合到了北门,估计正在打气鼓劲,为下一波进攻做准备。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蔡绍諴心里默念,再顶过两波进攻就算万事大吉。

    仿佛听见了蔡绍諴的心声,冯如虎大声说道:“不会再有两波了!他们要动歪脑筋!”

    土暴子重新集结起来,向北墙推进,进到一百五十步后便停了下来。队伍中推出二十几个年轻妇女,手被绑在身后。她们木然地被一群兴高采烈的男人推搡着,继续往前走。进到七八十步,那些男人开始粗鲁地撕扯她们的衣服。

    土暴子们的奇怪举动,让蔡绍諴发了懵。难道他们要在阵前当众侮辱那些女人?

    “阴门阵!”冯如虎阴沉着脸道,“贵州杨应龙叛乱时,苗人便用过这招,**官军的火器!听卫里老人讲过,可以洒狗血雄鸡血破之!”

    蔡绍諴第一次听说什么阴门阵。没等他反应过来,城下那些女人已经脱了裤子。

    城墙上开始出现骚动,男人们虽然看得高兴,但凭谁都知道这是种巫术,所以个个喜中带忧。这时韩大树气喘吁吁地从城墙的另一头跑过来,一路上将当道的壮丁推开,边跑还边喊着什么。

    “找条狗来!”冯如虎铁青着脸站在望台上大喊,他的家丁冯长贵正在等候命令,听到后立即往城下跑。

    “等等!”蔡绍諴制止道。

    “冯千总!蔡监军!”韩大树上气不接下气跑到望台下面,“找条狗杀了,涂到火罐和火铳上,一准破了他们的阴门阵!”

    “不需要!”蔡绍諴爬下望台。

    韩大树急得跳脚。火铳是他的连在用,火罐也是他的连做的。若是关键时候不响,岂不是误了大事!

    “蔡监军,这是阴门阵,老辈子都见过的!只要狗血鸡血一凃……”

    “用不着!韩连长。”蔡绍諴又大声喊一句,让那些盯着势态发展的壮丁和士兵们都能听到。

    “为什么……?”

    蔡绍諴站到城头,拍拍韩老汉的肩膀,让他镇静下来。

    “先不告诉你为什么。韩连长,你背上火铳装了药子吗?装了就朝天打一铳!”

    韩大树将信将疑,看了眼冯如虎,见他也是好奇,便将火铳取下来朝天一扣,火铳轰然打响。

    “看见没有!”蔡绍諴这下有话说了。

    他挥动着臂膀,对城墙两头的人大声吼道:“这些火铳都是世子亲自设计开光的,那是百毒不侵,万邪不破!为什么?因为世子是观音菩萨座下的散财童子转世,是天上的正神!俗话说,邪不压正!土暴子那些魑魅魍魉(chimeiwangliang)的小把戏,岂能入正神法眼!”

    “万一世子的法术不灵……”韩大树犹豫着咕哝。

    “韩老木头,你那木脑袋里装的就是木渣子!”刚才还在看热闹的冯如虎突然发火了,制止了韩大树往下说,“你忘了你世子亲兵身份吗?”

    “小的也是为了不误正事……”韩大树小声辩解为自己辩解。

    “好了,韩老木头,土暴子的法术也玩得差不多了。你把全连集中起来,装填独子!”冯如虎命令道。

    独子就是大铅子,一粒便是一两六钱重。

    全连一共十八支火铳,还有冯家五张弓箭。目标自由选择。距离大约六十五步到七十步,无论是火铳还是弓箭都到了射程的极限,能否有所斩获,没人有把握。

    城头上的壮丁和城下的男人女人都傻傻地看着城上这伙的人头晃动。经过冯如虎坚持,蔡绍諴亲自站到了望台上。他高举小红旗,只见猛地往下一挥,弓箭嘣的一声弦响,然后就是火铳的连续爆响。

    箭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窜上了天空,可没等它们拐弯冲向地面,阴门大阵中一名全身**的女人,突然身体往后一仰,重重栽倒在地,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叫声。

    原来,她的左胸被一发铅弹直接命中,柔软的铅弹瞬间变形,变成了一个薄饼,在变形的同时,将携带的大部能量快速传递到了目标上。能量的快速传递,有如大锤的撞击,脆弱的肋骨立即断裂,使她的整个胸部完全凹陷下去,压碎了里面的内脏。附着在肌肉与骨骼上的铅子,利用剩余的能量,将弹着附近的乳腺连同肌肤一同撕裂,露出了大块血肉模糊的胸腔。

    啊!

    终于有女人发出了非人的尖叫,光着屁股撞撞跌跌往本阵跑去。即便前面刀枪棍棒的丛林,神经已经崩溃的她,依然一头撞了上去。

    ……

    城头上的百姓欢呼雀跃,士气大涨。

    蜀王府的小世子果然是正神,开过光的大火铳果然是神器。在世子面前,在火铳面前,土暴子的歪门邪道不堪一击,留下的尸体便是明证。

    蜀世子大破阴门阵。

    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很快就将通过大竹百姓的口口相传,传遍四川,走向全国,钻进他老婆不能藏污纳垢的耳朵里。

    阴门阵被破,土暴子首领黎虎自然暴跳如雷。他将逃回来的女人全部砍了,然后亲自驱使大队乱民直冲北墙而来。

    “再而衰已过,这才是三而竭!”冯如虎哈哈大笑道。他一边低下头,躲避飞蝗般的石头,一边命令他的家丁把马匹准备好。

    趁着刚才土暴子逃窜,搭在城头上的梯子已经被守方拉上来不少。而这次土暴子没有同时冲击西墙和南墙,所以留在那边的梯子现在也用不成。好在北墙外的地上还躺着不少梯子,土暴子们便把它们重新竖起来搭上了城头。

    十几个陶罐又被点燃了扔了下去,土暴子这回有了经验。他们时刻盯着头顶,见着冒烟闪光的家伙露出来,立即尖叫着四散着逃命。等陶罐炸完,他们重新聚拢回来,梯子又爬满登城的人。火铳砰砰打下去,石头嗖嗖砸下去,转眼间城下死伤一片。到处是尸体,处处在哀嚎。可没死的土暴子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饥饿驱使他们不要命一般往上冲。

    一名剽悍的土暴子带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酸臭,纵身跳下了城碟。一根竹枪从侧后猛刺来,他往旁一闪,避开致命一击,迅疾将柴刀反手抡起,狠狠砍在偷袭者的脑袋上。

    红的鲜血,白的脑浆,顿时吓坏了几名守城丁壮。他们转身便跑,却在城墙上留出了一段防守空白区。趁这个时机,又有十几名土暴子跳上了城头。他们在先前那名剽悍土暴子的率领下,向匆忙在城墙上结阵的三排竹枪兵冲去,转眼间距离不到五步。

    砰!砰!

    连续两支火铳打响,那名剽悍的土暴子在护庄队的竹枪阵列前摇晃着,鼓着惊愕的眼睛看着自己身上五六处血洞,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倒在地上。

    两支火铳发射的霰弹,只不过打翻了一人,伤了两人,但这伙率先上城的亡命之徒顿时丧失了作战的勇气。

    “还傻愣着干什么!竹枪突刺!攻击前进!”韩昌盛大吼道。

    狭窄的城墙阻碍了队列的宽度,四人并排前进便已经有些施展不开的感觉,前后两面掩护的盾牌被石头打得呯砰乱响,而前后两排六只竹枪一前一后突刺,让那些冲过来的土暴子止步于竹枪阵前。他们将手中短兵器乱挥,却没有一人敢欺身上前,用身体冲乱对方的阵型。

    砰!砰!两支火铳再次打响。

    除了自己队友的身体之外,城墙上的土暴子无处可躲。侥幸没事的几名土暴子转身便跳下城去。没等他们从地上爬起来,一股恶臭便从身旁不远处传来。

    几个被烫得皮焦肉烂的可怜鬼正在一摊黄汤中垂死挣扎。

    没有人向他们伸出援手。

    粪便中含有大量的细菌。在大明的医疗条件下,他们的命运早已注定。

    ……

    “怎么样,监军,三而竭了吧!”看得高兴的冯如虎问蔡绍諴,“拿出我们的东西对付饿兵计?”

    “战场指挥你说了算!”兴致勃勃的蔡绍諴道。

    “好,扔下去!不过不能白吃,要用命来还!”

    几筐热腾腾的蒸饼(馒头)被抬上城来,费老先生每隔几步便扔一个下去。帮忙的王萍兄弟则要调皮得多。他们的蒸饼像飞盘一样,抛得又远又散。

    从天而降的食物毁灭了土暴子的战心。为了争夺一个摔在地上的馒头,他们挥舞刀枪,毫不留情地将同伴杀死。

    趁着城下混乱,城上的士兵立即喊话,让那些土暴子放下武器,投降朝廷。只要投降了,天天都有蒸饼吃。

    怎么回事?怎么不打了?正在阵后观战的黎虎纳闷了。他冲熊春骂道:“妈的!不是已经冲上了城头?再上去几个,那城就破了!”

    没等他骂出第二句,黎虎便看见城门大开,三名官军骑兵从北门冲了出来。当先一员大将,直奔“替天行道”大旗而来。银甲红缨,黑马黑盔,长长的利刃反射着寒光。

    官军只有三名骑兵。

    可所有人都在抢吃的,没有任何人阻拦他们前进!

第三百一十一章 天崩地裂(一)

    崇祯十四年的年末快到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往年这个时候,便是朱副处长辛辛苦苦收集材料,准备一年总结的时候。在过去的一年工作中,提出了多少新思路,干了几样大事情,取得了多少好成绩,解决了多少难问题,一五一十,数字说话,争光添彩。这些总结十有八有是没人看的,但也有例外。如果你正好处在上级考察阶段,那么这个总结就很有名堂。思路清晰,文笔娴熟那是最基本的,关键是你的提法要对上级的路子,还要有所发展,这就非常不容易了。

    现在的朱平槿不用写总结,而是看总结了。而且老婆不在家,所以他的精神难得地轻松。

    老婆先去了泸州,招见贺有义和宋振宗,实地查看泸州移民工作。随后视察富荣,拍板此行的重点问题——盐业专卖。再转道沱江,到怀口镇与李崇文等人见面,了解指导潼川州和顺庆府的农业生产情况。为了确保老婆的绝对安全,朱平槿从警卫营抽了一个连,水军除了几条老划子船外,两条新造的大型划桨船全部动员随行。朱平槿估计,老婆大约十一月底就会回来,距离现在还有数日,于是抓紧安排了其他事情。

    军队粮食有备,春耕种子留足。有粮心不慌,军队便可在战略提速大调整中按部就班地进行扩充和展开,王庄与移民也可利用农闲时分逐渐到位。

    护商队一、二、三、四这四个主力营在优先补充下,已经齐装满员。前往川北增援的第十营率领着骑兵、炮兵、辎重兵,正向新政坝跋涉。泸州五、六、七三个营已经搭起骨架,人员基本充实,但装备尚缺,尤其是火器和马匹。

    火器和马匹短缺是老问题。

    新式的崇祯十四年式六分火铳得到了各装备部队的狂热追捧。可刚刚定型量产,每日不过十支,各部队只好抢。七斤铜炮全用铜,成本太高,不可能继续大规模生产。这批铜炮共铸造十五门,装备一个十二门炮的小营,其余装备水军。以后改用铁模法铸造铁炮。新建大型铳炮厂初步选址泸州,以便靠近叙府等钢铁原料所在地,并利用长江水道运输。可泸州铳炮厂什么时候才能开工出产品,即便是拼命争取到项目的贺有义也不敢打包票。

    马匹更是各个部队都缺少的重要军资。而在崇祯十五年秋季之前,这个矛盾不可能缓解。原因很简单,供给不足,成本过高。即便打通了互榷通道,一匹合格的羌藏战马,其价格也在五十两以上。

    唯一供应较充足的装备,反倒是官军奇缺的铠甲。商庄两队装备的铠甲分做皮甲和铁甲,两者形制相似,区别仅是材质。罗雨虹和曹三泰在天全榷场存储了大量皮张,皮甲原料充足。雅州各家皮革作坊完成整合,皮甲生产能力同样充足。火器局规范了铁甲片的尺寸和强度硬度标准,然后向民间招标,按件付款。此举令铁甲片的生产单位迅速扩张,生产能力迅速膨胀,甚至超出了商庄两队的需求。

    除护商队外,护庄队也正在潼川、顺庆、绵州、泸州各地以及保宁、叙府部分地区建立。进度或许有快有慢,但除了川北,朱平槿估计不会遭到军事攻击。

    情况每天都有变化,但这些变化都在朱平槿和他的军事统御机构意料之内。唯一出乎意料的,是藏区的董卜土司。

    罗景云和王大牛在夜袭飞仙关后,留驻当地休整招兵。飞仙关距离芦山县不远,当时芦山一带遭雹子,报名从军的汉藏士兵不少。这些新兵中的藏人在董卜土司一个头领坚参尼达的率领下,组成了董卜独立连。

    在松林山整编中,董卜独立连因为其成分的特殊性,完全保留了独立的建制。在后来的扩军计划中,董卜独立连也扩编为董卜独立营。没了招兵额度限制的坚参尼达回到董卜土司,便来了个多多益善,一下招来土司兵两千多人。

    总监军部兵役局报告说,新兵的民族成分几乎汉藏各半。

    汉族大多是芦山、临关及雅州一带的穷苦人,少部分是嘉绒各土司的汉族移民后代。

    藏族来源可就复杂了。董卜土司只有五百多人,其余约四百人来自杂谷土司,还有近百人分别来自于小金、瓦寺、鱼通(明正土司)等土司,涉及大小部落十几个。

    为什么这些蛮兵来源如此复杂?

    坚参尼达解释说,董卜土司和其他几个土司的兵,有些来自他本人的部落,有些是从其他头领手中买来的娃子(奴隶)。而杂谷土司的兵,则全是董卜土司的俘虏。

    为此,董卜首领坚参喃哈还托坚参尼达给朱平槿送来一封信,表明目前局势下土司无法向京师的皇帝进贡。为了董卜土司对大明的忠诚,这些娃子便作为贡品送给大明的蜀王世子。坚参喃哈希望,蜀王府与董卜韩胡土司直接做茶马生意,不要经过天全土司的榷场。

    既然是坚参尼达招的兵,这些兵如何编组兵役局便征求了他的意见。这位董卜头领表示,汉人当然交世子安排,董卜、鱼通、小金、瓦寺几个土司的藏民是亲戚,可以编成一个藏兵营。但杂谷土司的娃子是董卜土司的战俘,只能从事最下贱的活计,不配与他们编在一起。

    监军部将坚参尼达的意见转报给朱平槿。朱平槿基本同意了,但是把鱼通土司的人单独挑出了成立一个独立排。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他懂的。朱平槿还下了道旨意,令新政坝的排长徐荫桓从天全土司独立步兵排选出十五名土司兵到蜀王府报道,准备统领这四百杂谷奴隶兵。为什么选中了徐荫桓?因为他有战功,还懂汉藏两种语言。

    近四百人的俘虏,在地广人稀的康藏,不是一个小数目。董卜首领坚参喃哈的贡品,既可以理解为一种臣服,也可以理解为一种示威。

    坚参尼达招兵带来的插曲,提示着朱平槿:西边大山里的那些少数民族,对目前在大明王朝广大地域所发生的事情,其实是非常关注的。他们或许与大明的官绅没什么两样,要么试探着能否从这个衰落的帝国身上咬下一块肉;要么提前布局,以便为将来与内地的新主人打交道做好准备。

    董卜韩胡土司是嘉绒藏族中大土司,势力与鱼通土司不相上下。其所辖地域,远远超过了朱平槿前世的宝兴县。土司治所在威州城(今汶川县威州镇,岷江边的姜维城)。其城三面临江。疆域北至大金川流域;东至杂谷脑河流域,与杂谷安抚司交界;西不过大渡河;南与高杨两家的天全土司交界。辖境翻越了著名的夹金山,覆盖了川藏交通的主要通道——临关道(灵官道)。

    在正统、天顺年间,董卜土司为了扩张势力,与杂谷脑河流域的杂谷土司冲突。战争持续若干年,直到当时的董卜土司死掉了,热战才逐渐演变为冷战,从此两个土司成为世仇。朝廷对强大的董卜土司始终非常警惕,除了将茶叶和佛教作为牵制手段外,坚决不准董卜土司从灌口入贡,只准他们走雅州。朝廷还经常从董卜土司募兵,以便减少其人口数。廖大亨也懂这点,他的标营中便有嘉措率领的数百董卜骑兵。

    董卜土司明目张胆的大动作,还为朱平槿带来了一个额外的好处。天全土司立即主动申请将一骑一步两个营扩充为三骑一步四个营的规模,以便构成一个完整的天全土司团。扩充两个天全营,主要由一直没有出兵的天全杨家提供。可美中不足之处是,他们要过完正月才能到位。但这不能怪天全土司动作迟缓。因为明年三月出兵川北,是朱平槿亲自在承运殿宣布的。

    ……

    “空气清新、阳光明媚,一切如此美好!比他妈的在雾霾中晨跑舒服多了!”

    到处留着臭水坑的乱石滩软泥塘中,朱平槿用脏兮兮的棉袍袖管擦了把脸感叹道,然后继续脚蹬铁铲,努力消耗体内积存的卡路里。

    这里是双流县与成都县交界的走马河道。

    朱平槿一大早便带着廖大亨等高官前来“义务劳动”,为万民表率。河道中,岸堤上,到处可见挥锄使铲的身影。用扁担挑土的人们一行行从河道走向大堤,把河里挖出的淤泥倾倒在一起。这些富含有机质的淤泥合着铡碎的青草秸秆捂一捂,便是上好的绿色肥料

    “哎呀!我的世子爷哟!您这是要收下官的命哟!”

    朱平槿身旁的廖大亨,丢了铁铲,双只手掌撑在肥大的屁股上,挺起浑圆的肚子仰天长叹:“不是说像皇上祭祀社稷,只是做做样子么?怎地便真干起来了!”

    廖大亨说的皇帝祭祀社稷,是指每年春耕时皇帝领着皇后举行的一个仪式:宦官牵牛,皇帝扶犁,皇后撒种,三个人加一头牛,四点一线,流水线作业。

    天家两口子亲自上阵,参加仪式的大臣们自然也要挽起袖子做做样子。这一切昭示天下:帝国以农为本,天家以耕为业。

    廖大亨的党羽陈其赤样子更惨。他刚才不小心踩进了臭水坑,肥大的棉裤管仍在滴水。只见他刻意把草帽的宽檐耷拉下来,好把脸遮住半边,不让旁人看见。一边有气无力地铲石沙,一边偷偷嘀咕:“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朝廷大臣,一省高官,却来干这苦力,成何体统!”

    “车子来啰!世子、廖抚,再装一车就歇着?”

    一辆双轮翻斗车被熟练地推到了朱平槿和廖大亨中间。成都通判吴继善一张胖脸红扑扑的,额头挂着颗颗油汗。

    “本抚干不动了!”廖大亨摇摇晃晃,仿佛马上要倒下去的样子。吴继善连忙伸手上前。廖大亨巴不得有人协助他表演,连忙摇晃着让吴继善刚好扶到,坐上了一颗脏兮兮的巨型鹅卵石。

    廖大亨公然偷懒,便会产生示范效应,让这次意义伟大的义务劳动变成百姓眼中的闹剧,变成史书中的荒唐。所以,向来率先垂范的朱平槿开口了。他向廖大亨严肃指出:给万民表率,可不是说说玩的,更不是做做样子!河道清淤,增加水量,既利于农田灌溉,又利于行船通航,挖起来的淤泥,还可以作为肥料,这是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大好事!

    只是朱平槿批评一句,立即又换上笑脸:“再说本世子也没有骗人。廖公可是自愿来的!廖公与百官拳拳为民之心,本世子也不好拦着不是?”

    廖大亨吃了哑巴亏,又无处发作,只好用鼻子哼哼两声,不择可否。

    吴继善见势不妙,连忙拣起廖大亨丢下的铁铲,奋力往自己推来的翻斗车里掀土。泥土刚装了一半,他便推着翻斗车跑掉了。跑掉之前,还顺手捡走了廖大亨扔下的铁铲。

    “劳逸结合,阴阳相济,方可得天地精华,长寿安康。”朱平槿见廖大亨不服气,又劝了一句话。

    “世子学究天人,老夫倒要领教。”说起养生,廖大亨倒自觉颇有心得。他坐在石头上缓过气来,又有了与这半大孩子一较口舌的闲情:“道家常言,若要长寿,须得清心寡欲,打坐静修。本官在京师,瞧见张真人等一众国师,个个鹤发童颜,望之若神若仙!”

    朱平槿对廖大亨缺乏逻辑的感性认识不屑一顾:“龙虎山真人,也不是天天打坐。他们没事时便要练练拳法,活动筋骨!天天打坐静修,岂不是脚上长蒿草,头上生蘑菇?又岂能望之若神仙!”

    朱平槿的话把周围的人都逗笑了,连一脸严肃、蒙头苦干的巡按刘之勃也露出了笑意。刘之勃是昨天从灌口工地快马赶回的,主要是部署监军川北进剿之事。他在灌口没事做,也是这样天天与各县民夫一起干,冬日里也晒黑了不少。

    廖大亨正要反驳,一个疾驰而来的身影打断了他。那名年轻的军官身着护商队红色皮甲,向大堤边的士兵问清了世子所在,便控制着马匹直接下到干河床,一直跑到世子身旁。这军官是通信局科长段仁轩,朱平槿很熟了,他和老婆的来往情书都曾由此人专送,难道老婆有信递来?

    “特急军情!”

    因为世子和一大群官员在一起,段仁轩没有报出急件的发出地,只是简要说明了急件内容:“本月初四日,南阳城被闯贼攻破!唐王遇难,阖宗被害!总兵猛如虎、刘光祚,力战而亡!据可靠消息称,闯贼正在横扫豫省各州县,下一个……”

    段仁轩话音未落,就听见吴继善惊叫一声。原来四川巡抚廖大亨的屁股在光滑的鹅卵石上打滑,坐到了地上。等朱平槿和吴继善慌忙将廖大亨扶起,这位平素精明的老狐狸精双眼无神,嘴里喃喃道:“下一个……开封……周王……大明要亡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天崩地裂(二)

    朱平槿知道,仅仅因为南阳陷落、唐王遇害的消息,段仁轩这位通信科科长不会亲自出马送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果然,更大的坏消息接踵而至,这回连朱平槿都差点惊坐在地。

    “本月十一日,广安州妖人何加起造反,已经占了广安城。他自称‘老佛’,聚众数万,广安文武生死不知,估计凶多吉少。

    土暴子趁机出巴山向南出击。本月十三日,土暴子攻我蓬州,被贺仇寇击退;本月十四日日,土暴子围我营山县。营山县正在死守;十五日,土暴子破渠县屠城。护庄队一个排全员战死,百姓死伤惨重!顺庆府之岳池、西充两县,甚至府城南充县,均发现土暴子出没。西充县有数百生员仆僮街痞流氓借机鼓噪,冲击县衙,叫喊着打衙蠹。

    目前土暴子前锋已至重庆府之合州、定远(今武胜县南)一线,来往杀戮,其状甚惨。原楚军潘一鸿叛军残部,勾结土暴子,正在袭扰合州。士绅百姓纷纷出逃,俱扎山寨自保!……”

    ……

    朱平槿听了个大概便知道,自己犯了个无法挽回的大错。

    在扩军调整计划中,阆中、南部、蓬州、营山、渠县五州县是个大网,兜底大巴山区,守着大巴山以南人口密集的农耕区,掩护着重要的嘉陵江和渠江水道。这张大网有四个重要支撑点,除了新政坝、蓬州和营山县之外,另一个是渠县城北之三汇镇。

    三汇镇位于华蓥山脉西麓,是个水陆大码头。其北有巴河、东有州河,两河交汇于此,汇成由北向南流向合州的渠江。溯州河而上,穿越河谷,便可以通过华蓥山脉,直达达州或大竹。溯巴河而上,便可进入巴山深处,抵达巴州、通江和南江三州县。由此可见,此镇乃是进出巴山,截断华蓥山脉的一个要点。

    刘三根之独一营本来是调往三汇镇的。他占住三汇镇,便可以掩护渠江下游渠县、广安、岳池和合州等华蓥山西麓广大地区。面对巴山,三汇镇是渠江下游。可面对广安、合州,他则是上游。这样一来,刘三根之独一营进可攻、退可守。如独一营进攻巴山,三汇镇可以作为补给枢纽和屯兵基地。如土暴子出巴山突破蓬州、营山一线向南抄掠,独一营既可以顺渠江南下,先敌占领要地进行防御,也可以将兵力向左右两翼延伸,截断土暴子回山之路。因此,总参以一营之强兵屯驻三汇镇的计划是完全正确的。

    可是计划尚在承运朝会讨论之中,情况已经有了重大变化。

    方尧相铁腕清理盐业**,却导致富荣盐商灶户闹事。田骞发现了浑水摸鱼的好机会,便迅速将刘三根所部转向富荣两县,顺便将所经之处的数县纳入王府势力范围。二台藩司又为了解决盐税流失的问题,请求王府包揽。朱平槿两口子惦记着巨额的盐利,只好抱着侥幸的心态,滞留独一营于盐井区,以便以武力震慑当地,保证盐业改革的顺利实施。

    驻防兵力少了一大坨,总参计划只好重做调整。顺庆府蓬州、广安两州的护庄队大为消弱。现成可以使用的兵力,只剩了驻守新政坝的孙德仁三营四连。三营四连仓促调至蓬州,连部扩编为蓬州护庄大队。所属三个排,分别分散于蓬州、营山和渠县三个州县,作为基干中队的种子部队。至于广安州其他地区的护庄队种子部队,总参只好另外抽调、逐步派出。

    如果再过一个多月,到了崇祯十四年底,按计划这些种子部队就能全部到位,并使基干中队初步成军,具备据城而守的能力。但土暴子就在这要命的一个月里,发起了大规模的进攻,一下便将这张大而薄的大网网底打穿了!

    通信科科长段仁轩仍在禀报新情况:

    “罗监军、陈有福、贺仇寇三人联名奏报,林言所部已经离开新政坝,已经到达蓬州。他们拟先解营山县之围,尔后视情况变化决定行止:或收复渠县,或固守蓬州、营山两座城池,或向南清剿。他们已经令尹家麟所部到达顺庆府后立即转向定远县。定远在嘉陵江边,若是让土暴子过了嘉陵江,有可能糜烂川南!罗监军还道,尹家麟所部不过千余人,而进入蓬州、广安州和合州之土暴子、乱民和叛军或有十万,兵力过于悬殊。他请求世子立即增派有力之援军!”

    这就是说,三营已经开向蓬州,将新政坝——仪陇县这一攻击巴州的预定线路完全交给了王省吾和许守财两个连扩编的护庄大队。

    镇定!

    朱平槿提醒自己,现在河道里有参加义务劳动的各级官员百余人,有双流县的上万百姓。他们定然都在看着自己,看着二台主官的反应!

    “郑长史和舒先生、孙先生、王先生他们知道了吗?”朱平槿问段仁轩,“危局如斯,他们有什么建议?”

    段仁轩有点犹豫。因为世子身旁有廖巡抚等好几位朝廷命官,他们都在驻耳倾听,所以他刚才奏报,丝毫不敢暴露部队番号和主官职务,只能用“某某所部”来替代。

    通信局是机要保密单位。段仁轩的谨慎,合符他的职责。朱平槿看出了段仁轩的顾虑,点了廖大亨、刘之勃和陈其赤三人,在其他官员羡慕的眼神中爬上了一段空旷的河堤。警卫排的士兵立即围过来,站在十丈外警戒。

    朱平槿向段仁轩下令:“三位大人都是朝廷骨耾之臣。如实讲来,不必有所顾忌!”

    “末将遵旨!舒先生建议,立即动员潼川州部分护庄队赶往西充县,收复县城,稳定态势。调贺曾柄一部前往顺庆府,作为总预备队。泸州贺有义、宋振宗、谭思贵部立即渡过沱江,向合州开进。加上林言部,这样就沿着嘉陵江从北到南展开了三支部队,还有一支部队为后援。一旦展开围剿,我军齐头并进……”

    朱平槿打断了段仁轩的报告:“增援部队仅有两千余人,总兵力不足!从蓬州到顺庆到定远再到合州,每个点之间相隔一两百里,两三天行程,总共部署三千人,这中间空隙土暴子可以来去自如!从蓬州到营山再到渠县,这一线完全敞开!一旦战局不利,土暴子便可轻易逃回巴山。力量必须一次到位,不能逐次增兵!他们还有什么建议?部队动员和后勤情况怎样?”

    世子不满意,段仁轩立即道:“是的,舒先生自己也说力量不够。他建议世子,动员成都等地护庄队。只是郑长史和孙先生坚决不同意,他们担心王府安危……”

    段仁轩停下了报告。郑安民和孙洪担心的,正是朱平槿身边这三人,正是北较场里那一千五百新军和城外抚标的董卜部骑兵。贺曾柄第一营占住左护卫死活不挪窝,也是盯住了那些新军。如果那些官军离开成都府参与剿贼,那还担心什么呢?

    可是这话他很难当着廖大亨等三人说。他知道,世子会明白他的意思。

    朱平槿明白了。他突然露出笑容,看着廖大亨等三人:“三位大人以为如何?”

    ……

    刘之勃这还是第一次亲身感受朱平槿的军事指挥。

    朱平槿和他的部下只说了几句话,他便清晰地感觉到,世子对全川形势一目了然,对自己力量的控制更是如臂使指。他注意倾听世子所说的每句话,然后从这句话中分析世子的用意和目的。当段仁轩谈及王府不能自由用兵于川北的原因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犯下了一个大错:那就是在蜀王府的眼皮底下编练新军!

    蜀王府显然并不放心这支官军,保留了一支军队来监视它、防范它。对那支由都指挥同知鲁印昌和参将曹勋训练了半年的官军,刘之勃也不太满意。他去视察了若干次,倒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只是觉得比起东门外陈有福、罗景云率领的那支誓师出征的精兵强军,这支官军在精、气、神三个方面都差远了。

    刘之勃明白了问题的核心,廖大亨的反应更快。

    他的政治命运,与朱平槿的命运息息相关,更与这次川北剿匪的最终结局挂了钩。如今巴州攻略即将开始,钱粮借到了,各部队已经全部到位,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向巴州合击。此时土暴子突然大举出击,一州一县瞬间丢失,这分明就是给他的政治生涯敲响了丧钟!

    他不知道,土暴子突然哪来的这么多兵,既要应付官军的三面围攻、四路突击,在守住巴州的同时,还有余力攻打蓬州和广安。

    但他知道,耗粮糜饷巨万,结局却是川北糜烂,那他的乌纱定然难保,也在朱平槿面前失去了价值。朱平槿一定会选择与新任巡抚合作,而把他像垃圾般扔到一旁。可要挽回局面,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供调遣。就算有,也拿不出军饷和粮食来。现在除了依靠朱平槿,他根本没有其他选项!

    在这时,刘之勃的密奏,张继孟的闹腾,对他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赢了,什么理由都可以找出来;输了,什么理由都难保过关。

    所以当朱平槿笑容堆起时,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噗通!

    廖大亨在数千双眼睛的注视下双膝跪下:“世子,下官恳请王府速速发兵,拯川北万千百姓于水火!下官所辖抚标,愿听世子节制!只是这出兵之粮饷,藩库已经空空如也,还请世子……”

    言及藩库,陈其赤也跟着廖大亨跪下了,眼见一场救国救民的感人大戏再次上演。河道中奔忙的民夫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个个停下活计,呆呆望着这边,顿时让热闹的工地陷入死寂。只有冬日的寒气悄悄渗入骨髓,留下无尽的阴冷。

    “既然本世子出银子养兵,那么……”

    廖大亨已经豁出去了。他以头触底再拜道:“下官启奏世子:请准将抚标改为护商队!如世子不准,下官只好将其解散,反正下官也没有银子和粮食来养活了!”

    哦?朱平槿乃是一脸的痛惜:“抚标乃是朝廷精兵,花了多少银子才练成?这样解散了岂非可惜!”

    朱平槿随即转向木鸡呆立的刘之勃:“不知巡按大人有何见教?”

    世子点名,刘之勃仿佛才从梦中惊醒。他怔了片刻,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方才屈身作揖道:

    “世子明鉴,抚标确是精兵,万万不可解散。下官还以为,抚标乃朝廷经制之军,亦不可列入护商队!”

    刘之勃的话音刚落,廖大亨眼中顿时杀机迸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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