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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一十三章 天崩地裂(三)

    好一个胆大的刘之勃!

    “护商队乃王府士绅出人出粮而筹建之义军;抚标却不同,乃是朝廷经制之营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饷源,护商队出自王府士绅,抚标则出自朝廷;兵源,护商队出自王府士绅之奴仆庄户,抚标出自卫所与募兵;官佐,护商队自行任命推选,抚标按朝廷制度铨选。如此种种不同,岂能混为一谈?”

    廖大亨暂时不表态,并不表示他的党羽不晓事。陈其赤一咕噜爬起来,便开始大声发难刘之勃:

    “经制之军也是要吃饭的!请问刘大人,藩库空空,饷源哪里得来?”

    “借!世子以仁义治蜀地,首倡护国安民。城池失陷、百姓遭难,世子岂会坐视不管,定会借钱粮给我们!”刘之勃回答。

    “大战在即,两军各自为战,取败之道耳!”廖大亨也自个爬起来,怒冲冲地一甩袖子。

    “自然要统一指挥,”刘之勃对着廖大亨一鞠身,“廖公,可曾忘了我等上月初议定之事?上呈朝廷之奏疏已经拜发,如今川北危急,不如……”

    哎呀!廖大亨眼睛顿时一亮。他一拍脑门,脸色瞬间阴晴转换。

    “刘大人提醒的是!本抚倒非忘了,议定之事以明年底甚至后年中为期,现在还早得很嘛!莫非刘大人之意,便是先斩后奏,用在此时?可万一中原局势恶化,那帮东林生出歹心……哎呀,这事本抚左右为难啊。”

    “事急从权,哪里顾得了将来!”刘之勃急了,“兵法曰,兴兵宜速胜!兵久而利国者,未之有也!朝廷远在万里之外,四川却兵急如火,须臾耽搁不得!请廖公速做决断!”

    “那将来朝廷追究起来……”廖大亨还在沉吟。

    “本官一体承之!大不了摘了乌纱、扒了官服,槛送京师,斩首菜市口罢了!”

    刘之勃大义凛然,豁出身家性命。廖大亨却不为所动,还是不依不饶询问。

    “那抚标怎办?”

    “一体纳入,统一指挥!只是大将任免,仍按朝廷规矩办!”

    “唔!可!”廖大亨终于点头,“吾等一起奏报世子!”

    ……

    三人齐奏。倒轮到了朱平槿惊诧莫名。

    护国安民军?

    上次洪其惠与廖大亨、陈其赤密商,不是回报说护**兵额只有一营五千兵吗?怎么转眼间就就变成了四营两万人?

    这分明就是天上掉馅饼,地上捡银子的好事嘛!

    抚按二台藩司共同提议,拜折上奏,朝廷和皇帝分文不出,唾手可得两万强军,岂会驳回?唯一的解释,便是刘之勃与廖大亨和陈其赤正式会商时,有了新的提议!

    “护国安民军,可简称护**。这名字言简意赅,朗朗上口,朝廷百姓一听军号便知其意,取得好!”朱平槿试探三人道。

    “护国安民乃世子首倡,下官等不过借用其名而已!”廖大亨鞠身回道。

    “谁来指挥护**?”朱平槿看着这三人,准备随时翻脸。

    廖大亨的头鞠得更低:“王府出粮饷养兵,指挥自然还是世子,下官岂敢夺爱?抚标亦是如此,俱听世子调遣!”

    “朝廷制度,还是廖抚指挥为好!”刘之勃反驳道。

    哈哈!朱平槿终于笑起来,笑得很畅快。

    “子曰:名正则言顺。廖公身为一省抚台,持王命旗牌,还是廖公指挥为好!本世子年幼,世事未经,可以跟在廖公身边学习嘛!”

    ……

    官府钱粮短辍的困境,护商队辉煌战绩的诱惑,急剧加大的军事压力,促使廖大亨、刘之勃和陈其赤这三个四川官府的核心人物,做出了立即大规模建立所谓护**的决策。

    这个决策就像大坝的定向决堤,瞬间将朱平槿这股洪水放了出来。朱平槿在军事上左右钻营了许久,不就是要为自己的私军弄个正式的名分吗?有了护**这个名分,不仅藩王领兵有了政治上的避风港,重要的是他可以借此名义染指天下。

    四营两万人,只是个糊弄朝廷和皇帝的说辞。大坝已经溃堤了,谁还能决定泛滥的水量和面积?

    朱平槿立即畅想起来,数十万护**驰骋于大江南北,横扫中原,直抵京师,该有何等的壮观!

    可惜,美梦总是短暂的。东北方又有几匹快马飞奔而来。总参谋长舒国平一马当先,郑安民、孙洪、王昆山、程翔凤、刘名升,王府高官一齐而至,给他带来了第三个惊天动地的坏消息。

    “世子,刚刚收到最新塘报:达州莫崇文部奉檄东调,达州已经陷贼!太平(今万源)、东乡(今宣汉)、新宁(今开江)、开县、云阳、万县均遭土暴子袭击!”舒国平还没跳下马来,先着急禀报道。

    川北方乱,川东再起。

    巴州、广安、达州、万州,在朱平槿前世都是地级市,囊括了四川(含重庆市)地图的东北角。朱平槿机关算尽,辛苦了这么久,他和老婆还是逃不脱被张献忠活活扒皮抽筋的命运!

    朱平槿眼睛一黑,顿觉天旋地转,站立不住。

    “快给世子拿把椅子来!”王府官们慌了神,连廖大亨、刘之勃和陈其赤三人也吓住了,连声吆喝。

    大堤是工地,哪儿来的椅子?一个随侍的小太监动若脱兔,立即蹲伏地上,用自己的脊背给朱平槿当板凳。众人扶朱平槿坐下,有的给他捶背抚胸,有的给他捏鼻灌水,有的用指甲掐他人中,一阵忙乱。

    噔!朱平槿的双眼突然亮了,亮得像个灯泡。他粗暴拂开面前的十几双手,怒吼道:“什么檄文?谁发的檄文?廖公身为四川巡抚,提督全川兵马,为何半点不知?”

    “哎呀,世子,吓死臣了!世子若有差池,臣……”郑安民跪在他面前,泪眼婆娑,“臣请世子立即回府歇息!”

    “本世子有金刚不坏之身,还吓不死!”朱平槿噌地从板凳上跳起来,手指横扫手下大臣:“怎么回事,即刻回奏!”

    “下令调兵之人,乃兵部尚书、总督湖广、河南、四川及长江南北诸军,仍兼总督陕西三边军务的督师丁启睿丁大人!”孙洪作答。

    舒国平接着详细解释,原来他们刚收到冯如虎、蔡绍諴的报捷文书。

    本月初十,土暴子黄鹞子手下大将黎虎,驱饿兵猛攻冯如虎、蔡绍諴等人据守的大竹县,却被两人以蒸饼计大败。冯如虎亲手斩杀贼酋黎虎,追敌百余里,俘贼万人。大竹官绅百姓与王府兵一起抗贼,乡绅王氏不顾耄耋之龄,领族人庄勇与贼人大战。结果寡不敌众,王氏全族除王萍、王萱兄弟外,尽皆殉国。

    大竹之捷后,邻水县民刘冕吾、李英亦率乡勇近两千加入护庄队。只是这些乡勇军器甲胄全无,斩木为杆,投刀于上,以为长枪。目前大竹、邻水两县已有护庄队两三千人。冯、蔡二人请求世子迅速增援干部和军械。

    除了报告战场上的胜利,冯如虎、蔡绍諴还有个重要收获。在对土暴子的审问中,他们得到了一个消息,即驻守达州的楚军莫崇文部正在急匆匆地向东开去,只留下不多的守备部队。达州附近的黄鹞子立即侦知此消息,莫崇文前脚刚走,黄鹞子后脚就在城里内奸的接应下,打进了达州城。如今达州附近城池,仅有太平营参将谭弘所属一部在东乡县(今宣汉县)据城坚守;川陕交界处的太平县,有莫崇文和川军温如珍一部守军。

    今早冯如虎、蔡绍諴的报捷文书刚到,参监两部又收到贾登联中军守备杨维栋给王府的急信。信中道,贾登联之义兄莫崇文给了贾登联一封私信,信中称督师大人丁启睿鉴于豫南形势紧张,已经飞檄莫崇文转兵夷陵,准备增援左良玉。莫崇文不愿千里转战,更不愿失了达州根本,可又无可奈何,只好奉命行事。

    冯如虎、蔡绍諴的情报与杨维栋的急信相互印证,确认无误。川北整体局势危如累卵。他们几人不敢耽搁,立即赶来报信。

    ……

    廖大亨气得手脚冰凉,胡须直抖。

    “本官身为四川巡抚,丁启睿从本官手下调兵,竟然招呼也不打!难怪川北川东局势,一夜间会糜烂至如此!老夫……老夫定要在皇帝面前参他!”

    刘之勃也气得厉害,挥动着两个拳头恨不得打人。

    “本官也要参他!庸官!祸国殃民之庸官!那边南阳已失,这边达州也失了!莫崇文还在山里跋涉!两头兼顾,结果两头落空!”

    朱平槿冷冷道:“丁启睿自然要参,不过并非现在!如今南阳失陷,莫部西调已毫无意义。莫崇文乃敢战之人,廖公要尽快将莫部调回原汛,稳住川东北局势,方是上策!不过,就算廖公你飞檄莫崇文,恐怕也无济于事。廖公你没有尚方宝剑,莫崇文自然更怕丁启睿。朝廷制度,巡抚只有王命旗牌,杀不了将官!”

    丁启睿擅自调离莫崇文,总算使廖大亨找到了一个推卸责任的好理由。听了朱平槿的话,老狐狸装作恨恨的样子长叹一声,心里顿时蹦出个孤注一掷的主意。

    死马当作活马医。不管莫崇文是否听令调回,这调回军令还是要下的。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请世子派兵救急。

    ……

    “当务之急,增兵川北川东!既然蜀地官府百姓都要本世子捐饷募兵,那本世子只好勉为其难!”朱平槿假惺惺谦虚一句,转眼看见板凳还在地上匍匐,便伸手将其拽起来,下令道:

    “记录!”

    郑安民等人匆忙而来,除了几份文件啥东西没带。朱平槿身边的板凳反应极快,立即从怀中摸出纸张炭笔,递给了程翔凤。

    朱平槿大声念道:“军事动员预备命令:

    “一、成都护庄总队之成都、双流、灌县、郫县、温江、新繁、新都、彭县、崇宁、金堂十县,汉州及所辖什邡、绵竹、德阳四州县,各州县护庄大队立即按战时编制动员。灌口岁修不能停,每大队抽出一个参战连。各参战连限六日内在金堂渡口集结,俱向第一团团长贺曾柄报道。以上部队与护商队第一团第一营一起,暂合编为护商队第一团。贺曾柄免兼成都护庄总队总队长,遗职由宋振嗣接任。

    二、雅嘉护庄总队立即按战时编制动员,抽部队组成一个参战营。参战营在嘉定州集结后,乘船到重庆府向新任重庆、夔州护庄总队副总队长魏辰报到,魏辰兼任营长。该营目的地,夔州府奉节、巫山、万县诸地!

    三、潼川州各县立即按战时编制动员,抽调部队由王大牛率领。限十日内进驻南充、西充两县,以严厉手段,平息当地士绅暴乱!

    四、邛眉护庄总队各州县护庄大队立即按战时编制动员。护商队第二团所属部队,保持战备状态,随时准备出动!

    五、护商队第三团团部及第四营及第五营,由宋振宗统一指挥,限八日内从泸州出动,于出动后五日内进至合州,剿灭乱兵!

    六、冯如虎、蔡绍諴所部,全力保住大竹、邻水两县城,作为重夺达州之进攻基地!

    六、从广赡仓调拨长存米五万石至重庆府,分道输运至合州、大竹囤积。重庆府储备之军粮两万石,先期全数调拨各地参战部队。

    七、水军在结束护航任务后,不必返回江口。立即经泸州到重庆,经嘉陵江集结于合州,准备参战。

    八、三总部依据本世子预备命令,立即起草正式动员命令!

    总监要在政治动员命令中,必须向全体参战官兵讲明此战之重要性,讲明战争之正义性,强调我军必胜,土贼必败的道理。所有参战官兵,无论是护商队、护庄队、官军、土司兵,步骑炮工缁各兵种、陆军、水军、民夫,都将在护国安民军的旗帜下战斗,要相互团结,相互支援,相互学习,相互竞赛!要让百姓士绅知道,天兵一至,土贼必成齑(激)粉!要针对百姓的迫切愿望,提出有针对性的政治口号,不要光提护国安民、天下太平,要有点实惠的。举个例子:如护**来了饱,土暴子杀来跑;如跟着世子爷、分田又分地;娃儿吃得饱、老婆看着笑……”

第三百一十四章 二叔出城(一)

    朱平槿恢复了状态,滔滔不绝讲述,大堤上的气氛渐趋轻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廖大亨、刘之勃等人看见朱平槿昏厥,本来已经慌了神,转眼间这半大小子又神光普照,精神百倍。一连串的命令,便变出一连串的军队;一连串的俚语,更是让人精神一振。突然他们意识到,他们对朱平槿的了解,是少之又少;而朱平槿对他们的了解,是深之又深。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个小子还有多少家底,还有多少本事没有拿出来。如果全部拿出来,又会闹出多大的动静!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朱平槿向廖大亨、刘之勃和陈其赤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现在就看诸位大人了!”

    “下官遵旨!”廖大亨看看刘之勃,又看看陈其赤,两人都在点头。他挥手将心腹赵师爷招来,命令他起草给抚标将领鲁印昌、曹勋和嘉措的手令。

    “廖公,不如我们一同奔返成都,当面向都司及三位将军讲清楚。他们的部队将改编为步兵营和骑兵营,统一纳入护**指挥,拿护商队的军饷,守护商队的规矩。马兵备权轻,拿不下保宁府的张继孟,如今也只有廖公亲自坐镇顺庆府,才能统筹川北大局。本世子愿随同廖公,随军参赞!”

    “下官遵旨!”廖大亨苦笑着应道。随军参赞,到底谁参赞谁,这既是个问题,也不是一个问题。

    “有谁带着军号?”朱平槿在他的警卫排中寻找。

    “末将带着!”警卫班长、原蜀王府体仁门守将,因大过废为白身的原世袭百户黄遂回答。

    “吹响集结号!”朱平槿大声下令,“本世子倒要看看,这护庄队能不能上战场!”

    在嘹亮的军号声中,寂静的河道中重新沸腾起来。男人们提着各式工具,在他们的大队长、中队长、小队长的高声叫喊声中,跑上大堤列队。只留下那些一无所知的女人和孩子,兴奋地看着这乱哄哄的一幕。

    蜀王庄的第一次全面总动员开始了。不过此时谁也不知道,很快还会有第二次总动员。

    ……

    成都东门外机器局的职工宿舍区就在机器局厂区的旁边,是个用青砖墙围起来的大院子。

    机器局职工住房子不要钱,但离职便要腾退。院子里规划了五栋三层小楼,可现在只修了一栋宿舍楼、一,另外四栋正在挖地基。已经修好的这栋宿舍楼名叫一号楼,是栋长方形的三层小楼。外墙是青砖,楼顶是青瓦,楼里的楼梯和地板都是木板。小楼只有一个单元,从单元楼梯上去,每层楼中间一根笔直贯通的走廊,走廊两边全是一模一样的房间。房间一丈宽、一丈六尺深,向外有一个两扇木窗。

    一号楼里没有厕所,没有厨房,连水也没有。要吃饭、要方便,要打水,都只能下了楼梯,到一号楼侧面的公用食堂和厕所去解决。小楼的样式据说是罗姑娘选定的。虽然很不方便,但优点同样多。如上班近、住人多、节省土地,而且还相当新潮时尚。成都府高大的楼房很少,除了几座城门楼和蜀王府里的建筑,百姓们都知道的高层建筑只剩有名的望江楼和寺庙里的佛塔了。

    杨二叔从单元门里走出来,前面是他膀大腰圆的女婿孙家老大,身旁是他闺女扬大妹。杨二叔住惯了自己的农家小院,对这里拥挤嘈杂的环境非常不适应。再说,女儿女婿只有一间房一间床,他来了只好借住食堂旁的小招待所,十分不方便,所以今天一早他便急着回家。

    孙家老大背着个大包袱,里面装满了局里发放的各种各样好东西:有中秋节发的竹筒腌肉、有重阳节发的一坛两斤装射酒、有冬至发的五香羊肉,还有一套印有四川机器局标记的灰棉布夹棉对襟衣裤。这些衣裤是织造总局的产品,与乡兵配发的很像,由机器局订购发给职工上班穿。孙家老大现在是销售部副总经理,专管农村销售市场,衣服磨损小,所以省下一套孝敬老丈人。

    杨二叔的闺女挽着他的手臂,跟在孙家老大后面。

    “爸,让妈不要惦记我们。我现在机器局研究院当库管,也有了一份薪水,生活是不愁的。早中晚三顿都在单位吃,饭菜管饱不管好。白天上班,晚上去研究院读夜校,哪有上街闲逛花钱的时候?每月发下的银钞倒省下不少。二妹和小妹,晚上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贷款买台机器局的织机回去,织布快,多余的布还可以换钱呢!大哥进了警卫营,跟着世子,倒是没啥,我是担心二哥和三哥。听说他们那个护庄队基干中队,就是护商队预备军。王府一声令下,就要上战场的。”

    女儿絮絮叨叨,杨二叔一点不觉得烦人。他脸上挂着笑容,感受着女儿的贴心,心里暖滋滋的:“这也没法!谁叫这年头不太平呢?世子说,这叫保卫胜利果实!土贼和流贼都不是好东西,不能眼看着他们来抢东西!”

    三人说着话,走到大院门口。大院门口有间传达室,传达室的外墙上钉着块黑板用作告示栏,上面有单位的通知和各种宣传画。世子朱平槿的半侧剪影冕冠头像被很精细地用白灰笔画在最上面,头像后还加了一圈像菩萨样的光环。告示栏旁停着俩脚踏车。孙家老大将包袱放在脚踏车后面的大座钣上,又从腰间解下绳子捆紧。他向传达室里的老头打了个招呼,把车子推出来,递给老丈人。

    “对我女儿好些,不准吃酒打老婆!”杨二叔抹下脸,严厉地告诫大女婿,“否则我饶不了你!”

    “唔!爸!我不敢!”孙家老大老老实实应了。

    扑哧!大媳妇笑出声来。她妩媚地抓住老公的手挽起来,注视他爸摇摇晃晃骑上车,背影慢慢远去。

    “听见没?”扬大妹向老公抛了个媚眼,“我爸不准你打我!别以为壮得头牛似的就瞎得瑟,我妈可以叫上一庄子男人来收拾你!”

    “你不欺负我就算烧高香了!我还敢打你?”孙家老大在媳妇的淫威下,沮丧地说。

    ……

    杨二叔骑着他的木头脚踏车,沿着锦江的大堤往城北而去,沿途吸引了无数路人羡慕的目光,一群好奇的小屁孩还欢喜地围着他跑了一大截。

    杨二叔此行到机器局,是为了给女儿女婿送粮食。他女婿为了娶老婆预支了两年薪水,刀子嘴豆腐心的杨二嫂怕自己女儿饿着,便要他送五十斤米过来。

    他身下的脚踏车便是他女儿、女婿所在机器局的最新产品,是上头为崇义庄配发的公车,全县仅此一辆。因为是试生产型,这辆脚踏车连漆也没刷,只在车框架上用红漆写了七个字“四川机器局试制”。

    脚踏车有两个木轮子,一前一后连在粗木条钉成的车框上。屁股下有个光滑圆润的板凳,坐久了麻屁股;脚下有两个圆柱形的实心木柱当踏板,蹬久了痛脚心。踏板通过一上一下两个连杆带动大皮带轮,大皮带轮又通过一根皮带扯动后轮轴上的小皮带轮。

    整个车子几乎全是木头货,没有任何的减震装置。全车唯一的高科技部件,一是三对轴承。车轮两对,龙头与木框之间一对。二是用来压紧皮带的张紧轮。据说张紧轮上的簧片与火铳龙头上用的簧片完全一样。车子没有减速装置。如果要刹车怎么办?脚底摩擦减速。

    杨大妹在研究院,知道点新产品研发动向。她悄悄给杨二叔说,以后这种脚踏车会大规模生产,样式更漂亮,重量更轻便,结构更坚固,使用更安全。龙头把手上会增加一对手刹,后座上会增加两个外挂的箩筐,既可以用来运输粮食物品,还可以带小孩。只是机器局目前产能有限,要优先生产各行业急需的机器。只有等新厂全部建成,产能完全释放,这些百姓用的东西才会大规模生产。

    木车轮在凹凸不平的大堤上滚动,产生了不间断的震动。震动经过刚性连接的车身传递到骑车人的手臂和屁股。很快,杨二叔的全身都抖酥麻了。杨二叔没法,只好下车来推着走。

    他慢慢前行,快到北门时,已经将至正午。这时只听见前头几声锣响,然后便见路上行人拼命往前跑去,边跑还边喊:“好像出来了!”

    北门外的大道名叫大安路,直通新都县,到新繁崇义庄也要经过这条路。杨二叔踮脚抬头看去,远处大道路边已经排成了人墙,从北门口到锦江桥边,又从桥边向北方延伸,出去起码好几里。锦江桥与沙河驷马桥之间,一座新搭的彩棚架在道路上空,上面和两侧还用纸块拼着字幅。

    何事如此热闹?

    杨二叔连忙架住车,拉住几个跑过的行人询问。那些行人正心急火燎,便简单向杨二叔道,川北土暴子又出山抢粮掠人了。蜀王府和巡抚衙门已经下达总动员令,要成都府的乡兵集结,世子和廖抚要亲自率领军队去川北清剿土暴子,今天就从北门出发!

    “今天便要出发?”杨二叔一听急了。

    且不说他的三个儿子都在军中,关键是他是庄头。动员令一旦下达,县里很可能便要他组织百姓送军粮。

    “早不忙,玩不忙,偏偏要我今天今天送粮!这下误大事了!”杨二叔心里埋怨着老婆,手脚却不慢。他推车快行,急急往北门方向跑去。可跑了不远,堤上三个悠哉游哉、服色各异的书生一字排开,挡在了他面前。

    若是单人,想法绕过去便是。可三人一字排开,如何绕得过去?路上人们飞跑,闪过杨二叔。杨二叔推着车子,大座钣上还捆个沉重的大包袱。杨二叔不敢冲撞了读书的相公,无奈下只好放慢脚步,跟在这三人后面。

第三百一十五章 二叔出城(二)

    “上联是:将军三箭定天山;

    下联是:壮士长歌入汉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横批:战无不胜护**!”

    一名蓝袍书生手指彩棚,摇头晃脑一字一句吟道:“上下联皆是好联,大有燕赵悲歌之意境!只是那横批,简直狗屁不通!”

    白袍书生开始与蓝袍书生抬杠:“上下联抄了《唐书》。那是写薛仁贵的,自然极好。不过兄台称横批如同狗屁,是何缘由?”

    蓝袍书生质问道:“战无不胜倒还勉强契合上下联文意,加了个护**三字便是狗屁不通。这护**是啥,敢于薛仁贵相提并论?”

    白袍书生反驳道:“兄台孤陋寡闻了。这护**便是护商队和护庄队,听说北较场的官军也改成了护**,都归巡抚廖大人指挥!”

    王府护庄队归官府指挥了?杨二叔心中一惊,悄悄放轻了脚步,竖起了耳朵。

    “你们啊足不出户,一心只读圣贤书!如今倒是孤陋寡闻了!”青袍书生对另外两个摇摇头,“如今蜀人谁人不知何人不晓:这廖大亨便是那世子跟前的磕头虫!世子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杨二叔听到还是世子说了算,放下心来。他急着回庄,于是瞅个机会,推车穿过那三个书生。谁知这车子推起来铿锵作响,惊动了三位相公。那三人转身一瞥,他的车子立即成了书生评论的新目标。

    “这些乱七八糟的奇技淫巧,定是那四川机器局的杰作!”蓝袍书生点着杨二叔的脚踏车恨恨道,“当今世道乾坤倒置,倒是这些匠人最为吃香!你我这般圣人门下子弟,只好吃糠咽菜喽!”

    白袍书生这次没有抬杠,反倒慷慨附和:“圣人门下弟子,文章倒不是主要,最重是风骨!屈身事主、卖身求荣,与王府为奴为仆,岂是我等读书人所为?”

    青袍书生也赞道:“正是!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听说那世子,不过是名不谙世事之孩童,生性顽劣,最喜奇技淫巧!又好银钱妇人,把个市井医家女收做妾媵(ying)……”

    三人嘴巴快乐,视杨二叔于无物,这可把杨二叔肚子气爆了。说自己可以,怎能诽谤世子和罗姑娘!他气不打一处来,架上车子,便上前揪住那青袍书生。四人顿时拉扯起来。不多时,三名书生的衣襟破了,而杨二叔的车子也被掀倒堤下,摔得四分五裂。

    大堤上有动静,很快便引来了成都府的衙役和围观的百姓。一名衙役班头问清情况,事关三位秀才和王府庄户,他不敢决断,连忙飞奔至彩棚下,请了位官员出来。这位官员不是别人,正是刚刚署理成都府事的原成都知县吴继善。

    吴继善走过来,脸上的肥肉挤出些笑容。他先对着三位书生拱拱手:“原来是华阳三才子!本官得见,三生有幸也!”

    见着识货的官,三位书生很高兴。想不到自己声名远播,连进士出身的吴大人也景仰自己的才学!有了吴大人的襄助,一名小小的乡下王府庄户,不死也要让他脱层皮!于是他们弯腰施礼,道声见过吴知县,开始大声控诉这地上跪着的老农。

    “你是何人?姓甚名谁?为何与三位相公撕扯,扯坏别人衣袍?”吴继善提高声音,盘问起杨二叔来。

    “小人姓杨,家中排行老二。庄里人都叫我杨二叔。”

    杨二叔战战兢兢,心想今天惹了大祸。三件秀才的衣袍,虽然不是锦缎,可也是上好的棉袍,一件至少一两银子。若是让自己赔,那可要倾家荡产了。

    “庄里?”吴继善不经意间皱了皱眉头,“哪家庄子?”

    “新繁县崇义王庄。”杨二叔不会撒谎,便把自己到成都府来看女儿女婿,路上听到这三个书生诽谤世子罗姑娘,心中不忿(fen),于是上前理论的事情讲了。

    “三位秀才的衣袍可是你扯坏的?”吴继善继续发问。

    杨二叔承认了。

    “他们有没有损坏你的物件?”吴继善问。

    “除了小民身上衣服,便是那辆车子。”杨二叔哭丧着脸,“那是王府发下来供庄里办事用的!”

    摔散架的车子和包袱都被衙役们拣上来,一个衙役还拎着一个车轮。

    吴继善转向三位书生,脸上笑容更浓:“那庄户率先动手,有错!可三位秀才随意取笑天璜贵胄,也多有不妥之处!依着本官看,既然你们没有受伤,不如各自赔偿损失了事,如何?”

    三位书生听言大喜。吴大人虽不是本县父母,但毕竟是读书人一脉。那庄户如同贱隶一般,自然没有偏向他的道理。一辆烂木头车子一件破葛衣,又能值几个铜板?三人齐声唱诺,吴继善便招来文案,写了结案陈词。三位书生眼睛对眨,各自报了衣价,加起来正好二十两。

    天哪!三件棉袍,加起来竟值二十两!杨二叔欲哭无泪,他再老实,也知道这分明就是讹人嘛。他连忙争辩,却被面前这位胖官不耐烦地打断了。

    “衣价多少,自有本官决断!你只管报出你的损失!”吴继善大声呵斥杨二叔道。

    “这车子是庄上公车,小民实在不知价钱!”杨二叔无奈回禀道。

    “既是如此,本官判决如下:三位秀才衣物损失二十两!由崇义庄庄户杨二赔偿!”吴继善立即大声向杨二叔以及周围观看的百姓宣布,“三位秀才赔偿崇义庄庄户杨二葛衣一件,木车一两!至于这车价,杨二不知,本官也难推断。本官以为,木车既然是机器局所产,成本几何,机器局定然清楚。这样,请机器局说明可好?”

    三位书生眉开眼笑,这生意好做。出来溜达一趟,便净赚十几两银子。吴继善一说,他们连忙应承。吴继善使个眼色,文案连忙填上数字和定价标准,让四个扯架的人签字画押。

    吴继善拿了签书,吹了吹墨迹,转身叫过衙役,请彩棚下的机器局杨副总移步过来。

    “原来杨大人也在?”

    杨二叔心中燃起一点希望。杨能他见过,而且还是他女儿女婿的上司。

    ……

    “哎呀,杨大爷!今日世子爷领兵亲征的大喜日子,你怎弄得地上跪着!”

    穿着崭新千户武服的杨能说着话,噌噌几步跑过来,后面跟着好几名护厂队的壮汉。他飞快把杨二叔扶起来,又弯腰把他膝盖上的泥巴仔细拂干净,大声嗔怪道:“杨大爷进省城,怎么不跟本官说一声!前几日世子还夸你献的米糕好吃,让你女婿下乡时再带几块进府!”

    “世子?”三个书生心头一紧。这老农怎地攀附上了蜀王府的小世子?

    世子喜欢,杨二叔自然欢喜。可他有些不自信:“我婆娘做了五十斤送去,世子这么快就吃完了?”

    “刘按台吃了也喜欢,世子便赏了一半给他。”杨能向杨二叔解释,“廖抚和陈参政见着不干了,直说世子厚此薄彼,非人君之所为。世子只好又赏些给他们。王府里的太监宫女还有多少?世子让大家都来吃,结果世子只尝了一块便没了!”

    抚台、按台、参政?三个书生大脑缺血,眼睛一黑。

    “哎呀,我的车子哟!机器局全体股东的银子哟!”杨能转眼看着摔散架的脚踏车,拣起一个车轮便作痛哭状。

    吴继善连忙拉住眼泪汪汪的杨能,指着华阳三才子:“杨大人,这车子价值几何?他们三人认赔!”

    “赔?他们认赔?”杨能的眼泪还在眼眶里,可是脸上已经露出凶巴巴的神情,“三个酸丁赔得起?这可是蜀地……不,这是我大明朝唯一辆脚踏车!”

    “东西再金贵,多少还是有个价么!”吴继善继续劝慰道。

    “好,本官报个价!”杨能说着便把官袍袖子挽了起来,“木料五钱银子、工钱一两五……”

    “还以为能有多少!”蓝袍书生跳出来打断了面前的丘八,“本秀才家有大宅一座、良田三百亩,二两银子算个屁!”

    哼哼!杨能狞笑着把手一摊:“好啊,你们不差钱。别忙,等着本官把价报完……向王府首饰作购买核心技术部件,三十两;研究院设计费,三百两;世子创意,一万两,总价是一万零三百三十二两!吴大人,此价并非本官胡诌,而是经机器局原始股东全体大会表决同意,经审计书面记录在案。三位不差钱的相公,拿银子!”

    听见木车竟然作价万余,蓝袍书生顿时膝盖一软,瘫了下去。所剩两人,也是摇摇欲坠。

    白袍书生挣扎着叫嚷道:“谁不知道机器局是蜀王府开的作坊?你们自报价格,欺凌圣贤,还有没有公道!”

    没等杨能反驳,吴继善这次抢先发作了:“狂妄至极!本官两榜进士出身,尚不敢自称圣贤,你狗一般轻贱的东西,也配自称圣贤?众所周知:蜀王府只是机器局众多小股东之一,倒是各郡王府和四川官绅百姓有股份的不少!机器局招股的帖子到处都是,连《复兴报》上也有刊登,尔等竟惘然不知?”

    吴继善的话顿时引起了围观群众的哄笑。哄笑之余,有好几人出来证明他们也是机器局股东。其他人则纷纷借题发挥,事实已经证明并将继续证明,世子就是散财童子转世。凡是世子拿出来的东西,最后都会赚钱,比如那肥皂、比如那打谷机,哪样不赚大钱?这木车虽然看着丑陋,但只要是世子创意,那一定也是赚大钱的宝贝货!因此一万两银子的创意费,卖得实在太便宜了!

    遭吴大人驳斥,更遭众人嘲讽,羞愤难当之下,白袍书生又软倒下去。

    “吴大人,这里是华阳地界!你身为成都知县,无权审理本案!要审,也该华阳知县沉大人来审!”青袍书生青筋毕现,进行着最后的抵抗,“程序违法!因此结案陈词无效!吾等签字画押也无效!”

    “看来三位秀才确实孤陋寡闻。”吴继善抹下了笑脸,显得格外 阴沉,“本官刚刚荣升成都府通判,审案正是本官职司!左右,快将他三人拿下!通知他们家里,拿钱方可放人!拿不出钱来,立即封宅子封地,枷号示众!”

    噗通!青袍书生一个立足不稳,摔下了大堤。

    “堤下搜仔细了,把全部东西捡回去!”杨能才不管书生的死活呢,只管吆喝着护厂队收拾他赚钱的宝贝,“一块木渣子也不要放过!轴承更是要紧,龙头、前后轮、皮带轮和张紧轮,一个不能少!记着,还有一块青铜簧片!”

    “杨大人,您说现在机器局的股票还能买吗?”一个胆大的围观百姓拉住杨能衣袖,渴望发财的眼神巴巴地求着杨能:“原来一股一两,现在都涨到一两四了!小民觉得有些贵!”

    杨能对这个有贼心没贼胆的百姓嗤之以鼻:“一两四?那是机器局先前赚了钱!有些贵?若是再等几月,恐怕……嘿嘿……”

    “机器局的下一期股票什么时候发行?发行多少?杨大人,您是我们的财神爷!给一个准信!我们都买!”

    百姓顿时将杨能围得水泄不通。

第三百一十六章 兴师川北(一)

    杨二叔在北门外遭遇,只是个影响不大的小插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即将领兵出征川北朱平槿自然一无所知。他现在唯一工作重心,便是军事,便是胜利!

    在做出动员决策的第三天早晨,朱平槿和廖大亨率领出征军的主力开出了成都府。提前得知消息的十数万成都百姓,在地方官府的精心组织下,齐聚北门内外,高调欢送护**出征,让成立伊始的护**感受了一次火辣辣的川式热情。

    这次出征的部队主体是护商队第一团第一营、双流县护庄大队参战连和隶属于蜀王府的土司兵。他们要么驻扎在左护卫、要么驻扎在双流县火器局,本来在动员后第二天就可出发。然而,世子和巡抚大人却决定耽搁一天。耽搁的一天用在了哪儿?用在了驻扎在北教场那一千五百名官军身上。

    七月间,官府查抄了四川兵备陈士奇和巡盐御史傅崇奇的家产,从中截留了部分银两用作新军编练的费用。作为手掌军权的四川巡抚廖大亨,当然不会错过这个用公款练私兵的机会。他派出四川都指挥同知鲁印昌和坐营参将曹勋两人,募集强悍丁壮一千五百人组成了一营,号振武营。

    鲁印昌原世袭叙南卫指挥同知,在多年军事生涯中因军功逐步升到了四川都指挥同知。但四川都指挥同知是从二品高级武官,属于流官系列,不能世袭。廖大亨令其练兵,主要是借助鲁印昌的官阶、声望及军事才能。

    曹勋则与鲁印昌不同。曹勋出身于黎州所,军功不彰,但做事踏实。他是廖大亨培养起来的心腹,是廖大亨控制这支军队的耳目。

    现在廖大亨将这支军队的控制权主动交到朱平槿手里,朱平槿当然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因为出兵时间紧迫,朱平槿选择的消化方式不是细嚼慢咽,而是张开血盆大口,来了个囫囵吞枣。

    要整编,先清军。总监部兵役局会同都司清军衙门清点振武营的真实人数和装备物质,人员总数有一千四百人多,有七十余人跑了、死了或者病了。这个结果令朱平槿相当满意。要知道,四川许多营兵不足编制人数的三成,上阵之前才到路上抓人充数。

    该营的武器装备也令朱平槿满意。其火器有十余门虎蹲炮,五百余支火铳,但都是老款,制造质量和保养情况不容乐观。火药储备很多,超三万斤,只是许多已经受潮板结,不堪使用。其他武器包括刀枪、弓箭、盾牌齐备,但质量不高。防具一项,将领都有铠甲,士兵则着棉甲,基本齐备。此外,该营装备着一些传统的大型障车,如双轮盾车、刀架车和拒马。马匹情况也不错,大约有战马六十余匹,杂马百余。

    清军结果一出炉,参监两部立即根据这个结果提出了整编方案。朱平槿与廖大亨一合计,肯定了这个整编方案:

    虎蹲炮和火铳全部扣下,送回火器局重新打造。火药也是这样,送回火药作重新粉碎颗粒化,进行防潮包装。大型障车守城可以,野战用不着,留在原地。

    人员编成一个营部、三个步兵连,三个火铳连、一个虎蹲炮连、一个团属骑兵排,一个营属警卫排、一个团属辎重连。营部番号为护**第八营,暂编入贺曾柄指挥的护商队第一团战斗序列。鲁印昌和曹勋分别享受正、副团级待遇,以便对应他们的官阶。鲁印昌任第一团副团长兼第八营营长,曹勋任副营长,王府派出营连两级监军。

    第八营建制中包含三个步兵连。缺额的一个连,到达金堂县后,由汉州护庄大队参战连改编补齐。

    双流县护庄大队是最早成立的几个护庄队之一,有老二连的种子,由于承担警卫任务,编制一直较为完整。因为承担火器局的警卫和试射任务,该大队的参战连近水楼台先得月,全是火铳兵。在出发前,他们提光了火器局火铳作最近一个多月的全部产量,到达城外武侯祠旁的南较场后,与振武营中的火铳兵混编,重新编成四个火铳连。其中两连全部使用新式火铳,由双流县护庄大队大队长,碧峰峡老二连的班长邓四维指挥参战。

    剩下的两个火铳连和虎蹲炮连则暂留左护卫基地进行训练,等待重新装备。

    ……

    崇祯十四年腊月前七天,年仅十五岁的蜀世子朱平槿和四川巡抚廖大亨领兵从省城成都出发,踏上了出征川北川东的道路。算上年初的雅州、仁寿和彭山之行,这已经是朱平槿年内的第二次率军远征了。然而两次出征,情况已经天壤之别。

    年初他只有毫无战斗经验的不足四百草标兵和十几名护卫,主战兵器是竹枪。战斗主力只好依赖朱平槿费尽心机换来的天全土司兵。

    现在他却拥有三个团部,第一、三、四、五、八、十营及杂谷营共七个步兵营,第一骑兵营第一连、天全第二骑兵营、董卜第三骑兵营和警卫营两个警卫骑兵连共两个骑兵营和三个骑兵连、一个炮兵营共十二门大炮、一个辎重营,一个水军营的主力部队,成都府、汉州、潼川、雅州、顺庆府等地约三十个护庄队参战连,共计约一万三千人的精锐部队。这些部队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摔打锤炼,培养出了对大明和百姓的忠诚、对蜀王府和朱平槿的信赖,对胜利和荣誉的渴望。他们面对数量远多于自己的土暴子,并没有胆怯和畏缩,相反却斗志昂扬、信心百倍。

    咚——咚咚咚!一长三短的步鼓声,按照人脉息的节奏,敲响着护**大规模、成建制进军川北的步伐。

    当他们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成都北门城门洞里时,城外大道两侧等待许久的百姓顿时沸腾了。一个骑着小马披着红甲的小胖子,手持一支号管弯曲的军号,军号下垂着一面红色的蜀字燕尾旗,踱马小跑而出。当他穿出城门洞,立即叉腰昂头,扬起军号,对大街上如海的人潮吹出一段嘹亮的军乐,昭示着大部队的出场。

    率先亮相的是当然是护**的军旗。城东一家绣房的十数位绣娘,不眠不休两昼夜,终于在护**出征之前绣好了这面军旗。

    黑色的旗杆、银亮的矛头;金黄的波浪旗边,猩红的四方旗面,横六尺,直四尺八寸,横直比例五比四。旗面中央用金线绣出八个楷体大字:护国安民、天下太平。持骑手将军旗插入马鞍右侧的皮质旗套,右臂伸直,掌握旗杆。当百姓出现在面前,旗手轻轻摇晃旗杆,让旗面展开。骑手两侧后,还各有威风凛凛的护旗骑兵一名。三人三马,形成一个进攻的三角。

    军旗之后出场的,便是蜀世子朱平槿及他的个人旗帜——红地金边、五彩七章、金织蟠龙的“蜀”字长三角旗。世子骑在他的黄骠马上,头戴凤翅镀金盔,金凤展翼欲翔;盔顶一根金枪直立,饰以红樱和画着真武大帝神像的青色盔旗;外罩抹金方领对襟方叶齐腰明甲,衬里是红色蟠龙袖饰的箭袖织金褶皱袍;腰缠白玉革带,左垂藏式宝刀。英姿勃勃,神采飞扬,好一位天家骄子!

    明眼人一看便知:世子松林山阅兵时的全套行头,一样不少,甚至还多出一样:在马鞍左侧垂吊着的长布袋里,装着一支填满火药的火铳。铳管插入袋中,铳托露于袋外。

    紧跟在朱平槿身后的战马上,是一名随侍的小太监。这小太监头戴三山帽,身着铁鳞罩甲,腰挎宝刀。同世子一样,马鞍一侧同样吊着一支火铳。

    世子出场了,随后现身的便是这次出征名义上的统帅:四川巡抚廖大亨。

    只见廖大亨头戴乌纱,双翅椭圆,穿着簇新的云雁补子窄袖束腰大红官袍,红皮护臂、金丝腰带、皂皮战履。神色安详大度、仪态雍容和煦,王命旗牌随扈左右,好一位国之柱臣!可百姓们只能看见廖大人的皮,看不见廖大人的里。他们哪里能想到,廖大人官袍里面还悄悄穿着件世子赏赐的锁子软甲!

    廖大亨的身后,不是人们预想的各位文武大员,而是一位身着飞鱼服、腰挎藏式宝刀的少年军官。这少年身后还跟着十几个身着斗牛服的军官。或许没见过如此盛大的场面。在百姓如潮水般的欢呼声中,战马上的他们既兴奋又羞涩,个个脸色通红,却不知该挥手致意还是拱手致谢。不用多说,这正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副千户李存良和他的手下锦衣卫们。

    在这之后,才是王府和巡抚的幕僚们:监军少卿刁华神、监纪同知杨明时,王府文案舒国平、程翔凤、孙洪、洪其信、贺桓,军医官王翰,抚台幕僚钱维翰等人。他们或着武服,或着文服,个个含笑骑在马上,四面拱手。

    总后勤部第一副部长吴泰没有出现在出征队伍中。他已经带着后勤参谋和部分人员,提前一天出发,联络沿线各处王庄和地方州县,为大军的粮饷和开进做准备。情通局局长刘名升,比吴泰还早半天出发。因未能及时对土暴子的战略性进攻提前预警,他被朱平槿撤职察看,现在正是憋着一股气的时候。

    这些大人物过完,紧接着便是两队警卫骑兵。他们一色的黑盔红甲,一水的川藏战马,一般的丈二红樱骑枪和火铳布袋,顺序行进,宛如赤龙。只是在这队骑兵的末尾,出现了三十余名头戴黑盔,却身着藏袍、腰胯藏刀的骑兵。微驼的身躯,红黑的脸庞,带着一股高原上练就的不羁之气。这是来至鱼通土司的藏兵,朱平槿将其编入了自己的警卫营。

    鱼通土司的藏兵之后,还有更多的蛮族骑兵。他们大约三四百人马,穿的全是铁甲,用的全是大刀。个个身高臂长,虎目圆睁,杀气横溢,一看就知道都是些久经沙场的锐士。

    这些锐士,便是嘉措率领的董卜抚标骑兵。

第三百一十七章 兴师川北(二)

    董卜抚标骑兵营在成都府的名气很大,丝毫不亚于任何一支劲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去年腊月,张献忠长途奔袭成都,趁着雨夜在西面凿城,就是董卜兵及时发现并打退的。年初乱民围住成都,又是董卜骑兵率先出城,拉开了官府反击的大幕。

    这支骑兵最早成立于崇祯初年的奢安之乱。多少年过去,许多董卜军官已经娶了本地的女人,当上了成都府的女婿;喜吃本地麻辣,能说蹩足川音,成了货真价实的成都人。朱平槿十分看重这支本地化的董卜骑兵,一直通过公开和暗中两手来交好其首领嘉措。

    此次抚标整体加入护**,董卜抚标骑兵营借着振武营整编的东风,顺利改编为护**董卜第三骑兵营,下辖三个连,每连大约一百二十人左右。总监军部已经拟定计划,将董卜第三骑兵营和还在松林山训练的坚参尼达的部队,合编为一个三总部直接指挥的董卜团,实现以董卜制董卜的目的。

    百姓夹道欢迎,骑兵鱼贯而过。人们兴奋地尖叫:

    “蛮子兵!蛮子兵!土暴子最怕蛮子兵!”

    ……

    彩棚之下,杨二叔这位身着短打葛衣的庄户被吴继善和杨能扯进了欢送领导的队伍。

    “世子骑兵警卫营和董卜骑兵营!”杨能一边向军队开来方向挥手,一边兴奋地向杨二叔解说,“打头的是两个警卫连!你家老大就是警卫吧?”

    “上月来了封信,好像在二连当啥班长了。”杨二叔一面回答,一面用眼睛死死望着骑兵队伍,希望能在密集的人马中找出自己的老大。

    “现在别找,隔着那么远,哪能看得见?”杨能知道杨二叔的心思,“等会儿世子到了彩棚,会下马接受四川士绅耆老的祝福!那时,你再瞅过机会给你家老大说句话!”

    骑兵过完,便是大队的步兵。

    一队少年鼓手敲着步鼓,引导着步兵行进的速度。未及换下的护商队第一团军旗下,是一员身材中等,不苟言笑的中年将领。

    这是团长贺曾柄。他率领的护**第一团团部和第一营。营级军官们骑在马上,而下级军官和士兵一起步行。军官们不管他们的团长如何严肃,个个兴高采烈频频向路边百姓挥手致意。士兵们则着黑盔红甲,扛着短矛,排着整齐的四排横队,踩着鼓声敲出来的步点,一边走,一边带着笑容大声唱歌,将百姓的情绪掀到了最**。

    黑盔红甲的步兵队伍过完,又是一队蛮子步兵。这些蛮子步兵没有董卜骑兵的杀气,也没有董卜骑兵的精良装备。他们每人头顶黑色皮盔,身穿崭新的灰布棉袄裤,肩上挎着步兵都有的双肩背囊,一柄制式的腰刀,一面粗陋的藤牌,步弓和箭矢挂在背囊两侧。除了这些作战装备,从他们沧桑沟壑的脸上看不出有护商队或者官军的精神劲。出了城门洞,猝然撞见百姓的热情,有些人露出点笑容,有些人依然一脸麻木,更多的人只是偷偷好奇:想不到成都府的人口这么多!一刻钟见的人,比在高原上一辈子见的人都多!

    徐荫桓骑在马上,对手下这帮垂头丧气的杂谷奴隶兵十分气恼。他大吼一声:

    “挺直腰杆抬起头!打不起精神的,中午没饭吃!听我口令,一起喊……”

    徐荫桓带头高喊的,是杂谷土司的一句传统战斗口号,意思大约是奋勇杀敌人,保家保乡亲。周围的百姓没人听得懂,他们只是好奇地猜测,这一队模样怪异的土司兵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很快,善于通过打听获取消息的成都市民便得到了想要的结果:这是西边大山里某个土司首领献给蜀世子的奴隶兵!

    “只要是世子的兵就行!”百姓们想,“只要能杀土暴子就行!”

    他们毫不吝啬,一样把热情毫无保留地献给这些月前还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奴隶们。

    “世子是我们的天,百姓就是我们的地!我们头顶天,脚踩地,我们是战无不胜的护**!”徐荫桓挥动着拳头,驻马在奴隶兵的队列边大吼,“听我将令,一起喊……”

    杂谷土司兵发出战斗口号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整齐,最后个个声嘶力竭,放声怒吼。奴隶生活的苦难,战败被俘的耻辱,仿佛都可以通过大声的怒吼宣泄出来。

    杂谷土司兵的怒吼,吸引了大多数百姓的注意力。当城门洞里最后钻出来几队毫不起眼的步兵时,几乎没有引起多大的震动。

    这几队步兵的人数不到四百人,头戴黑皮盔,没有皮甲、没有棉甲,没有铁甲,只是穿着或新或旧的灰布棉袍;没有腰刀、没有盾牌,没有弓箭,甚至连护商队常见的短矛也没有。他们唯一携带的兵器,就是他们肩上扛的带着长刺刀的火铳!

    这是双流县护庄大队参战连和官军火铳兵混编而成的两个连,番号是暂编护**第一团独立第一、第二火铳步兵连。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几乎没有多少百姓意识到,正是这些看上去不甚起眼的火铳兵,才是未来步兵发展的大方向。

    ……

    彩棚之下,旌旗猎猎。朱平槿傲然立于马上,接受官员们的朝拜。

    “世子扶社稷于既倒,挽乾坤于狂澜!拯生灵于涂炭,救万民于水火!下官祝世子旗开得胜,早日归来!”四川巡按刘之勃站在道路中央,大声念着祝词。然后按照朝廷规制,向朱平槿四拜而起。

    藩司左使张法孔(注一)、参政陈其赤,成都同知、署巡盐御史方尧相,蜀王府右长史郑安民,成都通判吴继善,华阳知县沉云祚,双流知县李甲,四川都司罗大爵,世袭指挥马震、张卜昌,抚标参将徐明蛟、都司佥书李之珍等留守省城的文武官员乌纱官袍,跟着拜舞。

    “刘大人与诸位大人留守省府,责任重大,万万不可稍加懈怠!”朱平槿用严厉的语气大声告诫道。

    突然,朱平槿在人群前排瞥见了他的族兄,在《复兴报》供职的内江王的老八朱平榭。他颈项上吊着一个布口袋,侧耳凝神,手里的炭笔在硬纸本上奋笔疾书。于是朱平槿稍一停顿,当着众人之面大声补充道:

    “你们尤其要盯紧邛、眉!邛、眉两州士绅,不通世务、不恤民情,纵私欲而坏国法,不久大祸将至矣!请刘大人移文上南道胡恒、崇庆知州王励精、邛州知州徐孔徒、眉州知州李传第及诸县官府,如有乱起,立即弹压,不得有须臾延误!”

    “下官记下了!”刘之勃朗声应允,再拜而起。

    世子在出征仪式上,当众公开斥责邛、眉两州士绅,指责他们“不通世务、不恤民情;纵私欲、坏国法”,而且预言他们“大祸不久将至!”。这个轰动全川的消息,最迟半月内就会传遍邛、眉两州。通过报纸,还会传遍全川,甚至传到省外、传到南北两京。

    在一个冲突剧烈的矛盾体内,外部的高压并不会使内部更团结。无数的历史事实已经证明,这反倒会促使其内部矛盾更快更猛烈地总爆发。

    利用自己掌握的话语权,先在政治上给邛、眉的士绅来扣一顶“不通不恤、纵欲不法”的大帽子。让他们百口难辨,压在舆论和道德的五指山下永世不得翻身,再踩上一万只脚,最后再高压下轰然自爆。这就是朱平槿想要的效果。

    ……

    官员们参拜之后,便是省城的士绅队伍。前来送行的士绅足有数百人,十数人一排,排了近半里长。当了五年的蜀世子,朱平槿还是第一次见到成都士绅总动员。他见着前排那些胡子花白,走路颤颤巍巍,两边各一个丫鬟搀扶的老头们,连忙跳下马来扶住,不让他们跪下去。

    排在士绅队伍前列的,是原顺天府尹庄祖诏、原云南按察使庄祖诰两兄弟,致仕大理寺正王秉乾,原宣化府同知王履亨,丁忧知县干曰贞,成都进士朱俸伊,在蓉川北举人郑延爵等数人(注二)。

    庄祖诰两兄弟已经快九十了。嘉靖、隆庆、万历、泰昌、天启,到崇祯朝,这已是他们生命中历经的第六个大明年号,也是大明王朝最艰难、最多事的一个年号。

    闯献两次叩城省府,让这对本来已经颐养天年的老人重新操心起家族的安危;而庄家在庄祖诰两兄弟之后的三代里,都没有能够入仕的才俊,更让庄家感到了极大的危机。突然崛起的蜀世子朱平槿,于是成了他们刻意巴结的理想人选。这次,他们终于利用世子出征之机,拿出了一个能出手的礼物。他们要通过这个礼物,来重新为家族取得政治上的靠山。

    “世子为国为民,千里远征,不避箭矢,不辞劳苦,老朽与四川士绅一体,同感世子恩德!老朽风烛残年,不能随侍世子左右,特选后生晚辈五人,代老朽以尽犬马之劳!”庄氏兄弟说这话时,白胡子直抖,显得非常真诚。

    护国安民应当是全四川人民,甚至是全国人民的共同事业,而不单单是朱平槿两口子的,所以参加这个事业的人是多多益善。这样一来,护**就能代表更多阶层、更多地域、更多民族的利益,成为一支全民性的武装力量。庄氏兄弟一开口,朱平槿当即爽快应允,并高度赞扬了庄家的深明大义。

    “曾孙女美凤,代老朽为世子献酒一杯,祝世子马到成功、捷报频传!” 庄氏兄弟抖着白胡子,非常真诚地向朱平槿拜首。

    大明朝的绝世美女!

    随着庄祖诰的白胡子抖动,一个身材苗条欣长,面目姣好精致,气质优雅不凡的女子,端着一只银壶和一只玉盏,带着一身醉人的体香,娉娉婷婷走到朱平槿身边,半跪着把盘子托过鼻梁,只留一双美目盼兮羞兮望着朱平槿。

    跪式服务!

    朱平槿垂涎着美色,心里开骂:狗日的庄家,原来打算公开勾引领导干部,想让鄙人犯错误!

    面对美色,久经考验的朱平槿只发了零点零一秒的花痴。

    他双手捧起酒杯,正准备在美女的千娇百媚前来个一饮而尽,留下传世万代的邪魅一笑。

    就在这时,一名熟悉的人影拍马而来,把朱平槿所有的歪心思一扫而尽。

    “曹伴伴,你如何到来?”

    曹三保汗水挂在额头上。

    “听说世子出军远征,王妃娘娘可担心得紧!王妃娘娘有旨:特赐一军器以壮世子行色!”

    注一:张法孔,字南鲁,云南宁州人。万历三十八年进士。崇祯九年调四川布政左使。崇祯十年被四川巡抚王维章参劾,降级留任。蜀王朱至澍曾上疏称其异常清廉贤能。后来张法孔决意引退,辞官回乡。剧情需要,响木借他一用。

    注二:此数人在张献忠进成都后,皆不屈,或死于城,或死于家,或死于沙场。

第三百一十八章 绵潼总庄

    出征部队出了成都,舒国平、孙洪、贺曾柄等人率领步兵赶路,朱平槿和廖大亨等人则带着骑兵脱离了大队,向金堂怀口镇赶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怀口镇的姚玉麟和当地一众士绅在沱江码头上列队,准备欢迎蜀世子和廖巡抚莅临怀口。然而等到天黑,载着世子和巡抚的官船也不见踪影。原来朱平槿和廖大亨并没有走水路,而在王庄向导的引领下,从金堂县赵镇以南地区,沿着沱江右岸的羊肠小道,骑马穿过了金堂小三峡,神不知鬼不晓地从背后进入了怀口镇。

    朱平槿选择陆路,一是因为随行都有马;二是没有足够的船。

    川西的船舶不少,但是部分大型船舶跟着钦差下了江南,部分船舶载着移民到了泸州,五万石军粮的运输也要占用很多大船。各县护庄队参战连集结于金堂赵镇整编,则需要更多的船舶运输。除了从淮口姚玉麟手中搞来的沱江船队和王府的岷江船队,朱平槿并没有试图垄断船运业。蜀地经济要全面发展,物流业要先行,垄断不是好主意。船运业当然要发展,大型的造船厂也在规划中,但他更关心的是军事运输,王府掌握的船主要以满足前线需要为度。

    到了怀口镇,朱平槿没有休息,连夜招见了两人:刚到怀口等待老婆到来汇报工作的政务司副总理兼绵潼总庄管事李崇文及副管事邱瑞光。自从陈有福和罗监军的护商队过境之后,邱瑞光职务的提拔速度,已经超过了他的想象。邱大管事在官场上长袖善舞的本事,也有了更大的施展空间。

    绵潼总庄原辖潼川州北部的中江、射洪、蓬溪三县和成都府绵州所辖罗江、彰明县(今江油彰明镇)一州两县。近期贾登联部向保宁府调动准备参与进剿,便干脆将潼川州城(今三台)及所辖之盐亭县一并移交王府,以换取更多的助饷。后来王府又将龙安府及所属之平武、石泉(注一)、江油三县,保宁府之梓潼县等王庄划至绵潼总庄,这样一来,绵潼总庄的辖区就有了一府、两州、十县,成为蜀府王庄中首屈一指的大庄。地域覆盖朱平槿前世的绵阳全部与德阳、遂宁一部。总庄驻地,也由原来的射洪县北移至条件更好的绵州。

    绵潼总庄由西到东,形成成都北面的屏障,价值突出。绵州,地处川西三大冲击平原之一的涪江平原中心。潼川、江油、彰明、射洪一州三县,则地处涪江两岸,涪江的重要支流中江(凯江)流经罗江、中江两县城,盐亭和蓬溪两县也在涪江支流之上。龙安府的治所平武县和石泉两县,从西、南、北三面接驳成都府的茂州、威州和四川都司的茂州卫、威州守御千户所和松潘卫。而梓潼县,扼守川北广元到绵州的重要通道——梓潼道(今翠云廊)的南端,与北端的剑州(今剑阁)及著名关隘剑门关遥相呼应。

    绵潼总庄自崇祯七年来饱受流贼和兵匪的蹂躏。除了龙安府的平武、石泉两县因地处岷山深处,尚能苟全于乱世,其余全部州县均曾为闯献所破。许多城市,包括绵州城皆是两次被占,二度被屠。兼之崇祯年来天灾频发,朝廷重赋苛税,使得这一地区的农业生产受到了极大的破坏。人口大量逃亡、土地大量抛荒,到处一片残破衰败的景象。

    恢复生产,保障民生,这就是朱平槿刻意将李崇文这位实干家和邱瑞光这个自家人放在绵潼坐镇的用意。

    ……

    因为要承担大军物资转运和泸州移民的任务,曾经废弃的怀口镇怀口巡检司衙门被金堂王庄整饬一新。朱平槿一到,这里便成了他的中军所在。而年老的廖大亨,被他悉心安排到了姚玉麟腾出来的宅院里,那里当然是怀口镇最好的房子了。

    怀口巡检司的大堂上,君臣促膝长谈。

    李崇文形容憔悴,却双眼发亮,对朱平槿诚恳道:“绵潼虽然残破,却正为吾辈大有为之处!”

    绵潼各地的风土人情迥异,但因有保宁府和顺庆府的两面掩护,避免了土暴子的袭扰,因此安全环境总体较好。流贼过后,士绅富户家财略尽,死伤惨重,势力大减。王府收受投献、包税垦荒,他们不至支持,但也无力反对,因此社会环境总体平稳。地方官府面临流贼土匪的军事压力、朝廷的税收压力,抚台藩司的政治压力,选择和王府合作,是他们无奈中的选择,因此政治环境总体有利。

    李、邱两人及时利用了有利的外部环境,威逼利诱之下,在谈好潼川州的税收包揽后,又与绵州知州及罗江、彰明、江油三县达成了税收包揽协议。具体形式参照了雅州模式,但在推动工商业发展上有了更多举措。

    如邱瑞光充分发挥血缘优势,将汇通钱庄开遍了绵州、潼川的每个州县。大力推行银钞流通,在税收上对金银等贵金属实施歧视性的措施,增加各环节成本;与机器局的杨能、织造局的刘红婷和主管雅州的曹三泰合作,开办机器制造和织造的分厂,引进茶种茶苗,扩大茶叶种植,与陇南和青海的土司互傕。内部能量巨大的邱瑞光甚至还与火器局的王昆山达成协议,利用绵州以西大山里丰富的天然硝土,在江油的山边建设一个大型的火药制造局。善做烟花的江油县陈家老大,便是这个火药局的管事。

    关于朱平槿最关心的农业,去年旱灾和献贼对绵潼民生的影响极大。有些地区的种子粮被抢被吃,加之百姓逃亡,春播时未能及时下种,因此今年大幅减产已成定局。能收的秋粮已经收尽,但根据产量和人口预估,全部存粮最多只能吃到四月底,此后便可能出现饥荒。

    李、邱两人到任后,督促各州县补种冬季作物,如冬小麦、油菜、蚕豆、豌豆,争取有些产出,换些米粮。但因王庄组建时间前后不一,政策执行力度有大有小,部分地方仍大量抛荒,因此近期的重点仍在尽力强化王庄,招揽流民垦荒。估计到了明年,绵潼就能在总体上实现自给自足,个别条件较好的州县,还能略有富余。

    绵潼的基本情况,能通过每月一次的情况汇报基本掌握。朱平槿更关心的是,绵潼作为四川排名前列的经济区,如何在垦荒这个关键工作上取得经验。要知道,绵潼的可垦耕地面积,远远超过了泸州;水土光热等农业条件,更是泸州远远不能相比。

    李崇文根据绵潼的实践,对垦荒提出了几个很有价值的建议:

    一是要加强组织,不能给了减免政策就放任自流,也不能任由农户和流民任意插占。

    李崇文道,一些流民不愿加入王庄,自行跑到山里垦荒,因此发生了好几起惨剧。射洪县一族五十余口,因为断了口粮饿死十二口。盐亭县一家五口赤手空拳进山,此后音讯全无,后来请猎户寻找,才发现全被老虎吃了。中江两拨流民因为争夺江边好地,发生了械斗,死了两人,伤了十几人。由此可见,分散开荒见效慢,效果差,代价大。水利设施既无规划,也不配套。

    为了实施高效垦荒,他们提出了整体开发的建议:把垦田人和种田人适当分开。既要充分利用冬季的农村富余劳动力,又要组织专业化、规模化的垦荒队伍,一次性进行万亩以上整体开发。梯田、保坎、水塘、水井、沟渠等设施一次到位。然后再将这些开发好的熟田租给农夫来种,当年下种,当年就能收获。

    如此,垦荒田的产权归王府,出租收益高,以后的收益也相对稳定,使租家和佃家双方同时受益。同时,整体开发还有利于社会管理。一次土地开发项目,便能形成一个王庄,庄户管理和护庄队建设也可顺势推进,省了不少时间和功夫。

    二是要合理选址合理规划,不能盲目进行。选址规划必须考虑两个重要的因素:

    首先是水利条件。李崇文举了个例子,中江县南面丘陵山区,地处凯江右岸,山不高,地不瘠,可垦地面积超三十万亩,但开荒效果不好。他亲自实地查看,原来此处地势高,少河流,严重缺水。据当地老农讲,去年天旱时,整个地区焦土一片,滴水全无,人都有渴死的。此地若没有饮水和储水设施,即便开荒也只能靠天吃饭。

    其次是政治民情条件。绵州和潼川两地都有些著名官绅,如祖籍汉州绵竹县的刘宇亮家便在绵州有大量的田产。刘宇亮是刘家老三,崇祯十二年被薛国观撸下台前当过首辅,其兄原关南道刘宇杨、侍郎刘宇烈,一门高官数人,弟子无数。崇祯十年闯贼入川,当时还是大学士的刘宇亮在崇祯帝面前哭诉家乡遭祸之惨状,皇帝勃然大怒,导致原四川巡抚王维章毙死狱中,连在百顷坝战死的总兵侯良柱也不能幸免。

    李崇文认为,如果圈地开荒侵犯了世家大族的利益,势必遭到他们激烈的反对。此外,许多小地主和自耕农外出逃荒,以后可能回来的。所以圈地垦荒时要有理有据,争取当地官府的支持,掌握土地权属的第一手凭证。开完荒地后,如地主和自耕农回来提出要求,应该按照田皮、田骨分离的办法,合理平衡原土地所有者与开荒经营者之间的利益,避免矛盾过度激化。

    三是要加强支持和引导,尤其是农业贷款和种子农具等物资的支持。李崇文道,因为种子粮和口粮不足,又兼之农具、耕牛短缺,严重影响了垦荒的进度,因此货币贷款和实物贷款都非常重要。他利用贷款,向成都订购了大量农具,于是这些银子大半又回流到了王府……

    四是要加强农业基础设施建设,尤其是水利设施。要先有水,后下种。挖塘、开渠、引水、打井,样样措施不能少……

    李崇文是王府政务司副总理,还是川北军政委员会的主委,在川北军政大权一手抓,绵潼王庄不过是他的兼职之一。可李崇文谈到他在绵潼的工作,就像拧开了水龙头,哗哗地流个不停。

    这位脸色苍白、身材瘦削的年轻书生,这个曾经饱经双亲丧乱与流离失所、经历过惨痛煎熬的读书人,当他内心的信念被激发出来之后,就像一座核反应堆被点燃,源源不断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他无需外界的压力,无需上级的鞭策,更无需名利的刺激,完全是依靠他内生的动力在拼命地把工作往前推动。他燃烧的是生命,收获的是本心。这样一种人,与那些为了功名利禄而钻营、而叛卖、而奔波、而折腾的人,境界之别有如天上地下,价值之差有如黄金狗屎。在这种纯粹的人面前,一般俗人很容易自惭形秽;而君主,则容易萌生猜忌之心。自古忠臣良将,多不得善终,概因如此。

    “李先生,邱管事,军情紧急,本世子明日就要出发,怕等不了罗姑娘到来了。”

    朱平槿摸着上嘴唇上刚发起的一粒饱满的青春痘,心里有些发虚,更觉十分惭愧。他决心对李崇文给予更多的支持和关心:“这些条陈,还要辛苦你们再给罗姑娘详细道明。本世子会给她留下书信一封,请她对绵潼之事多加关注。”

    李崇文和邱瑞光拱手称谢。夜已深,两人告辞,朱平槿却单独留下了李崇文。

    君臣对坐,一时无言。

    沉默半响,朱平槿终于开口道:

    “药王孙思邈曾道:多思则神殆,多念则智散,多欲则智昏,多事则劳形,多言则气乏,多愁则心摄。如今天下方多事之秋,先生为我王府重臣,深受王庄百姓爱戴。风物长宜放眼量,请先生以苍生为念,万勿操劳过甚,事事躬亲!邱管事乃母妃亲族,母妃用之,一用其才能过人,二用其不亏大节,故而本世子早晚要将绵潼交予他。先生为川北总管,一旁指导便好,庶务都让他去做。他做得不好,本世子自会惩处。此次土暴子肆虐顺庆、重庆两府,蓬州、广安、合州等十余州县糜烂,本世子领兵出征,少则一月,多则一年。川北百姓之生计善后,还需先生操劳,是故先生更要爱惜身体!先生不妨在此休息些时候,静心等待罗姑娘到来。荣军总医院院长王翰此次随征。他是岳丈大弟子,医术精湛。明日让他给你瞧瞧,开个方子,稍加调理。”

    “臣遵旨!”

    朱平槿发自内心的关心,感动得李崇文双泪直流。李崇文学诸葛亮,就得学诸葛亮一生追随刘玄德。在李崇文的心目中,刘玄德一定是位忠义两全的仁君。

    而朱平槿自认为比起刘玄德的心计来,不遑(huang)多让,这就是他以少冲之龄驾驭群臣的自信。

    注一:即今北川老城,512大地震全毁。

第三百一十九章 路桥建设

    在怀口囫囵一夜,第二日早晨,在王府警卫和董卜骑兵营的护卫下,嘴唇上顶着一颗白亮亮青春痘的朱平槿,与廖大亨一起再次踏上艰苦的征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冬季少雨,干燥的泥土路面被无数铁蹄践踏,腾起满天烟尘。朱平槿夹在骑兵警卫队中行进。他换下花哨夸张的行头,一件轻便的半旧灰布对襟棉袄,一顶翼善冠,一双厚棉布手套,一个骑兵的制式红布口罩,口鼻还缠了块潮湿的口罩遮灰。廖大亨年纪不饶人,也令人收了巡抚仪仗,换了辆舒服些的马车跟在后头。

    数百人马前行百余里,便遇到了一处正在修路的工地。这是四川道路局正在修建中的怀口镇到回马镇之间的道路。此路一成,沱江与涪江两个渡口间便有了条高速快捷的通路。

    四川道路局的股份结构类似于机器局,汇通钱庄依然是其最大的原始股东。但因道路修建投资大,投资回报前景不明,招股说明书上的收费公路与收费桥梁也没有得到当地官府的背书,所以招股不是很顺利。连罗雨虹也不甚热心,只准了汇通钱庄三万两银子的投资,另将王府一千俘虏的三年劳役作价两万两,总共投入五万两。老婆的不配合,逼得朱平槿不得不亲自出头,大张旗鼓投了一万两私房钱进去,这才在四川投资界带动了一些人气。

    四川道路局的大管事也不是从王庄王店出去的,而是宁川卫指挥何猪头的嫡长子,未来的小何指挥。

    何猪头听说道路局有大宗建筑生意,与成都后卫的徐扒皮一合计,决定抛弃前嫌,携手共进,共创卫所美好明天,一起把蜀王府的大生意夺到手。

    宁川卫和成都后卫本就是独霸成都建筑市场的大型工程队,对建筑生意再熟悉不过。在朱平槿他爸的府外别院工程中,宁川卫便是最大的建筑承包商。两卫有大量在籍军士,即便不再上街抓人,人力资源依然充足。再说建筑工程肯定会用到大量的战俘劳改犯,卫所带枪搬砖,管理犯人有独特的优势。所以作为甲方兼乙方的朱平槿与原始股东们一合计,便把小何推向了前台。当然,蜀王府的钱也不能由他们白赚。成都六卫的近十万亩公田被朱平槿拿去了田皮,只剩了一成的租子充抵田骨。

    小何二十几岁,身强力壮。又圆又大的脑袋,颇有乃父神韵,更继承了他爸自来熟的性格。打前站的吴泰昨日过去,已经通知了小何世子和廖抚即将经过的消息,所以他一大早便停了工程,将军士们集合起来,列队迎接。等到客人驾到,敲锣打鼓,端茶送水,好不热闹。

    朱平槿趁此机会,查看了道路工程。

    道路是新建的,没用原来的路基。因为截弯取直,新路总长比老路缩短近二十里。路宽两丈到两丈五尺,相当于朱平槿前世的双向两车道。路基垫土夯实,石碾压平。平地尽量加高排水,山丘地两侧挖排水沟。路面铺垫的材料,是小煤窑的炉渣或就地淘选的粘土,与熟石灰和河沙混合而成的“三合土”。

    据小何介绍,这条路有三个分包商。宁川卫干一截,成都后卫干一截,蓬溪知县和当地士绅合股干一截。每截大约六、七个工段,每个工段十里。三截合拢,怀口镇到回马镇的道路就修好了一多半。

    涪江上的大木桥是个单独的工段,由潼川州一户造桥世家修建。等到明年二月初,这里的工程便要大部分停下来。开春雨水多了,不利于三合土板结,军士们也要回家种田,只留下一千俘虏看守接着修。所以他们正在拼命赶工,争取在停工前多完成几个工段,多拿到一些工银。

    “路边要有灯笼杆子,这样晚上也可以驰马!

    路中间要用石灰标出白线,防止车辆越道行驶!

    以前的路都是沿着河修的,现在路边没了河,人马饮水吃饭饲料问题要解决!

    路边还要栽上带刺的篱笆,防止不交钱随意用路!

    破坏道路设施的,抓住要罚款。交不出钱来便游街!

    至于饮水吃饭,那也是商机,可以每隔几十里搞个服务区嘛。把马店、小吃摊都整合起来!”

    见小何的手下都在拿着小本本猛记,朱平槿不失时机灌输他的现代交通管理理念。最后,他向小何强调道:

    “质量很重要!三年保修期内出现了问题,再来修修补补,多的银子都会花出去!现在主要是军用,收费倒是其次。路烂误了军机,仗打输了,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小何倒是机灵。他见朱平槿一面严肃,连忙拍着胸口保证,宁川卫的质量一向上乘,蜀王府各项重大工程便是明证。再说这次宁川卫是总承包,他爸是世袭军官,他本人又是道路局的大管事,绝对没有逃脱责任的可能,所以请世子放一万个心。

    “不可虐待军士,把俘虏看紧!”朱平槿更加严肃,“工地出了乱子,要拿你何家的脑袋试问!”

    “哎哟!世子爷你不知道:如今变天了,这些军士才是爷,小的就是个奴才!现在别说虐待他们,小的连重话都不敢说!”小何顿时叫苦起来。

    原来最近的人手不好招了,连成都各卫最擅长的一招——城外抓流民,也已经完全失灵。原因很简单,王府“四川填泸州”,一次性运走了约十万流民。川中地区局势的稳定和垦荒优惠措施的推出,消除了川内流民的重要源头。茶马贸易的兴起,四川机器局、织造局、肥皂局等工业企业的兴起,吸收了大量的农村剩余劳动力。相比较而言,商、庄两队招兵和宁川、后卫军士的逃籍,反倒不是川西地区人力资源紧张的主要因素。

    小何道,希望世子这次出征,能给他们多抓些俘虏。这些俘虏无需支付工钱,无需支付烧埋银子,也无需回家种田插秧,一个俘虏能当两三个军士使,是最好的工人。如果人手足够,他们可在明年四月前将这条路全线修通。

    消除流民,也消除了土暴子的重要来源,这是朱平槿喜闻乐见的。但是人力资源的过度紧张,又会带来过高的薪资成本,不利于刚刚兴起的工商业发展。

    朱平槿略一思考,便笑着对小何道,冯如虎最近在川北大竹、邻水两县最近抓了俘虏八千,其中壮丁有约三千。这三千壮丁都可以作价折股,运到这边来修路。道路工程周围的农民非常贫困,挣钱的路子很少,在农闲时节也没有多少事做。如果他们愿意,可到工地上来帮短工,这就是“以工代赈”的法子。

    要想富,先修路。目前四川道路修建的计划非常庞大。怀口到回马这条路只是牛刀小试。回马经顺庆到广安、渠县、达州的大道;绵州经成都到嘉定、雅州的南北大通道;成都府经中江、潼川、南部、阆中到广元、巴州、百丈关的川北大道;成都经龙泉驿经重庆、梁山到万县、夔州的川东大道以后要陆续开工。再以后,还要把巴山蜀水的条条道路修通,做到县县通大道,乡镇通小道。总之,护**打到哪里,哪里便要修路架桥。

    可见,一两个道路队、一两年时间、一两万俘虏根本不够。四川道路局不能消弱,还要大力扩充。工程在春季不要轻易停工,要说服军士们留下来,充作看管苦工的工头。

    朱平槿还承诺,等到他出征回来,争取再给道路局补充三五千俘虏。三合土路质量不错,但施工效率太低,以后要想法改进,比如用水泥铺路行不行?

    世子之言,自然让小何喜出望外。世子说护**打到哪里,哪里就要修路架桥。以护**日渐壮大的态势,很可能意味着这路桥将来要修到省外去!

    建筑业的行话道:金桥银路草房子。造桥修路是比建房子更赚钱的生意。小何心里一扒拉,顿觉对于几千上万里路的大工程来说,两个军卫的人手过于单薄,或许连看管俘虏的人手都不够!小何立即决定给他爸写信,请他爸出面斡旋,将成都剩下四卫甚至是都司的直隶部队一并拉进来!

    有钱大家赚么,赚得最多的还是我们何家么!要想富,先修路,世子这话分明就是针对我何家说的呀!

    离开喧闹繁忙的工地和笑逐颜开的小何,朱平槿一行继续赶路,天黑时终于赶到了回马镇。潼川州蓬溪和射洪两县的知县和官绅都在路旁跪迎,欢迎的人群中还有三个远道而来的人:

    顺庆王庄的正副管事江鼎镇、李四贤以及西充县的致仕巡按御史李完。

    他们三人所来,正是为了西充县的叛乱。

    ……

    四川地处西陲,虽自号文风鼎盛,但实际与江浙荟萃之地仍有相当差距。究其原因,不是因为四川人的脑袋比江浙人木瓜,而是比起江浙之广大富庶,四川要穷困不少。

    在大明科举制度下,精英层层选拔,从童生到两榜、从县学到太学,没有百十两银子是喂不出一个进士的。绝大多数的四川读书人,往往受困于家庭经济的窘迫,被迫止步于秀才功名之前。表面公平竞争的科举制度,反倒成了利益固化的制度根源。而朝廷狭隘的文官铨选观念,又进一步限制了很多有潜质有能力的贫困读书人出仕为官。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与“知识改变命运”。没有银子为支撑,两个不同时代的口号,同样沦为一个的美好肥皂泡。

    正因为如此,在四川一个县级地区,能同时拥有多名进士高官,从经济学角度分析,定然是个小概率事件

    而西充县,就是这样一个特殊的县。

    西充县位居顺庆府治南充县之西北,同为顺庆府之直辖县。县域横跨嘉陵江和涪江的分水岭,境内丘陵密布,沟壑纵横,但多为低山浅丘。

    西充县属于传统缺水地区,县境内几乎没有一条像样的河流。小河藏身沟谷,细如鞋带、若有若无。县境内也几乎没有大块的便于耕作的田地。长条状的水田分布在沟谷中,依靠屯水和山泉来耕种水稻。这样的自然条件,与嘉陵江边拥有大块冲击平原的南充县相比,那便是天上地下了。就在这个并不富裕的县,却有个地方,能出现一个科举世家,那就是凤凰山槐溪沟的李家。

    李家祖姓蒲,因为当了李家的上门女婿,所以子孙都改姓李。李完,字光岳,天启二年进士,官至两淮巡按。其父李友柏,出身岁贡,曾任贵州石阡府(治所今石阡县)推官。其弟李兆,字可见,与兄李完同科进士,官至户部右侍郎。

    李家曾与西充县的马、刘、何三家,并称西充科场的四大家族。如今其他三家日渐式微,而李家却如日中天,一门亲兄弟,同科两进士,堪称光耀门楣。

    李家出了两位高官,按照地方规矩,自然就是当地最大的地主和最有影响力的士绅。这样一位重量级士绅连夜来访,而且是由江鼎镇和李四贤联袂引见,必然不止是礼节性拜访那样简单。

    朱平槿以路途疲惫为名推掉了射洪知县和蓬溪知县的帖子,让他们先去拜见廖大亨。射洪知县李允义各方攀附,人品不堪,但能为朱平槿所用,因此朱平槿毫不吝赏,给他报了长平山大捷提调之功,让他升署邛州同知兼蒲江知县,在邛眉两州间埋下颗棋子。蒲江知县江夏人朱蕴罗虽与蜀王府素不往来,但官声不错,改任嘉定州最富庶的犍为县。

    朱平槿简单用过晚餐之后,在奉母命重新归队的曹三保的侍候下,换上了他正式的世子蟠龙常服,宣江鼎镇、李四贤和李完三人觐见。

    三人拜过,却是由李四贤先禀报。先前的随侍小太监一说事情大概,就让朱平槿沉思起来。他在脑中将近期发生的事情一项项串联,试图理出一个清晰的脉络。

第三百二十章 刑名初论(一)

    大明朝崇祯十四年的正月末,因为彭县知县王国麟的乱政,激起了一县百姓的愤怒,引发了激荡全川的“除五蠹”运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除五蠹”运动是场货真价实的动乱。这场动乱,不是流贼过境,也不是土暴子袭扰那样短暂的灾难性 事件,而是蜀地官府虚弱的执政能力和社会各阶层矛盾的总爆发。其影响之广大、深远,远非王国麟这位胡子花白的始作俑者所能想象。

    穿越伊始的蜀世子朱平槿借着动乱强势崛起,在政治和军事上崭露头角,成为蜀地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蜀地土暴子借机吸收了大量的百姓和读书人,无论是战斗力和眼光,都有了长足的进展。而大明朝的统治中坚力量——士绅阶层,也在动荡的时局下被迫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上层官绅中,少数人利欲熏心、鼠目寸光,坚持抓住过去的权势财势不放,如邛州杨天官之流。另一些人则审时度势,积极寻找靠山,将自己的命运和大明的命运、朱平槿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如泸州的舒家、成都的祖家等。

    下层士绅和普通读书人分化得更为彻底。一些人通过蜀考,进入朱平槿的私囊。一些人应官府征辟出仕,与大明同生共死。一些人发挥自己在地方的影响力,倾家荡产、募兵结社,举起义旗,扎寨自固、保乡保民。还一些人叛国投贼,或入土暴子,或入流贼,为其出谋划策、坏事干尽。还有一些人,以为风云际会,正是天下英雄出头之日,难免有些做大做强的虚妄幻想。

    西充县的事情,就是一堆士绅们干出来的。

    朱平槿的沉思,就是试图通过冷静的分析,为这些士绅们的行为定性。定性之后,自然就是相应的处置措施。

    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其中的差别可是很大的。

    ……

    明初,一县之生员不过几十人。到了崇祯年,为了弥补财政窘况,开始准许商人富户以财帛输官来换取功名。这样一来,生员越来越多,甚至有至一县千人的。这些用钱买的功名,一方面拉低了功名本身的含金量,让那些通过正经考试进入仕途的读书人痛恨。另一方面固化了社会阶层分野,让许多家庭贫寒的士人永无出头之日。

    朝廷得了一时之蝇头小利,却必须长时间为这些小利买单。因为那些卖出去的功名,除了政治待遇,还有经济待遇:一定程度上的免税。如果加上投献、诡寄等逃税措施,朝廷的税收损失还要放大几倍。

    陈有福、罗景云部的进军川北,顺庆府的杜知府和江鼎镇的主动投靠,使得川北顺、保两府这潭百年死水,如石子落塘,泛起微澜;而前些日子舒师傅在顺庆府举行蜀考,则像一块通红的烙铁投入了凉水中,哧一声激起股白烟;近期土暴子突然南出巴山,劫掠嘉陵江以东地区,更像一面战鼓擂响,搅得人心神不宁。

    这时,已经被秋粮税额任务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西充县官府为了替官军协饷,继续加大征收力度,于是在士绅们的煽动甚至亲自带头下,新一轮的打衙蠹开始了。

    一日之间,县衙被烧,知县惨死。衙役逃散,县城易手。

    西充事变,让顺庆府和顺庆王庄皆猝不及防。因为连同王府庄丁在内的军事力量,都已经开到了嘉陵江东,防御席卷而来的土暴子。就在危急时刻,朱平槿一个关键性的人事安排发挥了作用。

    驻守顺庆府的顺庆总庄副庄头李四贤,利用自己川北军政委员的身份和顺保护庄总队副监军的兼职,立即下令调动军队。他从南充城戍守的南充县护庄大队基干三连抽调两个排,驻守西充县到南充县的官道,防止西充县的变乱向府城南充县蔓延。初步安排后,李四贤又快马赶往射洪县,找到了正在那里编练新兵的绵潼护庄总队的副总队长王大牛,让他立即发兵西充。

    王大牛的军事素养或许较差,但是他对朱平槿的忠诚坚如磐石。接到消息,对士绅素无好感的王大牛二话不说,点齐三百士卒就跟着李四贤出发。李、王二人经过两日急行军,于第三日拂晓包围了被乱民占据的西充县城。

    士绅们见官军到来,顿时慌了神,一股脑缩回了城里。正当他们还在为是否派出谈判代表而争论时,王大牛已经挥军猛攻,用火药和柴火连炸带烧毁掉了城门。至前日,县境已经恢复秩序,少量乱民北逃,而乱民领袖贡生陈好古、陈好问兄弟,李完族人生员李乾义等二百七十九人被抓捕。

    被捕人员之中,有三成是秀才或贡生、监生,超过七成是读书人。江鼎镇、李四贤和王大牛都有心杀人,但事涉那么多的读书种子,他们不敢擅自处置,于是连夜赶到涪江边求见世子。为了增强他们观点的说服力,他们还请了西充县最有名的官绅——凤凰山槐溪沟的李家家主李完一同前来。

    李完等几家世家大族,在县城事变时并没有站在中小士绅一边,反而积极协助王大牛平乱。乱民领袖李乾义,就是李完亲自带着族人拿下并送到王大牛营中的。

    ……

    朱平槿有些不相信,再次开口确认:“李大人之意,乃是尽杀?这可都读书人!”

    李完年纪不小了,目测不下六十。然其相貌虽老,但精神极好。说话掷地有声,一个萝卜一个坑,风格颇似舒师傅。

    李完目光炯炯,盯着朱平槿道:

    “启禀世子,下官以为,这些读书人,非读书人也,地痞流氓是也!

    何谓读书人?知礼仪,晓廉耻,循纲常,重伦序。上敬天地祖宗,下忠人君社稷。陈好古、陈好问,本市井小人,最是无赖,靠着输银官府,弄了个贡生功名!江东土暴子肆虐州县,他们便倡乱于一县,这分明就是与土贼勾结,乱我大明江山!此等贼子留着,终究是地方祸害!此等贼子不杀,天下又有何人该杀?”

    “适才本世子看了名册,还是有几个真秀才的!”朱平槿轻言细语辩解道,“秀才们都杀了,天下人会否以为蜀王府侮辱斯文,专与士绅为敌……”

    “世子谬矣!”

    朱平槿话音未落,便遭李完厉声斥责:“假秀才该杀,真秀才更该杀!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乱贼便是乱贼,岂有读了书便不是乱贼之理?至于悠悠人言,出于众人无遮之口,又有何恤?大明江山社稷,与天下士林风评,孰轻孰重,请世子慎思之!”

    朱平槿前世为官多年,学到的最大教训就是万事不上火,就算上火了也要压在心头。

    他挨了骂,只是轻轻一笑道:“李大人,凡事都要有理有利有节。人死不能复生,头砍了便不能再长。德刑两论,德主而刑辅;世轻世重,人君因时而为之。刑赏之本,在于劝善惩恶。一味用刑,亦或用刑过重,反使下民而无畏刑之心!”

    世子用语,斟字酌句。世子讲完,李完突然发现自己唐突了。

    他不是踌躇于以致仕大臣的身份,以下犯上,指责藩国世子“荒谬”。而是他一向颇以为自豪的学问,在朱平槿不温不火的反驳下,有些站不住脚。

    自秦末以来,中国的统治者和思想界,都从不同角度对秦二世而亡的教训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其中一项公认的结论便是:秦朝重刑思想泛滥,用刑过密过严,凡事一以刑决,结果民怨丛生,最后天下皆反。世子之论,乃是历代儒家“慎刑、省刑、宽刑”的正论。

    气氛有些尴尬,江鼎镇笑着站出来打圆场:“世子仁厚,难怪百姓效死于前,百官犬随于后!”

    江鼎镇与李完的想法一致,但目的不同。将这些不听话的士子杀干净了,他们的田产宅子便成了王庄,都成了他的政绩。所以江鼎镇打了圆场,依旧出言李完撑腰:“微臣以为,世子虽有仁心,这些乱民贼子却是宽宥不得!”

    江鼎镇人品不堪,学问极好。他在朱平槿面前侃侃而谈,言语没有一丝滞涩:

    “子曰,政宽则 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 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子又曰,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昔者太祖定鼎江山,天下不宁。太祖有云:吾治乱世,非猛不可。重其所重,定《大明律》,制《大诰》,以警世间不法。世子刚才也说,世轻世重。臣以为,如今贼寇就在百里之外,正是人君世重之时!”

    孔夫子抬出来了,朱平槿的祖宗也抬出来了,朱平槿不得不正面迎战。不敢正面迎战,就是输了。

    这里的几人,朱平槿已经明白了他们各自的心思。

    李完是世代书香的大族和进士高官,自然痛恨那些歪牌子的秀才。加之其一向忠君,对这些杀官造反之人恨不得统统砍光;

    江鼎镇是顺庆王庄的一把手,广布王庄是他的职责,税收包揽是他的任务。官府征税,这些书生便要造反。将来他搞税收包揽,那些书生不是也会造反?不如现在趁机杀了,免得将来碍手碍脚,也给潜在的反对派一个明确的警示;

    李四贤是太监、是家奴,与这些士人天生就不是一类人。他的唯一效忠对象只能是主子朱平槿,如果他与士人勾结朱平槿也不会用他。他现在任职地方,守土有责,谁造反谁闹事都是他的敌人;

    王大牛是贫苦佃户出身,内心十分痛恨士绅。朱平槿要他动手,他举起屠刀来那是眼睛都不会眨!

    大家都想杀,这没有错,包括朱平槿本人也想杀。

    众人皆曰可杀,不仅可杀,而且应该尽杀。

    朱平槿可以杀几个,唯独不能尽杀。

    都杀了,那就不叫“杀”,而叫“屠”!屠了一县学子,弄不好会震动天下!对于将来朱平槿争夺士林,舆论影响太坏。

    但是这些学子们实在太过火了。大明律规定,杀官就是造反,造反便是灭九族!

    杀还是不杀?这又是一个问题。

    朱平槿发愣了。

    下面三人说完话,却不知世子所想,只好大眼对小眼,一时客栈中陷入寂静。

    “老婆会怎么想呢,” 发愣中的朱平槿情不自禁摸摸嘴唇。唇上那些青春痘,红痘子白痘子颗颗绽放(注一)。

    “老婆一定要自己依法办事。有法必依,执法必严。

    幼稚!

    天道之下,皆为人法。人法皆为人定,人定皆从人欲,故人法皆在人下!哪里有脱离人而法徒行的呢?脱离了行为目的而奢谈理念,只能骗骗公知、骗骗大学生、骗骗老百姓、骗骗老婆这些外资企业!”

    朱平槿想着老婆,长满青春痘的嘴唇不由得咧开了,露出了一丝神秘笑容。

    帝王心术!

    江鼎镇心中一惊!

    注一:借了林徽因的情诗:红花儿白花儿朵朵绽放。逗大家一笑。

第三百二十一章 刑名初论(二)

    说起朱平槿的帝王心术,一面之缘的李完是没有资格评论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有资格的只有江鼎镇和李四贤两人。

    李四贤有资格评论却不会评论,否则他便违反了朱平槿对身边人“忠谨”的要求。李四贤对朱平槿的了解,来自于他长期的感性认识,更来自他对世子和罗姑娘的对比。只是受到身份的限制和王府的约束,他的这种了解和感受从来不会与第二人分享,即便是他的干爹曹三保。况且,他在顺庆府有一个秘密使命,就是监视身旁的江鼎镇。一旦这人背叛世子,他有权先斩后奏。这个秘密使命,就是世子朱平槿亲自安排的。

    江鼎镇有资格评论也会评论,但他的评论角度又与众不同。

    江鼎镇对朱平槿的了解,除了几次廷对之外,更多的是通过他的积极打听。最近舒师傅到顺庆府为蜀王府招考士人,江鼎镇一路陪同侍候,其敬业精神简直把职业选手李四贤都比了下去。舒师傅被侍候得浑身通泰,酒酣耳热之际,大嘴巴的毛病又犯了。他在江鼎镇的面前,得意洋洋地吹嘘世子送给他的四个字:“天下为公”,顿时把江鼎镇这位全国科举考试前几名的正宗高材生吓了一大跳。

    众所周知,“天下为公”是《礼记礼运篇》中的一句话。

    讲的是到达儒家的理想社会时,社会和谐,人人温饱。没有盗窃、没有犯罪、没有造反,家家夜不闭户。男的女的及时婚配,再也没有单身狗,再也没有**丝和女神。所有的好东西都是大家的,想拿就拿,想穿就穿,想吃就吃,想耍就耍,吃一半扔一半,想蘸白糖蘸白糖想蘸红糖蘸红糖……总之,朱平槿把这个写给舒师傅,当时也没想太多,只是觉得这句话与他曾经握拳头宣誓奋斗的东西很相似,只有这句话才能恰当表达他此生的追求。

    但江鼎镇作为高材生,博览群书那是必须的,见多识广也不是乱吹的。他想到的东西不是什么社会和谐,也不是什么万物公有,他想到的是帝王心术中对帝王言行的一个要求。

    传说中的帝王心术讲,帝王之所以为帝王,那是以天下为私。又因为以天下为私,所以行万事以大公无私。经过这样一个复杂的螺旋式的哲学思辨之后,私与无私,最终完美地集于了某人一身。那个某人就是天下至尊——帝王。所以最后的结论是,帝王的心思就像女孩一样,你最好别猜,猜了也白猜。

    ……

    朱平槿当然不知道,他想了想老婆,摸了摸青春痘,便把面前某个人吓出一番复杂的心思。眼见冷场,他决定还是尽快把西充县的这团乱麻理清为好。眼下的主要敌人,是嘉陵江以东的土暴子。西充县作为后方,需要尽快恢复平静,顺便把税收包揽、垦荒为田的政策推行下去。

    “依大明律,彼等该如何处置?”朱平槿问。

    李完稍一想,便回禀道:“杀官据城,是为谋反!依大明律,谋反与大逆,除犯人之外,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异姓;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异;年十六以上,不论笃(du)疾废藏者,皆斩!”

    “如此这番株连,不知西充一小县,能有几人得活欤?”朱平槿有些悲天悯人道。

    他有故作悲怆(cuang)的成分在里面,但这种株连确实极为残酷。一个瘸子平素足不出户,循规蹈矩,与邻为善。晚上睡得好好的,突然被冲进来的衙役锁了。原因是因为素未谋面的堂兄或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谋反,所以要拉出去砍头。你说冤是不冤?大明的百姓大都聚族为居,搞株连九族或许有一定现实意义;将来市场经济,人力资源分散各地,再搞株连九族,非但会丧失现实的警诫作用,还会严重阻碍市场发展。

    “世子问律法,下官如实奏报而已!”李完脸色平静,好像他的族人并没有牵扯到其中一般。按照大明株连之法,他的堂兄弟一层也会被该死的李乾义牵连,但家人主动出首的不论。

    “江东土暴子,裹挟之百姓甚多。如此大开杀戒,是逼民与我死战也!”朱平槿用现实问题敲醒三人。

    没等他们回话,朱平槿转向他正在做记录的大秘程翔凤:“护商队出征川北土暴子,本世子曾有令旨,程先生不妨给他们说说。”

    程翔凤停下了奋笔疾书的手,站起来对三人道:“世子曾有令旨:首恶必究,胁从不问。对那些被土暴子裹挟作乱的百姓,应该给他们改邪归正之机会;但对那些丧尽天良、罪恶滔天的匪首,唯有斩尽杀绝!绝不姑息!”

    “土暴子尚且如此,况夫莘莘学子哉!”朱平槿道。

    难道杀官据城这样严重的罪行,世子也要网开一面?江鼎镇揣测着朱平槿的帝王心术,心中疑惑了。好在他及时看到了不动声色的李四贤,赶忙收敛面容,不让自己的疑惑露于行色。

    “轻纵恶贼,是为亡国之兆也!世子之仁,非仁也,乃妇人之仁!”李完怒发冲冠,勃然大怒。他往地上重重一拜,转身便要拂袖而去。

    “李大人暂请留步!”朱平槿略一摆颌,随侍的曹三保便快步过去将李完拦住,“世子讲完,大人再走不迟!”

    “下官失礼,请世子速速讲来!”李完怒气未消。

    “汉儒董仲舒以《春秋》决狱,先生曾纠弹奸恶,可知其意?”

    李完无礼,世子要收拾这个李完了,江鼎镇心想。只是这李完也是学富五车之人,世子逞口舌之利,弄不好要吃亏!

    “论心定罪!”李完回道。他当过巡按,对刑名之术亦颇有研究。

    “董仲舒云:志邪者不待成,首恶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论轻。可知何意?”朱平槿又问。

    “就其心之正邪以定罪!”李完回答完,立即反向朱平槿发难:“下官请问世子,误杀之罪与谋反未成,罪孰与重?”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朱平槿笑着回答。主观之外还有客观,犯罪情节之外,还有犯罪后果。李完之问,考点于此。

    “谋反未成,其心殊恶。故本世子曰:二罪皆重!只是……”朱平槿再答。

    “只是什么,还请世子明示!”李完咄咄逼人。

    “谋反之罪,以‘反’为心,以‘谋’为实。既想‘反’,又已‘谋’,则谋反已成,何曰未成?”朱平槿开始反击,“误杀之罪,以‘误’为心;以‘杀’为实。既为‘误’,则本‘无’。无犯意而伤人命,如死者家愿受金银劳役之偿,可宽宥也!如此既不伤天和,亦可为死者家补偿,何乐而不为之?”

    现代犯罪构成分析,主体、客体、主观方面、客观方面,朱平槿不仅学过,还考过。这些知识和方法,从古到今,从外国到中国,都没有什么变化。区别最大的反而是习惯法与刑罚思想。比如日耳曼习惯法,对于严重刑事犯罪分子,只是轻松地宣布你“从此不受法律保护(注一)”。这位被宣布不受法律保护的人,望着周围那些充满各种着强烈**的男人们女人们,心中大惧,仿佛见到了外星异形,只好一言不发捂住菊花,转身逃进无边无尽的日耳曼黑森林,从此再也不会在人类社会出现。

    “想不到世子也精通刑名!”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李完看着这个十五岁的天家少年,顿时收起了轻视之心。世子天纵英才之名,早已传遍顺庆,李完早先不信,现在却不得不服。

    “以下官之意,世道不宁,还是要杀人立威!”李完虽然继续坚持自己的意见,但是语气已经明显缓和了,“不立威,无以镇宵小!”

    “李大人老成谋国,本世子也有此意。”夜深了,朱平槿也不给他们打谜语了,“只是要少杀,慎杀,绝不可滥杀!既要杀得他们心服口服,还要杀得他们从此不敢作乱!罪刑相当,罪责自负,一人做事一人当,株连之事,诸位休要再提!”

    随即,朱平槿叫住江鼎镇,让他立即与李完前往西充县,将擒获之人的罪行一一审明。放火杀官之人,务要证据确凿,然后以首恶之名报到顺庆府。当杀则杀,不可放过一人,传首四野,震慑宵小。其田产全部没入王庄,以抵出兵之费,其余家财全部没入官府。其余胁从之犯,视其罪行大小与悔罪态度,夺其功名,处以罚金,并判以长短不一之劳役,让他们在劳役中赎罪。如果无明显犯罪后果,且真诚地认罪悔罪,可以放归其家,自我反省。

    交代完这些事,朱平槿立即话头一转,严厉斥责官府在税收中的贪污与不公,是这次西充事变的主要原因。要顺利推行顺庆府的税收包揽,必须正视这些痼疾,真正做到“一刀切”。但只是征税还不行,还要帮助百姓恢复生产,让他们安居乐业。

    世子所讲,江鼎镇诺诺应了,李完却有些失望。因为人杀的太少,他李家不可能在这次事变中获得多少利益。相反,因为被世子强行推上了与中下层士绅对抗的前台,为了李家将来的利益稳固,他还得主动地靠拢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他正想着如何溜之大吉,置身于事外,却被朱平槿最后的一个安排惊住了:

    “程先生,明日知会廖抚同意,尽快把今晚本世子与江先生、李大人之对话发表在《复兴报》上。刑名者,公器也,不可私决。当使民尽知之,如子产铸刑鼎尔。然依朝廷制度,藩王本不治民。是故请将本世子之名更易为廖抚、刘按或按察司,以明示我蜀地官府对民乱之策。以后对付土暴子,亦如是。清剿土暴子,得先从报纸上做起!总而言之,我们的政策就是:首恶必究,胁从不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这下,一省之人都知道了李家在西充事变中的角色和态度,李家已经不可能全身而退,连同他在京师的弟弟户部侍郎李兆,也被这位蜀地世子一并绑架了。

    注一:事例出自《古代法》。作者:梅因(英)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一个时点

    第二日清晨,朱平槿与廖大亨没有急着出发,先到了涪江码头以南两里远的地方,去查看正在紧张施工的涪江大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座大桥是石墩木拱桥结构。冬天涪江水枯,把江中几个浅滩沙丘都露了出来。工匠们及时利用了这些浅滩,在上面挖沙掏土建基坑,修建了三个大型的石头桥墩。

    桥墩比桥面宽两倍,迎水面修成了流线型,俯视呈筏形,用红砂岩条石垒砌,又用掺了糯米浆的熟石灰浆勾缝,据说粘合之后非常坚固。红砂岩虽然软于青石,但是石质更细,加工性更好,接缝处的錾纹(注一)可以做得非常平整。

    桥墩之上,飞架了四座叠梁拱结构(注二)的木制拱桥。大拱间隔之上再建小拱。大、小拱的拱梁上竖立长短不一的木柱,牢牢将最上面一层平坦的木制桥面托住。

    因为朱平槿高度重视,建设资金充裕,所以这座桥的建设进度极快。石头是当地采的,大木是上游绵潼王庄提供的。为节约时间,大木没有改成受力更为均匀的方木,只是刨掉树皮,稍加錾削,直接就上了桥。目前三个桥墩全部建好,四座大拱建好了两座,其余两座正在安装。几百名来自潼川、射洪的桥工像永不停歇的工蚁一样,在往桥上吊木头。

    “百丈大江,竟以一虹飞渡!”廖大亨感叹道,“世子真是大手笔,老夫不如也!”

    这倒是真心话。廖大亨走南闯北,也没有见过这么长的多孔大拱桥。开封以北的孟津渡黄河桥和保宁府的南津关嘉陵江桥,都是百舟联成的浮桥。浮桥成本低,架设速度快,但有两个致命缺点:影响航运和害怕洪水。孟津渡黄河桥和南津关嘉陵江桥,只能枯水则建,丰水则拆,不能保证全年通行。

    朱平槿看见廖大亨抚须晃脑,眼睛半眯,知道他诗兴大作,连忙开口道:“晴虹桥影出,秋雁橹声来!”

    正好一条破渔船摇着橹从远处经过,天上还有一只觅食的白鹳划过。钱师爷连忙赞道:“世子好诗!触景生情,入景入画!”

    “本世子哪敢在廖公面前班门弄斧?”朱平槿哑然失笑,“此乃香山居士(白居易)大作尔!”

    钱师爷顿时脸红了。只是多年的公门生涯,他的脸皮早已练就了刀枪不入的硬功夫:“古来吟桥之诗何止百万,世子信手拈来两句,便能契情合景,亦非大家功夫哉?”

    原来偷诗贼也分三六九等!朱平槿和廖大亨两两相顾,顿时大笑。笑声一起,廖大亨的诗兴也就烟消云散。廖大亨知道,朱平槿这小子急着赶往顺庆府,刚才是故意捣乱,于是笑了一回,抄着手干看着朱平槿让手下太监掏银子给桥工发点纪念品,然后挥手上了他的马车。

    回马古渡码头,数十艘大渡船已经准备妥当。三个波次,便能将朱平槿一行数百人马全部运过涪江。射洪知县和蓬溪知县正领着县里士绅贤达在渡口码头跪送。这两位知县还要在此坚守几日,直到将东去的大队步兵渡完为止。魏干、李用敬率领的独立第一辎重营,将军资运送到顺庆府后,其中两个辎重连按照计划也会于近期通过渡口返回怀口镇,承担火器火药等重要物资的远距武装运送任务。

    ……

    崇祯十四年十二月初三日晚,蜀世子和四川巡抚廖大亨顺利到达嘉陵江右岸的顺庆府。

    这里已经是抗击土暴子的前线了。

    最明显的感受,就是顺庆府多了许多从渠县、岳池县、西充、蓬州等地逃来的难民。朱平槿一到顺庆府,再次将热切求见的杜知府扔给了廖大亨。从成都到怀口,又从怀口到南充,三日骑行超过六百里,他已经累得撑不住了。

    就在这一日,廖大亨、刘之勃、陈其赤苦心准备了一个多月的巴州攻势,终于以大明官军特有的节奏慢吞吞地发动了。

    川北道龙文光和老将总兵甘良臣坐镇广元、朝天关,守住川陕通道。

    北路副将刘镇藩一路,自率奇兵营数千人为中军,以游击杨展的千余精锐为前锋,参将王祥一千五百人为偏师,前四川总兵侯良柱之次子、游击侯天锡的家丁募勇七百为后援,从百丈关出发,直拊巴州侧背,截断南江、通江南下增援巴州的道路,并视战况转攻巴州。

    中路副将张奏凯被四川官府逼得无奈,只好拿出了全部家底正兵辅兵四千余人马,从渔溪场出发直攻巴州。

    从甘良臣手下调来的老将王朝阳部一千五百人,接防张奏凯的防区,戍卫保宁府阆中、南部两县。

    保宁守御千户所百户陶永祚所部守备阆中以北之苍溪县,保证保宁府与广元、剑州之间的联系。

    驻守新政坝的护商队第四团第三营已经紧急调往蓬州、营山,南路的进攻任务只好由战役的总预备队——楚军贾登联部六千人接替。楚军以王省吾占据的仪陇县为进攻出发基地,向巴州合击。

    新任署四川兵备副使马乾坐镇中路张奏凯营中,统一指挥三路大军;川北道龙文光坐镇广元,紧紧盯着北面从陕西入川的路;而老将川北总兵甘良臣坐镇百丈关,指挥北路进攻。其正兵营一部分兵力,由中营参将王祥率领,实际上在一开始便投入了进攻。

    达州莫崇文弃守达州,檄调荆楚。少了莫崇文在西面的配合,这次巴州攻势的目标保留了一个,减少了一个,又增加了一个。

    攻占巴州城这个战役总目标必须保留。因为巴州是皇帝在圣旨中点名要收复的目标。是否顺利收复巴州,对于廖大亨等人的仕途极为重要。

    在巴州城下合围并聚歼土暴子的打算被放弃了。因为莫崇文弃守达州,让土暴子在巴山东翼来去自如、畅通无阻。太平营守将谭弘那千余人马,据城自保且是一日三惊,哪里还敢出城迎敌?

    至于增加的目标,当然是希望土暴子能被官军的巴州攻势所吸引,将大队主力从蓬州、广安、合州三州北撤自巴州,减少护**收复这三州所遭遇的军事阻力。然而,土暴子是否会轻易放弃已经到手的肥肉,而北撤到巴州去与官军死磕,廖大亨和朱平槿两人都没有把握。

    官军的情报工作也十分差劲。他们只知道留在巴州对抗官军的土暴子有整齐王、顺虎混天星、杨三和一个不知真实姓名的闯食王,至于肆虐蓬州、广安、合州这三州的土暴子首领是谁,留在巴州的土暴子有多少,没人说得清。

    官军就像一群蒙住眼睛的蛮牛,向着黑暗中一头撞去。

    ……

    就在这一日,久出未归的罗雨虹终于淌着清鼻涕被马车拉回了成都,因为她感冒了。

    回到成都的当夜,疲病交加的罗雨虹突然情绪失控。先是在房间里扔了东西,砸坏了一件两尺高的红珊瑚,然后又钻进被子痛哭了一场。

    罗姑娘情绪突然失控,立即吓坏了许多人。留守王府的太监秦裔,连夜出府敲了右长史郑安民的家门。但当第二日罗姑娘宣郑安民觐见时,除了病容与倦容之外,郑安民没能在罗姑娘脸上看出任何反常的东西。相反,罗姑娘还信心满满地向他宣布:两年之内,四川盐税包揽,至少能为蜀王府增添岁入一百万两白银;而各县的税收包揽,也能为蜀王府增添岁入一百万石粮食!

    当郑安民小心提及世子命令将广赡仓长存米发了五万石到重庆府时,罗姑娘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立即下令郑安民,联系重庆府的邱家,如果还有仓容,可以再发五万石粮食过去。

    罗姑娘道,这场对土暴子的战争,不是世子一个人的战争。她作为全蜀皆知的未来世子妃,要与世子同生共死。世子一日征战未回,王府下属的所有人员,都要振奋精神,用战时的速度和效率来处理各种事情。

    最后,罗姑娘还明白提醒郑安民,既然世子出征前有旨意,他不在成都期间,王府内外之事悉听罗姑娘吩咐,而且尚未参战的商、庄两队,也由她全权指挥。那么战区以外的所有后方地区,凡应送给世子审阅的奏报,无论军政和民事,都应该同时报送她,这就是所谓的“双头报送”。

    世子与她之间的书信,要采取特别手段,建立一条安全快捷的线路。一封信从成都到达顺庆府,人马百里一换,路上的时间绝不能超过两天,这叫“八百里加急”。凡是轻慢于她的,政务司都要记录存档,报送世子并交警察部贾审理,以失君臣之礼罪之!

    ……

    就在这一日,一队百人左右的精悍队伍,背着沉重行囊,趁着夜色,从新津县南一个名叫邓双的王庄出发,沿着总岗山脉的东南山脚,悄悄地隐蔽前行。

    他们的目标,是邛州下属蒲江县北面的一座大山。或许因为山顶凉风袭人,这座大山被当地人称为凉风顶。凉风顶的半山腰,两侧突出的山崖半抱着一个世外桃源。这个世外桃源既不是什么王庄,也不是什么别业,而据称是嘉靖年一个姓孟的土匪老巢。孟家寨虽然破旧,好歹遮风避雨;寨中一口古井,人员无断水之虞。

    作为情通局行动队布局邛眉的一个重要措施,孟家寨被队长魏申选做了行动队的特别屯兵基地。他之所以看重这里,是其地形隐蔽、所处位置好。从凉风顶向北出去,三十里开外便是邛州到眉州的道路。年初世子率军从雅州到仁寿县,走的便是此道。

    占据了凉风顶,可以随时威胁邛、眉两州间最快捷的交通线。

    ……

    还是在这一日,来自湖广某个村庄的三个家族共两百余人卖掉了所有值钱的东西,换成了可以吃的粮食,然后从荆州踏上了到四川的漫漫旅程。这三族人姓王、姓文、姓蒲,原来同住于襄阳附近的一个村子里。献贼入了襄阳,三姓不愿从贼,便举族南逃,经过荆门到达了富庶的荆州。

    谁知经过了千辛万苦,荆州却并非安身立命之所。他们辗转飘零,四处流浪,靠打短工和乞讨为生。这时,有族人从一位仁义大方的蜀藩宗室口中亲耳听到,蜀地有个爱民如子的世子,他会让百姓有饭吃,有田耕,重享太平盛世。走投无路的三姓族长一合计,决定赌一把,继续西行,到四川去!

    仅从荆州到重庆,便有两千多里地,路上要走三个月。在这条路上,有长江三峡的千山万壑,有吃人不吐骨头的虎豹豺狼、有斩首冒级的官军、有残忍凶狠的土匪。

    这些他们都知道,但他们依然义无反顾。

    注一:条石接缝,接缝面不能太光滑,必须用细密整齐的錾纹对接,否则桥墩会在强大的水力冲击下滑开。

    注二:参见《清明上河图》那座拱桥的结构。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用火柴棍或筷子试试。

第三百二十三章 金角银边(一)

    顺庆府衙和其近旁临江依丘而起的都尉楼,分别被蜀世子廖大亨和朱平槿征用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朱平槿征用都尉楼这座高大的五层酒楼,而不是居住条件更舒适、保卫条件更优越的城隍庙等寺观,明里的理由是不愿惊扰神明,暗地的理由是他喜欢站在楼顶凭江远眺,这能勾起他对前世家的感觉,所以他毫不犹豫,独占了最高的一层楼。

    凭栏处,一支细长的黄铜壳单筒望远镜,被罗景云瞄在右眼上对着大江两岸来回晃悠。

    冬寒草黄,江岸一片萧索。大江水枯,寥寥几艘行船。

    “姐夫,这东西好用!只要视野开阔,多远都能看得清!只是久了头晕眼胀!”罗景云在他姐夫面前,又从坐镇一方的大员恢复成了童心未泯的少年。

    他揉揉眼睛,借着手掌的遮掩,先给笔直站在厅堂正中的陈有福使个眼色,然后向朱平槿露出了一张嬉皮笑脸:“姐夫,发给我们用吧!战场指挥用得上!”

    小舅子的鬼机灵瞒不过朱平槿。他笑道:“东西总是要用的,早晚都会配给你们!”

    但他的话头马上转折:“只是现在不行!以后要拆开测量,进行大规模仿制。你们看,商人的价值不仅是货物的互通有无,还有先进的技术和文化的互通有无!看看你们手上的东西,泰西那边已经做得很好了,泱泱中华反倒要仿制。这说明什么?说明大明已经在很多领域落后了。固步自封不行,妄自尊大更是要不得。落后便要挨打,这是千古不灭的真理!此次进剿土暴子,除了民心争夺、除了粮食补给,除了军队训练与士气,还有装备和技术的较量。我们要让土暴子明白,落后会带来什么!”

    从一具望远镜说到了商人的价值,又说到了泰西的好东西,最后回到了清剿土暴子。罗景云觉得自己平时很好用的脑袋总是跟不上姐夫思路的快速跳跃。他沉默片刻,决定先写封信回去请教他姐,哪家商人有那么大的价值,而泰西又是什么好地方。见到姐夫招手要谈正事,他依依不舍将望远镜放回锦盒,收回了脸上的笑容。

    ……

    朱平槿伏在案几上,眼睛看着案上平铺的一幅线描新地图。他招招手,将两人招到近前,又把一旁做记录的程翔凤叫过来。现在郑安民坐镇蜀王府,洪其惠在富荣,贺有义在泸州,宋振宗领兵往合州,宋振嗣留守成都。散成一团的各县护庄队向金堂县集结,舒国平和孙洪正在收拢编组,要晚两天到顺庆。于是朱平槿身边的谋士大将,就仅剩了随同的大秘程翔凤了。

    朱平槿问陈有福和罗景云:“你们之意,是率先收复渠县?贺仇寇也是此意?”

    “是!我们三人所想一致!”陈有福的回答干脆利落。

    他伏下身子,在地图上找到代表渠县的那个圆圈,在这个圆圈上点了点,告诉朱平槿,他们总的想法,是恢复这条从蓬州经营山到渠县的防线。

    这样一来,既能挡住巴山里的土暴子继续出来害人,也能防止在蓬州、广安、合州的土暴子逃回巴山。等到增援的部队上来,先以一、四两团之兵合力收复渠县及以北的三汇镇,截断土暴子沿渠江两岸和华蓥山脉进出巴山的主要通道,然后再与南面的第三团宋振宗部和西面的第十营尹家麟部协同,对处于渠江、华蓥山和嘉陵江三角区域的土暴子构成三面合围。此后,一、四两团并肩向南清剿,宋振宗和尹家麟从南、从西策应,最后把土暴子赶到合州附近狭窄地区予以全歼。

    这个战略,仿佛是彭山江口之战的翻版,是个打大歼灭战的思路。

    按照刘名升最新的情报,进出到蓬州、广安和合州的土暴子有五大股,分别是:争天王袁韬、逼反王刘维明、黑虎混天星王高、王光兴,或许还有陈琳及姚玉川和杨秉胤两匪残部。如果能够形成合围,那在这个包围圈里,至少会有五万以上的人马。消灭了这股土暴子,肆虐四川多年的土暴子就消灭了一半。不能不说,这个设想对急于消灭土暴子,然后集中全力应付张献忠的朱平槿很有吸引力。

    “你们这个设想很有气魄!”朱平槿的巴掌在地图上狠狠一拍,赞扬了他的小舅子和陈有福,“这样一来,至少有几万人要下河喂王八!”

    “姐夫你准了?”罗景云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

    “莫要高兴太早!”朱平槿向罗景云摇摇头,“大规模的战役决策,岂能如此草率?参、监、后三部主官都没到,贺曾柄、宋振宗和尹家麟等各部队主官的想法也不知道,此时如何能够定策?廖抚和马兵备正指挥三路官军向巴州进攻,进展如何?东调的莫崇文部是否同意回防,重庆的赵 荣贵部和丁显爵部的位置和下一步动向,万县、涪州和忠州的三潭和曾英是否有行动,这些至关重要的情况皆一无所知。这就是不知己!知己还要知彼。敌方情形,如……还有天气、水文情况,后勤供应情况……”

    罗景云愁眉苦脸地被他姐夫一阵好训。按照他逆反期的性格,若是他姐,他早就不客气地顶回去了。可他姐夫训他,他没法反驳,因为他姐夫所说的都是正确的。

    这场战役,涉及保宁、顺庆、重庆、夔州四府,兵力数万,组成兵力有官军、有商庄两队、有土司兵,还有百姓自发组织的乡勇。一旦决策失误,轻则丧师失地,重则祸国殃民,后果不堪设想。

    陈有福勇敢地站出来为搭档挡子弹:“报告世子,这是末将急于求战、思虑不周之过!”

    “本世子并不责怪你们!”朱平槿非常满意陈有福的表现,“以前川北王府兵,只有你们一个营。站在一城一地,视野难免狭窄。可如今战场广大,军事斗争还必须与政治 斗争和经济斗争相结合,你们知识面不足的缺点就显示出来了。以后空闲了,本世子专门给你们开课讲授决策学!”

    “是!”两人立正,异口同声。

    决策学,难道又是蜀王府的密学?

    陈有福要连夜赶回营山县,指挥林言的第三营向东、向南进行试探性进攻,以便配合刘名升的情报局更多掌握土暴子的战斗力、人数、装备、战法、分属等有价值的情报。

    罗景云下楼休息去了。他明日将随朱平槿和廖大亨顺江南行,视察占据定远县的第十营尹家麟、朱平杸部。那里除了第十营建制内的八百人,还有高知聪的骑兵第一营第一连约百人、高荣宣的天全土司骑兵第二营两个连约两百人,何承峻的炮兵小营两百五十人以及独立辎重营两个连约三百人,总兵力共计一千六百多。如果再加上朱平槿、廖大亨率领的两百警卫骑兵和三百多董卜骑兵,发动一次小规模的进攻足够了。

    程翔凤瞅见罗景云等已经下楼,见缝插针问道。

    “世子,可会烂柯?”

    烂柯,是围棋的别称。典故出自一个神话故事,是说樵夫上山砍柴,见童子数人棋而歌,不由忘返。等童子提醒他回家,斧头和木柄(柯)已经锈了、烂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典故便出自这里。

    难道程翔凤闲来无事,要与朱平槿对弈消遣一番?朱平槿是个正宗的臭棋篓子,s委专车班的师傅们可以让他三子,大门口的保安大爷可以让他两匹马加一门炮,所以他摇摇头,不想自取其辱。

    “如果世子精通烂柯,便知围弈之中,最讲究的是‘金角银边草肚皮’!”

    程翔凤是雅州举人,与刘道贞一样当过州学的教谕,洪其惠等人执之以师生之礼。朱平槿按照中国传统,给了程翔凤很高的待遇。这样,程翔凤便成了标杆,雅州出来的生员干部满意,暂时没有提拔的举人刘道贞也安心。

    在朱平槿的治理体系中,程翔凤领导的世子办公厅简称“世子办”,不属于军政任何系统,而是与政务司和三总部平行,直接服务于朱平槿和罗雨虹两口子。朱平槿的一坨叫“朱办”;老婆的一坨叫“罗办”。所以“世子办”,又被别称为“朱罗”。

    这里面既有文人,比如谭芳;也有承奉司中选出来的兼职太监:曹三保、李四贤、秦裔,以及朱平槿新近挑选的随侍小太监张维。他们作为朱平槿和他老婆的秘书班子,首先是承担文秘和机要工作,其次监军警卫部队,再次就是承担其他临时交办的事情。舒国明的政研室已经从世子办独立出来,但是仍然划归于程翔凤领导。

    因为最近机构调整,干部扩容,朱平槿把军政两块的营级铨选之权放给了总监军部和政务司,但是团级干部任免仍由自己掌握。具体的干部考察工作,朱平槿就暂时交给了程翔凤。另外,朱平槿与四川巡抚廖大亨之间的勾勾搭搭,也是世子办的职责。程翔凤的担子重了,对军政的事情就较少建言。今天或许是见着其他谋士不在,朱平槿又点名相招,他有心客串一番谋臣的角色。

    “金角银边草肚皮’,本世子倒是听说过。”朱平槿试探道,“先生似有所指。难道这金角,便指合州;这银边,便是嘉陵、渠江两条大江不成?”

    “世子果真聪颖无双!臣祖上修德,得遇明主矣!”程翔凤及时给朱平槿上了一碗鸡汤,顺手还撒了些葱花,“只是臣以为,这银边,还要加上蓬、营、渠一线与那条华蓥山脉!”

    “先生不妨为本世子细说一番!”

    朱平槿来了兴趣。

第三百二十四章 金角银边(二)

    第二日清晨,朱平槿和廖大亨在顺庆府南门码头坐上一条大官船,沿着嘉陵江水顺流而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如果走陆路,南充县到定远县的距离不到一百四十里。但是弯弯曲曲的嘉陵河道,至少将水路行程延长了一倍。朱平槿前世的数学家曾经论证,自然界的水道长度会比直线距离延长π倍。为了确保自己的路途安全,董卜骑兵在危险的左岸警戒,而警卫骑兵则在相对安全的右岸紧随。船上空间有限,只留了一班随身侍卫。另有一艘小船,载着一班警卫在大船前面开路。

    冬季水枯,为免搁浅,大船只能沿着主航道曲折前行。离城不久,便到了青居古渡。

    朱平槿吩咐停船靠岸,爬上高高的河岸码头,检阅了南充县护庄大队的近两百余名士卒,然后向围观的百姓挥手致意。他更以藩王世子之尊,走进普通庄户的宅院中与王庄的管事、庄户中的长者说话,询问他们的生计,讲解缴纳投献费的必要性,向他们指出川北目前的困难局势只是暂时的,蜀王府有能力、有信心率领百姓打跑土暴子,让他们重新过上太平日子。

    在谈到征兵组建护庄队的重要性时,朱平槿还挽起袖子举起手,让大家都看清楚他也只有一双手。要打跑土暴子,需要庄户们都伸出双手来,拿起大刀长矛。

    ……

    顺庆一府的王庄,就从青居城下开始。而且王庄的建立模式,具有明显的川北特色,即先有护庄队,后有王庄。王庄依托护庄队发展,再促进护庄队规模的扩大。

    陈有福第三营初入川北,经过青居时留下了一个班戍守险要的青居城,贺永年也留下了贺家庄丁五十名协助,这几十人便成了组建南充护庄大队的种子。随着王府兵进驻,贺永年擅长的投献收受也拉开了帷幕。宣传的深入和事实的教育,使得青居城下的绝大部分百姓都加入了王庄。

    此后,顺庆一府的王庄便像落在宣纸上的一滴墨汁,以青居为中心逐渐扩散开来,所以说青居城就是蜀王府在顺庆府最核心的战略支撑点。

    青居城的老百姓虽然没啥文化,但与中国其他地方的百姓一样,利弊好坏都能分清。在这些百姓心中,王府的投献多一点少一点其实不重要,只要有定数就行。因为王府的投献相比官府和官军的索取,那是少太多了。官府征税,那是有多少征多少,连个商量都没有;官军更可恶,不管白天黑夜,见到村子就开抢,连地主大户也不放过。除了粮食和银钱,他们还要糟蹋女人。

    如今王庄的旗帜一竖,护庄队在码头上一亮相,官府不来收税了,官军更是避之不及。如今青居码头上的人家,家家户户都在屋脊上插着“蜀”字护庄队旗,把朱平槿的冠冕画像贡在神龛(kan)上。朱平槿一下码头,便亲身感受了百姓的热情。在黑压压的迎接人群中,有许多百姓摸黑走了五十里山道,就是为了亲眼一睹世子的尊荣。当然,他们除了如愿以偿见到了世子爷之外,还顺带领略了四川巡抚廖大人的亲民与和善。

    除军官和部分士官,目前南充县护庄大队的大部分士卒都是青居当地百姓。

    长平山大战后不久,贺永年到这里来过一次。因为投献的田地大为增多,所以他把青居城以南十余里两岸河坝人口密集的农耕区,都划归了青居王庄。他还将贺家庄“五丁抽一”的办法用在了青居王庄,一次征集庄丁约五百人。其中一百多多人被他带走,补充到扩编的护商队第三营和新政坝的南部县护庄大队。

    李四贤接手顺保护庄总队的副总监军之后,对这里更为重视。他除了亲自兼任南充县王庄的大管事和南充县护庄大队的大队长和监军之外,还带来了在朱平槿身边学到的经验:即在王庄建设上,强化各级基层组织,使之成为生产的组织者,百姓的管理者;在军队建设上,注重以拥有实战经验的士兵充作军队的骨干。

    经他协调,陈有福和罗景云同意将南充县护庄大队原来的军官和士官调回了第三营和新政坝的南部县护庄大队,而长平山参战部队中的军官和士兵,一下调了几十名过来充当中队长、小队长、班长和组长。

    地方军与野战军的骨干对调,使南充县护庄大队的战斗力迅速得以提升。如今该大队已经拥有三个基干中队,三个架子中队,第四个基干中队正在组建。其中三中队在顺庆府城,二中队在青居城,而一中队在青居以南约二十里的一个山寨防守,掩护顺庆府到定远县的陆路交通和西侧的嘉陵江防线。

    朱平槿对青居城的顺路视察极为满意。他感受了百姓的热情,更在百姓身上看到了清剿土暴子的希望。如何利用好百姓的力量,这是当前剿匪斗争中他思考的一个重点。当然,还有他身旁廖大亨的力量,更要利用好。

    ……

    离开青居城,官船继续顺水南行。

    江水舒缓,艄公以漂木估算流速,得出了天黑后才能到达定远县的结论。朱平槿看厌了一成不变的乡村景色,钻回了船舱。廖大亨正在那里悠然用茶,好不惬意。

    “老夫这次跟着世子出来,算是开了眼界。”廖大亨放下茶盏,一副高深莫测的神色,“老夫是滇人。沐王府也收投献,也搞王庄,一样的富甲天下,只是一省风评差蜀王府远矣!”

    “那是本世子祖宗积德。”朱平槿漫不经心回应。

    船舱里只剩了六人,除朱平槿和廖大亨,只有钱师爷、罗景云、程翔凤和朱平槿的随侍太监张维。这张维便是在河道中为朱平槿当板凳的那位,为人最是机灵。

    周围全是两人心腹,难道廖大亨想说点大逆不道的语言?

    廖大亨长叹道:“老夫自去年十月上任,这转眼便过去一年又一月。按朝廷规矩,抚按地方,一年一朝觐,三年换地方。不瞒世子,老夫这一年里,就没睡过几个囫囵觉。去年底献贼惊扰省城,开春又是乱民,然后是富顺谋逆,陈傅二贼事发,再后就是这土暴子。唉,想起皇上苛责,老夫便是夜不能寐呀!”

    “如今省内多事,廖公身处前线,统领大军,这是否入京朝觐也就是一封奏疏之事。廖公因国事而失朝,皇上必不会怪罪。”

    “老夫不忧回朝,却是担心两年之后。”廖大亨见朱平槿理解偏差,连忙强调,“两年之后,下官调离四川,却不知身葬何处也!”

    廖大亨这前程也问得太凄凉了!朱平槿忧心前线军事,才没心情与廖大亨打哑谜呢。

    “丁启睿,庸才也,蠢材也!廖公通晓军务,国之干城,正可取而代之。”

    哦?廖大亨用不相信的眼神看着这个十五岁的少年。

    “或许等不了后年了!”朱平槿摇摇头,有些不太自信,“就看开封重镇何时陷落了。唉,周王一藩,虽与燕藩更近,也算与我蜀王府同根同脉……”

    “下官明白了。”廖大亨沉默半响、若有所思,“可是土暴子终究是个麻烦!”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本源还是政策之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若是贫富过于悬殊,百姓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家无隔夜之粮,贼寇剿之复生,且为之奈何?”

    “难怪世子以王庄之策治之!”廖大亨边说边摇头,神色带着不甘,“可惜世子一番苦心,蜀中却多有赘言!”

    “无妨!”朱平槿微笑起来,“事实胜于雄辩!其以土暴子为镜,可知世间善恶也!”

    朱平槿并不好笑的一句话,让船舱里大笑起来。是啊,土暴子这等极品一来,什么善恶美丑都清清楚楚!

    廖大亨又喝了盏茶,终于向朱平槿问到了当前的军事策略。

    “廖公本为大军主帅,知兵之名闻于朝堂,岂能相问小子?”朱平槿话说得戏虐,脸色却极为认真,“正要问廖公平贼方略!”

    “世子当真?”

    “当真!”

    廖大亨得了朱平槿的明示,于是捋捋胡须,笑了一笑。

    “以老夫之意,剿之不如驱之,剿杀不如饿毙!”

    廖大亨不愧为政坛和沙场的老手,一句话就把所有的话点透了。

    所谓“驱”,是指大军以压境之势,把土暴子赶到巴山深处,甚至赶到陕西汉中、兴安两府;所谓“饿毙”,就是通过封锁要隘,使土暴子无粮可吃、无衣可穿、无盐可尝,让他们走投无路,自己走出深山求抚。通过一种消耗战而不是速决战的方式,慢慢困死和饿死土暴子。

    这种方式,与朱平槿的想法很接近。朱平槿在最近的承运朝会上,便定下了三月春耕时进兵巴山的决策。通过破坏春耕,让土暴子的粮食减产。只要土暴子抢不到粮,早晚饿死大半。

    这种方式,在具体实施的层面,也与程翔凤昨日的建议很相似。程翔凤的建议是守角守边。守住了角边,再以角边为限平推式似的挤压,将土暴子赶回巴山。巴山虽大,也难以承接十数万土暴子,总要饿死不少。

    陈有福和罗景云要剿,廖大亨和程翔凤要驱,如何决策,让朱平槿犹豫起来。朱平槿本来有个完整的战略构想,可土暴子在冬季的突然进攻,打乱了这个构想。他必须重新制定新的计划。

第三百二十五章 金角银边(三)

    顺庆府为朱平槿和廖大亨准备的大船,乃是一艘两层大官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十余丈长,两丈多宽。甲板上有两层亭阁式的船舱。下层房间分里外,外间见客,如官厅;里间有两卧榻。上层房间是两间卧室。船舱两侧,全是窗纸裱糊的镂空花窗。这艘官船,如果摘掉旗帜,换上红灯笼,倒与锦江里的花船几分神似。

    朱平槿轻轻站了起来,踱到了船舱门口。清冷的空气撩动着布帘,让他短暂摆脱了船舱中的浑浊和沉闷。这时朱平槿已经清醒意识到,这次战略上的被动,根源就在于过于轻敌!

    土暴子不是傻瓜。他们的战略嗅觉极为机敏,他们的直觉和情报帮助他们选择了一个最好的出击时机:朱平槿欲发动而未发动,正是猝不及防之时。进攻没有完全准备好,防御更没有准备,一个反突击,进攻计划全部泡汤。用朱平槿前世的军语描述,这叫做“进攻反准备”。

    土暴子绝不会按照朱平槿的思路出牌,他们总是要反其道而行之。你要挤压,他就要反挤压;你要让他滚回巴山,他就要想方设法赖着不走,继续祸乱地方。

    朱平槿看了一眼右首的程翔凤、罗景云,又瞟了眼左首的廖大亨和钱师爷。任何单纯防御的消极作法都被他本能地否决了。

    土暴子掳掠的粮食、财物和百姓,不能让他们大摇大摆地带回老巢。土暴子毫无损伤地回到巴山,将被视为土暴子的一次大胜利。一旦他们粮食吃尽,定然还会寻机南下。几千里巴山,如何可能防住所有缺口?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军队需要朱平槿进攻,百姓也需要朱平槿进攻,全国日益恶化的形势更需要朱平槿进攻。他必须依靠进攻来扭转军心民心,依靠进攻来奠定自己的政治声望。

    ……

    朱平槿重回座位,露出了可掬的笑容。

    “廖公真能臣也!军队急于合围土暴子,可是程先生力劝本世子,“金角银边草肚皮”,先守住嘉陵江、渠江和华蓥山脉才是正经。十日之后,泸州援军即将到达合州。那时,吾等就可以放手由南向北攻打了。只是合州这金角乃重庆府所辖,马大人坐镇保宁府之后,这重庆一府之兵均归了知府王行俭,而这王知府……”

    王行俭与廖大亨的政敌当朝首辅周延儒乃是宜兴同乡,政治圈子不言而喻。世子话中所指,廖大亨清清楚楚。参将赵 荣贵出身陕西边军,与贺珍都出生于樊一衡手下(注一)。他与王行俭走得很近,他的粮饷,全是重庆府在支撑。王行俭又与张继孟不同,能力较强,后台也硬,声名不是张继孟所能比较的,不能用收拾张继孟的办法对付王行俭。世子刚才已经承诺了他一个五省督师的位置,那么他必须对世子的要求做出正面回应,这就是政治交易。

    “世子,东翁!学生倒有一计,不知可行否?”久未说话的钱师爷突然开口。

    钱师爷积极献策,看来是在追求进步嘛!

    朱平槿微微一笑,颔首请道。

    得了世子首肯,钱维瀚下巴一顿,贼亮的眼睛射出鬼魅的精光:“学生此计,乃是釜底抽薪!”

    ……

    定远县在嘉陵江右岸的庙儿坝(注二)。发源于金城山的岳池水(今长滩寺河),在定远县城的对岸注入嘉陵江。定远水运非常发达。从定远县出发,既可以沿着嘉陵江下溯至合州、重庆,也可以沿着岳池水上溯至岳池县。早在土暴子南下之时,料定守不住的定远知县便带着县衙的官吏和满城士绅百姓跑了个精光,先到达的护商队第十营进城之时,城门大开,街上人影全无。还好第十营监军朱平杸及时进城,以他的身份和护商队的军纪镇住了这帮左护卫和官军出身的士兵,这才没有酿成恶性抢劫事件。

    第十营接到的命令,就是占据定远,防止土暴子过江,糜烂川中。因此第十营的部署,重点在防。

    除占据定员县城外,第十营还在大江对岸的岳池水两岸,分别构筑了坚固的连级防御阵地。何承峻的七斤大炮,各有六门部署在这两个阵地之中。按照尹家麟的话说,这两个阵地“固若金汤”。

    朱平槿连夜现地查看,尹家麟所言不虚。阵地有一丈五尺宽的深壕,有高大坚固的木栅栏和土垒,有三丈高的望楼,还有可以连同岳池水两岸阵地的浮桥,可以说,尹家麟把他在松林山学到的土木构工本事发挥到了九成,十营和辎重营的士兵更是废了十成的功夫。

    到了第一线部队,朱平槿总算对当面的敌情有了些了解。

    到达定远县后,高荣宣的天全土司骑兵闲不住。他们在岳池水两岸展开了轻骑兵惯常的快速袭击,出击的最远距离有五十里,小规模的战斗进行了十几场,俘虏抓了不少。这些俘虏交待,这次南下蓬州、广安和合州,巴州以南的几乎所有土暴子都参加了,姚玉川和杨秉胤两股的残部自然也不例外。

    南下的土暴子主要有五大股:

    争天王袁韬和陈琳联手攻下了渠县,然后停留在广安与达州之间,与占据达州的黄鹞子景可勤保持联系。

    逼反王刘维明在广安渠江东岸与华蓥山之间。

    造反的弥勒教主何加起在广安城附近及以南地区。

    黑虎混天星王高、王光兴打下了岳池县,还散在周边抢劫。抢得最远的,已经到了合州北边。天全土司骑兵抓获的俘虏,大部分都是黑虎混天星的人马。

    关于兵力众寡,各家土暴子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这也难怪。各家土暴子都在分头抢掠,今天有裹挟,明日便有逃散。但几支大股土暴子都有中军或是老营作为骨干,这些骨干或多或少,多则三千,少则五百。

    至于从西面袭扰合州的兵马,土暴子说是官军,而占据合州的赵 荣贵部却说是土暴子。最近尹家麟和高荣宣才弄明白,这支兵马就从安岳逃走的潘一鸿部叛军,领头的便是那名叫陈启胜的楚军千总。

    陈启胜听说潘一鸿身死之后,仓惶逃离了安岳县。但他并没有如最初判断的那样逃回楚地,反而就在琼江以南、涪江以西的安居县(今铜梁县安居镇)、铜梁县、合州和大足县一带扎下根来。据说抢劫裹挟了几个月,陈启胜叛军的人马已经从最初的五百,发展到了现在的三千。

    ……

    定远县黑沉沉的县衙大堂上,只点了两根蜡烛。悠悠摇曳的烛光,像是在开一场十七世纪的烛光派对。城里香烛店的老板伙计都跑了,士兵们没能找到货,好在县里庙观多,借了些来省着用。衙门之外的县城大街也是这样一片黑暗,只有城墙上点着松明火把。朱平杸细心,当发现士兵们在城里密集狭窄的街道上打火把时,他立即予以了制止,免得一不小心,就酿出火烧定远的惨剧。

    “看来,清剿三州之土暴子,文章要从合州做起!”朱平槿笑眯眯地对廖大亨道。

    “合州的文章,则要在华蓥山那边做起!”廖大亨立即接口。

    “所有的文章,都要从王大人身上做起!”朱平槿总结道。

    “世子和廖大人语义高深,末将听不懂。”尹家麟这位左护卫的千户无奈地摇摇头,“要末将打向何处,还请世子明示!”

    朱平槿答非所问:“你们扣了不少船只?”

    “有些是南充征用的,沿路也扣了船。末将怕土暴子用船过江,把遂宁和安居两县糟蹋了,船都开到了西岸停泊。”

    “尹将军做得好。”朱平槿道,“你十营抽出一个连,明日护送廖公去合州,一定要万无一失!”

    “末将遵旨!”尹家麟站了起来,“让一连去。绝对保证廖大人安全!”

    “护送任务完成后,一连经重庆转到大竹、邻水,听从冯如虎节制。冯如虎在那里发了大财,现在肥得很。本世子已经让他官复原职。你去帮他减减包袱,免得他赘肉多了跑不动。把你的军需分一些给他,但矛头至少要两千,火药至少五百斤。他那里最缺的不是人,而是兵器和火药!”

    冯如虎在大竹县大胜土暴子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十营各部队。作为大哥的尹家麟当然也知道。

    “末将遵旨!”尹家麟爽快答应了,但立即给朱平槿讲理由,“一连还在对岸阵地,不如末将改派城里待命的二连如何?”

    十营一连是由原一营二连改的番号,其前身是碧峰峡组建的老二连。尹家麟找理由把一连换成二连,当然是不想在大战前失去这个主力连。

    把一营二连夹进十营这个以左护卫军士、逃籍官军、庄户和流民为底子组建的部队,是朱平槿亲自做出的安排。尹家麟心里的小九九,朱平槿转眼就明白。他立即否定了尹家麟的提议,明确告诉他:一连到大竹、邻水,是要扩编为护**第十一营。在第十营的所有部队中,只有这个立下战功的连才有扩编资格。

    第十一营组建完成后,将成为冯如虎的机动部队。不久后,内江王朱至沂将奉旨到重庆府垦荒屯田,第十一营之一部将改建为内江王的护卫,驻扎重庆府。

    “末将遵旨!”尹家麟的情绪没有反映在他的语气中。

    朱平槿注意着尹家麟的表现。有情绪是正常的,但不能影响工作,这就是朱平槿的底线。朱平槿对尹家麟的沉稳很满意,于是笑笑道:“本世子不会让尹将军吃亏的!本世子和廖公这次出来,带来两个齐装满员的火铳连,都要开到合州来。等他们到了,你一个,宋振宗一个。”

    “末将谢世子和廖抚!”这次尹家麟的声音大了很多。

    “好了,趁着诸位将军都在,我们来想想如何打好这第一仗!”

    朱平槿说着,挥挥手下令:“再搞几根蜡烛进来!正大光明懂不懂?黑黢黢地搞什么名堂?难道本世子要开黑会不成!”

    注一:费密《荒书》对此有记载。

    樊一蘅,其故乡在叙州府货市场,今宜宾合拾场。其迁陕西右参政。十二年,擢右佥都御史,代郑崇俭巡抚宁夏,被劾罢归。

    注二:明代定远县治位于今武胜县中心镇。

第三百二十六章 纵横决荡(一)

    崇祯十四年腊月六日清晨,天蒙蒙亮,定远北门大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护**董卜第三骑兵营三百多董卜骑兵在骑兵一营一连一个排的引导下,隆隆奔出城门,沿着南充县到定远县的官道向北而去。定远县北门外的码头也忙碌起来。一艘大船解开缆绳,向对岸渡口划去。

    与此同时,岳池水右岸的营垒中则涌出了大队人马。天全土司第二骑兵营两个连、蜀王府警卫营两个连的骑兵、护商队第十营二、三两连的步兵,在炮兵第一连的六门大炮和辎重一营一连的支援下出动,开始了对岳池水右岸到嘉陵江左岸之间狭长地带的清剿。

    这次作战,是朱平槿到达川北之后的首战。

    清剿区域选择了从定远老县城(今武胜县城)到岳池水右岸到嘉陵江左岸之间的袋形区域。这一区域,纵深约三十里,底部宽约二十里,口部宽不足七八里。根据战前的骑兵侦查,这一带没有大规模的土暴子,只有到处流窜抢掠的零星土暴子。

    本着首战必胜的原则,朱平槿和他的将领们做了最慎重的部署,出动了几乎全部的骑兵,还带上了一半的炮兵。按照江口和长平山两战的经验,他们认为应付五千人左右的土暴子是绰绰有余。定远县留了步、炮兵各一连,辎重三个排和骑兵第一营第一连两个排,由何承峻和魏干指挥。在坚固工事和城墙的掩护下,后路同样无忧。

    这次作战,除清剿土暴子,为封锁嘉陵江提供预警和防御的纵深这个基本目的外,还有两个目的:

    一是占领定远县的老县城。那里在嘉靖三十年前都是定远县治,因此有道破烂的城墙。尹家麟在顺江而下定远时,曾经用一个排搜索过这个废弃的城镇;朱平槿也曾在暮色中用他的望远镜观察过这座古城,却未能发现任何生命的迹象。占据了定远老县城,可以更好控制嘉陵江和占据岳池水的下游,为下一步收复岳池县提供前进基地。

    二是练兵,让第十营的新兵们感受大战的气氛。此一点,才是朱平槿真正的目的。

    他知道,在第十营的三个连中,有许多左护卫和成都五卫逃籍出身的士兵,在成都这个花花世界里沾染上了浓厚的市井之气。有些人是农民、有些人是商贩、有些人当过士绅商人的保镖护院,有些人还当过妓院龟公。这一帮乌合之众,绝不可能因为朱平槿在左护卫的一番改革举措,就能在一夜之间洗心革面,变成朱平槿心目中标准的革命军人。

    只有通过战场见血,才能让他们在心灵上受一次震撼,在精神上受一次洗礼,让他们中间的多数人发生良性转变,同时让一小部分人在考验中被组织淘汰下来。朱平槿敢于在战前遣走主力第一连,正是要亲眼观察他们最真实的表现。他相信,在他的眼皮底下,这帮兵油子绝不敢弃主而逃。否则,朱平槿对自己的世袭亲兵,有的是收拾法子,而且可以收拾祖宗十八代!

    ……

    冬季的清晨,薄雾渐渐散去,留下灰扑扑的淡霾。

    蜀地的冬日总是这样,难得见着一回太阳。

    脚下是荒芜的田地,远处是绵延的浅丘。劫后的川北大地,黄草遍地,荆棘丛生,一幅蛮荒之地的凄凉景象。村子都被废弃,人烟了无踪迹,只有兔子和野猪在荒丘间四处乱窜。凶狠的狼群不愿放弃自己好容易占领的地盘,占据了丘顶高处远远监视着突然出现的军队。

    定远县与其东北方的岳池县,东南方的安居县和铜梁县一样,都是川中盆地中的农业大县。因为地处几条大江的交汇处,水源非常丰富,这四个县的农业生产条件非常好。尤其是岳池县,县境位于金城山南麓一小块洼地中。四周有丘陵,中间则是平缓的浅丘和平坝。几条河蜿蜒流经县境,水稻种植条件优越,因此被时人称为“银岳池”。

    定远的农业条件虽不如岳池,但也不错。在洪武初年,因为战乱过后人口凋零,定远一度撤县并入合州。但到万历年时,定远官方登记的耕地面积已经发展到近九万亩,夏秋两季粮额正税上升到八千石。可如今,定远县又经历了一个完整的三百年兴衰周期,从发展的高峰期跌回了原点(注一)。

    第十营的步兵采用了江口之战前贺有义和刘红婷制定的清剿队形,两连并列,呈前后两排疏散横队,如同散兵线一般。士兵间距约十余步,一排人展开约一里宽。每连留一个排做预备队,呈行军纵队跟在本连搜索队形后的中央,准备随时前出支援前方。警卫一连的骑兵稀疏展开,在步兵队形前一里警戒;警卫二连在后,跟在朱平槿身边;再之后就是炮兵和辎重。

    天全土司骑兵分作左右两翼。速度是轻骑兵的优势,所以他们无需按部就班地与步兵保持队形,而是在左右两翼快速前后左右运动,争取提前发现大股敌人,并对山坳、河岸等较易藏人的地方进行搜索和惊扰。如果战术上有可能,则将发现的敌人赶到步兵阵线前加以歼灭。

    董卜骑兵是南北围剿中的北线。辎重营一个排驾驶渡船已经提前一天出发,董卜骑兵将在定远县上游约四十里的地方渡过嘉陵江,然后在岳池水右岸到嘉陵江左岸之间最狭窄的袋口形成北部封锁线,防止包围圈里的土暴子突围逃脱。董卜骑兵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搜索并占领定远县的老县城。

    一个时辰过去了,军队已经走出去二十里,前方依然是毫无动静。一座山丘顶上,朱平槿和他的族弟朱平杸端坐于马背,看着远处的警卫骑兵搜索线正在往前缓慢推进。罗景云找了个更高的地方,用望远镜反复搜索。

    “世子哥,你说今天会不会一无所获?”皮甲外罩着红漆铁片胸甲的朱平杸,向朱平槿投来疑问的目光。

    “不会!这么大一张网,大鱼捞不着,虾米螃蟹总是有几个的!”朱平槿自信满满地回答。为了自己的安全,他今日穿了三层甲。最里面一件钢丝锁子甲,外面与他族弟一样,也是一件皮甲一件铁片胸甲。铁片甲的防御效果,比他精美绝伦的阅兵专用礼服好得多。只是为了显示他大驾亲征,头上招摇的凤翅金盔依然带着。沉重的甲胄把他牢牢压在马上,连在马上立起身来都很困难。

    朱平槿的自信给了朱平杸希望。他突然看见族兄嘴上红的白的痘子,连忙凑过头来小声道:“世子哥,你想女人了。”

    朱平槿轻轻点头,希望蒙混过关:“嗯,想你嫂子了。”

    “好像不像!”朱平杸却轻轻摇头:“爸说过,心火重了就要赶快泻火。要不然心火淤积腹中,久了便要结石生疾!”

    “你泻过火了?”朱平槿带着恶意反问。

    “那当然!”朱平杸露出一点小小的得意,“从军前几天,爸赏了我个府里的女子,说是教我人事!”

    “切!”朱平槿轻蔑地撇撇嘴,“府里宫女当不了正室的,明媒正娶的才有名分!朝廷规矩,嫡子才能保住爵位!”

    没有明媒正娶,就没有朝廷承认的嫡子。这是一个简单的逻辑。

    朱平杸失望地撇撇嘴:“我爹哪里顾得了我?前面还有八个没娶妻的兄长!他们报上去了好久,礼部也没动静!”

    朱平槿一边听他族弟唠叨埋怨,一边看着周围动静。突然他看到了小舅子,又想到了那个衣袍遮不住身材、眼睛还能传情的献酒美女,心里不禁一阵懊恼。他犹豫着使劲咬咬嘴唇,然后痛下决心:“小二十一,世子哥赏你一个老婆如何?家世姿色,绝对巴适!”

    “真的?我爹说世子哥的眼光就是高,比如嫂子,那挣钱的本事是……!”朱平杸顿时喜笑颜开。

    “前提是仗要打好!”朱平槿突然对他族弟严肃起来,“挣钱是为了打仗,如今能打仗才是第一本事!不把土暴子打回巴山,你想都别想!”

    “那是自然!”朱平杸毫不犹豫,拍胸口表态:“第十营虽然没打过仗,但也是苦练过的。”

    “那要打一仗才知道好坏。你是营监军,要把军队盯紧!临阵退缩者斩,绝不能心慈手软!记牢了,军队就是我朱家的命 根子!”

    “记着了,世子哥!”

    “还要牢记,军队是我们的命,铁的军纪就是军队的命!走,跟着你哥到前面看看!”

    说着朱平槿一夹马腹,黄骠马箭一般射了出去。

    朱平槿的自信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前面接连传来消息:警卫骑兵在前面废弃的庄子里抓住六名流窜的土暴子。土暴子挖出了一个藏粮的土窖,正在兴奋地挖第二个、第三个……不想被突然出现的骑兵捉了现反。

    土司兵的收获更大。他们在岳池水右岸放火烧芦苇,一下烧出了两百多名逃难的百姓。

    朱平槿叫来辎重营监军李用敬吩咐道:“李先生,请你带上一个警卫班,前去收容这些难民!百姓可能饿坏了,骑兵都带上些吃的。记着,百姓惊恐,对他们要温言软语!”

    “学生遵旨!”李用敬在马上一拱手,“学生将他们带往何处?”

    前面可能还会发现更多的难民或者土暴子,既不能让这些难民留在当地,也不能留在军中看管因而消弱兵力。

    “此处不可久留,要让百姓尽快顺岳池水走到定远,河上有哨船可以接应。到了之后……”

    “先行隔离甄别!”李用敬硬邦邦地回答朱平槿,“防止土暴子混于其间!学生准备将他们船运嘉陵江西,等甄别完了再行处置!”

    “好!有劳先生了!”朱平槿笑容满面,丝毫没有以君临臣的架子。

    这个李用敬是田骞好友,两人性格作风却是大不相同。李用敬与他被罢官的父亲一样,是个很正直的人。他的性格如同人品,一样的刚直,说话容易得罪人,在官场上不会有什么前途。不过他与魏干相处倒还和睦,这让朱平槿少了些担心。朱平槿打算等收复了定远、岳池,就让他转任本地父母。辎重营的部分士兵随同他一起转任,屯田垦荒的同时充实地方护庄队。这些来自仁寿县的庄户,将是他最好的士兵。

    国家必将重建,文明必将复兴。

    未来依靠谁?

    单纯靠打仗的不行,单纯靠挣钱的也不行,否则早晚还是一场辫子戏,或是一场不是辫子戏的辫子戏。

    正直和善良才是文明永恒的支柱。用百姓的思维通俗理解,要靠孔孟所称的“仁义”。

    注一:随着小麦、玉米、高粱等旱作农业的快速发展,拥有大面积浅丘地形的蓬州、营山、广安、合州、岳池、定远、铜梁、安居、大竹、邻水等州县,从清朝开始成为四川省第一流的农业大县。而岳池、合州、铜梁等地的农业在明末时已经非常发达。如《合州志》记载,万历年间合州的田土275万亩,粮额约28万石;铜梁县的田土243万亩,粮额约23万石。

第三百二十七章 纵横决荡(二)

    未时(下午一点)刚过,定远县的老县城遥遥在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嘉措的董卜骑兵派来塘马奏报,他们占领了定远老县城,并封住了清剿区的袋口。定远老县城有被抢劫焚烧的痕迹,但是尸首不多,可能百姓已经渡过嘉陵江跑了。

    看来,今天的军事演习只好到此结束。朱平槿下令原地休息吃午饭,饭后将剩余的区域搜完,然后到定远老县城过夜休息。明日二连留在老县城戍守,直到大部队增援上来。三连和炮兵、辎重兵乘船返回县城,骑兵则跟着朱平槿走回去。

    士兵们席地而坐,就着水葫芦吃炒面。炒面是最近新开发的食品,始作俑者当然还是朱平槿。七成的面粉加三成的大豆粉或玉米粉炒制而成,还有一点油盐。炒面装在浸过桐油的干竹筒里封装,存储、运输和携带比锅盔更为方便。唯一的缺点,就是难吃,难吃得要命。若不是朱平槿和军官们带头吃,保不定下面的怪话多难听。

    朱平槿抓了一把炒面塞进嘴里,立即感觉到从唇口到喉腔都被面粉填满了。一出气,鼻腔便喷出灰尘。他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水,然后用舌头艰难地搅拌,终于将炒面一口口咽了下去。朱平槿再往嘴里大口大口灌水,好不容易将口腔里的异物冲刷干净。

    可没等朱平槿缓过劲来,高处一名负责瞭望的警卫就大声叫喊:“东北方,隐约有狼烟!”

    ……

    狼烟便是敌情!

    一名土司骑兵出现在对面的丘顶,向着朱平槿的中军飞驰而来,抖动的红色背旗在很远即可看到。

    “报!高营长奏报世子,本部一连在岳池水对岸发现约三百土暴子。高营长已经下令一连渡过河去,截断了土暴子的退路。土暴子现在岸边一山丘顶上结阵顽抗!高营长请求全歼该敌!”

    “可曾发现土暴子后援?”

    “没有!不过他们在丘了一柱狼烟!”

    “你们如何过的河?”

    “徒涉!那里河滩平缓,河宽不足五丈,水深不过马腹,河底全是卵石河沙,徒涉非常容易。”

    罗景云、程翔凤、尹家麟和朱平杸等人闻讯都赶了过来。大家七嘴八舌猜测,或许是天全土司兵在岳池水岸边烧芦苇,土暴子发现了动静,于是过来查看。见骑兵过了河,知道跑不掉,只好结阵死守。土暴子的意图,或待官军自退,或待援军到来。

    “世子哥,交给我们营,正好练练兵!”朱平杸投来热切的目光。

    “别着急!既有狼烟,必有后援!你们说,土暴子会如何增援?”朱平槿制止了朱平杸,向四周询问意见。他一挥手,太监曹三保和张维已经从马袋中拿出了地图,铺在一块石头上。

    ……

    “攻敌所必救,歼其救者。”这是孙子兵法。但历史上因对敌援军战略意图判断失误,导致被援军反歼灭的战例比比皆是。

    朱平槿的意思很明显,这三百土暴子不是目标,而援军才是目标。既然想打援军,那么援军的兵力和路线便是重点。而要判断援军的兵力和路线,必须搞清楚两点:这伙土暴子是谁,他们出动的目的是什么。可没有抓到俘虏,所有的判断都没有依据,只能靠猜测。主流意见认为这伙土暴子就是占据岳池的黑虎混天星王高、王光兴,因为最近这伙土暴子出动最为频繁。他们出动的目的,是为了占领嘉陵江边定远老县城。这一带除了定远老县城,没有其他高价值的战略目标。

    但这种主流意见遭到了罗景云的反对。他认为既然黑虎混天星先前派了那么多土暴子出来抢劫,早就把这一带摸熟了。这时候到岳池水以西来抢劫,出来的时机和地点都不对。他猜测是广安的弥勒教主何加起,因为不敢南下合州,又不能越过东边逼反王刘维明的地盘,只好派兵向西抢劫。

    朱平槿内心更为赞同罗景云的意见,因为罗景云的分析更符合逻辑。黑虎混天星占据于岳池这个产粮的好地方,高兴得乐不思蜀,这时派兵向西,毫无意义。广安是州城,虽然比岳池更加富庶,但是州城百姓大都被裹挟进了造反大军,他们没有自己抢自己的道理,要抢只能出门抢外地。

    情报跟不上,主帅就难以定下决心,朱平槿有些气恼。他撇开众将,穿着沉重的盔甲独自爬到了丘顶。

    望远镜的圆形视野中,一根若隐若现的烟柱袅袅升起,爬了几十丈高便与空气中的水汽结合,变成了一团暗灰色的雾气。

    明白了!

    想起自己和老婆在西北自驾游的经历,朱平槿猛然醒悟。

    这里是潮湿多云的四川,不是干燥无云的西北!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丽景象,在蜀地是永远看不见的。一根烟柱上去,很快就会被水汽吸收,不可能升得很高。轻微的雾霾遮挡了视线,也不可能在很远距离上看到。被围的土暴子在这种天气下点起狼烟,无论是报警,还是求援,都只能是聊胜于无!

    “曹伴伴,立即传令,各部自行收拢部队,一起向被围之敌前进!不要花时间整理队形,到了敌前再整理也来得及!要快!”朱平槿急促命令身旁太监。这里距离土暴子被围地点大约七八里,而步兵撒开的宽度也有七八里。若是整理好了队形再四平八稳前进,被围的土暴子跑不了,但是敌人的援军就难说了。

    朱平槿一声令下,山丘下的人们立即行动起来。传令兵迅速翻身上马,向前后左右跑去。朱平槿下了山,兴奋的罗景云已经在马上等他,而尹家麟和朱平杸则急忙赶去指挥步兵前进。

    黄骠马嘶鸣着,不安地刨着蹄子,仿佛已经知道大战将至。

    “走!”

    朱平槿一马当先,世子大旗迅速被拉直展平。警卫骑兵二连紧随他身后,炮兵和辎重兵则拼命驱赶驮马,好让它们跟上大队的步伐。

    ……

    土暴子占据的山丘,或许烧掉了最后一根柴草,烟柱已经全部熄灭。山丘距离岳池水左岸仅有半里远,四周都是类似的山丘。

    整座山丘面积不大,山势也不陡,属于典型的小型浅丘。山丘光秃秃的,既没有什么树木,也没有什么石头,山上山下人员活动的迹象彼此间一览无余。山上无粮无水,亦无险可守,土暴子占据那里死守,可见被骑兵追赶时的慌不择路。当发现更多的官军骑兵赶到时,丘顶上出现了一阵明显的慌乱。一名头领模样的人挥刀镇压,这才把恐慌的势头压了下去。

    “世子,末将请将防务移交步兵。末将好向东侦查。”朱平槿刚刚度过岳池水,高荣宣便打马跑来禀报。

    高荣宣是第一流的骑兵将领,而他麾下的天全土司骑兵营也是第一流的轻骑兵。当高荣宣发现敌人,第一时间便转兵岳池水以东,以一百骑兵轻松将三百土暴子围在丘顶,为大部队全歼敌人赢得了先机。如他不是高家人,朱平槿早就给他升职了。可如今他还只是一个副团级,担任留守成都北门的徐汉卿的副职。

    想到了高荣宣,朱平槿又想了天全土司希望成立团级建制的事情。他心里立即决定,他可以给天全土司将领们很高的级别和待遇,也可以给他们更多的营级建制,但是绝不成立单独的天全土司团。天全土司都是汉人,说的都是川音,拆散了指挥也毫无问题。

    朱平槿尚未表态,这时对岸渡口处又是一阵喧闹。他侧头一看,原来是董卜部的骑兵赶到了。一马当先率先跃入河水中的,正是董卜营参将嘉措。

    “高将军画地为牢,将土暴子牢牢困在山顶,为本世子立下了头功!”朱平槿大声表扬了高荣宣。

    高荣宣跃跃欲试,却被朱平槿制止。朱平槿命令高荣宣耐心等候步兵、炮兵和辎重连上来。等各部队到齐之后,两个土司骑兵营离开现地,一起展开,二营在前,三营在后,呈两个梯次向东剿杀。骑兵进攻的速度非常重要,要像风一样刮过山丘,不给援敌留下反应的时间。

    高荣宣贴在世子身边说话,嘉措早看见了。他担心好事都被天全营抢完了,赶忙用马鞭猛抽战马。战马误会了主人的意思,以为开始冲锋,于是撒蹄跃出河水,向朱平槿直冲而去。

    朱平槿的黄骠马虽然身材高大,外形俊美,但不幸是匹母马。对于一匹男马猛然粗鲁地接近,她对此有些惊恐,猛地抬高屁股,在原地蹦起数尺,还在空中旋转了半个马身,撩起蹄子猛踢。马背上的朱平槿猝不及防,被狠狠颠了几下。还好,朱平槿马术精湛,没在全军将士面前当众丢脸。

    大战前摔了主帅,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责任人嘉措一见吓坏了,连忙翻身下马谢罪。

    “嘉措将军无错,这是本世子的战马调教不当。”朱平槿轻描淡写,把事情化解。

    “嘉措将军来的巧!本世子正在说骑兵任务。目前骑二营向东侦查了五里,都没有发现土暴子踪迹。本世子判断,土暴子后援很可能因为什么事情耽误了,没有及时发现前面战况。天全、董卜两营是江口之战的老搭档。骑二营是轻骑兵,速度快,在前面开路侦查,把发现的土暴子驱赶出来,不让他们结阵。骑三营是铁甲骑兵,速度慢些,只管跟在二营后面砍杀!高将军、嘉措将军,明白告诉士兵们,本世子不要首级,护**也不以首级记功!你们只管向东猛杀,杀出去三十里就迅速收兵回来,那些逃掉的散兵不用管他!此次用兵,只是给土暴子一个教训,决战之机尚未到来!等护**援兵开到,本世子再让你们杀个痛快!”

    两名将领都高兴地答应了。

    “如果遇到大股土暴子,末将该怎么办?”高荣宣问道。

    不知何时,尹家麟也赶了过来。他脸上淌着汗水,口中吐着白眼,精神焕发,两眼放亮。

    “本将便在这里!只管把他们引来,用大炮迎候!”

    尹家麟话音未落,渡口对岸便出现了成队的步兵。士兵们在军官的严令下,气喘吁吁地整理队形。在他们的身后不远处,大队的驮马也在赶来。马背上黄澄澄的铜炮,在天光照耀下时不时闪烁放光。

    “程先生,招降书写好没有?让警卫骑兵射进去!”朱平槿下令道。

    “臣就写了一句话:大明蜀世子晓谕叛匪:投降者生,顽抗者死!”程翔凤笑答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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