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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二十八章 白莲教匪(一)

    马,是一种喜欢奔跑的动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三十里的距离,对于全力冲刺的战马来说,大约不到两刻钟左右。当然在布满山丘的战场,不可能有这么快速。两个营先以纵队行军,等到了探马侦查的最远处,这才横向展开,一起向前小跑起来。

    土暴子既然放了狼烟,当然有援军。可他们的援军在干嘛呢?很简单,散开了在抢劫。两个营冲出去不久,就高兴地发现了这一点。

    惊慌失措的土暴子几乎全都散落在村庄屋舍里。他们见着官军骑兵杀来,本能反应便是撒丫子往回跑,从众效应更是加大了恐慌。

    可步兵的两条腿哪里跑得赢战马的四条腿?步兵在骑兵面前逃跑,就是选择了死亡!

    天全土司骑兵锋利的藏刀轻轻划过,在那些衣衫单薄的土暴子身上留下深深的刀痕;而董卜土司骑兵更为凶狠,他们用的全是沉重的大刀。叠加马匹的速度,奋力挥砍的大刀可以将人当胸劈成两截。

    两营骑兵疯狂砍杀,也不知冲出去了多远。直到高荣宣见着前面一条横亘的山梁挡路,这才令手下从马袋里拿出铜钹敲打起来。

    两营骑兵汇成一股,把汗淋淋的战马歇了一刻钟,又重新加速,沿着来时的路线杀将转来。

    有一伙土暴子见着跑不掉,便聚在一个村子里负隅顽抗。可惜这些土暴子不通天文地理:冬季天干物燥,正是火灾频繁之时。村里的木头房子都是上好的引火之物,房顶的茅草更是一点就着。熊熊大火之中,数百土暴子惊叫着四散奔逃,却被砍得人头乱飞。许多董卜兵杀得兴起,连土暴子投降时高举的双手一并砍掉。

    这不是打仗。

    这是屠杀。

    ……

    前方情况传来,比自己设想的最好情况还好。朱平槿翘起嘴角微笑起来。自己简直就是一员福将,哪里出马哪里大胜!

    塘马报告,土暴子的大队正在分散抢掠,对快速杀到的骑兵毫无准备,没有任何部队进行有组织的抵抗。俘虏的土暴子坦白,他们是广安城里的白莲教众。自称“老佛”的何加起令他们出来打粮,出来总共三四千人。前军本应占领岳池水左岸掩护他们,可是他们都没有看见前军狼烟示警,所以才会被官军突然袭击。

    就剩眼前丘顶的这支孤军了,拿下后即可返回定远老城宿营。俘虏供称,丘顶主将名叫葛君赐,原是广安守御千户所的一名总旗。名字听着挺忠君,可干得全是造反的勾当。他身为世袭军户,却暗中参加了何加起组织的白莲教,而且是白莲教里面的一名重要护法。他手下士兵,大都是广安守御千户所的军户,也就是正经的官军。他们得了朱平槿的招降书,却没有丝毫的降意,反而在山顶对着这边大叫大嚷。

    朱平槿脚下之地,在敌人对面一座山丘顶上。这座山丘比白莲教众占领的山丘更高,相隔距离也不远,站在丘顶可以一览战场全貌。

    葛君赐毕竟当过官军,知道些打仗防守的常知。他指挥手下利用手中的刀枪,仓促间硬是在丘顶垒砌了道环形工事。环形工事的主体是几尺高的简易土墙,土墙外没有连续的壕沟,只有几十个挖土留下的小坑。环形工事中突出了三个尖角,明显是侧防工事。

    朱平槿看着丘顶的敌人,感受着左右两面求战的目光,终于给尹家麟和朱平杸下了命令:

    “步兵刚刚赶到战场,非常疲惫,让他们休息三刻种,然后发起攻击。把你们二、三两个连全部拉上去,用密集坚决的短矛突刺摧垮他们!炮兵连近距离支援步兵,轰垮土墙。辎重连武装起来,做你们的预备队。警卫一连并指挥骑兵一营一连的那个排在左右翼跟进,一旦敌人崩溃,立即冲上去剿杀。敌人可能有火器,靠近营垒后,让士兵们快速冲上去,减少伤亡。记住,这是第十营成军以来的首战,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尹家麟和朱平杸大声得令而去。朱平槿把望远镜递给罗景云,让他继续监视,并联络两个土司营,自己却叫来程翔凤,问起了一些让他自己纳闷的事。

    “程先生,方才本世子明明看到这些教匪已经慌乱。可招降书射进去,他们反倒不乱了。先生可知何故?”

    “以臣之推测,乃是世子声名过于显赫。那些教匪受了蛊惑,所以起了顽抗之心。”

    程翔凤回答时有些闪烁其词。朱平槿沉下脸来道:“程先生,本世子并非昏主,听不得实情!先生不妨明说,何谓声名显赫,教匪又受了哪些蛊惑,连命也不要了!”

    “请世子恕臣不恭!”程翔凤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坏笑。他答道,“难道世子未看冯如虎与蔡绍諴之告捷奏报?他们所称的那个阴 门阵,是如何……破的?”

    冯蔡二人的捷报,朱平槿的确没细看。

    出征前的头一天,朱平槿急着和廖大亨整编北较场里的官军,又要批阅为出征准备的一系列文件,忙得一塌糊涂。哪里还有时间看已经知道的捷报?难道,这两人的奏报与对面剿匪的顽抗有什么关系?

    不对!朱平槿迅速抓住了程翔凤回答中的关键词:什么是阴 门阵?

    大知识分子脸上有些讪讪的:“就是……就是土暴子让女人们脱了裤子,用女人的那个……那个……据说可以镇住火器!”

    “本世子明白了!”朱平槿立即结束了程翔凤的尴尬,“可是这与教匪顽抗有何关系?”

    “世子既是散财童子,便是观音菩萨坐下男弟子。那无论是王妃还是世子,都是白莲教之仇敌也!”

    咦?朱平槿奇怪了。

    当不了正财神,也当不了横财神,更当不了那贡桌上只吃不拉的神兽——貔貅。一个四处撒钱还会卖萌的散财童子,怎会扯动邪教分子的某根敏感神经?

    难道这世界上,邪教分子的心比女人的心更难懂?

    “世子您想啊,您和王妃娘娘是现在佛。可白莲教匪拜的是无生老母!无生老母派未来佛来凡间度人,不把您这尊现在佛打到,他们怎能度到未来佛?……”

    ……

    白莲教就是中国旁门左道、异端邪教的总杂烩。朱平槿对白莲教那些乱七八糟的教义没有兴趣,但作为朱明王朝的优秀子孙,他对白莲教并不陌生。

    大致来说,白莲教崇拜未来佛弥勒,弥勒代表着象征正义与光明的“明”。推崇“明”的明教不仅是白莲教的一个教派,甚至就是白莲教的别称。朱元璋参加的红巾军,就是明教反抗元帝国的武装起义组织。起义军名义上的首领——明王(即阿弥陀佛),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明教称呼。

    所以说,不了解白莲教,就不能理解大明帝国的肇建,也不会理解朱元璋很多政治军事决策的依据。

    朱元璋依托白莲教起家,但在革命还未胜利时已经翻脸,对昔日的白莲教友陈友谅挥起了战刀。当然,谁不能指责朱元璋背叛革命,原因是朱元璋从来没有参加过革命,又何来背叛一说?

    朱元璋参加和借以发迹的军队是郭子兴领导淮西起义军。郭子兴便是第一代蜀王朱椿的外祖父。这支起义军以淮西农民子弟为根本,具有明显的地域性。他们与所谓正宗主流的刘福通红巾军不过是名义上的臣服关系,也就是罗景云所谓的“听宣不听调”。朱元璋身边的大将谋臣,或出身淮西、或师从孔孟,与“明教”或者“白莲教”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朱元璋在军中从不进行什么教法宣讲,也不举行什么宗教仪式,讲的全是“子曰”、“孟曰”那一套忠义之论。正因为朱平槿坚决站在儒家的立场上,摈弃了白莲教那套神鬼之论,这才引起了郭子兴的注意,得到了郭子兴的赏识,并且在郭子兴的大力提拔下,从一名最底层的军官变成郭子兴的女婿,并最终成为淮西起义军的继承人。

    朱元璋对待白莲教的政治立场是一贯的、清晰的,甚至是毫无遮掩的。刘福通在红巾军中强制推行教义,在朱元璋那里多次碰壁,对朱元璋的政治立场非常清楚,所以他们从未将朱元璋看作是自己的教友。

    当争夺天下的大战打响之后,刘福通红巾军的实际继承人陈友谅不仅出动了艨艟巨舰作为对抗朱元璋的军事武器,而且还动用了白莲教作为政治武器。只可惜,这两手都不管用。鄱阳湖大战是朱元璋一生中经历的最惨烈的大战,结局是朱元璋胜,而陈友谅死。陈友谅之死,意味着白莲教在中国建立政教合一国家迷梦的彻底破灭。

    但大明帝国建立后,朱元璋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化解社会矛盾,并没有对过去的敌人斩尽杀绝,相反在政治上对白莲教做出了重大让步,其中最著名的举措就是国号。

    众所周知,在中国家天下的体系中,国号是封号或封地的延续。汉王封于汉,立国号为汉,是为汉朝;唐公受封于唐,立国号为唐,是为唐朝;殿前都点检发迹于宋(归德府、今商丘),故国号曰宋,是为宋朝。而朱元璋受封为吴王,发迹于濠泗,却并没有使用“吴”这个国号,反而捡起了已经被打烂的“明”字大旗,立为自己的国号。

    只是在这帮白莲教依然忍不住闹事的情况下,朱元璋这才无奈的宣布:白莲教为非法的邪教。

第三百二十九章 白莲教匪(二)

    朱平槿在沉思,而程翔凤还在滔滔不绝向他介绍白莲教的种种教义、教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程翔凤的介绍中,除了少数的上层教首,绝大部分白莲教众都是看不到任何希望的下层贫苦百姓。他们将对社会的极端不满,化作了教义中对未来的无限期盼。如果百姓还是这样贫困下去,他们起义,要么借助白莲教的号召,要么借助其他什么口号,总之是能找到理由的。所以问题根源不在白莲教,而在于百姓生活的困苦,在于社会矛盾的激化。

    程翔凤说得对。但精神和信仰方面的缺失绝不能简单地用物质来填补,还要敢于在精神和信仰领域针锋相对地开展斗争!也就是说,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程先生,既然白莲教是邪教,那总有些惊世骇俗之事吧?”朱平槿问道。他的意思是,想在精神战中取胜,就要在宣传舆论中揪住白莲教的小辫子不放,还要大叫大嚷做文章。

    程翔凤迅速理解了领导问话的意思,立即回答:“惊世骇俗之事自然不少!教匪念咒诵偈、吃菜事魔、密日(注一)集会、聚众淫 乱,还公然宣称阴阳双修!试想一族一家之中,都信了这弥勒,双修一起……唉,可恨伦常尽失……!”

    哦?朱平槿重重喷出鼻音,脸色瞬间耷拉下来。

    程翔凤说起双修,骤然让他回想起一件事。王妃年前便给他讲过的:他父王身边那些无聊文人,竟然在狗屁诗文中鼓吹阴阳双修!

    难道……难道邪教已经渗透进了蜀王府?朱平槿想到这里,额头上渗出了一滴汗珠。不行,要立即向老婆和老妈告警,让他们对身边人高度重视,要有必要的防范措施!一旦蜀王府的太监和宫女信了无生老母,那会酿成怎样的大祸!

    王昆山?朱平槿又想到了他。王昆山过去便是父王的身边人,情况应该知道得较多。老妈?她既然知道一些,必然还知道另一些……朱平槿从阴阳双修想到了王昆山,又从王昆山想到了躲在青城山打死不回王府的老妈,又从老妈又想到老丈人罗神医,最后想到老婆的满清十大酷刑和曹三保的鳄鱼眼泪,突然他把这一切线索都串了起来。

    “他m的,他们都在骗我!他们都知道,就我一个不知道!”

    朱平槿顿时醒悟了。

    ……

    世子突然脸色大变,咬牙切齿,程翔凤心想这下坏了,世子被白莲教激怒了!他正在猜测世子会不会对教匪大开杀戒,山下的战鼓擂响了,第十营开始了进攻。

    丘顶敌人不多,敌营面积也不大。进攻线路上,山丘坡度平缓。第十营二、三两个连一左一右,并肩突击。攻击方向面对河流。战术目的是通过压迫式的正面突击,迫使敌人放弃阵地。敌人一旦溃逃,只能逃向岳池水,然后被守株待兔的骑兵活捉。

    二、三两连将各自所属四个排列成了密集横队,两前两后,形成进攻纵深。

    预备队辎重一连没有放在二、三两连之后,而是在由北向南方向列成了四排横队。他们将在主攻方向进攻不利之时,从侧翼冲上去支援十营。

    因为地形地原因,炮兵没能集中使用。二、三两连左右各有两门炮,辎重一连队形前有两门炮。

    至于骑兵,警卫一连以乘马队形分布于十营步兵和炮兵两翼,而骑一营一连的一个排在步兵之后,既充当预备队,也充当世子与前线来往的塘马。警卫二连除了部分护卫世子,其余的环布于丘底,砍杀任何逃散之敌。

    进攻的步鼓有节奏地敲响。

    凭借平缓的山势,第十营的步兵在营旗的引领下,像在练兵场一样整齐有序地推进。进到距离丘顶约两百步,炮兵开始放列。

    朱平槿从小舅子手里抢回了望远镜,目不转睛盯着敌营。只见那些白莲教匪已经在其首领指挥下,趴在了地上。

    “妈的,还懂防炮!”朱平槿暗骂一句。

    就在此时,四门大炮开始了合奏。清晰的弹道瞬息而过,巨大的炮声在山丘间激荡,可敌营里动静全无。

    “妈的,啥也没中!”朱平槿又暗骂一句。

    罗景云急匆匆嚷道:“姐夫,炮兵是仰射,铁子很容易打过山头。要推近些才好使!”

    朱平槿尚未回答,便听步鼓声重新响起,第十营步兵重新推进,炮兵也开始向前移动发射阵位。一门炮配有约二十人。士兵有的拽绳,有的推轮,有的扛炮弹,有的提炮杵,合力之下,炮轮滚动着跟上了步兵节奏。

    这样好!朱平槿心里肯定了尹家麟的指挥。步兵和新式大炮都是第一次上战场,用一点时间来积累经验是稳妥的作法。

    部队再次推进了六十步,炮兵重新放列,又打出去四发。这回有一发击中土墙,将土墙打垮一截,还砸中了一个地上趴着的倒霉蛋。

    炮兵的战果,让第十营的士兵们高声呼喊起来。他们尽情挥舞着手里的兵器,兴奋得像过节一样。

    这帮子没见过血的城市兵!朱平槿暗自摇头,继续观察起来。

    第十营稍作停留,继续推进了六十步。步兵停步,炮兵再次放列。

    朱平槿已经摸到了尹家麟的战术,那便是层层推进、稳扎稳打,用兵力和火力的绝对优势把敌人耗死。他放下望远镜,揉揉胀痛的眼睛。这是美国兵的打法,火力开路,步兵占领。

    可稳妥是稳妥,只是浪费大了些。炮子和火药都是要钱的,而且不便宜。朱平槿心里决定,要稍微收拾下这帮大手大脚花主子银子绝不心痛的亲兵们——等会儿让他们把打出去的炮子一颗颗捡回来!

    又一阵排炮打完,土墙上已经出现了数个大口子,土墙里则是哀嚎连连。炮兵还在装填,好像不把炮弹打光就浑身不舒坦似的。

    再打一轮炮,或许教匪的士气就会垮掉。那样,这次扫荡清剿就会以极小伤亡完美收官。

    朱平槿正在做福将梦,他的小舅子罗景云却突然手指敌营,大声叫喊。

    “姐夫,土暴子要反冲击!”

    “让尹将军独立指挥,你我不要干涉!”

    朱平槿一边说话,一边急忙将镜头锁定敌营。只见一员身着红色棉甲的敌将跳上了土墙,向天挥动着长枪,然后一跃而下,奋臂前冲。身后数百衣衫不整的教匪,在他的号召下一起冲了出来。

    朱平槿不满地咕噜:“真是员勇将!冲锋时机也拿的老辣。现在大炮里全是实心弹,没法换装霰弹!这就是战场经验,很难预估的!”

    罗景云见过土暴子上千人的结队冲锋,对区区三百人嗤之以鼻。他轻蔑地冷笑道:“冲得快,死得更快!”

    大炮装填的速度快于火铳,因为他们用了丝绸药包,可以省去耗时的清膛程序。炮子入膛,炮兵们急忙锤击木楔,将炮口压低。在不到三十步的距离上,炮口再次对准蜂拥而来的白莲教匪,喷出了致命的火光和浓烟。

    实心弹对人体的杀伤,那是毁灭性的。

    一颗球形炮弹在朱平槿的镜头中掠过,轻松地打穿了整个人群,留下的除了死尸,还有翻滚哭叫的人影。半截躯体喷洒着鲜血,在空中高速旋转,然后重重摔在地上。可实心弹带来的惨烈并没有遏制住教匪们的脚步。他们不顾伤亡,继续拼命前冲。

    “骑兵上啊!还在等什么!”朱平槿低声咆哮。

    在雅河边上,乱民突然杀向中军。可没等陈有福接战,天全土司骑兵就像旋风一样刮过,转瞬间乱民就没剩几个活的,其余的被陈有福班轻松解决。那一幕给战场初哥朱平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教匪离开营垒,战列不整,正是骑兵冲击的大好时机,可这帮练了好几个月骑术的警卫们怎么还不出击?

    也不是所有骑兵都在发愣。很快,便有十余名骑兵从侧翼出击了。他们拿的不是丈二骑枪,而是一支火铳。当纵队划过敌人侧翼时,火铳砰砰打响。朱平槿定睛一看,效果聊胜于无:个别教匪吓坏了,开始转身往山下跑去。

    “姐夫,骑兵打火铳没意思!马在跑,铳在抖,根本打不准!”

    “还好是霰弹枪!”朱平槿脸上急出了汗水。步、骑、炮协同有问题,但现在说太晚了。两军步兵已经绞杀到了一起,骑兵冲杀没了距离。

    短矛对长矛盾牌和大刀,本来占不到上风。可密集整齐的战斗队形,让第十营这帮没见过血的城市兵形成了单位正面兵器密度的绝对优势。

    陆续冲上来的教匪被前后左右四五支短矛同时刺杀,就算个别取得战果,那也是极为短暂的胜利。他们很快被捅穿身体,痛苦地倒在第十营阵前。更多的教匪被血淋淋的现实世界吓坏了。他们扔下兵器,转身往山下跑去,浑然不顾有巡弋的骑兵正在山下守株待兔。

    只有一个例外。

    那员身着棉甲、提着长枪的敌将,利用枪长的优势,用甩动的枪头逼退靠近的士兵,又用灵活的脚步躲开三面刺来的矛头,然后时不时猛地发力,捅死一个士兵。然后再挥动长矛,为自己扫出一圈活动空间,再捅死一个士兵。

    面对这样凶悍的敌将,第十营的新手们都有了些怯意。他们个个挺着短矛,脚下移动不停,可就是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战场上喊杀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侧翼的辎重兵们拿着骑兵的长枪冲上来了。骑兵的长枪在冲击时极易折断或丢弃,所以辎重兵这次出来,携带了大量的长枪。当世子下令他们武装时,这些长枪就理所当然成了他们的武器。

    见着辎重兵往前冲,骑兵们也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挺着长枪出击了,可是战场上已经没剩下多少值得冲击的目标。

    “近千人的队伍,呆看着敌将孤身逞威!第十营这帮孬种!竟没有一人敢于出来应战!”

    若不是周围还有许多随从,朱平槿几乎要骂出声来。他心里对第十营失望之极,顿时起了解散重建的念头。

    突然,一名虬须铁甲双手持御林军大刀的汉子出现在朱平槿的镜头中。他粗暴地挥手排开挡路的人群,走到了敌将面前。

    战场见面,半句废话没有,立即进入了生死相搏的状态。

    只见虬须铁甲汉子拨开了几次虚刺,待敌将最终发力之时,一个反手向上的大弧线,把敌将的枪头撩起,紧接着大步前跨,刀光从上到下,从右到左,斜劈下来。那手持长枪的敌将枪式使老,见对手欺身近前,没敢用枪杆硬扛,立即后撤半步,扭转身体,躲过划下的弧光,并同时把枪杆猛地往外一磕。

    然而,对手这一招已在虬须铁甲将的意料之中。御林军大刀在半空中再次灵巧地变换弧线,狠狠砍在敌将的枪杆上。

    长刀对木杆,长枪顿时断成了两截。大刀势头未减,锋利的刀尖划破棉甲,在敌将的胸前留下一道血槽。

    那虬须铁甲将刀锋一收,大吼一声。几十名看热闹的士兵一拥而上,把那个受了伤还拼命挣扎的敌将按倒在地。

    “好!”

    朱平槿拿下望远镜,压抑许久的他终于发出声音来。

    “左护卫里也有能打硬仗的!”

    注一:密日,即星期天。见文思意,聚集起来搞秘密活动的日子。这就是星期天刚传入中国时,给普通百姓留下的印象。

第三百三十章 忠仆秘密

    护**进驻定远老县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朱平槿没有四处查看城防,没有进行战后总结,也没有审问俘虏。他把防务等事宜丢给了罗景云、尹家麟、朱平杸等人,寻了个空旷的大宅院,便把自己关了进去,身边只留了个曹三保。

    天色已晚,曾经精致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充满着一股幽暗。里面家俱全无,只剩了一张硕大的床架。想来这张床架没法搬走,只好被主人遗弃了。朱平槿半躺在床上,一边往肚子里补水,一边任凭曹三保捶腿。

    朱平槿放下水筒,用手指勾了勾,让曹三保近前说话,然后轻声问道:“曹伴伴,你跟着本世子多少年了?”

    曹三保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总该会来。想到这里,他的嘴唇和手脚都哆嗦起来。

    “你素来忠谨,本世子是知道的!本世子从小到大,你都在陪在身边,本世子从未将你视为外人。”

    见曹三保紧张得不得了,朱平槿先说句话宽宽他的心。

    “本世子也知道,开始母妃并不放心。毕竟本世子的作法太出格了:领兵、养士,哪一条被朝廷抓住了把柄,都是赐死的结局!可如今本世子已经打开了局面,朝廷就算知道了,想办本世子还要看闯献和蜀地百姓答应与否!本世子料定,朝廷终究还是无可奈何!你瞧瞧,锦衣卫李存良等人,先前也闹腾过几日,这次出来,还不是老老实实听从本世子调派,跟着步兵大队慢慢前来?不审时度势,则宽严皆误。如今天下之势,便是剧变将至!本世子如此这般,也不过保家保身而已。母妃还要理解儿子才对!”

    曹三保已经跪下了,他的身子匍匐地上,双肩颤动,显然在无声地哭泣。

    “子不言父之过,孝道也!”朱平槿接着道,“但那是在外人面前!我们自己心里要一本明账!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应该清清楚楚!父王之举,亡国丧家,早晚之事!本世子改弦易辙,弃风月而舞干戈,那也是莫奈何,母妃又岂不知道?”

    “王妃娘娘疼爱世子,于天下父母一般,别无二致,世子爷千万莫要误会!”曹三保终于抬起头,眼泪汪汪的,“王妃娘娘之所以不回成都,那是别有苦衷!王妃娘娘下了严令,奴婢实在不敢说,请世子爷见谅!”

    “你不用说,而且永远不能说,说了便要死!”朱平槿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你要知道,你必须一辈子为母妃背负这个秘密,一直带进坟墓!”

    “奴婢深受娘娘大恩,奴婢愿永远保守秘密。”

    “这是不容易做到的!”

    朱平槿跳下床榻,穿了鞋在地上走来走去。

    “将来一定会有人拿此事兴风作浪!你要有心理准备,或许本世子也救不了你!”

    “奴婢愿为王妃娘娘和世子爷肝脑涂地!”

    “好吧!既是你自愿的选择,本世子只好成全你。”朱平槿道,有些感慨。

    他来自一个父母夫妻兄弟姊妹打官司争房产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的绝对忠诚已经绝迹了。即便是人与人之间起码的信用,也要用担保来确认!

    这样的忠仆,难能可贵。不仅要留着,还要褒奖!

    朱平槿扶起了曹三保,对他道:

    “你一直希望有自己的子嗣。可那范质朽木之质,实在是扶不起来。本世子已将其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你另选一人。看上了谁,本世子便下旨,赐为你继子,改了你的姓,为你承嗣香火!”

    “奴婢谢世子爷大恩!”曹三保已经泣不成声,“奴婢请世子爷做主!”

    “本世子倒有一人很喜欢,过继到你身边再合适不过:情通局通信科长段仁轩。”

    朱平槿站在曹三保面前,一条条讲理由:“他是本世子在人市买来的孤儿,姓甚名谁、父母姊妹都不知道。连自己年龄也不知道。这段姓是人贩子所取,老二也是人贩子所排,仁轩两字乃本世子所赐。他如今当了通信科长,过手的全是机要,最讲究的便是忠谨。他跟了你,你正好可以带带!”

    通信科长,那是世子身边最信任、最重要的角色。世子把段仁轩过继给曹三保,了却他一生夙愿,曹三保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欲跪地再拜,世子却拉住他开始吩咐重要的事情。

    “曹伴伴,本世子现用不着那么多人侍候,一个张维便够了。你明日便启程回成都,协助罗姑娘。虽然本世子明发旨意于府内外,可她毕竟没有朝廷名分。本世子怕有些人不肯安分,借着本世子不在,趁机兴风作浪。你王府、官府和王庄三头都熟,还有曹老公公帮衬,这样便可帮着罗姑娘稳定内外局面!你先与罗监军到顺庆府,告诉李四贤这般……然后再到王府,告诉罗姑娘……最后到母妃那里,亲口转达本世子之意:

    母妃既是本世子嫡母,更是本世子生母。没有母妃生养之恩,便没有本世子今天!本世子以仁孝治蜀,即便母妃干出了天大的事情,本世子也会一体承担!”

    ……

    黑暗之中,朱平槿压低声音,一条条交待曹三保。曹三保听了,复述无误,忙道记下了。

    隔壁院子传来了士兵们的大声喧哗,定是他们喝高了。

    岳池水边的战斗结束后,朱平槿本想狠狠批批第十营那帮亲兵,但他转念一想,气可鼓不可泄。他们首次参战,既没逃跑,也没打输,能打成这样实属不易。再说他们还死了数人,伤了三十余。这个时候痛批他们,效果可能适得其反。所以朱平槿不仅没批他们,反而还发了一些酒肉,让他们高兴一晚。

    “我那鸟大哥,牛皮哄哄,刀法稀松!松林山那晚,若是本将出马,定然不会输给陈有福!”

    夜暗之中,一个汉子扯起粗大的嗓门高声叫喊。

    “如何?你们亲眼所见,我冯家祖传刀法三十六式,那不是吹得!想当年,我家老祖宗跟着太祖高皇帝打天下,就是凭着这手好刀法……”

    朱平槿一听声音便知道,隔壁吹牛打 炮的是冯家老二冯如豹。他今日大大露了脸,不吹上三天三夜是不会消停的。他在黑暗中笑了笑,拍拍曹三保的手膀,一言不发钻到床上去了。

    曹三保小心为主子盖上被子,这才小心翼翼退出门去。他转身向园中昏暗中一挥手,便有小太监张维和几名警卫围了过来。

    曹三保低声骂道:“世子爷休息了,叫隔壁那几个混蛋小声些!世子翻年才十六,就这么着为了祖宗江山社稷奔忙,他容易吗?”

    一名警卫连忙应声出去。张维则走进朱平槿的房间随侍。曹三保见着一切安排妥帖,这才走入厢房。

    他合上门,轻轻背靠房门,大股泪水涌了出来。

    娘娘担惊受怕这许久。听见世子的话,终于放了心,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世子赐嗣,那也是天大的喜事。一定要尽快禀报干爹,让他老人家也高兴高兴。好歹,曹家终于有了条可以传下去的血脉!

    还要请他老人家出面,先把府里那些不老实的太监宫女镇一镇!

    不老实的只有太监宫女?曹三保摇摇头,不一定。

    ……

    护**出击部队在定远老城夜宿一晚。第二日拂晓,嘉陵江上游便飘下来几条大船,里面满满的全是人。原来是邓四维率领的两个火铳连增援上来了。

    邓四维率领的两个火铳连不需要与别的连队混编,没在金堂县停留,所以提前到了顺庆府。到了顺庆府,浪费了大半天时间等船,昨晚上才。

    邓四维还带来了舒国平、孙洪和贺曾柄的信。

    三人奏报,他们已率总部人员到达到顺庆,不久就会到合州与世子汇合。按脚程计算,动员的后继部队还要等三天,即腊月十日才能到顺庆府。

    他们按照朱平槿的指示,已将第八营编满,又将一营四个连拆散,作为骨干分别编入了四个新营,番号为护**第一、第九、第十二和第十三营。成都府其余九个县护庄队参战连全部编入这四个营。其中第一营编满,其余三个营差一个连缺额。汉州三个参战连则仍由陶先圣指挥,暂时不编入各营。

    关于这六个营的分配,三人的意见是:

    将第八、第九营和杂谷营编入陈有福和罗景云的第四团,统一指挥四个营和蓬州、营山两个大队的兵力,形成从蓬州到渠县的北线机动部队。鲁印昌相应改任第四团副团长。

    第一团指挥第一和第十营,掩护顺庆府以南的嘉陵江防线。

    将第十二和第十三营编入宋振宗指挥的第三团,统一指挥第三团四个营的兵力,形成以合州为支点的南线机动部队。

    陶先圣指挥汉州三个连暂到顺庆府集结,听从世子调遣。

    听闻三人计划,朱平槿立即下旨批准。但朱平槿否定了陶先圣的集结路线。

    陶先圣的三个连到达回马镇,不要过涪江,而是立即以防贼平叛为名义,顺涪江而下,进驻下游两岸的安居、铜梁、大足三县。并以这三个连为基础,组建渝西护庄总队,陶先圣代理总队长,暂直属于世子府。

    朱平槿还命令,王大牛的部队在平息西充之乱后,不要急于回军射洪,而是北进至保宁府南部县以西整补待机。四川官军虽对巴州发起了三路进攻,但依四川官军的一贯尿性,很难让人放心。王大牛进至保宁府南部县,可以在必要时充作官军的预备队,防止那里冒出什么幺蛾子。

    骑兵一营一连在高知聪兄弟的率领下,天亮后护送罗景云重新返回顺庆府,作为第四团的骑兵预备队。陈有福和罗景云那里没有一支成建制的骑兵部队,很难完成从蓬州到渠县广大地域的机动作战任务。

    遣走塘马,朱平槿重新睡了会儿。天亮后他要赶回定远,把昨天表现不佳的警卫连与天全土司骑兵营暂时混编,统一由高荣宣和李明史指挥。警卫连可以从天全土司骑兵那里学习骑兵战术;而天全土司骑兵可以从警卫连那里感受忠诚和纪律。炮兵战术也要继续研究。七斤大炮身管短,射程近,远距精度不佳,如何在阵前抗击敌人近距离集群冲锋,这是个新课题。

    天色大亮,除了十营三连留守,全军出动。两支部队会合,又打了胜仗,全军士气大涨。朱平槿骑上他的黄骠马,一马当先。欣长的世子旗在寒风中格外瞩目。

    三日之后,朱平槿还将赶到合州,再次与先期抵达合州的四川巡抚廖大亨会合。那时,宋振宗的第三团两个营也该到达合州了。

    合州(今合川),一个在世界军事史中留下赫赫声名的城市。它不仅创造了一个军事奇迹,而且改写了世界历史。

    在合州城嘉陵江东岸十里之处,在那三江环抱的高高山巅上,伫立着一座人类战争史上最伟大的城垒——钓鱼城。这座钓鱼城,在横扫欧亚大陆无敌手的蒙古铁骑四面围攻下,坚持了整整三十六年。在此期间,守卫者打死了蒙古帝国的大汗蒙哥,直接导致了蒙古帝国的分裂,间接终止了蒙古军队在欧洲的胜利大进军,从而挽救了整个基督教世界。

    这座山巅之城,直到证实了陆秀夫负帝跳海,南宋已经灭亡之后,才以城中百姓不受伤害为前提,放下了武器。

    蒙古军队曾经被西方基督教世界惊恐地称之为“上帝之鞭”,意即上帝对他们的惩罚。然而,这支“上帝之鞭”,却在中国四川合州的钓鱼城下折断。

    钓鱼城保卫战的伟大胜利,证明了中国的儒学,并不是一种懦弱的学说。证明了中国的民众,并不是一个懦弱的群体。证明了中国仁义为本、以礼治国的治国治世理念,以和为贵的人际交往思想,并不见得就会输给残暴的、嗜血的狼性。

    一个高阶的文明,他可能会暂时会被一个野蛮民族所征服。但扎根于普通百姓心中的文明种子,却绝不会被屠刀所湮灭。一旦春雨滋润,他就会重新以百姓为土壤,生根发芽,直至再次站上世界文明之巅。

    朱平槿要去的地方,就是合州。

    合州,是他再出发的基点。

    如今他的使命,是清除隐藏在这个文明体系中的最大缺陷——对善良的自卑,对残暴的崇拜。

第三百三十一章 桃花中人(一)

    崇祯十四年腊月十日,在动员的大部队全部到达顺庆府的同一天,朱平槿率护**混编骑兵营、董卜骑兵三营、火铳步兵一个连、炮兵营一个半连、辎重兵两个连离开定远县,向合州开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开进的老规矩,各走各。骑兵乘马,步兵坐船。

    临近出发,朱平槿终于收到消息,联系上了失联数天的李用敬。

    原来,李用敬将岳池水边的百姓护送回定远县城之后,没等甄别工作完成,立即带着几名骑兵出城向西而去,说是得知了定远百姓的去向,他要去寻找。

    李用敬回报口信道,在定远西南四五十里的大山沟里,找到了定远一县的百姓,人数至少上万,或许还会更多。沟口有个简易的山寨,百姓就守着这个山寨来防贼。李用敬还道,他们找到了定远知县和县里的大小官员。

    官员们和百姓们,现在都一样的悲惨境遇——又冷又饿,饥寒交迫。

    ……

    从定远县到合州,有左岸和右岸两条道路,距离相差无几。合州在嘉陵江右岸,定远县也在嘉陵江右岸,所以沿右岸行进无需来回渡江,节约时间,也更安全。然而朱平槿却出乎意料否定了尹家麟和李明史的提议,坚持要走左岸的道路。朱平槿认为,有随行三个营近八百骑兵,土暴子没有胆子敢捋他的虎须。就算想捋,也追不上。况且从定远到合州的情况,先前的侦查并不详尽,他可以借着行军,顺路了解沿途的地形及民情。

    只要路好走,百里的距离也就是快马加鞭一个时辰。朱平槿换回了普通骑兵的装束,夹在大群护卫中间轻松前行。

    隆冬的清晨,万籁俱寂,只有马匹的嘶鸣声和铁蹄的隆隆声。马匹和骑手呼出的空气,迅速凝成了一团团白烟,又被后来的人马冲散。坡顶丘底,大片的白霜铺贴在黄褐色的荒野中,与大队骑兵的马蹄声交织,勾勒出一副斑驳凄凉的图画。

    这里已经靠近了重庆这个国际化的大都会,未来将是一片繁盛之地。可眼前的景象,与朱平槿头脑中残存的记忆叠加,让他产生了些光怪陆离的感觉。

    很快走完四十里路程,可前队已经放慢速度。

    前方的山势越来越高,道路越来越窄。坡道和弯道比比皆是,前队只好拉长队形,并且派出探马。

    “报!”

    前面一名骑手返回向朱平槿奏报,前方探马在道边的荒草灌木中发现了十几具尸首和一具马骨。尸首被剥得精光,而马骨上没剩一点肉。根据附近残留的拒马桩子以及人马尸骨边的小物件,高副团长判断是官军遭到了伏击。

    附近有土暴子!

    朱平槿和他身边的护卫立即条件反射,作了他们应该做的事——进入作战状态。骑兵们从单路纵队改成了散开的多路纵队,一边搜索一边前进。土司兵们持弓搭箭,而十余名火铳骑手也点燃了腰间小瓷罐里的火炭,将填好火药铁子的火铳扛在了肩上。

    部队继续前行。可骑出去了五六里,再没有传来任何动静。就当所有人长出了一口气,稍稍有所松懈之时,前方山坳处想起了一阵清晰的铜号声。

    “战斗警报!”

    朱平槿身边的卫士重复着叫喊这句话,提醒身边同伴做好厮杀准备。而朱平槿夹了夹马腹,向前方赶去。

    妈的!

    朱平槿一到前方,便知道糟了。前方挤过两道山梁间的隘口。隘口宽不过三五丈,长有十余丈,再之后的情况因为道路转弯看不见,也不知这隘口究竟有多长。

    土暴子在隘口处摆放了简陋的拒马,黑压压的人头挤满了整个隘口,也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人。

    这些敌人的穿着打扮与几天前在岳池水左岸歼灭的白莲教匪并无两样,一样的身无片甲,一样的兵器简陋。最多武器,就是竹枪、铁叉和锄头。

    见了朱平槿手下的精锐骑兵,敌人同样惊恐。可是仗着拒马的阻挡,他们并没有后退。

    怎么办?

    退回去是不可能的,那会严重损伤军队的士气。可直接打过去,又不知要死伤多少。

    高荣宣建议,让骑兵下马步战。两个警卫连原本便是步兵,步战没有问题。朱平槿同意了,但他要求高荣宣派出一队土司兵,手持盾牌掩护前出的火铳手。

    十余只火铳,连同朱平槿和太监张维的两只一起放到了第一线,后面则是七个警卫排近三百人的长枪兵。由于山道狭窄,正面不宽,长枪兵前后近二十列。长枪兵之后,便是土司兵组成的弓箭手。

    出击部队在李明史的口令声中,整齐地向隘口压了过去。朱平槿骑马跟在长枪兵之后,紧张地观察着两侧山梁。若是山梁上有伏兵,号炮一响便有无数滚石檑木落下,那损失可就惨重了。

    好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火铳手齐步推进,距离敌人的拒马已经不足五十步,这时敌人依然没有放箭。李明史的口令没有停,朱平槿明白,他要尽量靠近敌人,最好进到三十步左右再开火,这样可以对敌人做到最大杀伤。

    敌人是没有弓箭,还是另有花招?

    朱平槿疑惑起来,开始用望远镜在敌人的队伍里搜索。若敌人没有远距兵器,那么火铳手可以凭借长枪兵的掩护一直打放,直到把敌人打垮或者是敌人忍受不了死伤冲将出来。

    望远镜在敌营中扫描,看见的全是一个个攒动的人头。突然,一个急促扇动的白色物体吸引了朱平槿的注意。他双手稳住镜头,定睛一看,原来有个家伙在朝自己脸上拼命扇风。

    寒冬腊月摇扇子!朱平槿嘴角扯动,拉出一道向下弯曲的唇线:“装逼!”

    可朱平槿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他移开望远镜,从前方竖起的枪林中望出去,可以看见火铳手已经端平铳管瞄准,就等着一声齐射口令。

    “不准开火!不准开火!”朱平槿扯开嗓门大叫,“往前传,不准开火!部队停止进攻,原地待命!”

    ……

    还好,没有一支火铳打出去。一个书生装逼,挽救了百姓,也挽救了他自己。前头很快问清楚了情况,原来拦路的是附近合州乡绅组织的团练。

    既是团练,为什么要阻挡官军前进?原来这里常有官军经常出来抢粮。

    这里距离巴山很远,土暴子抢东西太多便没法带回去。所以土暴子除粮食和银子,一般只掠夺两样:人口和值钱的物件。可官军就在本地,比土暴子还寒碜。土暴子要抢的他们也抢;土暴子不抢的,他们还是要抢。连百姓用来吃饭的锅碗瓢盆和女人身上的内衣,他们也不放过(注一)。

    情况清楚了。可又怎么通过隘口呢?

    前头已经报出了护**和护商队两个名号,得到的回答一律是“狗官军!”和“滚回去!”。

    只有王府兵这个名号没有试过。世子大旗并没有打出来,士兵们谁敢暴露主将的姓名?

    看来又只有本世子亲自出马了。朱平槿瞧瞧自己身上的棉袍,心里有些后悔。一件棉袍和里面的锁子甲,无论如何挡不住长枪奋力一捅,连竹枪都很难说。可临阵披甲,落在了将士们眼中,那便是怯懦。

    朱平槿穿着棉袍,硬着头皮穿过密集的长枪阵,来到了阵前。李明史还在费力给百姓解释,可百姓们依然在骂他。

    “让你们领头的书生出来拜见!就是那个大冬天摇扇子的!”朱平槿对百姓们喊道。这时,他距对方的拒马已在五步之内。而长长的竹枪,长度不亚于一丈。

    大冬天摇扇子真没第二人,那书生很快便从人丛中钻了出来。可他依然小心翼翼,不肯脱离拒马的保护。书生约二十几岁,戴了顶棉帽,裹着身棉袍,还披了个半截长的大红氅衣。搞笑的是,他手上果真拿了个白色的折扇。这支折扇一直在不停地摇动,走到阵前这才啪一声合了起来。

    “把你的扇子给本将鉴赏一番可否?”朱平槿开起了他的玩笑。

    “为何?”那书生眼睛一翻,立即不干了,“本公子全靠这把扇子指挥大军!汝欲夺吾军中之重器乎?”

    “莫非这扇子便是你的指挥棒?”朱平槿和身旁的士卒太监都笑了起来。

    “正是!汝竟不知否?”那书生对朱平槿的惘然无知一脸不屑,“再说了,吾之扇面,乃是桃花庵主(注二)之真迹,精贵得很。汝一粗鲁军汉,岂不是污了这大好扇面!”

    “书生无礼!”小太监跳了出来,欲为主子张目,“睁开你的……”

    朱平槿制止了小太监。他扯开脸上的口罩,把自己的真容露了出来。

    “桃花庵主的扇面嘛,鄙粗汉家里也有几幅。文征明的字、祝枝山的画,也有几幅。哦,鄙粗汉家还有一副桃花庵主之挂轴!”

    朱平槿没有撒谎。蜀王府确实有一副唐寅的挂轴,那是从他爹寝宫里揭下来的。朱平槿想着那副挂轴,便忍不住呵呵笑起来。他在想等自己结婚以后,也挂在自己的寝宫里。睡觉前请出老婆共同欣赏观摩一番,定然可以提升夫妻情趣指数(注三)。

    注一:这是崇祯末年四川官军真实的面目。

    注二:唐寅,唐伯虎,号桃花庵主。

    注三:唐伯虎画仕女图(你懂的)最有名。

第三百三十二章 桃花中人(二)

    朱平槿呵呵一笑,顿时就把对面那书生窘住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扇面,人家不仅有,而且有几幅;不仅有扇面,而且还有挂轴;不仅有唐伯虎的,而且还有祝枝山和文征明的。这明显就把自家给比了下去。

    那书生本想就此认输,把扇子递过去,可一见周围那么多乡亲在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顿时又有了勇气。

    他扇骨一敲脑门,想出个主意:“既然汝也懂些诗画,想来也是读过书的。既然读过书,大概也不是什么坏人。这样可好?你们是骑兵,动作快。我们是步行,跑得慢。你们先后撤一里。等我们撤远了,你们再来搬拒马!”

    李明史不干了,官军要过路,竟要先撤退!他大声吼道:“你这书生好不讲理!凭什么要……”

    朱平槿挥手制止李明史。

    这书生蛮机灵的,他一定是担心自己看到些什么,这才要求官军先撤远,好为他们自己溜之大吉赢得时间。

    朱平槿也不是个善茬,同样的满肚子坏水。他眼珠一转,立即为难书生:“既然汝曰,鄙粗汉读过书,便不是坏人。那鄙粗汉问汝,张弘范(注一)还写过花间词呢,他是不是坏人?”

    书生果然与朱平槿较真起来。

    “勒石奇功张弘范,不是胡儿是汉儿。张弘范认贼作父,灭了大宋,当然是个坏人!只是他一介汉贼屠夫,又怎会写花间词?本公子只听说过他写了这样一首:磨剑剑石石鼎裂,饮马长江江水竭。我军百万战袍红,尽是江南儿女血!论起词风来,明明是豪放一路。宛如: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汝读书不破万卷,自然是一知半解!”

    书生着了道,朱平槿得意了。他当着书生和百姓的面,用川音朗声念将起来:

    “千古武陵溪上路,桃花流水潺潺。可怜仙契剩浓欢。黄鹏惊梦破,青鸟唤春还。回首旧游浑不见,苍山一片荒山。玉人何处阑干。紫箫明月底,翠袖暮天寒。”

    “好!”书生大叫一声,“果然是花间词!”

    “鄙粗汉这里还有一首张弘范的词:爱煞林泉风物好,羡他归去来兮。世怨相挽……”

    “罢了!请将爷……”

    爷字一出口,书生顿觉不妥。既把面前之人喊老了,也叫粗俗了。可称将军,他才一个十几岁少年,哪里配叫将军?他如此年轻却领着这么多兵,军中必有世职。但叫了大人,便显得自己的身份低了许多。

    如何称呼朱平槿,让那书生颇为踌躇起来。

    朱平槿看出了端倪,便笑着提示书生:“韩昌黎云: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孔颖达疏五经,曰:先生,师也。既然鄙粗汉先知而书生后知,书生不妨称鄙粗汉为‘先生’好了。”

    “也罢!”书生当场输了学问,脸一横,便捏着扇子向朱平槿作揖,“小先生在上,合州生员乔文远不识小先生高才,言语唐突,请小先生见谅!”

    书生作着揖,目光中瞧见朱平槿身后那些杵着火铳的士兵,立即打起了歪主意:“不过,既然本公子叫了汝先生。小先生总得赏弟子几样物件,比如一杆火铳之类的!”

    “可以,连火药带铁子一并赏了!本小先生还可送你一员大将,教你们如何使用这带刺刀的新式火铳!”

    眼见着生员乔文远和周围的那些农民团练兵笑得合不拢嘴,朱平槿马上补充了一句:“只是生员叫了本将小先生,连束脩也没准备一份?”

    “束脩?”生员乔文远顿时傻了眼。他堂堂一位生员,岂能不知拜师有交学费的规矩。只是他现在穷得叮当响,粮食不够吃,连身上这件大氅也截去半截给人做裤子遮屁股,哪里还能筹足束脩银子?

    “不要汝之银子。”朱平槿摇摇头,再次提醒他,“只是汝总得请本小先生喝盏拜师茶吧!”

    这个条件好说,去年的陈茶寨中还有一罐。用一盏陈茶换来一杆火铳,生员乔文远觉得自己赚嗨了。只是这里荒山野岭,哪里来的清茶一盏?

    生员闷头想了想,又看了看朱平槿,最后终于一撇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学生请小先生寨中用茶!”

    ……

    寨子很近,从隘口出去,向右转过两个山包便是;寨子也不险,就在一个不甚陡峭的山头上。

    朱平槿登上了寨子,临高远眺,立即明白了书生和农民们为什么不愿暴露寨子的原因。

    寨子并不在山头的最高处,要比山头低上十几丈。因为山头对视线的阻挡,站在山脚下官道上很不容易发现寨子。但若是寨中军民,只要爬上山顶,登高望远,左边可以清楚看见大道,右边则可以看见一个大庄子。庄子沿着山丘修建,而在山丘之下,则是一大块平坦的耕地。团练兵占了这里,既方便监视大道上的动静,也好时时守护着自己的家园。若是土暴子和官军前来祸害,他们第一时间便能逃到这寨里来避难。

    “从军事地形的角度讲,这是一个极好的屯兵之处!”朱平槿表扬了书生的眼光。

    “学生的老大人选的,”乔文远说起他爹,并没有多少自豪,反而有了些悲伤,“可惜我爹染了瘟疫,走了!”

    哦?说起瘟疫,朱平槿有些紧张:“何日之事?”

    “今年春瘟之时!”

    朱平槿悄悄松了一口气,心里暗想,这肥皂的销售旺季又快到了。

    下了山顶,转过山坡,踏上了山坳平地。

    “小先生请,那里便是主寨!”乔文远手指前面道。

    朱平槿抬头一看,原来所谓的主寨,只是一个小小的石墙破庙,背靠在一面山崖之下。

    寺庙周围的坡坎林间,密布着大小不一的窝棚。时不时有小孩从窝棚里钻进钻出、打打闹闹。见着吴公子领着几十名官军上山,寨子里的妇孺老幼们虽然惊恐,但并未逃散,反而远远地便向乔文远施礼。小孩子们见了李明史的盔甲鲜艳,觉得新奇,便围了上来触摸。乔文远不愿被朱平槿看轻了,挥手欲斥,那些小孩转瞬间便做着鬼脸带着笑声跑远了。

    看来,这乔文远在乡下农民中威望极高。

    “小先生请!”乔文远把朱平槿让进了寺庙。

    朱平槿抬头一看门楣:“桃花庵”

    ……

    桃花庵不是拢翠庵,庵里没有冰晶玉洁、美若天仙的妙玉姑娘,更无有事没事便来领悟禅机为爱情生活增添情趣的贾宝娃。上来唱诺迎客的只是个身高不足四尺的老尼姑。若是按贾宝娃的习惯说法,那这老尼姑一身上下,从头到脚,全是烂泥腐土做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清水气息。

    见朱平槿四处打量,乔文远便介绍道,此地已是合州地界,本名石庙寨。因寨中桃木成林,所以又叫桃花寨。外面那些难民,既有山下的农户,也有合州、定远和广安的难民。土暴子出巴山不到一月,逃难至此的人已经七八千,把这个本来非常宽敞的山寨挤得满满当当,积存的粮食也快吃完了。

    重庆府的官军赵 荣贵上月便到了合州。可赵部军纪极坏,什么都抢。赵部游兵两次在附近骚扰,都被山寨团练打了回去。山寨得罪了官兵,所以不敢派人向合州的官府求援要粮。听说最近定远县开来了省城的官军,只是还没有见过,不知道底细。

    说这话的时候,乔文远的眼睛一直盯着朱平槿,好像他脸上有朵花似的。

    朱平槿没有理睬乔文远,追问道:“这些积存的粮食是谁的?”

    乔文远回答:“逃难百姓自己带了些。只是骤然变乱,他们能带出来多少?学生只好把家财当卖了,凑了些粮食。几位乡里同学,也卖了家财,可这还是远远不够。七八千张嘴,一天便是七十石粮食!若是土暴子再猖獗数月,赵 荣贵也霸着合州不走,那金山银山也不够吃……”

    “文远兄,你怎可将官军领了进来!”

    乔文远正在向朱平槿介绍情况,却被几名进庵的书生打断了。当先一人与乔文远年纪相当,身材瘦弱,可说话中气十足。方才打断乔文远的便是他;一人年龄稍小,身材倒要壮些,身上穿着破烂的锦袍;还有一人年纪较大,留着胡须,进来没有说话,见着朱平槿,只是微微一躬。

    乔文远连忙向朱平槿介绍,这三位都是秀才,也是他的同乡和同学。他们三家都卖了家财换成了粮食。向朱平槿介绍完三人,乔文远又连忙向三人介绍朱平槿,称这位乃是他在山下隘道上新拜的小先生。

    这下三人诧异了。秀才拜丘八,那不是有辱斯文吗?乔文远见他们三人表情,便知他们心中所想,连忙将方才际遇细说一遍。三人听了,顿时对朱平槿热情起来。瘦弱书生反应最快,立即嚷着也要拜朱平槿为师,另外两人随之跟进。

    “仁者之大也,活民者也!”朱平槿向几位书生点头,“几位秀才都不负圣人教诲!”

    听见朱平槿肯定他们的所作所为,三位书生有些高兴。只是朱平槿没有答应再收弟子,让他们再搞几只火铳的愿望落了空。

    “冯如豹!”

    朱平槿大喊一声,立即就有个满脸虬须的高大军将站了出来。这冯如豹几天前因为深更半夜大声喧哗,扰了世子清梦,从十营三连副连长的位置上被提拔为警卫营正连职执戟卫士,期限一个月。这冯如豹倒是想得开,因为他大哥冯如虎当了一个月的执戟卫士,立即被世子派去了大竹独当一面。所以他得了命令,那是高高兴兴离开部队。他想不到比大哥还走运,说好的一月变成了几天。

    “你和李明史商量,从他的警卫营里选一班人留下来训练这些团练兵。这里至少有壮丁一千多,你择精锐八百,组成一个营。番号么……就叫‘桃花护庄队’。兵器现在没有,等待后勤船队到合州吧!这些团练兵身材是瘦了些,可保家卫国的勇气不瘦!你要好好训练,练不好继续回来当……”

    “末将遵令!”冯如虎担心朱平槿说出更难听的话,连忙抱拳答应。

    “程先生!”这回又有一位军将站了出来。

    朱平槿笑着对程翔凤道,“程先生,李先生那里也有难民万人之多,一时抽不开身,只好辛苦先生了。你在这里小住几日,看看他们还缺什么,粮食、衣被,需要多少,赶紧拟个单子呈上来!春瘟将至,肥皂要紧,请你直接向肥皂局发函,要他们向渝西发货!开春便是瘟疫高发期,邻近逃难人口都挤在一个个山寨里,如果发病传染怎生了得!

    这几位秀才有毁家纾难之壮举,国之忠臣也!他们既拜本世子为师,答疑解惑,本师之责也。可本世子军务繁忙,只好烦请程先生代劳。先生这身甲衣穿不惯,就让给这位吴秀才穿吧!你瞧他那件半截氅衣,就像个戏台上的……”

    世子说到甲衣,程翔凤也笑了。这甲衣一上身,他连举手投足都不会了,今朝更在世子跟前来了个同手同脚,让一帮丘八笑翻了天。

    安排了各项事务,朱平槿这才对四位目瞪口呆的生员道:“大战在即,本世子要即刻赶赴合州,与剿贼大军会和。四位秀才可在山顶升起蜀王府王庄旗。本世子相信,见了此旗,官军便不敢再来侵扰!其余之事,你们可请教程先生。他可是雅州教谕,正经的举人,桃花庵主也是懂的。”

    朱平槿转身欲走,却被乔文远抢先跪在了身前:“学生们拜师之茶已经备好,请先生按约饮下!学生们与……世子,也好有个师生名分!”

    这家伙倒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

    可茶呢?估计还要烧水。朱平槿笑着点头,就见乔文远等四人一溜烟爬起来跑了出去,果然赶去烧水了。

    苦等拜师茶之际,朱平槿闲来无事,转身见着墙边供了一尊似男非女的泥菩萨。他心想礼多佛不怪,见佛就拜总之不会错,便双手合拾,上去礼拜。

    当天夜里,一个有鼻子有眼的奇闻便在山寨中流传开来:

    原来王妃娘娘和世子果真是观音菩萨和散财童子转世!

    庵里的妙玉师傅说,庵里供着七八尊菩萨,世子别的菩萨一尊没拜,就单挑墙边的观音菩萨拜了!

    既然有此机缘,妙玉师傅便请世子身边的举人老爷重写了牌匾。以后桃花庵就不叫桃花庵了,而叫善财庵(注二)。山随庵名,寨随山名。桃花庵改作善财庵,山跟着叫了善财山,寨也跟着叫了善财寨。

    总之,凡是带着“桃花”字样的东西,人们都想改了。唯有一样他们想改却改不动,就是世子亲口所赐的军号:“桃花护庄队”。

    注一:“宋张弘范灭宋于此”。

    注二:散财童子实名“善财”。

第三百三十三章 重庆官绅(一)

    合州城东是嘉陵江,城南是涪江,顺嘉陵江上溯十里不到,便是渠江与嘉陵江的交汇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三江汇合,流域覆盖顺庆、保宁、重庆三府和绵州、潼川两州。朱平槿和廖大亨为确保川北而选定的战略防御支点,或是战略反攻的出发点,即为合州。

    朱平槿领着骑兵赶到合州城北嘉陵江码头,早有廖大亨率重庆府的一众大员过江在此迎候。廖大亨的身后,便是重庆知府王行俭。

    王行俭是崇祯十年进士出身。虽然出仕没几年,但他年纪并不小,看着总有四十出头。他出仕这几年,官位如同装上了火箭发动机,转眼间便升为四品知府,并得以执掌重庆府这一与成都府并列的大府。他主政重庆这大半年,重庆府总的安全形势要比顺庆、保宁两府要好,虽然屡遭土暴子侵袭,但总能及时打退,根本未受动摇。

    当然,王行俭能取得这样的成绩,除地形远离土暴子的老窝巴山以外,主要他有两个顺庆、保宁两府无法比拟的巨大优势:兵和钱。

    在兵力方面,重庆府除了有重庆卫与之外,还有三支较为强大的营兵:

    四处机动作战的参将赵 荣贵部;新近调入巴县担任防卫,并借机修整补充的副将丁显爵部;驻扎涪州、忠州,守卫长江水道的水师参将曾英部。

    赵 荣贵部是援兵营,兵额约三千人。但情报显示,由于赵部最近未打大仗,且与楚军一样抓兵拉夫,其兵额已经大大超编,至少有五千人。

    丁显爵原是通江副将,其部原驻保宁府百丈关,与土暴子的几次血战中都充当主力,兵力折损大半,所余不足八百。廖大亨将其改任重庆副将,是允其所请,在重庆府修整恢复元气。

    曾英本是福建人,不知怎的从福建水师调来了四川水师。情报推测,这可能与前几年泸州人熊文灿从福建巡抚调任六省军务总理有关。曾英有两个得力手下,都是游击,一名于大江(注一)、一名李占春。三人交情甚厚,情同父子兄弟。

    目前,赵 荣贵部全军集结于合州附近。丁显爵部守着巴县城以及青木关、浮图关、铜锣关等重庆周边关隘。而曾英守备着涪州、忠州两地。部分兵力在于大江的率领下,进驻合州,控制了渠江与嘉陵江下游水道。

    在财力方面,重庆府是四川财政第一纳税大户。

    重庆府与夔州府,同属于川东。重庆府有二十州县(注二),共计三十五万石的粮额正税(注三),超出地处川西平原的成都府一倍多,等同于成都、顺庆、叙州三府粮额之和。即便排除朱平槿一家偷税漏税抗税和成都设了六卫(包括蜀府左护卫)等原因,重庆府的整体经济实力之强与普通百姓的赋税承担之重仍可见一斑。

    然而地方虽富,钱财却一般都集中在当地士绅手中。重庆官府能从重庆士绅兜里搜刮出银子来养兵,这与王行俭个人与重庆士绅间的良好关系密不可分。

    在重庆府,最有势力的士绅毫无疑问是原内阁辅臣王应熊一家。王行俭一到重庆府,首先即到王府拜见,通过周延儒的招牌,迅速与王应熊、王应熙兄弟搭上了关系。以王氏兄弟为首的重庆士绅与王行俭为首的地方官府深度勾结,既使重庆士绅的利益获得最大化,也使地方官府的施政能够获得较强的执行力。重庆府安全形势,正是这种两种力量共同努力取得的成果。一旦朱平槿要打破这种利益结合的格局,那么除了面临重庆士绅和地方官府的共同反击之外,还要为重庆府安全形势承担责任!

    “强龙难压地头蛇”,这就是朱平槿初到重庆面临的难题。

    重庆士绅和官府无论在政治上和经济上的力量,都远非邛眉两州士绅所能比肩。朱平槿要在土暴子大兵压境的严峻局面下,取得稳定的后方供应基地,就离不开重庆士绅和官府的支持。而碍于自身的利益诉求,来自重庆重庆士绅和官府的支持必然是非常有限的,至少与朱平槿的期望值相差极大。朱平槿既要取得他们政治和经济两个方面的最大支持,又不能任由他们卡住自己的脖子,甚至还要从他们身上挖出肉来,难度可想而知。

    好在朱平槿有一个同伙廖大亨。朱平槿要拿下重庆府,廖大亨要用重庆府来交换朱平槿的支持。两人密谋了许久,最后采纳了钱师爷在官船上的献策。

    钱维翰的计策其实很简单:釜底抽薪。

    钱维翰认为,王行俭代表的重庆官府与王应熊为代表的重庆士绅,之所以能够密切勾结,王行俭和王应熊同出于周延儒之门只是个次要的因素。真正的原因,是王行俭能够利用重庆府的银子来养兵、用兵,保住士绅们的利益。一旦这种以军事力量为基础的同盟被外来力量打破,王行俭无力保住重庆府的局面,那么士绅们必然因为自己的利益而踢走王行俭,重新与新的军事力量结盟。

    廖大亨身为四川巡抚,领兵用兵是他的职权,所以廖大亨正可利用当前剿灭土暴子的机会,将赵 荣贵、丁显爵两部调离重庆,开赴前线。重庆士绅们感到不安,这样他们就会重新考虑与王行俭的结盟,也有可能重新考虑对待朱平槿和廖大亨的态度。

    热切献计追求进步的钱维翰并不知道,釜底抽薪这一招他东翁在对付邛州士绅时使用过。

    廖大亨的师爷献计,自然有廖大亨的意思,至少朱平槿是这样理解的。有廖大亨的支持,赵、丁两部便可顺利调走。调离了赵、丁两部,重庆府城就是一座全靠卫所拱卫的空城。川军各部营兵和调出到外省作战的营兵,都从重庆卫等卫所中抽调军兵。尤其是最近驻扎重庆府整补的丁显爵部,更是把重庆卫抽调一空。

    仅剩重庆卫来保卫重庆府,估计王应熊等士绅晚上一定睡不着。这样,朱平槿便有机可乘,在重庆府率先布下重兵,抢得先机!

    只是无论朱平槿和廖大亨,对重庆文武的了解都非常有限。他们很难就此断定,王行俭和王应熊就会乖乖将手中控制的军队交出来;也很难就此断定,赵 荣贵和丁显爵等将领就会顺从地将军队开到前线,与土暴子拼个你死我活。

    ……

    廖大亨率重庆文武出城过江迎候蜀世子朱平槿。眼见着廖大亨出列,站到了道路中间,摆出了副地方官觐见藩王的恭敬架势,朱平槿隔着出迎队伍十几步便跳下马来,几步前出扶住了廖大亨,没让他跪下去。

    “廖公坐镇合州,就如磐石一般,镇住了土暴子南下之路!”朱平槿当着迎候的队伍大声赞道:“廖公真国之柱石也!”

    廖大亨乘势起身,顺便小声嘀咕:“听说世子趁着下官不在,在定远又打了个胜仗?”

    “定远之胜,全凭廖公定下计策,运筹帷幄,决胜百里!”朱平槿的声音比廖大亨大一千倍一万倍,“抚标铁骑,依廖抚策划,打了出城劫掠的广安教匪个措手不及!只是可惜呀!贼寇势大,骑兵人少,不敢下马砍首级,否则又有数千之多!不过,赖廖公神威,广安白莲教匪左护法、广安守御千户所叛将葛君赐已被抚标生擒!”

    世子下马伊始,便有如此惊人的好消息,迎候的官员队伍顿时骚动起来。昨日在合州以北,赵 荣贵部探马便从一个俘获的白莲教匪口中得知了零星消息,但无法判断真假。如今世子亲口证实,那当然就是真的了。重庆府的文武们迅速从世子的言语中提炼出要点,然后在心里暗自琢磨。

    “廖公神机妙算,方有大胜!”朱平槿还在高声说话,“蜀民之活,全赖廖公也!”

    说着,朱平槿双膝一弯,顿时就给廖大亨磕了个头:“本世子代全蜀子民,谢廖公活命之恩!”

    廖大亨没想到朱平槿会当众跪他,有点措手不及。等他反应过来,朱平槿已经结结实实跪拜下去了。

    “哎呀,世子!朝廷制度,哪有天家宗蕃跪一省巡抚的?”

    廖大亨知道这是朱平槿在当众做戏,目的是推脱宗蕃领兵的嫌疑,但这戏也演得太过了些!王行俭亲眼所见,若是被他以欺凌藩王的罪名参上一本,难免不触动皇帝的逆鳞。须知皇帝便是宗蕃出身,最恨大臣家奴仗势欺凌天家!

    反应不慢的廖大亨立即搀扶朱平槿,同时向所有人宣布:“本官定要上本朝廷!请陛下治臣违礼之罪!”

    “廖公功在国家,当受本世子一拜!”朱平槿赖着不起来。

    “世子,这可如何使得,老夫受不起呀!……”

    廖大亨扶不动朱平槿,急得都要哭了。

    “世子拜廖公,非世子拜巡抚也,乃全蜀子民拜蜀抚也!”

    一个声音在廖大亨身后响起:“吾等百官参拜世子,也是朝廷礼法!久闻世子有不世出之才,聪明彰于士林,仁德达于庶民,神武威于宵小。下官重庆知府王行俭三生有幸,终得见世子殿下矣!世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咦,又是一个千岁千岁千千岁的,还多出一个“殿下”,难道这王行俭与吴继善一类,都是身在东林心在蜀?

    没等朱平槿品出味来,重庆府的文武都反应了过来。他们一掀官袍,全部跪了下去:

    “下官重庆府同知……”

    “下官重庆府通判……”

    “下官重庆府合州知州……”

    “下官重庆府巴县知县王锡……”

    “下官重庆参将赵 荣贵……”

    最后,终于从礼法之争中解脱出来的廖大亨也跪了下去。

    一个人拜翻了一群人,朱平槿自觉没有吃亏。

    注一:于大江即川东水师游击于大(hai,海)。于大(hai,海)在南明四川史中曾是一位很重要的战将。响木将于大(hai,海)的姓名改为于大江,只是因为于大(hai,海)这三字被纵横认定为违禁词,且空格甚至加标点符号都没用。

    注二:涪州无依郭。有些史料将宣抚司、宣慰司、长官司等土司笼统计入重庆府,这是不正确的。因为这些土司属于四川都指挥使司,属于军队系统,不是民政系统。但这些土司的民政部分,与地方府、县流官都有交集。

    川东、鄂西、湘西的土司民政及税收权利问题,明清两代一直是军、民和土、流争执的焦点,直到清中期也未能全部厘清。

    注三:数字出自《明朝小史》。成都府粮额为十六万六千石;顺庆府七万二千石;叙州府十万石。

    另:看见一篇网络奇文,用地方的粮额多少来反向论证地方的人口多少。作者难道不知道煌煌大明朝有许多人是不用交税的吗?

第三百三十四章 重庆官绅(二)

    嘉陵江码头上,停着大大小小十余条战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其中有两条战船十分特殊。

    因为它没有船帆,船舷边也没有多少手拿长竹蒿的船夫,反倒是两侧船舷密密麻麻伸出了长长的船桨,像一只在水上爬行的蜈蚣虫。朱平槿给它取的名字,就叫“蜈蚣战船”。

    蜈蚣战船是朱平槿在贺桂、王祖义的建议下于九月初重新设计的新式战船,比原来水军装备的划子船大了许多。船长七丈一尺,宽一丈二尺,平底、方头、方艄的中国传统内河船舶样式。

    船首甲板上有一门可以在圆形座圈上旋转的七斤铜炮。

    船身中后段分作上中下三层。

    下层是压载舱和储物舱,基本在水面以下。

    中层是桨手舱,高不足六尺,左右舷侧各有大桨九只,每只大桨由两人划动。桨杆尾端钻孔注铅配重,保持船桨支撑点两侧的平衡。支撑点是由两个铜轴承组成的万向节,在靠岸或接舷近战时可以快速解脱拉回,防止船桨折断。

    上层建筑是个低矮的开放式的火力平台。为了进一步降低重心,保持船身稳定,这个平台只有一圈蒙着生牛皮的木制女墙和四根楠竹支撑的竹席篷,大小可以容纳十五名火铳手兼炮手在上面打放。女墙四边底部都开有炮口,地板上有预制的炮座,可以让四门虎蹲小炮从炮口里开火。

    船尾是带防护的舵手舱。舵手舱控制着带多个菱形孔的半平衡舵。遇到浅滩沙洲,可以把舵提起来一截,防止搁浅。

    蜈蚣战船的速度略逊于轻巧细长的划子船,吃水更深。但比起官军惯常使用的民船来,速度快、动作灵活、火力强大。

    船首的七斤半铜炮是蜈蚣战船的主战装备。在交战中,七斤半铜炮可以凭人力控制四面旋转,射界接近二百七十度,发射实心铁弹、水军专用的八枚大霰弹和一两重的普通霰弹。

    实心铁弹能够在七十步内轻易击穿三百石粮船的船舷,双倍装药后甚至可以从另外一侧船舷打出去。

    大霰弹装一斤重的大炮子八枚,每颗炮子的大小如汤圆,所以士兵们又叫汤圆弹(注一)。这种汤圆弹可以在三十步内击穿三百石粮船的一侧船舷。

    一两重的霰弹是水陆通用普通装备。装十斤可在百步内打穿皮甲,对人体造成重创。

    即便被迫接舷近战,蜈蚣战船也不吃亏。每艘船有桨手三十六,舵手兼竹篙手五,炮手、火铳手及军官二十五,共计六十六人,装备了虎蹲炮、火铳、火药包和各式冷兵器。

    四川的内河航运因为必须适应长江三峡的险滩和沱江、涪江等水浅沙多的河流,常见的大船也就三百石,载兵百人左右,装备火铳、火箭和冷兵器。五百石和一千石的船不多,主要用在长江岷江主航道上。设计时预估,一艘蜈蚣战船可以依靠其速度和火力,至少抵挡住两艘三百石大船的攻击。

    但是,蜈蚣战船的缺点同样十分明显:没有任何生活设施,连全体船员一起睡觉打盹都不可能。若拉屎更惨,必须抓住绳子将光屁股伸出船舷。一个不小心,就要下江洗澡。

    ……

    蜈蚣战船上层的平台上,寒冷的江风呼呼刮过朱平槿的脸庞。贺桂笔直地站在朱平槿身边,一如他以前在谨德殿当作战参谋一样。

    他指着两侧那些官军水师的船道,“世子,别看他们的船比我们高大,只要是开阔流缓的水面,我们一艘可以打他们五艘!”

    朱平槿很满意贺桂的信心。他微笑道:“你想利用速度优势,用大炮远距交战,让他们不能近身,干挨打不能还手!只是战场环境复杂,任何一种预想都只是简单化的东西,不能作为预测交战的结果。兵士既要练习远距炮战,也要演练近距接舷战。要预想到最坏的情况,如船体起火、搁浅、破损,或者被激流冲向下游等等。须知:事预之功则倍也!”

    贺桂答道:“末将明白!只是如世子所言,要在实战中才能练得精兵!”

    “不会落下你们!”朱平槿哈哈笑起来,“这次让你们千里行船赶来,就是让你们参战!一旦控制了渠江,就能把土暴子的阵势一劈两半!”

    贺桂兴奋地一拍木头的城堞,“多谢世子!我爹何时……”

    “估计你爹明日便到定远,贺桓跟着舒先生、孙先生他们一并过来。这次大战,是王府兵成军以来的一次大会战,谁都落不下!不过,我们一家可不能将仗打完了。”

    盯着那些官军的战船,朱平槿向贺桂努努嘴,“于大江的船和兵,都比我们多。”

    “末将懂了,要与官军搞统一战线!顺便试试他们的战力。有能战的,末将把他们挖过来!这些能战的水师,当官军太可惜了!”

    “你与你家少爷一样聪明!”朱平槿由衷赞道,“你悄悄告诉他们,拉来一百人当连长,拉过来四百人当营长!”

    “只是于大江不好拉,听说他对曾英十分忠诚!”

    “那就把功夫下在曾英身上,来个一锅端!记着,蒙古鞑子,以弓马得国;而我们大明太祖高皇帝,以舟师得国!两条蜈蚣小船怎么够!”

    “末将明白!”

    两人正说着,一声轻叹从后面传来。朱平槿转过身去,原来一名长相俊秀的少年公子。那少年公子的年龄比朱平槿还小些,双手搭在女墙上,正把头伸出船舷,痴迷地观看舷侧的桨排整齐地翻动、入水和前后。

    “如晦!”

    “世子!”少年公子面色中带着青春的羞涩。

    “表弟不必与本世子生分!”朱平槿走过去牵了他的手,“我们兄弟还像小时候一样!走,表哥带你下去看桨手划船!他们最辛苦!”

    ……

    官船上,廖大亨独坐在舱里闭目养神。王行俭站在船头,注视着前面那艘蜈蚣船。眼见世子将他重庆府的邱家表弟牵下了平台,他正欲回舱,却看到到蜈蚣船两侧的船桨突然变了节奏。两排船桨同时离开水面,向斜上方高高竖起,来了个蜈蚣亮翅。在玩什么花样?他不明白。

    王行俭从船头回来,瞧见廖大亨假寐,便感叹道:“廖公,世子心思机巧,真异于常人也!他那艘蜈蚣船,拖着我等这艘官船,竟能行走如飞!只是我等之船反让世子之船拖着,下官有些惶恐!”

    “惶恐什么!”廖大亨微微睁开了眼睛,“他一十几岁的少年,正是爱玩的年纪!他拖着老夫,在官军水师面前显摆一番,不知有多么得意!”

    “知世子者,唯廖公也!”王行俭赞叹道。

    “藩抚和谐,也是为官功夫!”

    廖大亨露出微笑,眼睛也睁开了。

    “没了王府的银子,你我哪里找银子养兵去!短了银子,只怕那些武人立即便要翻脸,纵兵抢掠地方!湖广消息说,楚王不肯出银子,宋一鹤(注二)又拿不出银子,那左平贼便自己动手找吃喝,抢得襄阳、郧阳两府哭爹叫娘,最近好像连承天府也开始叫苦了!宋一鹤拜折弹劾,左平贼上书自辩道,他不让兵士们抢掠,兵士们便要哗变。是抢掠还是哗变,让朝廷自己选择!皇帝还能说什么?只能下诏斥责地方!”

    王行俭听着有些心虚。他接到消息说,合州士绅正在串联,准备到按台衙门状告赵 荣贵。赵 荣贵抢的东西,他自己也有份。廖大亨说这番话,是不是在敲打自己?

    好在廖大亨并没有接着就这个话题继续往下:“所以啊,藩抚和谐,便是今日之大局!地方上要更加注意。他天家贵种,又是少年心性,犯浑打泼的时候也是有的。我们这些个大臣,人人饱读诗书,犯不着与他计较,总以不伤和气为限。”

    王行俭反应过来。原来廖抚讲的是内江王到重庆府来垦田一事!

    上月初,内江王派了他的长子到重庆,下码头便与王应熊的独子王阳禧发生了冲突。不几日,王阳禧告到知府衙门,说内江王在巴县以北圈占的荒田,都是他王家的。内江王长子则派太监传话,说蜀藩奉旨垦荒。只要是荒地,管他哪家的,照垦不误。谁垦荒便是谁的!

    这事情因为牵连了许多士绅的利益,更涉及对皇帝旨意的理解,王行俭不敢擅专,已经呈文二台三司,想必廖大亨已经看过。

    “下官难呀!”

    王行俭赶忙将其中一应关节细细说明。他着重强调,重庆府的荒田确实不少,但普通百姓能有多少?只怕中等之家也没有几亩,大部分都是显贵人家的。

    “这有何难?”

    廖大亨听完王行俭的陈述,笑着捋捋胡须:“传旨正使走了,副使还没走呢!问问钦差便可知道圣意!王大人可知这钦差是谁?”

    王行俭摇摇头。

    廖大亨便笑道:“武清侯家的,世袭锦衣卫副千户,名叫李存良,这次毛遂自荐,要随大军出征。既然他是世袭勋贵,又是天子亲兵,老夫便让他署了护**之副监军。”

    王行俭一听就知道王家要倒霉。武清侯家是孝定太后一脉,那是正宗的外戚,与帝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怎么会站到致仕的内阁大臣一边?再说王家在重庆的权势虽大,但人脉并不好。两年前因为王家横行乡里,被人在京师告了御状,罪状至四百八十余条。虽然点名告的人是王应熙,但是大家都知道其兄王应熊逃不了干系,而且御状中还明确提到了王家敛财的数额:一百七十万两银子。若是李存良旧事重提,将此事捅到天子跟前,正缺银子的皇帝说不定会打王家的歪主意。

    王行俭还在脑中纠结此事,却听见廖大亨又道:“以老夫看,士绅们总把田荒着可不行!他们家大业大,少收三五石也无妨。可老夫就缺这三五石!你知道,皇上逼得紧,要老夫拿银子保乌纱。若是赋税不足额,老夫这乌纱帽也便戴不稳!你重庆一府去年便有欠税若干,若是清了税便好说,若是清不了……内江王不来,本抚也要来!本抚的章程就是:谁能交税,谁便来垦田!管他的是藩王还是流民!”

    重庆府在元末明初之时,因为破坏的程度相对较轻,所以明玉珍选在重庆建都,而不是千年蜀都成都。洪武立国,赋税征收水平也照顾了四川当时的实际情况,所以重庆府的赋税征收水平大大高于成都府。重庆府二十州县,赋税征收额度达到了四川总赋税的三分之一。而成都府号称天府之国,又有三十六州县,每年的征收额度却只有十六万余石。

    这粮额一代代承继下来,直到现在也没有多大的变化。三饷杂税都按照粮额数字推比,也就是说,重庆府二十州县要承担的赋税额度依然是四川的三分之一,约百万两银子,平均一县每年便要交五万两银子!

    廖抚在表明自身的态度,更是在严厉警告自己,王行俭对此一清二楚。可要让重庆府的士绅出那么多的银子,或者是放弃那么多的土地,那廖大亨的乌纱帽保住了,自己的乌纱却保不住!想到这里,王行俭顿时愁眉苦脸起来。

    “其实,士绅们也把土地看得太重了些。土里刨得出多少银子?”廖大亨眯上了眼睛,继续养神,“如今成都那边,盛行的是投资钱庄和机器局赚钱。”

    “正巧下官想问一问,那机器局有没有造船的打算?”

    难怪王行俭见着前头的船便夸世子“心思机巧”,原来他们有造船的打算!

    蜀地出川下江南之船,往往有去无回。老板卖了货物,便将船一起折价卖了。只因船只逆流而上,还要拉纤通过三峡的急流险滩,路途上耗费的时间太久,耗费的人工成本也太高。四川有丰富的森林资源,重庆又有漂木之便,造船业是十分有利可图的。

    廖大亨想透了,不露声色地睁开眼道:“老夫这倒是不知。不过可以帮你打听一二。只是王大人,你得先把事情说清楚了……”

    注一:一斤(明制)铁弹的直径约为52cm。

    注二:宋一鹤,时任湖广巡抚。

第三百三十五章 重庆官绅(三)

    合州城东门内的一个大宅院,人称董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从董宅出去不远,上了东门城墙,便可看见嘉陵江、渠江、涪江三川汇流的壮阔景观。

    这处宅院为合州生员董克治所有。董克治乃合州巨富,也是合州团练兵首领,为人疏财仗义,在士绅和百姓中很有威望。上月初广安教匪叛乱之后,合州城外很快便出现了大群的难民。然而城里除了几个衙役,并无一兵一卒。上下人心浮动,士绅百姓多有避难重庆之举。

    董克治面对危局,主动找到知州,要集士绅百姓之力组织团练守城。仅数日之间,他便征募了仆从庄户流民纤夫数千为团练,就此稳定了合州的局面。

    赵 荣贵增援到合州,面对手持刀枪虎视眈眈的合州士绅们,也只好在远离城市的郊区抢掠。朱平槿来到合州,董克治便以地方贤达的身份在码头上迎候。合州知州为朱平槿备选了三个地方下榻,朱平槿一听廖大亨介绍,便开口点了董宅。

    董克治为朱平槿准备的燕居之所,是个精致的小花园。一股活水从院墙外引进来,弯曲的小溪缓缓淌过,滋润着两岸的梅林花树,为清冷的空气添加了几分馥郁的香气。花园里有一座三间宅子,用漏墙与梅林花树隔开。

    朱平槿换了身整齐的世子袍服,正在当面致谢园子主人。

    “董先生可有意为朝廷出力否?以董先生之德才,当不失一州县也!”

    “学生自然愿为朝廷出力。只是学生见不得朝堂上那些尔虞我诈、龌龊下流的做派!”

    董克治正值壮年,身材高大,身板挺直,在朱平槿面前慷慨而谈,没有半点拘谨。

    “依学生所愿,倒是手持青锋宝剑,扫尽天下妖魔,为大明天下打出个朗朗乾坤!”

    原来是位弃笔从戎的班定远!朱平槿想起来时的奇遇,便问道:“桃花寨之乔文远,先生可识得?”

    “同在州学,自然识得。他与学生交情甚笃,尊学生为兄。”

    朱平槿哈哈笑起来:“他尊本世子为师。本世子今晨路过桃花寨,刚收了他这个弟子。”

    “这是……为何?”

    “本世子路过桃花寨,被他桃花寨兵拦路阻挡。本世子不动刀兵,便与他讨论学问。他输了赌约,只好拜本世子为师。”

    董克治转眼明白,也笑了起来:“文远与世子所比,定然是桃花庵主!他有一副唐伯虎的扇面,总好到处提问,趁机拿出来显摆一番!”

    “正是!”朱平槿回答。

    两人都大笑起来。

    笑了一番,朱平槿便收了笑容正色道:“然本世子收乔文远等四秀才为徒,却只因他们毁家纾难,活民万人,于国于民有大功也!本世子已经准他们所请,将桃花寨兵整编为护**,戍守地方,保家保乡!一应军饷、军资之发放供应,与护**在编军士一视同仁。”

    同为地方团练兵首领,董克治当然听得懂上首这位少年世子在说什么。他沉默片刻,便向朱平槿表态,合州团练愿依桃花寨团练之例,整编为护**。只是合州团练中有许多人乃缙绅家的仆僮下人,整编必须要征求那些主人家的意见,不可强征。

    “那有劳先生了!”

    朱平槿一开口,便把动员士绅的工作交给了董克治。董克治无人可推,只好应承下来。可他转念一想,便对朱平槿道:

    “合州团练除这城里城外两千人,在城西南之河心场(今合川盐井镇)还有千五。河心场乃合州南大门,兵家要害之地,不可不守!”

    嘉陵江穿越华蓥山,山高谷深。河心场正好卡在河谷之中,附近还有座炮台山可予掩护。朱平槿前世与老婆去北温泉泡澡,曾经路过那里,有些了解。他知道,守住河心场,便截断了重庆府西来合州的道路。团练布兵于合州之南,与其说是防土暴子,还不如说是防重庆官军。

    董克治在巧妙地向他表达合州士绅对官军的不满。朱平槿也向董克治表明态度。

    “团练既然要整编,那便一起收了。有护**在,合州固若金汤!”

    “大战在即,先生熟地理,知兵法,烦请先生襄助本世子左右……”

    “臣所愿也,不敢请也!”董克治离座鞠身。

    顺利收编了团练,朱平槿正要向董克治打听广安附近的山川地形,以便为数日之后的大战做些准备,却看见李明史从院外噌噌进来,站在门口禀报:“廖抚求见世子!”

    “廖抚求见,必有要事,学生告退!”

    朱平槿将董克治送到门口,便见廖大亨匆匆走进了园子。

    ……

    噹!一个茶碟飞速旋转着闯出门外,重重摔在小院中间铺贴的青石板上,顿时粉身碎骨。

    “这等丧心病狂之语,他们竟然能开口!”朱平槿怒不可遏,咆哮道:“本世子一心为国为民,也为了保住这些狗东西的身家性命,他们竟然还以此为要挟!真是死活不知!猪狗不如!”

    廖大亨第一次看见朱平槿怒发冲冠的样子,不由打了个寒颤。

    江口之战后,钱、李两师爷回报说,世子是个杀伐决断的性子,天生的将才。董卜骑兵放出去,砍得人头滚滚,观战的士绅吓得双腿发颤,而世子却连眼睛都不眨,还直嫌董卜骑兵杀人太慢,大叫着(要他们加快)“速度!速度!”

    看世子的激烈反应,无疑对王应熊一干重庆官绅起了杀心,这事弄不好要闹大。只是世子应该知道,现在并非闹大的时候。合州以北不远处的广安州,便是白莲教匪和近十万土暴子!而他们,才是当下主要的目标!

    廖大亨想着,连忙给随侍小太监张维打眼色,让他出面劝解一二。张维看见廖大亨的眼色,却向听见动静前来探查情况的李明史努努嘴。

    “世子!”

    李明史走到朱平槿身边一拱手,“不必为了那些狗东西动怒!只要世子下令,末将不管他们是谁,现在就去将他们狗头提来!”

    你这是抽薪止沸还是火上加油?廖大亨急了。

    他狠狠瞪了李明史一眼,跪在了朱平槿身边。

    “世子息怒,这事还是下官无能……”

    突然间,朱平槿却笑了起来。他拉起廖大亨,亲自扶到座椅上,自己也坐在了一旁。

    “廖公,本世子心急如焚,失态了,还请廖公勿怪!李明史说的对:那些人头,本世子随时可取,何必图一时痛快而误了家国天下!”

    “世子之意……?”

    “廖公大可答应他们!但有几条要改改!”

    朱平槿的意见是:

    第一,士绅的荒地以今年二月底为限,如果不能及时开垦,那么便要由官府代垦。也就是官府拿了田皮,士绅保留了田骨。士绅想收获五五分成那是做梦。荒田和熟田一样收租,天下哪有这般道理?如今川北川东兵荒马乱,大量土地荒芜,田皮能值几个钱?再说了,凡是田地中有所产出,朝廷都要征税养兵,因此官府还要抽成征税。这抽成不必假手重庆府,直接进到陈其赤的藩库。

    第二,这事不能遮遮掩掩。一旦达成协议,便要登到报上,大肆宣扬,让全川官府士绅百姓都来以重庆士绅为师,把他们持有的荒地都交出来。

    第三,造船厂是个好主意。但造船厂不必进入机器局,需要另设一个专门的造船局。章程可以参照机器局,但是控股之股东,是四川发展局。

    第四,王行俭想升官,就让他升官,但川东兵备道绝对不能给王行俭。他与重庆官绅勾结如此紧密,若是有了地盘又有了兵,那岂不是成了尾大不掉之势?除非……”

    朱平槿的回复,包含了大量的信息,廖大亨这只老狐狸一时间也有些吃不透。

    他想了想这才道:“世子,能否免两年,能否缓两年,能否少些成数,多多少少,自然是两边谈出来的。钱师爷本是此中行家里手,他去谈最合适。不过,老夫征缴田税,本是依法度行事,又何需大张旗鼓?再说这一成之税额,征了便是,何必公之于众,为乌鸦们留下把柄?”

    “大张旗鼓,是为蜀地全面推行做铺垫。圣旨敕曰,令蜀王府召集蜀地宗室,组织各处流民开垦荒地,自给自足。廖公何不就此借力朝廷,由我蜀王府和藩台共同设一四川垦荒局?刘大人可出任总办、内江王出任会办、陈大人和郑长史出任帮办。二台三司由此可以行文全川,以屯垦荒地、筹措宗室禄米和军粮为名,将全川有主之荒地尽数纳入四川垦荒局。四川垦荒局有了荒地,再招揽愿意垦荒之流民,将荒地出租获利。”

    朱平槿心目中的垦荒局,就是大明版的土地储备中心。政府要发财,这个半官、半民、半自愿、半强制的机构不能少了。它可以通过土地开发,借着土地升值,获取大量税收之外的利益。只是廖大亨对朱平槿前世的土地储备中心毫无概念,不知道能听懂多少。

    “四川垦荒局?”

    廖大亨思虑片刻,一拍大腿:“世子,您这主意妙啊!垦荒局收了粮食供应宗室和官军,这就占了大义名分。以官府和王府名义共同出面,一来合了圣旨,二来震慑了冥顽不化之徒。垦荒局只要田皮不要田骨,于士绅之利益无伤大雅,可以减轻推行难度。垦荒局让刘大人出面,以他的性子,必然……”

    “廖公谋事鞭辟入里,本世子倒是没想那么多。本世子只是听说,这王阁老博学多才,然性格溪刻强狠,人多畏之。本世子以正压邪,他就算把这官司打到朝堂上,本世子也是不怕!宗室要吃饭,官军也要吃饭,孰轻孰重,天子也自会掂量轻重!”

    “以老夫推测,他不会闹的。那些荒田若是好垦,他又岂会不垦?这事他分明占了好处,什么事情不做,一片荒田便凭白变成了熟田,还有粮食落下。他又不是傻子,岂会自讨无趣?登到报上更是妙计!老夫岂止登到报上?老夫要在朝天门搭个彩棚高台,让刘之勃、陈其赤和官员士绅都来见证一番。哦,还有那个武清侯家的!”

    “本世子也要有所表示才好。这样,送王阁老一块丈余的金字牌匾,称赞他‘公忠体国’!”

    “哈哈!”

    一老一小两个奸人大笑了一回,廖大亨又问起了他关心的第二个问题:何为四川发展局?难道又是一个像机器局那样能赚银子的工厂?

    朱平槿慢慢向廖大亨解释了。这回廖大亨脸上没了喜色,倒多了几分凝重。

    “廖公,此事尚有时间商议。如今只有一事为大,收复广安,打赢土暴子,将他们赶入巴山!”

    “禀世子!宋将军赶来求见!”李明史在园子门口大声禀报。

    朱平槿不及宣旨,便听见宋振宗独特的能够震碎瓦片的声音在园子外响起来:

    “末将左护卫千户,署泸州卫指挥同知,护商队第三团团长宋振宗,奉世子之命率护商队第三团第四营、天全土司步兵第五营前来报到!两营齐装满员,随时可以参战!世子,打仗这等好事末将可不会失期落下!”

    朱平槿起身整肃衣冠,一边重新坐回房间正中的上座,一边对廖大亨道:“吾等之大将到了!”

    “宋将军乃秦军宿将,他来临阵指挥最好。”

    “那本世子便与廖抚一同观战!”

    朱平槿微笑提醒道:“只是重庆府那边,还要提早做些安排才是!”

    “请世子放心,老夫明日便檄文丁显爵,令其率所部前出大竹至达州之间,威胁土暴子北撤后路,并相机攻取达州!至于重庆城防,稍后便由护**第十一营接防!”

    “癝世子,舒先生、孙先生、吴先生和刘局长他们也到了。”李明史的报告声在园子门口再次响起。

    万事俱备,开战在即。

    朱平槿振振衣袍站了起来。

    顿时,一股雄壮之气溢满胸腔。

第三百三十六章 岁末大战(一)

    崇祯十四年腊月十七日清晨,浓雾弥漫,三丈之外不见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午后,浓雾消散,阳光普照,为冬日的大地带来了些许暖意,也为即将开启的岁末大战带来了好兆头。

    两艘蜈蚣船在合州东门外码头接上朱平槿、廖大亨及他俩的幕僚,沿着嘉陵江溯流而上。

    朱平槿和廖大亨今日之目的地是渠江上游的涞滩镇(注一)。

    为了让船只快速到达涞滩镇,也为了节约桨手的体力,董克治在江岸边每隔十里便安排了一队纤夫拉船,每队都有百余人之多。于大江的水师船和邱家的军粮船前几日便是由这些纤夫一步步地拉了上去。

    人多船轻,船行甚速。

    随侍的董克治向朱平槿禀报,这些渠江上的纤夫便是合州团练兵的主力。他们守纪律、尊上官、能吃苦、行动协调一致,都是些上好的兵源。若不是世子愿意将他们纳入护**,那么等土暴子打退之后,他就不得不将这些团练兵解散。他个人虽然富甲一方,但毕竟不是官府,没有能力永远养着这些兵。就算他愿意苦撑下去,其他士绅也不一定愿意。可是团练兵一解散,官军和土暴子再来骚扰怎么办?

    董克治的话引起了朱平槿的深思,他在脑海中把最近的新情况和今年来的一些列现象串联了起来。

    宋振宗说,这次第三团不仅出动了第四营、第五营全部,还出动了张宝恒第六营的三个连。他与贺有义打的如意算盘是,既然第三团之第四、五两营从泸州到合州,要经过渝西的荣昌、大足和铜梁等县,那么正好以防贼之名顺路占领,扩大蜀王府的地盘。

    当第四营顺利占领荣昌县之后,快马传回消息,陶先圣已经先行占领了大足县。贺有义立即亲率第六营三个连改道顺江而下。一连占领永川;二、三连占领江津后,继续向壁山前进。然而昨天朱平槿接到贺有义报告,重要的城市江津和壁山都顺利占领了,六营一连却在永川城下吃了闭门羹。

    去年底献贼袭扰四川,永川知县戴晓云望风而遁。永川生员们自发组织了团练,坚决不放官军进城,一连如何解释都没用。贺有义请示是否攻城,看来他被永川书生们惹火了。

    自发组织团练对抗土暴子的官府士绅,除了贺有义遇到的永川生员们,还有朱平槿亲自见到的乔文远和董克治,今年以来还有陈有福、罗景云出征途中遇到的怀口士绅姚玉麟、南部吏员李俊英、李俊成、周文正、李坷,营山生员王光兴(注二);田骞遇到的荣县知县秦民汤;李四贤遇到的南充生员樊明善、武生陈怀西;江鼎镇遇到的西充致仕御史李完;冯如虎遇到的大竹武生王萍兄弟;贺仇寇遇到的安岳进士窦可进、王起峨等等。

    这些官绅无一不是在当地极有影响和势力的官吏、读书人和大地主、大商人。他们在面临叛乱、土暴子或者官军的直接军事威胁时,已经没有了过去那种束手束脚的顾虑,开始毫不犹豫地起兵捍卫自己和地方的利益。所以每当土贼或者流贼攻城时,城头上总有那些手无束鸡之力的书生们的身影。

    刘名升刚刚呈报的情况汇总中称,渠县城破时,渠县士绅俱与土暴子巷战,死伤殆尽。丁忧在籍的兵部右侍郎李含乙(注三)力竭被执,骂贼而死,死况极为壮烈。蓬州和营山遭遇土暴子围攻时,逃到这些地方避难的仪陇县的生员和书生们表现得最为积极,个个阖家上城,几乎不需要动员。

    渠县,又是一个仁寿!朱平槿想。仁寿城破之时,除了知县刘三策遇难,孝廉贾钟斗、生员刘士恺也一并殉国。在收敛遗体时,县民发现刘士恺身上有大小创口十余处,手上还握着一柄断剑。

    难道这些士绅们都要大祸临头之时,才会警醒过来,才会与自己同舟共济?

    不,朱平槿否定了。一叶障目的人总是少数,大多数士绅还是清醒的!复兴报的发行,让更多的四川士绅看到了目前的局势。他们不像王应熊、杨伸等人,在天下危殆之际,还愚蠢地死死抱着既得利益不松手。真实的历史中,当四川遭到土贼和流贼交相为祸之时,在辫子军进入四川之后,蜀地大多数士绅和百姓都尽了最大努力进行抵抗。

    为此,他们几乎付出了毁灭性的代价!

    那士绅们自发的抵抗为什么会失败?是缺少兵器还是缺少人力,又或是缺少抗敌的决心?都不是,朱平槿暗暗摇头。

    他用自己脑中的历史唯物史观分析,得出了唯一的结论:那就是缺乏坚强的领导,缺乏一个公认的领导核心!人人都认为自己兵力最强,粮食最多,官位最高,后台最硬,其结果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战。在武人军阀化、文臣权谋化的时代大背景下,他们最后被人数更少、力量更弱,但有统一指挥的辫子军一一击败。

    结局毫无疑问,是亡国亡族亡家亡身!

    面对天下大乱,四川的地主官绅阶级已经在逐步警醒、渐渐行动,我必须相信他们,鼓励他们,净化他们!但他们还需要一个领导核心。而只有我,才有资格做这个领导核心!

    朱平槿自信地想,最多再加上一个老婆。

    朱平槿自信了一分钟,又有点心里打鼓了。地主动起来了,农民怎么办?他们能不能与我站在一起,形成抗贼抗虏的统一战线?没有农民的支持,士绅单打独斗,一样会失败。

    斗争的关键,还是两样:政策与策略。

    ……

    两条船在行驶约十里后,在嘉陵江和渠江的交汇口(渠江咀)转头向右,进入渠江水道。

    隆冬季节里,渠江水少,流速缓慢,水道也不宽阔。虽然利于船只逆流上溯,但不利于战船机动。

    董克治热情地向朱平槿介绍,这渠江丰水期与枯水期水量相差极大。丰水期江面可达二百五十丈,枯水期只有七八十丈。渠江的水运条件非常好,从渠江咀到三汇镇总共约六百里,虽比陆路长了二百里,但因河流含沙量不是很大,河道中的浅滩沙丘不多,即便在枯水期也能行驶三百石大船。

    三汇镇以北,渠江有两条重要的支流,一条是达州方向的州河;一条是巴州方向的巴河。

    经州河及其支流,三十石小船可以溯流到达达州、东乡(今宣汉县)和太平(今万源县),甚至还可以到达川陕交界处的太平县明通巡检司所属之城口镇(今城口县)。

    巴河及其支流的水运条件比州河差。小船可以溯流直达巴州江口镇(今平昌县)。但是再往上就只能分段运输,因为巴河上游河道有几个地方是坡坎,船只无法翻越。他建议,欲控制巴山,这渠江及几条支流的航道一定要牢牢控制住。朱平槿当场点头称是,并令陪同的舒国平立即详细了解情况,制作地图、拟定作战的预想方案。

    涞滩镇在渠江右岸,地处岳池、合州两州县的交界处,距离合州和广安州有百余里。因为是重要的水码头,涞滩镇也曾商贾云集,繁盛一时。不过两日前,当天全土司骑兵到达涞滩镇时,发现江岸边的房子已经被前来抢掠的白莲教匪全部焚毁了。一镇千余口全都挤在镇外依山而建的千年古刹二佛寺的上殿周围。

    二佛寺依山而建,上殿建在背靠涞滩镇、俯视渠江的鹫峰山顶,地形十分险要,里面供奉了释迦牟尼、弥勒和观音菩萨;下殿在鹫峰山腰,殿外有一座三丈多高释迦牟尼佛的摩崖造像。或许是念在香火之情上,白莲教匪并没有攻打二佛寺。如果换了不敬鬼神、不计生死的土暴子,这二佛寺里的菩萨和百姓或许都会同遭大难。

    因为补给方便,涞滩镇成为了进攻广安的前进基地。昨日,护**步、骑兵、水师以及后勤支援部队均已到达,然后修整待机。今日赵 荣贵部也会抵达涞滩镇。

    从涞滩镇向北进发,十里外的便是白莲教匪占据的渠江右岸地盘——转山堡、尖山堡,两堡之后数里是保合寨和顺梁寨,再之后十余里是标子山(标帜山),标子山上游不远便是罗渡。罗渡是个大镇,在唐宋时曾经为新民县(后改新明县)的县治。拿下了罗渡,就基本扫清了渠江右岸的堡寨,可经水陆两路同时进逼广安城下。

    渠江左岸也有好几个山寨,被逼反王刘维明手下的土暴子占据着。朱平槿和廖大亨并没有打算攻打左岸的逼反王刘维明。他们一致认为,迅速攻取渠江右岸的重镇广安,是驱逐土暴子的最有效途径。如果逼反王刘维明赖在广安与合州之间的渠江左岸地区不走,那么当官军从广安渡过渠江,封锁住渠江与华蓥山脉之间的狭窄通道之后,刘维明如不愿与官军决战,便只好钻入华蓥山,在深山里消耗他们所剩无几的宝贵粮食。

    ……

    腊月十九日上午己时,护**前锋谭思贵第四营从涞滩镇出发,开始了渠江右岸的进攻。

    第四营齐装满员,除指挥建制内的四个连,还加强了一个火铳连。天全土司第五营营长高庆喜、炮兵营营长何承峻和辎重营营长魏干所部为前卫,在第四营之后跟进。两个骑兵营和世子警卫营为中军,在前卫之后跟进。至于赵 荣贵所领援兵营,则慢吞吞地跟在护**三十里之后。

    廖大亨听说,赵 荣贵已经让他的裨将在营中放出话来:他是看在世子给他吃粮的份上,这才跟了出来。可不到广安城,休想拿他的士兵攻山头爬堡寨。到了广安城,他倒可以上阵,但廖抚要把广安城让给他痛痛快快抢三天!

    中午时分,前锋谭思贵向朱平槿报告,转山堡、尖山堡的白莲教匪已经全部撤退,没有发现敌踪。斥候找到几个当地乡民询问,乡民们说白莲教匪是两天前撤的,至于撤到哪里不知道。朱平槿和廖大亨无法判断白莲教匪的用意,只好同意了宋振宗继续进攻的建议。

    当天黄昏,谭思贵营再次报告,保合寨和顺梁寨也占领了,既没有发现敌踪,也没有发现百姓。他估计,要到罗渡外围的标子山才能发现敌踪。

    敌人全线后撤,必然与护**的大举进攻有关。宋振宗判断敌人已经收缩至罗渡镇死守,于是下令第四、五两营在保合寨和顺梁寨宿营,防敌夜袭。明天一早,天全骑兵营一连散开侦查标子山、罗渡一带的敌情。四营继后,遇敌即攻。如敌确在罗渡死守,第五营要发挥善于爬山的优势,迅速迂回抢占罗渡到广安城之间的要点狮子山、老君山,截断广安城和罗渡的联系。于大江和贺桂的水师前出,清扫渠江水面,并相机进攻罗渡。

    董克治提供的情况说,罗渡的城墙是土墙,早被雨水泡垮了,现在不过是道隆起的高土坎而已,人马无需云梯即可通过。因此朱平槿和廖大亨也决定分工:

    廖大亨上岸走陆路,跟在宋振宗身边;

    朱平槿继续走水路,上于大江的座船观战;

    至于重庆知府王行俭王大人,他还是与赵 荣贵在一起,落在整个进攻队形的最后。

    注一:涞滩寨的砖石城墙是清同治年防太平军所建,明代应无。

    注二:营山生员王光兴,与土暴子王光兴同名同姓,但不是同一人。此人因与张献忠搏斗而死,在历史中留下了自己的姓名。

    注三:李含乙,渠县人,民籍,崇祯七年甲戌科(1634)二甲十五名。在达州33名明代进士中,名次仅次于唐锦舟(二甲五名)。有史料称李含乙时为礼部郎中,本文以李含乙旌表上记载的官职为准(可能有追授)。

第三百三十七章 岁末大战(二)

    第二天,即腊月二十日上午,朱平槿率舒国平、董克治等人从顺梁寨脚下的渠江栈桥登上了两艘小船,经摆渡后换乘了一艘在渠江中流下锚的大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便是水师游击于大江的座船。

    于大江的座船是艘五百石的单桅大船,主要靠风帆推进,无风时也可以摇橹前进,所以这条船的尾部和两舷伸出四根长长的撸杆,既当推进器,又当方向舵。船只十分破旧,帆面上到处烂洞,大约下水的时间不短了,维修资金也没有到位。船舱甲板上安放了几门小铁炮,士兵有火铳、火箭和其他兵器。因为大船笨重,这里又是战区,不能靠岸上的纤夫拉纤,所以座船前方安排了两条大舢板牵引。

    于大江是名约三十岁的精壮汉子,身材不太高,一双精明的眼睛十分有神。脸庞和手背晒得乌黑油亮,一看就知道常年在水上讨生活。他对朱平槿和幕僚倒还十分恭敬,只是一位少年天家贵人突然上了他的船,他不禁有些好奇,眼睛老是在朱平槿头上的翼善冠和身上灰布棉袍上打的补丁上瞟来瞟去。

    于大江的部署是小船打头阵。这些小船靠摇橹、撑蒿和划桨前进,没有什么严整的队形,只是在前方左右随意地散开。小船之后是两条并列前进的蜈蚣战船。蜈蚣战船之后,便是呈纵队行进的主力船队。每艘大船都有两艘小船牵引。大船之后,又是担任后卫的小船。

    船尾官舱前的平台上,朱平槿大马金刀坐在一把高椅中,用望远镜搜索周围的江面。

    今早没有雾,但也不像要出太阳的模样,一个四川最常见的标准阴天。望远镜里灰扑扑一片,看得并不真切。渠江两岸是绵延的低山浅丘,间或有一座山峰突出于天际线之外。江面只有百丈左右。江水退去后,两边江岸都露出了大片的黑褐色软泥河滩。船行过处,时不时可以在岸边见到几间茅草民居,但是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

    朱平槿把望远镜递给贺桓,让他继续搜索,然后问身后的于大江:“于将军,你水营兵力有多少?”

    “大船十艘,小船五十六,兵约千五。”

    “今日攻取罗渡要请将军为先锋。”

    “末将明白!末将听世子爷吩咐。”

    “于将军奏对倒是干脆!没想让本世子赏你些东西?”

    “为国杀贼乃是末将本分!世子赏与不赏,末将都会奋勇杀敌,不负朝廷厚望!”

    一位大老粗也这么会说官话,官场改变人啊!朱平槿满意地向于大江点点头:“护**水师也想登岸参战,被本世子驳了。他们一条船上只有火铳兵十五人,还要兼管四门虎蹲小炮,顶天抽出一半人手登岸。本世子想,他们最好以近岸火力支援你登陆。只要于将军的兵上了岸,那这仗就好打了。”

    “禀世子,末将已指派三十条小船第一波冲岸,每艘载员十二,人数大约三百五六。其余小船屏护大船,防敌水师偷袭。等第一波上了岸,小船便回来靠帮大船,再载上三百人上岸。如今渠江水枯,这江岸边淤泥深厚,末将担心大船贸然靠岸会触底搁浅。”

    “于将军,罗渡码头没有什么淤泥。学生随大船去过好些次,即便冬天也可以直接靠帮趸船。”

    哦?于大江看了眼跃跃欲试的董克治。他思虑片刻,回禀朱平槿道:“即便这位先生所言不虚,末将之意还是先用小船靠岸!”

    朱平槿用眼睛制止了正欲分辩的董克治:“于将军乃水战行家,本世子倒是外行,此战全凭于将军指挥!只是两条蜈蚣船上装有大炮,你别让他们闲着。靠近了猛轰,铁子没有将士的性命精贵!”

    ……

    曾英派于大江到世子和廖抚跟前听差,而不是更加勇猛号称李鹞子的李占春,就是因为于大江人机灵、会说话。

    于大江哪里不想从朱平槿这里奏讨点银子?只是他看着朱平槿这位号称天下第一富藩的掌府世子穿着个补丁旧棉袍,蹬着双糊满黄泥的老皮靴上了他的船,心想世子所想所言,皆在他这身打扮上,最好不要自讨没趣。不过,他也不想错过机会。要知道天家藩王上丘八的船看打水仗,这可是一件稀罕事。若没有半点收获,岂不是亏得慌?

    他心思一转,立即把注意力盯在了前面的蜈蚣船上。

    朱平槿一吩咐,他便借着奏对打探蜈蚣船的底细:“世子造的这蜈蚣船倒是厉害!末将曾向义父讨教长江水战之法。义父道,夔门至铜锣峡江流湍急,又多礁石险滩,遇到强敌,必要占据上游。先以火船攻之,打乱敌之阵型,再继之以小船冲击。一击之后,立刻分到江岸,然后以江边埋伏之纤夫将船拉回大营。如此来回冲杀几次,敌之水师必败!末将想,既然这蜈蚣船划行迅速,或许不用岸边纤夫也能逆流回营?”

    “这可不好说,”朱平槿摇摇头,“人力总是有限的。高速划行只能持续很短的时间。能不能自行回营,不能单靠猜测。本世子倒有个办法测试。舒先生,你来说说?”

    “以竹篙、漂木测船速和江水流速,两者相减,船速大者可逆行;反之则不可。”舒国平正站在朱平槿身边,听见世子发问,立即作答。想必这段时间的晚上他被小宫女上了几节数学课,还是有些收获的。

    “世子爷,舒先生,末将就是个项城军士出身的粗人,哪里听得懂这些?”

    “将军自谦了。”朱平槿摇摇头表示不信,“天天水上营生的人,这些东西都是常识。于将军,你也来说说。依你之见,这蜈蚣船有何劣势?”

    “世子让末将说,末将不敢不说。一来这划棹(zhuo,注一)用人太多。一棹二人,加上炮手铳手舵手旗号手和指挥,一船约七十人。这比末将这大船上用人也差不了多少。船小人多,这人就没法在船上吃喝拉撒睡,每晚都得靠岸找地方停靠,平时不方便,战时不放心。二来行话说‘一撸三桨’,划棹费力气,不如摇橹轻松。您瞧我们的船,有了撸便省了舵,四撸四人对摇也不过十六人。三是棹杆太长,狭窄江面上不方便。打仗时一旦靠帮近战,棹杆很容易撞断。一旦撞断,船便在水面上打横,水冲哪儿船就到哪儿;四是没有风帆,……”

    于大江的话,实际上就是在说两件事:一是没有自持力;二是划桨(棹)推进方式不行。至于船型、火力配备,水军战术等,他并未评价。

    朱平槿在现场看过划龙舟、也在电视中看过奥运会划船比赛,还和老婆在商业风景区坐过一摇一晃的摇橹小船。他所有关于人力推进木船的知识都来自于这些。当他把蜈蚣船的设计拿出来之后,贺桂就提议改成摇橹船,或者干脆做成车船,但是他没有采纳。车船太复杂,而摇橹船慢悠悠的印象他太深刻了。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朱平槿笑道,“于将军的意见很好,这才是大明水师将领的水平。于将军可愿到护**任职,本世子那里还会造出许多新船,于将军去了正好指点一二。”

    “末将多谢世子美意,末将还是愿意在江面上为朝廷打流贼!”

    一击不中,这个结果是朱平槿预料中的。他笑道:“护**里有抚标中营,有天全、董卜土司营,援兵营纳入护**指挥,前途不会比在官军里差。”

    游击是游兵营,参将才是援兵营,世子拉拢自己,为什么不说游兵营而说援兵营呢?难道是义父投了护**?要不然是自己投过去便官升一级?于大江心中翻腾起来。

    三个水师营的骨干全是曾英、李占春和他自己的家丁,而李占春和他自己又是曾英的义子。所以曾英在三营中说一不二,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世子单独招揽他,他立即便拒绝了,原因正在于此。但若曾英决定加入护**,不管他和李占春愿不愿意,那都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二台三司发不起饷银、粮食,他们觉得本世子不差钱,所以都推给了本世子和省里士绅。”见于大江犹豫,朱平槿微笑着向他解释,“等这一仗打完,廖抚就会招曾大人、李大人会商此事。不过护**虽是义军名分,可里面带兵的将官依旧保留原来的身份。以前是朝廷官员的,以后还是朝廷官员,该拿的俸禄不会少,只会多。二台三司会向护**各营派驻监军。各营将官也会轮调,互相学习。”

    保留命官身份于大江明白;派驻监军于大江不在乎。不过世子谈到轮调,他就有些心虚了。鱼儿离了水,便是条死鱼,这道理他懂。没了家丁,这军队的指挥权……

    朱平槿当然听不到于大江肚子里的嘀咕,他还在自说自话:“以后本世子还要开个造船局,打造许多新式战船。到时本世子就请你义父来指挥,怎么样?”

    “义父来指挥,那我不是也有机会了?轮调也不怕了!”于大江顿时心中大喜。可没等他跪下谢恩,前方便传来一阵海螺号音。

    海螺号音,这是前方遇敌的信号。曾英是福建水师出身,这种号音只有他营中才用。

    朱平槿也站了起来,手指前方:“江面曲折处被山丘树木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

    “上桅杆瞭望!”于大江朝身后大喊,“升旗传令,船队加速前进!”

    粗大的桅杆是数根大竹以粗麻绳结实捆扎而成的。一名肩上套着几圈绳子的年轻水手听到将令,连忙把衣服下摆往腰间布带里一塞,又把腰带勒紧了些,这才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抱住桅杆就要往上爬。

    “等等!”朱平槿喊道。他离座跳下平台跑了过去,把望远镜别进水手的腰带里,然后拍拍那水手的肩膀道:“注意安全,别摔下来!家里定有人等着你回去!”

    “小的……小的知道了!”那水手眼里涌出一股热流。他按按腰带里的望远镜,双手合住桅杆,两脚一蹬,如同灵猴一般,噌噌便上了桅顶。顾不得先将自己绑好,水手立即就用一只空余的手抓着望远镜观察起来。

    “敌船!”

    桅顶的水手叫喊到:“敌大船一艘,三百石左右;小船五艘,正与我一艘小船交战!”

    “找死!”

    于大江身上的肌肉顿时拧紧了。他正待下令,却看见朱平槿对他笑笑道:“于将军,让蜈蚣船上去试试大炮可好?”

    听见海螺号呜呜的低沉鸣响,指挥两条蜈蚣船的贺桂就知道机会来了。世子在于大江的船上,一定会让自己出击。

    果然,大船对他们吹响了护**的铜号。

    进攻!

    注一:有支点为棹;无支点为桨。

第三百三十八章 岁末大战(三)

    蜈蚣船没有桅杆,贺桂看不见前面的敌情,他只知道命令出击,所以当即向右边王祖义的船摇动手中的小红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王祖义也听见了世子船上发出的铜号声,随即向贺桂应旗。

    两人在江面搭档已久,都知道对方想干什么。只听得两船舱里都传出了隐约的鼓声,蜈蚣船两侧的船桨便按照鼓点的节奏,出水、入水、划水,非常整齐有序。

    不多时,两艘蜈蚣船便与身后的官军大船拉开了距离。

    王进宝是名普通的桨手,背对船首坐在右舷“九二”号桨位。

    蜈蚣船的三十六个桨位,全部都有数字编号。这“九二”号桨位,前面的“九”是排数,代表的是从船首往船尾数的第九排;后面的“二”是列数,单数在左舷,双数在右舷。左舷靠舷窗的是第“一”列,左舷靠过道是第“三”列;右舷靠过道是第“二”列,右舷靠舷窗的是第“四”列。

    因此王进宝的“九二”桨位,就是右舷第九排靠过道的位置。因为所有的桨手都面对船尾而坐,所以桨手舱的后门,也就是船尾舵手舱的窄门就在他的右前方。他可以通过窄门瞟见舵手李叔的半边身影。

    “若是贺将爷选了我当炮手,那该多好!”王进宝盯着李叔一动不动的身影,一边拉着船桨一边想。随着他的双腿、腰腹和双臂一起发力,桨手舱的后舱板被他的两个大脚板蹬得嘎吱作响,他的屁股在光滑的木道上向后滑去,桨杆上传来了熟悉的凝滞感。

    “那天世子爷进舱巡视,多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敢向世子爷开口求情呢!”王进宝想着这事,心里便十分懊悔,只是他的懊悔立即被人打断了。

    有人在拍王进宝的后背:“王哈儿!你又在走神!耳朵里听着背后鼓点,跟着鼓点的节奏拉桨!不能慢更不能快!别人哪有你的力气大!”拍他后背的人名叫张诚,既是他的彭山同乡,也是他的顶头上司:蜈蚣一号战船的舵把头。

    舵把头这个职务,实际上就是军舰上的航海长,管着所有与船航行有关的事情,是个排级职务。

    舵把头还有两位副手,一个直属手下:第一位是桨手长,桨手位是“一三”,也就是桨手舱第一排过道左舷的那位桨手。“一三”桨手位背对桨手舱的前舱门,可以清楚听见鼓手的鼓点和舵把头的号令;第二位是舵手,也就是王进宝可以看见半边身影的李叔。直属手下是鼓手。其职责就是在桨手舱的前舱门边坐着敲鼓,为全船左右舷十八支大木桨提供整齐划一的信号。

    桨手长是副排级,属于军官;舵手是班长,而鼓手是组长。至于桨手舱里级别最低的,就是李叔身边那个小子,名叫李大娃。他是桨手舱的替补,也是李叔的帮手。在船只大幅度转弯时,李大娃要帮着李叔搬舵。

    ……

    外面是寒冬腊月,低矮的桨手舱里却弥漫着燥热的空气。王进宝只穿了件短打布褂,依然全身是汗,从舷窗里吹进来的冷空气根本不能使他皮肤降温。

    听见轻鼓一声响,王进宝手臂下压,让桨板离水。足尖一勾绑在足背上的绳套,两腿一回弯,屁股在光滑的木道上向前滑去。身体顺势前拱,手臂伸长,桨杆由下而上,划了个弧线。桨板重新入水,开始新的循环。

    王进宝背对前舱门,距离又最远,除了烦人的鼓点什么都听不见。他陪着小心问张诚:

    “诚哥,什么时候才开始打 炮?”

    “你是桨手,只管划桨便是了!”

    “别老想着出去打 炮!那是铳炮队的活计,怎么也轮不到你!”

    张诚严厉警告了王进宝,便不再理会他,转身离开了,留下王进宝继续挥汗如雨。

    “哈儿哥!”趁张诚转身离开,李大娃连忙从舵手舱里闪出来,用王进宝颈项上挂着的帕子给他擦汗。“刚才我探出头去,看见前头有一艘大船。三百石的!”

    舵手舱在船尾,根本看不到前方,所以左、右都开有舷窗,后面还有带窗的门,可供舵手伸出头去瞭望。李大娃作为替补,他的另一个作用就是为舵手掌舵时提供瞭望。

    “大娃!回来!别碍你哈儿哥划船!”

    李叔用严厉的声音叫回李大娃。待他家老大闷闷不乐躲到他身后,李叔稳住船舵,转身悄悄告诉李大娃:“等一会儿打仗,你可要放机灵点!炮子铳箭不长眼,千万别伤着了,断了我李家血脉!”

    “是,爹!”

    “若是土暴子靠帮了,你就打开后门,拿着这块木板下水逃命!不要管你爹,自己游水上岸!”

    舵舱角落里有两块厚木板叠放在一起,那是蜈蚣船备用的限位板,用来限制舵杆转动角度的。如果舵杆转动角度过大,不仅会使舵效降低,还会使限位板折断。

    “是,爹。怎么有两块木板?”

    “给王哈儿一块,让他拉着你划水。他水性好得很,一口气游个两三里没问题!”

    李大娃郁闷地回答?“逃命时你咋想起哈儿哥了?你平时怎么不关照他?”

    “那哈儿傻得很!打 炮不会,驾船也不行,只能出把子蛮力气!这等夯货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成日里在你姐面前黏糊!不是看在一个村出来的……还有他哥莽子当了排长的情分上,你爹才不会理他!”

    “你原来说莽子哥比哈儿哥还笨,可他打了仗就成了战斗英雄,还当了排长。要是这次打赢了……”

    “莽子是陆师,我们是水师,能一样吗?打赢了也没他们拉桨卖苦力的啥功劳!当排长拿俸禄,白日做梦哩!”

    李氏父子正说着悄悄话,就听见前方的鼓点节奏陡然密集起来。

    “战斗航速!”鼓手一面加快鼓槌上下的动作,一面高声大叫道。

    “兄弟们嘞!唱起来喂!”

    桨手长带头唱起来的,是蜈蚣一号战船独有的战斗号子。

    “哟喂!兄弟们嘞!用力划嘞!打跑土贼!分田地嘞!”

    船舱里顿时热闹起来,三十六名桨手齐声开唱:

    “分了田地!起房子嘞!起了房子,娶媳妇嘞!媳妇巴适,亲个嘴嘞!”

    几名调皮的桨手们在唱到“亲”字时,会用嘴唇发出的爆发音替代。拥挤闷热的桨手舱里,照例响起了欢乐的笑声。

    舵把头张诚没有他的手下那么欢乐。他站在桨手舱的舱门口,眼望前方,左右手各捏了一根绳子,注意力高度集中。这两根绳子各自通过两组滑轮,一直连接到了舵手舱里的两个铜铃上。

    “左舵!”船长贺桂下令。

    “舵左!”张诚重复命令,同时扯动左手绳,绳子立即带动舵手舱的左铜铃。

    “左边一声响,左舵半!”李叔一边拉动舵杆,一边告诫他的儿子,“学着你爹!学不会掌舵就只能去拉桨!瞧你那身板……”

    一艘敌方小船赶来迎敌,船上的敌人有盾牌手还有弓箭手。贺桂估算着自己的船正好从敌人小船的右侧三十步处划过。三十步,正是船艏铜炮和火力平台上虎蹲炮、火铳都能发挥最大威力的距离,而且这个距离上敌方的弓箭手基本没有什么威胁。

    “正舵!”贺桂再次下令。

    张诚迅速将左右绳一起扯动,舵手舱的两个铜铃不停地摇响。

    “舵正!”李叔大喊了一声,也不管张诚是否能听见。

    见着敌人的划桨船似乎在避开自己,小船上的敌人得意起来。可他们只得意了一息时间。因为在下一息,他们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危险处境:敌人船首处有一门大炮,而且炮口斜着,正对自己的小船。

    “快靠帮!”

    “快射箭!”

    敌人纷纷大吼起来。敌船上的橹手立即拼命摇动撸杆,让小船转向蜈蚣船。

    “土暴子也不笨嘛!知道跑不掉,还想来个你死我活!”贺桂笑起来。

    他高举的手臂往下一压,随即就听见铳炮长戴化仪怒吼一声:“汤圆弹,放!”

    ……

    在欢乐热闹的号子声中,王进宝正跟着桨手长唱到了“生娃儿嘞……”,便听见身后船首处一声巨响,然后就是船身猛地向右一晃,一股江水从右侧舷窗处涌了进来。在满载状态下,桨手舱的舷窗距离江面不到两尺,船身倾斜极易进水。

    噗通!王进宝听见声音,便知道有人脚背上的绳套没系牢,船身一颠簸,屁股就从光滑的木道上溜出摔到甲板上。这长长的木道每次任务前都要打蜡,经过三十六个圆屁股两个月的反复打磨,端的是光滑无比。

    “都坐稳了!把足套拴实了!”桨手长的大吼声从背后传来,“铳炮队那帮龟儿子!快活前从来都不会叫喊一声!”

    轰!轰!王进宝头顶上的甲板也开始轰鸣,震得他耳朵里嗡嗡作响。

    王进宝向距离最近的舵手舱大吼一声:“大娃,打中没有?”

    王进宝的吼声提醒了李叔。他连忙一偏头,看见儿子把下巴搁在舷窗上,没有动静,便帮着儿子回答一句:“不到三十步,怎会打不中?”

    李叔说完,赶忙招呼儿子把脑袋缩进来,炮子铳箭不长眼,千万别断了自家的血脉。

    李大娃听了爹的话,脸色灰败,一声不吭坐在地板上,卡着喉咙作呕。

    正在打仗,李叔不敢扔了手里的舵柄查看儿子。他着急发问:“大娃,咋回事哩?”

    就在这时,敌人的那艘小船顺江漂了过来,从右舷窗前一闪而过。李叔就在这一瞥中,看见了那艘小船上的惨状:

    一个敌人的身子被齐腰打断,半截在船舷上搭着,另外半截挂在了船舷外,只有一个稀烂的脑袋连着皮肉,还在水面上漂浮。一波一荡间,殷红的江水在小船边溅起了血沫。

    ……

    汤圆弹向战船上的官兵证明了它的威力。

    贺桂首**胜,信心倍增。敌人那艘大船已经掉头,鼓帆摇橹在逃跑,距离自己还有一百丈。而王祖义的船已经收拾了另外一条小船,正向大船包夹上去。

    大船才是他的目标,其余三艘小船留给官军也没什么。贺桂下了命令:“目标,敌大船!加速追上去!”

    主将一声令下,张诚立即传令桨手舱:“最高战斗航速!”

    咚!咚!咚!鼓手再次加快节奏。

第三百三十九章 岁末大战(四)

    渠江遭遇战打响之际,崔成儒的第四营二连已经隐蔽占领了标子山对面的一个山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标子山石寨坐落在标子山顶,俯瞰大江,一条陡峭的之字型石梯路可以下到到江岸边的简陋栈桥。石寨面积很小,但两面陡坡,另一面则有十余丈高的断崖。唯一可进攻的路径,就是从崔成儒脚下的山头出发,通过两山间一道起伏的马鞍形山梁接近石寨。但山梁不仅有上下坡度,而且很窄,上面乱石丛生。若经过这条山梁进攻,护**一次最多只能展开一个排。

    崔成儒躲在山梁上的一块大石后观察石寨。

    从他的位置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寨墙和寨墙上晃动的人影,但看不到寨门。向导给他手指寨门的方向,说摸到寨墙下向右拐,大约二十步后再左拐,寨门便在这个拐角处。

    寨门其实不是门,而是个小石洞。人必须弯腰钻进去,然后爬梯上寨墙。如果不想冒险钻寨门,也可以直接选择攀爬寨墙。寨墙高不足一丈,几处坍塌的地方只有六尺。至于寨中很简单,除了几座烂房子,什么也没有。

    “里面多少人?”

    “小的真不知道!昨晚小的便给将爷们讲了几百遍,可是将爷们就是不信……教匪是从江上过来的,村上的人都没有看见。教匪后来下山进村做法,鼓捣我们入教,村里人这才知道教匪占了山顶石寨!”

    听说情报局审人很厉害的,或许对向导用了刑。崔成儒便安慰那村民道:“不是不信你,打仗这事可马虎不得,弄错了要死人的!”

    向导一听要死人便嚎叫起来:“将爷!小民知道的全说了!求求你放过我!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三岁孩童……”

    这里距离寨墙不足百步,向导一嚎,崔成儒的族弟崔成健便揪住向导轻声喝道:“住口!否则老子一刀捅死你!”

    看着吓得不轻的乡民,崔成儒给他族弟打了个眼色,警告他莫要犯纪律。等他们溜回隐蔽的集结区,崔成儒叫住崔成健道:“我决定夜袭标子寨!七弟,你下山禀报营长,请求将攻击时间延迟到晚上!”

    他族弟听了命令,却有些踌躇。他提醒道:“大哥,团长令我营迅速拿下标子山,然后转兵罗渡,与世子的水师东西夹击,不让白莲教匪跑掉。你耽搁到晚上,若是坏了世子大计……”

    “敌情不明,白天攻打这样的石寨,我们一个连哪有十足把握?若里面有五百贼兵,我们攻进去岂不是反倒惨了?水师船经过江面打 炮,他们岂能没有警觉?白天进攻,他们一定拼死反抗!听说营长便是夜袭飞仙关立的功,当时他还是陈有福班上一个小组长。你们别看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样,他机灵得很,一听就能明白我的想法!”

    崔成健觉得他大哥的逻辑有毛病。

    “到晚上教匪不是更警觉?”

    “人不可能一直紧张下去。”崔成儒摇摇头解释道,“白天警觉了,晚上就会放松。记得以前我们给大户家护院,白天盯了一天,晚上倒头就睡,叫也叫不醒。再说了,大哥问过刘名升。他说这里的教匪不是广安的城里人,都是一些附近的乡民!”

    “大哥你的意思是他们有夜盲症?”

    “你瞧瞧这里的乡民,穷得沟子和雀儿都露在外头!一年到头没见过油荤,不夜盲才怪!到了晚上,他们人再多都没逑用!”

    送走了他族弟,崔成儒叫来了他连上两名士兵,一名刘喜,一名程柱,都是他原来当护院头子时的老部下。

    “连长,你叫我们爬墙?”刘喜吃惊的大嘴能塞进一个鸡蛋。

    “百户大人,我胆子最小,你是知道的!”程柱哭丧着脸,就像刚死了娘,“寨墙那么高,我身材瘦小,哪里爬得上去?”

    崔成儒既然叫来二人,早早便准备了说辞。他沉下脸来教训两人:

    “我们二连是左护卫打杂的出身,没干过护院也守过青楼。别说团长、营长和其他连瞧不起我们,就连世子也瞧不起我们!我们要自己争气,莫要给家里的娘老子丢脸!本连长选你俩作先锋,一是给你俩立头功的机会!二是你们都有翻墙爬窗的经历,身手够好,胆子够大!

    刘喜,你娃儿前年夏天夜行二十里,把冯家庄西头那家的妹儿肚子搞大了,然后被冯家庄的人五花大绑游街,是不是?若不是老子替你跪地叩头,你娃儿早就丢茅坑沤粪了!

    程柱,你娃儿去年春天在天香楼当护院,三更时分从一楼爬到了三楼窗子,偷看那个叫啥的头牌姑娘叫 床拱被……”

    “连长,百户大人,求您别说了!我们爬墙便是!”

    ……

    崔成儒推迟了对标子山的进攻,江面上的战斗却已经进行到了**。

    蜈蚣船首大炮发出了轰鸣,贺桂在硝烟中找寻着弹着。只见球形大炮子飞出去数十步,却在敌船尾部不远处落了水。炮子先在水面上弹了下,然后在敌人船尾右侧边上激起了一小股水花。

    “没打中!”

    贺桂狠狠砸了一下舷板:“双倍装药!靠近敌船尾三十步再放!”

    他的战术意图,是让大炮子从敌船尾打进去,炮子可以在敌船内从尾到头飞行更长的距离,杀伤更多的敌人。蜈蚣船和大炮列装后不久,这种首尾攻击战术就演练过了。

    贺桂下了命令,铳炮长戴化仪大声吆喝着让炮手们加快清膛装弹。两个丝绸药包和一枚大炮子被填进炮膛,座圈也被人力旋转,炮口方向牢牢稳定在敌船屁股上。没多久,张诚便上前提醒贺桂:“船长,敌船开始向右转向。他们知道跑不掉,要拼命了!”

    贺桂已经看清了敌船撸杆摆动的方向。他冷笑道:“他们转舵太慢!张诚,全速前进,咬住敌船屁股!”

    ……

    在鼓手急促的节奏中,王进宝奋力地拉动桨杆。他全身肌肉红亮,不停地向下滴汗。他左侧那歪号闷墩儿的搭档,正在大口地喘气。每一次拉动桨杆,他都要嘿哟一声。

    又一声炮响传来,王进宝正在聆听背后前甲板上是否传来欢呼声,就听见面前舵手舱里再次传来连续的铃响,然后瞥见李叔飞快把舵杆拉到了左侧,紧接着船只就向左舷倾斜。

    “左满舵!”王进宝心想,蜈蚣船一定是在避开前面什么东西。不是敌船,便是暗礁沙滩。

    “敌船!”王进宝听到他身后有兄弟在惊叫,“就在外头!”

    “不许往外看!专心拉桨!”桨手长声嘶力竭咆哮道。他的声音在低矮的桨手舱里回荡,甚至压住了鼓点。

    轰!轰!轰!连续三声轰鸣,震得王进宝脑袋发懵,随后又是一阵火铳爆响。在铳声中,王进宝顿时感觉到手中的桨杆沉重了许多,分明是左侧的搭档卸了劲。

    “闷墩儿!”王进宝大吼一声。不等搭档反应,桨杆转眼又开始了一个新的循环。王进宝无暇查看搭档的情况,他牙关紧咬,双腿拼命蹬着舱板,双手仿佛要扯断一般。

    沉重的桨杆终于跟上了鼓点的节奏。

    “闷墩儿死了!”后面的战友大声提醒王进宝,“李叔好像也挂了彩,现在是李大娃掌舵!”

    ……

    人头炮装填了两个发射 药包,在三十步距离上,炮子打穿了敌船的尾舱,消灭了敌人若干,然后继续前行,沿途制造飞溅的尖利木屑,把所经之处的敌人扎得鬼哭狼嚎。然而这一炮并没有使困兽犹斗的敌人停止反抗。

    敌船在左舷有一门铁炮,还有几只三眼铳。当蜈蚣船转舵避让,从左后方超越己船时,敌人抢在虎蹲炮开火前,趁机先打了一阵铳炮。近距离的大炮对轰,比近距离的排枪齐射更为残酷。飞散的霰弹从蜈蚣船的舷窗里钻进去,立即击中了桨手舱里的闷墩儿和舵手舱里的李叔。船首一名正在装弹的士兵也被三眼铳击中,胸口正在汩汩冒血。

    人头炮在人力推动下,在直径三尺的铜座圈上转动,重新对准了敌船。敌船上经过四门虎蹲炮的轮番轰击,已经见不到几个活动的人影了。

    “放!”戴化仪一面大喊,一边亲自杵燃了大炮的火门。随着大炮的轰鸣,船体猛烈摇晃着。喷射而出的十斤霰弹横扫敌船的舱面,把敌船上能够活动的身影全部抹掉。

    “降低航速!”贺桂下令,“准备靠帮……”

    没等他说完,敌船右舷传来一声猛烈的炮击声,敌船的尾舱处顿时腾起了一团碎屑之雾。

    能够打出碎屑的炮子不是大炮子,便是汤圆弹。

    “王祖义那个老疯子!”贺桂恨恨骂道。王祖义近距离再轰上两炮,这条本可以占领的大船就废了。他转过身来叫住张诚,“停桨!吹联络号!”

    桨手舱里,鼓声戛然而止。已经全身脱力的王进宝两眼一黑,双手一松,无声无息地扑倒在他的桨杆上。当蜈蚣船两舷的桨板都软绵绵地浸入水中时,只有右舷那最后一根桨杆高高翘起。

    等到于大江的座船载着世子朱平槿赶到战场,战斗已经停止了。

    敌人一艘大船,五艘小船,无一逃脱。一艘敌人的小船被拖到主将座船边报功,一名兴高采烈的官军千户站在船头,提着颗面目狰狞的人头向大船炫耀,而于大江船上的士兵则跟着千户大声嚷嚷。

    当着世子的面露了脸,于大江自然高兴。他向朱平槿解释士兵的举动:他们在向世子报功讨赏。

    看着舷侧外那艘被七斤半大炮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小船,朱平槿笑着点点头。于大江跟着朱平槿走到舷侧,只是他看了眼那艘小船,立即羞红了脸:那艘小船里,满是碎肉和肢体残块,半舱血水随着小船摇晃而来回荡漾。这分明是蜈蚣船上大炮的杰作,哪里是官军的功劳!

    “世子爷,小的们都是粗鄙军汉,不晓事。您大人大量,莫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胜了就该赏!”朱平槿正色道:“无论是护**还是朝廷官军,都是为大明守江山,为百姓保太平,不必你我之分!护**打了胜仗,也是官军打了胜仗!传旨,赏全体水师官兵银钞千两!”

    “末将谨受世子教诲!”于大江单膝跪在甲板上,给朱平槿行了个军中大礼。

    朱平槿笑着扶起他:“于将军为水师主将,另有功劳!下一仗打罗渡,还要于将军指挥!”

    “末将遵旨!”于大江重重点头。

    前方江岸边的一座大镇,已经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第三百三十九章 岁末大战(五)

    当日中午之前,谭思贵第四营的三个连、火铳连和炮兵营已经全部赶到了罗渡外围,从三面包围了这个大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敌人没有出镇列阵野战,反而迅速从镇子外围撤退,全部龟缩进镇子里,依托土墙防守。或许他们已经发现,在镇外平坦干燥的农田中与优势的官军步骑兵交战,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老谭,下来就看你的!你准备怎么打?”靠前指挥的宋振宗高兴地吼道。情报说镇里的敌人只有一千多。现在三面合围,一面大江,意味着敌人跑不掉了。

    一双小眼睛在老谭古树皮般的沧桑老脸上眨了眨:

    “团长,这镇子不小!我四营少了二连,若按世子教材上说的‘一点两面’战术原则,三个连分成三个方向进攻,这样主攻方向的兵力就嫌薄弱了。万一敌人全力反击某个连,哪个连也撑不住。团长,末将的想法是:既然外围有骑兵,敌人根本跑不掉,不如把三个连集中在一起,火铳连也加进去,从一个口子打进去。如果敌人弃镇而逃那是最好,骑兵可以在镇外随便砍脑袋;如果敌人坚守镇子,我们就一步步前进把他们赶出来!”

    听见老谭的想法,宋振宗先是摇头,然后是点头。

    他道:“你没有参加松林山集训,世子讲的战术课没有听。所谓‘一点两面’战术原则,不是指三面平分兵力,而是说先要有一个进攻重点。在确保重点的前提下,再实行一面、两面或者三面包抄,吸引敌人分散兵力,并防止敌人逃跑。具体部署几面,由敌我兵力对比和地形来确定。面前这个镇子,你一个点打进去就行,无需多面包抄,所以你的想法是对的,但对世子战术原则的理解完全错误!最近泸州的军队扩编太快,学习放松了!你是营长,学习要带头!”

    “是!团长教训得是!”谭思贵劈头盖脸挨了一通训斥,却一点不恼。他的小眼睛又眨了眨道:“团长,能不能从五营给我一个连做预备队?”

    “四营已经加强了一个火铳连,你还嫌少?”

    “不是,团长,我担心情报不准。万一镇子里不止一千……那些教匪可都是亡命之徒,和我们拼起命来,末将担心伤亡太大。还有火铳连是世子的宝贝……”

    谭思贵对情报工作的担心,宋振宗听得明白。

    土暴子突然于年底前离开巴山,向广安、蓬州和合州进攻,完全出乎于世子和总参意料之外。预计派驻顺庆府的各州县护庄队大多数没有到位,而渠县的护庄队虽然到位,却兵力太弱,时间也太晚,导致进驻渠县城一个排全部战死。这件事情世子将责任定在了刘名升这位情通局长的头上,给了他一个撤职察看的处分。

    宋振宗赶到合州后,与舒国平和刘名升有过一次交谈。刘名升说,他并非疏忽了对土暴子的情报收集,而是已有的情报显示,土暴子会在明年二月春荒时才出来抢粮,总参也是据此制定的三月反攻计划。至于为什么土暴子会提前出动,猜测倒是很多,但没有一个猜测被充分证实。目前仗已经开打,他也感觉到情报工作确实没跟上战争的需要,所以世子处分他是完全正确的。

    在宋振宗这位护商队元老宿将面前,刘名升的话有点像官话套话,说了一大堆,但具体内容一点没有。只有舒国平悄悄给老搭档宋振宗漏了一点消息:这次刘名升犯错,主要是他轻信了分管副局长张光培的情报,更不幸的是,他还在报告中给世子拍了胸脯。

    连刘名升自己都承认情报工作有问题,负责战役指挥的宋振宗当然更加小心。此番渠江右岸攻势,他一直远远派出斥候,小心翼翼地整队前进,防止部队遭到敌人大队的突然袭击。宋振宗非常清楚,在与贺曾柄第一团的增援部队汇合之前,他手中兵力尚不足三千,无力单独面对一个大规模的战役。

    谭思贵提出第五营增援的请求,不是谭思贵临阵畏缩,而是他担心的是情报有偏差。如果敌人的兵力远不止一千,而且据城而守,那么他四个连八百人进攻一个大镇确实有些吃力。可是,他的请求虽然有道理,宋振宗却不能答应。原因不是在军事,而是在政治。

    第五营是天全土司步兵营,里面有高安泰从成都府带去的两个连,也有高登泰上任泸州判官时带去的护卫一个连。高登泰在泸州遇险后,高家又派去两百多人,组建了一个新连和两个独立排。后来世子下令全军整编,贺有义和宋振宗便将这四个连和一个排编成了护商队第五营,只给高登泰、高安泰兄弟留了一个排作护卫。

    在宋振宗到达合州的当晚,世子便给他交了底:天全杨家想出兵两个骑兵营,与步兵第五营和骑兵第二营共同组成一个土司团,而世子对此并不认同。因此世子命令他这位带兵官,要想法将第五营在思想教育、战斗作风、军纪遵守、部队编成、武器配备等各方面,都进行护商队化。目的就是把他们从一支说汉话的土司兵,转变成一支真正的护商队劲旅。世子还告诉他,为了实现这种转变,世子已经拿出了警卫营一、二两连与骑兵第二营混编。以后第二营的骑兵也可以与警卫营一样,承担护卫任务。

    世子思路之缜密,就连贺有义也觉得佩服,宋振宗当不会怀疑。但是他清楚,要把天全土司兵完全融入护商队并非易事。最令人头痛的问题,便是土司兵的抢掠习惯。

    这些天全土司兵,不是高家的族人便是高家的奴仆。他们的军饷收入和战功赏钱,世子与其他部队一视同仁。但据他了解,这些银钱很大程度上被高家收了去,而普通士卒只能靠战场劫掠发财。经过反复整训,如今土司兵已经能做到不抢老百姓了,但敌人身上的财物照拿不误。你要制止土司兵,他们就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你——敌人的东西为什么不能拿?

    罗渡是一个大镇,据说在广安州也是数得上号的富裕镇子。如果让土司兵进了城,他们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在雅州,土司兵抢得盆满钵满,让雅州百姓现在还恨他们。如果他们在罗渡再来一出,无论是被随军的廖大亨看去,还是被广安州的百姓看去,对于组建后第一次参战的第三团和团长宋振宗,都是一场政治上的灾难!

    想到这里,宋振宗向谭思贵说了实话:

    “第五营军纪不严,不能进城!第五营作战勇猛,本将打算将五营用于广安城下的野战,不打算用在城里。再说本将已将他们派去了狮子山一线,挡住广安城来的援军。现在仓促调来,已经来不及了。你要预备队,可以!这样,本将先将骑兵二营调到镇子的南北两面,把你的两个连替换下来,再给你一个警卫骑兵连做前卫。你重新部署,在突破点上形成绝对优势!记住,要充分发扬火炮和火铳的火力,用铁子来换人命!”

    新的进攻部署很快完成。

    因为罗渡镇主要的街市都沿渠江江岸铺开,南北长,东西窄,所以老谭将进攻方向选在罗渡的西面,即敌人防御线的腰部。

    他的意图是将敌人吸引到城垣一线,然后利用火力大量杀伤敌人,或使敌人防御崩溃,或吸引敌人主力于他的当面上,让世子可以在码头上轻松登陆。具体部署是:

    三个连各以三个排加一个火铳排为第一线,三连在左,一连在中,四连在右。火铳连指挥三个步兵排和一个火铳排,在一连后跟进,充当预备队。炮兵一连六门炮在右翼,炮兵二连半个连在左翼。警卫营二连以骑马队形跟进四连之后,伺机冲杀敌阵。谭思贵的指挥位置在一连右翼。

    战斗并不是以大炮的轰鸣开始的。

    在冬季的寒冷与荒凉中,营部的号手吹响了进攻的号角。营部双轮鼓车上的大鼓敲出隆隆的节奏,士兵们开始在冻硬的田地里原地踏步。当看到殷红的营旗摇动着向前倾斜时,军官们纷纷下达了前进的命令。八百步兵,两百多炮兵,还有一百多骑兵,一起向前运动。他们没有呐喊,没有喧哗,就这样沉默着,以整齐的队形,笔直地向三百步外那道不甚分明的低缓城垣一头撞去。

    ……

    百余步外的小土岗上,护**名义上的统帅廖大亨骑在马上,目瞪口呆地看着第四营开始进攻。而第三团团长宋振宗,则陪在他身边。

    “原来世子练的兵是这样打仗的!老夫今天总算开了眼!”

    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的廖大亨回过神来,笑着对宋振宗道:“老夫自从出仕,便一直跟这兵事打交道。崇祯元年平定奢安之乱,老夫有幸献策朝堂;去年献贼入川,老夫更是为邵抚鞍前马后!川军、秦军、豫军、楚军和后来入川之黔军,老夫都曾亲眼目睹其战阵厮杀。无论官兵反贼,都是兵随其将,往来冲杀!可今日一见世子的兵,老夫才恍然大悟,原来世子将练兵场搬到了战场上!这哪里是在打仗?这分明就是在校阅嘛!”

    宋振宗对廖大亨恭敬地解说:“廖大人,末将等在校阅场练兵,就是按真实战场演练的。以练促战,以战代练,不断提高实战能力,这就是世子对末将等练兵的要求。阅兵时的整齐划一,与战场上对士兵的要求是一致的,所以看着自然像阅兵。”

    宋振宗解说完,廖大亨却突然转变了话题。

    “宋将军,既然你在这里,那前面谁在指挥?”

    “有两个正营级军官和三个副营级军官在前面指挥。步兵是第四营的谭思贵;火铳兵是双流县护庄大队的邓四维;炮兵是何承峻;骑兵是警卫营蒋鲁;第四营副监军是第一连连长杨捷兼任。按照合成军作战协同原则,统一由谭思贵指挥。”

    “既然有两个同级,他们会不会相互掣肘?或是推诿争功?”

    “不会!”宋振宗对廖大亨摇摇头,“谭思贵是战场总指挥,他对胜败负全责。其他的军官都听他指挥。战场抗命者,他可以执行军法,哪怕是同级军官。”

    “老夫明白了!”廖大亨捻须微笑道,“因为步兵是主力,所以其他人都听主力大将指挥。”

    “这可不一定。比如在过桥时,所有人部队都必须听纠察指挥。而这纠察很可能就一人,还可能是名小兵。世子管这个指挥原则叫‘任务编组’……”

    廖大亨被宋振宗解说弄糊涂了。他捻须的劲越来越大,最后竟拔下一根来。可没等他皱眉,突见几名骑兵的身影飞快掠过城垣,接着几声铳响。前方战线上的鼓声立即停了下来。数息之后,一阵惊天动地的叫喊,低矮的城垣仿佛突然长高了一截。

    “谭思贵说的对!镇里白莲教匪绝对不止一千人!”宋振宗惊道。

第三百四十章 岁末大战(六)

    罗渡的白莲教匪见着红甲官军人少,又是孤军前出进攻,所以集中了两千主力,埋伏于城垣之后,准备在官军踏上城垣那一刻,来一次猛烈的近距反突击,一举将官军冲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惜这个想法虽好,他们却没有想到:官军会利用骑兵前出,进行抵近侦查。

    一小队官军骑兵跃马登上城垣,立即发见城垣下埋伏的大群教匪,骑兵居高临下,一阵火铳打放,撩翻了数人。教匪们见虚实被探,只好提前出击。然而,在冷热 兵器混用的时代,提前出击多出的这百余步冲击距离,已经决定了战斗的胜败。教匪们大规模的猪突冲击,很快变成了大规模向后转进,然后变成了大规模的溃逃,最后变成了大规模的玉碎。

    对于白莲教匪可能进行的阵前近距冲击,护**迅速从岳池水边的战斗吸取了教训,并制订了周密的协同计划进行应对。

    当步兵前锋线推进到城垣前一百五十步时,警卫二连一个班的火铳骑兵不失时机地冲上了低矮的城垣,并鸣铳报警。谭思贵立即下令部队停步、炮兵放列。当数息之后教匪们开始冲击时,何成浚的炮口已经调转方向,瞄准了敌人。

    炮兵在一开始就使用了双倍装药和十斤霰弹,两翼九门大炮快速喷射出铁子,像大风一样交叉刮过敌人乱哄哄的队列,打得敌人全身冒血、满地翻滚。到了六十步,大炮换装了十五斤霰弹。到了三十步,三个火铳排在三排短矛兵的掩护下,约百支火铳进行了霰弹齐射。

    八百枚四钱铁子在近距离打放出去,一瞬间便将那些狂热的,被迷梦占据了心灵的教匪打回了残酷的现实。面对步步进逼的整齐矛阵,教匪们丧失了继续前进的勇气,更抛弃了升入光明天国的幻想。他们不等教首下令,掉头就跑,朝着生的最后希望——码头,狂奔而去。

    然而,他们妄想逃出生天,先要过骑兵这一关。

    ……

    杨大与许多四川农村贫苦家的孩子一样,爹妈不识字,没有能力为他们取名,只好按照兄弟姊妹的排行顺序称呼。杨大这个名字,自然表明他是家中老大。

    杨大他爹,便是崇义庄的杨二叔。春天下秧后,杨大和兄弟杨二都进了新繁县护庄队,然后没多久,他就被上面看中,选调到了王府警卫部队。

    在警卫营,杨大从世子那里得到了自己的官名:杨天波。他不仅学会了刀枪火铳骑马,还学会了看书写字算数,知道了很多成都府之外的世界。在军队这个大熔炉里,杨大这名憨厚老实的庄户子弟,迅速成长为一名坚定无畏的战士。他要用骑枪和战马,来捍卫大明天下,捍卫世子殿下,捍卫爹妈兄弟姊妹,捍卫自家的胜利果实。

    敌寇败逃,杨天波毫不犹豫,再次越过了城垣。

    他双腿夹马,双手握枪,眼睛紧盯住前面敌人的后背。战马一起一伏,把周围的景物飞快向后抛去。他并没有紧张。他知道,他身后还有他班上的十一名战友,一样的手持骑枪在冲锋。

    撵上逃窜的敌人,他把骑枪往前猛地一刺,然后迅疾抽枪。不等敌人发出惨叫,他坠在后方的枪头已经横扫到前方,借助奔跑的速度将另一名逃跑的敌人撩翻在地。枪头顺势横到了左前侧,他紧接着猛地将身体往左前方一探,右手一递枪杆,又一名奔逃之敌被刺中腰间。

    一枪三人!可他没有时间兴奋,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将枪头拔出来,否则陷入敌人身体的长枪枪杆,会以马匹前进相当的速度将他从马背上扫下来。

    兵器谱上说,“一寸长则一寸强”。

    丈二骑枪的攻击范围远大于马刀,骑兵对冲时可以先行攻敌。骑枪的杀伤威力也大于马刀,敌人被刺中后非死即残。但骑枪的缺点与它的优点一样突出,最可怕的是在刺中敌人后不能及时抽枪,其结果不是把骑手撞下马来,就是撇断骑手的手腕。

    骑手为避免受伤,应尽量攻击右侧的敌人,不让枪杆横在胸前。刺中后应快速抽枪,如若不能,则要马上松手,弃枪用刀。

    世子曾经向他们说,马匹前进的速度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快,手臂动作的速度实际上远超马匹。所以在刺中敌人身体后,仍有时间将长枪拔出来。但在战场环境中,能够做到这一点必须经过严格的训练。警卫部队在这方面下了苦工夫。他们在练习马上刺击时,要求在一击之后迅速回收,并保持枪头对准正确的方向。否则就算刺中了,也是不合格的。

    杨天波手下的骑兵赶了上来。一匹匹战马的鼻孔马嘴大张,正在嚯嚯喘气。

    “班长,你厉害!一枪干掉三个!”士兵们对他们班长的骑术和枪术都十分佩服。

    杨天波摇摇头:“我只练了几个月,比起天全兵来还差得远。他们可以翻到马肚子下面避箭放箭!”

    眼见敌人已经逃进了镇子,狭窄的街巷不利于骑兵乘马追击,而己方的步兵正越过城垣,向城内追击,杨天波便扔下骑枪,下令道:“顾禧,你留下看马!其余人拿出火铳,跟我进城杀贼。我们是世子爷的警卫营,不仅是骑兵,也是步兵!”

    那名叫顾禧的兵不干了,叫嚷起来:“班长,怎么又是我当马桩子!”

    “执行命令!”杨天波沉着脸吼了一句。他跳下马,从马鞍旁的火铳袋里扯出火铳,下令检查火绳和其他装具,然后手一挥,指挥着他的班跟着步兵进了镇子。

    “我爹妈咋不多生两个呢!”那个叫顾禧的兵手里捏着大把的缰绳,恨恨地抱怨道。因为是家里独子,因此冲锋搏命的事情一般都轮不到他。突然,他看见班长和战友们扔在地上的骑枪,顿时大喜:那不是上好的马桩子吗?

    ……

    罗渡码头上,停着大大小小几十条木船。当逃命的人把船挤得满荡荡之时,他们惊恐地看到飘着猩红战旗的官军战船出现在了渠江江面。为首那两条划桨大船,更是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过来,把船首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他们。无奈之下,教匪们只好选择了投降。

    朱平槿站在船头,心满意足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码头上跪着黑压压的人群,护**官兵已经从镇子的各条街巷中涌出,团团围住了敌人。他们挥舞着旗帜和刀枪,大声呐喊,既是在庆祝自己的胜利,也是在向亲自截住敌人的世子致敬。

    朱平槿大声向于大江介绍:“于将军,你看看,这就是战无不胜的护**!”

    ……

    码头上的税关衙门,现在成了朱平槿和廖大亨的临时指挥部。廖大亨已经先到了,正在衙门口迎候。他看起来有点兴奋过头,见了朱平槿的面就拉着他的龙爪直摇,忘了他只是大臣,而朱平槿是国君。

    “世子呀,这次老夫跟着你出来,可算是开了眼喽!”廖大亨一脸红光,笑容绽放,“大炮一轰,三千贼人,一个没跑掉!”

    “廖公呀!你不知道,这些大炮都是用一贯一贯铜钱熔的!按现在的技术,铁铸之小炮尚可,大炮根本没用,十炮九炸!”

    “难怪,原来是铜炮!”廖大亨恍然大悟。难怪那些打 炮的士兵放得飞快,根本没有停下来凉炮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臣等将四川之铜都省下来,用来铸炮!老夫这便给陈其赤去信,先让他把铸钱局活计停下来!”

    廖大亨今天表现出来的激动和兴奋与他的年龄和官位极不相称。他脑门一拍,又对朱平槿出了个馊主意:“老夫前些年曾去峨眉游历,见万年、报国、圣积等寺有铜佛、铜钟、铜塔不少。尤其是那尊白象上的普贤菩萨坐像(注一),听说是前宋太平兴国年间铸的,用了精铜料十余万斤。老夫想,若是用来铸炮,不是可立得大炮数百位?有了这些大炮,土暴子,不,即便是闯献东虏又有何惧哉!”

    朱平槿本想用护**的实战表现征服廖大亨,让他与自己靠得更近,孰料立即培养出一个唯武器论者,而且还是个大炮兵主义者。

    按照廖大亨的馊主意往下搞,既然寺庙动得,那宫观动不得?既然宫观动得,那王府动不得?如果此风一开,万年寺的普贤菩萨自然金身难免,青羊宫的两只大铜羊顿时在劫难逃,还有蜀王府、各郡王府和宗庙里的铜鼎、铜炉、铜兽,承运门前铜狮两大一小三口之家外加一个绣球……朱平槿想着头皮都发麻。

    “菩萨嘛,还是暂不动的为好。”朱平槿沉吟道。他边说边想办法推脱:“毁了菩萨金身,惹了上天怪罪,本世子恐国本动摇,更忧蜀地百姓获疚,故不宜擅动。若将来朝局崩坏,不得已要动,本世子必先焚香沐浴,敬告于宗庙、佛祖和三清。倘若老天责罚,只罚本世子一人,勿要伤我蜀地百姓!”

    “世子仁义之举,感天动地!”廖大亨袍袖一甩,便在朱平槿面前来了个长跪。等朱平槿要去扶他时,这老头突然抬起头来,叫声:“钱先生!”

    “东翁,学生在!”钱维翰提着长袍下摆,从衙门角落里闪出来。他跑得屁颠屁颠的,还差点被门槛绊了。

    “世子所言,你都句句记实了?”

    “学生自然铭记在心!有乡人献策于世子曰:销熔铜佛以铸炮,旬日可得数百尊。用以抗贼,贼人俱齑粉矣!世子哂曰,佛乃天神,佐护国运,庇佑万民,岂可轻动?若万不得已,必先焚香沐浴,敬告天地佛祖,他日获疚上天,罪己而已,勿要伤我蜀地百姓一人!就算坠入凡尘,折了三千年修行,亦无憾也!”

    看着廖大亨、钱维翰这一出表演,朱平槿有些不解:“廖公、钱先生,你们这是?”

    “罗渡大胜,复兴报之随军记者必会发出专刊。老夫想,既是一场大胜,总要留段佳话方好!如此,也好激励蜀地军民奋勇杀敌!”

    原来如此!这廖大亨被朱平槿利用了几次,也学会用新闻媒体来造势了!

    “那三千年修行又是何物?”朱平槿急道。去你妈 的,小青才三千年!

    “难道世子之修行不止三千年?”廖大亨作恍然大悟状。

    “那学生改成九千年好了!”钱维翰立即接嘴。

    从小青变成了白素贞!朱平槿想,喝了雄黄酒,会不会显出原形?那老婆是什么,是许仙?

    注一:白象和菩萨现在皆存世,精美绝伦。

第三百四十一章 岁末大战(七)

    王行俭头戴乌纱,身着大红官袍,腰束鎏金革带,脸色阴沉地骑在一匹灰青色的战马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街边护**士兵兴高采烈地吆喝着一长行垂头丧气的俘虏向镇外走去,对他这位正经的朝廷命官毫无敬意。街面上胡乱地丢着刀枪盾牌,间或还能见着几具淌血的尸体。

    行至码头,王行俭见千余女人被持矛士兵圈在河岸边,密密麻麻坐在地上。女人堆中,一名年轻军官踩在桌子或什么东西上,非常有力地挥动着手臂大声讲话。在码头的另一角,有一棵遮天蔽日的榕树,树荫遮蔽了好几十丈地面,树下有数十名女人被绳子捆绑着,蜷缩在地上哭哭啼啼,不知道是女教匪或是匪首家眷。

    可惜了,这么富裕的一个镇子!王行俭心中暗自懊恼。他也想立功发财,可赵 荣贵部是他现在唯一能攥在手里的军队,他不能轻易地把赵 荣贵部投入到一场没有把握的战斗中。在重庆士绅与钱师爷谈判荒地开垦和合资造船条件的当口,廖大亨这个老江湖竟然耍流氓,传檄将丁显爵部调离重庆,并让王府兵一营数百进驻。这不是在用武力逼迫重庆士绅们乖乖就范吗?

    不要以为重庆的士绅都是软柿子,随便捏!王行俭心里暗自冷笑。江鼎镇那个老王八是怎样翻船的?几箱贿银被府学的学生们抓了现行,揭帖贴得满城都是,任谁也不敢给他翻案,就算投了王府做奴婢也没用!

    其他的条件都好说,川东兵备道这个职位一定要拿到手!王行俭暗自下了决心。

    赵 荣贵、丁显爵、曾英、莫崇文,还有重庆卫和石砫土司,以及将来增援四川的黔军、楚军,都在川东兵备道地界之内。有了兵权,有了重庆士绅的支持,有了周相的朝中提携,再加上一点锦上添花的战功,将来这四川巡抚之位是谁的,尚在未定之天!论本官品级,自己这个正四品,与廖大亨右佥都御史的正四品旗鼓相当!

    一名小校骑马追上来,向王行俭身后的赵 荣贵耳语了几句。赵 荣贵是个三十几岁的高大军汉,胡子杂乱地长在脸上,给人一种很粗旷的感觉。但王行俭知道,这赵 荣贵的粗旷只是表象,他骨子里极为精明,打仗总是吃小亏占大便宜。

    王行俭略带不满地问赵 荣贵道:“打听清楚了吗,王府兵打镇子用了多少人?教匪兵力又是多少?”

    “禀王大人,王府兵用了三个连约六百人,只死了三个,都是在巷战中被偷袭所致。教匪是三千余,没有一人跑脱。”

    “以一敌五,赢得如此轻松?消息可靠吗?”

    “应该可靠,是末将花了银子向廖抚身边钱师爷打听到的。钱师爷道,白莲教匪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根本不堪一击!教匪之精锐仅广安守御千户所叛将葛君赐所带的五百人,只是他们已在岳池水一战中被土司兵全歼。如今白莲教匪人心惶惶,都想北撤渠县与土暴子联营,可土暴子只想抢东西,对他们红阳、白阳那一套不感兴趣。所以教匪们只好暂留此地,等待妖人何加起与土暴子商量出结果。谁知今天一早罗渡便被王府兵围了,他们想跑也没了机会。”

    “那广安城里还有多少人?”

    “这可不好说。有说五千多的,有说四千多的。原来探马得到的消息是一万,岳池水一仗他们丢了三千,这里又是三千。末将算了一下,广安教匪最多只剩五千。”

    “土暴子不会派兵增援?”

    “末将打听到的消息,说这个妖人何加起就是个土财主。他把自己那点财宝紧紧搂着,生怕土暴子们抢喽……”

    “那赵将军的意思是打喽?”

    “末将当然愿打,只是这进城的军队……还要劳烦王大人向廖抚分说一二……”

    “这个自然!但你要有必胜之把握!莫要连累本官把老脸丢了!”

    “末将共六千兵。新兵三千,已经练了半年,正是上阵见血之时。三千老兵,久经战阵。还有铁骑两百。若是五千乌合之众,六千精兵也不能打胜,末将也不领兵了,干脆拔剑自刎得了!”

    王行俭终于笑了起来,看来他对赵 荣贵的答复很满意:“天下多事之秋,朝廷还需赵将军这般将才出力报效,赵将军何必轻掷也?”

    ……

    税关衙门二堂偏室之中,朱平槿单独召见了刘名升。自从宣布对他的处分以来,刘名升依旧兢兢业业,没有什么怨言,这让朱平槿很满意。

    “张光培那个混蛋终于联系上了?”朱平槿问道。

    刘名升在朱平槿面前站得笔直,重重一点头道:

    “是!前些日子我们的人在广安城北的暗桩子上发现了张光培留的记号。臣推测他随土暴子进了广安城,于是派了一人潜入广安城与他联系。昨夜此人传了消息出来:张光培现在化名陈东,绰号白无常,是争天王袁韬手下的领哨。广安妖人何加起输了岳池水一仗之后,便拉下老脸向各路土暴子求援,争天王袁韬、逼反王刘维明、陈琳、摇天动都向广安州派出援兵,多则两三千,少则五百。只有黑虎混天星王高、王光兴没有派兵。昨日各路土暴子已经齐聚广安城,城里已有贼兵万人。”

    “他哥是黑旋风,他是白无常,黑白全齐了。你说说,张光培怎么这么快就能升上领哨?”

    “他把您赏他的银子献给了袁韬,说是他抢的。袁韬一高兴,就给了他一百人,还赏了一个领哨。他原来只有十三个我们的人,现在已有五百人马。”

    “一万两银子才换了一百人?”朱平槿有些吃惊,“这个袁韬如此不要脸,一定是个人物!”

    “这袁韬在沔州,原是个地主少爷,读书识字,颇有些见识。后来奸了他婶娘,为族人所不容,这才落草为寇。张光培道,袁韬与其他目光短浅的土暴子不一样,有点您说的那个大局观。月前土暴子突然南下,便是袁韬的主意,说是围魏救赵,解巴州之危。张光培却道,袁韬之本意并非围魏救赵,他是想继续南下,过到长江以南。幸好土暴子毕竟是土暴子,除了陈琳,其他土暴子都不干。何加起则牢牢守住他的地盘,不愿其他土暴子通过……”

    “袁韬为什么想过江到川南?”

    “袁韬说巴山地瘠民贫,留在巴山迟早饿死,不如现在就去川南发展。”

    “还有其他理由吗?”

    “对。袁韬还说巴山夹在官军与秦贼之间,不是被官军剿了,就是被秦贼吞了。”

    “过江……过江……”朱平槿喃喃自语。他突然一拍案几站了起来,大声道:“这个袁韬不仅是个人物,还是我们的劲敌!告诉张光培,一定要想法除掉他!但张光陪不得暴露,他的身份来之不易,本世子以后还要大用!”

    “是!”

    朱平槿站立着,沉吟了许久,又坐了回去:“张光陪身陷贼窝,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活得最是煎熬。你也有这种经历,想必能够理解!现在你在外面,他在里面,你要想法劝慰他,不要背上情报失误的顾虑。这次情报失误,本世子处分你而不是处分他,就有这层考虑。你要告诉他,凡事以安全为准,不必冒险强求!”

    “臣谢世子体谅!”

    “但你要清楚,他与你不一样!他毕竟是土匪出身,而且是几代老匪!对于他来说,演土匪不是难事,当护**才是难事。而且,他是因为个人的恩怨,甚至是一个女人之死才投靠的本世子。护国安民,天下太平,这些忠孝仁义之举,对于他来说,还只是身外之物,未曾渗入骨髓!他从六当家变成了王府官,又从王府官变成了白无常,变来变去,莫要真变成了无常才好!所以,以后你要找个隐秘之地,定期不定期轮训这些外派之人,让他们将大明江山、社稷百姓、护国安民等理念牢牢装入心中!”

    “臣遵旨!”刘名升顿了一下,单膝跪下:“臣为了万无一失,又在他身边安插了一个人,连他也不知道!”

    “这样甚好!还有一件事,本世子与罗姑娘商量过了,决定情通局分家。情报局和通信局单列,你继续管情报局,通信局以后让段仁轩来管。通信局负责正常的军事机要通信,秘密情报通信可走情报局自己的渠道,也可利用通信局传递情报。至于民用通信,以后由顺丰镖局负责。罗姑娘对通信抓得很紧,她会拿出些一些好办法。”

    “是!”

    “不要以为你的事情少了!情报局下设两个分局,一个管现在一摊,叫军事情报局,简称军情局;新设一摊叫蜀王府安全局,简称蜀安局。两分局之业务,各有区别。军情局归总参领导,你兼任局长。业务你清楚,不外乎与战事有关;蜀安局归本世子直接领导,你仍兼任局长,韩文斗协助你,职责是收集蜀地及大明一切之情报。这件事暂不宣布,等仗打完了再说,你预先做些安排。”

    “是!臣明白了!”

    “现在你去传旨意,请廖抚、宋将军和各位先生到这儿来。你来解说广安城的布防和其他土暴子的情况,不必泄露情报来源。”

    “是!”刘名升施了礼,转身离去。

    “等等!你家小姐在做什么?本世子路过南充,她竟然也不来拜见!莫不是本世子让她推辞与舒先生婚期,她心中有所怨恨?”

    “小姐男儿性格,赌气是有的,但绝不会背主!”事涉刘红婷,刘名升立即跪下了,“世子为我家老爷旌表彰节,移骸骨于昭忠祠,立碑作传,受万世敬仰,于我家小姐有天大恩德,她岂敢有所怨恨!”

    “世人常言,家国天下,没有国,哪有家!如今国与家,俱有难。本世子身负家国重任,以仁孝忠义治蜀地,是故屡次推迟与罗姑娘之婚期,为蜀地官民百姓垂范。还望你家小姐明白本世子苦衷!”

    “小姐常以武穆王‘精忠报国’自励,她定不负世子厚望!”

    “好,你去吧!”

    ……

    标子山对面的山头上,崔成儒百无聊赖地等着太阳下山。现在太阳还在西边的山头上搁着,完全黑透起码还要等一个半时辰。

    早晨江面上一阵大炮轰响,这里听得清清楚楚;中午罗渡那边,隐隐约约又是一阵闷雷。崔成儒很担心教匪们跑了,便让他的族弟崔成健安排了几组人轮流盯着石寨。崔成健刚才回报,教匪们还没有跑。有个家伙站在寨墙上,晕晕乎乎地往外撒了一泡尿,好像一点警觉都没有。

    就在崔成儒半躺在地上嚼草根的时候,一名小兵畏畏缩缩溜过来问他:

    “连长,我们什么时候开饭?”

    “开饭,开什么饭?”崔成儒正烦着呢,不耐烦地把小兵的话头打回去,“你当真就是个饿死鬼投胎!少吃一顿便要饿死了?现在我们就在敌人眼皮底下,你说能不能架柴生火?”

    绰号饿死鬼的士兵连忙提醒他连长:“那就吃干粮呗!”

    “干粮我们就带了一顿!”崔成儒的火气上来了,恨不得给这个不争气的兵两巴掌,“如果我们今晚不能打下来,便要准备围困,直到援兵上来。你现在就吃了干粮,到时看你吃什么!”

    “既然都开打了,到时就架柴生火煮饭呗!”

    崔成儒的兵充分发扬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顿时将崔成儒噎个半死。

    “你!”崔成儒恶狠狠地盯住他的兵,“你敢擅自开启干粮,老子就要执行军法,杀你的头!”

    “不吃就不吃呗!干嘛杀头!”

    那饿死鬼不满连长用杀头来吓唬他,继续摇着脑袋给连长讲道理:“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吃了两碗硬邦邦。连长,你以为我们是白莲教匪呀?人家吃风就饱,那是有法术的!世子的招兵榜文说,我们一天吃三顿。今天早晨我们吃了一顿,中午没吃,现在到了晚上……”

    那饿死鬼的话被他的连长打断了。崔成儒揪住他问,你怎么知道教匪们在吃风?

    “用鼻子闻呗!” 饿死鬼很奇怪地回答,“从今早到现在,他们寨子里就没有一点饭食的味道,那不是在吃风是什么!”

    “一两百步远,你都能闻到?”崔成儒根本不信。

    “我当叫花子要饭时,顺风三百步都能闻见饭香!连长你别不信,你叫个人来问问,就是四排三班的那个……”

    “行,本连长信你!”崔成儒突然绽开了笑容,“你既然那么能闻,那你跟着本连长到寨子跟前去闻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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