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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四十二章 岁末大战(八)

    在宋代,广安州叫广安军,开始在广安城西的秀屏山(注一)筑垒建寨,这便是广安城的雏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大明朝,广安州是顺庆府下的散州,下辖渠县、岳池、大竹、邻水四县,横跨华蓥山脉东西。

    广安城内城外高低起伏,有“小渝城”之称,自古以来便是最重要的渠江水码头。但广安城并不大,东临渠江,西抵秀屏山,夹在山水之间,宽不过一里;南起南门,北至北门口,长最多两里。城有五门(注二),青石垒城。西门外有秀屏积翠,南门外有高岩陡峭与西溪水河蜿蜒,东门外有渠江涛涛,远望则华蓥山脉绵延千里,端的是一座易守难攻的重镇。

    大明朝廷为了控制华蓥山脉各隘口和渠江水道,特在广安州设广安守御千户所。然而这一切精心布置,都没有止住来自内部的崩坏和叛乱。

    黄昏时分,一股土暴子从广安西门涌进了城。他们挥舞着大刀长枪,粗暴地赶走了原来守城的教民,牢牢占据了西门的城门楼。张光培阴沉着脸踏上西门城楼,眺望着西门里不远处的州衙(注三)。州衙外高大的仪门,和附近的官仓、武庙、城隍庙一样,已经斑驳破烂,很难想象它曾经的壮丽。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

    “白当家的!”

    张光培迅速在脸上堆出些微笑,转身一看,来了十几名土暴子头领。这里面有五个是他的手下,其余都是摇天动的部下。

    “各位兄弟!想必大家知道了,揺大哥要小弟与他合营,一起对付城里的何加起和城外的官军。小弟不才,能得揺大哥赏识,那是三生有幸!”

    张光培口中的摇大哥,就是在长平山之战中侥幸逃出生天的蒋成仁。他在收拢了姚玉川的残部后,又收编了逃散附近的杨秉胤残部,在号称白无常的张光培暗中支援下,一个多月时间便重新聚拢了五六百人马。为了让摇天动这个响当当的名号不坠,也为了使自己能与其他各路土暴子平起平坐,蒋成仁接替了被他亲手杀死的少主姚玉川,重新打起了摇天动的旗号,成为了第三代摇天动。这次南下,他在渠县附近收获巨大,一下裹挟了近三千人。只是他的兵力,距离同在渠县的争天王袁韬和陈琳两部,都有较大差距,为了有一块自己的地盘,所以他才领头来到了这广安城。目前,他是这广安城里各路土暴子中实力最强的。

    “哪里!白无常本是争天王手下大将。摇营长平山大败,是您仗义疏才,给了兄弟们救命的粮食和银子。如今蒋大哥与白兄弟合营,弟兄们都是欢喜得紧!兄弟们说,今后除了蒋大哥,就听你白兄弟号令。”

    说话的人名叫蒋完。他是蒋成仁的族弟,也是跟着第一代摇天动造反的秦兵老将。

    张光培哈哈大笑起来。他向周围土暴子们团团一拱手,豪爽地开口道:“兄弟们抬爱,白某感激不尽!从此以后,有我白营的米,就有姚营的饭!”

    等土暴子们的喧闹声平息,张光培沉下脸来道:“等一会儿,何加起那土财主召集各路义军头领在州衙议事,指望我们兄弟给他卖命。蒋大哥有吩咐,你们如此这般……可曾明白了?”

    ……

    自称老佛,被官府称为妖人,被土暴子称为土财主的何加起,是个四十多岁白白胖胖的中年人。周身上下的打扮,一副标准的士绅模样,没有半点佛气、妖气和土气。

    事实上,在起事造反之前,何加起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士绅。其他士绅从祖宗那里继承宅子、铺子、田产和奴仆,他也一样不少地从祖宗那里继承了。只不过他还比其他士绅多继承了一样东西,那就是白莲教广安坛口的教主之位。

    自从起事之后,何加起是很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那个曾经当街辱骂他的广安知州跳城摔死了,那个不准他进州学读书的广安教谕上吊吐舌头了,那个退了他的聘礼嫁给别人的女人脱了衣服重新回来了,就连那个小时候欺负过他的隔壁王麻子的老大也拖着条断腿来哀求他了。何加起欢欢喜喜占了广安州衙,令人把牌匾换了,把大堂改成了“无生老母”殿;又将家里珍藏了多年的宝卷连同皮盒子一起拿了出来,供在了正堂的香案上。

    如今,官兵大军压境,广安城下必将爆发一场血战,何加起也顾不得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在收到罗渡失守的消息后,他第一时间将自家的护教军和各路义军的英雄好汉一起请到了他的老母殿,商议如何打退官军。

    等到教民禀报,人已到齐,何加起这才从二堂踱到了正堂。他一出场,立即就有几十个教民在堂下喊威武: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明王出世,弥勒下生!”

    声音洪亮,效果不错。何加起心中窃喜,这些巴山里的土暴子们应该明白,广安城是我何某人的地盘!

    何加起缓缓坐到了正中,扫视一周,轻咳一声,启动了开场白:

    “各位圣教护法,各位义军英雄!自从本教主秉承老母旨意,破了这红尘迷世,广安一州之皇胎儿女,终能脱离苦厄矣!昨晚本教主梦见老母,老母对本教主道,只要大败官军,所有死去的灵魂她都可以收进真空家乡。家乡里有米山、面山、绸缎山、金银山,吃不完用不竭……”

    嗯!嗯!堂下有人在大声咳嗽。

    何加起突然意识到,今天不是在给他的教民布道,堂下大部分人也不是他的信众。

    “自从左护法殉教升天之后,本教就少了一员领兵大将。”何加起不得不撒了个谎,说葛君赐死了,“不过既然各位义军英雄到来,本教主也不再担心了。今天殿内议事,便是请哪位英雄主动请缨,领着神兵天将……”

    坐在左侧上首位置的中年大汉突然站起来打断了何加起的发言。他长着乱糟糟的胡须,背了一把大刀,用陕西腔调大声问道,“请问何教主,既然你有金山、银山、米山、面山,何不拿出来给兄弟几个见识一番?”

    自己的脸被别人打啪啪的,何加起突然有些后悔。把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土暴子请进城来助战,到底是对还是错?可请神容易送神难,现在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无生老母给本教主托梦,说这金山、银山、米山、面山,就在真空家乡里搁着。只要我们打败官军,让白阳照亮了天下,不要说这金山、银山、米山、面山,诸位英雄想要啥子,真空家乡里面就有啥子!”

    “老子不愁吃喝,就缺女人!”堂下一个白净净的年轻汉子怪声嚷着。

    大堂里顿时哄笑起来。刚才那中年大汉把一只脚蹬上了官帽椅,大声笑问:“白无常,老子昨天才派人送你了三个,这么快你就办完了?”

    “小弟多谢摇大哥赏!只是……摇大哥你那里的货色也太次了些!尽他妈的猪圈里拱出来的,身上还有股猪屎味道!摇大哥,你那里就没些个小姐官眷之类的?”

    “你白无常眼界倒是不低,还他妈的的小姐官眷!”蒋成仁冷哼一声,眼睛却斜瞟着堂上坐着的何加起,“你白老弟不知道,那些小姐官眷,都成了他妈 的啥老母了,被我们的何教主供到了神龛上!”

    “那老子就日他老母!”白无常大吼一声。

    “这不是指桑骂槐,而是在联手逼宫!”何加起明白了。

    堂下摇天动和白无常两个土暴子一开头,其他的土暴子很快就会加入大合唱。果然,堂下那些土暴子都不笨,纷纷闹将起来。有要银子的,有要粮食的,还有要壮丁的。大堂中的椅子茶几被拍的砰砰乱响,连茶碗也被砸了几个。

    “各位义军的英雄好汉!”眼见今天的事情要闹大,何加起只好抛开他教主的架子,走下来挨个作揖,“各位英雄,各位好汉,各位头领,诸位有何见教,还请明白报个盘子!”

    何加起把话说开,土暴子们也不再作戏了。

    蒋成仁道:“你有兵无将,不如把兵分了,交给各路义军帮你统带!”

    张光培道:“你的老母供着有屁用,不如将她们分给兄弟们做婆娘!”

    逼反王刘维明派来的领哨道:“官军都打过来了,你库里的金银粮食还留着作甚?还不发给我们兄弟做军饷!”

    陈琳派来的毛狗道:“广安城里还有啥宝贝,何教主可不能不仗义,瞒着我们兄弟!否则,兄弟们闹起来……”

    大堂上气氛劲爆,火并在即;衙门外鹰视狼顾,磨刀霍霍。堂下那唱威武的教民信众们见势不妙,赶紧飞快地脚底抹油——溜了,把他们的教主何加起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大堂上。

    木已成舟,无可挽回。何加起长叹一声,将他供在正堂香案上宝卷收进皮盒子,灰溜溜地走进了二堂,把大堂留给了土暴子们。

    哈哈哈!土暴子们哄笑成了一团。

    “当务之急,是要打败攻城的官军。而要打败官军,首先要推出一位领头大哥!”见在座的土暴子都在点头称是,白无常张光培率先提议道:“既然这里以摇天动旗号最响,位份最高,小弟请摇大哥正中上座!”

    “白无常,好兄弟!既然你读书识字,又是争天王派来的大将,那请你暂就军师之位!”坐上了正中宝座的蒋成仁立即投桃报李。

    ……

    天色渐暗,罗渡税关衙门的后堂已经点上了蜡烛。刚刚见完王行俭和赵 荣贵的四川巡抚廖大亨匆匆赶来,向朱平槿诉说会谈的情况。

    “他们要单独进攻广安城?”朱平槿有些疑惑。

    “正是。老夫已经准了!”

    廖大亨的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他们怕护**抢了他们的功劳,还怕分了他们的缴获。”

    舒国平已经按耐不住。他腾地站了起来:“这帮天杀的官贼!国家危殆如斯,他们还想着大发国难之财!”

    “既然他们急着上阵杀敌,本官便不能冷了他们报效朝廷之心。否则,他们就会递章弹劾本官,说本官畏敌如虎等等!”

    廖大亨终于憋出一丝坏笑,道:“只是他们拍胸脯包打广安,老夫这里一份军令状是少不了的!”

    “这样也好!”

    沉思片刻的朱平槿下了决心:“我们就以王行俭和赵 荣贵战败为前提,重新拟定作战计划!舒先生、宋将军,由你二人负责!一个时辰之后,在这里讨论新计划!”

    注一:又称翠屏山,今广安市翠屏公园。

    注二:明代广安城无新南门,故只有五门。

    注三:响木未查到明代广安州志,无奈以清代州志替之。

第三百四十三章 岁末大战(九)

    昏黄的天光下,一支长蛇般的军队正在利用最后的光亮加紧行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起伏的山丘,蜿蜒的小道,让长长的队列既看不见头,也瞧不到尾。

    这是贺曾柄率领的西进增援部队,包括第一团团部、第一、第十营、十二、十三营以及火铳连和炮兵二连一个排,共计约三千五百人。他们的目的地是广安到岳池、南充的必经要地——广门铺。

    广门,顾名思义,就是广安之门户。这广门铺是个大镇子,在广安城西,距离秀屏山约十五里。广门铺北有望子山,南有秀峰山,两山之间有一个“u”字型缺口,宽度不足一里,犹如一道天门,名叫大垭口,又叫广门口。广门铺就夹在大垭口中间。半里长的镇子,沿着顺庆府到广安州的官道两侧延伸开来。

    占领了广门铺,就断绝了岳池县城与广安州城之间的联系。既能从东、西、南三面包抄广安的白莲教匪,又能从东西两面夹击占据岳池县城的土暴子黑虎混天星王高、王光兴,还可以打通定远县与第三团之间的路上交通线,可谓一举三得。

    贺曾柄于九天前即腊月十一日到达了定远县城。四天前,他即率领第一团全部重新返回了定远老城,只在县城里留下了一个新编的护庄中队。三天前,他率军渡过了岳池水,在左岸扎下了大营,同时在老县城里又留下了一个新编的护庄中队。

    昨日,即腊月十九日,宋振宗的第三团在渠江右岸发动进攻,贺曾柄因为接到命令晚了一天,所以第一团是今天早上才拔营出发的。

    贺曾柄少年时便跟着贺老爷南征北战,对这一带的地形非常熟悉。他见世子的进攻命令上没有要求攻占广门铺,只是要求他带军队到广安城下与宋振宗汇合,立即写了呈文一封,让信使转交世子,说明他未来的行动以及坚持攻占广门铺的理由。

    银岳池周围的地形,像一口架在山丘间的大锅。四面都是起伏的山丘,县城周围却是上好的水田。从定远老城到广门铺有南北两条路。北路翻山进入岳池小盆地,然后从广门铺大垭口的东端发动进攻;南路不翻山,而是沿着岳池小盆地周围隆起的南麓一直到广安城西,上了官道后折返向西,从广门铺大垭口的西端发动进攻。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企图,贺曾柄顺理成章地选择了南路作为行军路线。因为不翻山,这条路的路况更好,但是要多走二十里。

    ……

    第一团团属骑兵排在前搜索,团部则跟在担任前卫的第一营之后。

    一阵马蹄声响,一个身影从贺曾柄的身后窜出来。贺曾柄不用回头,便知道那是谁。

    “钦差大人又有何见教?”贺曾柄不冷不热地回答。他故意把“又”字念得很重很长。

    李存良好像听不懂贺曾柄话中的意味。他腆着脸笑道:“本钦差又想起了几个问题,特来请教!”

    “请教不敢!钦差有话请讲!”贺曾柄头都没动,依旧保持着挺直的骑行姿势。

    李存良眨着眼问道:“世子令你留下两个连守备定远新老县城,你为什么不执行军令?”

    贺曾柄心里叹息一声。别看眼前这个纨绔子弟没有一点实战经验,人却是聪明异常。

    李存良出了成都府后就跟着步兵大队行军,先是缠着舒国平和孙洪提问,然后又缠着自己提问,一路上就像个好奇宝宝一样。刚开始时,李存良问的都是些很搞笑的问题。比如为什么不每人一匹马?为什么士卒不穿铁甲要穿皮甲?为什么士卒腿上要打行缠(绑腿)?为什么……总之有十万个为什么。

    但为什么多了之后,贺曾柄就发现这个好奇宝宝的问题比较难以回答了,比如现在这个。可尽管贺曾柄不愿回答,他还是只得敷衍几句。因为李存良已经被世子任命为护**的副总监军兼第一团监军,不仅是他的搭档,还是他的上司。

    “下属执行上官军令,必先弄清楚上官军令总的意图,这样才能准确执行。世子下令留两个连于定远新旧两城,总的意图是确保嘉陵江防线的完整,确保土暴子不能渡过嘉陵江,去祸害西岸之州县。没有这两个连三百六十人,从青居到合州一线数百里江面就是个大空挡。

    世子给我们下令之时,或许还不知道李用敬先生找回了定远一县之官府百姓,只好留下军队防守。如果简单执行世子军令,我们参战的兵力就少了两个连。如今李先生找回了官府百姓,本将从中择出精壮千人编组成军。留下的四百人由抽调之五十名军官和士官率领,防守定远新旧两城;剩下的六百人编成三个新编连,补充本团各营缺额。这样,既可确保嘉陵江防线的完整和一县百姓的太平,也使本团的战力不致缺损,岂不两全其美?”

    “喔,本钦差明白了!”李存良点点头,可他立即冒出下一个问题,“可尹将军道,世子曾答应将火铳连编入他的第十营,你为什么否决了世子的旨意,给他编了一个新编连?”

    “全团就一个火铳连和半个炮连三门炮,本将要把他们用到最需要的地方,不能把放在十营编成内。”

    “那以后火铳和大炮多了,就可以编入各营了?”

    “火铳可以,但是大炮不行。”

    “为什么?”

    “因为世子要把大炮独立编成营,由团级统一指挥。”

    “为什么?”

    “炮兵太麻烦。每个炮连都有骡马几十匹,还需要大量炮子火药补给。放在步营内很难指挥。更重要的是,炮兵需要集中火力攻击要点。世子曾道,以后大的会战,要集中几个、十几个,甚至几十个炮营一起开火。”

    李存良顿时哇了一声。贺曾柄心里笑笑。这个年龄段的少年像世子那么老成精明的,能有几人?

    “贺将军,听说你打了很多年的仗还是一个家丁?”

    “本将现在还是一个家丁!”贺曾柄有些生气了。李存良明显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见过很多死人?”

    “尸积如山、血流漂橹!”

    “打仗要死那么多人,难怪定远百姓都不愿去打仗!”李存良眼睛大大的,在昏暗中分外明亮,“离城开拔之时,本钦差看着满城百姓跪在路边痛哭,心里很难受。本钦差离京时,京师正逢大疫,死了家人的百姓也是这般。”

    李存良的话让贺曾柄沉默了半响,他像回忆起了过去的许多事。良久,贺曾柄才缓缓开口道:

    “钦差大人,打仗,是世间最可恶之事;为将者,乃是世间最缺德之人!

    常言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们打了几十年的仗,杀了多少人,破了多少家?数也数不清!

    如今世子首倡‘护国安民、天下太平’。本将这才明白,本将现在杀人,是杀恶人,是救善人。杀一人而救百人、千人,那不是罪恶,是功德!就算将来为此入了地狱,本将也心甘情愿!”

    李存良点点头自言自语道:“难怪!”

    “难怪什么?”贺曾柄问道。

    李存良没有回答贺曾柄,却问道:“护**军纪第一条,便是‘一切行动听军令’。若你对世子的军令意图理解有误,坏了世子的大事,会不会被世子砍头?”

    “会的!钦差大人!”贺曾柄闭着眼睛回答。

    “贺将军有大义在胸,难怪连砍头也不怕!”

    天已全黑。

    前卫骑兵排回报,说前方官道上发现一个庄子。贺曾柄收回心神,不再理会李存良。他传令部队到路边休息,到路边吃干粮。一刻钟后,部队继续前进。前卫部队第一营包围并搜索这个庄子,发现敌人立即攻击。占领后向北向东放出警戒;第十营改为前锋,部队按前方尖兵在路边树枝上留下的白灰标志前进,以最快速度攻占广门铺;骑兵排派出探马向东南搜索,寻找世子和第三团部队。

    岳池水边的大营距离广门铺约九十里,他们已经走了七十多里。这里距离广门铺已经不足二十里。

    ……

    标子山对面的山头。

    终于等到了天黑,崔成儒犹豫许久,还是下令士兵开启干粮。第四营从泸州带出来的干粮,是碾碎后篜熟晾干的高粱米。这东西比仁寿那边运来的炒面好吃,但是有点沾牙。

    天已经黑透了,崔成儒下令行动。全连在黑暗中摸过山梁,来到了寨墙之下。

    身手够好、胆子贼大的刘喜和程柱,率先在全连士兵的注视下爬上了寨墙。他俩一上墙,就立即趴在地上聆听动静。可听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听出个明堂来。

    崔成儒的心砰砰乱跳,他小声叫喊:“你两个,往寨墙两边再探探!”

    两个家伙贼眉鼠眼地跑出去十几步,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管他妈 的!”崔成儒狠狠一捏拳头下了决心。他向身后那群忐忑不安的士兵小声下令道:“一、二、三排,搭人梯上去;四排沿着寨墙向右摸,走寨门。记着,别他妈 的弄出动静!”

    四排在他们的排长崔成健的带领下离开了。崔成儒双手扶在寨墙上,往下一蹲,然后道:“给老子上!”

    搭人梯爬墙是护商队的基础训练科目。两人重叠起来,再加上一双伸长的手臂,一丈高的城墙不在话下。若是再高一点的城墙,比如大竹县一丈五尺高的城墙,人矮了就需要搭三层人梯,两人在最下面,中间和最上面各一人。只要手指扣住了城堞砖沿,就能利用手臂的力量将身体带上去。这个石寨墙高不足八尺,最轻松的两层人梯足够了。

    饿死鬼没有犹豫,他一脚踩上了连长的肩膀。连长等他站稳了,轻嘿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饿死鬼伸出手,试了试寨墙边的石头是否结实,然后双臂发力,将自己的身体带上了寨墙。等他从寨墙上站起来,这才发现黑暗之中,已经有十几名战友爬上了城头。这时,一句怒骂从右边传来:“妈的x!”

    随着这声怒骂,所有的行动立即停止了。

    饿死鬼蹲在寨墙上,眼睛警觉地向黑魆魆(qu)的寨中望去。还好,除了山上的丝丝风声,四周无比的安静。

    “保持安静,违令者斩!”

    崔成儒用严厉的口吻重复了军令,然后贴着寨墙向右边溜去。往右的寨墙边没有路,只有一道倾斜的缓坡。若不小心滑下去,缓坡下就是十几丈高的悬崖。

    “刚才怎么回事?”崔成儒问四排那名落在最后的士兵。

    那士兵在黑暗中憋得直抽搐。

    “排长一头拱进寨门口……撞上了一堆屎!”

    全连翻进了寨墙。崔成儒指挥士兵包围了寨子里唯一的四所石头屋。他一声怒喝,士兵们立即手持短矛冲了进去。可不一会儿士兵们全部出来了。

    “大哥!里面全是死人!”崔成健跑来报告,从头到脚浑身上下带着一股恶臭。

    “死人?”崔成儒不信。他亲眼看见寨墙上有人影晃动。崔成健也曾报告有个家伙出来拉尿。

    “点火把!”崔成儒吼道。

    崔成儒走进屋内,在火把的光亮中,见到几十个瘦骨如柴的人密密麻麻挤在一堆谷草里。他上去摸了摸鼻息,便高声叫道:“这些人没死,还活着!”

    果然,被刺眼的火把一照,有个人哼哼两声,手脚抽动一下。

    “怎么又活了?刚才我用短矛戳了戳也没见动静。”饿死鬼很奇怪。

    “什么又活了?”崔成儒不耐烦地说,“全他妈的饿昏了!”

    咦?饿死鬼更奇怪了。

    “他们不是会法术吗?不是有米山、面山吗?”

第三百四十四章 岁末大战(十)

    第二日天微亮,朱平槿正抓紧最后的时间香甜的酣睡,却被涌入的一大堆战报叫醒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拭着眼屎萎在床上,令小太监将贺曾柄的奏报读了一遍。听完之后,朱平槿皱了皱眉头,吩咐小太监立即洗漱更衣,并将几位先生请来。

    舒国平的眼睛血丝密布,看来这几日他也没有睡好。看了贺曾柄的奏报,他立即喜上眉梢:“妙啊!贺团长拿下了广门铺,就掐断了岳池与广安间的联系。这样,护**便有了大范围用兵之自由!或广安、或岳池,俱可兵锋所指!若拿下了岳池,与陈有福取得了联系,三个团便合兵一处,足以应付任何一方土暴子,可谓立于不败之地!”

    可他想了想,又摇摇头道:“只是如此一来,我们昨日之计划便被彻底打乱了。原计划两团会合后,三团以四个营之兵力,埋伏于土暴子必经之处,趁敌追击赵 荣贵部,半路侧击,一举将敌歼灭。一团以两营之兵力伏于城北,待敌城内留守之残敌北撤,突然杀出,将敌裹挟之百姓,抢掠之财物全部截下。贺桓、祝义才昨日已对广安城南作了抵近侦查,他们发现土暴子正在广安城新南门附近之高岩一带扎营布防。他们选定之伏击阵地,就在高岩下一处山丘背后,虽在敌阵之前,却不易被敌人发现,正是灯下黑之地……”

    舒国平滔滔不绝,孙洪却没有说话。他从舒国平手中拿过奏报看了,又静静还给了小太监。

    朱平槿察言观色,等舒国平不再说话,便道:

    “拿下广门铺,昨天尚不能做此设想,今日贺将军就已付诸于行动,这是一招打蛇七寸,兼顾两面的好棋!

    只是这广门铺既是广安之门,也是岳池之门,乃兵家必争之要地。黑虎混天星王高、王光兴失去此地,则岳池北归渠县、巴山之大路已经被护**掐断。如此一来,黑虎混天星要么困守岳池一县、坐以待毙;要么星夜北逃,撤往北边的金城大山或东北之渠县,与争天王合营;更有可能的,是现在就发大兵与我作坚决争夺!这样我第一团之大部兵力很可能在广门铺被岳池土暴子牵制住,或许现在已经开始交战!

    舒先生,你要立即重估战局发展,考虑到我军被迫两面作战之可能!”

    “臣遵旨!”舒国平回答,“只是臣以为,赵 荣贵以一营之孤军千里逐利,兵法云:必撅上将军!土暴子已与广安教匪合流,战力大增。赵营一败,贼人势必趁势攻我,广安这边,亦不可不防!故学生以为……”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原来是廖大亨。

    “无妨!赵 荣贵部自蹈死地,怨不得他人。加上江面一路,如今广安城已三面被围,仅有北面开放。纵然赵 荣贵部全军覆没,只要守住罗渡,亦对大局无碍也!”

    廖大亨大步走了进来,红光满面,精神极好。

    “以老夫愚见,即便广安贼人赢了赵 荣贵,也不得不北撤渠县、三汇等地。广安坚城,我们唾手可得!世子可知何故?”

    朱平槿被廖大亨一提醒,立即想到了谭思贵刚送来的报告。那报告上说,教匪在标子山上断粮五日。昨日本应有一船粮食送到,谁知到了晚上,这粮食依旧未到。昨晚崔成儒连夜袭标子山,发现三百教匪几乎全部饿晕,个个束手就擒。崔成儒连毫发未伤,捡了个大便宜。另据水军江面上抓到的俘虏交代,敌船正是去标子山送粮的。只是一艘三百石的大船,搜出来的粮食却仅有三十石不到。

    “敌乏粮殊甚?”反应过来的除了朱平槿,还有舒国平。

    “舒先生猜的不错!”廖大亨向朱平槿拱拱手,一屁股坐到了上首,“土暴子专以抢掠为生,到一地则一地为空。巴山为其老巢,故其在巴山为土贼,在山外则为流贼。既是流贼,又岂会常住?往往攻取一地,抢完即弃之,极少长期盘踞。老夫从崇祯七年即与土暴子打交道,尔等秉性,老夫深知之!老夫料定,他们赢了赵 荣贵,抢了军器甲胄,便要裹挟百姓弃城北逃,那时世子再择一地……”

    廖大亨说着,便给了朱平槿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个老狐狸!朱平槿虽在心里骂他阴险,但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理。张光培刚送来的情报上说,广安城现有教匪和各路土暴子一万,教民百姓五万。这六万人已经在城里坐吃粮食四十天,这广安城里的存粮,还能让这六万人吃上多久?正是因为缺粮,何加起才派葛君赐领兵出城打粮。可葛君赐粮食没抢到,却被出门清剿扫荡的朱平槿抓了个现行。

    既然有了土暴子无力据城死守这个基本判断,朱平槿便轻松下来。

    广安城南有西溪河,有罗渡镇,还有水军沿渠江侧击,防敌南窜的难度并不大。敌人不能南窜,又不能据城死守,便只好寄希望于大败赵 荣贵,从他那里抢些军资。

    想到赵 荣贵,朱平槿便微笑着问舒国平:“以赵 荣贵部行军速度,至少要明日才能到达广安城下。或许后日才会交战。舒先生,既有两天闲暇,你看我等该做些什么?”

    “其一,择合州团练之精锐与护**合编,组建合州护庄大队,守备罗渡及镇北诸要点,防止赵军之溃兵四处作乱,甚至变成土暴子!此一来,亦可防止土暴子和教匪南窜!

    其二,将第三团团部及大部骑兵、炮兵和辎重北移至广安城西边,掩护第一团与岳池之敌争夺广门铺!”

    “还要让广安贼人都看见?”朱平槿道。

    “正是!”

    “哪一营与合州团练合编最合适?”朱平槿再问。

    舒国平与孙洪略一商量,便由舒国平禀报:“第四营!”

    见廖大亨微微颌首,朱平槿最终点了头。众人告退,朱平槿却将总监军孙洪留了下来。

    他抹去笑容,沉下脸来,对孙洪道:“贺曾柄违抗军令,擅自攻取广门铺,竟置我军作战重心转移。依军法,当如何处置?”

    不待孙洪回答,朱平槿又道:“崔成儒连虽有战功,但在潜伏待机时暴露目标。那些教匪打不赢,跑不掉,无奈之下竟以撒尿之计成功迷惑崔连。谭思贵和杨捷审问俘虏,这才知道崔连有士卒在潜伏时擅自抽烟,被敌首领发现!此事虽不大,也未造成恶劣后果,但仍不可掉以轻心。谭思贵、杨捷主动上报此事,说明他们并无袒护下属之意,这很好!先生身为护**总监军,有何建策?”

    ……

    朱平槿问策于孙洪时,坐落于两山间隘口处的小镇广门铺,已经听不见多少厮杀的声音了。

    一夜残酷的战斗已经基本结束,可仍有些残匪不肯投降,还在躲藏顽抗。第一团第十二营的士兵们在街上逐巷逐房地搜索,将那些藏身角落的土暴子揪出来。广门铺虽然不小,但限于地势,只有一条主街,即广安通往岳池、顺庆府的官道。广门铺的大小巷陌都分布于这条官道两侧。第十二营的士兵们充分利用广门铺狭长的地形特点,将清剿区从东到西分作数段,先用部分兵力封锁,然后集中兵力逐段清剿,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第十二营是由原第一营三连、成都县、郫县两县的护庄队参战连和在定远临时编成的新兵连组成,营长是原成都县护庄大队大队长、蜀王府左护卫世袭百户王怀德。王怀德与宋振嗣、刘连擢、陶先圣等人一起护送世子朱平槿到碧峰峡,然后留在那里参加了集训。此番参战,他是直接从都江堰的岁修工地赶到金堂就任的。

    王怀德最大的特点,就是执行上级命令的不折不扣。

    当第一团的前卫第十营被广门铺的敌人打退时,心急火燎的贺曾柄立即命令刚刚赶到的第十二营加入战斗。虽然第十二营的士兵非常疲倦,但王怀德还是毫不犹豫地率军冲了进去。不仅重新夺回了战场主动,而且还将困在一所大宅里的尹家麟、朱平杸解救了出来。

    两营联手,兵力倍增,广门铺的近千土暴子再也抵挡不住,只好向岳池方向撤退。可未等他们冲出隘口,就遭到了埋伏在官道上的第十三营一连和火铳连的联合打击,团属骑兵排在贺曾柄的亲自率领下,也及时赶到往来冲杀。艰苦的广门铺战斗终于尘埃落定。

    被烟火燎得焦头烂额的尹家麟、朱平杸站在团部的院子中,脸色通红。

    不到一个时辰前,这所院子还是他们的受困之地。土暴子攻了几次,都被走投无路的王府亲兵们打了出去,于是土暴子丧心病狂点燃了附近的房子,还把火把扔了进来。

    好在这院子就在镇子东头,周围房子稀疏,本身又是座砖瓦房,防火效果较好,院子边上还有个小小的莲塘。

    尹家麟、朱平杸见到火起,立即指挥十营四连百余人的残兵撤到莲塘周围,依托院墙防守。幸好不久之后第十二营的救兵便来了,二连、三连和新编一连的溃散部队在三连长方鼎铉的指挥下在镇外重新集结并反攻回来,不仅打退了敌人,还扑灭了火头,他们这才没有殉国。

    哗哗哗,带着铁甲抖动和摩擦的声音,两人走进了院子,正是贺曾柄和王怀德。

    见到尹家麟、朱平杸,贺曾柄身后王怀德悄悄皱着眉给他们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团长震怒,情况不妙,大哥和公子要小心。

    贺曾柄走进院子,旁若无人地在厢房边的水缸里舀了瓢水,大口灌了下去。他没顾及胡须上还在掉落的水珠,急声吩咐王怀德道:

    “一营攻占了东面的三合铺和附近的山头,完全控制了官道,并且逼近了秀屏山。十三营已经占领西面隘口防御阵地,正在构筑工事。孙英俊选的阵地不错!垭口最窄之处宽仅约七十丈,把垭口北边的望子山和南面的秀峰山两条上山小道都掩护住了。

    你营要加快清剿!别婆婆妈妈的,不降者杀!清剿完成,立即赶到镇西头做孙俊的预备队,帮助他构筑工事。告诉士兵,工事不做完,不准睡觉!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个节骨眼上,就是用他们的时候!”

    贺曾柄口中的孙英俊,是十三营的副营长,代理营长。孙英俊原任新繁县护庄大队副大队长,曾经当过碧峰峡的组长。他在雅州最先攻占南门,封闭了乱贼难逃的大门,由此获得了世子的嘉奖。这次动员后世子点名,让他代理了十三营营长。

    十三营是由原一营四连、灌县、新繁县两县的护庄队参战连和在定远征召的新兵连组成的。而这个一营四连也是个在成都编成不久的连,并非许守财带的老一营四连。许守财带的老一营四连与部分贺家庄丁已经合编为南部县护庄大队,目前正驻守在护**在川北的后勤基地——新政坝。

    打发了王怀德,贺曾柄终于注意到了院子中站立的两人。他手按腰刀走过来,一双眼睛喷出怒火:

    “尹大人、朱公子!蜀王府左护卫三百年亲兵之威风,今日被你们丢光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 岁末大战(十一)

    罗渡镇税关衙门的后衙,护**的临时大本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孙洪正在小心地回答蜀世子朱平槿的问题。

    “四川填泸州”开始后,贺有义调任泸州军政委员会主委,舒国平接掌总参,右长史郑安民兼任总监。承运朝会之后,郑安民一方面担任了政务司总理,另一方面被免去了诸多的军队兼职,比如一直担任的总监军一职。这样,孙洪顺理成章地从副总监军升任了总监军。

    孙洪在为妻杀人后,非但没有受到处分,反而职务越来越高,在蜀王府已经位极人臣。他的一妻一妾养好伤后,关了豆腐铺子,先是进了肥皂局,没多久又调进织造局成都办事处。刘红婷到顺庆府抓丝绸产业,他妻子青娘便跟了去。他的小妾因为有了身孕,便留在蜀王府安心养胎。

    所有这一切,都让孙洪这位曾经的落魄书生对朱平槿感恩戴德。他完全抛弃了过去打工挣钱的心思,一心一意充当起朱平槿的爪牙,辅佐朱平槿打天下。

    总监军部下辖干部、兵役、宣传与军法四个局。他一人身兼干部和宣传两个局长。尤其是干部局长,那是管着所有营连级军官的关键职位。而营级机构,正是朱平槿确立的基本战役编组单位!

    看到贺曾柄的奏报,他违背世子令旨,擅自改变第一团的任务,由到广安城下与第三团汇合,变成了了向广门铺进攻,孙洪便暗自揣了一份心眼,没有贸然发言。

    果然,世子开始追查此事了。

    朱平槿一问,他立即作答:

    “臣曾经详细了解过贺将军之为人。贺曾柄本是保宁孤儿,贺老将军将其收留养大,于他有大恩……”

    孙洪的话被朱平槿打断了:“孙先生,本世子从不怀疑贺将军之忠诚!只是如今作战地域广大,本世子已经不可能处处亲临指挥。既要确保战场指挥的顺畅,又不能遥控于千里之外,干什么临阵授图之类的蠢事。岳王爷曾道:兵者,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本世子固知之。故如何约束将帅,使他们都及时跟上本世子之思路,这很重要!”

    世子清楚这一层道理,让孙洪放下了心。他就怕世子将此事联系到贺曾柄的忠诚,联系到贺曾柄对世子本人的服从。如果世子对贺曾柄埋下了疑心的种子,即便今天世子为了前线战事的胜利而不惩处贺曾柄,将来也可能掀起一场政治风暴,甚至牵连到贺家军的其他干部!

    孙洪想了想才道:

    “贺将军,宿将也,亦忠臣也!贺先生曾与臣道,百顷坝之役,王维章自己躲在保宁府,却令侯总兵亲率中军追赶闯贼主力。当时,贺曾柄拉住贺老将军的马头,说前路凶险,他愿代主去死。大军开拔在即,贺老将军闻言不吉,震怒下猛抽他数鞭。后来……闯贼伏起,侯总兵和贺老将军战死,王朝阳和侯天锡拼死才突出重围,又是贺曾柄冒险进入战场,将侯总兵和贺老将军的尸身收敛了。

    臣忝为监军。观人,乃臣之责也。何以观人?观心也。又何以观心?观人之行也!凡人之行,必由心生。无心则无行,有心必有行。臣以为,贺将军广门铺之行,乃是其忠心大义所致!”

    “先生所言,本世子明白。人之行为,就理性人而言,确是如此。但对非理性人而言,则不一定。

    还有个因素可以影响人之行为,那就是习惯!我大明官军上上下下可怕的、习以为常的恶习!

    战场劫掠,天经地义!

    抗命上官,心安理得!”

    朱平槿说这话的时候,正背着手在屋中走来走去:

    “大兵团作战,军纪尤其要严!这件事要调查!为什么事前不奏报?即便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即便需要边行动边奏报,奏报的时间总还是有的!总不能已经行动了若干时辰,这才想起派个快马来送信吧?如果以后所有的团营长都如此,那这仗怎么指挥?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那早晚是要吃败仗的!”

    “臣明白了!臣立即着手调查,昨晚贺曾柄开始行动时有无奏报!第一团有李存良为监军,他应该是清楚的,一问便知。”

    朱平槿向孙洪点点头:

    “这样最好!贺曾柄久历戎行,为人忠义,凡事自有主张,是个独当一面之帅才!但其为人倨傲古板,待下简单粗暴,不善与人沟通,这是他很大的缺点!

    如今商庄两队扩编为护**,军队规模和干部队伍都急剧扩张,本世子没有时间来打磨贺曾柄的性子,只好让李存良与他搭班子,既可时时提醒于他,也可以在必要时将他拉回正轨。李存良此人虽然轻浮,但极为精明,又有武清侯与锦衣卫两块金字招牌,想来贺曾柄也要忌惮三分!”

    孙洪恍然大悟,原来世子用李存良为护**副总监军,并随军观战,并非为李存良所胁迫。

    只是孙洪还有一事不明,正在踌躇着是否开口,世子已经坐回了他的位置,主动解开他的疑惑:

    “护**在蜀地大打出手,早晚是遮掩不住的,不如索性大干一场!

    当今皇帝,性急而忌,行事操切,但并非没有脑子。看看他当年如何处置魏忠贤、袁崇焕就知道了。对于有实力的人,皇帝习惯于秋后算账。总是先稳住对手,麻痹对手,等到时机成熟,这才会陡然下手。

    他成功了两回,便以为他自己很聪明,却不知道这样给了我们最需要的东西,那就是时间!

    我们早一天剿灭土暴子,就早一天在大局中赢得主动!先生可曾明白?

    李存良在护**,朝廷便放心一半。至于另一半,则出于李存良之口之笔。所以,拉拢李存良很重要,通过李存良警告朝廷也很必要!

    这便是我们的策略:既要合作,又要斗争。在合作中斗争,在斗争中合作!贺曾柄赤胆忠心但又桀骜不驯,正好与这位天子亲兵打交道!”

    “世子洞彻世事,臣茅塞顿开!”孙洪伏地叩首。

    世子告诉他这些,就意味着他正式进入了世子的心腹圈子。从此以后,他永远身在其中,再也不能退出。

    “臣以为,如今大战在即,不可动摇军心。贺将军之事,臣会慢慢察访,查清真相。”孙洪想了想又奏道:“关于各级单位之报告制度,也该立立规矩了。只是不宜约束太死,以免大将们临阵束手束脚。”

    “甚好!此乃总监军部职司,先生尽管放手去做!”

    若贺曾柄违抗军纪,擅自行动是大事,那崔成儒连士兵偷着抽烟,暴露潜伏位置便是微不足道的须末小事。

    孙洪建议朱平槿,既然是四营主官、监军主动报上来,那应该由他们调查。下级不能在报告中只提问题,而不说自己的解决方案。这也是世子一贯强调的做法。

    朱平槿对孙洪的建议很满意,便重新将舒国平等总参一干参谋招来,再次认真研究起未来的战局。

    ……

    秀屏山,既是广安城西的屏障,也是保证广安之敌自由机动的支点。

    据刘名升的情报,张光培部现驻扎广安西门,西门外的秀屏山军寨已被摇天动部占据。敌人占据了秀屏山一带高地,护商队便不可能对广安城做近距包围。

    现在赵 荣贵兴致勃勃送上门去,摇天动又看见王府兵与官军分兵,西移至广安到岳池的官道上,很可能抓住战机,集中全部兵力,先力求全歼赵 荣贵部。然而大胜赵 荣贵部后,摇天动依然有两种选择。

    一是依托秀屏山,向西攻击,与岳池县的黑虎混天星夹击护**。要么与护**决一死战,要么接应黑虎混天星向广安撤退;

    二是立即向北撤出广安城,向渠县靠拢。同时依托秀屏山,以后尾部队阻挡护**向北机动。若护**无视秀屏山之敌,分兵于广安城北截击,则有可能遭到秀屏山之敌的反击。那样一来,秀屏山与广门铺之间的护**一部同样会遭到两面夹击,陷入被动局面。

    怎么办?沉思于战局推演的朱平槿有些头大。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在小声感叹。

    “如果我们占了秀屏山就好了!如此,护**就不必顾及秀屏山之敌的威胁,现在即可派兵迂回北进,占住西溪河上游之右岸渡口。既可挡住岳池之敌向渠县逃窜之道路,必要时也可渡过河去,堵住广安北逃之地!”

    朱平槿转过头去,见贺桓正伏在地图上与洪其信讨论军情。可贺桓的提议立即遭到了洪其信的反对:

    “现在攻占秀屏山,那就会打草惊蛇!敌人会立即龟缩城内,甚至会立即北逃,让赵 荣贵捡个大便宜。而我们要拦住北逃之敌,兵力和时间都不够,只靠一点骑兵怎能拦住近万敌人!再说土暴子也有骑兵!”

    两人的难点,就是朱平槿的难点。战役设想再好,也要兵力、时间和空间这三个要素来配合,否则就是赵括一类——纸上谈兵。

    能不能既占领秀屏山,又不致打草惊蛇?这时,一点火花从朱平槿的大脑中迸发出来。

    对,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让双面间谍张光培占领秀屏山!

    ……

    广门铺东头的团部院子里,尹家麟、朱平杸这两位身份和地位都远高于贺曾柄的人被训得七荤八素。院子里的其他军官猜度,如果不是朱平杸这位世子族弟的容貌太像世子,贺曾柄的战刀都要拔将出来。

    “贺将军!”一名年轻的军官走进了院子,打断了贺曾柄的咆哮。原来是李存良进来了。

    “贺将军!本监军调查过了。土暴子反击时,十营二连长贪生怕死,假传撤退军令,这才导致十营溃逃,营部被困!好在三连长方鼎铉临危不惧,挽救了危局!”

    李存良说着,把身体挤到贺曾柄与朱平杸之间。他拍拍朱平杸的肩膀,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然后转向余怒未消的贺曾柄:

    “十营主力第一连被世子编入了第十一营,新编的第一连编入营中只有几日,能打成这样不错了。尹大人、朱公子所领之营部和第四连,在夜间突然被围,没有后退半步,一直坚持到了主力到来,可以将功抵罪!”

    “末将谢监军美意!”尹家麟这位中年大叔红着脸上前一步道,“末将是第十营营长,带兵用兵都是末将职责。如今第十营溃散,损失弟兄不少,末将罪无可恕!末将这就给世子写请罪折子……”

    李存良冷冷地打断了尹家麟的话,“尹家麟、朱平杸身为营长和营监军,带兵无方,导致全营战败,当然有责!可现在不是讨论你二人如何担责,而是要你二人重新整顿第十营,以利将来再战!”

    “执行军法,监军之责。既然李监军已经做了调查,你们并未逃跑,那你们应立即返回部队,把十营收拢!等到瞧清岳池土暴子的想法,本将还要给你们营派任务。回去告诉你们的兵,越怕死就越先死!”

    李存良的出面,终于让贺曾柄渐渐冷静下来。他大吼一声,将尹家麟和朱平杸赶出了团部。

第三百四十六章 岁末大战(十二)

    朱平槿、廖大亨、宋振宗、贺曾柄、舒国平、孙洪等人在殚精竭虑谋划战役之时,王行俭和赵 荣贵部六千余人终于拆了帐篷,埋了锅灶,开始向广安城进发,并于腊月二十一日晚上到达了西溪河南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王、赵两位大人已经向援兵营的全体官兵许下了赏格:一个土暴子首级赏银五两,并且保证立即兑现,绝不拖欠!

    土暴子的脑袋,是最不值钱的脑袋。能赏个十文钱,那便是烧了高香。自崇祯七年以来,在四川官军与土暴子的交战中,这种高额赏格从未有过。所以,当赵营将士拔营出征时,士气高昂、信心百倍。他们离营时,营盘距离罗渡还有三十里,罗渡距离广安城南之西溪河也有三十里,然而赵营的官兵却一反平日慢吞吞的常态,在一天的时间里走完了这六十里,相当于平日两天的行程。

    主将赵 荣贵以其一贯的精明谨慎的作风,计划先在西溪河河口以南扎下坚固的营垒,然后派小股军队过河。探得广安教匪没有埋伏之后,这才将大部队渡过西溪河。渡河之后,在西溪河的北岸再建一座营垒,南北两垒之间用浮桥连接,构成一个哑铃样式的完整防御体系。赵 荣贵预计,他要在四天后,即腊月二十五日才能正式向广安城进攻。

    四川巡抚廖大亨在对赵营的视察中,对重庆知府王行俭和大将赵 荣贵夹河而营,先营后战的稳妥计划大加赞赏,用了一句孙子兵法中的名句来形容:

    “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

    廖大亨还代表朱平槿这位声名远扬的散财童子,当场赏赐赵营官兵银钞千两以及三大车肉食,让赵营那群到处抢食的叫花子兵欢声雷动。

    ……

    朱平槿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到赵营视察。

    他于腊月二十二日,在重要的后勤基地罗渡周围留下了谭思贵的第四营、天全土司骑兵第二营一个连和董克治的团练兵共计约三千人守备。表弟邱如晦率领的邱家粮船和于大江、贺桂的水师也暂留罗渡待机。他自己亲率第三团团部和步骑炮辎等两千余人向广安城西之三合铺开进。

    朱平槿没有走罗渡到三合铺的直线,反而绕了一小截路,先开到了土暴子占据的秀屏山下,然后再拐向西,在当日下午时分到达了三合铺。

    一团长贺曾柄没有到三合铺迎接朱平槿,只是请监军李存良到三合铺禀报世子:盘踞岳池县的土暴子黑虎混天星王高、王光兴在正午之后,已经以千余兵力向广门铺发起了反攻。

    贺曾柄判断,土暴子黑虎混天星王高、王光兴决心反攻广门铺,不是对保持与广安城的联系有兴趣,而是因为广门铺背后,就是岳池城到渠县的官道。如果以同等速度同时从岳池城和广门铺向渠县进发,广门铺会因官道之利,先行到达渠县。因此岳池之敌对广门铺的反击,乃是打通退路的不得已之举。

    贺曾柄还请求朱平槿给他一些炮兵和骑兵,以便利用敌人反击的机会,依托筑垒工事大量杀伤敌人,打击敌人的士气。

    朱平槿爽快地答应了贺曾柄增援炮兵的请求,何承峻炮二连剩下的半个连,迅速接到了到广门铺归建的命令。辎重一连也携带着大量的炮弹和火药,尾随炮二连向西而去。但是朱平槿否决了增援骑兵的要求。他让李存良明确转告贺曾柄,如今全军的作战重心,依然是广安城,而不是岳池县。

    这不仅因为广安是州城,还因为广安城可以控制和利用渠江水道,处于作战线的轴心,作用不可替代。

    为此,不仅骑兵暂时不能给朱平槿,而且留在三合铺的第一营也将划归第三团建制。第一团必须依靠第十营、第十二营和十三营共三个步兵营,坚守广门铺,堵住黑虎混天星王高、王光兴一切北返巴山的道路,把他们困在巴山以南歼灭!

    ……

    黯淡的天空中飘起了点点小雪。

    小片的雪花像根根冰针,落地即化,把广安城里到处弄得湿漉漉的。

    白无常张光培身着翻毛皮袄,头戴护耳皮帽,带着几个手下从西门下来,向不远处的州衙走去。他刚走到州衙的仪门前,就见着一群兴高采烈的土暴子从城隍庙里出来,里面夹着几个衣衫不整的女人。一个土暴子喝得醉醺醺的,头上还戴着城隍老爷的乌纱帽。

    看来,城隍老爷在这群不信神不信邪的土暴子面前,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看见待下甚厚的白爷,那群土贼便热情地向张光培大声问好。张光培也笑着让他们继续吃好耍好。然后他挥挥手,带着手下进了州衙。

    提前得知白无常到来的摇天动蒋成仁,已经降阶相迎,立在了大堂之下。迎住了张光培,两人便有说有笑往二堂走去,那里有烧得暖烘烘的火炉。不待坐定,蒋成仁便大赞张光培:

    “白兄弟果真是神机妙算!前日你说,赵 荣贵很可能贪图城中财物,挤走王府兵,单独攻打广安城。那时我还不信:那赵 荣贵几斤几两,别人不知道,他自己还不知道?单独一营便敢来挑战我们,他活得不耐烦了?

    前日王府兵的塘马被截住杀死,搜出信来,那个叫贺曾柄的大将向朱家小子提出要去打广门铺,我也不敢相信,担心是王府兵故意使的障眼法。

    今日蒋完在秀屏山上看得清清楚楚:王府兵步兵、骑兵、炮兵,浩浩荡荡几千人,全都开到广门铺去了!那面护**军旗和世子‘蜀’字旗,也夹在队伍中间!加上那贺曾柄,如今王府兵在广门铺的兵力估计有六七千人!

    广门铺就在岳池门边上,这下够黑虎混天星喝一壶的,看他狗日的二王如何捡便宜!”

    蒋成仁的脸被屋内的暖气一烘,顿时红润了起来。他挥动着粗粝的手掌,看来很是兴奋。也难怪,如果王府兵开到了西面对付二王,那对广安城的蒋成仁绝对是个大利好。

    “大哥知道,官军就这幅吃软怕硬的德行!赵 荣贵是利令智昏。先前何加起的兵不经打,几仗下来,便被王府兵打掉了一半。赵 荣贵眼红王府兵的首级和缴获,又不知道我们进了城,以为城里只剩下几千神兵,他有机可乘,自然要生出想法来!”

    蒋成仁由衷地感叹:“正是!白兄弟读过书就是不一样!他妈的,老子的队伍里,尽是些目不识丁的蠢货!只知道打打杀杀,抢东西、搞女人,没他妈的一个有出息!”

    蒋成仁递过来高帽子,张光培只在心里冷笑。赵 荣贵确实利令智昏,但他久经战阵,对战场的感觉非常灵敏。现在赵 荣贵的军队就在南门外西溪河口右岸扎营,部分探马已经渡过河来,河上还在架设浮桥,摆明了一副稳扎稳打的架势。蒋成仁的城下半道伏击计划落了空,这才又想起自己。

    虽然看穿了蒋成仁的想法,张光培仍很豪爽地向蒋成仁拍了胸脯:“如今小弟与大哥合营,小弟自然要尽一份心力的!小弟今日看了官军阵形,便想出一道计策,管教赵 荣贵有来无回!”

    张光陪的话音刚落,蒋成仁的眼睛果然放出光来。

    “兵法上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句话小弟知道,想必赵 荣贵也知道。我们不妨先逗一逗赵 荣贵……”

    “白兄弟请讲!”蒋成仁已将一张散发着女人骚气的臭嘴拱了上来,“只要我们不去碰王府兵就行!”

    ……

    朱平槿到达三合铺不久,便带着警卫营去了广门铺。他迫切想知道,第十营这群王府世袭亲兵大败之后的样子。可隆隆的炮声吸引了他,把他吸引到广门铺西面防线的最前沿。

    腊月底,这往往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

    呼啸的寒风夹着冰针挤过狭窄的山垭,打得人脸上生痛。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下野战,对军队的训练、士气和后勤供给能力提出了最高的要求。总后勤部副部长吴泰跑前忙后,依托嘉陵江和渠江两条供应线,终于将粮食、军械和被服这三大供应品源源不断运到了前线,发到了每个士兵手中。

    不过,即便护**士卒每人都有棉袄、棉裤、棉鞋、棉背心、棉手套,脸上还有棉口罩,在这种天气下,依然被冻得够呛。

    广门铺西面防线后高高的望台上,朱平槿和贺曾柄、李存良、舒国平、孙洪等人一起瞭望敌营。

    贺曾柄手指那条用陷阱、壕沟、鹿砦和胸墙搭建的防线,又指了指两翼的炮兵阵地,信心满满道:“土暴子不知死活,用弓箭手和几杆烂火铳与我们的大炮、火铳对射。世子请看:这就是对射的结果!”

    在昏暗旷野中,百十具尸首横七竖八横丢弃着阵地前沿。雪越下越大,那些尸首上长出了一块块的白斑,好像发了霉一般。朱平槿缓缓收回望远镜,轻叹了一口气道:“听说土暴子在广门铺的抵抗极为顽强,你们可知缘故?”

    “世子,我让小的们审问了俘虏,我也去翻看了尸首。”李存良抢在贺曾柄之前回话,“土暴子在掳掠精壮的额头或脸上烙烧了贼号。黑虎王高的人烙一个黑字;混天星王光兴的烙一个混字。那些精壮说,既然脸上烙了字,落到了官军手里也是被枭首换银的命,不如死战求生!”

    “这就是了!孙子曰: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我们不解开那些被掳百姓的心结,他们还会与我们死战!两位监军,你二人有何主意?”

    “世子放心,锦衣卫有的是老手段!”李存良又抢在孙洪之前回话,“那就是散布谣言,乱其军心。要让土暴子都以为,我们不仅不杀他们,还放归其家!发银、分田、宅子、婆娘,哪样好用就放出哪样!我就不信那些个穷兮兮的土贼不动心!”

    “如何放出消息?”

    “在广门铺有几十个俘虏,我们还没杀。这些人都不是巴山老匪,而是土暴子在岳池裹挟的丁壮!”

    这纨绔做事难得认真一回。看来,他进入角色很快嘛。

    朱平槿按住笑意道:“李副总监军的主意很好!只是这并非谣言,而是真的!

    子曰:言必信,行必果。谓之士也!对俘虏的说辞,政策性很强。不能随意许诺!更不能为了眼前的几个土贼而失信于蜀地万千百姓!

    我们打土暴子,不是为了砍脑袋换银子,而是让百姓生活太平安康。我们的俘虏政策,就是首恶必诛、胁从不问。只要放下刀枪投降,真心悔过,都可以既往不咎,还可以分田给他们耕种!孙先生,请你和李副总监军一起去见见俘虏。让他们相信王府,相信本世子!要力争让这几十个俘虏成为我们护**的免费宣传员!”

    孙洪和李存良领命而去。朱平槿给舒国平一个眼色,舒国平忙道他要到防线上去看看。望台上只留下了朱平槿和贺曾柄两人。

    朱平槿跺了跺冻僵的双脚,扯下口罩呼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他微笑道:“贺将军,孙先生调查你违抗军令之事,你可知晓了?”

    “臣知道,钦差回来便与臣说了。他说他保了臣。”

    “他是保了你!他说你心中有大义,说你事前确实奏报了。不知何故,这信使没有返回中军。”

    “臣估计路上被土暴子截住了。”

    “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太阳、太阴(注一)。既然我们已经示形于敌,下一步我军如何行止,还请贺将军教我!”

    “世子心中自有大韬略。臣不敢妄言!”

    “何以见得?”

    “世子留第十营于广门铺整顿,又以警卫营精锐补充加强,其意自明。臣留着王怀德的第十二营没动,其意相同。如黑虎混天星明后日不大举进攻广门铺,臣便令十营向西移动。”

    朱平槿笑起来:“万勿移动过早!瞒天过海,我们使得,黑虎混天星也使得!我们要搂草打兔子,来个一锅端!这次你要听从号令,一、三两团统一行动!”

    “臣万死不敢抗旨!”

    “将军勿怪孙先生,他是总监军,乃奉本世子令旨行事!”朱平槿补充强调。

    “臣万万不敢!”

    注一:三十六计第一计:瞒天过海

第三百四十七章 岁末大战(十三)

    民谚有云:“腊月二十五,推磨做豆腐”。又有民谚传说,这天是玉皇大帝亲自下界,查察人间善恶,确定来年祸福的日子。太平年月的这个时候,百姓们都在忙着磨豆腐、糊窗户、贴福字、接玉皇,高高兴兴辞旧岁,欢欢喜喜迎新年。

    可大战前广安城里外,却安静得出奇,静得让人害怕。

    腊月二十五日清晨,官军赵 荣贵部辰时埋锅造饭,己时出营列阵。

    出战的兵力约有五千人。裨将邢云泽一千人留下看守西溪河左右两岸的大营和两营之间西溪河上的浮桥。

    步兵列阵完毕,赵 荣贵派出骑兵百余,向广安城南高地上的白莲教匪营盘和战场左翼的高岩方向侦查。待到探马回报,教匪们没有埋伏,正在乱哄哄地开出寨子列阵,小心谨慎的赵 荣贵终于放了心。

    前两日官军立营,教匪们曾经几次逼近挑战。赵 荣贵手下将领要求出击,都被他一口否决了。

    赵 荣贵对手下说,立营不成,便与敌人交战,战之不胜,是无退路也。如果敌人诈败,扔下银两诱敌,你们手下能否经受诱惑?万一敌人在左翼高岩后埋下伏兵,一声号炮杀出,那岂不是全军尽没的下场?

    兵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敌人三番五次挑战不成,必因奸计难售而士气沮丧。我军好整以暇筑成营垒,搭好浮桥,进退自如,那时再与敌人交战。

    胜则层层推进,败则退守营垒,何乐而不为之?

    赵 荣贵手下的将领们对主将这一番高明的见识齐声称赞,连饱读兵书的重庆府知府王行俭大人也频频抚须称是。

    大鼓擂响,震天动地。被五两银子赏格夯满信心的官军,结成十数个五百人左右的小方阵向前压去,直扑向在广安城南列阵迎战的敌军。

    ……

    官军向广安城南的敌人发起进攻,在广安城西的护**也没有闲着。他们一面抵挡着来自西面岳池县的土暴子黑虎混天星的进攻,一面派兵向广安的城西和城北进逼。尤其是在腊月二十四日下午,驻守三合铺的护**第一营突然渡过西溪河,提前向秀屏山的外围发起了突袭,占领了一个河边的小山头。

    这一突袭行动,几乎动摇了广安土贼主将蒋成仁与赵 荣贵的交战决心。他手下的主力蒋完部正要抽调下山,而预期接防的逼反王刘维明部听说是王府兵,立马坚决要求战斗在与官军斗争的第一线,不肯到秀屏山接防。正在蒋成仁两难之际,白无常张光培再次临危请命,主动率本部兵马五百人接防秀屏山。蒋成仁大喜,哪有不允之理?

    白无常张光培的五百兵马独守秀屏山,兵力当然少了些。好在王府兵占领这座小山后,也没了下一步的进攻动作。

    腊月二十五日己时(早九点),朱平槿和廖大亨准时带着警卫营出现在广安城西南的一个山丘顶上。此山丘在西溪河右岸,正好处于西溪河由南北流向转为东西流向的大拐弯处。地势高,视野宽,与战场仅隔着一条河,非常安全。借助望远镜,几里之外的战场和赵 荣贵部的大营一览无余。

    贺桓清了清嗓子,手指祝义才描绘的战场地图,为今日在场的世子、巡抚和各位上官解说:

    “……从赵部大营到土暴子的营垒,直线距离大约三里左右。土暴子的大营在渠江边,其右翼的高岩上有几个可以互相支援的寨子,尤其是高岩边上的兴国寺,正好卡在官军进攻路线的侧翼。官军若是想顺利打破土暴子在江边的大营,必须攻下兴国寺。”

    舒国平插话问道:“你哥蜈蚣船上的大炮,可不可以打到敌人大营?”

    “末将猜测,应该打不到。理由是:冬季水少,河滩太宽,船只仅能溯中流而上。敌人的大营距离江岸也还有些距离。若要发扬水师火力,以末将之意,不如直攻广安东门码头为好……”

    官军鼓声大作,沉闷的低音传得很远。大戏即将开场。部下端来了两根小马扎,朱平槿和廖大亨每人一根,开始坐着看戏。

    战鼓隆隆,官军列阵前行。

    朱平槿希望专心看戏,廖大亨却不让他安身:

    “世子可知,去年十月二十五,老夫也是在这广安城过的?老夫到广安城的头一晚,便是在这兴国寺借宿。”

    小声说话间,廖大亨一脸神秘。

    “咦?竟有如此凑巧!可见世间机缘甚多!”

    “杨嗣昌自梁山出发,经大竹、广安、岳池到顺庆。适时老夫忝为参军,正奉邵抚之命,前往广安迎候,并办理一应军需供应之事。督师军令如山,迟至者斩,老夫哪敢误期呀!老夫在广安苦等了十余日,这才接住了杨督师,随后又随他前往顺庆。

    路途之中,已闻追剿官军败绩连连。

    一在上真铺,二在亢香铺,三在梓潼城。

    适时杨嗣昌垂泪长叹,哀我蜀地主军之脆,恨秦楚客军之骄也!那时老夫便已知道:邵抚之命不久也!”

    “而廖公之时来运转也!”被打搅看戏的朱平槿适时逗了廖大亨一句。他几日前被廖大亨和钱师爷联手下套,被迫发表了关于九千年修为的看法,心中正有点对某人不爽。

    “老夫确实时来运转。只是并非去年,而是在今年!”

    哦?这老狐狸也想对本世子称臣了?朱平槿正想着,听到老狐狸又道:

    “川人皆骂杨嗣昌,说他驱贼入川、误国误君。老夫不得已,只好随大流骂上几句。其实以老夫所见,我大明满朝文武,像杨嗣昌这般尽心尽力的大臣,还真没几个!”

    廖大亨说着,又长叹道:“杨嗣昌在顺庆,一日之睡眠不足三个时辰,一天之饭量只有三小碗。事无巨细,样样谋划;殚精竭虑,事事操心。此乃老夫亲眼所见,绝无虚言。”

    “杨嗣昌是做事做死的,就算做错了,也比那些不做事之人好很多。”朱平槿轻声道。

    “世子所言极是!只是要做事,要成事,就得悖逆本心,放下身段,委曲求全!不如此,就难以和光同尘呀!”廖大亨又长叹道,“当今这朝堂之上,想要做点事,不犯错、不挨骂是不可能的!”

    老狐狸还想说什么,只是突然前方的鼓点密集起来,好像大战进行到了**。朱平槿立即站了起来,向远方望去。

    “前方军旗翻飞,谁赢谁输,末将看不清楚!”负责监视战况的贺桓报告。

    “不妨事,自有探马来报!”

    果然不久,便有天全骑兵营的探马来报,说赵 荣贵亲率中军冲阵,已经打穿了教匪的大阵,他正率军向兴国寺方向追击。

    朱平槿叹了口气:“想不到赵 荣贵也是一员勇将!真是可惜了!”

    “他不抢掠,他吃什么?又凭什么来带兵?他一营五六千兵,一年至少二万石粮、十万两银子的花销,重庆士绅捐的那点银子,能够支撑多久?”廖大亨哼哼道。

    朱平槿把手轻轻往后一挥。诸臣知道世子要与巡抚商谈要事,便悄悄往后退了数丈余。

    “廖公有言,不妨教我。”

    “老夫岂敢言教。老夫请世子饶赵 荣贵一命。以老夫所知,赵 荣贵虽然劫掠百姓,但还是能打仗的。他对大明,也是忠心耿耿,绝无贰心。比之马应试、贾登联和王祥,他不算能抢的;较之张奏凯,他算能打的。这种人,能用一个是一个。”

    朱平槿明白了。

    川中主客将领中,马应试是主将,被朱平槿杀了;贾登联是客将,被朱平槿用了。赵 荣贵又是主将,如果朱平槿再杀之,难免会使蜀地主将群体心中戚戚。

    再说无论蜀地主将客将,他们谁没有抢过?若以过去的表现来取舍,他们没有一个符合护商队的标准。是不是一概拒之?

    廖大亨是在用赵 荣贵的例子劝谏朱平槿,让他勿要树敌过多,最好争取一番。可朱平槿虽然明白,但还是心怀疑虑:

    “其部军纪败坏,剽掠成性,如何堪用?”

    “能用之则用。不能用之,择其精锐,或打散编入护**、或遣散王庄乡里、或让其屯田自养。世子请看,这里膏腴之地方圆数百里,人烟全无……”

    “若要这群兵大爷安分守己,本世子还要贴上许多银子和女人。”

    “世子所言不假。”廖大亨咧开嘴笑起来。

    “那赵 荣贵怎么办?如其不领廖公盛情,岂非自讨无趣?他战前放出的话,廖公也听见了。可谓厚颜无耻之极也!”

    “那是其裨将所言,非其亲口所言。世子在松林山不是有所武学吗?可以送他去读书。若其能改邪归正,便用之;若其不改,则弃之。”

    朱平槿额头上渗出一滴汗水,原来这老狐狸什么都知道!

    朱平槿稳住心神,微笑道:“古有舒忌讽齐王纳谏,今有廖公说蜀世子用人。”

    “世子谬赞了,老夫惭愧惭愧!”

    解决了赵 荣贵,还剩下王行俭。朱平槿再问道:

    “那王行俭怎么办?彼不安其位甚也!”

    廖大亨笑得很灿烂:“彼想取老夫而代之!可王行俭心比天高,胆比鼠小。没了赵 荣贵,他便是一废子尔。不过应付重庆那帮士绅,还是他最合适。好歹他是周相乡族,王应熊也得卖他几分薄面!不如这样……”

    “那烦请廖公出马了!这次廖公当坏人,本世子当好人!”

    “老夫领旨!”

    朱平槿突然想起来什么,急忙向廖大亨补充道:“今日之事,无旨不得见诸于复兴报!”

    两人密谋,言谈间便定下方略。

    谈好事情,朱平槿大喊吩咐:

    “李明史!让你营火铳手列阵西溪河边,若有船只经过,一律截停!如其拒不停船,便用火罐将其砸停!其余骑兵,竖起本世子大旗,随本世子与廖公直入赵 荣贵右岸大营。派出塘马,放出号炮,让天全骑兵营和第四营的部队立即赶来,与本世子汇合!让贺桂的蜈蚣船进入西溪河,守住浮桥!令于大江部向上游佯动,吸引敌人兵力!”

    “舒先生,传令贺曾柄与宋振宗,令两团按计划行动!”

    等朱平槿布置完,静立一旁的廖大亨眨眨眼睛道:

    “原来世子早有准备。”

    “凡是预则立,不预则废。本世子身后那么多先生,自然有高人出谋划策!”

    “老夫真是受教了!”

    ……

    赵 荣贵哪里知道,他的命运在两位大人物的小声交谈中,已经悄然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现在的心思,全部放在了前面的战阵之上。

    战鼓之声隆隆,铳炮之声不绝,左翼都司孙一凤已经领军打到了兴国寺的庙墙之外,残存的敌人正在依托庙墙上的弓矢掩护,进行绝望的格斗;

    右翼都司李成美所部的推进更为顺利,已经推进到了敌人的大营之外。敌人的大营既无壕沟,也无鹿寨,只有一道单薄的木栅,仿佛一推便倒。

    哈哈!身在中军的赵 荣贵忍不住大笑起来。

    哈哈!赵 荣贵笑了,蒋成仁也笑了。

    兴国寺的宝塔上,蒋成仁脸带微笑,看着赵 荣贵一步步自蹈死地。

    宝塔下,五千养精蓄锐的土暴子正在磨刀霍霍。一旦宝塔上挂出玄色旗帜,便要大开寺门,冲将出去,给官军一个迎头痛击。在兴国寺之后的山坳里,还隐藏着骑兵约两百。见到信号,骑兵便要直扑官军大营,断了官军的生路。

    “蒋完,你的船派出去没有?”

    “已经派出去了,一共两条!每条船上都装满了火油火药,只要飘到浮桥,立即引燃!”

    “白无常的脑袋比你我好用,又难得如此仁义!”蒋成仁一边感叹,一边嘱咐他的心腹,“此战之后,本将要论功行赏,你们不要与白无常争功!”

    “小弟岂敢!白兄弟这等人才,小弟正该帮着大哥笼络一番才对!”

    “算你们懂事!好了,时辰已到,挂旗出击!”

第三百四十八章 岁末大战(十四)

    当兴国寺寺门大开,数千土暴子从中涌出,直冲官军左翼之时,正在左翼督战的赵 荣贵惊得眼眶欲裂。

    这时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土暴子早与白莲教匪合营!敌人先前用战力很弱的教匪挑战,只是饵敌之计!自己上当了!

    如今敌人凭兵力之优,借地利之长,居高临下,以主力从左翼围攻。如一旦左翼崩溃,前出的右翼部队必将被土暴子合围于渠江边上,那时全军背水,三面被围,必然在劫难逃。

    因此,必须立即撤退右翼,让他们在左翼后面列阵,然后两军交替掩护,尽快撤回大营。

    这时的赵 荣贵,已经根本顾不得什么首级和财宝了。他眼睛狠狠一闭,又猛然睁开,下令左右道:“传令,左营不得后撤半步,违令者斩!右营向左营靠拢。两营合军后,一起向大营撤退!左右,保护好王大人!”

    “王大人?”

    赵 荣贵的家丁不屑地哂(sen)笑一声:“王行俭那个龟儿子虾爬(注一)!他看到土暴子大队杀出,早就丢了魂,扔下我们先跑了!”

    “这帮该死的文官!”赵 荣贵愤怒地大吼一声。

    就在此时,他眼见一飚土暴子的骑兵从山坡上扑下来,直向己方大营冲去。己方大营万万不可有失,赵 荣贵顾不得王行俭的死活,大叫道:“中军骑兵,跟着本将出击,截住敌骑!”

    ……

    到了赵军在西溪河右岸的大营,朱平槿并没有急于进入,而是让廖大亨率领警卫一连先行进去。

    钦命四川巡抚亲自驾到,守卫的营将岂敢阻挡?

    不多时,便见廖大亨带着警卫一连和数百官军离了右岸大营,通过摇摇晃晃的浮桥,向对岸开去。朱平槿则带着警卫二连进入空荡荡的大营接防。片刻之后,营外马蹄声震,天全土司骑兵营第一连在营长高荣宣的率领下赶到了。

    朱平槿亲自出账相迎:“高将军,今日有番大战,你可有兴趣?”

    “土暴子,一群山贼耳!请世子留营观战,看末将杀他个片甲不留!”

    留守大营的都司邢云泽部一千兵马被廖大亨全部集合起来,结成了两个方阵向战场开去。天全土司骑兵营第一连负责掩护他们。

    有了土司骑兵的助阵,官军士卒们都很高兴。战场形势于己方十分不利,那是他们都能看见的。可守营职责重大,不可轻离。没有主将的命令,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前线越来越被动。如今王府兵和土司精骑增援上来,廖抚又命他们出营接应弟兄,士卒们的士气立马大涨。

    廖大亨不会亲去前线拼命。他占据了赵 荣贵的帅帐,等着远方那个穿着红色官袍的人逃命回来。

    帅帐里,廖大亨阴冷的脸色,让匍匐在地上的王行俭瑟瑟发抖。军令状是赵 荣贵签的,王行俭是文官,打了败仗本与他没关系。王行俭吓得瑟瑟发抖,是因为廖大亨就在大营门口将他的书办随从数人一并拿下,不由分说,统统砍了,尸首丢进了西溪河,连知府大印也落到了廖大亨手中。

    廖大亨打量着王行俭佝偻低矮的身影,心中一阵快意。见王行俭穷途末路,还不主动求饶,他便冷哼一声,打破了王行俭的幻想:

    “王大人见官军中伏,兵败溃散,悲愤之下,已然拔剑自戕了!”

    王行俭闻听此言,顿时脸色姹白,身体几乎瘫倒地面。

    “数日后,本抚将亲自拜折上奏,将王大人英烈悲壮之举奏明圣上,请求朝廷典封旌表。王大人在重庆府之妻妾子女,本官也会代为好好照顾。来人呀,请王大人上路!”

    噌!宝剑出鞘。

    就在王行俭魂飞九天之际,哐当一声,一柄宝剑被扔到他面前。那宝剑弹跳数下,终于安静了。铮亮的剑身,一闪一闪反射着帅帐内火塘的光亮,晃得王行俭双眼迷离。

    “王大人还有何遗言?本抚可以代为上奏!”

    王行俭终于清醒过来。他扣头如蒜,失声痛哭:“抚台大人饶命啊!”

    “本官如何才能饶你?”

    “廖大人要下官怎么做,下官无不照办!”

    廖大亨隐隐发笑,吩咐道:“那好!这里有几样文书,你签了名字按了手印便可活命。”

    文官们对自己签字的文书总是分外敏感,王行俭不由问道:“不知怎样的文书?“

    “第一份是原川北道江鼎镇举报原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王应熊、王应熙兄弟十项大罪之状子。第一大罪:收受贿赂,暴虐乡民,包办军需,大肆敛财;第二大罪,勾结当朝首辅周延儒,结党营私,欺蒙圣上……”

    王行俭听到周延儒的名字,顿时找回了一丝自信:“廖公,周延儒既是首辅,这等状子,只怕下官签了也无用!”

    廖大亨大笑起来。

    “谁说本官此时便要上奏?以周延儒之秉性才具,其能挽天下之危局乎?以此观之,其再相不过两三年,又是个薛国观的下场。届时江鼎镇领衔上奏,王大人也有一份功劳!”

    王行俭还是摇摇头:“皇帝生性多疑,大臣相互攻讦,他多是不信。”

    事到临头,还有幻想!廖大亨挖苦道:“王大人之败,就败在自作聪明!天子固然疑心文官,但东厂和锦衣卫,他还是信的!”

    原来如此!

    王行俭想到正在护**任职的钦差大人,立即泄了气,再次瘫在地上。

    痛打落水狗的道理,官场上人人都懂。廖大亨没有打算放过王行俭:“这第二份,是王大人纵兵抢掠、贪贿弄权、意图谋反的自供状;这第三份,是王大人的家书,让家眷乡人移居成都;这第四份,是重庆府请蜀王府屯垦荒田之呈文;这第五份,是……”

    宝剑就躺静静躺在王行俭的面前。只有以血涂抹,才不会发出渗人的寒光。王行俭长叹一声道:“下官若是签了,廖公可保下官一家平安否?”

    “王大人为国锄奸,那便是大功一件,身家性命何愁哉!老夫不仅要保下王大人,还要上奏朝廷,请王大人以重庆知府兼川东兵备道!”

    哦?王行俭的眼睛亮了。川东兵备道是重夔兵备道的俗称,执掌重庆、夔州两府的兵马。王行俭也不管宝剑了,径直爬到廖大亨的案几前叩头。

    “除了王大人的举报状子,其余几份东西,本官还未曾备下。适逢年节,不如王大人找个清净之处细细写来。王大人本为宜兴人士,又是东林复社核心,想来可写之处甚多。不知王大人在元宵之前能交卷否?”

    “廖公之命,下官自当遵从。不过廖公想让下官去哪里清净?”

    “王大人亲历军旅,远了不好。不如就在附近之广门铺寻一园子可好?本抚幕友,自会助你一臂之力!”

    廖大亨说着,向帅帐的黑暗角落里一挥手,钱师爷身影闪了出来。

    广门铺,这个地名让王行俭全明白了,敢情廖大亨与那朱平槿真是一伙的。他长叹一声,爬了起来。

    “世子着本抚传旨:王大人自交卷之日起,享受蜀王府正团级待遇!”

    廖大亨说着便咬牙切齿起来:世子待人,何其不公也!王行俭狗一样的东西,竟能拿到正团待遇!本官鞍前马后多时,至今还领着草纸一般的大明宝钞折抵俸禄!

    看着王行俭被士兵夹住双臂往外走,廖大亨突然火从中来,怒吼一声,

    ““扒了他的官衣!什么样的东西,都配穿四品赭袍!难怪世子对本官道,一个六品的把总,也敢穿着个狮子补招摇过市!

    礼崩乐坏,此乃亡国亡天下之兆!”

    ……

    廖大亨借机泻火,有人却借机轻松。此刻,朱平槿正躲在赵军右岸大营中,围着大账里的火塘,享受片刻的温暖和舒适。

    世子偷懒,他的大秘程翔凤自然也跟着偷懒,陪在他身边闲聊。

    程翔凤笑道:“世子,今日廖抚在您身边那番话,先说杨嗣昌,说做人做事难。又为王行俭和赵 荣贵求情,说他们还有可用之处。臣以为,他是在借题发挥,为自己辩解,为自己求情,想来他对那份投献助饷协议已经后悔万分。不过廖公说的也是实情,如他这般出仕多年之高官,哪人身上没有些龌龊肮脏的事情?”

    程翔凤的话只是让朱平槿翻了个白眼:“出污泥而不染!说得好听!大明朝这些官员,平日里个个道貌岸然。脱了裤子,屁股上全是屎!廖大亨还想怎样?本世子不是许了个青田先生给他吗?”

    “李善长还是韩国公呢!最后结局怎样?端礼门城楼上,那具金装人皮像……”

    蜀王府的端礼门城楼上供奉有一像,公侯品服,金装人皮质,头与手足俱肉身。

    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正是朱平槿的嫡亲祖先,首任蜀王朱椿的老丈人,开平王常遇春的妻弟,大明朝的开国元勋凉国公蓝玉。

    洪武二十六年,蓝玉被太祖朱元璋以谋反之罪诛之,剥皮实草,传示各地。深究其党羽,牵连而死者万五千人,史称“蓝玉案”。

    蓝玉的人皮从云南传到四川,蜀献王朱椿把心一横,和妻子蓝妃一起上奏,请留蜀王府供奉。好在朱元璋准了,于是这东西从此以后就留在了蜀王府端礼门城楼上。

    朱平槿小时候跟着他父王母妃朝拜,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后来明白了,心中恐惧,没事便不上端礼门。待到他自己坐殿承运,便命人以红布覆之,省得看了难受。今日程翔凤重提此事,宛如揭开了大明王朝三百年血雨腥风中最深的那道伤痕。

    朱平槿迅速反应过来:程翔凤不是说漏了嘴,他在说一个大的政治问题,那就是如何看待那些大明旧臣!

    朱平槿处处以太祖朱元璋为榜样,在别人面前装得有模有样。这样一来,难免会让他的臣子和潜在臣子,将自己的命运与朱元璋臣子的命运做比较。这一比较,就像端礼门城楼上的金装人皮像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朱平槿沉了脸,撇下程翔凤,站起来在大帐中踱步。

    “臣以为,时至乱世,世子自然当学太祖。然世子不可全学太祖,亦当学献王也!臣斗胆妄言,世子在蜀地之所作所为,还是献王之仁贤多些!”

    程翔凤这个主意好!

    如此一来,太祖朱元璋身上的血腥气,就被献王朱椿身上的书卷气冲淡不少!那些愿意靠近朱平槿的蜀地文武,就不必过于担心朱平槿对他们以前的黑历史进行秋后算账了!

    “以先生之意,本世子应当如何化解蜀地文武心结?”

    “世子聪颖无双,法子必是有的。”

    “这样可好?”朱平槿思索着提出个方案,“正旦将至,本世子准备在复兴报上发表一片讲话。学习之对象,太祖与献王并提。”

    “世子,并提不妥。这样违了父子伦常,更违了君臣礼制。如此可好,找几个官员士绅,写几篇怀古之文,既颂太祖英明神武,又念先祖仁慈贤明,然后发表在报纸上。”

    “甚好!只是要辛苦程先生操办了。”朱平槿笑着点头。

    这是纪念专刊的格式,透露出来的政治信息足以让那些熟悉政治的有心人明白。

    “此事臣不敢推脱。只是臣以为,还是由廖抚出面为好。”

    “对!请廖大亨写头一篇,刘之勃写第二篇,宗室里也写几篇。他们带了头,其他人才好跟进。这次嘛,廖大亨还是当坏人,刘之勃当好人。”

    注一:成都方言,怕死鬼、软骨头。

第三百四十九章 岁末大战(十五)

    广安城南,大战正酣。

    土暴子是居高临下,以多打少;官军是拼死抵抗,死中求活。一刀一枪来往中,无数的生命在流失,无数的家庭在破碎。人人都把自己生存下去的希望,寄托在对方的死亡上。短短半个时辰,双方的尸体就铺满了兴国寺前的山坡。冒着热气的鲜血将冰冻的土地润湿,又顺着山坡流淌,汇聚到低洼处,形成一个个血坑、一条条血溪。

    在苦熬了半个时辰后,久战疲惫的官军终于崩溃了。

    先是左翼承受不住压力往后退,继而阵脚大乱,阵型解体;然后刚刚退下来的右翼,被左翼的撤退一带,也随即跟着解体。

    常言道:兵败如山倒,真是一点不假。

    战场人践马蹋,一片混乱。官军扔掉了旗帜兵器,甩掉了铠甲头盔,没命似的往后跑,直向他们的大营逃去。土暴子嚎叫着在后面追赶,追上一个砍死一个。喊杀声和惨叫声,像催命小鬼的狞笑,如影随行地跟着逃跑的脚步。人人失魂落魄,个个气喘吁吁,没有人愿意浪费宝贵的逃命时间,回头看上一眼,瞧一瞧他们的主将在哪儿!

    赵 荣贵在哪儿?他和家丁被土暴子缠住了。

    当土暴子大队冲出来时,赵 荣贵发现西面一股贼骑试图偷营,便果断地亲率中军骑兵进行拦截。贼骑久居山林,战马量少质低,训练更是差劲。两军骑兵冲撞在一起,人数更少的官军骑兵逐渐占了上风。可当赵 荣贵将贼骑杀散逐出战场后,却发现自己的步兵大队已经崩溃了。

    赵 荣贵这时并未逃跑。他毫不犹豫,立即率家丁返身杀回去,希望制止士兵们的溃逃。可在万人以上规模的战场上,人马不满百的骑兵绝望冲杀,不过扬汤止沸而已。

    赵 荣贵的个人英勇,非但未能制止住士卒的溃逃,反而把自己陷了进去。

    ……

    官军崩溃的大场面,一点不拉落到了站在兴国寺宝塔上的蒋成仁眼里。想不到自己接了摇天动残破的大旗,竟然还能绝处逢生。自从出了巴山,战渠县、进广安,两番大战,皆是所向披靡。如今胜利在望,兴奋之余的蒋成仁突然真切地感觉到,以前辅佐姚玉川全是白费功夫。看来自己才是刘备!有了刘玄德,就有诸葛亮。那孔明先生是谁呢?白无常!蒋成仁立即想到了还在与王府兵对峙的白兄弟。现在白兄弟的计策已经十成其九,就差最后一环了。如果两条装满火药和火油的船炸断烧烂了官军连接南北两岸营垒的浮桥,那么官军逃生的最后希望就破灭了。

    眼见官兵满山遍野地跑回来,高荣宣指挥着他的天全土司骑兵保持着严整的横队,屏护在邢云泽部的一千步兵之前,以免步队阵型被乱兵冲散。

    他并不打算离开营垒多远。因为官军大败已成事实,毫无挽回余地。他当前的任务就是收容掩护这帮残兵败将。过分前出,只会把自己撘进去。

    当然,高荣宣并不愿意只当一个收容队的角色,他要反击,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反击。

    ……

    赵营的残兵败将喷着白气涌入大营,并没有停脚。这帮老兵油子都知道,只要仍身在西溪河左岸,就没有到达安全的地带。他们继续向前跑,推攘着朝河岸边的浮桥奔去,直至一头撞上满脸肃杀之气的巡抚廖大人。

    廖大亨让人把赵 荣贵帅帐中的椅子搬出来,放在了浮桥桥头。他头戴乌纱,身着官袍,稳稳端坐于上,两边是严阵以待的一连警卫骑兵。廖大亨就像一座门栓,生生闸断了溃兵过河逃命的去路。

    当溃兵们冲到桥头时,眼前一幕让他们惊惧,让他们惶恐。他们终于想起了自己身份是一名士兵,终于想起了自己还身处战场,终于想起了军法对临阵脱逃的唯一惩处方式,那就是当众斩首。于是他们只好放慢脚步,看看眼前的巡抚大人有何动作。

    “全体蹲下!”李明史用丈二骑枪指着那些畏缩不前的逃兵,大吼道:“巡抚大人有令,胆敢过桥者,立斩不饶!”

    警卫一连的全体士兵将营长的命令以集体大吼的形式放大百倍。

    随着第一个溃兵老实坐下,一场可怕的溃逃终于结束了。

    这时,倒霉的赵 荣贵还在土暴子的包围圈里拼命冲杀。可他杀散了东边,西边又围了上来。

    随着时间的流失,赵 荣贵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而敌人却越来越多。只要有人落马,立即就会被土暴子的潮水所淹没。

    赵 荣贵感觉到手中的大刀越来越沉,胯下的战马越来越慢,身上的创口越来越多。他怒吼着,像一头被激怒的受伤雄狮,拼尽最后的力气用渡口方向冲去。

    ……

    骑兵相对于步兵,除了有战场机动性的优势,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对士兵体力的节省。

    骑二营营长高荣宣冷静地等待着机会,等待着追兵把体力耗尽。

    轻骑兵不是重骑兵,没有铁甲和马铠,一般不用于对敌阵的直接冲杀。但军学一门之所以为艺术而非科学,那就是他的不循常规。在追兵精疲力竭之时,策马狂冲的轻骑兵一样可以横扫敌阵。

    追兵渐近。

    高荣宣高高抬起手臂,大声下令:“全体都有!刀出鞘!”

    眼见土暴子的追兵已经进到了两百步内。高荣宣把手往下一压,眼尖的号手没有丝毫犹豫,立即高扬铜号,吹响了冲锋号。

    高荣宣把藏刀搭在肩头,开始控马小跑起来。骑二营一连的土司兵们列成稀疏的两排横队,跟着他们的长官,控制着马匹的速度和冲锋的节奏。

    等到大约五十步,高荣宣开始用刀背猛抽马匹。吃痛的战马在本能的驱使下,开始奋蹄狂奔,把一切挡它道路的物体撞开,不管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高荣宣没有大砍大杀,他只是用手轻轻一挥,锋利的藏刀便借着马速,连续划破了几名土暴子的肩背、脖颈或者手脚。他相信在这隆冬的腊月,以土暴子的医疗条件,这几个受伤的土暴子不可能活得了多久。就算他们能挣扎回城,依然还是死亡的宿命。

    两排飞奔的骑兵,像一道贴地飞行的旋风,刮过了平缓的丘陵。精疲力竭的土暴子们被打的措手不及,转眼间就从兴高采烈的追击者变成了鬼哭狼嚎的被追击者。只是这次的追击者,不是两条腿的步兵,而是四条腿的骑兵!

    骑兵迅速冲出去一里,高荣宣向后高举手掌,轻轻勒住了战马。

    战马也是生命,它们也知道疲惫。如果战场上不能控制好冲击节奏,让战马一味狂奔,那么马匹很可能会脱力死亡。一旦遭到对方骑兵的反冲击,转眼间就会变成大败。掩护任务已经完成了,高荣宣下令,原地整队休息。

    “前面还有人在厮杀!”有士兵提醒高荣宣。

    高荣宣抬头望去,就在骑兵整队之处的前方大约百余步的距离,一两百土暴子正在围攻一群人,喊杀声清晰可闻。

    “不用着急。先把马儿休息好。”高荣宣摆摆手,眼睛却一直盯着那群人。眼见一名身着铁甲的将军跃马冲出包围,这时他的马匹却前脚一软,将那名将军从马头上甩了出去。

    高荣宣笑赞道:“想不到官军中也有能打的!走,儿郎们,我们再冲杀一回!”

    ……

    冬季水少,西溪河面并不宽,也就二十来丈。

    贺桂的两条蜈蚣船并排靠在一起,系泊浮桥,头朝西边,中间两排大桨高高斜指,船头的七斤大炮则指着上游方向。

    谭思贵正站在浮桥边上,挥手指挥第四营的士兵快速通过摇摇晃晃的浮桥。许多士兵因为偏头看了眼那长像奇特的蜈蚣船,就被一贯好脾气的营长大声斥骂。

    也难怪谭思贵心急。现在廖抚和警卫一连仅以巡抚官威和百余兵力控制着两三千败兵。如果那些败兵营啸甚至哗变,后果将不堪设想。只有尽快接防西溪河北岸大营,控制住局面,然后按照世子的交代将那些残兵败将有秩序地转移到罗渡,这样才能将赵营留精汰粗,纳入护**的体系。

    要渡河的谭思贵心急,奉命保桥的贺桂更心急。刚才有快马通报,一条敌人的火船拒绝投降,正向浮桥撞来。世子给他下的任务死命令,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截住敌人的火船。

    可是怎么截?蜈蚣船在下游,火船在上游,中间隔着划不过去的浮桥。

    没办法,只有派人下水了!贺桂咬咬牙,征集了五名水性好的志愿者,每人一块木板,两个点燃的陶瓷火罐。敢死队的任务,就是下水游过去,见到敌人火船过来,便把火罐砸到敌船上。他告诉志愿者们,敌船上有大量的火油和火药,扔上去了便要马上离开。一旦慢了,那就是同归于尽!

    蜈蚣一号战船的舵把头张诚是敢死队的临时队长,人称王哈儿的王进宝和舵手李大娃都是这次行动的志愿者。

    他们肋下夹着一块舵杆限位板,手里抓着一个火罐。火罐是陶瓷做的,上面有盖,外面用很厚的棉花和棉布裹着,免得烫手。他们蹲在离桥一里的岸边,盯着靠左岸行驶的敌人火船。等到敌船到了百步之外,张诚大吼一声:“上!”

    随着这声军令,志愿者身后的士兵迅速揭下了他们身上盖的两件棉袄,五个人赤条条地冲进了冰凉刺骨的河水中。

    ……

    赵 荣贵孤身一人面对围过来的土暴子,身上的铠甲上粘满了自己和敌人的鲜血。他已经失掉了所有的家丁和士兵,也失掉了战马和头盔。他双目充血,步履踉跄。环顾一周,周围全是正在大声嘲笑他的土暴子。赵 荣贵痛苦地咳出一口血痰,艰难地将刀举起,刀面一横,便要向自己的脖颈抹去。

    就在此时,他面前的土暴子突然炸了群。接着一排利箭尖啸而至,把他周围的十几个土暴子全部钉死。他自己胸前也中了一箭,好在他有铁甲护身,这一箭也不过是再添一道伤口罢了。

    赵 荣贵摇晃着,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在他最终倒下去时,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从远处传来。在爆炸声中,一名身着护商队红甲,耳朵上吊了支大金环的骑手呼啸而过。

    这声爆炸、这身红甲、这支金环,模糊地残留在赵 荣贵的大脑中,成了他此刻最后的记忆。

第三百五十章 岁末大战(十六)

    兴国寺高塔上,蒋成仁在愤怒地咆哮。

    娘的x,功亏一篑!

    他登高望远看得很清楚,功败垂成的真正原因,不是火船被截,而是王府兵的突然出现,尤其是那只土司骑兵旋风般的突然反击。

    蒋成仁在周围的劝说下,冷静下来。如今王府兵已经占领了西溪河左岸大营和连接两岸的浮桥,那么王府兵就可以很快集结兵力,对广安城再度发起攻击。

    杀敌三千,自损八百。今日之大战,己方战死和重伤之人至少有三千人,其中义军的老兄弟大约有一千,其余都是战力不强的广安教民。如果官军再度攻城,广安教民是不堪再用了,只用四千义军守城,凶多吉少。再说城里的粮食所剩无几……

    蒋成仁心里盘算着,走下了宝塔的旋转楼梯。一出塔门,他立即吩咐蒋完,将白兄弟和各路义军首领请到州衙议事。讨论的议题,就是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撤出广安城。

    蒋成仁吩咐完毕,立即打马回城。在路上,他便接到了喽啰的急报:

    广安东门码头外的渠江上,出现了数十艘官军舰船。

    ……

    官军在广安城南大败,参将赵 荣贵重伤昏迷不醒,都司孙一凤战死,都司李成美失踪,出击的五千人回来不到二千三,并且带伤者大半。

    这些伤患大部分是轻伤或者轻微伤,重伤者不多。原因很简单,大部分的重伤者已经被丢弃在了兴国寺前的山坡上或者官军溃逃的道路上。现在主要的战场依然由土暴子控制,护**虽有骑兵优势,也不敢靠近兴国寺附近。在这种严寒的天气中,绝大部分的重伤者已经不可能有生还希望了。

    针对赵部残部,总参和总监部迅速制定出一个消化计划。该计划的名字就叫“三个一批”,即送医一批、改造一批和屯垦一批。

    首先是送医一批。大约一千轻、重伤者由浮桥转运至腾空的邱家粮船,再顺渠江到达合州。罗神医的大徒弟王翰,已率四川荣军总医院在合州开设野战医院。世子对那些后送的赵营伤兵并不放心,担心这帮兵匪干出些人神共愤之事,因此下令董克治的合州团练对这批解除武装的伤兵严加看管。

    其次是改造一批。改造就是教育、甄别、转变和整编的代名词。合州团练中的那批纤夫因为随同护**到达罗渡,正在与谭思贵第四营合编,所以第四营现在除了四个建制连,还管着四个新编连,兵力十分雄厚。在水军支援下,第四营可以同时承担防守南线和监督整顿的双重任务。

    三总部计划,先让赵营轻微伤患就地包扎,然后与其余残存部队一起到罗渡修整,由第四营对其进行改造,把那些自愿留下来、并服从护**军纪的士兵分散编组到护**各部队中去,各级军官则交宋振嗣进行集训。

    再次是屯垦一批。那些无法重上战场的伤兵、老弱和不愿留在军队中的军官士兵,就地打散屯垦是最好的安置方法。

    这次土暴子出巴山南下,顺庆府的广安、重庆府的合州两地,人口损失极大。李崇文在怀口镇汇报,绵潼总庄同样缺人。朱平槿在心里已经承认他老婆对四川人口的现状判断更为准确,因此主动放下架子,请罗雨虹制定一个计划,不仅要大幅增加蜀地的人口,还要使农业人口分布更加均匀、合理。

    ……

    激战之后,曾经的战场空寂无人,寒鸦啼号,景象分外凄凉。兴国寺前的山坡上,满地的尸体密密麻麻。朱平槿带着警卫巡视战场,无处不在的残酷让朱平槿的情绪格外低沉。

    他驻马北望,叹道:“王子羽‘古来征战几人回’一句,诚不虚也!”

    见朱平槿情绪伤感,廖大亨猜测世子有些内疚的心思,便打马上前劝道:

    “世子风华正茂,正是奋发有为之时。此时伤感,不免堕了志气。如今我大明海内鼎沸,干戈云绕。无征战杀戮,岂有太平盛世?

    想世子雅州首倡义兵,平息民乱,成都雅州一府一州,欣然有盛世模样;潼川一州七县、泸州一州三县一司,垦荒屯田,欣然有国初景象;如今保宁、顺庆、重庆、夔州四府,所虑者唯土暴子也。如能尽快剿灭,则全川之地,尽为我大明中兴之基也。

    天降大任于世子,世子切不可弃之!”

    廖大亨向组织靠拢的迹象越来越明显。朱平槿估计,他俯首称臣的时候为期不远了。可眼前的一切又让朱平槿乐观不起来。如果这样从四川杀到东北,不知道还要死掉多少人!

    “诚如是,杀戮过多,本世子恐伤天和。”朱平槿忧郁地回答,“廖公可有法子,让百姓死伤减少?”

    “招抚可也!”廖大亨顿时沉了脸,“可如今招抚,不免落了杨鹤、陈奇瑜、熊文灿之覆辙!”

    朱平槿道:“先败之,再抚之,可也?”

    廖大亨这才缓了脸色道:“可试之!”

    两人商量甫定,一声微弱的呻吟声便传入朱平槿的耳中。他转头张望,却没见周围哪具死尸有动静。就在朱平槿准备放弃时,在他的马蹄下,一只沾满鲜血的手直直地举了起来。

    ……

    腊月二十五日的下午,广安城的土暴子首领摇天动在州衙召集各路头领议事。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尽快撤兵。

    当日夜半时分,一匹快马冲进了护**设在三合铺的中军,给世子朱平槿带来了一个准确的消息:广安土暴子摇天动裹挟广安百姓数万,将于明晨拂晓之前,自广安北门北遁渠县。白无常部留秀屏山大张旗帜,迷惑王府兵,并为大队断后。

    刚刚入睡的朱平槿接到消息后,只是下令将消息分传诸位先生和两团长宋振宗和贺曾柄,自己却继续倒床酣睡。直至二十六日平明,他才怏怏起来,草草梳洗进食,与急得跺脚的四川巡抚廖大亨一起出营,向北而去。

    小冰期的四川,气温比朱平槿前世要低上不少。

    从三合铺到西溪河上游渡口,路程并不长,大约十余里,不用快马加鞭,也不过是两刻钟之马程。

    一路上飞雪纷扬,如柳絮飘散。战马扬蹄,泥泞湿滑的路面溅起点点泥星。朱平槿除穿戴全套冬季装备,还在他的棉袍外系了一件猩红的大氅。饶是如此,他也是冻得手脚冰凉,嘴皮乌青。

    到了西溪河渡口,朱平槿见渡口旁已经架起一座简易的竹桥。步骑兵从竹桥过河,甚为快捷。

    竹桥是辎重营营长魏干的杰作。因为没有承担战斗任务,所以他转行干起了工兵的活。先在河中间,插以大竹数十为桥柱,然后以竹排捆扎为桥面,最后用绳索拉拽固定。

    竹排虽不宽,走上去摇摇晃晃,但人马通行却是无虞。炮连的驮马和辎重连的车辆太重,不敢走竹桥,只好在渡口乘船过河。好在冬季水涸,此处渡口不过宽二十丈。船只不用桨蒿,只用绳索拉拽渡河,来往穿梭,极为快速。

    朱平槿下了马,让太监张维牵了,自己一人从竹桥上走了过去。桥对岸的高地上,便是第三团的团部位置。宋振宗见世子前来,连忙下山迎住。

    朱平槿并未听见炮响,便问宋振宗敌人现在的位置。宋振宗大声笑道,探马报告,敌人之前锋一个时辰前便出了广安城,可敌人既要逃命,又舍不得掳掠的财宝人口。人人推着车、背着箩筐,缠着包裹,在这样糟糕的天气下,哪里能够快得起来?

    整整一个时辰,敌人之前锋仅仅走过了渠江边的望娘滩(注一),距离天全土司第五营和火铳一连预定的狙击线还有七八里,距离董卜第三骑兵营的侧翼伏击点还有两里。

    朱平槿不像宋振宗那样乐观,便问道:“土暴子会不会闻到些味道,丢下财物人口逃回城去?”

    “世子勿忧,一旦他们出城,便回不去了。一营三个连已经伏兵城边丘陵。只等到高庆喜和嘉措这边发动,他们便要现身抢城。只要卡死北门口,土暴子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难当东南西北四面猛击!”

    “如是说来,本抚与世子唯观战而已?”廖大亨踩着地上的枯枝走过来,嘎吱乱响。虽然满天冰雪拂面,却遮不住他满脸的红光。

    宋振宗踌躇片刻,便笑着应答:“正是。末将请世子和廖抚坐观……”

    朱平槿却打断了宋振宗:“两个土司营,都是抢包袱的老手。军纪是否重申?”

    宋振宗知道世子问话的力度。他敛去笑容,大声奏报:“末将已经当面晓谕两土司营各级军官,凡战场捡拾财物者,斩!本团已经抽调警卫排,作为战场执法!”

    朱平槿正色道:“宋将军再去传令,说本世子和廖抚亲临监军!”

    ……

    蒋成仁昨日听到手下报告,说官军战船向东门进攻,立即预感到了形势的不妙。

    难道王府兵想将自己这点人马包围在广安城,聚而歼之?

    多年征战形成的第六感提醒他,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必须尽快撤出广安城,回到巴山老窝里!

    可他无论如何催促,他的手下和其他头领都不愿扔下辛苦抢来的战利品,甩着空手跑回渠县。

    逼反王刘维明手下的将领甚至当面顶撞他:如果不是为了找口饭吃,逑他妈的来当土暴子,干这些杀人越货、伤天害理的事情!不拿走粮食和银子,那不如现在就向蜀世子求一个招安!

    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就差一点火并了。好在有白兄弟出面打圆场。这才使广安城里的土暴子意见统一,决定今天一早就北撤。为此白兄弟不仅主动提出为大军断后,而且放弃了战场缴获的分配权。

    然而,裹挟的大量人口和丰富的战利品,仍然严重地拖慢了土暴子的北撤速度。而地形上的局限,使土暴子的行进速度更为缓慢。

    广安城北,被渠江和西溪河夹在中间,形成了一个数里宽的狭长走廊。这条走廊在北门口一截并非一片开阔的浅丘平原,而是由西向东逐次下降的数个台地(注二)。

    数千土暴子和数万百姓在早晨一起涌出北门,立即就在城外狭窄的青石路上形成了拥塞。无论蒋成仁如何设想兵贵神速,可该死的队伍依然用了一个时辰才全部出了城。等到队伍走出望娘滩,进入开阔地带,时间已近午时。

    这时,有人报告蒋成仁,说渠江里的数十艘官军战船在紧跟着他们向北移动。

    听到这个令人不安的消息,蒋成仁终于下了狠心,扔下大队,先行北逃。他吩咐蒋完带着大队殿后,自己先去前面探路。然后一马当先,带着十余骑兵便沿着官道向北奔去。

    可他的行动还是太晚了。

    当护**的士兵最终在一匹死马的身下找到蒋成仁的尸体时,发现他身上有十几处火铳攒射留下的弹洞。

    就在昨天,蒋成仁还在嘲笑利欲熏心的赵 荣贵自蹈死地。可他没有想到,虚妄的野心也会在今天害死自己。

    注一:现四九水电站附近。

    注二:现总设计师的故居纪念馆附近。

第三百五十一章 岁末大战(十七)

    第三百五十一章

    岁末大战(十七)

    广安城北的宋振宗在欢天喜地大口吃肉,广安西面的贺曾柄却在啃骨头。

    贺曾柄没有张光培这样的高级内线及时传递消息,只好依靠自己的判断来确定岳池敌人的动向。

    黑虎混天星王高、王光兴,无论兵力和战力都不弱于广安诸贼,而贺曾柄掌握的全部兵力只有三个营,一个火铳连、一个炮兵连、一个辎重连以及后来增援的一个天全土司骑兵连,共计约三千人马。这其中有两个步兵营是由护庄队参战连掺杂定远新兵为主体编成的,另一个营则是刚打了败仗的第十营。

    不过作为一员沙场老将,贺曾柄有他自己的办法不让岳池的土暴子逃脱。

    那就是最简单的方式:

    猛扑上去,咬住不放!

    崇祯十四年腊月二十六日上午,就在宋振宗率第三团联手于大江、贺桂的水师在广安城北围歼土暴子时,岳池土暴子在多日的寂寂无为后,突然集中了三千多人向占据广门铺西面防线的护**孙英俊第十三营阵地发动了猛烈的冲击。

    然而,**毕竟敌不过钢铁,蛮勇不是时时都灵。

    在用陷阱、壕沟、鹿砦和胸墙搭建的防线前,在大炮、火铳和短矛由远及近的打击下,在风雪交加的极端恶劣天气中,土暴子再次遭到了惨败。土暴子数次冲击,都毫无结果,只留下更多冻硬的尸体。他们无计可施,只好于午后开始后撤,向垭口外官道上的大营溜去。

    可令土暴子大出意外的是,这次护**并未一味防守,而是立即以十、十二两个营和一个土司骑兵连的兵力发动了阵前反击。

    土暴子猝不及防,顿时崩溃。在骑兵的追赶和砍杀下,土暴子难以立足,只好弃了大营,向三十里外的岳池县城奔去。

    可步兵哪里跑得过养精蓄锐多日的骑兵?这些土暴子见势不妙,只好离开官道,一哄而散,向周围乡村逃去。

    护**两营步兵和一连骑兵在击溃当面之敌后,未做任何停留,立即沿着广安州到顺庆府的官道开始了对岳池县城的进攻。在他们身后不远,便是贺曾柄、李存良亲自率领的第一团团部和第十三营两个连以及全部的火器和辎重部队。

    ……

    阵前反击这一仗,贺曾柄赢得是干净利落,己方伤亡不过三十余人,而土暴子光是俘虏,便有**百。

    陡然之间,前线局势急转直下,土暴子不仅丧失了对广门铺的威胁,而且还懵然无知地将岳池城**裸地暴露在了护**兵锋之下。

    在追击过程中,李存良祭出锦衣卫的审人秘法,迅速查明了这群俘虏的身份和来历。结果不出贺曾柄的意料,八成以上的俘虏都是土暴子在岳池附近裹挟的丁壮。

    贺曾柄当即做出判断,土暴子这次进攻,只是他们施放的烟雾弹。土暴子的真正目的,是向东北方向的渠县突围。于是,贺曾柄只用了十三营两个连留守在广门铺看管俘虏,其余所有部队都向岳池县城扑去。

    天全土司骑兵第二营二连接到的命令,是到达岳池城后立即一分为三,监视岳池县城的南北西三座城门,防止有敌人逃跑。

    团部骑兵排的任务更为刺激。他们需要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抢占岳池东门。

    ……

    富裕的岳池县城略大于大竹县城,坐落在岳池盆地中的一块大平坝上。城墙为条石包土,高九尺,厚约七尺,周三里七分,计六百六十六丈,共有东南西北四门,没有护城河(注一)。

    东城外约两里是北南流向的岳池水,城北是不高的翔凤山。广安到顺庆府的官道由岳池城东门入,北门出,所以在东门城关的官道两侧有着大片的房屋和商店。

    护**迅速而坚决的进攻,完全出乎于土暴子意料。当护**骑兵骤然冲进东关时,许多土暴子仍在酒肆里寻欢作乐。可因为街面上的土暴子到处乱跑,减缓了骑兵排的前进速度,所以骑兵排未能按计划及时抢占城门。

    但护**的白天奇袭也并非毫无收获:厚重的木城门在逃命的人群前轰然关闭,那些没有及时进城的倒霉蛋,只好向官军跪地投降。

    腊月二十六日傍晚,护**在经历了三十里的急行军后占领了岳池县东门城关。几乎同时,土司骑兵封锁了岳池县的另外三座城门,一个关门打狗的战役态势基本形成。

    城里的土暴子惊慌失措,不知道包围他们的官军有多少。等他们清醒过来,决定派兵出城反击时,天已经黑了。这时代因为技术和营养的原因,很少会有大规模的夜战。土暴子只好悻悻收兵,准备第二天再出城反击。

    然而,土暴子再次误判了。

    护**不等土暴子反击,就在第二天拂晓前,利用城外房子为掩护,将大量的炸药运到了东门城门下。

    卯时三刻(凌晨五点四十五分),一声巨响,岳池东门厚重的木门被炸得粉碎。早有准备的三个护**营立即冲进了县城,与睡眼蓬松的土暴子展开了巷战。

    各单位分配的任务是,尹家麟、朱平杸率领的第十营加强火铳连,沿城墙攻北门;

    王怀德的第十二营沿大街直攻西门。占领西门后,转而与第十营协同,全歼北城之敌;

    孙英俊的第十三营两个连巩固东门,并沿东门到南门的城墙攻击前进,占领南门;

    辎重连戍守东门城关;

    炮兵连把大炮架上城墙;

    团部骑兵排则随贺曾柄行动,作为全团的先锋,目标直指北门附近的县衙,争取抓获两个大贼首王高、王光兴。

    ……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在川北腹地一块小小盆地里,一座千年古城杀声震天。护**各路进攻矛头所向披靡,岳池城的解放即将到来。

    岳池城东墙到北墙的拐角处,第十营第二连的新任副连长兼副监军杨天波正带着一个排的士兵向北门冲击。

    这里的城墙宽度只能并排三人,到前面拐角处还有二十几级上升的台阶。刚才队伍冲得太猛,没防着几名土暴子从拐角处闪出来,抛下来几柄旋转的飞刀,伤了两名士兵。杨天波赶忙将部队撤到台阶下,等待火铳排跟进。

    杨天波是几日前才被世子临时提拔的。第二连连长在广门铺夜袭战中临阵脱逃,还谎称接到了撤退军令,结果导致左右两翼的第三连和第一连跟着撤退,最后闹得营长和监军差点葬身火海。

    在团部受了一肚子气的尹家麟和朱平杸回到十营,立即组织了军法会审。第二连连长和二十余名率先逃跑的军官和士兵被判了斩首立即执行,十余名军官和军士被判了撤职或降职。

    第二连本来损失就最大,这番整顿只保留了一名没有军官的排,其余士兵全部补充到一、三、四连。朱平杸急匆匆跑到三合铺找他世子哥讨要临阵不逃的干部,朱平槿二话不说,当即从他的警卫营里点出三名班长、十余名士兵派到了第十营。这其中,就有在罗渡率先登城的杨天波。

    城墙转角处没了动静。杨天波背靠砖碟蹲在地上,转身盯着他的兵鼓励道:“怎么样?是男人的跟着我再冲一次?”

    蹲在前面的几个人没吭声。后面有个兵原是新繁县的逃佃户,自诩与杨天波是老乡,比旁人要亲近些,因此连忙顺着新领导的意思表态:“只要副连长你带头,我们谁不冲谁是小妈生的!”

    有一人表态就好办了。杨天波给了他老乡一个赞许的眼神,正想下令冲锋,他身旁一个瘦筋筋的兵开了口:

    “副连长,前头拐角又直又陡,我们一上去就被人家拿飞刀甩下来……”

    剩下的话那个兵不说了,意思不言自明。

    杨天波有点生气。几天前才打了败仗,这群左护卫的孬兵依旧是半点血性都没有,真是烂泥巴糊不上墙!

    他压住火气,稍有讥讽反诘道:“依你说,有什么办法既能冲上去,还能不死人?”

    那兵眼珠提溜一转,片刻后露出了丝阴笑。他给杨天波出主意:“副连长,我们不敢露头,土暴子也不敢露头。不如这样……嘿嘿!”

    “丢鞋惊敌之计倒是可行。”杨天波憋住笑意道,“可这靴子毕竟不是火雷,砸不死人的。要想冲过去,还得人上去。”

    那兵不服气了,嘴一歪就反驳杨天波:“那可不一定!我们在街上打群架时,手里先捏一把沙子。等到靠近了,先把沙子撒出去,迷了对方的双眼,然后再冲上去暴打!嘿嘿!”

    前面另一个兵也是左护卫出身,见这个家伙说得快乐,嘴巴发痒,立即发声纠正道:“你撒沙子有屁用!要按我说,要撒石灰才管用!”

    “好了!都闭嘴!”杨天波忍不住出声制止。手下的兵是一群城里街痞出身,是他上任前万万没想到的。

    这时后头有声音传来,说火铳排上来了。杨天波一听这消息,连忙让手下挪一挪贵臀,让火铳排长过来。

    那火铳排长小心翼翼保护着要命的火绳,从狭窄的人缝里挤过来,见着杨天波,立即责问他为什么不进攻。

    见战友误会,杨天波便向他解释,前面拐角处藏着土暴子,他们一上去就甩飞刀、钉长枪,已经伤了两人。刚才他们商量了个好办法,如此这般……

    “这火铳可是世子的宝贝!”火铳排长立即不干了,“我们排好容易才一人一杆!谁也没有多的!”

    “借一杆就行,用完了便还你!”

    “你们十营是短矛兵,使短矛还可以。可使这火铳,那是要经过长期训练的!”

    火铳排长的话里话外,就是瞧不起这群耍短矛的步兵,这下激起了第十营第二连第一排全体士兵的公愤。新繁老乡已经弄清楚了他们副连长的光荣历史,连忙出面为新领导站台撑腰:

    “我们连长可是世子警卫的出身!能骑九尺烈马,能使丈二长枪,十八般兵器样样能行!一杆火铳自然不在话下!你们火铳兵参加过罗渡之战吧!听说过首登罗渡的英雄杨天波否?杨老令公之杨,天波府之天波!世子亲自给我们连长取的名字,够威风吧!”

    杨天波的新繁老乡说得不错,这火铳排长当时果真就在第四营战列中,亲眼目睹了警卫骑兵冲上罗渡的土墙,为全军鸣铳报警的一幕。他不得不把火铳摘下来递给杨天波,告诉他火铳已经装填完毕,一搂扳机便发火。

    “我不要火罐和子药,只要刺刀!”杨天波道。

    注一:数字出自《岳池县志》。岳池的护城河为清代所挖。

第三百五十二章 岁末大战(十八)

    除了第二连攻打城墙,第十营剩下的三个连也沿着城墙根向北门进攻。喊杀声与“弃刀不杀!”“分田分地!”的招降声在城墙下此起彼伏。

    杨天波在接过火铳那一瞬间,仿佛已经透过砖碟的缝隙,看到无数的土暴子被护**赶得狼奔豕(shi)突,正在通过北门这条通道逃出生天。

    没有时间啰嗦了,杨天波喝令部下自愿站出来五名敢死队员,跟他一起去拼命。三十几个部下你推我让,最后连同杨天波的新繁老乡在内,总共只站出来三个。杨天波见没人报名,立即用手指点了两个:一个是喜欢撒沙子的,一个是坚决撒石灰的。

    “战场抗命者杀!”杨天波尽量装出恶狠狠的样子威胁两个成都街痞,“临阵退缩者也杀!”

    一街痞不满新领导的当众不信任,发誓诅咒道:“只要连长大哥你带头冲,我们不冲是乡坝头的小婢生的!”

    另一个街痞提醒领导:“那些跟在后头没俅用的,连长大哥你得让他们把鞋脱下来两双!”

    天色渐渐放亮。

    杨天波拎着带刺刀的火铳,无声无息沿着石阶往上爬。他把身体压低,紧紧贴在左侧的城堞边,尽量不引起敌人的警觉。他能清晰地听到石阶上拐角处的敌人说话声和刀枪碰撞声。

    大约还有十级,杨天波回首向后轻轻点了点头。石阶下有个街痞粗着喉咙大吼起来:“他娘老子的!把火折子递来,老子要点燃火雷,炸死那群龟儿子!”

    另一个街痞立即接话:“大哥接着,这是五斤重的火雷!”

    刚才说话那街痞脾气很大。他怒骂道:“五斤的管逑用!老子要两个十斤重的震天雷!”

    “震天雷来喽!”

    一团用行缠捆好的黑糊糊的东西,带着一截冒着火光的火绳,越过拐弯的城堞,径直朝土暴子的藏身之处飞去,砸进了拐角后的人堆。

    哇!土暴子顿时炸了锅。城堞上立即冒出许多攒动的人头。这些人头都一脸惊恐,拼命朝后跑去。可转瞬间,就有人发现这只是一场骗局。他们大声朝逃跑的人群喊,这震天雷是假的。

    然而敌人转瞬间的混乱,对于杨天波来说已经足够了。他噌噌几步斜蹿上台阶,就在土暴子发现来者不善之时,他纵身一跃,背依城堞,手中的火铳轰然爆响。

    不到一丈远的距离,火铳里的每粒铁子都找到了受众。两名土暴子身体往后一仰,立时鲜血涌出。拥挤在城墙上的其他土暴子,被近距离的罡风一刮,好像有点犯迷糊。

    这点小迷糊在战场是会送命的。杨天波的肩背在城堞上一靠,借着反弹的力量,一柄灰暗细长的刺刀已经迅速从烟雾中窜出来,狠狠扎在一名土暴子的肋腔下。

    这柄刺刀还没完,立即又找到了下一名受害者。这名受害者颈部的动脉被刺穿,一双血糊糊的手拼命地捂着喷血的伤口,嘴中发出恐怖的呜呜声。

    血淋淋的现实就在眼前晃动,这可不是假的。

    土暴子们一贯凭借手里的刀枪,恃强斗狠,欺凌百姓妇孺。可当他们发现有人比他们还狠时,立即暴露出了外强中干的本性。

    他们被眼前一幕吓傻了,呼爹喊娘,转身推攘着逃跑。可城墙这么窄,想跑的人这么多,哪里跑得快?他们只好推倒弱者,从弱者的身上踩过去,或者干脆从城头上跳下去,宁远摔断腿也不愿面对强者。

    杨天波大吼着,让士兵们跟上,但他脚下的步伐丝毫未停。

    他追上一个捅死一个,再追上一个再捅死一个。

    从进攻发起点城墙拐角处,到他的目标北门城楼,不过短短的半里路。在这半里路中,他自己也不知道杀死了多少人,踩过了多少尸体,直到土暴子们在刺刀尖的威逼下,在北门城楼外高举双手,跪了满满一地,他才停下脚步。

    杨天波的手下赶上来,个个张大嘴巴喘气。杨天波命令他们将这群哀嚎饶命的土暴子捆起来,顿感自己站立不稳,于是一屁股坐在城门楼的台阶上。

    “连长大哥!你真是神了!”喜欢撒沙子那街痞带着一身的殷红跑过来,矛尖上还在滴血。

    他用带着浓烈体味的棉袄衣角使劲给他的领导扇风降温:“连长大哥!你不是凡人……你是二郎神再世!”

    “二郎神住在灌口!”喜欢撒石灰的街痞再次跑过来纠正他的同伙,“连长大哥是新繁人!你妈 的牛头不对马嘴!”

    “哪你来说个新繁县的神仙!”

    “老子是华阳县人,又不是新繁县人。老子啷个晓得新繁县的神仙?”

    “你不晓得,那你胡说个鸡 巴!”

    “你……”

    为了此等屁事两个街痞又要抓扯起来,疲惫不堪的杨天波只好站起来制止道:

    “我就是我!哪个神仙都不是!我们蜀地的活神仙,只有世子!”话一出口,他立即觉得不对,连忙又加上两位,“还有王妃娘娘和罗姑娘!”

    ……

    贺曾柄和李存良站在北门城楼上,眺望着城里的动静,等着那些来来往往的锦衣卫们把各式消息传回来。

    李存良手下的锦衣卫们,或许打仗拼命不行,侦缉察访却是他们的老本行。他们完美担当了战场耳报神的角色,战场的第一手信息,通过他们很快传递到了两位主官这里。

    两个时辰之内,岳池城四门全部占领,城内与繁华的东门城关和北门城关的建筑完好。在城内十字大街附近的文庙里,截获了大量的粮食和物资。

    兴奋异常的锦衣卫百户声称,部分粮食已经装车,用竹席和草垫盖好捆扎严实,明显即将运走。更多的粮食则堆放在大成殿里,满满堆放了一丈多厚。大殿的大门和窗户都被钉死了,他们是搭梯从顶窗爬进去瞧见的。此外,城中几个大宅的粮囤里也发现了大量的粮食。按照他们的说法,这次作战缴获了岳池一县秋季的大半收获。

    县衙里还搜出来一些重新融化铸造的百两大银锭,但比预想的少得多,估计仅有万余两。

    经过初步清点和审问,城内起码抓获了六千土暴子,杀死杀伤无算。绝大部分的土暴子都是主动投降,负隅顽抗的仅是少数。

    有近千土暴子从城门逃走,但遭到了骑兵的截击和砍杀,很多都降了。但由于岳池城的城墙不高,一些走投无路的土暴子选择了跳城逃跑,而百余骑兵不可能完全包围城市,所以到底跑掉了多少,这还是个未知数。

    岳池之战战果辉煌,但贺曾柄和李存良并不十分满意,因为岳池土暴子的掌盘子黑虎混天星王高、王光兴逃掉了。

    俘虏交待,两位掌盘子早在前日便领着两百余骑兵出北门去了渠县,留下话来说是去与争天王袁韬会商撤军接应之事。这些骑兵走的时候,人身上、马身上,全是大包袱,里面装满了金锭银锭。

    近两天的时间,很可能意味着王高、王光兴这两名祸害岳池城的罪魁祸首,再次逃过了上天的惩罚。

    ……

    贺曾柄和李存良在岳池县大杀四方,朱平槿、廖大亨和宋振宗则领着护**主力清剿广安城北的土暴子和白莲教匪。在三面被围、一面大江的绝境下,在护**大炮刀枪的威逼下,除数百顽固的土暴子逃往城西秀屏山与白无常合营据守,其余的土暴子都无奈地放下了武器。

    丢掉刀枪的土暴子和白莲教匪夹杂在数万被裹挟的广安百姓中,要花好几天才能甄别完成。这显然不符合朱平槿得陇望蜀的愿望。他现在一门心思反攻渠县,想在元宵前结束对土暴子的战斗,然后把工作重心转到战后重建与布局川东、川北来。

    于是第二天,朱平槿将廖大亨留在广安城,自己与宋振宗率领骑兵向北进发,水军大部则继续沿江上溯,向渠县进逼。

    腊月二十八日中午,朱平槿率领董卜骑兵渡过了沙溪河,占领了龙凤洲(注一)。前卫天全骑兵已经逼出去二十里,距离渠县不足四十里。这时,朱平槿陆续收到了几个重要的消息。

    第一个消息是陈有福和罗景云报来的。他们已经于昨日顺利收复了渠县。

    争天王袁韬在第四团三个营和蓬州、营山两护庄大队的猛烈攻击下,非但没有南下接应广安和岳池,相反却于前天即腊月二十六日全部撤到了渠县以北的三汇镇。袁记土匪经三汇镇北撤进入巴山或达州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

    第二个消息是冯如虎和蔡绍諴报来的。他们和丁显爵部合兵一处,已经前出到州河左岸,占据了沿州河河谷穿越华蓥山脉前往达州的官道要点峡门口,距离达州城不足百里。同时,他们的部队还占领了几条华蓥山的要隘,可以防止西边土暴子通过这些要隘东逃大竹、邻水地界。

    第三个消息是李崇文报来的。他已经到达合州,拜访了合州官绅,又到桃花寨看望了那里的难民。他向朱平槿询问目前的战况,并希望能尽快让难民回乡重建家园,并为即将到来的春播做好准备。

    第四个消息来得稍迟一些,但极为重要。这是廖大亨送来的。

    他说,广安城渠江对岸的逼反王刘维明派人游过江来,试探有无招安的可能。

    注一:今肖溪镇。

第三百五十三章 三叉河口(一)

    广安和岳池土暴子的覆灭,争天王袁韬退出渠县,毫无争议地成为了川北剿贼战争阶段性胜利的一个标志点。

    朱平槿得到这些消息,于当日在龙凤洲召开了一个小型会议,讨论下一步的工作重点。

    会上,宋振宗和舒国平一致认为,护**的进攻绝不能止步于渠县和三汇镇。但实力最强的争天王袁韬并未遭到重创,护**继续贸然沿巴河向巴山深处进攻,有遭到挫败的可能。

    因此他们建议,在继续以小股兵力沿巴河推进的同时,将护**的进攻重点转向达州,占领这座连接川东、川北和兴安州要道的城市,并确保达州周边数县百姓的安全。这样一来,如果官军能在当前的攻势中顺利收复巴州,那么巴州与达州将一东一西,将土暴子夹在巴山之中。

    而孙洪和程翔凤则更关心后方。他们认为,目前护**的后方留下了大片残破的城镇和近十万无家可归的百姓。这些地区除了百姓,还有逃脱惩罚的土暴子,加之春播之期临近,因此他们建议,在继续军事进攻的同时,将下一步的工作重心,转向难民安置、土贼清缴、俘虏处置、官军消化、建立王庄和护庄队等一系列的内政上来。

    一向做事多、说话少的总后勤部副部长吴泰在会上也发了言。他认为,从后勤角度上看,攻占达州是最好的选择。因为达州有州河运输之利,亦有良田数十万亩,具有夔州府最好的农业生产条件。

    控制了达州,建起了王庄,便可以因粮于当地,而不需要从成都千里迢迢运粮饷军。控制了达州,还可以将川北土暴子一斩两半,使土暴子的活动范围更加局限,兵源粮源更为困难。

    ……

    在战争环境中决策当前工作重点,评估敌人的战斗力是必须的基础。

    土暴子在实战中表现出来的战斗力水平,其实比官军还低。

    廖大亨也在闲聊时对朱平槿说,官军其实不蹙土暴子。自崇祯七年以来,四川官军对土暴子的战绩始终是胜多败少,全军覆灭的只有寥寥几回,规模影响也不大。但土暴子胜在屡剿屡兴,杀不完剿不绝;而官军败在兵饷不继,还败在闯献屡屡入川,打断官军的正常进剿计划。

    他的幕友钱师爷给朱平槿打了个比方,土暴子和闯献之于四川官府,就相当于闯献和东虏之于朝廷。

    朝廷每每胜了流贼,东虏鞑子就会来趁火打劫。等到朝廷将鞑子打退,闯献便又死灰复燃。如此周而复始,大明朝就被拖得兵疲粮竭,民生凋敝,最后闯献和鞑子都打不赢。

    现今世子以护庄队之法巩固地方,束缚百姓。土暴子可抢之处越来越少,兵源粮源就会逐渐枯竭,最终将不得不退出四川。

    “剿之不如驱之,绞杀不如饿毙”,这是廖大亨的一贯主张。廖大亨和钱维翰的主张不一定都正确,但还是提醒了朱平槿,土暴子不会轻易束手就擒,他们这次南下失败,一定会寻找新的劫掠方向。

    广元和顺庆方向是川军的攻击出发地,土暴子向西流窜的可能性不大。如果此次官军顺利攻占巴州,则川东达州、新宁、开县、梁山、垫江方向就变得很危险。因为黄鹞子景可勤已经占据达州,意味着前往上述地区的道路完全敞开。

    魏辰按总参的计划如期占领了夔州府的奉节、云阳、万县、大昌、大宁和巫山六县,但其四个中队的兵力只能守住县城不失而已,无力阻止土暴子继续流窜。朱平槿的幕僚们大都看出了这一点,因此他们一致建议朱平槿攻占达州。以达州的占领和巩固,作为工作由军事进攻转向内政建设的时点。

    朱平槿自己也倾向于占领达州,但他比智囊们想得更为深远。

    达州以北,便是陕西的兴安州(今安康)。兴安州古为庸国之地,自古便有“秦尾楚头”的说法,还留下一句“庸人自扰”的成语。兴安州与汉中府一西一东,构成了陕南的东西两翼。

    三国时,刘备这位杰出的政治家非常清楚陕南与蜀地唇齿相依的关系。在逐刘璋占成都之后不久,刘备立即起大兵与曹魏争夺汉中,并在定军山一役中阵斩曹军主将夏侯渊,击败曹军大将张欱,夺取了汉中这块要地,继而又夺取了兴安州,从而取得了北进关中平原,东进荆襄的通道,三国之势遂成。

    李自成若按照历史的进程在西安建都,汉中府和兴安州这两个位于秦岭南麓的重镇是一定要拼死争夺的。那时,在陕南争夺远好于在四川争夺,这样便可把战争对蜀地的破坏降到最低。

    朱平槿要与李自成、张献忠和辫子兵争夺天下,陕南两州府也是一块不可不取的要地。陕南还威胁豫南鄂北的西翼。占领陕南对于将来进出中原,具有极为重大深远的意义。而拿下达州,就取得了北进陕南的重要基地。

    拿下达州,还有个额外的现实好处:莫崇文即便退回达州,也失了立足之地。这样,就可以逼迫这员楚军猛将进行政治选边。或许可以如他的结拜义兄贾登联一样,成为护**的外围军事力量。

    但孙洪和程翔凤的建议也很有道理。

    大巴山这块横亘于川北的千里翠嶂,千年以来一直是悬在四川腹地头上的利剑,局势稍有风吹草动,便屡屡成为蜀地的乱源。

    为什么?前世当过驻村工作队联络员的朱平槿用一个字便可以解释:穷!

    子曰:穷则思变。朱平槿则曰:穷则撕逼!

    山多土少、信息闭塞、交通不便、教育水平底下,都是贫穷的重要原因。而僵化的户籍制度,将巴山多余的人口束缚在有限的土地上,无法自由流动到经济发达地区,使当地人多粮少的矛盾上升到无法忍受的地步,才是巴山成为四川乱源中心的制度性因素。

    单纯的军事行动,只能暂时压制住矛盾,并不足以征服巴山,更不足以稳定巴山。

    对于巴山的长治久安,必须要拿出一个综合性解决方案。

    ……

    经过龙凤洲会议的集思广益,朱平槿最终做出了政治、军事和民生经济三方面整体推进的决策。但他依旧突出了当前的重点,那就是军事行动并未结束,还要利用目前已经形成的有利军事态势,收获更多的胜利果实,首先拿下达州这块肥肉。

    在政治上,继续与廖大亨和顺庆官府勾结,首先安排得力之人署理川北之大小官位,确保王府税收包揽、圈地垦荒、投献减租等改革政策在已占领地区的全面推行;其次是通过拉拢整编等措施,力争将部分有战斗力的官军,如曾英、李占春、于大江三部,丁显爵部、赵 荣贵残部纳入护**的体系。

    军事上,朱平槿并未直接做出进攻达州的部署,反而采用了“头痛医脚”办法,做出了一个重大的机构人事调整的决策。即在重庆府新设正旅级的重庆军区,作为川北、川东军事指挥的常设机构。绵潼、顺庆、保宁、渝西、重庆、夔州六个总庄暂时均纳入其防区,大致即为龙泉山脉以东的长江以北区域和华蓥山脉以东的长江南北区域。

    军区司令宋振宗,副司令贺曾柄、陈有福;监军李崇文,副监军罗景云、李四贤和陶先圣,以上数人共同组成重庆军区军政委员会。

    重庆军区的职责,就是统一指挥护**在川北、川东的一、三、四团及绵潼、顺庆、保宁、渝西、重庆、夔州六个护庄总队,剿灭肆虐川东、川北多年的土暴子。

    重庆军区当下急务,就是指挥军队沿州河北进,汇合已经占领州河左岸的丁显爵部和冯如虎部,攻占达州。具体的部署,要等宋振宗在广安,陈有福在渠县都腾出手来再说。

    民政上,朱平槿暂时并未做太多的布置。

    一则因为民政是老婆分管的范围。按照她贪得无厌的性格,到手的地盘一定会想方设法吞下去,相应的措施不用操心。

    二则因为李崇文已经到了合州。李崇文是政务司第一副总理,于民事上有极大的发言权。按照他的秉性,一定会将民事上的事情安排妥帖。

    但朱平槿作为蜀世子,依然从政治和军事的角度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那就是将巴山部分地区的人口逐渐迁往平坝。他要在这些地方,形成成片成带的无人区。

    ……

    腊月二十八日晚间,朱平槿根据龙凤洲会议的精神,签发了相关旨意。旨意由程翔凤执笔,用华丽夸张的四六骈文写成。大意是:

    在岁末年初之际,经过四川各级官员的努力,经过官军和护国义军将士的英勇牺牲,大明朝在川北与土暴子的斗争已经取得了阶段性伟大胜利。但战区形势依然复杂严峻,大量的残匪游迹于乡间,伺机死灰复燃;大量的无辜百姓流离失所、衣食无着,因此地方官府与王庄要协力同心,共同将剿灭残匪和安置百姓两件事情做好,将广安、合州打造成土暴子坚不可摧的钢铁堡垒和百姓安居乐业的王道乐土。蜀王府本着仁义精神,对那些愿意放下武器、认罪悔罪、痛改前非、弃恶从善的土暴子,可以既往不咎,并予以妥善安置,从生活和精神上关心他们,使他们融入普通百姓之中,自食其力,过上正常人的幸福生活。

    朱平槿的旨意,看似官话连篇,但实际上很有内容。他在向全川人民宣告胜利的同时,

    一是将四川巡抚廖大亨、重庆知府王行俭和顺庆知府杜某吹捧了一番,为他们的官声名望做了背书;

    二是对下层官吏和治下百姓,提出了要求,给予了希望,变相突出了朱平槿自己的“仁”;

    三是对愿意招安的刘维明以及其他所有的残匪喊话,放下武器,缴枪不杀。

    当然,与可以发表在复兴报上的公开旨意相对应的,还有一系列秘密旨意。除机构调整外,还有叙功与擢升、嘉奖命令。

    全员战死无一人投降的渠县护庄大队基干中队,被授予“光荣的渠县中队”称号。该中队所有牺牲官兵,一律授予金质护国安民勋章。该中队番号继续保留,并抽调精兵强将予以重建。

    郑安民、李崇文、洪其惠、贺有义、舒国平、孙洪、程翔凤、高安泰、宋振宗、宋振嗣、贺曾柄、罗景云、曹三保等文武太监十三人,同日被晋升为副旅级;

    陈有福、董卜嘉措、高荣宣、贺仇寇、冯如虎等人晋升为正团级;

    田骞、吴泰、谭思贵、王大牛、蔡绍諴、李四贤、陶先圣、贺桂、贺桓、洪其信等人晋升为副团级。

    除以上单位和人员,总监军部还将根据各单位的推荐,铨叙营级以下有功人员,予以擢升和嘉奖。

    朱平槿签发了旨意,便继续北行。临行前,他派遣程翔凤和孙洪作为自己的谈判代表,去会一会那个逼反王刘维明。看看他是真降还是假降。朱平槿向程翔凤和孙洪强调,如果逼反王刘维明不愿放下刀枪,不愿解散行伍,那么一定是张献忠在谷城耍的一套诈降把戏。

第三百五十四章 三叉河口(二)

    第二日中午,朱平槿、宋振宗、舒国平和董克治率领骑兵到达了渠县。

    土暴子大肆劫掠破坏之后,渠县已经成为空城。唯一的生气,来自于由鲁印昌和曹勋所率驻防渠县城的八营三个连。

    第八营由抚标振武营改编,本有四个连。建制内的汉州护庄大队参战连不在城里,而由连长周子壮和监军樊明善带着出城去武装巡游,力争将渠县逃散的士绅和百姓重新聚拢,并且将人口土地一并纳入王庄。

    周子壮出身绵州流民,是碧峰峡一连的班长。樊明善是南充生员,年过四旬,参加了蜀考。朱平槿发出旨意重建渠县护庄大队,正是以汉州护庄大队参战连为种子部队。

    地方军不同于野战军,战斗力不是评价其优劣的唯一标准。汉州护庄大队是陶先圣发展起来的部队,是所谓军政双优的红旗部队,具有丰富的土地投献和军队扩建经验。

    朱平槿选定由汉州护庄大队参战连扩建渠县护庄大队,就是希望周子壮和樊明善将汉州经验移植到渠县,让渠县这个位于巴山边缘且控制着巴河与州河的要点,成为护**坚强的前沿基地。

    鲁印昌和曹勋对轻骑前来的朱平槿极为恭敬。朱平槿向二人了解了作战和军纪情况,感觉还不错,便打算留驻渠县过夜,顺便与官兵们谈谈心,深入交流关于时局的看法。

    然而前线的形势发展之快,大大超出了朱平槿的预期。

    朱平槿到达渠县后不到一个时辰,再次接到陈有福和罗景云的急报,说第四团的前锋杂谷土司营已于昨晚攻占三汇镇,争天王袁韬裹挟着数万渠县百姓正在沿巴河向江口(今平昌县)方向逃去。

    除报告战斗结果,急报上还详细描述了杂谷土司营攻占三汇镇的经过。

    争天王袁韬并未主动放弃三汇镇,反而高度重视,留下了千余精悍匪徒驻守。面对整营而来的杂谷土司兵,人数更多的土暴子进行了激烈抵抗,甚至多次发起反冲击。

    但首次上阵的杂谷营发扬了大无畏战斗精神,从气势上完全压垮了土暴子。土暴子防守,杂谷营攻击;土暴子反击,杂谷营则对攻。

    急报引用该营长徐荫桓的语言道,杂谷兵死战到底的精神让他极度震惊。一名杂谷兵身中数刀数枪,左手臂从肘部被齐齐砍断,肠子流出三尺。但该士兵在临死前,竟然用仅剩的一只手将一名土暴子活活掐死!另一杂谷兵一人便捅死土暴子十余人,并将数十吓破胆的土暴子赶进渠江淹死!

    土暴子守不住,攻不动,连投降也无望。在绝望之中,只好放火烧镇,试图延缓土司兵的进攻,然而土司兵毫不迟疑冲进火海继续追杀,一股兵力则绕道攻占了渡口。

    战斗结果,除零星会水的土暴子泅渡逃脱之外,其余土暴子或溺毙于大河,或葬身于火海。被俘者被杀红眼的土司兵当即大卸八块。若非营长徐荫桓以审问俘虏要口供为由强力干预,恐怕一个生还的也没有!

    看了第四团急报,杂谷营顽强的战斗意志和强大的战斗力也震惊了朱平槿。

    杂古营总兵力不足四百,加上从天全土司步兵排调来的徐荫桓等十五名军官,总共只编成了三个不满员的连。

    除建制不齐,该营的装备在此次出征的护**中也是最差的。他们使用的刀枪是官军淘换下来的旧货,身上连简单的皮甲也没配齐。

    然而就是这样一只军队,面对千余据城而守的土暴子,毫不迟疑地发动了进攻,而且取得了巨大的胜利。

    原因是什么呢?

    直到朱平槿赶到三汇镇才弄清原委。原来他的机灵鬼小舅子罗景云擅自向杂谷营的奴隶兵许愿:如果他们攻下三汇镇,为蜀世子殿下立下大功,世子殿下便会根据功劳大小免除他们的娃子身份,成为自由民。领军饷,娶媳妇,甚至放归其家。

    战死好过当娃子!

    杂谷营在作战时高呼的口号,便是他们奋勇作战的精神源泉!

    ……

    接到第四团急报,朱平槿立即着手结束对渠县的视察。他率众在李含乙等殉城士绅百姓以及护商队殉国将士的合葬大冢前三鞠躬,亲笔提写了“生命有涯,精神不死”的碑文,与在场第八营的军官和士兵代表见面握手,向他们发表了“我有一个梦想”的演讲。他言简意赅地将“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政治目标,用一副所有人都能听得懂、看得见的画面描述出来:

    那是一个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有马骑的美好时代;那是一个生有所养、病有所医、死有所葬的太平时代;那是一个富裕安康,闲逸舒适、物资丰富的繁盛时代;那是一个政治清明、道德高尚、官员廉洁、人主仁善的公正时代。总之,那个时代的天特亮,水特甜,人特幸福,笑容特灿烂!

    第八营的军官士兵对台上慷慨激昂发表演讲的蜀世子朱平槿并不陌生。他们中的很多人,有幸参与了端礼门太祖高皇帝画像揭幕仪式的执勤站岗任务。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曾经贯彻他们的双耳。

    朱平槿为他们描述的美好景象,侵蚀着他们的心灵,激发着他们的斗志。朱平槿演讲刚结束,便有数十名军官士兵簇拥着鲁印昌和曹勋前来请战。有造谣者谎称,内一老军当场情绪失控,声泪俱下扑倒在朱平槿的脚下,用模糊不清的哭音仰天高呼大叫:

    “万岁!万岁!世子万寿无疆!”

    这名造谣者是谁,历史没有留下任何记载。有人考据称,此人名为王洛宾(注一),时任第八营书记官。又有人说,不久后王洛宾便因病转业回蓉,不久便因喜论时事而惨死于大镇反之中。然而人未确认,谣言却并未平息,反而越传越远,越穿越玄乎。最后官媒不得不出来辟谣,说当时确有一名老卒被世子的日理万机所感动,出于关心的角度,他衷心祝愿世子:

    “健康!健康!世子永远健康!”

    ……

    朱平槿结束了渠县之行,立即快马赶往三汇镇。入夜时分,他终于与陈有福、罗景云、贺仇寇、林言、徐荫桓等第四团的干部汇合。

    没有来得及与部下寒暄,朱平槿便赶到镇外的营地看望了伤亡近半的杂谷营,并亲自安排轻重伤患到合州就医。只是土暴子一把火,将虏获的船只烧掉了大半。只有少部分危重伤兵能够及时转运上船,其余伤患只能等水师和邱家粮船到来后才能上船。

    腊月三十日一早,天全骑兵营一连、警卫骑兵一连和董卜骑兵营开始沿巴河右岸向上游追击。他们的主要作战目的,不是杀伤敌人,也不是攻占地方,而是将土暴子劫掠的百姓和财宝留下。林言的第三营和孙德仁的蓬州护庄大队三个中队跟在骑兵后面,接应骑兵作战。

    与此同时,信使和探马也分头出了营,与贺曾柄、谭思贵、冯如虎和于大江、邱如晦的水师、粮船联系。

    对于其他人,朱平槿实际上并不担心,他唯独担心的人是冯如虎。

    冯如虎是左护卫里难得的战将。此人在战场勇猛如虎,敢打敢拼,极有领兵天赋。可此人不遵军纪,残忍嗜杀,而且在政治上是个糊涂虫。

    监军蔡绍諴在秘密奏报中说,冯如虎与丁显爵意气相投,关系处得极好。目前已经跪了关圣、烧了黄纸,彼此间以兄弟相称。冯如虎还大量收编当地义军,数量急剧膨胀。除留守大竹、邻水两县的乡兵外,仅随冯如虎北上的出征部队便有十五个暂编步兵连,火铳兵一连约三千人。这三千部队从后勤船队上获取了大量的装备和物资,目前士气高昂,正想找土暴子打一仗。

    监军蔡绍諴还奏报,冯如虎最近公开发牢骚,说部队番号太多,指挥不便。

    冯如虎的牢骚是什么意思?要编制,想升官,都不像。

    朱平槿猜测,冯如虎的真实意思,更像是对他没有收到攻击达州的命令表达不满:鄙人如今兵强马壮、政通人和,你为什么不让我继续进攻,难道是怕我独享战功?

    不幸的是,朱平槿没有安排冯如虎部进攻达州,除了有怕他贪功吃亏的原因之外,还真有不让他独享战功的想法。

    在朱平槿看来,冯如虎比起护商队的其他将官,更像传统的大明官军将领:喜欢战功,喜欢人头,喜欢银子,喜欢官位,喜欢与臭味相投的其他官军将领沆瀣一气,比如丁显爵。军事是他的长处,政治是他的短板。朱平槿把青联会的骨干蔡绍諴放在冯如虎身边当监军,就是为了约束他的行为,改造他的思想。可就目前他的表现来看,这个目标依然任重道远。

    新宁县即朱平槿前世的开江县,是陈有福的家乡,距离达州只有百余里。朱平槿内心已经决定,达州地区将由陈有福率部攻取,并在将来执行出兵兴安州的战略任务。目前刘三根的营滞留于简资总庄。等田骞和舒国志完成王庄和护庄队组建,这个主力营将被重新派回陈有福手下,加强第四团的实力。

    正因如此,朱平槿决定利用冯如虎的秉性,小小地坑冯如虎一把。他令自己的随侍太监张维亲自去给丁显爵和冯如虎传旨。

    冯如虎将收到朱平槿的如下旨意:大竹、邻水两个护庄大队仍由他指挥,但转归重庆军区直辖。冯如虎可以根据战场形势,自主决定任务。

    而丁显爵收到的,却是朱平槿任命他为护**重庆军区副旅级副司令的委任状。

    朱平槿坑人的逻辑是,丁显爵是必须拉拢的官军将领。通过冯如虎与丁显爵拜关公烧黄纸的结拜兄弟关系,再辅之以高官厚禄,那是拉拢丁显爵的最好途径。

    丁显爵接旨,自然说明拉拢成功。可如此一来,丁显爵便成了重庆军区司令宋振宗的副手。假如冯如虎和丁显爵决意攻占达州,那无论何人拿下达州,都是护**的战功,都是蜀王府的地盘,都是主将宋振宗的第一功劳;

    但若丁显爵不接旨,那只能说明冯如虎对丁显爵的影响力有限得很。这一对拜关公烧黄纸的结拜兄弟,不如一个狗屁。

    注一:王主席万寿无疆,马督工永远健康,文总是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哈哈,他们都是本书龙套。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三叉河口(三)

    打发了所有人,处理完所有事,难得放松的朱平槿在舒国平、罗景云和董克治三人的陪同下,爬上三汇镇背后的小山,眺望三江汇流的美景。

    三汇镇是个小山城,也是个大码头。达州和巴山里的土产和木头,四川腹地的日用品和盐,都要经过三汇镇这个枢纽中转。除物流与商贸,三汇镇也有出产,那就是煤。

    渠江通董克治向朱平槿介绍,从三汇镇东去的州河南北,即汇东、汇北和汇南三个地区,有煤窑数十,高峰时可年产煤炭几十万斤,是渠江上游重要的产煤区。因为开采年久,最长的煤巷可达百丈。挖煤,最怕的便是毒烟溢出,轻则,重则一窑全死。此地对付毒烟,已经有一套成熟的办法,即采取掏空的竹管排放毒烟,

    有趣的是,合州也有个同名同姓的三汇镇,只是合州三汇镇并非以三江汇流而得名,而是以三山汇聚而得名。所谓三山,即中梁山、缙云山和云雾山,三山在此汇聚为华蓥山,故名三汇。更有趣的是,合州三汇镇同样出产煤炭,规模比这边还大。只是因为流经镇子的河小,不能行驶大船,所以产量受运量限制。

    合州三汇镇有以挖煤为生的矿工数千。合州团练中,大概便有数十人出自合州三汇镇的矿工。

    由于两个三汇镇同处嘉陵江流域,因此出产的煤炭,都会沿着渠江、嘉陵江汇集到重庆西北峡口处的北碚镇(注一),供给重庆府各县使用。

    ……

    董克治的介绍,立即引起了朱平槿的高度关注。

    目前火器局和机器局需要的钢铁,主要有两个来源。首要来源便是石泉老王在叙府高州(注三)的铁厂。

    宜宾南面的筠连、珙县盛产铁矿和煤,又有南广河的地利之便。急于摆脱贫困过上富裕生活的石泉一宗出资在南广河之滨建了个铁厂。为掩人耳目,石泉老王还将铁厂诡寄在当地一名铁老板王淇名下。在石泉老王将高州铁厂主动上交大宗之后,因为产出有限,朱平槿便毫不犹豫投入大量资金对高州铁厂进行技改扩产。

    根据朱平槿绘制的高炉样图及说明,王淇颇动了一番心思。他在老厂不远处,临近大河的一座山崖下开建大高炉。如此原料运输可以借助水运,高炉投料可以直接上山。由于炉身高大,炉料进入高炉,就会在下坠过程中与上升的高热气流发生更长时间的对冲。炉料加热迅速,炉身温度较高,产量自然加大。

    产量上去了,质量也要跟上。朱平槿严禁在高炉投料中直接使用原煤。原煤必须经过淘洗,去除无益有害的煤矸石,然后再用炼焦炉把煤炼成焦炭,去除灰分与磷硫等有害杂质。

    大高炉之下的近旁便是耐火砖砌成的改良炒铁塘。为让炒铁塘不至于如老样炒铁塘那般迅速冷却,使铁水凝成搅不动的浆糊,改良炒铁塘开口减小,型深加大,缩减了与空气的接触面积。他还在改良炒铁塘的下方,增加了三条类似宫殿加暖地龙的火道。这样,改良炒铁塘就变成了最原始的平炉,可以利用炭炉与鼓风机继续加热铁水,并用石灰石来与磷硫硅等元素化合,方便去除钢渣。

    然而,高州铁厂的改扩建,不可能在短短数月间完成。即便用银子和人去堆,那也是需要时间的。军事装备与民用市场对钢铁的巨大需求,导致铁料紧缺和价格高企。这种情况已经影响到了至关重要的兵器生产。

    如川北战事一起,火器局迅速加大了火铳的生产,许多职工家属甚至儿童都加入了生产大军,干一些诸如摇车床扯风箱之类的需要力气不需要技术的粗活。但限于原料短缺,火铳产量始终难以突破每日二十支的大关。其余的重要产品生产和研发任务,比如铁炮试制等工作不得已完全停了下来。

    火器局和泸州方面正联合奏报,请求在泸州选址新建兵工厂,扩大兵器生产规模。但不解决生产原料,那么一切扩产的计划都将落空。

    等米下锅的火器局和机器局,只好在在成都、雅州及其他公开市场上购买来自于乡间小型铁厂的出产。这些小型铁厂出产的铁料,品质良莠不齐,总体质量低劣。运回来以后,必须经过坩埚重炼,甚至两次重炼,才能汰粗留精,作为火铳、铁炮、轴承、钢柱、钢板的加工原料。

    至于市面上的废钢铁,王昆山和杨能早早便开始收集屯储。有龙头企业为牵引,走街串巷的小贩便增加了一项新业务——从百姓手里收购废钢铁。

    ……

    在朱平槿的前世,重庆是中国西部最大的重工业城市,钢铁工业以及以钢铁为原料的机械加工业曾经在很长的时间内成为重庆工业的龙头。

    众所周知,钢铁工业需要两种基本原料:煤炭和铁矿石。这两样都是傻大粗笨的东西,在大明朝效能非常低下的物流环境中,大规模的钢铁生产必须依赖水路,因此钢铁工业和机械加工业必须布局在水码头附近。重庆是四川最大最好的水码头,发展重工业的条件得天独厚。

    发展重工业,煤铁矿产资源是基础。四川从来不缺煤矿,也不缺铁矿,钢铁工业和机械加工业大有可为。与廖大亨搭上线后,朱平槿派人查了布政司的存档。藩司的税收资料显示,光是在采的铁矿,四川便有十九处之多(注二)。冶炼钢铁的大小作坊,几乎遍及全川。即便在藏区的打铁作坊也不少。打箭炉出产的钢刀与刺刀,平均每月的对榷量达到白银上万两。

    来自未来世界的朱平槿清楚,这些煤矿、铁矿,普遍规模小,产量低,劳动强度巨大。安全措施落后,死人废井的事故时有发生。

    作坊式的钢铁生产方式,产量低下,质量低劣,不能满足战争规模急剧扩大的需求,不能满足民营经济蒸蒸日上的需求,与朱平槿夫妇规划的未来大工业体系更是格格不入。

    与生产方式相似,钢铁市场被广阔而复杂的地域所分割,变成一块块的小型市场,彼此间信息不畅,互不往来。从生产地到最终消费者,物流成本极为高昂。一旦出现大规模采购,局部市场价格立即剧烈波动。

    只有改建新建大型的现代化钢铁厂,才能生产出数量众多的高质量钢铁。只有开采大储量、高品位、宜开采的矿产,才能节约人力物力,在短时间内与现代化钢铁厂的产能配套。只有建立统一透明的钢铁市场和物流体系,才能高效低费进行钢铁流通交易,让钢铁成为贸易战的主战品类。

    ……

    四川煤矿众多,但大储量铁矿不多,一个在綦江,一个在攀枝花。攀枝花现在是彝区,朱平槿也没有威力堪比原子弹的八千吨高能炸药把包包山二十米厚的地表覆盖层掀开。

    朱平槿想到这儿,立即询问董克治,合州、重庆附近是否有铁矿。董克治想了想才回答,他听说过江南綦江县有流民掘山起炉,炼铁生利,人至数千之多(注四)。

    朱平槿未等董克治说完,立即下令罗景云记录,命令火器局停止在泸州选址,改址于重庆。具体的选址范围,就在巴县境内,长江以北,重庆府城以西地区。要能够建码头,能够立高炉,能够扩展产业链,能够发展以钢铁为原料的机械加工业。规划的厂址面积,不得少于一百顷地。

    一百顷地,那就是一万亩。加上地面的厂子,不知道几十万两银子的投资能不能打住。朱平槿突如其来下达了四个“能够”的命令,让董克治这个还太不了解世子秉性的合州士绅目瞪口呆。他哪里知道,朱平槿前世对重庆大渡口和重钢熟悉得很。川渝分家后,朱副处长又一次回到重钢考察。朱副处长回到宾馆,便偷偷流下了绝不不轻弹的男儿泪。因为朱副处长看见的,是一个正处于衰败期的钢铁企业,是一大群付出了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却依旧赤贫如洗的国企老职工。

    然而,舒国平和罗景云对于朱平槿的命令,只是微微一笑。他们知道,眼前这个号称散财童子的蜀藩世子,肯定又想到了什么赚大钱的机会。

    时代有差异,技术有进步。但是人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几百年的时间仅仅是短短一瞬间。人类智商的高下,大明朝与朱平槿的前世,能有发生多大的变化?

    舒国平和罗景云这两个聪明人,想的没错。

    在大明朝,重工业就像朱平槿前世的互联网产业一样,是一个能够彻底改变人类生活状态的新兴产业,是一个能够把肥猪吹来飞起的风口,也是一个人一个集团能够征服外界的强大武力!

    谁能够抢先进入这个产业,统治这个行业,谁就会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谁就会拥有睥睨世界的权力!

    三江汇流之处,三人各怀心思。

    就在此时,一匹快马驮着背旗骑士,穿过三汇镇余烟袅袅的废墟,直向朱平槿脚下奔来。朱平槿知道,定是有什么军情传来。他向周围喊了一声,领着众人向山下走去。

    注一:北碚镇是清代才有的名字,先借用了。

    注二:有史料记载。

    注三:现在的高县县治,实际是明代的庆符县治。明代高州,在今之高县老城,即文江镇。

    注四:綦江铁矿的开采历史或许比明代史料记载的更为久远。

第三百五十六章 大圣慈寺(一)

    又到一年除夕日,家家户户好欢喜。

    今年的四川省会成都府,显得比往年更为热闹。

    秋季的农业丰收,导致市场米价稳定在二两左右,面价不超过一两五,大量相对便宜的杂粮如包谷、红苕、高粱入市,使许多穷苦人家也能每天吃上一顿饱饭。成都人喜吃善吃的长处,迅速在这些杂粮的烹制过程中发挥出来。

    碾碎的包谷粒蒸进了米饭,高粱米熬成了稀粥。红苕的吃法更多,最常见的是蒸红苕和红苕稀饭。大街小巷都有卖的炭火烤红苕,因为闻起来香、吃起来甜,成为儿童们的最爱。红苕饼做的蜜饯和红苕片做的干脆苕片,与节日市场欢迎的其他堵嘴食品,如炒瓜子、炒花生、炒胡豆、炒黄豆、卤香干一起,进了许多杂食铺子,摊到大街上,向过往的行人叫卖。

    除了主粮、杂粮外,菜油、蔗糖、蔬菜等经济作物今年也丰收了。粮价和菜价一下降,肉价也跟着往下跌,市面上猪肉、鸡、鸭、鹅、鱼、兔子等活物肉食供应充分。唯独价格坚挺的市场,就是成都东城外的牛市。尤其是耕牛,价格还在往上涨。

    米价、菜价有涨有落,这在往年也是一样,市民们早就习惯了。但有样老百姓都少不了的生活必需品大幅度降价,却让老百姓真正感受到了天大的实惠,那就是盐。

    除夕之前成都府贴出告示,宣布从此以后敞开供应食盐。任何愿意去做食盐零售生意的人,都可以到城外码头王府开设的食盐批发店去购买,起量十包便可以批发。每包五十斤,批发价只有三两五钱,折合每斤盐价只有七分银。

    每斤七十文!这个价格,比原来的官盐价便宜了两三倍,也比私盐价便宜了不少!

    如此之大的好处,让长期饱受高盐价之苦的成都市民迅速引发了的抢购囤货风潮。官府的政策向来是朝令夕改。百姓害怕煮熟的鸭子飞了,连忙行动。许多人一族一街一坊男女老幼全体行动,大清早便串联起来去批发,然后再每家分货。可赶到码头盐铺,却发现自己来得太晚。码头上人山人海,人人拿着口袋,拎着扁担,哪里还能靠近?

    抢盐潮从成都周边的水码头刮起,消息迅速向周围州县扩散,大有“除五蠹”重演之趋势。好在四川巡按刘之勃与署成都府事的吴继善等官员正在锦江盐船上。他们一见情况不妙,立即下令锦江里的所有盐船立即靠岸,就地无限制销售,尽量分散人流。事前囤积在船上的大量食盐,好歹控制了事态,没有踩出人命。

    抢盐潮爆发当晚,《复兴报》加印了一期专刊,介绍蜀地的食盐改革。

    专刊介绍,以后全省的食盐一律纳入统购统销的专营范畴,所有的食盐源头只能来自于官府盐科提举衙门在各盐厂设立的专卖店,违者一律按贩卖私盐论处。该流则流,该杀则杀。

    既然是专卖,那么全省所有专卖店执行出统一的出盐价——每斤七分银,起量十包,对全省所有个人与商家开放。至于零售环节,官府不管。

    批发价统一,任何人都可买。那么零售环节能挣的,不过是路途运输所需的运费、分销的成本以及零售商店的合理利润。这样算来,零售每斤能加多少?百姓们一看报纸,原来如此。果然,等他们好容易把盐袋扛回家,发现自家巷口的杂食店也开始卖盐了,价格只贵了区区几钱。

    百姓们抢货囤货的念头打消了。看着堆满半间屋的盐袋,懊悔之余,他们又生出许多别样的念头。

    一个五口之家,就算省着吃盐,一年的盐钱至少要二两,这已经相当于五口之家大半个月的粮钱。若是盐价能再便宜些,真正过上有滋有味的生活,那就太好了。

    ……

    食盐统购统销是罗雨虹的得意之作。

    罗雨虹在承运朝会之后,便辛辛苦苦地去川南兜了一大圈,重点的巡视地区便是富荣盐厂。在富荣,罗雨虹会见了富荣、南部和犍为三大盐场各家盐商派出的代表,了解了他们的想法和诉求;实地查看了井盐的生产流程,掌握了生产成本的各项数据。

    最后,她终于与各家盐商定出了一个合理的官方统购价:每斤银二分五厘。然后加上王府代征的盐税每斤银二分,仓储包装成本银一分,合计每斤统销价银五分五厘。一包盐五十斤,则每包值银二两七钱五分。

    精明的盐商们对这个优厚的采购价格欣喜欲狂,因为这个价格意味着他们的上井有百分之一百三十以上的利润,中井有百分之八十的利润,下井有百分之三四十的利润。就算卤水寡淡如清水的下下井,只要精打细算,也能勉强保本。

    全省统一的采购价格,还意味着完全没有行贿受贿的成本。而行贿官府的支出,曾经占到总成本的大头。

    除给出了优厚的统购价,罗姑娘还承诺,未来三年之内,蜀王府将按这个价格敞开收购食盐,有多少便收购多少。

    高额的利润和稳定的预期,促使让盐商们对罗姑娘也做出了两项保证:一是绝不贩卖私盐,否则甘受朝廷律法的制裁;二是再不拿那些废纸般的盐引滋扰官府。盐商们还和罗姑娘达成了几项协议,其中一项是合股成立新商号,在自流井和贡井地区打钻新井;另一项是盐商们出资,请四川机器局为盐井钻探研发制造新型的专用设备。

    在罗雨虹视察富荣盐厂期间,新任的代理巡盐御史方尧相和荣县、富顺两知县全程陪同,并且按照罗雨虹的指示,以官府的名义出面,以公允的价格将自流井和贡井地区的大片地区征收到了藩司,成为了官地。

    当然,罗雨虹会在一个适当的时机,将这些土地从官府名下买走,成为蜀王府的府产。她知道,当自流井和贡井地区的盐业繁荣起来之后,这里的土地将会成为有价无市的金饽饽。在古代疏漏的法律体系中,一块土地的所有权和使用权,权力上至太空,下至地心。一块土地的所有权和使用权,就意味着该块土地上的盐井勘探权和采矿权。

    为了最大程度的获取利益,她甚至已经将算盘打到了她不熟悉的政治上:将富荣两县合并为一个新的直隶州:自贡州。而自流井所在的荣溪河边,便是她规划的自贡州新城。

    只是抢盐潮的猝然爆发,再次提醒她,这事一定要等朱平槿回来后两人商量后,才能付诸于行动。

    仅仅一个抢盐潮,就闹出了这样大的风波。没有刘之勃与吴继善当机立断,不知会踩死多少人!朱平槿正在前线拼命,大后方发生这样的事会给前线战局带来多大的影响?想想都让人后怕。

    抢盐潮终于过去。昨夜,罗雨虹睡得很晚,不是因为工作太忙,而是她比较兴奋。

    广安和岳池两地大胜的消息,昨天传回了成都。百姓们风传,世子在两地杀贼数万,光是俘虏,就用绳子绑了几里长,所以晚间便有百姓自发放起了鞭炮。

    罗雨虹与朱平槿保持着两三天左右的信息时差,当然知道朱平槿的胜利没有这么夸张。但打赢的消息的确有助于巩固朱平槿的政治地位,所以她也懒得去辟谣。

    官军在巴州方面的攻势,罗雨虹所知的要少很多。但据刘之勃说也较顺利,目前正在巴州外围的山寨据点与土暴子拉锯。等到广安方面的护**腾出手来,这些死守巴州的土暴子可能就会撤退,从而让一心占领巴州的官军捡个大便宜。

    仗是打赢了,可朱平槿又来信说,他还不能离开川北回成都,一起共度春节,什么时候能回来也没准。为此,他向罗雨虹作了诚挚的道歉,请求老婆理解并支持。

    老公人在川北,领着万余军队。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罗雨虹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跑到川北去把他揪回来?

    既然各方面的情况都很好,罗雨虹便决定今日放假发红包,让王府的官员们和太监、宫女们都高高兴兴轻松几天,顺便拉动下自己的情绪。

    红包发放的规矩曹三保和郑安民这两位内相和外相早就商量好了,就等罗姑娘一句话。罗雨虹一点头,王府里立即洋溢起欢乐祥和的节日气氛,那些太监和宫女走路说话都带着笑。有家在外头的忙着告假,然后找相好的朋友将王府发的大堆慰问品搬出王府,租车运走;没家的只好留在王府,托人将那些好东西捎到市场去卖了,换成几张银钞,然后等着罗姑娘的节日安排出来,看能不能找个机会出府去耍上一天。

    ……

    罗雨虹给别人放假,前提自然是她给自己先放了假。

    除夕早晨,她懒懒地睡了美容觉,然后披头散发地喝了红苕稀饭加鸡蛋。等到精神清爽了,她便叫同样没有男朋友陪在身边的小红、谭芳和新来的秘书、吴继善的女儿吴素琪一起更衣梳妆,准备出门到最近的寺院大慈寺,进行每年一次的老节目——进香求子。

    “小姐,今天出门还是不戴锥帽面纱?”小红边给罗雨虹梳头边问。

    “不戴!”罗雨虹找了个新理由回答,“女人化妆,不就是给男人看得吗?”

    “这倒也是!”小红歪着脑袋若有所思。不过这小宫女立即想到了下一个问题:“只是那些坏男人看了我们的容貌,起了邪念怎么办?”

    “正常的男人都会起邪念,不起邪念的是太监!”说话的不是小红,却是站在一旁的吴素琪。她今年十五岁,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颇有乃父的影子。乍一看是活泼可爱的萌女孩,可一说话尖压利齿,一点也不像他爹的圆滑阴险。

    谭芳悄悄给吴素琪使了个眼色,提醒她大殿的门口站着太监秦裔。自从曹三保回到王府之后,专门把秦裔叫去谈了一次。从此他出现在罗姑娘门口的时候便多了起来。就算他不在,一定也有其他太监守着。罗雨虹从朱平槿的密信中知道是老公的安排,又觉得老公有点疑神疑鬼,便索性不管这事,让他们想站便站。

    “咋了?本来就是!”

    被人提醒,吴素琪却撅起嘴巴,不服气地辩解道:

    “我听江南回来的下人说,南京苏杭那些女子,专门学在男人身上下功夫!什么诗呀、画呀、雅舍呀、精室呀、男儿装呀,哄得那些才子个个自以为风流倜傥,大把大把的银子往她们身上扔,点一支蜡烛便要几十两!南京东林党那几个闲来无事的老东西,还搞了个什么花魁大赛,评了个‘秦淮八艳’!

    喂,知道这八艳里有谁吗?听说有马湘兰、卞玉京、李香君、董小宛、寇白门、顾横波、柳如是和陈圆圆。你们知道吧,那个柳如是今年初嫁给了虞山先生(注一)。虞山先生除了按妻礼把柳如是娶进府去,还专门给她起了一座雅舍,名曰‘我闻室’。知道为什么叫这名字吗?原来柳如是先与松江才子陈子龙有点那个意思……”

    吴素琪突然停下不说了,这可急坏了一个人。

    注一:钱谦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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