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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五十七章 大圣慈寺(二)

    任何一个时代,都会出现些明星偶像。当然,除了这少数人红起来,更多的人只配吃土,乖乖剩了当粉丝的命。粉丝们在人类社会从众行为模式的驱使下,自觉不自觉地交出了自己的灵魂,为了自己的偶像而付出、而癫狂。

    中国的历史太长,曾经在全国范围内红过并写入史书的的明星人物不少,著名的男有潘安、女有玉环。而如今大明朝的风月场、娱乐圈,当红的少男少女偶像不是别的,正是那一个个身世坎坷美貌多愁敢爱敢恨多才多艺的秦淮八艳。

    小红从小在王府里长大,哪里听过这么过瘾的才子佳人故事?于是连忙停下手中的梳子,转头催促吴素琪接着说。谁知她一转头,便看见谭芳用手抿着嘴在无声地发笑,而吴素琪扁着嘴在做鬼脸。

    啪!

    罗雨虹把金丝绞成的发簪重重拍在梳妆台上,镜子里一张模糊的俏脸上挂着冰霜。

    “好好的良家妇女不娶,就去这些青楼妓院鬼混!一个个好端端的家庭,都被这些妖精一样的小三、小四给毁了!男人女人都是人,凭什么男人就可以三妻四妾,我们女人就要守节守寡?还传为佳话!狗屁!那都是一些吃多了拉不出屎来的混蛋狗东西编的!小红,你不要被骗了!等你家宋大个娶个小的进门,有你哭得时候!那些黄土坡上的老陕,最是歧视妇女。小心他吃饭都不准你上炕,请你端碗蹲门槛!”

    没等小红表态,谭芳连忙接口:“罗姑娘说的极是!我爹曾教过我一首诗,记着有两句是‘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我爹说了,每个才子佳人故事的背后,定有一段伤风败俗的隐情在里面!”

    嗯!罗雨虹高兴了,老气横秋地重重点了点头:“难怪你这么孝顺,原来是你爹教得好!朱平槿经常给本姑娘说,自古忠臣出于孝子之门。我看你就是个忠臣!”

    平白得了领导这么高的评价,谭芳连忙跪下谢恩。罗雨虹却没叫她起来,又问道:“你爹给你娶二妈了吗?”

    二妈就是小妾。谭芳清楚罗雨虹问话的意思,连忙回答:“母亲大人过世后,父亲便含辛茹苦,一手将我姐弟二人拉扯大,哪里还会娶小?”

    “看看!这才是中国好爸爸!”罗雨虹大为感慨,不顾脑袋上斜吊着一把梳子,离座亲手将谭芳扶起来,“要让朱平槿也来学习你爹!记着,你要抽时间写篇文章纪念你爸爸,发表在复兴报的头版上。重点么,就是不纳妾、不**,不找小三!孔夫子曰过什么?”

    家学渊源、精通儒学的谭芳立即将罗姑娘跳跃的思维连贯起来:

    “父慈夫义!”

    “对!他得对我有义!纳妾就是不义!”罗雨虹望着铜镜中自己昏黄不清的容貌,兴奋地道。

    不知过了多久,四个女人终于收拾妥当,出现在世子府大殿的门口。

    既然决定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于是罗雨虹今天只插了一根金簪,带了一对珍珠耳坠,稍微有点富贵家小姐的样貌。另外三位本来决定当丫鬟,但当吴素琪看了为她准备的衣服,立即变卦坚决不干,最后只好让她当二小姐。

    一个宫女过来禀报:“郑大人在殿外候见。”

    “今天不是说好放假吗?”罗雨虹心想,“难道朱平槿有什么紧急消息?”

    她心里想着,嘴里却道请郑大人进来。

    拿到过年大红包,人逢喜事精神爽。郑安民面色红润、走路轻快,还换了身簇新的带一圈狐狸毛的官袍。

    罗雨虹见到郑安民,不等他开口便问道:“郑大人,明日正旦朝拜、宗庙祭祀,一应事物是否安排妥当?”

    “曹公公回来,臣就轻松多了!”

    郑安民笑道:“各项礼仪均已安排妥当。二王子虽有旧疾,然不碍领着拜祭。其余郡王小宗,都回说明日准时到。明日上午,蜀地宗室和大臣先在端礼门前的御道上站班,吉时一到,先向门楼上的太祖高皇帝真容像磕头;然后进得承运门,在门内广场向世子宝座磕头。领拜的,宗室是二王子,外官是刘之勃与陈其赤。礼成之后,宗室再由二王子领着到宗庙,向历代先祖磕头。其余的宗妇官眷诰命,则来向您请安贺岁。”

    郑安民口中的二王子,便是朱平槿的庶出弟弟朱平樻。朱平樻已经满了十岁,有资格封郡王了。所以这次朱平槿领兵出征,礼仪上的事情就按惯例由他领衔。

    “本姑娘的讲话稿我看了,很好。郑大人辛苦了,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郑安民踌躇片刻回道:“贾审理奏报,德阳废王哭闹道,他情知罪孽深重,可他也是献王子孙,想乘此机会向祖宗磕头认罪。”

    正值年节时分,郑安民却提起被除了封国,禁锢高墙之内的德阳王,分明是在替德阳王求情。罗雨虹一想,也觉得朱平槿当时处理德阳王有些过重。德阳王为了脱罪,几乎献出了他的全部个人财产,连郡王府和庄田也被没收了,现在就是一户普通人家,想来也不会对朱平槿的施政造成什么干扰。

    起了恻隐之心的罗雨虹于是点点头,对郑安民道:“藩国宗室犯罪,职在长史司。郑大人兼着右长史,可依律处置。过年之时,祭祀祖宗,夫妻团聚,也是人之常情。”

    “下官谨遵罗姑娘令旨。以臣所见,可在城里准备所大点的宅子,让德阳废王一家住进去。这样,既可继续禁锢,也不会失了天家脸面。”

    “行,郑大人去办吧。”罗雨虹已经急着出门了,这话就是逐客令。

    郑安民得了罗雨虹的答复,却没有转身离开,他犹豫着怎样开口。

    罗雨虹问道:“郑大人还有事?”

    “臣听说罗姑娘要去大慈寺上香,这个……臣家中老母、岳母、弟媳、女儿一干女眷就琢磨着,能不能跟着罗姑娘一起去,也好沾沾罗姑娘的灵光……”

    原来是这等小事,罗雨虹放了心。

    “行!”心情舒畅的罗雨虹爽快地答应了,“不过本姑娘是微服前往,你叫她们不可张扬,跟在本姑娘身后即可!”

    “臣遵旨!”

    郑安民高兴地行了一个大礼,转身离去了。罗雨虹这时才发现有点奇怪,既然要上香,自己去便是,为什么非要跟着本姑娘一起去?为什么跟着本姑娘一起去,便高兴得像捡了宝似的?难道本姑娘果然有灵光护体?

    没等罗雨虹想明白,又有宫女进来禀报,说太平王妃今日也要去大慈寺进香,问罗姑娘去不去。如果要去,不妨大家一起去。

    咦?又来一位要同行的?

    太平王妃是朱平槿正经的亲四婶,与蜀王府关系一向亲密。罗雨虹还没正式嫁进朱家,这等亲戚长辈自然是不好得罪的。

    身在豪门苦自知,出个门也这么难。罗雨虹叹了口气,招手让三个姑娘回屋,重新打扮。

    ……

    太平王妃是保宁府举人之家的嫡出。三十出头,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可惜却和朱平槿的妈一样,早早守了寡。

    她实际上比朱平槿的妈还惨。因为朱平槿的妈有朱平槿这样一个孝顺能干的嫡亲儿子,但太平王妃的肚子却不争气,一个可以继承爵位的亲生儿子也没有,只生了个不安分的女儿。这女儿比朱平槿小一岁多,梳着两个大总角,正坐在她妈的脚下叽叽咕咕。

    她露出一副被烦死了的模样。“妈,我能不能不去?我爹才死了多久,你就去上了七八回香!”

    太平王妃尴尬地向身旁的罗雨虹笑了笑:“小孩子不懂事,世子媳妇不要理她。”

    待罗雨虹用善意的微笑报以理解,太平王妃立即就对她女儿翻了脸:“死丫头,亏你爸以前最疼你!现在给你爸烧柱香超度超度,你就不乐意了?”

    “也不是啦!”

    女孩被她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情知理亏,只好赌气不说话,在轿中柔软的毛皮垫子上跪直身子,用指甲挑开轿帘往外瞅。

    太平王妃对罗雨虹叹了口气道:“这死丫头,以前最是贴人可心!现在女大十八变了,也罢,嫁了我倒省心!只是她这么不懂事,哪家小公子会娶她!”

    “谁说没人娶我?”女孩第一时间蹦起来与她妈顶嘴,“我堂堂一个县主,将来想娶我的人多去了!只是我还不想嫁呢!”

    罗雨虹连忙为太平王妃帮腔:“该嫁不嫁以后就成剩女了!”

    “什么是剩女?”

    “就是被男人娶剩下的!”

    “那怎么可能?罗姐姐,你要让世子哥哥给他的臣子下个旨意:本县主没有挑完,谁也不准娶妻!”

    难道这姑娘看上了哪个王府军官?

    罗雨虹正待详问,这傻女孩又冒出来一句话,“罗姐姐,我想跟着世子哥哥去打仗!去看看天下的山山水水!长这么大了,我就没出过成都府!那朱平杸不是当监军去了顺庆府吗?他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今天真不该带你出来!出来就胡说八道!”太平王妃眼神有些慌乱,好像罗雨虹真会给朱平槿打招呼似的,“一个小女孩子家,怎么能去打仗?”

    “凭什么女孩就不能去打仗?听说护**里,就有女兵,专门救死扶伤的!”

    “这倒是真的。我大师兄王翰在合州设了一个伤兵医院,里面除了医生,最多的便是女护士。”

    见罗姐姐难得地支持了自己,那女孩立即来了劲:“妈,你瞧,罗姐姐说有女兵!”

    见她妈被自己驳倒,女孩又回敬了她妈一顶大帽子:“世子哥哥说,护国安民,是蜀地宗室百官万民之事,是不分男女的!女孩咋了,花木兰还是女的呢,不一样的代父从军!我们是宗室,更应该给百姓带头!”

    发现事情脱离自己的控制,太平王妃顿觉有些不妙,连忙在罗雨虹面前掩饰自己的慌张:“瞧这死丫头,张嘴就胡说!”

    “县主说得对!”罗雨虹突然在太平王妃面前正肃了脸色,“打流贼剿土暴子,不该分男女。流贼、土暴子来了,第一个祸害的就是我们女人!”

第三百五十八章 大圣慈寺(三)

    大慈寺属于华阳县地境,位于成都府的东城,距离东门迎辉门不远,街对面便是成都市民休闲娱乐谈恋爱耍朋友的圣地之一下莲池。

    大慈寺是三藏法师玄奘的出家之地,正式名称叫大圣慈寺。为什么要多上一个“圣”字?是因为在安史之乱时,唐明皇李隆基逃难成都,感动于寺庙和尚的慈悲为怀,便亲笔题写了匾额:“敕(ci)建大圣慈寺”。从此之后,大慈寺屡毁屡建,其皇家寺院的位置始终未曾动摇,再加上附近就是行人如织的繁华商业区,更有彻夜不息灯火的夜市,因此其香火之盛,冠于全川。

    罗姑娘在成都府的大名,已经不能用声名遐迩来形容了,更准确应该是声威赫赫。如果有谁还不能理解这一点,看看前拥后护的大队铁骑和清街净道的几百号衙役就会恍然大悟。

    突然得到消息的成都通判吴继善和华阳知县沉云祚不仅出动了府县两级三个衙门的衙役,还临时请动了东大街上的几个省级衙门的差役:按察司、提学道、都司、清军察院、茶局、税课司。也就是说,罗雨虹这趟上香求子之旅,把四川省府县三级政府机关都惊动了。

    从端礼门到大慈寺整整四里路,沿途清路净道。庞大的阵势,引得成千上万的百姓簇拥围观,就像观看珍稀动物一样。

    也难怪百姓惊奇。

    这次罗姑娘出门,好似蜀地上流妇女界的一次总动员:

    大队骑兵开路。罗姑娘和太平王妃所乘的十六人大轿在前面,其后有十数顶八人大轿。其中有庆符王的第三任续弦,石泉王十八岁的宠姬,内江王的长县主,南川王的长子妃等等一干宗室贵妇。至于陈其赤的诰命嫡妻、廖巡抚的小妾、刘巡按的老妾以及一大堆成都府有名的官绅家的女眷,则乘着四人或双人暖轿跟在宗妇之后,前前后后拖了半里长。

    女人们凑在一起,不管是自己还是外人,不免便有了比较的意思。

    这不,连百姓们都看出来了。轿子的档次高低最直观的。但这还只是硬件的比拼,百姓们还要比拼软件:轿夫和随从的规模、精壮与神气。

    结果不出所料,刘之勃的老妾得了个下下的评价。

    那顶绿呢的软轿,一看便是轿行里租来的。杂色的轿身半旧不新,处处露着简陋和寒掺。前后两个轿夫在衣服外套着一件薄短褂,前胸后背都绣着轿行的行号。一个引路的老军,穿着个大腿开洞的鸳鸯战袄。正好似一大群百万级千万级的豪车里夹着一辆绿皮破出租车,场面非常怪异。偏偏这辆破出租车的位置还比较靠前,连假装路过插队的也没了机会。

    “丢脸呀!”老肖头躲避着大街两侧鄙夷的目光,恨不得把老脸塞进裤裆的洞里。

    “不是看着那每月十两银子的好处,老子才不来当这个现世报呢!”老肖头暗暗发狠,“总有一天,老子要一口吞个大元宝!”

    ……

    大慈寺山门前的小广场上,轿子落地,太平王妃和罗雨虹手牵手步出大轿,身后跟着个总角宗女。不用说,这必定是太平王的宝贝闺女。

    吴继善一掀官袍便跪了下去,口称下官恭迎罗姑娘和诸位天家贵人。

    年轻的进士知县沉云祚有些脸红。一入官场,身不由己,男人跪女人的事情,他在出仕前想都未曾想过。可是他若不跪,前后左右的人都跪了,他就会在一大群世俗众生中鹤立鸡群,与山门前合十示意的和尚尼姑们为伍。因此片刻犹豫之后,他还是跪了下去。

    好在罗姑娘一下轿,就被一名赶来的圆脸姑娘提醒了。这圆脸姑娘很快便走来请吴大人和沉大人平身,说罗姑娘没有朝廷颁下的世子妃名分,受不得外官的大礼。两位大人一跪,便违了朝廷礼法。没等沉云祚出言谢恩,那圆脸姑娘便飞步走到吴继善身边,两手使劲将胖胖的吴继善拽了起来。

    “这是小女素琪!”吴继善笑呵呵地向沉云祚解释,“自从当了罗姑娘的秘书,现在规矩大得很!连本官这个亲老子要见上一面,也得事前那个预约!”

    哦!沉云祚的嘴大张,可以吞下一枚鸡蛋。

    难怪吴继善突然时来运转,从一个官场素来不喜的首县之令迅速拔擢为署成都府通判。品级没升多少,这权利大了三十二倍。

    为什么可以精确到三十二倍?因为成都府是四川首府,也是最大最富裕的府。既没有知府和同知压在上头,下辖州县又正好三十二个。

    ……

    经过几次惨痛的教训,沉云祚终于成为了朱平槿一党的新同志。他不清楚世子和罗姑娘这些身边人的变化,不是他不敏感,而是他刚刚入伙,级别不够。

    吴继善新官上任后,曾经以廖大亨的名义将沉云祚招来谈话。吴继善与沉云祚私交不错,两人都是太仓人,既是同乡,又有东林之谊。两人还有一层额外的关系,那就是吴继善的族弟吴伟业,曾是沉云祚的老师。因此从辈分上说,吴继善比沉云祚高了整整一辈。

    谈话时,吴继善先以上级和长辈的口吻转述廖抚的告诫:身在首县为令,当处处小心谨慎,尤其不得对天家不敬。

    等沉云祚一口答应下来,吴继善才透露出谈话的真实目的。

    在吴继善的转述中,廖大亨对沉云祚这名年轻的进士知县其实非常看重,认为他对大明忠心耿耿,有理想有抱负,做事果绝,执法不阿,保持了守土官亲民的作风。

    然而,廖大亨也对沉云祚进行了严厉批评:行事孟浪、思虑不周、盲目自大。缺乏认真思考的态度,缺乏继续学习的劲头,还缺乏紧随时代的勇气。蜀地的大量官员已经投身于护国安民的伟大事业中去,不断地做出了新的更大的成绩,而沉云祚却在原地踏步,无所建树!

    当沉云祚询问吴继善何谓原地踏步,吴继善便向他解释,廖抚已经向蜀王府和按台三司摊了牌,请求蜀世子逐渐在全省推行王府的税收包揽和减租政策。世子对此已经基本同意了,而刘按从坚决反对变成了积极推动,三司中的藩司当然是完全支持,按司和都司则是装聋作哑,假装不知道。目前四川各州府的官员,被迫接受或者主动申请蜀王府包揽的不少,顺庆府的杜某、雅州的王某和新都知县黄翊圣,是其中最积极者。而坚决反对者寥寥,四川官员中仅有保宁府的张继孟和邛、眉两州官员。

    吴继善道,廖抚为什么要冒着政治风险这样干,而刘按、三司和大多数地方官员又不反对呢?并非他们不知道朝廷的律法,而是现实的困难局面逼出来的。

    朝廷的税制混乱不堪,官府的人员狼狈为奸,而朝廷体制僵化,凡事都争论不决。依托官府整顿税制,结局只会是“请歪嘴和尚来念经——越念越歪”。

    目前唯一的出路,就是通过王府施行“一刀切”,将过去的税制痼疾一扫而空,为蜀地筹集足够的钱粮,建立一支强大的军队,在天下乱局中保国保省保家保民。

    但是,以上都还不是最更重要的。

    廖抚已经明确向吴继善说明,那就是蜀世子这个人,是蜀地三百年来难得的仁君明主,是上天赐予蜀地万民的救星。如果将来某一天大明的朝局崩坏,甚至天子弃国,世子很可能就是天下士人和百姓心目中的最好选择,成为汉光武一类的大明中兴之主!

    吴继善的这番话可以说推心置腹,向沉云祚交了底。

    沉云祚乍一听则惊出满身汗水。他迅速明白了廖大亨等四川高官们心里的小九九:

    他们已经将蜀世子朱平槿当作了未来的天子,从而选择了屈身投靠!更令沉云祚震惊的是,在投靠的高官名单中,甚至有他心目中的清官忠臣刘之勃!

    左护卫在沉云祚的华阳县境内,朱平槿在王陵内大肆练兵,沉云祚并非聋子瞎子,怎会没有耳闻?他曾经匿名向按台衙门递了一份举报信,谁知刘之勃对此完全无睹,既不出面阻拦,也不奏章弹劾,反而跑到了灌口去主持岁修工程,走之前还和廖大亨、陈士奇等人提拔了一大批中青年官员,包括眼前这个吴继善和建昌兵备道刘士斗。

    沉云祚官场涉足不深,但智商并不低。他立即就明白了自己该何去何从:华阳是成都首县之一,与成都县平分省城,连蜀王府也有半边在他的县内。如果他这位华阳县令不能明确选边站队,他的仕途甚至生命都会到此为止!

    沉云祚的及时表态和站队,当然也获得了回报,否则他今天根本没资格站在这儿。

    就在谈话后的第三天,他和新都知县黄翊圣一样,都佩戴了两颗铜印。新都知县黄翊圣署了金堂县,而他则兼了成都县,成了吴继善实际上的副手。

    ……

    罗姑娘向身边一个清秀漂亮的侍女交代了一声,很快一个铜皮包角的红漆大木箱便被抬了出来,放在了衙役警戒线的背后。

    见到钱箱,小广场周围的人山人海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兴奋叫声。

    随着更多的轿子到来,更多的钱箱或抬或捧了出来,放在了一起。沉云祚知道,这些贵妇上香,都会向百姓撒些铜钱,以取“散福”之意。只是为了不再发生大规模踩踏事件,今年的撒钱活动要等贵人们走了之后才进行。

    既然吴继善的小女在罗姑娘身边,那么他消息肯定很灵通,或许能够解释自己心头的疑问。于是沉云祚便趁着这空闲时分问道:“吴大人,今日为何这么多的宫眷官眷一起来?”

    吴继善的圆脸虽然堆着甜腻腻的笑容,但眼睛分明露出一无所知的神情:“本官也是不知。小女昨日传来消息,罗姑娘今早是微服出行,谁知现在……你也看见了,本官今日也是措手不及!还好,最近多招了一百名衙役,这就起作用了。”

    沉云祚帮吴继善分析道:“宫眷跟着过来倒也平常,只是二台藩司官眷一起出来,这便有些反常!还有那些士绅家眷,也跟着来凑热闹……”

    吴继善白了沉云祚一眼,轻声呵斥道:“沉大人,你看走了眼!关键不是宫眷官眷,是那墙边的和尚尼姑!”

    “和尚尼姑怎地?”沉云祚一脸茫然。

    “子不语怪力乱神,沉大人读得好书!”

    吴继善重重瞪了一眼沉云祚,对他的观察能力嗤之以鼻:“沉大人见过天下有和尚尼姑双修的庙宇吗?”

    对呀!沉云祚恍然大悟,到大慈寺门口迎接的怎么会有尼姑?

    仿佛看穿了沉云祚的想法,吴继善对着那个颤巍巍走向大轿的老尼姑努努嘴,轻声道:

    “圆觉庵(今成都爱道堂)的清莲法师,九十三岁高寿了。据说清莲法师在万历年便闭门参悟禅机,从来不见香客。她身旁是昭觉寺、信相寺(今成都文殊院)、宝光寺、天成寺(今龙泉驿石经寺)的住持或高僧大德。边上那个着七宝袈裟者,为峨眉山普贤道场(万年寺)高僧,其后则是游历江南名刹归来的破山禅师。再后面的太多,本官也不认识。”

    “蜀地高僧大德云集大慈寺,意欲何为?”

    沉云祚心里一惊,感觉到今日在这大慈寺之中,恐有一出大戏上演。

第三百五十九章 大圣慈寺(四)

    大戏即将发生,可预定的主角罗雨虹却一无所知。

    她让谭芳婉言谢绝了大慈寺住持了空禅师斋房奉茶的邀请,就站在寺前广场等了一会儿。见后面的轿子纷纷赶到,她便把手一挥,带着大群贵妇官眷浩浩荡荡走进了山门。

    大慈寺的建筑布局完全符合中国传统佛寺的规制。

    进了山门是天王殿,站着四个可以吓哭小孩的巨人天王。

    天王殿之后是笑眯眯的弥勒殿,几个小孩在弥勒佛的肚皮上爬上踩下。

    与弥勒菩萨背靠背的是手持金刚杵的韦驮菩萨。韦驮菩萨的神兵利器杵在地上,暗示本寺乃是一个大寺,可以容留外来的云游和尚白吃白住较长的时间。

    弥勒殿之后的中轴线上,依次是观音殿、大雄宝殿、说法堂和藏经阁。

    中轴线两侧,还有广大的庭院、参天的古树和宏伟的斋堂。遍布成都的露天茶园,在大慈寺里一样可以找到。

    作为一个千年古刹,大慈寺也有独具特色的地方,那就是寺内收藏的铜佛和名家字画,时称“一时绝艺”,更是文艺人士的最爱。

    在大慈寺里,中国特色的佛寺文化随处可见。比如常游寺庙的香客就会发现,各家寺庙里的韦驮菩萨大都怒目金刚,却始终面对观音大士,一刻也不放松。你若是好奇打听,居士们便会悄悄告诉你,观音与韦驮乃是前世夫妻。

    这件事细思极恐。如:观音与韦驮以前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结婚?婚后是否有子?他们好端端地为什么离婚?是不是有第三者插足?韦驮为什么对观音不离不弃,离了婚还这样忠心耿耿地予以看护?是不是有领导蓄意骚扰离婚女下属?

    还有一个问题与罗雨虹今日的行程有关,那就是观音身边为什么总有两个童男童女?他们与韦驮和观音两位菩萨是什么关系?

    ……

    罗雨虹径直穿过弥勒殿,过了宽阔的天井便是观音殿。殿内供着一尊高大的女菩萨神像。

    只见菩萨天衣素白、肉髻宝冠,头顶释迦至尊,颈带宝珠璎珞;手握白净**、指拈杨柳枝,足踏莲台清净之土,身在南海广大无边;慈眉善目、面色含喜,宝相庄严、普度众生,神通光明、照耀十方。

    菩萨膝下左右各有一童男童女。童男头扎花饰,臂腕足踝皆是金钏,双手合十,嘴唇微动,若作拜谒状;童女彩带牵云,肩扛带花莲枝,左手半捧明珠,右手指点童子,面目含噌,若戏童子状。

    青烟缭绕,梵音海潮。

    罗雨虹焚香祈祷毕,想起肚子里曾经的孩子,不由悲从心来,泪光闪闪。好容易止住悲伤,铜磬一声打断了她的冥思。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站在了她的身旁,原来是了空禅师。

    了空禅师抓住罗姑娘神思游转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了两个问题。

    “女施主,你所拜何佛?”

    “自然是观音菩萨。”罗雨虹随口答道。转眼见菩萨脚下两个儿童可爱,罗雨虹又想到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于是便加上一句:“还有这两个童子。”

    罗雨虹后面加的那句话明显让了空老和尚一怔。可老和尚依然迅速提出了第二个问题,明显是早有预谋。

    “女施主,你所求何事?”

    “自然是求子。”罗雨虹再次随口答道。她目视菩萨脚下的两个可爱儿童,又实诚地加上一句:“最好是一男一女,福禄双全!”

    罗雨虹的话顿时让了空老和尚楞住了。他呆头呆脑喃喃自语,却把莫名其妙的罗雨虹凉在了一边。

    了空无语,立时便另有一位老和尚挤了进来。后来罗雨虹才知道,这是信相寺的住持静缘大师。

    静缘老和尚快人快语,直逼核心:

    “女施主尚未与世子完婚。女施主不求姻缘,为何只求子嗣?”

    这事如何回答?罗雨虹顿时楞住了。

    难道告诉他我们俩前世便是二十年的夫妻?

    她焦急地思虑着。周围的俗人和出家人、男人和女人一起把火辣辣的目光射到了她的后背。不管了,罗雨虹情急之下找不到妥帖的说辞,只好来个真情流露。她恨恨地想,如果再次穿帮,本姑娘就来个沉默是金!

    “前世姻缘,后世夫妻。这本是命中注定!”罗雨虹坚定地用手指着面前的菩萨回答,“朱平槿若不与本姑娘结婚,满天的神佛都饶不了他!他知我知,天知佛知!”

    “果真是前世姻缘?!”

    静缘老和尚一下没了刚才的冲劲,退下去时仍在自言自语。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和尚们都在逼问我?

    罗雨虹转头环顾四周,想找一个帮手。孰料她的脖颈刚刚移动,目光便撞在一个高大的中年和尚身上。那个和尚彬彬有礼地自报家门,说他是宝光寺的定慧禅师。

    罗雨虹干脆站了起来,豁出去问道:“大师有何指教?”

    果然口子一开,彬彬有礼就变成了唇枪舌剑:“女施主既说前世,不知女施主前世得了何种知识?”

    罗雨虹已经一脑门热汗。她有心将警卫连的士兵叫进来,将这帮苦苦相逼的秃驴抓起来吊打三日。可她转眼一想,殿门外和寺庙外有那么多宗室官眷百姓看着瞧着,朱平槿现在前线拼命,如果自己不能安定后方,一定会给他的事业带来灾难性的影响。自幼争强好胜的性格战胜了短暂的恐惧心理,她下巴轻轻一昂,微笑道:

    “本姑娘前世所学知识,上知过去五千年,下知未来数百年。若是本姑娘的知识施展开来,便可改变大千世界!”

    谁知那定慧和尚并未被罗雨虹的虚言大话所欺,只是双手合十,再次相问道:“世子聪慧绝伦,蜀地尽人皆知。其本事恐不在罗姑娘之下乎?”

    和尚提到朱平槿,让罗雨虹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她想起了自己的低年级同学兼老公,想起了他当年四处投递情书,最后落到了罗雨虹手中的陈年臭事。

    “如说朱平槿,他只能算本姑娘的师弟!”罗雨虹骄傲地大声宣布。

    “果真如此!”定慧和尚眼睛顿时放出亮光。他正待追问,却被一个更年轻的和尚打断了。

    “女施主!小僧无相,乃楚山法师(注一)再传弟子!”

    年轻的和尚手节说法印,向罗姑娘细细解释:“小僧本尊佛乃是财源天母。小僧日日修习持诵,愿天下亿兆芸芸众生,资财丰饶,不虞匮乏。”

    原来天成寺乃藏传黄教密宗道场。这个财源天母,便是度母变化所成。而密宗所谓度母,就是汉地佛教中的观音菩萨,又称多罗菩萨。

    “这个倒对了本姑娘的胃口!”对汉藏佛教和禅密二宗都不甚了解的罗雨虹心想,“一听名字便知道,他供的是菩萨里的财神爷!”

    “小僧有一事不明,请女施主开慧!”

    “和尚大师不必客气。钱财之事,本姑娘最为熟悉!”罗雨虹中气十足地回答。

    孰知,这个无相小僧的问题却是一件隐秘之事。

    “听说女施主曾有宝珠一颗,价值百千两金,不知这宝珠去往何方?”

    宝珠?罗雨虹的脑花开始飞快旋转。

    她是有一颗宝珠,那是在朱平槿登殿承运之日,由江鼎镇秘密敬献于她的。后来朱平槿说这颗所谓的夜明珠具有放射性,于是她便打算扔了。可朱平槿这个坏蛋决定用这颗珠子来坑人,又把珠子要了回去,交给礼部祠祭司员外郎于劼带到了某处,准备送给某人。

    这件事当然是绝密。

    知道罗雨虹有珠子的人可能比较多,因为江鼎镇搞来珠子肯定趟了不少路子,花了不少心思。但是珠子的具体去向,除了朱平槿和罗雨虹,唯一知道详情的只有于劼这个送珠子的经办人,连李四贤都不知道。

    既然朱平槿做事如此隐秘,罗雨虹便断定,眼前这个小和尚只是听说了一点谣传。虽然不知道小和尚提出这个问题的具体用意,但她依然决定正面迎击。如果避而不答,明天此事便可能在成都府闹得沸沸扬扬,那就陷入被动了。

    “本姑娘确曾有一颗大珠子。此珠夜放光明,真的是一件宝贝!只是……”罗雨虹装作非常心痛,两只手掌比画出了珠子的硕大无比,“本姑娘将其献给了佛祖!”

    听说宝物模样,那小和尚果然露出了神往的颜色。可是他的好奇心还没消散,又问道:“听说观音菩萨道场在南海之中的普陀仙山。小僧自幼从师供佛,从未出过成都府。成都府去海十万八千里,小僧不能成佛,恐怕到死也难睹大海一眼。小僧常想,这大海茫茫,不知海底还有多少宝物!”

    刚才轻松过关,罗雨虹正在为自己的聪明机智而暗自得意。听小和尚说得可怜兮兮,心里便骂道:好一个贪财的小和尚,难怪当了秃驴,还不忘供奉财神爷!

    心里虽是此想,但嘴快的罗雨虹还是详细告诉小和尚,海底是个流光溢彩的世界:有各色珊瑚,有各型鱼鳖,有珍珠彩贝,有金银宝藏。

    “……海里还有种巨型的动物,最大的有几十万斤,名叫鲸鱼。其实鲸鱼并不是鱼,因为它们是胎生而不是卵生!”

    罗雨虹说快了,便将她与朱平槿的旅游见闻泄露了出来,“本姑娘曾在海上见过一群鲸鱼,哇,鼻孔里喷出的水柱有这么高……”

    罗雨虹说到这里,立即感觉到周围的气氛凝固了。她连忙闭嘴打住,因为她知道自己又因为嘴快犯了老毛病——穿帮了。

    曾有宝珠,献给佛祖;

    到过海底,见过鲸鱼。

    小和尚奸计得售,心满意足地主动让出了提问的位置。

    注一:明中叶一个很有名的和尚。

第三百六十章 大圣慈寺(五)

    罗雨虹被和尚们一通狂轰滥炸。机锋、前世、子嗣、姻缘、南海、宝珠,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让未必冰雪但依旧聪明的她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阴谋味道。

    她一甩手,便要转身离去。就在转身这一刹那,她看见殿门外簇拥着太平王妃和众多的女人们——个个探头探脑、目光炯炯,在她和一群秃驴之间来回扫视。

    “阴谋!绝对有阴谋!”

    罗雨虹脸带寒霜,眼若利剑。

    这些女人和她们背后的男人,还有眼前的秃驴们,定然是一伙的!

    今天大意了,没想到一个年节前的上香求子,竟然被有些人利用,作为了政治上发难的契机!

    更没有想到四川有那么多的宗室和官员,廖大亨、刘之勃、陈其赤,还有朱平槿的亲四婶和他一手保下来的政务司总理郑安民,竟然同时卷入了这个针对自己两口子的大阴谋!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通过我这个突破口来揭穿朱平槿,来证明他并不是真的蜀世子?

    罗雨虹情急之下,一时难以想清楚。只是她在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老公要曹三保亲自带信回来,让她在王府要谨言慎行,密切注意一切“反动势力”的一举一动。

    哪些是反动势力?这个她清楚。

    朱平槿曾经在她耳边讲过多次,大明朝的反动势力有五股。

    第一股是关外的辫子兵,他们是一群职业强盗,以抢劫谋生。身为朱明王朝藩王世子的朱平槿落在鞑子手里,绝对没有活路;

    第二股是闯献流贼和四川的土暴子和山匪。这些人良莠不齐,是个大杂烩。一些是走投无路的饥民,一些是谋反哗变的官军,一些是世代占山为王的土匪,一些是官场失意的破落文人。朱平槿落在他们手里,绝对还是死。这叫“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第三股是将门军阀。这些人依靠侵吞、抢掠、拉丁,逐渐壮大膨胀起来,开始摆脱朝廷的控制,开始与原来瞧不起武夫的官绅集团相互勾结,互相利用。朱平槿最近来信告诉她,他不得不借助土暴子之手消灭赵 荣贵,从而一举打断重庆士绅的脊梁,让他们在王府面前失去讨价还价的能力;

    第四股是帝室。皇帝想自己的子子孙孙永远当天子,自然容不得另外的人挑战帝位,自然要搞藩禁、要搞削藩。俗语道:“天家无父子”,况且朱平槿与当今皇帝朱由检的血缘已经隔了十代,就算剩点亲情也薄如绵纸;

    至于于最后这股反动势力,因为老公认为她的性格明凶暗软,还潜藏着一份小资情、一颗圣母心,所以多次严厉告诫她,千万不能手软,当杀则杀,半点不能犹豫。

    这股反动势力为什么如此危险?原因就是这些坏人都是以好人的面目出现,甚至就潜藏在你的身边。他们或者是你的朋友、或者是你的亲戚、或者是你的下属、或者是你的战友、或者是你的同盟军、或者是你的商业伙伴。这些反动势力不是别人,正是大明朝的宗室、权贵、官僚、士绅。

    他们是躺在百姓尸体上的吸血虫,是伪善者与叛卖者的大集合。

    他们把持朝廷、控制税收、贪污粮饷、插手商贸。

    他们上欺天子、下虐百姓,将成千上万的人饿死逼反,先将中华大地拱手送给了李自成和张献忠,然后又送给了异族的鞑子。

    他们中的许多人,朱平槿认为可以争取、可以转化、可以臣服,但是他们中的另一些人,则要防备、要弱化甚至要消灭!

    最近朱平槿还提醒她,一些邪教组织利用社会下层群众的普遍不满,秘密传播白莲教。蜀王府那么大,里面几千上万太监宫女,难保就会有白莲邪教徒众混入。因此要她高度重视,里松外紧,然后一举剪除。

    自从来到大明,罗雨虹活得那个累。工作量之大不用说,最让她不适应的是步步都是杀机,处处都是陷阱。

    她与朱平槿在世子府相认之初,本着对老公的一贯轻视,依旧我行我素。收租院一劫后,她不得不跟着老公的步伐前进。但是这种跟随,不是心甘情愿的,而是被迫的。

    朱平槿认为的五股反动势力,罗雨虹曾予以嘲笑之。她认为应该参按照前世时髦的标准,把人分为万历初(张居正时代)、万历后、天启后和崇祯后。然而,朱平槿在这个原则问题上坚定不移,依旧作为事务处理和人事任免的重要准绳。比如王府太监的使用,朱平槿毫不犹豫地将他们掺进民政和军队中,丝毫不顾及被掺者的感受。

    现在看来,朱平槿的划分标准并非不无道理。罗雨虹身处危局,这才意识到朱平槿给她讲的一句话很有道理:

    “律师最需防备的人,不是对方的律师,而是他的当事人!”

    ……

    观音殿里外的人,没人知道罗雨虹的脑袋在转瞬间就过了这么多的事情。

    现在怎么办?她想。

    警卫连的士兵都是男人,被大群的贵妇官眷们堵在了殿外。除了大殿角落里的三个小秘书,身边一个可靠的男人都没有。

    这时,她突然有点喜欢那些没根的太监了。虽然她对太监一直有点心理障碍,对朱平槿重用太监更是不屑。但如果李四贤在自己身边,他一定不会让这些外人欺负自己的主子。

    如果有人再次发难,自己将如何应付?罗雨虹越想越惊,肋下涌出一股燥热。

    难道自己的大明探险之旅要在今天迎来gameover的那一刻?

    她的脑袋里顿时蹦出了七七四十九种脱险之法。其中的最后一招,便是砍尽众秃瓢,血洗大慈寺。可在此之前,她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冲出秃驴和女人们的包围。最起码要制造足够大的动静,让那些老公亲自培养和挑选出来的忠诚卫士能够觉察到她的危险,挺戈仗矛来救她。

    想到这里,她的两只利爪龙潜袖底,只待风吹草动,便要疾风出击。

    ……

    罗雨虹的神经高度紧绷。

    或许感受到了杀气,殿内念佛诵经之声顿时戛然而止。罗雨虹把头一甩,冷哼一声,转身就向殿外闯去。殿外的女人们也觉得气氛的异常,开始尴尬地向后退,给生气的罗姑娘让出一条道来。

    就要脱险了!罗雨虹松了一口气。他们毕竟还是不敢拿我怎么样!但就在她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她听到一声苍老低沉而急促的恳求,仿佛从脚下的地砖发出来。

    “施主,我佛慈悲,请施主留步!”

    罗雨虹的脚步停住了。她眼角扫视,原来身后有个瘦小干瘪的老尼姑双膝半弯,却被两个两个小尼姑搀着,跪不下去。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施主,老尼一生虔心供佛,如今时日无多,还请施主指点迷津,使老尼能彻悟解脱生死法门!”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倒是有求于我的口气?”罗雨虹心里想着,眼睛却停留在老尼头顶。

    “这老尼姑倒不像是个能害人的角色!不如就从她身上打开突破口,洞悉敌人的奸计!”

    心里想着,罗雨虹挥手将角落里傻乎乎站着的三个女生叫过来。谭芳一直盯着罗姑娘,见到手势,立即率先碎步跑过来。接着是小宫女小红,最后是新人吴素琪。

    罗雨虹试着用朱平槿的思维思考问题,分别给自己手下的忠诚度打分。

    “谭芳出身破落秀才之家,朱平槿收了她们姐弟,她们姐弟除了王府别无凭借,应该是最可靠的;小红嫁给宋振宗,心思多了起来,有点嫌疑;最不可靠的是吴素琪,典型的官绅之家。”

    谭芳一至,就对罗雨虹轻声耳语:“罗姑娘,他们在试你是不是龙女转世!”

    “什么龙女?可笑!”

    “就是观音菩萨身边那童女!”

    见罗姑娘至今尚未彻悟,谭芳有些急了,说话声音也大了些。

    当事人依旧蒙在鼓里:“为什么是龙女?”

    小红终于赶到了:“小姐,外间都在传说,世子是散财童子转世哩!就是观音菩萨脚下那童男!”

    吴素琪也跳了过来,兴奋的小嘴努向宝台上的菩萨:“小姐你是捧珠龙女,不正好与世子是天生的一对?”

    “原来是造神运动!”

    罗雨虹终于明白了。

    朱平槿不想搞大明朝的造神运动,始终与神佛保持着距离。但是民众信仰的自发力量,却总会找到一个宣泄口,最终把他和他的身边人抬到神的高度。

    精神层面的信仰寄托者,与经济层面的利益代言人,都是某种事物的代表,这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比如前几日小红从皇城坝买了一张刚出的年画送进世子府,上面的两位老门神——尉迟恭和秦叔宝,被奉行现实主义的百姓请下了神坛,换上了一对童男童女。

    左童男,梳了个丸子头,标为蜀世子;右童女,梳了个冲天炮,标为罗姑娘。

    两人凤目樱唇、双脸相对、口齿含笑,身穿绣金龙大红锦袄,在画上翘脚摆手。

    朱平槿右手高举金鞭,左手托了一个金元宝;罗雨虹左手高举宝剑,右手托了一颗夜龙珠。两个红扑扑的小脸,两个天真无邪的笑颜,好不让人爱怜。

    献宝的年画一拿进来,立马笑翻了一片,连秦裔这个冷面太监都笑痛了肚子。小红和素琪两个小女子素来活泼,当着罗雨虹的面,就模仿画上的人物摆了一个造型。

    可惜没有手机,要不然可以来个自拍。

    当时罗雨虹只是觉得好玩好笑,心里更觉着百姓淳朴幽默,并没有从更深的社会心理角度去思考。她完全没有预料到,这种社会心理会如此大规模的发酵,连宗室和高官也牵连了进来。

    如果宗室和高官们都是这个态度,那么下层士绅和普通百姓将来还不知道会有多么狂热。

    在她的前世,曾经历过中国的造神运动。

    她知道,那种狂热会多么有用,又多么可怕!

第三百六十一章 大圣慈寺(六)

    被造神运动捧起来的罗雨虹如今有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只要她当众宣布:本姑娘便是龙女转世!

    那么,无论是她还是朱平槿,都会立即被狂热的信众捧上神坛!

    “这机会我用不用?如果我宣布自己是龙女转世,将来朱平槿就算想赖婚,他也过不了舆情这一关!”

    在这一刻,什么地富反坏右、什么境内外的五股势力,顿时被罗雨虹抛到了一边。

    可罗雨虹毕竟是商场上的女强人,见惯了各种欺哄讹诈的伎俩,绝不会轻易地被平白飞来的订单冲昏头脑。

    她的直觉告诉她,有些不对。证明了固然对自己的婚姻有好处,那对朱平槿的前途是好是坏呢?如果证明不是,那自己的心思岂不鸡飞蛋打?

    她强迫自己静下来,突然想明白了:

    朱平槿就是朱平槿,我罗雨虹就是罗雨虹。

    朱平槿的地位,是他的血缘决定的,是大明朝的国家制度决定的,而不是什么散财童子决定的。

    如果和尚尼姑们认可,无非为朱平槿的身上平添一圈光环;如果和尚们不认,那么朱平槿毫无损失,依然还是蜀藩的世子。但自己就不一样了。如果朱平槿被认可为散财童子,而自己不是捧珠龙女,那自己就配不上朱平槿。而殿外那些热心的女人一定会借此机会,竭力向朱平槿推荐她们自己的人选!

    总之,求证结果无论对错,求证本身这件事一定是错的!

    因此,无论现在的局面是是好是坏。众目睽睽之下,不仅自己绝对不能承认,还要代表朱平槿否认!

    罗雨虹终于搞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想清楚了整件事情的利害关系,那么应对之策顿时出现在她的脑中。

    那就是:不承认、不否认;不鼓励、不打压;放任民间流传,不准官方宣传,即“三不”对策。

    她轻轻挺了挺胸膛,半转身躯,将那个挂在两个小尼姑臂弯上的老尼扶了起来:

    “师太,你以为本姑娘与世子天生一对,自然就是龙女转世?”

    “施主,老尼不敢妄言。蜀人都说世子是善财菩萨,既然罗姑娘也有佛缘,又与世子前世夫妻,那定然是龙女菩萨转世。”

    老尼人老体衰,气息虚弱,只能勉强听清。罗雨虹立即指定吴素琪担任翻译,将老尼的话大声传过来。于是,所有因为距离远的人,都能听清罗姑娘和清莲师太之间的对话了。

    ……

    这场轰轰烈烈的进香活动很快就结束了。所有的人都达到了目的,皆大欢喜。

    和尚尼姑们得了很多第一手的材料,足以论证罗姑娘是否是捧珠龙女转世,也可以间接判断蜀世子朱平槿是否是散财童子转世。跑不掉的还有许多布施银子;

    巴巴跟来看热闹的贵妇官眷们,得到了无数的谈资,既可以打发多余的时间,还可以发挥自己女人圈的独特优势,助自己的男人一臂之力,同时也让自己在男人身边更有竞争力;

    寺庙外小广场上的普通百姓,得到了散福的铜钱,为明年的时来运转赢了一个好彩头;

    至于罗雨虹这位当事人,强化了她现在最希望也最担心的东西:婚姻与子嗣。

    至于世子媳妇是否便是捧珠龙女转世这个核心议题,因为罗姑娘当众亲口否认,说世子就是世子,而自己就是个医家的女儿,所以无论是王府还是官府,对外都一致采纳了罗姑娘的正式说法。

    只是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传闻,世子和罗姑娘当然便是散财童子和捧珠龙女转世。他们俩为什么否认,是因为害怕引起了京师的皇帝和奸臣们的注意。如果皇帝和奸臣们联手使坏,加了明年四川的税赋,那蜀地老百姓刚好起来的生活,不是又要回到崇祯十三年老样子?

    谣传越来越广。后来便有好事者,千辛万苦收集了罗姑娘与僧众之间交谈的内容,经过精心编辑和加工,便有了如下一段话:

    比丘尼清莲问罗姑娘,是否龙女菩萨转世。

    罗姑娘摇头告比丘尼清莲:“善女人,本姑娘肉眼凡胎,不异常人。前世何人,实不自知。”

    比丘尼即从座起,合掌向罗姑娘,而作是言:“姑娘,非是菩萨转世,岂有如此无量威神之力显于前世?”

    罗姑娘告比丘尼清莲:“善女人,前世无量威神之力,自生即入梦中,不知是何缘故。或许前世修下功德,今世佛祖赐下福报;亦或许常念观世音菩萨名号,菩萨观我音声,慈悲为怀,施法于身,自是有神通如是。菩萨梦中告世子与我,你二人前世即为夫妻。涅槃之际,曾在菩萨座前发下三大誓愿。

    一愿,愿来世再为夫妻,同生共死,永不相负;

    二愿,愿大明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国家中兴;

    三愿,愿正法行于万物,功德满于自身。”

    比丘破山入白罗姑娘:“天下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如六十二亿恒河沙,受尽苦恼,欲得解脱;膝下无嗣,欲得男女;身有挂念,欲求姻缘;家无余粮,欲求温饱;大明三千大千国土,满多贼寇,如罗刹鬼国。欲祈太平安康,还请仁者为芸芸众生说法,如何修下无量功德,方可解脱苦厄,入得西方。”

    罗姑娘告诸比丘、比丘尼:“善男子、善女人,若有向佛之心,自当人人成佛;广结善缘,功德圆满,便是菩萨转世;谦和守法、慈悲万物、自见内性,即是真功德。”

    诸比丘、比丘尼合掌齐声赞曰:“南无阿弥驼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善哉!”又以偈颂曰:

    施主妙相俱、慈眼视众生。

    福聚海无量,是故应顶礼(注一)。

    ……

    除夕之夜的皇城坝,依旧是那么喧哗热闹。身边没有一个亲人的罗雨虹,在小红和谭芳的陪伴下,悄悄登上了端礼门城楼。

    远处依旧是灯火璀璨的繁华商业街,近处则是大片人群围着一年一度的烟火架表演大声叫好。

    儿童们的欢笑声不时传到罗雨虹的耳中,因为他们有了个好玩的新去处。在宽阔的御道边上,摆出了一个新奇的儿童乐园。有木头滑梯,有麻绳渔网,有迷宫房子,还有个雨伞油布缝制的的软垫城堡,以及不停为里面加气的和蔼的太监爷爷和宫女婆婆。

    “多好的时光呀!”

    罗雨虹泪眼婆娑,灯火在她的眼中,都变成了点点的星光。

    “真想他永远在我身边。”

    “可是他们是男人呀!”小红撅着嘴道,手里还捏着一块刚刚端上来的春糕,“他们不上阵,难道要我们女人去打仗?”

    “也不知道这几天的战况。”谭芳嘟哝着。她担心着她的弟弟谭进,却不敢明白说出来。罗姑娘的心情如此悲伤,难道还要再给她增加压力?

    “战况?战况很好!”

    说到打仗,突然罗雨虹又容光焕发起来:“朱平槿是个天生的领袖。真奇怪,我以前怎么担心他变成个窝囊废!”

    “世子怎会是窝囊废!听府里老人们说,世子从小就不是凡品。四书五经,一学就会。至于世子看过的书,舒师傅说是汗流浃背!”小红边吃边说,声音嘟囔不清。

    “那叫汗牛塞屋!”谭芳笑出声来。

    ……

    四川巡按衙门的后衙,除夕夜依旧是那么冷清。

    世子和廖抚要建一个四川垦荒局,将四川荒地的田皮统一收储起来,然后组织灾民流民难民来垦荒。这件事关系重大,涉及的方方面面更多。刘之勃被世子内定为垦荒局总办,得赶紧把章程、机构和时间、计划等事项落实了。

    他忙到很晚,这才吹灭书房的烛火,回到二堂正屋。老妾已为他准备好一盆热腾腾的洗脚水。他把两只脚放进热水,轻轻嘶了一声。老妾知道,这是老爷舒服的表示,便挽起袖子,为他轻轻揉搓起脚来。

    “老爷。”老妾轻声喊道,打断了刘之勃的冥思。

    刘之勃睁开双眼:“怎么了,莫不是家里又没了买米的银子?”

    老妾回答:“不是的,老爷。少爷现在有了军饷。他让钱庄把银钞直接打到他户头上,我们没钱时便可凭折子到钱庄提现。少爷的军饷可高着呢!他一个连级参谋官,一月便有银子九两九钱!”

    “正连级待遇,世子是按朝廷正八品的月俸发的。一石折银一两五钱,比我们刚进京那会儿高多了。”

    刘之勃说着,又想起了嫁入张若麒家,公公却不知生死的亲生女儿。他压抑住思念的心情,重新闭上了眼睛:“文郁是个孝顺孩子,知道老父是清官,家里不宽裕。只是不要苦了他自己,俗话说:穷家富路。他出门在外,身上好歹也得有几两银子救救急。”

    老爷肯回应,老妾很高兴。女人的话匣子打开了,再关上就难了。

    “少爷捎来家信,说他们年底关双饷!广安打了胜仗,世子又发了赏银。无论官阶高低,参战军队一人十两。有战功的,战后总结后再赏。还说吃穿用度,都是军队发放,总之是身上有钱也无处花去。”

    老妾说着,掌心里换了一只脚轻揉:“他们收复了渠县,把土暴子打进了山里,还夺回了好多百姓。少爷说,那些百姓都哭着给他们磕头,称他们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军!”

    刘之勃轻轻摇头叹道:“这事本官已经知道了。这次世子和廖公不避箭矢,亲临战阵,方才有此大捷。本官无能,只好留守地方,想来便觉十分惭愧。”

    说到这儿,刘之勃想到老妾昨日说道上香之事,便随口相问情形。

    刘之勃的老妾想说的正是此事。见老爷相问,立即将所见所闻原原本本讲了出来。

    “既然罗姑娘亲口否认,你又如何得知?”刘之勃听着便觉不对,立时插言打断,“你们这么多官眷,怎会碰巧凑在一起?”

    “贱妾虽然不通佛理,可也跟着老爷去了几回佛寺。施主的官再大,施舍的银子再多,那些和尚和尼姑也不过合掌行礼。老爷何时见过和尚和尼姑向施主磕头?我们去的时候,那些和尚和尼姑也只是合掌行礼。可我们走的时候,那些和尚和尼姑全部扑在地上,就像拜佛一样!”

    “本官不是问你这个,”刘之勃着急问道,“本官问的是你为什么偏是今日去凑热闹!”

    “这个……”

    老爷明显有些生气了,他的老妾一时吓住,不知怎样回答。

    “是不是廖抚家的那个刘惠莲来叫的你?”

    “是啊,老爷如何得知?那么多的官眷都坐着轿子,贱妾没有轿子,又不好自己走着去,给老爷丢了脸面,只好让老肖头出去租了一顶。”

    哎!刘之勃轻叹一声:“以后你少与那个刘惠莲往来!本官是巡按,正是看住她廖家的官!明日,你去王府向罗姑娘请安,正好找机会把这事的前因后果都给罗姑娘讲一讲。世子眼中,可容不得沙子!”

    ……

    巡抚衙门的后花园里,廖大亨的小妾刘惠莲正守着火炉,绘声绘色地给他的族兄刘先生讲述今日的见闻。讲起她听来的宝珠、珊瑚、砗磲(cequ)、玛瑙、珍珠、彩贝,她的双眼在昏暗的灯笼下也在放光。

    “难怪王府里传出消息,说前些日罗姑娘发脾气,随手便将一株这么高的红珊瑚树给打碎了!啧、啧!感情她前世的家就在海底龙宫,这些上好的宝贝再稀疏平常不过了!”

    听完族妹的絮絮叨叨,刘先生终于长叹一声:

    “看来,世子果真是天命所归!廖公瞻前顾后,久不称臣,恐失天赐良机也!惠莲,快替为兄磨墨。为兄要修书一封,再为廖公前途鼓噪!记着,明日入府参拜罗姑娘,别管她有没有世子妃的名分,你要对罗姑娘行君臣之礼!廖公不动如山,我们刘家先动起来!惠莲,邛州的产业为兄已经出手了。世子出征时当着众人点名邛眉,那不是好兆头……”

    注一:参照《妙华莲花经第二十五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下》。阿弥陀佛,罪过!

第三百六十二章 得意忘形(一)

    除夕之日,罗雨虹在大慈寺舌战和尚尼姑,朱平槿则率领小队骑兵和几个幕僚飞奔在返回广安城的路上。

    两百多里的丘陵烂路,途中还须渡过几条河流。要在天黑前回到广安城,这对年轻的朱平槿是个艰苦的考验。

    朱平槿一行在经过渠县时换了马。他将自己的黄骠马丢给了鲁印昌,换成了一匹胸前带黄毛的白色牡马。

    面对世子的去而又返,鲁印昌和曹勋错愕不已。

    朱平槿不想给前线的将士造成紧张的印象,只好简单向他们解释:土暴子逼反王刘维明想招安。但是他们有个特殊的条件,那就是只向蜀王府投降,不向四川官府投降,而且他们要亲口听到蜀世子对他们的赦免旨意。为了促成这件好事,朱平槿没奈何只得亲自跑这一趟。

    而鲁印昌和曹勋则趁机向朱平槿报告了另一个大消息。

    昨天下午,冯如虎和丁显爵两部已经攻占达州。黄鹞子景可勤带着城里的丁壮和财宝粮食跑了,剩下了一堆女人老人和孩子。目前,冯、丁两部正在探查黄鹞子景可勤的逃跑方向和路线,准备发动追击。冯如虎的信使以为朱平槿还在广安,在今天早晨通过了渠县向广安方向去了。

    朱平槿几天前还想坑冯如虎,几天后却被冯如虎啪啪打脸。

    虽然面上有点难堪,但是朱平槿还是欣然接受了现实:既然冯如虎有能力与丁显爵协同作战,并且立下这么大的战功,那么不妨给他压压担子,让他镇守达州这个川北重镇。

    达州属于渠江流域,距离夔州府城奉节县太远了。据廖大亨道,张献忠出川时,将新宁县(今开江)到夔州府的七百里驿道全部拆毁,陆路情况非常不好,一路上土暴子活动猖獗。因此,朱平槿心里盘算着如何说服廖大亨,将达州从夔州府分离出来,作为事实上的一个直隶州,直归四川布政司管辖。

    达州所辖之地,原来只有一州和太平(今万源)、东乡(今宣汉)两县,朱平槿决定再增加一个距离达州城并不远的新宁县。如此一来,达州便有一州三县之地,既守出川之口,又扼土暴子东窜之路,同时还有利于蜀王府在川北和陕南的布局。

    只是这等事情,必然涉及干部配备、兵力部署、王庄建设和产业发展等诸多事项。他想回成都与老婆商量后再向廖大亨开口。如今达州方面的要务,还是“占下来、巩固住、安置好、准备春播”。

    ……

    大约经历了五个时辰的马背颠簸,朱平槿一行人终于在除夕之夜赶回了广安城。

    到了州衙门口,全身僵硬、疲惫不堪的朱平槿已经无法自行下马,结果被迎接的宋振宗背进了卧房。

    朱平槿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早晨当他醒来时,已经是崇祯十五年正月初一了。他被几个不认识的漂亮女子伺候洗漱,吃了早点,然后开始穿着衣甲。

    正旦藩王接受藩国百官的朝拜是朝廷礼法,既然朱平槿已经回来了,他当然不会主动放弃这个展示自己权势和地位的机会。只是出门仓促,又是来打仗,冕服没有带来,所以他只好穿着那套华丽的阅兵服出了门。上轿之际,他令李明史将这些女子通通赶出州衙。万一老婆在自己身边有眼线,她知道了可不得了!

    廖大亨安排正旦朝拜的地点,在广安城的北门城楼。

    北门城楼面积不大,可有资格上城楼参拜的人也不多。廖大亨、王行俭两个四品官领衔朝廷命官,李崇文、舒国平、孙洪、宋振宗、贺曾柄领衔营级以上的王府官和护**军官,轮流上前叩拜。

    朱平槿没有向他死去的爹一样,干坐着不说话,最后一篇通稿让太监念完了事。每一轮上前参拜的官员,朱平槿都要对他们讲上两句,肯定近期的工作,并提出自己对他们的期许。

    就连王行俭这个实际上被软禁的人朱平槿也没有放过。当着廖大亨的面,他批评王行俭过去所犯错误的根源,就是把个人和小团体的利益置于大明江山社稷之上。

    但是,就是这个“但是”,让满脸憔悴的王行俭看到了重生的希望。

    世子道,但是,人非圣贤,总是要犯错误的。只要痛改前非,从此心里装着大明和天下苍生,还是有机会重新为大明效力的。王行俭在朱平槿讲话之后,痛哭流涕再拜而去。

    李存良有个钦差的官衔,又是天子亲兵,便与十几个锦衣卫一起,得了个雁行侍立,站而不拜的待遇。

    参拜礼成,朱平槿示意外戚李存良把自己扶住,咬紧牙关站了起来,走到城堞边,接受城下护**和团练兵以及观礼的万余百姓的跪拜、欢呼。

    等到城下平静,朱平槿挥动手臂,大声向观礼的百姓承诺,只要他们一心效忠大明,跟随自己实践护国安民的伟大事业,消灭一切土贼、流贼和鞑子,大明将给他们带来一个天下太平的大同盛世。

    在这个大同盛世里,有衣穿、有饭吃、有房住,生有所养、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

    在这个大同盛世里,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有道德、有能力、有知识、干实事的人将会得到发挥他们才干的机会,成为国家的栋梁。

    为了证明自己言出必行,朱平槿在城楼上当场宣布,即便目前蜀地局势如此艰难,他与罗姑娘仍将与民休戚、同甘共苦。为此,他俩将节衣缩食,省下自己的禄米,来为蜀地百姓造福。自即日起,每年将从蜀地百姓中选出三百名七十岁以上的孤寡老人,由他俩负责赡养。

    若生,每人每年五石粮、十斤肉、两季衣服;

    若终,每人一副棺木、一座坟茔。每逢清明,都有纸钱烧给。

    朱平槿的许诺,本是即兴发挥。孰料一宣布,犹如石破天惊之举,激起的反响之热烈,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劫后余生的广安百姓自然欢欣鼓舞,王府的官员将领们也都纷纷表态,表示支持。

    李崇文亲耳听到朱平槿的讲话,立即热泪盈眶地前趋跪拜道:他深为世子和罗姑娘的仁义贤明所感动,他愿意自降级别,只拿营级待遇。多出的银子,也拿来行善做贡献。

    当世子斥责他时,又有舒国平、孙洪、吴泰、宋振宗等重臣大将表示,他们愿意誓死跟随世子的脚步,为护国安民的伟大事业尽一点绵薄之力。

    朱平槿不许,重臣大将再拜。如是者三,最后朱平槿无法,只好允了他们的请求,级别不降,待遇降两级。

    廖大亨是朝廷命官,本无级别和待遇可降,更无银两可捐。于是他率百官跪而赞曰:

    “子曰:好勇疾贫,乱也。人而不仁,疾之己甚,乱也。世子以大仁大义为邦,必可以胜残去杀,平乱为治,功在千秋!”

    不久之后,消息传遍四川,读书人的反应比百姓更大。

    激动不已的安岳进士王起峨在复兴报上撰文,公然疾呼曰:“三代之后,文有汉之文皇帝是也,武有唐之天策上将是也。今我大明,唯我蜀世子一人而已!”

    再之后,这个消息和其他一些消息传到京师,顿时震撼了朝局。皇帝为之缀朝,密诏内阁奏对。奏对的结果不为时人所知,但是皇帝显然受了周延儒这个奸臣的蒙蔽,开始了一系列针对蜀地的反动措施。

    当这个消息终于传到肆虐天下的造反派耳中,甚至有闯献流贼营中大将对其亲信左右叹道:

    “尚天子如是,何反耶?”

    ……

    正旦朝拜之后,朱平槿心满意足地回到了他的行在。护国安民,天下太平,已经成为朱平槿挂在嘴边的老生常谈。但几句简单的承诺,便收到了如此之多的臣子忠心。即便是算经济账,也是得多于失。这让他再一次感受了政治的魔力。

    得民心者得天下!

    半躺于床塌之上,志得意满的朱平槿感慨地告诉程翔凤和孙洪:“何以得民心,唯利益而已!当今天子,喑(yin)于世务,不解人心,势必坐失天下也。田先生利力之论,深得个中三味!”

    可是孙洪却对此却有些忧心忡忡:“世子,适才臣在城楼上,见赵师爷一直在奋笔疾书,想必这又是廖抚之安排,要将世子之讲话发表在复兴报上。”

    “自然要发表。难道有何不妥?”

    “去年除夕之日,世子召见臣等四人。至此以后,臣等便跟随世子,东门买人、碧峰峡练兵,此后是雅州平乱、江口之战。一步步走回省城,又可谓步步杀机。泸州事变之后,又有二奇弹劾事件。官场风云变幻,世子都领着臣等硬顶了过来,可谓神机妙算,算无遗策。此后护商队高举旗帜,挺进川北。长平山大捷,护庄队全川铺开。如今护**在广安、合州和达州三地之大胜,足见世子英明睿智,更见世子‘护国安民’之举深得民心。只是臣以为……”

    孙洪回顾历史,却中途刹车,说明他有顾虑。

    朱平槿没有开口,他知道,孙洪最后还是要把心里话说出来。

    果然沉默半响,孙洪接着开口道:“臣以为,世子之所以在去年顺风顺水,与廖抚之大力襄助密不可分。他是巡抚,是钦差,持有王命旗牌。他说的话,就是朝廷的话。下面的文武,若要反对世子,首先就得看廖抚脸色。眼看王府就要囊括全川,世子今日之讲话,更以仁义之相昭示全川。如此一来,朝廷那边、皇帝那边,廖抚那边,难免……世子还是要小心才是!倘若朝局不测,这廖抚之态度就太重要了!”

    “孙先生之言,臣附议!”

    程翔凤向朱平槿一拱手:“天子气量狭小,又极好脸面。如今天子已下两诏罪己,以臣所见,若汪乔年剿贼不利,或开封周藩有失,或松山洪承畴兵败,恐怕第三道罪己诏又会颁行天下。如今这个敏感时节,世子以藩王之尊,以大仁大义行汉文之事,必会震动天下,更会震动天子!以天子秉性,会否……”

    程翔凤也不说完,但是意思更为明确。那就是一旦公开发表,从此以后朱平槿就会成为朝廷和崇祯的眼中钉、肉中刺。朱平槿再不可能潜伏于敌人的内部,干着自己的私活还拿朝廷的俸禄!

    “两位先生提醒的极是!岁末大战,我军全胜,本世子有些得意忘形了!”朱平槿主动承认自己的讲话有些不妥。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想重新偃旗息鼓挽回影响,既不可能完全做到,还会严重损伤朱平槿刚刚在官绅士子和百姓心目中的高大全形象。

    怎么办?朱平槿有些踌躇了。如果历史的走向没有发生偏差,朱平槿还要熬过两年零三个月。这个漫长的时间段,自己能熬过去吗?

    “臣以为,当知难而进也!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天子……”孙洪突然站了起来,脸涨的通红。

    “孙先生,万万不可!”程翔凤大惊失色,打断了孙洪的话头。

第三百六十三章 得意忘形(二)

    什么是知难而进?什么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分明就是撺掇世子谋反嘛!

    程翔凤没有料到,孙洪突然会给世子献上这样一计,而且是条一旦失败就会万劫不复的险计!

    他连忙蹦起来阻止道:

    “天子,天命所在!上承天意,下治黎民。是故天子曰天辟。无天意降临,枉自称帝,必受天谴!

    昔者,帝尧老,命舜摄行天子之政,以观天命。于是舜观天文、祭上帝、朝四岳、正节气、缉玉圭、定典礼、巡四方、告祖庙。分州十二、疏浚河川、审定五刑。舜德能俱备,虽有丹朱觊觎,然四岳万民咸服,遂为天子。

    如今世子名位不正于朝堂,德行不布于四方,行伍不威于官贼,钱粮不富于太仓。仓促之下,朝廷猝然发难,必令百官万民惶恐,居心叵测之徒便会借机生事!蜀地之兴,恐昙花一现尔!”

    程翔凤的话,是儒家对“君权神授”的传统统治理论的正论。

    儒家讲究入世,对君权始终保持了足够的尊敬。

    汉初,儒生叔孙通为刚刚平定天下的汉高祖刘邦,制定了一整套符合“君权神授”思想的礼仪,并灌入了儒家自己的思想,从此开启了儒家与君权两千年的结合。后来宋代所谓的“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实际上就是“君权神授”思想在治国领域的延伸。

    皇帝是天子,有天命在身,是高高在上不能动的;士大夫负责治理国家,拥有实际的权利,但也要准备好承担责任。这种共治,在宋代曾达到了和谐的顶峰,但在本朝,却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开演辫子戏,更是所有人都成皇帝的奴才。

    明代的士大夫阶层,即官绅阶层,利用自己当皇帝老师的机会,从小给小皇帝洗脑。等小皇帝长大了,出宫溜达一圈,突然发现现实世界与老师教的很不一致嘛,于是逆反之心爆棚。

    强势如万历,直接就将老师张居正的家抄了、坟平了;弱势亦如万历,当发现天下士绅实际都是自己的老师后,他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重用太监和特务,儒生能不见则不见,就连首辅申行时,也很难见到皇帝本人,最后为史家留下了一个“四十年不上朝”的恶名。

    程翔凤的话让朱平槿有些不舒服。

    他很想自己站起来为自己辩护。比如引用《礼记》中的话:“君天下曰天子。”意思是谁能控制天下,谁就是老大,王道不行就霸道杂之。

    再说本朝太祖登基之后,从不避讳自己的贫苦出身,也从来不为自己寻找一个久远显赫的祖先。他甚至取消了对五帝的祭祀,只保留了对老天的祭拜。因为他说,天地降生了人,便是我们的父母。皇帝是天地的嗣子即嫡子,所以其他人都该服从皇帝!这样一来,皇帝有了合法地位,而贫苦的出身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了,这叫做“以德配天”!。

    可惜现在朱平槿的双腿疼痛,根本站不起来。而且,程翔凤的话放在现在,是很合时宜的。

    朱平槿清楚知道,他自己的权利源泉,正是来自于京师皇权的派生。他如果反对皇帝的权利,就等于反对自身的权利。或许没等崇祯上吊,他自己便先上吊了。

    这是一个逻辑学上的两难选择,他该怎么办?

    他把眼睛重新看向孙洪。他了解孙洪,相信这个首倡“护国安民”的精明谋士,绝不会说出现在举旗造反的昏话来。

    见到世子鼓励的目光,孙洪知道世子并没有疑心自己。孙洪心里有些感动,连忙道:“世子,程先生所言极是,可程先生误会臣了!如今蜀地乃至天下皆知,世子打的便是乱臣贼子,怎么会自己去当乱臣贼子?”

    朱平槿悠悠地续上一句:“皇帝没错,错在奸臣。我们要找一个举国上下皆认可的大奸臣。” “”

    “正是!”

    见世子跟上了自己的思路,孙洪大受鼓舞,语速也快了起来:“天子上膺天命,天命不动,则帝位不动。然天命难测,是以……”

    孙洪滔滔不绝,朱平槿却神游九天。

    他从天命想到宗教,又从宗教想到了和尚、道士,又从宗教界人士想到了两个黄头发的中年人,最后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

    天命这玩意儿,门槛很低,最好糊弄,连陈胜、吴广都知道怎么干。

    一些现代人解释不了现象,经过神叨叨地一番传播,就可以达到有心人的目的。如河水赤红,帝星蒙尘,母猪说话,未婚先孕,再加上地震、蝗灾、水患,以及五条腿的牛,都可以说是天命更替的表象。所以这个天命更替,不用着急,不用煞费苦心,到时后弄出个大动静即可。

    两个黄头发的中年人,一个叫利类思、一个叫安文思,都是耶稣会教士,任职司铎。

    利类思是意大利贵族出身,去年三十五,今年三十六。身材欣长,举止优雅,满头金发,有双波斯猫一样的蓝眼睛。外表十足的贵族范,内心典型的宗教狂。

    利类思多才多艺,尤其精通音乐。在朱平槿登上端礼门向蜀地百姓讲话的仪式中,利类思便应邀为朱平槿演奏钢琴。当然,他的那架钢琴只能叫做古钢琴。与现代钢琴之间的主要区别,古钢琴是羽管拨弦,而现代钢琴是木锤敲弦(注一)。

    从未考级,但水平约等于十级的朱平槿曾在利类思的古钢琴上试奏过古诺改编后的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集第一首c大调前奏曲与赋格》(俗称《圣母颂》)。虽然指法生疏,键盘也不趁手,但朱平槿仍把圣母玛莉亚在利类思心中的形象诠释得无比的圣洁、宁静、庄严和尊贵。

    利类思一听,立即认为朱平槿的道行高于自己,因为这种以音乐来理解圣母玛莉亚的水平是他望尘莫及的。自此以后,他便揣着发展朱平槿进组织,进而通过朱平槿耶稣化全川的伟大理想,时常向朱平槿敬献各类宗教读物,以及他的教友安文思的一些小制作和小发明。

    朱平槿听秦裔奏报,这利类思甚至连他的教名都事前准备好了,名叫:伯多禄(注二)。朱平槿当即通过他的翻译官佯对利类思发怒:本世子天生国主,广有全蜀。若要多禄,也该是“王多禄”!该西夷和尚为本世子取教名曰伯多禄,分明是诅咒本世子将要失国,是对本世子的大不敬!

    因此最近几个月,利类思反复请见解释,都被朱平槿无情拒绝了。利类思只好通过自己的副手安文思来给朱平槿做工作,这就把安文思这位朱平槿欲下手的目标人物主动送到了朱平槿嘴边。

    安文思小利类思三岁,葡萄牙人,保守、严肃、古板、贞洁,是朱平槿一面之交后对他的评价(注三)。无论是外在形象和布道口才,安文思都比利类思差了一长截。可这位安文思有一个利类思无法比拟的长处:他精通数学、了解天文,尤善机械。

    朱平槿已经通过安文思,向在京师的德国传教士汤若望以及澳门的葡萄牙人索要军械、火器、矿冶、机械、天文等各方面书籍和资料,必要时也欢迎邀请他们到成都来传教授道。

    此次朱平槿率军出征,离开成都前的最后一道命令,就是令火器局和王府首饰作组织专人,全力配合安文思,制造望远镜这种军中大杀器。

    在崇祯年,望远镜在欧洲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比利类思、安文思先到中国,资格更老的汤若望,早就接触过望远镜。据说作为罗马学院的学生,汤若望还亲耳听过该院老师伽利略的现场演讲。

    ……

    宗教,或类同宗教的信仰,在政治军事上有如飞去来器,抛出去杀伤敌人,飞回来打伤自己。前世后世无数的例子证明,这玩意儿要用,但用时必须小心,以防伤及自身……

    朱平槿半躺床榻神游九天,他的臣子却不敢分神。因为热心进步的读书人都知道,这是御前奏对的规格。若是自己的建议被世子采纳,进而影响到历史的进程,那将是青史留名的无上光荣。孙洪详细阐述了他“知难而进”建议的具体内容,论证了各项措施的可行性。

    “……以臣之推算,朝廷得知世子讲话,品出个中三味,至少也要两个月。朝廷若欲对世子不利,发下圣旨到四川,至少还要两个月。若我们提前布局,在朝中厮搅一番,可能再拖上两月。如此一来,半年就过去了。那时……”

    “或许当今天子的第三道罪己诏已经颁示天下也!”

    程翔凤笑着接话,表明他俩并没因刚才的插曲而产生心结,这让朱平槿放了心。

    “两位先生所言有理!”

    朱平槿艰难地从床上直起身子,压压手让孙洪和程翔凤都坐下说话。

    “两位先生,要尽快将你们想法写成信函,交政研室舒国明研究,应对之策还要再想想,要有点创意!刘名升那边由舒先生下命令。于劼那条线要用好,更要用足!”

    朱平槿下完旨意,程翔凤和孙洪却没告退。他们面面相觑,怎么不见世子宣逼反王刘维明的使者觐见?须知世子长途跋涉,不就是为了这个招安之事吗?

    谁知朱平槿直接便躺下了,还嘟哝一句:“刘维明的使者好生招待。至于那些土贼,不妨再饿他们一天!”

    两人领旨,联袂推出。

    朱平槿等了会儿没了动静,知道内侍和警卫都以为他睡下了,知道此时不会有外臣打搅,便披衣下了床,轻声将门口值夜的内侍招了进来。张维走了,他身边还有小太监两人。他骑马赶往渠县,这两个小太监便留在广安城。

    “昨晚是你值夜?”朱平槿微笑着问话。

    那小太监不敢撒谎,连忙回禀:“启禀世子爷,昨夜不是奴才值班,是杨薛涛值夜。”

    “杨薛涛,好个典雅的名字!”朱平槿赞道,“本世子明日要送一封信与曹伴伴。你去传旨,让杨薛涛明日回成都一趟。此信重要,要杨薛涛亲手呈交罗姑娘!”

    “是!”

    “还有何事?”

    “刘名升局长刚才禀报,翠屏山的土暴子趁着夜色突围了。突围之敌大约千人。贼人在路上抢了辎重营一个运粮队,损失了约百石粮食。”

    “知道了。下去给杨薛涛传旨吧!”

    注一:古钢琴也有木锤敲弦结构的,但是很少。

    注二:历史上,利类思和安文思的确发展了一个教名为“伯多禄”蜀地宗室,但肯定不是蜀世子朱平槿,否则两人一定会在自己的书里大吹特吹。这里剧情需要,借用一番。伯多禄,即圣伯多禄、圣彼得(彼得罗斯),十二使徒之一。

    注三:历史上,安文思差一点借康麻子之手将垂暮之年的汤若望送上断头台。就安文思极端行为的动机,性格、嫉妒、误解的原因都有一些,但是汤若望“糜烂”的私生活,让严守教规的安文思十分愤怒,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第四卷 巴山风雨

    第三百六十四章帝师之礼(一)

    朱平槿躲在一个西南的小城里算计崇祯皇帝。而千里之外的大明京师,崇祯皇帝和他的臣子也在算计朱平槿。

    崇祯十五年正月初一,京师迎来了难得的明媚灿烂的早晨。

    昨日大雪,在京师大街小巷中垒起了积雪数尺,也把无数冻僵的尸体掩藏了起来。然而京师的中心,紫禁城巍峨殿宇包裹中的皇极殿广场上,地面却已经没有了白色的痕迹。几千地位低下的宦官宫女们,冒着严寒夙夜未眠地打扫积雪,就是为正月初一即将举行的正旦大典,能给参加大典的皇帝和文武百官带来一些喜庆吉祥的气氛。

    迎着东升的朝阳,早早赶到皇极殿广场站班列队的文武百官,头戴梁冠,身着朝服,手持笏板,在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内阁首辅大臣周延儒的率领下,已经列队完毕,就等着崇祯皇帝朱由检带着太子朱慈烺(lang)以及诸皇子现身了。

    作为从一品的首辅(注一),周延儒的位置在皇极殿之外、平台之上。至于其他文官,则分列于他的左右和下面。世袭勋贵和武官们的队伍,则在文官队伍的右侧。

    周延儒,字玉绳,太湖西岸之宜兴人。

    万历四十一年,年仅二十岁的周延儒参加会试,高中第一。一月后参加殿试,状元及第,成为戏文中的文曲星下凡。他披红挂彩,打马御街,饮宴琼林,从此一举成名。

    此后,少年得志的周延儒入翰林院为修撰,迁右中允,掌司经局。不久升为少詹事,出掌南京翰林院。

    崇祯即位,周延儒调回京师任礼部右侍郎。不久后,周延儒与温体仁合谋,推翻了入阁人员的廷推结论,搞掉了东林大佬钱谦益等人。崇祯二年三月,皇帝拜周延儒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参预机务,从此正式入阁。崇祯三年二月,皇帝加周延儒太子太保、改文渊阁大学士。九月,拜周延儒为首辅。

    这一年,位极人臣的周延儒年仅三十七岁。

    周延儒毕竟出身东林。他搞翻钱谦益,不过是为了个人利益。他的行为出发点与“素仇”东林的温体仁完全不同。很快,周延儒便通过崇祯四年的会试,重新与东林党和好如初。复社的党主席张溥成为庶吉士,干将吴伟业则高中榜眼。当然,在修补与东林复社关系的同时,周延儒也没忘夹点私货——他的连襟陈于泰得了个廷对第一。

    就在周延儒躺在东林复社一党为他编织的保护网中悠然自得之时,他体味到了什么叫做“官场险恶、宦海沉浮”。

    周延儒的第一次宰相之路没走几步,就被以前的同伙温体仁攻讦下台。其背后深层次的原因,正是因为皇帝发现了他与东林复社一党关系密切。

    此后张至发、薛国观相继为相,国势愈加颓丧。此时,在老家蛰伏十二年之久的周延儒得到了他的学生复社领袖张溥、吴昌时等人的大力襄助,终于得到了皇帝重新赏识,并在去年九月到京,再为首辅。

    然而,有些人可以共患难,却不可以共享乐。周延儒身份的骤然变化,使他昨日的助力变成了今日的包袱。

    张溥捏着周延儒的把柄,又自持有功,对他的政事横加干涉。尤其是人事布局,张溥对他一味苦逼。

    周延儒临行赴任前,张溥给了他两份名单,一份任人,一份杀人,这成了他一块挥之不去的心病。好在张溥短命,去年他赴任不久,便在家乡一命呜呼。

    礼部主事吴昌时现在成了他的左膀右臂,吴昌时又能从内廷打探到消息,使他能随时准确踹度圣意,至此恩宠日隆。

    在被皇帝重新启用后的短短几个月内,周延儒连续推出数道周氏新政,包括任用东林,革除弊政,诏还旧臣,追赠已故之臣等措施,得到了朝官和

    士林主流舆论的众口 交赞,使他在朝野声望大增。

    这些官员和士绅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他们称赞周延儒,是因为这不过是场人人都清楚的政治交易,是因为他们必须给予适当的政治回报。

    朝中声望,只是可望不可即的海市蜃楼。京官们个个都是政治老手,只要圣眷不再,那些人就会立即翻脸。周延儒知道,没有内外军事的胜利,这些个短期声望依然保不住自己的相位。而为了取得军事胜利,他必须从大明朝的经济根子上着手,解决老百姓的吃饭问题。

    百姓没有饭吃,要么饿死,要么造反,哪有其他的路可走?

    上个月初二,周延儒利用票拟的机会,批准南直隶安庆府所辖潜山、宿迁、太湖、怀安、桐城、望江等受灾县(注一),可用麦子来代替向京师运输的漕米,替代比例为六成。不久又同样准许淮安、扬州两府依安庆府故事。

    只是在辽东和中原战场节节败退的局面下,周延儒又能做多少呢?

    朝廷的财政就像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难道要他把自己的私财填进去?就算他真的横下心填进去了,他未必又有什么好结果。

    皇帝会高兴一时半会儿,而那些被迫跟风捐银的权贵官绅却要恨他一辈子。

    所以说,周延儒能实施的所谓善政,犹如**上盖了二指宽的遮羞布,只能保证不露点,其他该露的照样露。

    人人都知道大明朝病入膏肓,今日的大典再隆重,也不过是大明朝临死前的回光返照而已。

    当然,皇帝除外。

    皇帝以为自己乾纲独断,杀了薛国观、启用周延儒,国势重振,正高兴得不行。周延儒听吴昌时从宫里探来的确切消息说,皇帝在今日的正旦大典上,便会对他来一个肯定性的政治表态。

    旗幡招展、韶乐阵阵,皇帝所乘的龙辇终于到了。随着典礼官髙起潜尖利的嗓音,众官北向而拜,向上天之子展示他们的臣服。可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这种臣服里夹杂着多少个人的小算盘。

    朝拜礼成,文武百官终于从冰寒刺骨的金砖上站了起来,人人如蒙大赦。

    周延儒年轻力壮,爬得起,站得稳,眼不花,头不晕,不像其他大臣老态龙钟的模样。他微躬着身体,以笏板做掩护,眼睛悄悄瞥向殿内。

    宝座之上的皇帝,今天脱下了破旧的常服,换上了正式的冕服,总算重拾了大明天子的华贵与尊严。年纪未满十四岁的太子朱慈烺,拘谨地站在他父皇的宝座边,一手抓着扶手,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外面这群大臣。太子为周后所出,个子还矮,站着也没有他父亲的肩膀高。

    不知此子,与蜀中小子可比乎?

    周延儒瞥着太子,心里却想:“若是皇帝今日诏对,语涉蜀中小子,自己要不要把前几日商量好的对策拿出来?”

    ……

    京师,历来都是政治流言这摊激流的漩涡中心。全国各地官场上的风吹草动,都会在京师这个是非之地汇聚、放大和变形。

    蜀王在去年中离奇弃国,曾经在京师的朝房酒肆青楼里掀起了一股阴谋论的热潮。无论是大臣还是妓 女,都很是热烈地议论了一番蜀地宗室。蜀世子朱平槿的大名第一次进入了京师是非圈的视线。

    好在事件的真相很快公布,使许多饱食终日却又无所用心的人丧失了对蜀地的兴趣。他们将关注的焦点重新放在了越来越难以应付的流贼和鞑子身上,而流贼和鞑子不负众望,很快就满足了他们的求知欲:

    先是傅宗龙和杨文岳两位文臣总督被贺人龙等领兵的大将甩了,傅宗龙视死如归丢了命,杨文岳仓皇而逃捡了命。

    洪承畴被围松山,断了音讯、身死未卜,首逃的大同总兵王朴跑赢了鞑子追兵,却依然跑不过死神的魔爪,从诏狱提到菜市口开刀问斩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蜀地还真是热闹,虽然地处偏远,依旧还是有各种大新闻传来。前两个月最为震撼的消息是,蜀地一支名叫“护商队”的义军,在川北某个不知名的小山上,以千人之兵大败土贼,杀敌万余。贼人之头筑成的京观,犹如一座山丘。

    再后来,蜀世子的英俊多金,他未婚妻的剽悍多妒,逐渐成了京师是非圈议论蜀地的主题之一。

    据说,这蜀世子本是散财童子转世,双脚走到哪儿,哪儿的地上就会长出金元宝。蜀王下葬,皇帝一分钱没给蜀藩,而是让他自己出钱那就是明证。

    可惜这小王爷真是命苦,他种出来的无数金元宝全被一个医家女子收去了。这医家女子不仅奇丑无比,而且心狠手辣。不知道给小王爷服了什么迷幻 药,这小王爷竟死心塌地喜欢上了她。她收走了蜀王府的金山银山还不够,又给这小王爷戴上了紧箍咒。只要他看一眼其他女子,他的脑袋就会头痛欲裂。

    身为首辅的周延儒对这些街谈巷议只是付之一笑,不过他对那名叫朱平槿的蜀世子并没有丧失应有的警惕性。

    大明朝造反的藩王不少,有失败的,也有成功的。当今天子,便是造反成功的藩王后代。

    数月前,周延儒收到过张继孟的一封私信。信上说蜀王府收受投献,编练私兵,藩抚勾结,交通土司。

    周延儒乍一看,也吓了一跳。只是刚看完一半,他就笑了出来。

    感情的张继孟死了爹,心中怨毒果然深重!廖大亨搬不动,这就冲着蜀王府来了。

    收受投献,天下那个藩王不收受投献?就算他周延儒自己,在宜兴老家也收了不少投献。

    交通土司,无非就是走私茶马。边塞上的几个藩王:昆明的沐王、桂林的靖江王、西安的秦王、大同的代王、兰州的肃王、宁夏的庆王、平凉的韩王,哪个不走私茶马?江南权贵,私自海贸者发家者,更是比比皆是。

    藩抚勾结,勾结什么了?如何勾结的?证据全无,全是道听途说。

    廖大亨等一干省府大员,抓住了陈士奇和傅崇奇勾结逆贼的铁证。震怒之下的皇帝左右等不到人犯,便发旨令四川将陈士奇和傅崇奇就地处斩,不必再槛送京师。皇帝对刘之勃在傅崇奇家抄出了十五万两白银也很高兴,让内阁拟旨表扬了廖大亨和刘之勃。现在廖大亨正借着圣眷和二奇案对四川的东林党穷追猛打,借口四川军事局面困难,通过弹劾赶走张继孟,说他身为守土官,竟然将巴州一州两县丢给了土暴子。

    这要是双方在朝堂撕掳起来,不说也知,定是张继孟吃亏。所以周延儒为了保住张继孟,只能去信叫他消停,让他“相忍为国”。

    注一:明代辅臣的品级根据其加衔与本官确定,并不固定。周延儒是太子太师,所以品级为从一品。

    注二:部分史料记载中有误。宿迁县应为宿松县;怀安县应为怀宁县,即安庆府依郭。

第三百六十五章 帝师之礼(二)

    藩王在自己的藩国胡闹,万事皆可等闲视之,可编练私兵却决不能放纵。

    周延儒接到张继孟密报,有些生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此事私下通报司礼监太监兼东厂提督王德化,商请他暗中向蜀地派出东厂辑事。

    王德化一听,当即大吃一惊。然而向蜀地派出东厂辑事,王德化却坚持不可。藩王不同于封疆大臣,那是皇家血脉。皇帝不知情,不表态,东厂暗中查访藩王,弄不好,便是个“离间亲亲”的罪名。

    王德化不肯担责,周延儒身为首辅,只好自己奏报皇帝。就在预报未报之时,他便收到廖大亨和刘之勃联名上奏,知道了事情原委:

    川北战事紧急,四川既无兵将可派,也无粮饷可支。二台三司计无所出,只好请蜀王府与川内士绅捐银助饷,募集子弟奴仆庄丁击贼。蜀王府为形势所迫,更为官府所迫,无奈之下只好抽调部分左护卫将士与王庄庄丁,与缙绅之家奴仆一起编成义军,前往川北戍守。

    原来如此!

    真相大白,周延儒完全放了心。放心之余,他对张继孟这位东林同党完全失去了信任。但张继孟既是东林,是牵制廖大亨的重要力量,那他必须得用,而且还要重用。

    这段时间,周延儒对朱平槿的警惕,仅仅停留在吩咐属官将蜀地的奏报认真看来,若有异样,随时来报而已,谈不上军事上的对策。从内心里,他根本不相信蜀王府会造反。

    蜀王府在天下王府中素有贤名,怎会造反?

    蜀地官军云集,有主军有客军,蜀王府只有一个被官府抽空的左护卫,又凭什么造反?

    就算那蜀世子真的是什么散财童子转世,不过财多而已,如何能号令天下俱反?

    一名年仅十五未省世事的娃娃,能有多大的本事?周延儒在江南文萃之地,素有神童之名。但若要他十五岁便想出办法造反,那他也是万万不能的。

    再说,蜀地官府对蜀王府溢美有加,称蜀王府带头募捐,襄助义军;体恤民情,减免庄租。就连皇帝收到钦差黄锦和李存良的奏报后,也曾对那蜀王府连连赞叹:

    朝廷用度日蹇(激an),宗室宗禄短缺,蜀中国葬,不曾用太仓银与内帑一分一毫,反而向朝廷捐银数千,真是难得这份忠心!

    皇帝圣眷犹在,何必多事蜀藩?

    周延儒想着心事,不由分了神。大殿内传出话来,他丝毫没有注意到。

    没等周延儒身旁的次辅谢升出言提醒,一名年轻的太监手捧拂尘已经走到了他身边,他这才清醒转来。

    “周阁老操心国事,咱家实在景仰!”年轻的太监带着深邃的笑容称赞周延儒,然后对着贺逢圣大喊道:“皇上知贺阁老耳聋之疾,特命咱家近前来,宣周阁老、谢阁老、贺阁老入殿!”

    “啊,王公公。多谢了!”

    周延儒匆忙致谢。正待领着两个次辅上殿,却见文渊阁大学士贺逢圣立时来了个五体投地,哽咽着大喊一声:

    “陛下隆恩,臣粉身难报!”

    贺逢圣是江夏人,与冤死诏狱的辽东名臣熊廷弼乃是同乡同里同学。

    他小时家贫,发高烧没药吃,结果烧聋了耳朵,所以人称贺聋子。后来他中了举,还是穷,只好带着个仆人到应城教书糊口,将妻子危氏留在家中侍奉父母。

    万历末年,科场屡败屡战的贺逢圣终于时来运转,荣鼎榜眼,授翰林编修。

    在污水横流的宦场里,贺逢圣持身以正,不阿权贵、居家勤俭、廉洁谨慎。去年周延儒进京赴任,家小仆从几十条船,递信送礼的人络绎不绝。而同时赴任的贺逢圣轻舟一叶,于数里外远随,无人知是贺相公。

    贺逢圣对皇帝的感激,不是故意做派,而是发自内心。周延儒是知道的,但他依旧不喜欢。

    你在正旦大典上大表忠心,不是衬着吾等不忠乎?

    只是面前的年轻太监王承恩是皇帝的近侍,他也不好发作,只好带着微笑看着贺逢圣表演,耐心等着他自己爬起来。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谢升操着浓浓的山东口音拖长声音大声说话了:“贺阁老,走吧!皇上还等着咱们呢!”

    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谢升是山东德州人,今年刚满七十岁,尖瘦的下巴上留着一缕银白色的长胡子。他一生谨小慎微,只管做事,从不介入党争,几十年仕途下来,终于位极人臣。周延儒听说谢升有意致仕,只是皇帝最近对那些急于致仕的官员有点意见,因此谢升这才被迫留在辅臣的位置上。

    德高望重的谢升说怪话,终于被贺聋子听见了。贺逢圣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袖子一抹,拂去了眼中的泪花,跟着王承恩和周延儒走进了威严宏大的皇极殿。

    他们三人进去了,给某个脸色阴沉的人留下了一排远去的背影。

    此人便是内阁次辅,礼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学士,正与蜀王府织造局大作棉花生意的井研首富陈演(注一)。

    ……

    皇极殿本名奉天殿,俗称金銮殿,是一座面阔十一间的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大殿。

    这座辉煌的大殿屡烧屡建,早已不是它最初的模样。

    在朱平槿的前世,皇极殿被辫子皇帝改成了太和殿,其后的中极殿和建极殿也相应被改为了中和殿和保和殿。

    有人从皇极殿改名太和殿一事中挖掘出了无穷无尽的深意,比如“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和’的核心价值观”,“从‘天人合一’的天地之本中寻求到了‘和’的先天依据”等等,读之令人喷饭,思之令人作呕。

    这些急于替辫子皇帝洗地的人知道无穷无尽的深意,可辫子皇帝反而不知道。

    当皇极殿被辫子皇帝改名时,南方和四川的汉人正在做拼死的抵抗,进行绝望的斗争。辫子皇帝急需一种政治表态,来欺骗大明遗族。

    汉民族或许并不能改变被统治被奴役的历史命运,但是汉民族依然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在践行一个伟大民族真正的核心价值观。

    那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

    “三位阁老,不必参拜陛下,请东向而立!”

    王承恩笑着将周延儒等三人引到应该站的位置,那是在宝台之下,大殿左侧。而他们平时入觐,都是站在左侧,武官和以武得爵的勋贵们则站立右侧。

    子曰:“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吉事尚左,凶事尚右。”

    站立殿左没问题。只是他们入殿,自然要面对皇帝,怎能给皇帝一个冷肩膀看着?再说,见了陛下,岂能立而不拜?

    这是什么礼法?

    周延儒假装不知道,而谢升和贺逢圣是真不知道。三人带着真的假的,狐疑的惊奇的目光站好,就看见皇帝笑呵呵地牵着面色苍白的太子,从宝台上走了下来,站在了他们身前。

    皇帝收了笑容,正肃颜色道:

    “古代圣帝明王皆崇师道。卿等,朕之师也。宗社奠安,惟诸先生是赖!”

    皇帝说完,竟对着他们三人深深一辑!而年幼的皇太子朱慈烺,更是跪地叩拜。

    原来是拜师礼!

    这下三人都明白了。

    皇帝是在公开向天下宣示:皇帝已把拯救国家的希望寄托在了他们三人身上!

    国安,三人有力挽狂澜之功。

    国灭,三人首当其冲成为替罪羊!

    ……

    自去年九月傅宗龙身死项城之后,河南、湖广的局势仍在继续恶化。

    商水、扶沟、洧川(wei,今尉氏县洧川镇)、许州、长葛、叶县先后失守,刘国能(闯塌天)自杀。

    十一月初,豫南重镇南阳失陷,唐王朱聿镆被擒处死,总兵猛如虎和刘光祚战死。

    随后,邓州、襄城、镇平、新野、唐县、泌阳、舞阳、汝州、许州、禹州、新郑、鄢(yan)陵、尉氏、通许、陈留等州县陆续失守。

    禹州失守,徽王死国。这已经是死在流贼手里的第四位亲藩了。当时,内阁看见塘报,便知道开封城要经历第二次劫难。果不出其然,前几日河南飞骑告急到了京师,开封府又被闯贼围了!

    皇帝把希望寄托在他们三人身上。可三人能向皇帝明说吗,他们根本没有能力拯救国家!

    目前各地战事不断,全国南北两直隶十三个省,哪个省没有土寇流贼?哪个省没有灾异天变?哪一个省没有垂死的流民?

    到处都在要兵,到处都在截饷,可运入京师的银子和粮食却杯水车薪!

    解开封之围,要兵要饷要敢于领兵上阵不怕死的大将,可他们一样也没有。国家最后一点精锐、最后一点储备,全部被洪承畴葬送在了松山。

    以前用加征赋税的老办法,总能从濒临饿死的百姓手中抢来一点粮食。可这老办法已经不管用了。再加征赋税,除了让更多的百姓加入造反大军之外,没有任何的实际效果!

    皇帝这躬身一辑,把这三个人被逼到了墙角。他们又羞又愧,脸涨得通红。

    怎么办?三个人心里都在想着说辞。

    可是,这还没完。皇帝盯着领头的周延儒,又是一辑到底:

    “朕以天下听先生!”

    ……

    大殿里发生的一切,丹碧之下的中低级官员看不见也听不见。

    可皇帝就是害怕这些本事不大声音不小的京官们看不见也听不见。

    皇帝专门安排了太监高起潜唱礼,将他与三位大臣的一言一行都向皇极殿广场上的大臣们公开广播。

    皇帝此举,让京官们悄悄的交头接耳:如今的大明天下,皇帝已将治世之权柄,交给了首辅周延儒。如果周延儒真能向于少保一样挽救国家,他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功臣;如果大明在他的手中覆灭,他也将成为永载青史的亡国大奸臣!

    在四品官的队伍里,于劼认真地将高公公唱的每句话都牢记心中。他决心等典礼结束,立即前往永内(永定门内)大街上一间小钱庄铺子。

    这间钱庄铺子新近开张。地段差、门面小,属于没有前途的那类。恐怕京官里只有于劼才清楚这家铺子的来历。因为铺子的小邱掌柜与他千里迢迢一同来到京师,一路上干了不少机密的事情。

    可于劼听完高起潜的最后一句传话,心里反而一转换了心思:这个消息廖大亨肯定感兴趣。廖大亨在四川,虽是给蜀世子这个东家打工的掌柜,可他毕竟是朝廷的重臣。即便蜀世子把廖大亨一脚踢开,也得考虑一下相应的后果。结好东家重要、结好掌柜亦重要。

    今天先去告知邱掌柜,然后再到四川会馆。四川会馆住着递送奏章的差官。那差官奉廖大亨之命递了奏章,没收到朝廷的回复就会一直住在那里。想讨好地方的京官不少,他们的好处大部分都要依靠地方来实现。朝会一完,到各家地方会馆去传递消息的京官定会络绎不绝。与其与他们争得头破血流,大家难堪,不如自己错开高峰阴悄悄地去。

    想到蜀世子,又想到肥皂,再想到上朝路上随处可见的死人,于劼又开始盘算起来。

    今年春夏定然还会瘟疫大作。等三个月开春,那便是肥皂陆续出货的时机。运到京师的肥皂有万余斤,世子赐了自己千斤。如何将这千斤好货用到位,是他在从四川回京师的路上一直在想的事情。宫里打点些,自己卖一些,再留些自用,这是基本思路。但是宫里送给谁,这里面名堂就大了。送好了可以飞黄腾达,送不好就是“结交内侍”!

    于劼想得头痛,最后他决定不想了。

    天寒地冻,皇帝和周延儒那几个老混蛋没完没了。今天散朝回家,要叫下人烧上几桶热水,好好用肥皂洗个澡,褪褪身上的污垢!

    注一:陈演此时在山东指挥剿贼的可能性不大。未能细细考证,请见谅。

第三百六十六章 乾清密奏(一)

    周延儒和谢升、贺逢圣在正旦朝拜大典上被皇帝当众将了一军。

    朝拜完毕,按仪程自然是皇帝赐宴,请大臣们搓一顿。可皇帝也太寒掺了,摆在面前的吃食在有些个大臣眼里,真就是一顿猪食。即便猪食也管饱,这个皇帝赐宴却不管。

    大臣们草草夹了几筷子,便离席跪拜,表明鄙人已经吃饱了!不想吃了!

    周延儒面对赐宴,也是形同嚼蜡。倒不是他不满意饮食质量,而是他的脑中始终在想一个性命攸关的大问题:

    如何在未来的朝局发展中,让自己解套?

    ……

    正旦之日的下午,得到王承恩禀报的崇祯皇帝没有任何耽搁,立即下旨在自己的寝宫——内三大殿之首的乾清宫西暖阁秘密召见首辅周延儒。

    周延儒走进乾清宫,顿时感到一股热气从地下涌出。他扯松颈口绊绳,早有宫女接过厚实的大氅。

    “皇爷候先生多时了!”王承恩一边向周延儒露出笑容,一边弯腰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周延儒连忙扶正衣冠,跟着王承恩快步进了西暖阁。穿过两道帷幔,领头的王承恩回首向他点点头,已经不是第一次当首辅的周延儒知道,这是让他稍候片刻,好让王承恩先去禀报。周延儒微笑着默默向王承恩拱拱手,看着他穿过第三道帷幔,然后一转身消失了。

    “皇爷,周阁老求见!”

    “快请!”

    皇帝的声音很着急。

    当王承恩重新出现在周延儒面前,周延儒没有等对方开口,立即前趋几步,然后一转身,向案几后的皇帝磕头。

    “臣周延儒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动作行云流水,口齿清晰无比。

    皇帝语速很快:“周先生平身!王承恩,给周先生赐座!”

    周延儒再次磕头叩拜。

    一套君臣召见的礼仪飞快走完,周延儒和皇帝终于进入了正题。

    皇帝没等周延儒开口,先把自己的问题抛了出来。

    “先生急着求见,可是得了什么好消息?”

    “还说本相着急,看皇帝的样子,比本相还着急!”周延儒心里腹诽着,脸上却迅速堆出了笑容。

    “正是有好消息,陛下!”

    “可是开封之围解了?”

    皇帝声音急促的有些变调,人已经站了起来。

    “闯贼暂时还在城下。不过臣以为……”

    周延儒稍微卖了个关子,让皇帝更加着急。

    “开封解围,不过旦夕之间!保定总督杨文岳急报兵部,他亲率保定兵三万,已于三日前进入河南地界。其前锋总兵虎大威、副将张德昌领兵五千,正向南衔枚急进。臣以为,只要虎军赶到,闯贼腹背受敌,只好不得已退兵。”

    皇帝重新坐下,摇摇头道:“杨文岳之言,先生信不得!他在孟家庄丢了傅宗龙,独自逃到项城。如今他待罪之身,正好以大言捷报欺君!什么部将挟持?他堂堂一个部院,他想殉国,哪个部将能够挟持?”

    部将挟持,是保定总督杨文岳在项城之败后,在奏报中为自己临阵脱逃找的借口,没想到皇帝对这句话记得清清楚楚。

    杨文岳完了,周延儒心里叹息。

    项城之败后,皇帝便恨上了两个人:一是四川南充人杨文岳;一是闯贼老乡陕西米脂县人,人称“贺疯子”的总兵贺人龙。

    以当今天子登基以来的所作所为,被其忌恨,早晚都是死罪,能留条命致仕回家那就是奇迹。

    周延儒心里腹诽,嘴里却丝毫没有停顿:

    “陛下,臣早料定杨文岳戴罪立功心切,故而提前令家人呆在封丘,以望保定军动向。刚才臣收到家人消息,他们前日亲眼所见,虎大威和张德昌率兵过了封丘城!陛下可知,那封丘距离黄河边的陈桥驿,只有一天之路程!以时间推算,虎军目前已经到达黄河北岸!”

    皇帝从未领兵打过仗,他还有些不明白,便追问道:“如闯贼不退奈何?”

    “如今正是隆冬时节,黄河已经冻硬,人马车辆通行均是无虞。虎兵驻扎黄河北岸,闯贼岂能安心攻城?必要抽调强军防守南岸。左良玉已至郾城,扼住闯贼向西逃归豫西老巢之路。开封坚城在内,虎军强援在外,左军扼住归路,如是,其围可稍缓矣!臣料定,等到杨文岳督大军与虎兵汇合,那时闯贼必不战自退!”

    听见周延儒言之凿凿,皇帝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慨叹着,大股泪水从衰老松弛的眼帘中涌出。

    “哎!苍天有眼,祖宗显灵!自去年正月以来,亲藩屡遭丧乱。朕贵为天子,尚不能保一皇叔。朕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外有强虏,内有悍贼。非圣天子在位,大明社稷不保者庶几也!”周延儒大声批评皇帝的错误认识,“如今中兴大明,唯奈陛下一人尔!”

    周延儒的大声提醒,让皇帝想起了今日是正旦,收到了这样的好消息,应当高兴才对。他轻轻摆摆手,让递绢帕的王承恩不要打搅他。

    “汪乔年那边怎么样了。”皇帝问起了另一件事。

    周延儒心里笑了,皇帝不问,鄙人也是要说的!

    他在绣墩上略微躬身,小声奏答:

    “汪乔年这事办得好!

    闯贼本党项后裔,容貌不类华夏,其老巢在米脂县怀远堡李继迁寨。李继迁者,便是党项李元昊之祖也。

    当地传说,闯贼祖坟得过异人指点,深藏于横山丘壑之中,距离米脂县城有两百余里之遥。米脂知县边大绶得了汪乔年密令,便寻找熟知当地情形的生员,打听闯贼祖坟所在。

    日前汪乔年回报,边大绶已经找到了一名当地贡士,名艾诏者。这名艾贡士又找到了一名闯贼同里乡人名李成。李成此人曾为闯贼祖宗营葬,虽已忘记闯贼祖坟所在,但忆得坟中有黑碗一枚,点灯置于墓中……”

    周延儒尽量将事情奏报清楚,但皇帝已经高兴地站了起来,在大殿中走来走去。皇帝站着,周延儒也只好站着。

    “找到了黑碗,就找到了闯贼祖坟?”皇帝问道。

    “回陛下,正是如此!”周延儒笑着答道:“那异人曾道,只要闯贼祖坟不动,三代以内,必有极贵之人。如今只要掘其祖坟,断其龙脉,泄其王气。贼之灭亡,指日可待也!”

    但这样一个好消息,并没有换来皇帝的夸奖,反而是咬牙切齿的咒骂声:“此僚曾焚我凤阳祖陵,此仇终报也!周先生,此事要抓紧!汪乔年兵出潼关之前,这事一定要办妥!”

    “臣遵旨!”周延儒躬身施礼。

    他已经在心里决定,立即给汪乔年去信,告诉他怎么办。既然皇帝要一个结果,那他就定会得到一个结果。

    汪乔年与周延儒都是浙江人,一个宜兴,一个遂安,同属东林一脉,没有不帮的道理。

    ……

    流贼、鞑子、钱粮,是近期皇帝与内阁间永恒的话题。好消息谈完了,周延儒便知道,皇帝要开口问辽东之事。他静静等着,等着皇帝主动开口。可是皇帝也沉默了,仿佛不愿意在这个节庆之日,提起那个悲伤的地方。

    “洪承畴有没有消息?”皇帝终于打破了难堪的沉寂。

    “回陛下,尚无消息。山海关和宁远派出了几股援军,可都在半路遭到了东虏截击,损失很大,如今只有退保宁远、山海关。”

    哎!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又是一片沉寂。

    良久,皇帝才用疲惫的声音问道:“今日朕已晓谕群臣,以天下江山社稷委先生。当今生死存亡之秋也,此处仅我君臣二人,不知先生有何治国良策,不妨尽管讲来!”

    皇帝问策首辅,这是应有之题。周延儒巴巴在正旦求见皇帝,不也是为了献策吗?

    “陛下信重,臣感恩涕零!”

    周延儒先来个长跪,等到皇帝叫起,这才开始他的正式奏对:“臣正有一策献上!”

    大臣们动不动就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好像个个都是忠臣。皇帝登基十五年,对臣子们的这一套做派已经麻木了。周延儒的长跪,并没有激起他的特别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那些对挽救危局有用的真知灼见。

    “先生尽管讲来!”

    “此一策,乃是减免税赋、赈济灾民!”

    周延儒此言一出,皇帝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心里却吃了苍蝇一般不舒服。

    朝廷何尝没有赈济灾民?

    仅仅去、前两年,皇帝便先后十数次下诏,大规模地赈济各地灾民:截漕米万石赈山东灾民;发仓粟赈河东饥民;发内帑金三万赈真定、山东、河南饥民。这些赈济所需银两,大部分出自皇帝本人的内帑。皇帝出了这么多,可大臣们依然不依不饶,要求皇帝拿出更多的银子,好像皇帝的内帑是个可以日生金银千百石的聚宝盆!

    按说这些大臣都是饱读诗书之人,怎会如此寡廉鲜耻?后来皇帝听说,大臣们有一套振振有词的理论:天下是皇帝的,所以天下之财尽归了皇帝。天下出了事,自然也该由皇帝出钱。他们这些大臣,不过拿了少许饿不死的俸禄,所以没有义务为皇帝填窟窿!

    想起这些大臣们的嘴脸,皇帝抿着双唇,脸色越来越阴沉。这些大臣,他一个也不想用。他原本以为找到了几个忠君体国的好臣子,可这些好臣子没有一个好下场。

    袁崇焕不是这样?“三年平辽”之声未息,东虏已至京师矣!

    卢象升倒是一个忠臣,可惜只知一味浪战,丢了自己性命不算,还搭进去宣大数万精锐!

    杨嗣昌的结局更惨,时运不济不假,可还是被那帮朝臣活活逼死的!

    “减税赋、赈灾民”不过是官员们借事敛财的把戏。朕的这些个银子,有多少进了百姓之饥口,又有多少进了贪官之腰包?

    皇帝想到这里,周身的热血直冲天灵盖。他恨不得大吼一声,让王承恩将面前这个可恶的嘴脸叉出去!

    可是,大殿玉音未消,岂能出尔反尔?那不是遗笑于天下乎?

    皇帝咬着牙,抿着嘴,静静坐着,静静听着,等着自己亲自请回来的状元之才周延儒把臭屁放完。

第一百二十五章 未来方向(三)

    朱平槿的爹是蜀王,也就是蜀国的国王。顶 点 X 23 U S他死了,在他的封国称为国丧。

    按大明礼制,国丧期间蜀地所有的宗室、官员和士绅百姓均严禁婚丧嫁娶这类热热闹闹、吹吹打打的事情,更不能搞娱乐活动,以免与举国哀悼的气氛相冲突。蜀王的葬礼还没有举行,因为藩王的葬礼应由礼部奏请皇帝派遣掌管行使丧葬之礼的大臣主持,此外还有皇帝和太后、皇后、太子及在京文武官员公开祭祀;翰林院撰写祭文、谥册文、圹(kuang)志文;工部制造铭旌、派官员造坟;钦天监占卜葬期;国子监监生八名报讣各王府等各种各样繁琐的程序。四川报丧的文书估计还没进直隶,所以葬礼只好耐心等着,停放尸体的梓宫就在承运殿。

    在大明朝,丧期因人的尊卑亲疏而异。这种在古代宗法礼教社会所形成的习俗,一直流传到了今天,并且没有人敢于擅自挑战。比如你隔壁的王叔叔死了,你自作多情穿件白衣戴个白帽出席葬礼,那么很可能会被王叔叔的五个儿子暴打一顿。原因很简单,你为王叔叔披麻戴孝,就表示你和王叔叔是父子亲缘关系。你这身打扮出席葬礼,就是昭告所有出席葬礼的嘉宾:王叔叔当年与你妈……然后才有了你。所以这种民风民俗的东西,是不好随意挑战的。

    国王去世,他封地内的官员百姓,服齐衰之礼就是三天,哭灵礼后再穿五天。但是朱平槿不一样。他是蜀王的直系血亲,还是蜀王宗嗣的法定继承人,因此按照国家礼仪和五服制度,他是最高等级的斩衰。这个斩衰的服丧期有多久?至圣先师说应该有三年,应该与父母抚育子女的最短时间相吻合。这个说法并且得到了国家法律的认可。根据成例,服丧期头二十七天要穿叫花子一样粗麻不缝边的衰服,然后换穿素冠麻袍腰(die,麻带)。等梓宫放入山陵之后,朱平槿才能变服如常。

    服丧期除了要穿丧服外,还要摒弃一切声色犬马的事情,并且鼓励结庐而居,以便充分表达子女对父母去世的悲哀。朱平槿当然不可能出城去搞结庐,堆在他面前要做的事情多得很。好在他有个知事明礼的妈,王妃通过长史司给朱平槿下了一道旨意,说自己身体本来有病,遇到王爷去世,心情悲痛过度,更加需要儿子照顾,要求儿子在王府里服完丧期。

    这段时间朱平槿每天都去他妈那里混上一顿晚饭,母子俩有什么事情在饭桌上说不完?之所以王妃的旨意要通过长史司下发给朱平槿,实际上就是通过这种书面形式,正式昭告蜀地官绅百姓:万事孝为大,世子在王府里也在尽孝。有了这个正儿八经的理由,那些喜欢刺探他人**的言官,便不好随便议论了。

    罗雨虹进城后,先回家陪了一天父亲。这段时间春瘟流行,得病的人多。罗名医每天拆门板开铺子之前,病人及其家眷已经在福仁堂门口排成了一长列。店中的伙计为免病人一拥而上,把店子拆了,要在开门之前提前发号。父亲这么忙,罗雨虹也就不好缠着父亲说话。

    罗雨虹不好打搅父亲,但别人却来打搅她。弟弟罗景云的同学听说她回来了,集体向学堂先生请假,然后浩浩荡荡杀进了她的家门。

    事情的原委很简单,罗景云在雅州写了封信给他的弟兄死党们,吹嘘他现在领兵若干,威风多大,这下把那群半大小子羡慕得眼睛通红,坚决要求重走

    罗景云同学走过的路。

    三十几个小鬼头坐在罗雨虹的闺房里,满满一屋子。叽叽喳喳,半刻不停。云哥这样,虹姐那样。听得罗雨虹是两耳发胀,眼冒金星。最后是小红发了脾气,一把笤帚横打了出去,这世界才白茫茫真干净了。

    第二天罗雨虹坐轿进入王府时,王府的城楼角楼上依然挂着白色的祭帐。她不想引人注目,便换了冷色调的襦裙,也假模假样在头上拴了根白带子。轿子没走端礼门,而是从左顺门进去,沿着王府内城西长街直接抬到了世子府大门。

    李四贤早等在大门口,见到罗姑娘,连忙引到了世子府东侧小花园门口。李四贤说世子正在水池边的花轩里等她,他只能送到这里。世子有令,擅入者斩!

    罗雨虹一听,转头看了四周。花园隔墙外果真放了警戒。每隔十步,便有一名戎装握刀的士兵站得笔直。

    朱平槿昨夜很晚才睡。他精心准备了一个讨论的提纲。有了提纲,可以防止讨论中的漫无边际。老婆回来了,或许她那不按牌理出牌的脑袋,就装着解决问题的答案。

    精巧别致的花轩中,两个人对面而坐。

    “我先讲下目前的形式和未来的任务。”朱平槿手拿提纲,从花轩正中圆桌子边站起来道,“我们要为包括今年在内的未来三年制定大致的发展方向。”

    呵呵!他老婆捂嘴大笑。总共就两人,还形式和任务,像几中全会上作报告样!当官太久了,就是这副德行!

    朱平槿的自尊心饱受打击,却不好发作。他只好老实坐下,涎着脸赔笑道:“我只是想做事认真点!”

    “有什么事情赶快摊到桌面上说!”老婆变了脸。

    朱平槿连忙收了笑容道:

    “先说王府内部的事情。我爹死了,我依制请敕管府事。三年服制已满,才能请封藩王。因此三年之内,我的正式身份还是世子,不是蜀王。

    富顺王抄了家,财产都归了我,包括他在永兴场开的当铺。太平王没有嫡子绝了嗣,是否能够特恩袭国,我不知道。大太监陈恩熬刑不过,死了。曹义诚代理承奉,成了太监的头。他领着曹三保,正在按照我妈的意思,对王府上下进行清洗。以前王爷用过的太监宫女都不会留了,都会发去守陵。那些被王爷碰过又没有子嗣的女人最惨。我妈定了,全部殉葬!哼,我妈说,这对他们是恩典!否则要砍头,甚至千刀万剐!”

    朱平槿说到这儿,停了一下,让老婆自行平复心情。

    “王府左护卫也在清洗。刘胖子大刑之下招了。按照他的罪行,肯定砍头!两个指挥同知,五个指挥佥事,一个镇抚,还有部分正副千户、百户、试百户,来了个一锅端。剩下唯一的指挥同知,名叫喻汝桢的,代理刘胖子职务。喻汝桢是个老文人,只会吟诗作词,对我们没有威胁。宋氏兄弟都晋升千户,掌管左护卫的实权。王府和巡抚衙门的保举文书已经随同报丧折子一同入京,批下来问题不大。

    关于王庄,我和妈统一了认识。蜀藩各郡王府的王庄土地要逐步集中到蜀王府,实施统一管理。郡王们以后只收定额的租子,不能管庄子。曹三保先去找了内江王,晓以利害,内江王已经初步同意。太平王有庶无嫡,面临除国。太平王妃想庶子奉祀,正求着我,所以也同意了。石泉老王在讨价还价,估计

    问题不大。庆符、汶川、南川、江安、东乡、德阳等郡王还没表态,正在通过内江王做工作。若是他们不识相,早晚我要收拾他们。

    长史司的左右长史,这次责任是跑不掉的。我答应给他们求情,但是他们也清楚,起码一个罚俸谴谪的处分。郑安民是正五品官,二甲进士出身,年轻能干,做事爽快麻利有决断。最关键的是,他在西安当通判,不肯与上司同流合污,共同贪污粮饷,结果遭到官场陷害,算是个良心未泯之人。所以他向我求情时,我答应留用他。待遇不变,一年一百九十二石,分文不少,全部用本色或折成银子,不用宝钞。有了我这头托底,他便抢先向朝廷表态辞官,等风头过了再出来。

    再说官府那边的情况。巡抚廖大亨那里,这次配合得相当积极,积极地有些过分,连抄家富顺王府这等肥得流油的事情也不肯插手。他的两个师爷被我收买了,刘名升负责和他们联系。但这次我爹之死,他除了拼命审案抓凶手,一点没征求幕府的意见,这让我觉得很反常。我有一种朦胧的感觉,以后我们举旗造反,此人一定会举双手赞成。只要他再当两年四川巡抚,我们成功的概率就很大!

    陈士奇是廖大亨的死敌,目前仍在蛰伏,估计他要作乱,也要等巡按刘之勃来了之后。

    新任巡按刘之勃是个麻烦。廖府的李师爷是北直人,混过京师的官场。他说,刘之勃是崇祯七年进士,此后长期在中央纪检监察部门工作,也就是都察院。他在北京当都察院右佥(qian)都御史的时候,便以清廉耿直著称。皇帝也很欣赏他。把他插入四川,分明是要他盯住四川官场,盯住廖大亨!”

    罗雨虹先前一直在静静听着,这时忍不住插话。

    “我们宁愿与贪官合作,清官反而很讨厌!你看雅州的王国臣,几个小钱便打发了……”

    “对!我也是这样看。这巡按不干具体事情,只管盯着别人做事。要找他麻烦,倒是有些困难。”

    “不要怕,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我们一定能找到办法修理他。再说了,乱世里是要讲实力的!”

    “对啊!maozuxi说,枪杆子里出政权!”朱平槿很高兴。老婆能兼红颜知己,那是一个男人的福气,歪一点恶一点甚至丑一点都无所谓。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各种问题一大堆,但最要紧的还是军事问题!没个十万八万能打仗的军队,我没有安全感。可要大规模的扩军强军,需要各方面的条件,包括政治、经济、社会、教育、文化、舆论以及后勤装备等各方面的条件配合。我们要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不能过分刺激官府和士绅,激起他们的强烈反对,甚至把状子递到北京,引起皇帝和朝廷的警觉和反制。

    所以我的办法,便是寓兵于民,寓兵于庄,寓兵于左护卫!大头放在护庄队,小头放在王府左护卫和护商队。两者之间的比例,以不超过一比二为好。王府左护卫兵额五千多,护商队再搞一万,加起来就是一万五。按一比二的比例,那就是说护庄队可以屯兵三万。一个县护庄队一千,三万就是三十个县,这跟我们目前的势力范围还有较大的出入……”

    “别忙,我对护庄队有意见!”

    罗雨虹盯着朱平槿的眼睛,毫不犹豫叫了停。

第一百二十六章 未来方向(四)

    老婆以前从不对军队事务开口。她一向对朱平槿说,她不懂也没兴趣,所以朱平槿的提纲里,根本没有关于军队事务的讨论事项。

    听见老婆反对,朱平槿有些诧异。

    “我不是反对你偷偷摸摸建军。我是对你给护庄队的定位有意见!”罗雨虹向老公解释。

    “我在雅州就知道,陈有福要编练护庄队,洪其惠就反对。为什么?并非洪其惠不识大体,而是农忙时节每个劳力都是宝贵的!

    雨水一旦来了,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所有的人手都要去插秧。早一天下秧就早一天收获,第二季的稻子就多长一天,就可能多几斤收获!

    收获时节更紧张,天一晴便要赶着收割。若是晚了半小时,天下大雨了,一年的收获都烂在地里!

    可农闲又与农忙相反。农闲的时候,庄户们个个耍得磨皮擦痒,早晨九点钟都不起床……”

    “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简单。既然叫护庄队,必须与农庄结合在一起。农闲时都练兵,农忙时都下地干活!陈有福说过,土暴子来了,见人就杀。只有男女老幼一起上,才可能打赢!”

    “嗯,老婆说的有理!李崇文也提出了这个问题。看来一线工作的同志,意见是一致的!”

    朱平槿沉思许久,这才又道:“以前我设想一县一大队,先建一个基干中队;一中庄一中队,先建一个基干小队。看来这种做法过于理想化,明显脱离了实际。这样好不好:我们略作修整,县庄两级的军事编制不变,在县级先建一个基干中队的做法也不变。但在中庄一级,我们灵活处理,不要强行推行什么基干小队。农闲时全体男丁都来参训,农忙时全体都下地干活。这样,既能扩大兵源基数,又提升了整体训练水平,还能强化王庄对庄户的组织管理。一旦开战,我们随时可以从地方动员抽调足够的兵源!”

    朱平槿及时转向,向老婆靠拢,于是罗雨虹大度地表示理解。

    “你这种分法,以前农村叫脱产、半脱产和不脱产。你是城里人,没在农村呆过,所以不晓得很正常。但一个连守整整一个县确实不够。陈有福和洪其惠建议,大队下面再搞两三个架子中队。架子中队平时农闲搞训练,战时动员补入兵源。只要训练充分,拉出来一样打仗。”

    朱平槿略一想,大赞道:“全脱、半脱和不脱。简单易懂,这个名字好!”

    “好,通过!” 罗雨虹一锤定音。

    她说着,弯腰从随身的化妆竹篓里捡出来支鹅毛笔,又拿出墨水瓷瓶蘸了水,开始记录。

    “你这个是好东西!你就是用这个给我写的信吧?”朱平槿凑过来问道。

    “别打岔!继续开会。”

    “军队还有个大问题,干部短缺!军事干部政工干部尤其缺乏。我把云哥儿这个毛孩子推到前台,也是无奈之举……”

    “这

    个事情我想过。”罗雨虹不等朱平槿说完,立即插话道:“军队这样,王庄也这样。你知道的,洪其惠非常排斥宦官,他是把王庄当作了小县衙,把庄头当成了九品官!所以,他一心拉拢读书人来做事。可那些读书人又不买帐,弄得他两头不是人。

    正巧了!昨天下午罗景云的同学来烦我。他们要学云哥儿当兵,小红把他们打了出去。我想,既然云哥儿都是营级军官了,那他的同学也能带兵,只是要……”

    “办一个军政干部大学!”朱平槿迅速抢回了自己的发言权。

    “既要选择,更要培养,那是我d的干部政策!把招人的牌子挂起来,通过了笔试口试政审,然后签劳动合同。跟朱某人当年一样,先放到基层最艰苦的环境中去锻炼,通过工作业绩考核再选择。培养比选择更重要。要言传身教,还要定期集中学习,提高理论水平,确保思想能及时跟上形势发展……”

    “别办成你们那个d校!只管发假 文凭赚钱。”罗雨虹咕噜着,打断了朱平槿的滔滔不绝,“职业培训要分层级。秀才以上学历的,童生学历的,文盲半文盲,不能一口大锅乱炖!”

    “好,通过!”

    朱平槿一锤定音:“具体的办学章程我负责!”

    “下个议题,是粮食问题?”

    “对呀!知我者,老婆也!”

    朱平槿正在恭维老婆,可一个突然闪过的火花激发了他的想象。

    “等等,你说云哥儿的同学都要求参军?”

    “对呀!你有什么……”

    “有什么样的老婆,就有什么样的老公。同理,有什么样的学生,就有什么样的老师……”

    罗雨虹对朱平槿到处打启发的行为非常不屑。

    “人家请你吃饭,你却端了人家的锅!”

    “我是在解决云哥儿的老师再就业问题!”

    朱平槿靠近老婆,努力为自己辩解:“现在什么年代?社会风气是什么?一句话,重文轻武!能在这种不良风气中教出一堆好战分子,不简单!不仅要用,而且要好好的用!你给我说说那老师,是私塾吗?”

    “我爹给云哥儿找的学堂,有点像社区学校,但又不是义学。就是几十家人都出份子钱,租了间房子,一起请了个老师。附近几条街的娃娃都在那里读书,大大小小的一堆。我记得前年见过那老师一面,身材高大,说话倒是轻言细语,文质彬彬,其他没印象了。听说那老师的祖上担过粪水,结果在考场门口被打了出来……不过我觉得,最好公开向社会招聘,这样才能大量的,公平公正的发现人才。”

    “你那是批量生产,我这是私人订制!”朱平槿满不在乎,“什么时候你让他投帖子拜见。”

    “行。接着说粮食问题。”

    “第二个问题谈粮食。粮食问题的表象是人多粮少,粮价高企,其根源是天灾**,耕地抛荒,农民耕种积极性很

    低,其实质是人口需求与粮食产量之间的矛盾!

    按照目前的粮食单产水平,一人四亩耕地,少了便要饿饭,更不可能发展,这就是人口与耕地之间的“温饱常数”。在目前严峻的情况下,谈温饱已经太奢侈了,我想谈的是“生死常数”。

    四川全省有十三府、六直隶州、十五州、一百一十一县,还有宣抚司一、安抚司一、长官司十六。此外还有军民卫若干。李师爷给我查了布政司的存档数字,说是四川有三百万丁(注一),一千三百四十万亩耕地。万历十年(注二)条鞭之后,按粮额倒估,一下就多出了两千万亩耕地,总数大约三千万(注三)。

    程翔凤是个有心人。他主动查了史籍,说前朝北南两宋四川的耕地大约稳定在四五十万顷。我记得后来清朝四川的耕地也有四五十万顷,这也许便是前工业时代四川耕地的极限。

    耕地数和人口数都有了,但是我却不敢相信。为什么?耕地数字可能准确性高些,人口数字就是满天乱飞!

    洪武年间的人口统计数据,四川是六百万。如今三百年承平过去,反倒剩了三百万?嘉靖二十一年的人口统计数据,四川是四百万。几十年过去,反倒少了一百万?这既不合逻辑,更不合常识嘛!

    那三百万丁的数据怎么来的?李师爷解释了,那只是官府纳粮交税的数字!蜀王府的都不交税,难道我们不是人?成都驻军六卫都属军籍,也不纳税,难道他们也不是人?土司只贡不税,人口同样没有统计。李师爷还解释,历朝历代都有大量逃避税收的隐户。万历条鞭时,把人头税纳入了田赋。官府不按人头收税,就丧失了人口统计的积极性。为了省事省钱,衙门往往照抄以前的数据上报……”

    “这是数据**!”罗雨虹冷冷插话,“一趟雅州之行我才明白:原来明朝是被贪腐的官绅搞垮的!”

    注一:曹树基《中国人口志》,四川人口在万历年间达到顶峰,然后因战乱、天灾和瘟疫等原因逐渐下降,估算明末全国总人口为1.5亿,其中四川人口为735万。

    注二:万历清丈,四川完成的时间为万历十年至十一年。

    四川地方志中引用了一个数字,说1578年(万历六年)四川耕地面积为13.4万顷。明清之际的战乱之后,四川仅余耕地一万顷。按两亩地养活一个人的极限状态推算,万历初四川人口为670万人,清初人口为50万人。较之先前670万的数字,减少了92.5%。可见四川地方史料中关于四川人口在明清之际,“十去九五”的记载非常准确。至康熙末年,四川的耕地总数已经全面恢复,并在明朝的基础上有所增加。至雍正年,耕地数进一步扩张,此后便基本保持了稳定。

    注三:响木未能查到条鞭之后的四川耕地数,以粮额估算约三千万亩。有文献称,应为三千九百万亩。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未来方向(五)

    花轩之中,两人对坐。m.www.uu234.net朱平槿是滔滔不绝,罗雨虹则冷语穿插。

    “三百万是什么概念?比我们前世的成都市区人口还少!这可能吗?

    四川有早婚早育的习俗,人口增加很快。承平时期,差不多十五年就是一代人。我们不需要精确统计,出门眼睛往周围一看,直觉就会告诉我们,人口绝不止三百万!我以前看过一个数字,说四九年四川人口达到近六千万,略超过全国人口的十分之一;八二年人口普查,四川人口一个多亿,又接近全国的十分之一。这绝非巧合!

    我按十分之一的对应比例估计,目前全四川人口在七百万到一千五万人之间。川西、川南、川东土司和军民府、军卫等广大地区的人口,有大约三五百万没有官方统计。除去这些人口,至少有七百万到一千五百万张嘴巴要吃饭。有了这个数字基础,我们就可以推算出四川的粮食需求:每年的生死线为三千至六千万石。按目前平均亩产两石的水平推算,这又需要多少耕地呢?一千五百万到三千万亩。所以,一人两亩四石粮,这就是我们得出的“生死常数”!

    请注意:是“在耕地”,而不是“可耕地”!目前全省三千万亩可耕地是有的,那为什么会出现大面积的粮荒?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可怕的抛荒!令人恐怖的大面积抛荒!根据各地王庄的报告和一些零星的消息,仁寿县的情况绝非仅有,而是四川普遍情况。川中、川北、川南、川东,许多地区已经出现了绵延数十里甚至上百里抛荒。虽然我们不可能得知精确的抛荒数字,但根据目前市面粮价高企不下,流民不断涌入成都府的情况判断,大致也能推测出来,那就是抛荒地太多,而在耕地太少!

    不仅耕地抛荒,天气情况也严重制约粮食生产。说得好听叫靠天吃饭,说得难听点这是赌博,拿上千万人的性命来赌博!去年全川旱灾,尤其是川南大旱,粮食茶叶大幅减产。今年光景还好,到处风调雨顺的,可没到秋收结束,谁也不敢保证最后收获多少。在我印象中,小冰期要到辫子戏开演才会结束,所以我们的苦日子还在后头。今年河南依旧大旱,饿殍千里,灾民遍地,李自成趁机死灰复燃,把福王炖鹿肉吃了,现在还在攻打开封。明年又是哪里大旱呢,会不会轮到我们四川,会不会又钻出来一支我们从来没听说过农民起义军?我们谁也不知道!

    所有这些,形成了我的一个基本判断。那就是我们当前的军事危机、社会危机,既有阶级矛盾,也有民族 矛盾,但本质上就是农业危机,是粮食产量严重不足与现有人口需求之间的矛盾!要解决这个危机,发展农业生产,增大粮食产量,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管子说,仓廪实而知礼仪。人没饭吃,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朱平槿滔滔不绝阐述着他半年来观察和思考的结果,其间不停有力地挥动着手臂。而他老婆罗雨虹头也未抬,只有一只鹅毛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朱平槿停下来喝了水润了嗓子

    ,顺着思路继续道:

    “我不是希特勒,我不能把多余的人口找理由消灭了。四川这鬼地方像口封闭的闷锅,根本无法通过人口迁徙来减轻人口压力。相反,我还担心周边省份难民的无序涌入,加剧目前的粮食危机。要解决吃饭问题,在现有技术条件下,我只有通过增加在耕地数量和粮食单产来解决……”

    朱平槿的结论令人丧气,她老婆及时打断了他。

    “我知道你学过哲学,习惯于用矛盾论来分析解决问题。什么是主要矛盾,什么是次要矛盾等等。但现在既然是战争时期,那就要死人,死很多的人!陈有福跟我说过,川北川东的保宁府、顺庆府、重庆府、夔州府,那边的摇黄土暴子在通江、达州、巴州、岳池、广元、合州、巴县等几十个州县,到处抢劫杀人。农民种田的时候他们走,农民收成的时候他们来。被杀的、被饿死的,当叫花子的,被裹入土暴子的人不计其数。远的不说,单算你的护商队,里面有多少是川东川北的流民?

    因此我的结论是:土地抛荒,一定会伴随着粮食的减产,也一定会伴随着人口的大量损失!土地抛荒越严重,相应的人口减少越严重,两者呈正相关。据我所知,抛荒的现象在四川并不均衡。川北、川东以及川南的部分地区抛荒严重。但在川西,尤其成都附近非常罕见。更普遍的问题,反倒是人多地少!所以,你不能单纯用静态的方法来估算人口,要把局部的动态变化导致的人口分布不均衡算进去!

    另外,你肉眼观察凭感觉进行人口数估算,更加离谱!举个简单的例子。成都是四川省会,也是最大的城市。但成都城墙内的面积有多大呢?街上的百姓说,成都的大小是穿城十里。仅仅相当于我们前世的内环线,沿着府南河转一圈,连一环路还差着一长截!而我们过去的成都有多大?穿城三十公里都不止!以后我们有了条件,还是要建一个统计机构,精确统计人口和土地……”

    一盆冰水当头淋下,让朱平槿立即冷静下来。老婆的意见很中肯,也很可怕。她一个人口的“局部的动态变化导致的人口分布不均衡”,就可能意味着数万甚至数十万人的生死,但这就是目前四川的现实。张献忠屠泸州和仁寿,彭山县土匪杀人,都直接导致了当地人口锐减。否则朱平槿哪有多余耕地,可以放手安置灾民,大搞所谓分田分地呢?放眼全国,四川的情况还是好的。河南、陕西、山西、北直隶等省,自然灾害和兵祸连年让当地人口锐减,数量高达几成!

    朱平槿陷入沉思,可他老婆话音依旧。

    “……我们不是上帝,也不是救星。上帝给我们这对不幸夫妻开了一个不好笑的玩笑,把我们抛入了这个可怕的时空。若说我们的优势,只有对未来的先知先觉和一些可能无用的知识。除此以外,我们别无所长,一个下贱龌龊的土匪就会轻易要了我的命。如果我们完蛋,什么先知先觉和先进知识都没用了,最后大家还是要看辫子戏。所以,我们

    要首先保全自己,把我们现在能聚集的全部资源都用于这个目标。”

    “你的意见很好,解开了我的一个心结!”朱平槿双手盖脸,声音从他的喉头缓缓挤出。

    老公的内心在挣扎、在煎熬,罗雨虹感觉到了。

    她伸出手去,把男人的手夹在掌中。

    “我了解你。你心黑手辣,极善伪装。为了实现你的目标,你可以玩弄除我之外的天下人!但这不是你的本性。在你内心深处,有一份善良,有一份责任,还有一份担当!在本质上,我们是一路人,所以当年我们才能走到一起。你想改变这个世界,我支持你,但是我们不能去做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

    现在四川的局面就像年久失修的破屋,到处漏风滴雨。我们住在里面,不能推到重建,只能修修补补,而且还要轻手轻脚,以免把屋里屋外的其他人惊醒了。所以我心中的优先目标次序是:利用你的蜀世子身份,赶快把王府这一摊事情理顺了!我们两口子说点私房话,还要在围墙外放警戒,这怎么得了?王庄统管我看很好。现在民乱刚平,人心思稳。把王庄的生产搞上去,把租税的标准降下来,就能稳定人心,就能在全省乃至全国竖立一个榜样。你的投献生意也好开张大吉不是?你的军队也要赶快换装了。上千人的部队,全部拿着长矛大刀。别忘了,我们俩是穿越者,别给穿越者丢脸好吗!”

    这时,朱平槿已经从激烈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他揉揉眼眶道:“整顿军队的最好环境,便是在战争之中。战争的残酷,会倒逼军队进行全方位改革!雅州和彭山两仗,打出了护商队的信心,也打出了我在军队中的威望。我现在急需某个合适的敌人,把军队拉出去练练手。”

    “打仗还会把你和廖大亨打紧压实!你现在偷偷摸摸练兵扩军,瞒一天算一天。但古人不是傻瓜,事情真相早晚会暴露。只有通过打仗,你才能名正言顺从官府拿到练兵扩军的许可证,才能让刘之勃和他背后的朝廷不敢找你麻烦……”

    老婆的意思就是借匪自重,这与朱平槿的想法不谋而合。虽说僻静的碧峰峡和松林山基地可以暂时掩人耳目,但军队本身就是由各种各样的人组成的。军队规模越大,军队就越难隐身。与其这样,不如借着剿匪的名义,用堂堂正正的理由练兵扩军!

    “剿灭土匪,不可能一朝一夕。粮食军备都需要时间筹集。我暂时将兵进川北的时间推迟到七八月,兵力减到营级。等土暴子出来抢粮,我们就打上一仗。今年出兵只有一个目的:试试手、站住脚。全面开打放到明年。不管怎样,张献忠再进四川之前,我得有个相对稳固的后方。”

    “想通了就好。”老婆抿嘴一笑,纤纤玉手放开了朱平槿,“打仗的事情我不懂。不过要打土暴子,你得用陈有福。他说起土暴子,那眼神能杀人……你继续讲粮食问题,我来记。”

第一百二十八章 未来方向(六)

    扩军练兵需要粮食,稳定省内经济需要粮食,提振朱平槿的政治声望也需要粮食。顶 点 X 23 U S无粮,则不安。为了这口吃的,朱平槿下了很多苦工。

    这时,他正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提纲,侃侃而谈。

    “要增加粮食的产量,措施有很多……一个是加大垦荒的政策支持力度;二个是加大农田水利设施建设和修复;三是对农业生产开展低息甚至是无息的定向贷款;四是发挥科技在农业生产中的重大作用,搞一些土化肥、土农药,开展良种选育推广;五是大力推广旱作农作物的种植,比如玉米、红苕和高粱,川西高原还可以种青稞;六是加大土地的利用率,在有条件的地区推广轮种和间种,在光热条件适合的地区提高复种率;七是完善农业政策的配套,比如……”

    “等等,我实在跟不上了,你到底还有几点没说?”罗雨虹搁下了笔,使劲揉揉手腕。

    朱平槿看看自己手中的提纲,“大概还有七八点。”

    哎!朱平槿的老婆长叹道:“我知道为啥以前你开个会便是一两天了。等你把十几点讲完,大家都已经昏昏欲睡,哪里还有互动的时间?下属没有与领导互动,哪里来的主动性和创造性?”

    朱平槿习惯的领导方式被老婆一句否认,自尊心再次遭受打击。不过在老婆长期淫威下养成的习惯,让他更善于后发制人。他扭动屁股,老老实实问道:“你们外企的领导方式是什么?”

    “别一巴掌扫翻一桌菜!外企与外企也不一样。说我自己喜欢的方式吧,那就是项目制,一个项目一个事业部。事业部内部垂直领导,事业部之间横向协同。”

    “那和我们的条块管理差不多。条条就是专业部门,块块就是地域管理。”朱平槿狡猾地偷换了概念,“我在各州县都成立了大庄,大庄相当于影子县衙。在各县大庄之上,还有个王庄管事局,局长由曹三保兼任,副局长由李崇文和李四贤兼任。我看,不如我们在王庄管事局下面成立一个农业管理部门……”

    “不必了,管理机构要尽量简化。”朱平槿的意见再度被老婆否定,“王庄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粮食生产,庄户间打架扯皮的事情会有多少要处理?我们完全可以用绩效考核的方法来促进王庄的粮食生产。考核指标就是粮食产量。为了增加粮食产量,他们自己就会去想办法动脑筋,比如土化肥土农药、比如垦荒、比如包谷红苕等等,甚至把周边的土地兼并过来。等他们焦头烂额之时,你再指导提醒他们,你说的话他们立即就听进去了。”

    朱平槿心有疑惑:“考核指标只有粮食产量,这样会不会陷入唯粮食论,会不会为了粮食产量而破坏环境?会不会为了粮食产量而影响和谐?”

    老公的疑惑,罗雨虹毫不在意:“不要相信所谓科学的考核指标。任何指标都是为了突出当前重点。我们穷时就搞gdp,毁坏了环境就搞环保,就提倡可持续发展。有我们随时盯着,有恶化的苗头我们就及时刹车。”

    朱平槿和罗雨虹这对难夫难妻,对农业,尤其是粮食问题好容易讨论出来一个初步的解决框架,李

    四贤已经在园门口高叫进膳了。两人出来,沉默着飞快吃了饭,又把自己关进园子,开始讨论工业发展。这时,两人的观念发生了很大对立,甚至是冲突。

    “没有轻工业的积累,发展重工业的巨额资金哪里来?”罗雨虹双手叉腰,气势汹汹逼问朱平槿。

    “我们可以从农业、手工业,甚至是娱乐业中筹集资金,还可以用发行股票、债券、彩票等方法筹集资金。”朱平槿手按桌子,寸步不让。

    罗雨虹重重冷哼:“从农业中筹集资金,还不是剪刀差那种做法!刚才你还说要加强农业,现在你又要搞剪刀差。你这是自食其言,自己打自己嘴巴!”

    “谁说从农业中筹集资金,就一定要搞剪刀差?”朱平槿切了一声,“现在除了锄头犁刀,工业产品有什么销往农村?哪里来的剪刀差?再说粮食等农产品依旧我们赚钱的主要商品,怎么会廉价供应市场?我看,要说剪刀差,应该是反向剪刀差,农业剪工业才是!你莫要忘了,当年老师教我们历史,说英国人的工业品无法打开中国市场,只好通过鸦 片来摧毁这种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

    “历史开卷考试,我根本没复习,英国人啥的我记不住了!反正我觉得,先搞轻工业,既可充分调动民间资金和创业热情,又可以衔接农产品,进行产品升级,提高农产品的附加值。不要忘了,改革开放初期都是从轻工业开始的。在仁寿县,李崇文搞的那个棉纺厂和成衣厂就很不错,大量消化了井研县和附近地区的棉花,又迅速为你的军队提供了被服。在雅州,我们接手了范家的产业,印刷、榨油、棉布、绸缎、皮革、铜铁、绢纸、裁缝、酿酒、农具、车马、客栈、青楼、酒肆、茶坊等等,手工业、服装业、物流业、娱乐业、餐饮业各个行业都有,大都是赚钱的。赚钱的产业为什么不能加快发展,做成皮革集团、印刷集团、餐饮集团、客栈连锁、反而要限制发展?你这是什么神逻辑?”

    十几年的经验教训告诉朱平槿,只要老婆争论时开始说:“反正……”那就是已经不准备讲理了,也就是准备发飙了。所以他及时平息战火,率先抛出橄榄枝。

    “实践已经证明,并将继续证明,老婆说得有道理,而且很有道理!我的意思不是限制我们的优势产业发展,而是优先加快发展装备制造等重工业。现在这个行业完全是个空白,我们没有竞争对手,赚钱的空间无限广阔。我还有一个绝对充分的理由,那就是这个产业是造枪造炮的,是用来装备军队的。没有枪炮,你其他行业赚得再多,最后都是张献忠的。”

    “啥?造杆玩具枪竟然属于重工业?你骗我!”

    朱平槿预料对了,老婆对军工生产果然一窍不通。

    “老婆,我咋会骗你呢?”朱平槿亲热地拉着老婆的手坐下来,顺势将她搂进怀里,“我把道理讲给你嘛!造枪要铁对吧?铁是炼钢厂炼出来的,重工业;造枪要钻枪管对吧?机械加工,重工业。除了造枪还要造炮对吧,重工业……全是重工业……”

    “好了,你赢了,得意了吧?”说起枪炮,罗雨虹也只有偃旗息鼓,心有不甘

    地承认一次失败。现在军队是重中之重,她不是不晓事的傻女人。

    “但是,这个时代的重工业怎么搞,我一窍不通。”朱平槿苦恼地说,“老婆你要给我出出主意。”

    “那是,我什么时候害过你?”罗雨虹嗤嗤笑起来。她果然还是最吃这一套,只要老公能凸显她的价值,她从来没谦虚过。不过,她确实帮老公解决了许多难题。

    “我在收租院搞精油时,曾经想过如何生产火药。我那时的感觉,就是以前我们学的知识,数理化等基础理论方面,是完整的,也与那个时代基本结合。但是到了这里,我才发现,除了基础理论,我们在工程方面的知识非常零碎,对于这个时代过于超前。没有以前的工业体系,没有以前的知识宝库,没有以前的市场需求,我们好像掉回了原始社会,什么都懂,但什么都不会。我当时就想,我们要应该建立一座综合性研究院,首先把冶金、钢铁、化工、机械等与战争相关的科技领域带动起来,并且在科研中将我们传授的基础理论系统化、工程化。”

    老婆这个主意确实好,甚至与朱平槿的一些想法做法不谋而合。比如朱平槿正在利用业余时间,编写一本简单的小学数学教材,他引入了阿拉伯数字,然后在此基础上搞了加减乘除,编了九九表,还规定了小数、分数、正数、负数等概念。以后有时间,他还准备搞几本几何、代数、力学、物质的氧化和还原反应的书,讲讲火是什么,顺便沽名钓誉,塑立自己在当代学术界的地位。

    “我们有了知识的大楼,这栋大楼的高度和完美程度是这个时代无可比拟的。它集中了人类三百多年知识的精华,但是由于我们个体知识的缺陷,我们还无法有效利用它。这好比这栋大楼有了框架,但既没有外装也没有内装,所以不能住人。现在我们要加紧做的,就是以实际需求为导向,以工程化为抓手,有重点的重建知识体系。”朱平槿道,“我们d的老办法,产学研一体化,大干快上,争取日新月异,暂时不鼓励单纯的学术研究。就算以后的科研人员中出了一个牛顿、一个爱因斯坦,他们再厉害能立即知道e=mc平方?”

    “又开始你那套,无非还是山寨、复制!”罗雨虹对朱平槿撅起嘴巴。朱平槿想,既年轻又撒娇真好看。他信心满满地说:“就是山寨,山寨的是我们前世的先进生产力,现在这个时代,没人找我们要知识产权费。不,知识产权费还是要收的,是我们向别人收。”

    “好!你是男人,矿山机械化工那些傻大粗笨有毒有害有粉尘的,归你管。我是小女人,爱干净,搞轻工。”罗雨虹试图一锤定音,“我来挣钱,你来花钱,你一贯占我便宜。”

    “你不是学化工的吗,化工怎么归我管?”朱平槿不干了。

    “那只是一张文凭。我从来不喜欢搞化工,再说我还没有生育!懂不懂?吃晚饭时间到了,走不走?”罗雨虹抛给老公一个媚眼,飘飘然离开了。

    喂!喂!

    朱平槿望着老婆飘远的背影徒劳地叫喊,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第一百三十章 未来方向(八)

    银行和货币的强大力量,作为一个穿越者,即使罗雨虹不强调朱平槿也知道。www.uu234.net货币就是杀伤力极大的武器,输出的数量越大、流通的范围越广,它的作用就越大。老婆对着朱平槿侃侃而谈,朱平槿的思想却开了小差,脑袋中出现了这样一幅违和搞怪的画面:

    张献忠打进了一座城市,抢劫了一家大户,然后搜出了一大叠金票。张献忠应该表现得高兴还是发愁?一大叠金票意味着一大堆黄金,他当然应该高兴;可要换成真正的黄金,他还得跑到朱平槿的地盘上,既可能被拒付,还可能被抓住砍头,所以他陷入了两难选择。那他拿着金钞直接跑路不行吗?当然可以,只是除了四川,别的地方都没有钱庄的网店。

    没法兑换怎么办?聪明的张献忠于是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在自己的地盘上,帮着朱平槿开一家钱庄!

    “傻笑啥呢?我说的话你没认真听?”一支纤纤玉手在朱平槿的眼前晃动。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摸,却被打了下。

    “我们在开会!上班时间认真一点!”老婆要发飙了。

    “我在想张献忠,他要是抢到我们印的金钞怎么办,越想越好笑。”朱平槿连忙解释,“钞票有时拥有的力量,比枪炮刀枪的威力还大。它可以让我们的敌人心甘情愿拜服在我们的脚下,所以钞票也是战斗力!”

    “你们这些搞工程出身的官员总算懂点金融了!比照传销的术语,有多少人使用我们的钞票,就有多少人成为我们的下线!”

    发行金钞,还有一个困扰古今的重要问题,假钞。

    大明朝也不例外。

    朝廷给出的解决方案是重刑治假。每张《大明通行宝钞》正面下方的方框内,都印着杀气腾腾的文字。

    “中书省(户部)奏准印造大明宝钞与铜钱通行使用,伪造者斩,告捕者赏银二百五十两,仍给犯人财产。”这是重刑治假与全民举报相结合。

    可罗雨虹认为,要解决假钞问题,重要的不是法律规定,而是技术优势。

    她从化妆竹篮中拿出一张白纸递给朱平槿:“我在雅州,悄悄让纸坊的师父做的。原料用的是棉花。我们以前的人民币就是用的短棉绒。”

    朱平槿接住纸捏了捏。纸张厚实,有弹性,就是光洁度不够。

    “只是半成品,还没有涂蜡砑(ya)光染色。我故意不让一家作坊全部干完所有工序。”

    罗雨虹又从竹篮里拿出一张折好的宝钞递给朱平槿比对。

    “你看,宝钞用的纸张差多了。桑树皮做的,怕揉怕搓沾水就烂。以后我还会在纸里加胶,用油墨和雕版印刷。这些都是高科技,一般人短时间仿制不了。”

    “能不能加上水印,百姓对光一看就知道真假?”

    “这个我还没试过,不过应该很难吧?”

    “应该试一试,保持技术优势。多半是在造纸时,在那个抄纸板上做了手脚。你知道,原来的假发票上都有水印,所以应该不是很难。”

    “那好吧,我试试。”

    “还有这个宝钞太大了,高一尺,宽六寸,大得像张揩屁股纸。做小些,就像百元钞票那么大。造纸工匠要秘密集中起来,实行军管,造纸和印刷要分开,制版与印刷也要分开。”

    “好了,越发嗦了,这些我知道。我准备开始按十比十一发行,这多出来的一成,就是……”

    朱平槿打断了老婆的话,“等等

    ,钱庄的盈利模式是什么?”

    “盈利模式,就是存款贷款吃息差。你问这个干嘛?”他老婆十分不解。

    朱平槿摇摇头道:“哪家银行赚钱光靠吃息差?远的不说,比如我们家的钱庄,光是白银熔炼提纯、铜钱与白银兑换,抵押品出卖、异地兑换等等业务,都是非常赚钱的。你没搞过钱庄,不能当这个总经理。要一个专业人士来当。”

    “又是太监?”

    “太监怎么了,残疾人不是人?残疾人就没有人权?”

    “我想的主意凭什么你家来搞?”

    “什么你家我家的,都是一家的,分开说多伤感情!”

    “那得三年以后!”罗雨虹终于发飙了。

    “我要出恭!”朱平槿尿遁而去。

    罗雨虹是个急性子,事情一定下来,她便要求去看那批准备金。朱平槿现在满脑子都是军队训练装备和王庄统管落实的事情,哪里有心情陪她闲逛。所以他写了手令,吩咐李四贤给她带路,自己跑去向王妃禀报。开钱庄这件事情太大,又要用到王府的资源,必须得到王妃的支持。

    王爷之死已经过去了十几天,王妃的精神明显好了很多。可眼角褶皱松弛的皮肤,表明她的休息睡眠仍然不好。朱平槿进去时,正好赶上中午的饭点,所以两人边说边吃。

    “有一个不安分的就够累了,以后两个不安分的凑在一起,不知道还要耍出什么花样!”

    王妃听了儿子的禀报,长叹道:“按照你们说的规模,这是要把四川民家的钱庄都挤垮了。王府原来也开了几家钱庄,都没想着开这么大。开钱庄,一个资金要雄厚,二个后台要硬,三个不能偷钱。资金和后台有谁能比得过我们王府?既然罗姑娘迟早是我朱家的媳妇,这事情又是她的主意,那就放手让她来管,没有自家人偷自家人的道理。她那个金钞的主意是好,但是十比十一赚不了钱。官府百姓大多用银子,金钞要做出信用来很不容易。不如你把金子都融了,做成百两一个的金元宝吧!让百姓和商家都来看看,我们王府开的店,不会垮掉,也不会店大欺主的。”

    百两一个的金元宝,比现在五十两一个的金花银锭还要大!王妃的主意气势磅礴,明面上是展示实力,树立信用,但实际上百两一个的金元宝,要兑换就得拿千两银子来换。一旦金钞发行出去,重新兑换黄金的难度就会大幅增加。

    “妈这个主意太好了!我要在钱庄里建一个开放式金库,把元宝全部堆在中间,让心里不安稳的主顾都来参观。”

    “金钞可以发,但要缓缓。该先发的,是银钞!官府百姓大多用银子,这是千年的习惯,短时间改不了的。再说官府收税要银子,你不发行银钞,会丢掉很多生意。你说藏地金价与成都兑换价差中间有利润,那就更不能一下把金银分开。四万两金子能有多少?要多些时间,悄悄收些金子。至于那个金银比价,你管它作甚?金子价格越低,你的收购成本越低……”

    “儿子正为此事困扰,母妃一席话,令儿子茅塞顿开。妈,您这么精通钱庄的事情,要不干脆您来管吧!”

    筷子头在朱平槿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傻儿子,你妈现在是未亡人,怎么好抛头露面?还有那罗姑娘,也是不好抛头露面的。不如我让皇城坝钱庄的邱掌柜来襄理她,做些明面上的活。邱掌柜是是你妈 的娘家人,当年一起跟着我嫁到王府来,做事最为谨慎老练。钱庄的

    股份我们不能独吞了,要分点利出去。那个廖大亨,通过他的亲戚刘家媳妇,在妈面前提了几次,要合伙做生意。他无非盯上了雅安茶马的生意嘛!妈没有答应他。想得美,我儿子一路危险闯出来的商道,凭啥平白舀一瓢油给他?要想分钱,先得出本钱!这次开钱庄,我们倒可以找上他。他入了股,以后收税,地方就不必解运银子。年底你给他送钱,也不必大张旗鼓……”

    “儿子想,除了廖大亨,我们还可以把几家郡王府都拉进来,顺带把土地统管之事厘清。内江王跟儿子走得近,四婶问题也不大。就是其他几家……”

    “要是他们不识好歹的话,不妨再闹一闹。”

    “妈的意思是兴大狱……”

    “哼!你爹死了,下面孤单,要找几个亲戚作伴!”

    “好,那先选德阳王,杀鸡给猴看。朱至浚(注一)是嘉靖四十四年奉祀上来的,根基不深。断祀那么久,小宗也散的差不多了。反正我爹这件事,没那么容易了结!我死了爹,是受害人。说话声音大点那是天经地义。这叫什么?这叫孝顺!”

    “我儿子就是聪明!只是钱庄用的铺子,让妈再想想。这么大的钱庄,不能小气了……”

    “儿子看父王修的那园子就很不错!房子多,地盘大,现在父王不在了,人都散了,里面就剩几个老太监守着。园子闲着太可惜了,不如拿来办钱庄,开学校。”

    王妃想起那离宫别院就咬牙切齿。儿子找个堂皇的理由将园子处置了,她巴不得。不过那园子毕竟始终留着一个人影,让她心中十分不安:“自从你爹死了,我这心里就……”

    说着她开始两眼充泪。

    朱平槿巴掌一挥,将全部太监侍女都赶了出去。

    “妈,我们的日子还长,不能永远生活在愁闷中。爹死了,您还有我这儿子。以后我和罗姑娘结了婚,再让您抱个孙子,好不好?”

    “抱两个!不,起码三个!”王妃破涕为笑。

    “儿子这身体,没问题!”朱平槿拍拍胸脯。

    卖萌再次成功。

    吃得饱饱的朱平槿从王妃那里出来,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掌柜、铺子、掌柜以及王妃关于钱庄股份分配的建议。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钱庄其他业务都是现成的,只等老婆的金钞银钞什么时候能印出来。

    不过朱平槿一点都不开心。临别时王妃拉着他问了一句话,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的:“乖儿呀,给你妈说实话。你是不是觉得我大明三五年大限就要到了?”

    “母妃何出此言?”当时朱平槿心里咯噔一下,是不是自己身边又出了内奸?

    “你是我生的,你心里想的妈能不知道?”王妃眼里的精光摄人心魄。

    “若是你觉得大明还有救,拉住廖大亨一人就行。等他调了任,我们就把他的股份给吃了。有我们蜀王府的牌子挡着,新来的巡抚就是知道了也只能干瞪眼。但你要把股份匀给四川其他官员,那摆明了是要用钱庄来裹挟他们!到时京师的皇帝一倒,你不就有了机会?你爹当时光想着白日梦,有朝一日官员们会推举他,咋就没想到用钱庄股份这一招?你实话实说,这是你的主意,还是罗姑娘的主意?”

    注一:有个别史料记载,德阳王朱至浚后来从四川逃到越南高平,在那里降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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