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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一章 火器之先(一)

    方向已定,剩下的便是执行。www.uu234.net老婆风风火火开始银钞的印制,朱平槿则迅速把注意力回归到他的命 根子军队。

    这日清晨,朱平槿半躺在世子府的大院里,一面忙里偷闲看书,一面看府里太监宫女搬家。

    要搬的东西不多,主要是西暖阁那一堆家俱、书籍和文件。几位先生厢房里的东西一起搬。朱平槿并不是要搬出世子府,他只是将办公与生活起居分开。世子府偏狭窄小,西边和后面临近王府的城墙,里面只有一座大殿,其余便是厢房和后房。太监宫女穿梭其间,生活设施遍布左右。贺有义和程翔凤在此办公,十分不便。再说老婆回成都后,坚决要求与朱平槿一起上班。于是朱平槿就近选择了紧邻世子府南边的谨德殿作为自己的办公地点。

    没多久,满脸大汗的李四贤跑来说,已经搬好了,请世子过去看看。朱平槿将手中的书往椅子上一扔,然后带着大群人跨出世子府门。

    蜀王府西北角的建筑虽多,但只有谨德殿与世子府两座主要建筑。它们都在王府的西轴线上,两者仅有一巷之隔,世子府的大门正对着谨德殿的后门穿堂。谨德殿与世子府之间的长巷,东头接着王府的西长街,西头直抵王府的城墙底下。巷子的两头正在砌墙开门,并且设置岗哨。这样一来,世子府便与谨德殿连接在了一起。

    谨德殿与世子府的宽度一样,但是要长出许多,因为它有两座前后正殿。前殿两侧有东西两座配殿;后殿则有一圈厢房。前殿正中供奉了至圣先师神位,两侧用来读书。东西配殿供奉的是孔门四配:颜回、曾参、孔(ji,子思)、孟轲(注一)的牌位。后殿是藏,存放着蜀献王朱椿以来历代蜀王的书籍典藏。因为蜀王府的好学之风,三百年间对书籍搜集从未间断。所以毫不夸张地说,这座藏就是当今四川最大的图书馆。

    谨德殿的用途,是给幼年蜀王读书讲经。在朱平槿的记忆中,他爹好像从没去过,所以这谨德殿一直就这样闲置了十几年。朱平槿回城后,谨德殿的清理整修便开始了,几日前刚刚完工。后殿只是粉刷外墙,里面没动。整修工程的主要项目,是前殿和配殿的内装修以及东西厢房的修建。

    横穿巷子,便进到谨德殿。

    经过整修,破旧不堪的谨德殿重放光彩。梁柱下四处掉落的漆皮和满院子砖缝中的青草不见了,斑驳的墙体焕然一新。

    朱平槿从后殿之后的台基上到月台,然后沿着月台东侧绕过后殿,跨入了正殿后门。

    正殿后门前立着一块硕大的硬木镂花绣屏,在后门里形成一条隐秘的走廊。从走廊东西侧出去,都可进到谨德殿的正殿里。

    谨德殿正殿的规制与世子府的正殿一样,也是五间七架的格局,即广五间、深三间。当中一间要比两侧更宽,按惯常的布局,布置了一个会客接见区。正中背靠绣屏处有一处平台,原来的供桌和桌上老夫子以及七十二贤人的灵牌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朱平槿专用的龙椅。平台下面在两根大柱之间,是对面摆放的八张太师椅,两椅之间有方便写字记录的高茶几。大殿东西两侧被山墙分隔出来,形成两间宽阔敞亮的大办公室。

    大殿东侧是朱平槿的办公室兼休息室,南墙有道双开正门通往正院。办公室虽大,室内陈设却异常简单。南窗下西向放着他的办公桌,背后沿山墙有大排的书架和柜子。办公桌对面有两根来

    客使用的凳子。北窗下有独立的休息室与办公区隔开,里面有床和卫生间。休息室也有两道小门,一道与办公室连通;另一道则直接通到前殿中间屏风后的走廊,进出非常方便。

    按照“男左女右”的习俗,既然东边是朱平槿的办公区,那么西边自然就是他老婆的办公区了。房间布局与朱平槿的一模一样,不过朱平槿早就吩咐李四贤,罗姑娘房间的陈设等她来了再布置,因为他不知道老婆又会有什么新花样。

    跨出办公室的门槛,正殿前的平台宽阔敞亮,通过三道长斜的台阶与正院相连。正中的台阶上镶嵌着丹碧,雕着云龙与海浪。正殿的庑殿顶下形成一圈宽阔的回廊。回廊向两侧延伸,连接耳房与走廊,再与两侧广三间的配殿贯通。

    谨德门是谨德殿的正门,宽五间。大门两侧和配殿之后,沿着院墙排开几十间厢房。谨德门、谨德前后殿、配殿以及其他建筑,围成了一个形似吕字的院子。按照文东武西的规矩,东西配殿和两边的厢房,将是朱平槿文武班子的办公地点。

    朱平槿走下丹碧,穿过院子和大门穿廊,从谨德门出去,一眼就看到了街对面的经历司衙门(注二)。右边则是王府的西门遵义门,左边则通往承运殿的殿前广场。

    朱平槿对李四贤点头赞道:“这样好!办事集中,进出方便!你立刻知会郑长史和喻同知,午时三刻,本世子要视察左护卫指挥司,议议左护卫的军械装备。让他们通知以下人员参会:工正所的王工正及左护卫千户以上军官,工正所和护卫的所有匠头,王府在城里开的铁器铺、首饰铺、木器铺的掌柜和匠头。宋氏兄弟,舒、贺、程、高、王五位先生由你单独通知。你还要让他们带上这几样东西……记下没有?”

    请世子瞧瞧新整修的谨德殿,世子却突然通知这么多人到左护卫衙门开会,其中还有大量的工匠,这让李四贤摸不着头脑。

    王府向来是等级森严的小社会,给主子端茶送水这些小事都是有专人的,身份不够根本不能近身,否则便是僭越。王府工匠的地位很低,他们要么是王府的奴仆,要么是护卫中的军户,还有一些是投献或逃户到王府的匠户。连唯一有官身的“大匠”工正所王工正,也就是一个正八品的微末小官。以前只有王爷兴致高涨要起园子了,他才可能被接见几回。至于其他的普通工匠,兴许几代人都没见过王爷王妃。

    李四贤冒出个进谏的念头,但这个念头瞬间便在心里融化了:世子自有想法,自己只是一个跑腿传话的角色。他熟练背出世子的吩咐,见到世子颌首,便告辞出去办事了。

    朱平槿回到他的世子府,继续就着温暖的阳光,半躺在椅子上读书。书读得很慢,但并非他古文功底不足,主要原因是作者在某些地方故意含混模糊。

    朱平槿读到某个地方,实在无法理解书中深意,只好将书放下,在院子里转悠起来。

    有人听见世子自言自语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戚大爷,你的鸳鸯阵实在复杂。老子就几种阵型,同样可以打遍天下!”

    蜀王府的东北角,集中着除长史司之外的几乎所有王府官署。除蜀王府左护卫司衙门和一个小型校场外,还有审理所、奉祠所、典宝所、纪善所、良医所、典仪所、工正所等单位,一百二十多间房子,呼啦啦占了王府东轴线近三分之一的地盘。草草午饭,朱平槿未及休息,便带着魏辰和几个警卫士兵,打起仪仗,

    经过广智门向左护卫指挥司而去。

    朱平槿到达左护卫指挥司衙门口时,郑安民和喻汝桢率领王府文武分成左右两班已经跪候迎接,朱平槿的幕府人员,也加入到文武官员队伍。队伍中有服色的官员并不多,尤其是在朱平槿清洗护卫司之后。但那些未入流的下等吏员和那些终年劳作的匠头们却有二三十个,远远地跪在了官员们身后。

    李四贤叫了起,人丛陡然长高一截。朱平槿笑容满面地跳下凉轿,与围拢过来的手下说话。说话声音最大还是铿锵作响的宋振宗,看得出来他最近春风得意。这段时间宋振宗率护商队和土司骑兵震慑东门外的左护卫,防止有异心的人闹事,没想到左护卫出人意料的稳定。

    刘胖子和大部分左护卫高级军官平日都住在城里。当晚蜀王出事之后,成都府立即四门紧闭,全城戒严。左护卫的中下级军官被关在城外,根本没人知道城里出了大事。当刘胖子被东城某妓楼的老鸨叫醒后,昏头涨脑的他连忙赶回王府,可是王府也戒严了。王府四门突然出现了土司兵,对刘尽忠这位正儿八经的左护卫指挥毫不买账。刘胖子情急之下,放声叫骂。土司兵们被骂得火起,于是冲将出来,先将他胖揍一顿,然后五花大绑押进了值房。刘尽忠本想着天亮之后出去翻盘,然而不久,便传来了一个令他手脚冰凉的消息:他卷入了弑君大案。

    戒严解除后,左护卫的军士这才知道城里军官被抓,而且据说是涉嫌谋杀王爷。大部分军户老老实实,万事不理;少部分军户义愤填膺,聚集在庄里的军官家门口,要求严惩谋反的刘胖子一党。一些与刘胖子素有瓜葛的军官、军户和家丁,遭到了军户的围攻群殴。宋振宗率军进村弹压,抓了两个正准备放火烧房子的。但直到舒国平赶到左护卫,舆情这才彻底平息。舒国平没收了刘胖子一党的田宅财产,遣散了他们的家丁,逮捕了十几个中下级军官。经过审讯后杀了一个民愤极大的,其余的剥了官衣,羁押待判或者削职为民。

    没收而来的田宅财产数目惊人。舒国平用这笔钱给每名在籍成丁发了一两银子,一共发了七千余两。左护卫举卫欢腾,朱平槿瞬间就得了左护卫的军心。

    事实已经证明并将继续证明,三百年十几代人的世袭亲兵,那种价值观的惯性,那种正能量的积淀,不是几个窃据高位的蟊贼在短时间所能动摇的!这让朱平槿对左护卫的印象突然大好。原来准备的后继手段不仅取消,相反他还准备借重左护卫这个正式的军队编制,名正言顺重新打造自己的私军。

    有人从衙门里搬来一张椅子,放在门槛外台阶上。朱平槿一屁股坐了,笑意融融,客气地招呼大家。

    “今天人多,衙门狭小,我们就在这衙门口议议!”

    郑安民和喻汝桢对这种平易近人的领导方式还有些陌生。他们尚在迟疑,但护商队出身的宋振宗等人已经见惯不惊,立即围拢上来。

    “叫匠头们也站过来!离远了哪里听得清?”朱平槿站起来亲自招呼。

    注一:明嘉靖九年,朝廷大封孔门四圣。颜回为复圣、曾参为宗圣、孔为述圣、孟轲为亚圣。

    注二:据响木考证,此处应为承奉司衙门,而经历司衙门在王府东侧。此处剧情需要,改了。

    目前明蜀王府的建筑布局信息尚不完整。关于谨德殿的建筑布局,响木参照了部分藩王府及文庙。

第一百三十二章 火器之先(二)

    左护卫的衙门口,人头涌动。

    “今天我们要议的事,是火器!趁诸位大人、诸位先生都在,左护卫整军精武之事也议议!”朱平槿一句废话没有,开宗明义将今天的议题抛出来。

    “我中华军械之精,唯在火器!太祖爷开国肇建,即大铸火器;靖江王(注一)三千弱兵守洪都(今南昌),大破陈友谅六十万大军,火器居功至伟;至于以后戚公扫平倭寇,火器也是出力甚多。眼下鞑子寇边、流贼肆虐,非火器精良者不可御敌。

    本世子听说,三月间洪承畴督宣大、辽东八总兵已从宁远出发援锦。如今祖大寿被围在锦州,黄台吉正用大炮日夜轰城。城倒墙破之时,恐怕就是锦州失陷之日。故火器之利,已非为我大明所独有!

    成都左护卫,自献王封国蜀地,始终未经大战!兵不利,甲不固,将领谋反,兵心涣散!”

    说到这里,朱平槿不仅声色俱厉,而且辅以手刀劈下。吓得下面听训的文武噤若寒蝉,连宋振宗这个乐天派都收起了笑容。

    “左护卫必须立即进行全面整顿!本世子既按祖宗成法管理府事,除护卫指挥使奏请朝廷委派之外,其余军官一应由本世子执掌升黜之权。先升黜,后报朝廷追认!有懈怠懒惰以身试法之人,本世子定然严惩!喻佥事,让你带来的鸟铳你带来了吗?”

    “世子有命,末将岂敢有违?”身着从三品武服,站在武官队伍前头的指挥同知喻汝桢拜道。

    喻汝桢是一个五十多岁干瘦老头,留着花白稀疏的山羊胡子。他有指挥佥事的世职,爷爷曾任左护卫的掌印指挥,父亲做过分管练兵的指挥同知。他少小从军,后来大病一场,几乎收了命。痊愈后他改走科举之路,可惜科场连年不利,卫里的事情他也看不惯,于是躲在城外自家宅子里著书立说,希望以此留名青史。总之,他就是个光拿工资不上班的老宅男。此番朱平槿清洗左护卫,他因祸得福,反倒成了左护卫的掌印同知。

    一支细长的鸟铳被呈献给朱平槿。

    铳管细长,呈八棱形,黄黑色的锈点凹坑和磨石擦出的亮点交响映衬。

    铳床几乎与铳口平齐,下面含了一根木头通条。岁月侵蚀,铳床已经朽烂不堪。指甲轻轻用力,便扣下了一小块。铳床尾端下弯,形成一个手持握把,没有朱平槿习惯的能够抵肩的枪托。

    黄铜的铳机呈杠杆状,贴伏在铳床的右侧,与夹火绳的龙头连为一体,通过一个销钉进行旋转。扣动铳机,龙头反向下压,龙头带着火绳点燃铳机前方火药池里的火药。铳机没有连接任何弹簧,所以手指松开铳机,铳机并不自动回复。要用拇指按下铳机,龙头才会抬起。火药池就是个微型的铁勺,固定焊接在铳管右侧。铳管有一个小洞与火药池相连,可以让火药池中的火源引燃铳管里的发射 药。

    铳管前后两端上方还焊接了一个小小的三角形铁尖,这就是照门和准心了。

    “太tm的原始了,比儿童玩具还不如!”朱平槿心里感叹道。看得出来,这还是左护卫状况最好的一支鸟铳,呈献前被紧急打磨修整过。

    “喻佥事,何人为本世子讲解这鸟铳使用之法?”朱平槿先谦虚一番。笑话,他会不知道这原始武器的使用?

    “末将愿讲!” 喻汝桢之后一名中年大叔站了出来。他叫尹家麟,左护卫的老千户,原来宋氏兄弟的顶头上司,所以宋氏兄弟站班时甘愿位居其后。

    尹家麟接过鸟铳,将握持操枪之法细细陈说。朱平槿其实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火铳在军队中的实际装备和使用情况。

    “喻佥事,本护卫**有可用之鸟铳几支?有火炮几门?”

    喻汝桢面露羞色:“末将刚刚接掌左护卫。军械甲胄尚在清点之中,还未……”

    尹家麟却再次站出来,抱拳禀报:“本护卫装备鸟铳共七支,可用之鸟铳不过三支。世子手中的

    便是最好一支,其余两只皆在东门的丽春院。其余四支已经锈蚀不堪,可否修复末将没准。至于火炮,本护卫一门皆无。”

    “一门炮都没有?连一门虎蹲小炮也没有?”朱平槿睁大眼睛问。那支鸟铳趁此机会,悄悄从朱平槿的腿上滑落,跌倒了地上。

    “听祖父大人说,嘉靖年间本护卫好像有过一门虎蹲炮。可后来不知到哪里去了,或许融了也未可知。”喻汝桢回答。

    一股闷气淤积在朱平槿的心头,但他强忍着,硬是把这股气吞了下去。

    他摇摇头道:“远的不说,单说那献贼,也不知何时就会杀回四川!左护卫军备如此困窘,倒让本世子大出意外。想来其他军械之情况,也是如此!”

    这时朱平槿突然看见了宋振宗,于是直接点名:“宋振宗,你在卫中重选新兵,情况如何?”

    宋振宗站出来道:“末将奉旨选兵,可那些狗日的丘八都躲着本将!末将招了这十余日,竟然只招了百人不到!舒兄发银子时,那些龟儿子的丘八都从地底下钻出来,一个个手伸得老长……”

    宋振宗满口粗话,周围响起了嗤嗤的笑声。再让他放声说下去,不知那张狗嘴还要吐出些什么。

    朱平槿听不下去了,及时喝止了宋振宗:“丘八?你不是丘八?护卫军士不愿从军,必是优渥之策没有到位!”

    朱平槿当众批评帮助,可这家伙根本不服气:“末将已按您的旨意,将护商队的招兵政策如实宣讲多遍!可是那些丘……军士根本不感兴趣!末将对祖宗八代发誓,绝没有丝毫侵吞隐瞒之事!”

    看来还是政策出问题了。朱平槿一时脑塞,没想出问题的根源。他打了一个马虎眼想应付过去:“宋将军本世子当然信得过。兹事体大,我们放在后面再议。现在先说火器!”

    “末将正要禀报!”宋振宗又跳将出来,看来他没过瘾。在碧峰峡,朱平槿与他们谈论过火铳,记得宋振宗便是装备火铳的坚决反对者之一。

    “讲!”朱平槿神色不豫。

    “戚爷爷说,火器以局为单位编组。火器一局三旗,一旗三队,一队十二人。如此一局便有一百一十二名火铳手。刀盾枪矛也是一局。一把总四局,杀手局与火器局各半。”

    这是戚继光调任蓟镇任总理蓟、昌、辽、保四镇练兵事时,采用的编制,更能适应火器多和大兵团作战的需要,具体内容记录在他的《练兵实纪》中。

    “戚爷爷还说,鸟铳可至百步,再远则力竭不能破甲。末将在秦军中也曾试过火铳,可不知是何原因,七十步之外便准头全失,三十步之外便不能破甲!火绳总是缠在鳞甲上,好不心烦。我们北地风大,风一来,药池里的火药尽被吹散。倒一次药粉,吹散一次;再倒一次,又被吹散……”

    这厮不仅说,而且还手舞足蹈表演,引起周围更大的笑声。看来这家伙存心是要把朱平槿的事情搅黄。

    记得当时反对装备火器的,除了宋振宗最坚决之外,还有舒、贺等人。贺有义还总结出一个火铳的“六不便”。若今天他们一起跳出来给宋振宗帮腔,那会就开得不那么团结了。

    “宋将军,现有火器不便,本世子已了然于胸!”朱平槿决定立即终止这厮的表演,连忙打断他,“故而这火器还要改进,下大力气改进!这就是今日本世子劳师动众,召集诸位商议之本意!看来,这火器之重,首在火铳;我大明火器之风重开,亦须得从这火铳入手!”

    朱平槿扫视人群,视线在宋振宗、舒国平、贺有义等火铳反对派的脸上停留片刻,对他们稍事警告,最后把眼睛停在队伍中那群工匠身上,脸上浮出笑容。

    “诸位匠头都是各作坊的行家里手,不如都上来说说这火铳的制作和缺陷!”

    朱平槿要扩大参政议政的基本面,从下层人民群众寻找支持。可站在后头的工匠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不肯第一

    个发言。

    看来工程技术领域也要大开民主建言之风啊!朱平槿再次决定点名:“制作火铳,难就难在制作铳管。那请铁作的匠头先讲!”

    铁作有好几个。工正所、左护卫还有城里的铁匠铺,都有铁作。王工正对着人群瞪眼努嘴外加甩下巴,终于让一个膀大腰圆浑身上下烟火之色的高大汉子从人堆里钻出来。

    三十多岁的高大汉子,一说话立即脸红:“小人冯大,卫里铁作的匠头。我二弟冯二,也是匠头。”

    冯大手一指,人堆里又不情愿地出来一个高大汉子,一起给朱平槿施礼。两人高矮粗细、眉目神色都相似,站在一起好似哼哈二将。

    “这铳管,我爷爷和我爹传下来的法子,是这样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朱平槿终于听了一个大概。

    原来这铳管,是用上好的精铁烧红,裹着铁骨敲打,最后锤击搭接而成。一根铳管只能打成一尺多长,三尺多长的铳管就要三根铳管来拼接。因为在铳管接缝处最易炸膛,所以还要在铳管外面再包上一层铁管。两层铁管要贴合紧密,这样才能共同承受药力。外层铁管与内层铁管的接缝位置还要错开,这样即便炸膛,也可以减少对射手的伤害。两层铳管套好,再用四棱铁锥钻膛,务必使膛内光 洁无 毛刺才行,所以这钻膛是最费力气的。钻完了铳管,在铳管尾端铰出螺纹,用螺栓堵住。最后钻出引火孔,一根铳管这才算完工。一个人打造一根铳管,长则一月,短则二十天。

    就是一根纯手工原生态拼凑而成的有缝铁管,还要tmd一个月!

    朱平槿心中哀叹,嘴里却问道:“既然此法制管如此之难,难道你们没试过其他方法?”

    其他方法?两兄弟的专业解说刚刚进入状态,却被朱平槿打断了,大脑立即当机,好一会儿冯二才回过神来。

    “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我们兄弟这辈子就打造过一根铳管!大人们说造一根就够了,所以只拨了一百斤铁。世子爷,一百斤铁哪够啊。这铳管打造,只能选用精铁。一斤精铁,需用十斤铁才能打出。这铳管打造还极易报废,接缝不严、内外管贴合不密,都可能炸膛,所以我们兄弟打了七根,废了六根,最后只成了一根。世子爷,您手上的鸟铳,便是用的那根铳管。为了这根铳管,我们兄弟起码亏进去六百斤铁。六百斤啊!……”

    原来那儿童玩具,背后还有个差点家破人亡的伤感故事!为了这根有缝铁管,竟然花了两个人一个月的工,耗铁七百斤!就算冯氏兄弟夸大了损失,这铳管的人工成本和物料成本都是惊人的,难怪这火铳一把要卖十几两银子!

    “以后工料可不能再搞包干!要创新,就要容许失败。不能让创新者承担损失!”朱平槿严肃地对郑安民和喻汝桢道,“老办法废品多,质量差,我们要想尽办法改进!本世子隐约听说几个造铳管的法子,说来你们大家参详一下。”

    工匠们听到世子支持冯氏兄弟,或许还会补给他俩工料钱,积极性立即上来了,个个竖起耳朵细听世子说的新法子。

    “一个法子是将铁棍烧红烧软,然后用另一根冷铁棍从上面敲下去;又或是将烧软烧红的铁棍从铁洞中挤出,穿过另一根铁棍……”

    朱平槿语焉不详,因为这种采用热冲压技术的无缝钢管制造方法,他不知道这个时代能否实现。

    下面的工匠开始七嘴八舌,不过全都是否定的,没有一人赞成。有人说冷棍接触了热棍,岂不一样会变软?有人说将热铁棍挤出铁洞,不知道要费多大的力气?还有人说就算敲出洞来,如果是歪的,还不是全部报废?

    难啊!朱平槿再次感叹。路漫漫其修远兮,开启民智可不是一两天的功夫。不来一次乾纲独断,看来是不行了。

    注一:指第一代靖江王朱文正。

第一百三十三章 火器之先(三)

    先定下基本的技术路线,再来搞技术攻关大会战。www.uu234.net这是我d的优良传统。

    “本世子还听说个制管之法。有能工巧匠用此法制成的铳管,无一处接缝,浑然天成,坚固异常。故而可多装火药,射程可达百步,且精准非常。更有那铳机,无需火绳,战时掰起龙头,接敌一扣便能发火。铳口可套刺刀。远用铳子打,近用刺刀捅,强敌无不惊恐溃散。铳尾有肩托。抵住肩头发火,便可承受火铳后坐之力!”

    朱平槿停了停,盯着下面工匠们那些瞪得溜圆的眼珠,“这制管之法,适才本世子说了两种,还有一种:就是先用精铁打成铁棍,然后用车床直接钻出铳膛来。钻完了再铰光。只要不钻偏,铳管可一次制成!”

    铳管不炸膛,有刺刀,带铳托。更厉害的是自带火种,连火绳也免了!

    “若能制成此等军国重器,必能重挫鞑子,剿灭流贼!”精神振奋的是右长史郑安民。

    “不用火绳,还有刺刀!这东西好,难怪世子要我们练短矛……”笑逐颜开的是宋振宗。

    “若是真造出来,我们土司兵也要有!”神采奕奕的是高安泰。他最近在与朱至深朱平陈恩刘尽忠反d反 gm集团的斗争中,立了大功,得了很多赏赐。

    “若是装填速度更快些,就能取代弓箭了!那弓箭临敌不过三矢,穿了盔甲就射不死……”一脸期待的是老千户尹家麟。

    “只是朝廷知道了这等利器,必定又是一场官司!朝廷要我等进贡,我等进贡还是不进贡?若是进了贡,那些庸官蠢官在战场遗失了,又或是被军兵偷偷拿去卖了,鞑子流贼反过来打我们,我们如何应对?”忧心忡忡的是贺有义。

    “贺先生所言极是!依朝廷对藩王之蕃禁,世子造出此等利器,恐非蜀王府之福也!”王昆山听言附和。

    只有舒国平和程翔凤老老实实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下面工匠中却有人倒吸凉气:“造出这等神兵利器,除非鲁班爷爷再世重生。我等凡夫俗子怕是……”

    朱平槿冷眼旁观。各方这些反应不出意料,可那些工匠的不自信,让他十分不爽。

    “有何不妥?速速禀来!”朱平槿提高了声音,又点了名:“冯氏兄弟,既然你们打制过铳管,可先说来!”

    世子有发怒的迹象,冯大便小心翼翼地开口,并尽量使用专业术语。

    “……如那钻孔制管之法,铳管有多长,这钻头就要多长。管长三尺多,这钻头就长三尺多。那么长的钻头,做直了可是不易!稍有偏差,便要钻歪。钻歪了,这钻头就易折断。在精铁上钻孔,这钻头非得用极硬极韧的坠子钢,再用生铁水淋了刃口方可。还有那车床,小人无福,从未见过,不知长得啥模样。可既然有人做过,那法子定是成的。如今军中急需,世子开了金口,小人兄弟俩拼了命也要做出来!”

    这冯氏兄弟都还知趣,只是提出一大堆困难,没有一口否定。否则下面的主题就说不下去了。朱平槿露出笑容,手点冯氏兄弟,对一堆匠头道:

    “冯匠头说得好!做事情就要这样,先不要急于否定,先试试再说。遇到困难,大家一

    起想办法克服嘛!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里多少人,能抵多少个诸葛亮?别人能做出来,尔等为何不能?难道你们少胳膊少腿?

    诸位请细想:精铁十中取一,算上报废的,数百斤铁才能打制一支铳管,太浪费,要改进。穿孔的铁棍极耐热,必是加了什么东西,要摸索!钻头要极硬极韧的钢材,要研制!钻头要钻三尺多的深孔,不能钻偏,这钻尖是何形状,要探索!还有这车床一无所有,更是要从头造起!

    铁中取精,要极高温的熔铁炉,这是冶炼之事!制钢钻,这是铁匠之事!安铳机,这是首饰匠之事!造车床,这是木作与铁作之事!此外,起作坊,造炉子,还要涉及泥瓦匠、木匠、漆匠、首饰匠等各个匠作。所以这铳管打制,看似简单,实则复杂异常。

    有鉴于此,本世子决定在蜀王府成立一个火器局!这火器局不干别的,就**火器。火器局由本世子亲自挂帅,数位先生协助,然后抽调各作坊之精兵强将共同组成。本世子要通过这个火器局的成立,啊,来培养一批干部!要通过这个火器局的成立,啊,来发现一批人才!要通过这个火器局的成立,啊,来带动火器制造水平,乃至整个四川产业水平之升级换代……”

    朱平槿说着说着,又好像回到了当年的维稳会场。面对几千下岗职工,手按在雪白的桌布上,两张嘴皮对着伸出的麦克风。神采飞扬,滔滔不绝。三重点五抓手七重视,三个小时不喝一口茶,五个小时不拉一泡尿。说得你们头昏目眩,瞌睡连天,最后你们憋不住了,只好主动散场。

    “世子,这天不早了,您答应王妃娘娘,今晚陪她说话……”李四贤在背后小声提醒。

    忘形了!朱平槿清醒过来。他眼睛一瞟,看见郑安民正在跟李四贤递眼色。

    “这火器局,本世子就定在城南王庄收租院!彼处乃水陆码头,交通方便,与成都距离较近,方便两边来往联系。王庄外有高墙,利于保密;内有房舍,可供各位管事匠头休息。本世子要在火器局里建成一个完整的火器研发生产体系!火器局的管事人选要早些定下来。管事定下来,再来选匠头,匠头定下来,再来选工匠。诸位大人、诸位先生,有谁可愿主动请缨,来当这个大有前途的管事?”

    这个时代的匠头位卑言轻,凭借有点手艺,只能比泥腿子混得好一点,自然是没有这个管事资格的。朱平槿手下的几个大将,事先都没有得到通知甚至是暗示,所以他们不会报名的。管事人选无非那几个没事做的文官。那么在场的文官还剩谁呢,大家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盯上了专业对口的王工正。

    王工正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在王府干了一辈子,总算王爷开恩,为他讨了一个八品的小官。喜欢折腾银钱的王爷一走,他立即闲了下来。他一见自己被众人盯着,顿时发觉形势不妙,连忙主动出击,摆脱困境。

    “禀报世子,下官本要来主动请缨的!可是上午王妃下了旨意,要下官将王爷的别院离宫隔出半截来改成钱庄。哎呀,可惜了,那园子刚刚建好,王爷怎就被那些反贼给害了哟!建好又拆,这不是把银子往河里扔吗?罗姑娘上午叫钱庄的邱掌柜来传话,说明日她要

    下官陪同,实地查看这钱庄的位置。世子您看,这火器局之事,下官实在是……”

    老妈和老婆都被这狗东西搬出来了,朱平槿还能说啥?他非常理解地点点头,王工正迅速退回了文班,脸上若隐若现挂着笑容。

    朱平槿再次扫视人群,希望有人主动一点。他已经明了,刚才他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话,早被手下当成了耳旁风。好好的官不当,跑去当这群匠头的头?除非他有病!

    没法,看来以后火器局的事情,自己乾纲独断的事情少不了。没有最高领导的亲自督办,事情就是推不动。他叹息一声,点了备胎的名。

    “王先生大才,这火器局管事之职,非先生不可也!”

    王昆山做梦也没有想到世子会点他的名。

    他投靠世子,是对王爷一伙的愚蠢失望透顶,也是及时抽身避祸于世子。他料定,王爷既要世子和王妃的钱,还要世子的兵,早晚要惹祸上身。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果然没多久,王爷就出事了。只是完全没想到,事情的结局竟是这样。王爷死了,太平王死了,富顺王父子、陈恩、刘尽忠、受着千般宠爱的大小刘妃,早晚也是死。!

    可以说,王爷身边的人物,一个不少的落网,就连那些叫不出性命的太监宫女……

    能逃出生天者,唯有他王昆山!他半夜时常被噩梦惊醒,想起来越发后怕:若是他没有及时向世子自首,会不会也是一个满门抄斩的结局?

    这段时间世子既没有用他,也没有惩罚他,只是将他的家人从省城迁到了彭山,牢牢控制在了王庄。对于这一切,王昆山没有丝毫怨言:任谁也不会在一夜之间,对一个过去的对手敞开心扉!他不仅没有怨言,相反表现得更加谨慎积极。不管世子是否吩咐他做事,他每日都会早早跑来世子府应卯。所以当朱平槿点到他名字时,他是又悲又喜,喜的是终于有正经事情可做了,悲的是恐怕这辈子就要与这些工匠为伍,再也没机会立身于庙堂之上了!

    王昆山不敢犹豫,脸上还得堆出惊喜。他快步出班,跪着谢恩。

    王昆山识趣!朱平槿正要说话,见到郑安民向前一步。

    “臣以为,王先生不宜为火器局之管事!”

    自王爷升仙,左长史秦文荐便一病不起。估计朝廷捕拿的圣旨未到,他已进了阴曹地府。长史司目前是郑安民当家,他若是反对,分量就重了。朱平槿很奇怪,难道他要推荐他自己的什么人?不过他违反朝廷制度,不称“下官”,而自称“臣”,那就应该没有什么故意反对的意思。朱平槿目视他,点点头,让他开口。

    “新式火铳既是军国重器,这火器局就难免不被心怀不轨之徒盯上!朝廷这些年连连用兵。鞑子退了,流贼兴起;流贼剿了,鞑子又来,饷银更不知加了多少!若是朝廷也盯上了这等利器,其结果实在难以预测!臣虽待罪在身,上书请辞,然朝廷的旨意一日未下,臣这右长史之职一天难卸。臣为王府外相,正五品文官,奉旨总掌王府庶务与辅相规劝之职,是故地方官府虽视臣为沦弃之物,然终不敢公然相辱也……”

第一百三十四章 火器之先(四)

    郑安民没说完,朱平槿已经明白了,他这是要自请担任这火器局的管事,为朱平槿背锅顶缸。顶 点 X 23 U S

    郑安民说得对,这火器局天生便是一个惹事生非的地方。新式火器的研发再隐秘,但装备部队后迟早要大白于天下。若是没一个重量级的官员坐镇,朝廷和地方大员难免会扑上来咬一口。

    虽说长史司本来就是一个为藩王背锅顶缸的差事,但郑安民一个正五品文官,与当朝大学士品级相当的大员,主动跑到火器局这样的是非之地,还是显示了他过人的担当。

    一丝淡淡的歉疚之意,从朱平槿的心中涌出。不过,这歉疚转瞬间便渗入心脾,消散无踪。

    “这个火器局管事之职,本世子改名为总管。既然郑大人如此深明大义,那便委屈郑大人兼任了!王先生,你来襄助郑大人可好?”

    郑安民主动为自己遮风挡雨,王昆山巴不得。两人都说好,这事就定下来了。两人立即紧锣密鼓开始挑选手下。专业、人员、物资、经费、运输、安全、保卫、匠人老婆娃儿安置的事情一大堆。工正所一个未入流的吏员叫李立的,被郑安民极力推荐为火器局总办。朱平槿见此人年纪轻轻,倒不知有什么本事。

    议完散会,朱平槿却没有先走。他悄悄吩咐李四贤,让王昆山、李立和几个主要的匠头,明日下午到谨德殿,听他阐述对火铳研发的见解。朱平槿自己离了座,拉住郑安民道:“如郑大人肯赏光,本世子晚间置酒,请郑大人小酌一番如何?”

    郑安民吃了一惊。他知道世子在王府极少饮酒,此番诚邀,必有大事相商。他不动声色,反而笑道:“如此下官就叨唠世子几杯酒了,席间也正好请世子为下官解惑一二。”

    “何也?”

    “方才世子训示中,有‘干部、创新’二词,下官认真想来,此必有深意焉。下官愚鲁,想请世子为下官解说一番。”

    为什么要在进士官面前卖弄?朱平槿在心里对自己大吼。难道不知道全中国三年春闱一大比,才能出三四百个进士吗?平均一年一百多个,单就珍稀程度,进士远远超过了前世的博士、博士后。

    或许进士们的专业不对口,但他们的智商却是不容欺负嘀!

    作为一个前世的d员,深受马列思想毒害的朱平槿,坚信一个基本道理,就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要促进全社会生产效率的提高,必须要有先进的工具。

    当大家还在用锄头挖地球的时候,幻想跑步进入资本主义,纯属痴人说梦。没有珍妮纺纱机这种高效纺纱工具的出现,英国的纺织业不可能形成对欧洲纺织业的压倒性优势。没有巨额的贸易利润驱使,大不列颠的羊不可能吃人。所以,没有珍妮纺织机,就没有羊吃人;没有瓦特和他改进后的高效蒸汽机,不会有所谓的工业革命。

    他前世所谓“纯手工”的东西,其实绝大多数并非纯手工。他们无非在产品生产的某个中间环节或最终环节加入了手工元素而已。手工石磨的豆花就是手工做成的吗?非也!豆种是转基因的,豆子是机器种的,也是机器收的。我们所能见到的,无非是豆花制作过程中的一个最简单最扯人眼球的展示环节一圈又一圈甩动磨盘。餐厅

    门口的手工磨豆子,往往具有表演性质。真正我们碗里吃到的,还是用厨房机器打出来的豆粉点的。以为原始就是美,以为手工就是纯,以为原生态就是停留在五千年前,这些人都应该听听真正的手艺人常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三分手艺,七分工具。

    当然,背负巨大生存压力的朱平槿,暂时还不会去构思如何让大明进入资本主义那么伟大的蓝图。他现在最急需的,不是用资本主义迸发出来的强大生产力自动打败张献忠;也不会用议会的民主自动消灭关外野蛮落后的皇太极。

    他现在最急需的,就是一台可以钻铳管的机床。

    没错,就是一台最原始的玩具机床!

    朱平槿昨晚与郑安民郑长史秉烛长谈,又喝了一点小酒。今早他只好睡了一个懒觉,直到日上三竿,他彪悍的老婆把床上的被子给掀了。

    朱平槿早饭兼午饭一起吃,刚吃完,李四贤就进来报告,王昆山、李立和几个匠头到了。他于是换了衣服,从一本书里拿了几张纸袖了,然后和老婆一起来到新的上班地点谨德殿。

    除了王昆山和李立,应邀而来的匠头有三人。除冯氏兄弟,还有工正所木作匠头沈贵。沈贵不像那两个铁匠虎背熊腰,长得精干瘦长,眼睛有神。他是木作匠头,经常在王府中修这造那。檐下屋顶、梁上桌下,到处留下了他神出鬼没的身影,所以朱平槿对他并不陌生。等他们参见完,老婆也十分懂事地回了万福,回到了她的办公室。朱平槿客气地让几人坐了,然后在老婆蕴满深意的回眸中,微笑着坐上了正中平台上的龙椅。

    “这是钻铳管之用的车床示意图。”朱平槿将手中的纸张交给王昆山等几人传阅,“此等军国重器。切记不可对外声张,切记!”

    看了手中的简图,沈贵突然道:“小人做过类似的东西。”

    “你做过?”朱平槿非常吃惊。难道面前这位沈贵也是穿越者?

    “禀世子,正是!小人做的,不叫车床,而叫陀床,制作玉器之用。十几年前小人便跟着师傅为工正所首饰作做了一套陀床。后来城里齐宝斋也来定,小人又做了一套。这一套陀床有好多样,有铡陀、錾陀、钩陀、轧陀、钉陀、碗陀、膛陀、弯陀、磨陀等。样式听着多,可除了磨陀,其他各种陀都大同小异。

    一张大桌子,这叫 床子。床下面有个两个踏板,踏板端头连着绳子,绳子从桌子中间开的方孔升上去,在一根木轴上绕两圈,这根木轴叫‘水轴’。水轴一端削细,包着铁套,铁套头上连着根铁棍,铁棍可以插进桌边竖立铁片的圆孔内。玉匠两只脚踩上踏板,上下踩动,绳子便带动水轴来回旋转。这铡陀、錾陀、钩陀等等,固定在水轴的另一端,木轴一转,这铁陀也转。铁陀蘸了砂子和水,便能切割或者打磨玉器了(注一)。”

    沈贵边说边比划,生怕世子听不懂。好容易说完,朱平槿立即问他:“这陀床的水轴,一端固定旋转,那另一端如何定位?”

    “定位?”沈贵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

    “水轴另一端不固定。玉匠房的房梁上吊根绳子下来,拴了一根大秤杆。秤盘一端挂着水轴;秤砣一端吗,还是挂着秤砣。小人说

    这秤杆,就是打个比方,实际上便是一根长木棍。这样做的原因,是用秤砣下压,压的水轴一端上翘。水轴上翘,就始终绷紧了踏板上的绳子。这绳子不绷紧可不行,要不然……”

    朱平槿接话道:“要不然绳子要打滑。下面两只脚使劲踩,上面水轴不见动。”

    “正是!”沈贵像找到了知音,兴奋地在腿上猛拍,“小人后来觉得师傅做的陀床不便移动,便自作主张改了。”

    “如何改的,速速道来!”

    “是!小人觉得这绳子绕着水轴拉容易打滑,就用牛皮裁了皮 条代替绳子,效果还不错。改得最多的,在这床下。小人在床下安了一个铁盘做飞轮,两块小踏板变成了一块大踏板。踏板右上角有根连杆,连杆带着铁盘边上伸出的转轴。人上下踩动踏板,连杆就带动转轴,让飞轮旋转。飞轮一转,铁陀也转。这改的好处吗……”

    “这铁陀便只朝一个方向旋转,不会来回旋转。两头固定,铁陀便不会上下跳动,可以精细磨制玉件。另外还把头顶上的秤杆秤砣省了,机器想搬哪儿就搬哪儿。”朱平槿说着,脑袋里已经出现了一个具有收藏价值的老物件:脚踏式缝纫机。

    “对对!”沈贵激动得语无伦次,“世子真是个天生的匠人!”

    这沈贵好不懂事,王昆山顿时将脸沉了下来。“天生的匠人”,这是夸人还是骂人?

    上首就坐的领导脸色变化,兴奋中的沈贵却毫无察觉,自顾自地往下说:“可小人改了,总觉得还有个问题。”

    “轴承?”

    “轴承?”沈贵又愣了一下。

    “就是水轴另一端如何才能在床子上生根!小人在陀床另一边也钉上铁片,钻出个大圆孔,把整根水轴一起插进去,把铁陀悬在外边。”

    沈贵说到这里,突然明白了世子所谓“轴承”的含义,连忙道:“对,世子说的对!就是那个轴承不好办!皮 条绷紧一旋转,水轴就与轴承摩擦。天长日久,那两相接触之处便磨出一道深槽,眼见就要断了。小人年前去修了一回,在水轴磨损之处加了一道铁箍(gu),又在铁箍上抹了猪油润滑。可最近听作里人说,这铁箍也是不耐磨。这铁箍磨薄了,水轴转起来便开始前后晃动……”

    “铁片对铁箍是铁对铁,硬碰硬,那是两败俱伤的结果。这轴承呀,要一头硬,一头软。好更换的那头用软的,磨了就换掉。青铜比钢铁耐磨,所以硬的一头用青铜,软的一头用钢。猪油做润滑,也有问题。天气一热,水轴一转,这猪油便化了,起不到润滑作用。若你找不到其他高熔点的润滑剂,可在猪油里添加石墨粉、滑石粉或者铅粉。这些都是固体润滑剂,不怕热的。”

    那沈贵听了,顿时恍然大悟,同时又心生懊恼,自己怎么就没想通这硬碰硬的道理呢?

    一定是自己学艺不精!又或者师傅本就学艺不精?抑或师傅生前对自己留了一手?

    想到亲如父亲一般的师傅,沈贵奋力摇摇头,把这大不敬的想法给摇了出去。

    注一:陀床的示意图,响木建议各位书友自行百度,省得被文中词语搅烂了脑花。

第一百三十五章 火器之先(五)

    陀床就是一个原始的人工砂轮机,车床可要复杂得多。m.www.uu234.net

    沈贵与李立两人头碰头,一人一只手,拿着朱平槿传下来的图纸观看。

    “这陀床讲究灵巧,这车床却不同,沈匠头可知有何不同?”朱平槿问道。

    沈贵思索良久方才答道:“看这车床向外悬出之飞轮极大,必定吃力甚重。小人想,这车床必要坚固耐用方好。”

    朱平槿笑道:“坚固耐用这是自然。可沈匠头只知其皮毛,不知其精髓,故而还未入门。”

    听到世子批评,沈贵非常羞愧。这时,他身边李立却抬起头道:“这车床有夹具三个,前后各一,侧面还有一个。依小人猜测,既然要制作铳管,那连接飞轮端的夹具必定可旋转。那旋转的夹具,连同身后轴承和飞轮,都应是空心的,如此才方便夹持数尺长的铁棍或钻头。当然,此处可以固定钻头,也可以固定铁棍。另一端则反之。动与不动之间,则钻孔可成。然则钻削深孔,最难保证深孔笔直。前头差之毫厘,后头必定谬之千里。故小人揣测,这车床讲究的不是力度大小,而是精准非常!”

    朱平槿笑了。李立此人朱平槿不了解,只晓得他读过书,在王府工正所也干了七八年,家庭非常困难,就连今日世子召见,衣襟上仍然补着好几块补丁。

    “李总办所说不差。你且说说如何保证这钻削的精准度?”

    这就有考校的意味在里面了。若是答对了,说不定世子将来就会青眼相看。王昆山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可他对此一窍不通,只好忍住心火听李立如何回答。

    “小人曾钻削过木器。这手钻下钻,定要与木器表面垂直。若有偏斜,必定钻偏。发现偏斜,只得报废重来,不可试图纠偏。何也?盖手钻钻杆极长,若强行纠偏,钻杆极易断裂。这铁作敲打出来的铁棍,长短不一,粗细不一,弯直不一,钻削端面更是凹凸不平。要在这等铁棍上钻出一个笔直的小孔,何其难也!所以小人想,必先将这铁棍粗细长短统一,再较直锉平,制成可供钻削的毛坯,然后钻削方成!”

    这李立已经有简单的工业化生产的思路了。高度细分的工种,合理有序的流程,是现代大工业普遍的现象。

    “如何制成这统一之毛坯?”朱平槿不依不饶。他要看看这郑安民极力推荐的技术人才,到底有几分水平。

    “世子这车床简图上,除前后两端各有一个夹具。在床子边上,还画了一个夹具。这夹具用来固定车刀,那踩动踏板,夹具带着铁棍旋转,车刀靠上去,就能将铁棍车圆。木作制圆棍,也是用的同样方法。只要用绳弓将木棍转起来,把刨刀凑上去,这木棍不就刨圆了?可恕小人困惑,若这车刀不能前后移动,何以保证铁棍前后粗细一致?还有,若车床两端不能前后移动,这转头如何进刀……”

    忘了画出床身导轨,这是朱平槿的疏忽。车床导轨的平直,直接关系到车床的精度。李立发现了,说明在他的大脑中已经形成了车床的立体图像。控制车刀前后移动和进刀的螺杆、手轮等部件也没画出。这倒不是朱平槿的疏忽。他不知道以现在的生产条件,能不能生产出螺杆来。

    朱平槿讲了床身导轨的事情,又把螺杆的问题摆出来,问他的几个能工巧匠能不能生产出螺杆来。

    谈到螺杆,木作的沈贵立即找回了刚才丢失的。

    “若这螺杆只是木器,倒好办很!螺杆便是圆木棍上的斜槽。只要用绳弓将木棍旋转起来,再用窄刃或者尖刃的钩刀斜着进刀。钩刀吃进木头里,那斜纹就会带着刀架自己滑动。只是这钩刀的斜度不能变,变了那斜纹便不均匀……”

    尖刃钩刀切出来是三角螺纹,窄刃钩刀切出来的梯形螺纹。有了外螺纹,刻制螺母的内螺纹就变得非常简单。在螺杆尾端钉上拉刀,将螺杆从圆孔中拉出。圆孔里有个突起的销钉,镶入螺杆的外螺纹中,螺杆一拉便被迫旋转,拉刀就在螺母中刻出相应的内螺纹,这与枪炮中刻制膛线的原理一模一样。老钳工叫这种办法为“以公制母,公母配合(注一)”。既然沈贵是位熟手,那就好办了。朱平槿乘胜追击,讲了螺纹的斜角和形状,以及它们各自的特点和应用范围,然后吩咐李立、沈贵回去慢慢摸索。这些知识涉及现代数学和力学,朱平槿讲了也不知对方能听懂多少。

    车床讲完,朱平槿趁下午还有时间,加紧讲了钢材的事情。一个是炒钢,一个是坩埚钢。

    炒钢在中国出现很久了,这是一种极其原始的两步炼钢法。先炼铁,后炼钢,与现代炼钢法(注二)比较接近。炼铁炉与抄铁塘串联使用,初步实现了操作的半连续化。炼好的铁水从炼铁炉下面的铁孔放出来,然后用泥土塞住铁孔,炼铁炉可以继续加料生产。铁水流到炉子旁的一个方塘里,飞快洒上精矿粉或者晒干的污潮泥粉,数人站在方塘边墙上用柳木棍在铁水中疾搅,可以立即炒成熟铁,或称炒钢。污潮泥干粉含有氧化铁和硅酸铁,精矿粉就是氧化铁,洒进生铁水可以促使碳氧化,降低铁水的含碳量。浅而宽大的方塘,加上柳木棍疾搅,可以促使铁水与空气的接触,促进氧化作用,加速熟铁形成。这与现代转炉炼钢中的空气或氧气顶吹,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炒钢优点很多:产量大,生产简单安全,成本低廉,所以大明市面上钢材多以炒钢为主。

    但是炒钢也有很大的缺点。除了成分难以精确控制之外,最大的问题钢渣无法排除。炼钢并不是单纯的氧化反应,更有除渣提纯的要求。生铁水中含有大量硅、钙、磷、硫等杂质,硅、钙无用,磷、硫有害,碳含量则必须控制。炒钢使生铁变成熟铁,在降低含碳量的同时,铁水的熔点随之上升。生铁熔点大约只有一千二百度,钢就达到了一千三四百度以上。至于纯铁,更在一千五百度以上。当污潮泥干粉和精矿粉的加入铁水并用柳木棍疾搅后,铁水碳含量降低,熔点上升,铁水便立即开始凝结,变成一摊搅不动分不开的浓稠芝麻糊,铁水铁渣完全混合在一起,根本无法分离。疾搅还造成铁水中混入大量气泡,柳木棍碳化断裂部分同样混杂在铁块中。

    可以想象,这种含有大量铁渣杂质的粗劣炒钢怎能用在枪炮身管的制造上?那不是一搂火就炸膛?更不要说制作比身管要求更高的钻头了。大明的铁匠很清楚炒钢的缺陷,所以炒钢必须重新经过反复锻打(热锻),才能勉强达到使用要求。

    现阶段,朱平槿不可能通过改进炒钢的工艺流程来实现钢材质量的飞跃。想要得到优质的钢材,他唯一解决办法是用廉价的炒钢为原料,进行坩埚重炼。反正是科研性质,成本不是主要的问

    题。

    中国使用坩埚的历史非常悠久,起码可以追溯到汉朝。在朱平槿在雅安时,也曾用过邻近荥经县的特产荥经砂器来烧水喝茶。这荥经砂器的烧制,就是在坩埚中闷烧完成的。普通的转炉钢属于沸腾钢,而坩埚钢属于镇静钢,氧化反应充分,里面没有多少气泡,而且除渣方便,像肉汤除血沫一样,将面上的钢渣舀去便是。因为反应时间长,坩埚钢还可以根据需要,方便添加各种有益元素,生产出各种用途的钢材。但在朱平槿的前世,坩埚炼钢因为产量太小,成本太高,已在大规模工业生产中被淘汰了,主要用于小作坊里熔炼特殊的工具钢,或者实验室里做钢材成分检测。加温也不再用碳,而是电。

    炼钢需要一千六百度左右的高温,所以炼钢坩埚不能用普通的陶土坩埚,只能用在少量陶土中大量添加石墨或者高岭土熟料的特殊坩埚。天然纯净石墨的熔点高达三千六百度五十度,远远超过钢铁的熔点,用在钢材冶炼中毫无压力。石墨成分是纯净的碳,在炼钢过程中可以少量增加钢材中的含碳量。要增加钢材的含碳量,炼成高硬度的高碳工具钢,还必须在坩埚中添加石墨粉。要提高炼钢温度,除了使用粒度合适的焦炭外,还必须使用预热的高温空气。高温空气可以利用炉体本身的散热,也可以单独用火焰加热。

    朱平槿详细讲述坩埚炼钢,冯氏兄弟眼睛都瞪出来了。他冯家作坊里有一座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化铁炉,他俩从小就在炉子边帮大人拉风箱,自己也用过坩埚来熔过铁水,可是都没有世子知道的多。世子的描述活灵活现,仿佛就在炉子边干过一样。可是他俩都想不通,以世子身份的尊贵,怎么可能去做下贱的匠活呢?

    朱平槿倾心传授他的技术,已经完全进入了忘我的状态。被传授者的感受,并不在他考虑范畴之内。金属材料学及其热处理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也是机械加工的基础。在没有温度计以及现代热处理设备时,必须通过操作者自身积累的经验来判断。

    如高碳钢与低碳钢,在陀床等原始砂轮机的高速摩擦下,飞出的火星数量和支数是不同的。老师傅拿着工件在砂轮机上杵一下就能做出大致准确地判断钢材的含碳量。

    又比如钢材的热处理,正火、回火、淬火、渗碳等要求的温度、时间及冷却速度也是不近一样。没有温度计就只有用眼睛分辨钢材的颜色。

    再比如普通麻花钻头一般直接使用高碳钢制作,而不会使用渗碳低碳钢来制作。没真正玩过的人就根本弄不清高碳钢与渗碳低碳钢之间的差别。

    可这些来自于实践的学问难不倒朱平槿。他在基层一手一脚干过,从实习生干到老师傅。他通过系统的知识讲授,让在座的几个人有一些基本认知,走一些捷径,而不会在实践中去盲目摸索,浪费很多时间走弯路。

    注一:约定俗成。外螺纹是公,内螺纹是母。为什么不能反过来?请大家猜猜。

    注二:现代炼钢法在铁水中加了石灰石等溶剂,再加氧气顶吹,促进氧化放热反应,极大提高钢包温度。有了高温,就有了高活度。在这种状态下脱硫、脱硅、脱磷,较为彻底。渣铁分离后,再进行脱碳。诸多的综合措施,才能极大提高了钢材的质量。

第一百三十六章 火器之先(六)

    有人热闹,便有人寂寞。www.uu234.net

    世子与李立、沈贵和冯氏兄弟聊得火热,这一聊就是大半天。王昆山坐在上首,却一句话都没听懂,心中落寞可想而知。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要在新的团队中生存下去,绝不能在世子兴头上泼冷水,还要顺着世子的思路往下走。既然世子反复强调这火器局的重要性,自己又被任命为火器局实际负责的副总管,一旦做出成绩必定会进入世子的视野。自己不懂行不要紧,世子任命他当这个副总管并不是因为他懂行,而是他能够充分领悟世子的想法,领导、组织、协调工正所、护卫匠户、王庄王店等各个单位和派出人员,共同完成火器研制的任务。因此,当接下来的一幕出现时,他决定立即出手,展示自己的能力。

    世子滔滔不绝讲述技术上的问题。在他讲述的时候,除李立在用一支秃笔在纸上记录,其他几个人都在鼓着眼珠听,鸡啄米一样点头,也不知真听懂没有。王昆山知道,这多半是因为工匠识字不多的缘故。工匠识字不多,自然会严重影响到他们的接受学习能力。同时王昆山还敏锐地注意到,世子在讲述时,有时会讲半截话。说了会这样,却不说为什么会这样。王昆山从世子的表情分析,世子倒不是想隐瞒什么,而是担心下面的几个人一知半解,反倒误了事!

    见此情形,王昆山不由担心起来。假如这几人的手艺达不到世子的期望,不能按期完成火铳的试制任务,到时板子就会打到他王昆山的屁股上。随时来请教世子当然不可能,世子岂是想见就见的?只有让与世子建立某种固定的人身关系,才可能合情合理随时聆听世子教诲。

    一个时辰过去,世子讲得口干舌燥,伸手向李四贤要水喝。瞅准这个绝佳空隙,王昆山说话了。

    “这工匠之学也是门学问,在蜀王府更是一门显学!自献王始,蜀王府广收蜀中典籍,博采众家之长,历代贤王辈出,治学穷经三百年,方能积累如此高深之学问。世子今日所授,本为王府中不传之秘学。世子一脉嫡传,家学渊源,如今世子为了蜀中百姓,将府中秘学尽行传授。我等数人有福,能当面聆听世子教诲,吾等无以为报,除君臣之礼、主仆之礼外,还当以师徒之礼待世子!”

    文化程度低,并不意味着智商就低。王昆山的提议,立即得到了李立等人的热烈响应。世子口中的新式火铳,哪里是他听别人说的,分明他自己就会造!手艺上的事情很多都讲积累,都凭感觉和领悟。真知道和假知道,自己干过和看别人干过之间的差别,这几名工匠中的翘楚一听就明白。只是世子自己不承认,他们也不敢贸然相问。王副总管一语道破玄机,让不敢贸然开口的李立等人立即抓住了机会。

    既然已经从世子那里授业了,几个人也不管朱平槿愿意不愿意,纷纷离座,在宝座下怦怦磕起了响头。

    这个时代,职业教育是没有蓝翔技工学校的,职业技能只能通过古老的师徒制来传授。手艺就是饭碗。要师傅传授手艺,按老规矩须先在师傅家倒三年马桶,干七年苦工。学了手艺,师傅高兴时点了头,徒弟才能出师,自立门户,独自创业。若是师傅不点头,说手艺还不过关,那就只能以学徒的身份继续干下去。贸然

    闯出师门,被师傅当街摘了牌子,不仅外面的客户和业内同行从此不会认可你的手艺,而且在人品上还会留下不良口碑,略等于家里的败家子或不孝子,或者是天猫里的带图差评。现在世子肯免费传授手艺,那相当于中了大奖,磕几个响头算个屁。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王昆山的马屁歪打正着,正好拍到朱平槿臀部的嫩肉上,舒坦极了。

    朱平槿方才所传授的知识,在大明绝对是顶尖的高科技,而且是用于杀人灭国的军事高科技。在目前的战争动乱环境中,这些高技术肯定不适宜于四处扩散。因为担心泄密,朱平槿一直在考虑如何强化技术保密。王昆山的提议,正好为朱平槿提供了一个强化保密的思路。在他前世,师徒关系已经有名无实。这时代师徒关系远比前世紧密,相互之间存在法律意义上的人身附随义务。一个师门就是一个特殊利益群体,师门内部掌握的技术,是绝对不会外传的。外传了,那不是自己砸了自己的饭碗?为了控制技术,手艺人甚至有传男不传女的传统,以防止女儿外嫁造成技术流失。冯氏兄弟的师傅就是他老爹,而沈贵的师傅因为没有儿子,这才传他的手艺。朱平槿解囊相授的做法,在几个手艺人看来,已经是石破天惊之举了,磕头拜师那是理所应当。主动保密明显是比人身控制更高的层次。通过确认师徒关系来捆绑利益,绝对有助于技术的控制。

    可凡事都有一个度。保密工作做过头了,那科研创新工作如何又开展?

    王昆山一击中的,心中大喜,不过他还有后招。

    “臣还有一议。王府之学问,浩瀚乎如东海之水;臣等之所学,微微乎如晨露之珠。臣听宋将军说,护商队都有学习班,舒、贺等几位先生夜夜都去讲课。几月下来,那原来大字不识的兵士都能读懂家信了。臣打算在火器局也办个学习班。所有参加学习班的人,都算作世子的再传子弟!”

    再传弟子?朱平槿微微一愣。如此一说,在座这几位莫不成为了自己的嫡传弟子?

    嫡传与再传,之间的差别可就大了!

    王昆山的提议十分有趣!

    如此一来,那将来自己的历史地位就不像普通帝王那么简单了,完全可能成为孔子、关公、公输班那样的文武圣人或行业宗师!

    只是自己将来在庙中的形象会怎样?左手一把锉刀,右手一个墨斗,屁股下垫台车床?那还不被老婆笑掉大牙?

    朱平槿眼珠一转,决定把老婆拉进来。

    “本世子所学虽多,然多杂而不精!有罗姑娘帮着参详,本世子方能有所领悟!”朱平槿眼睛望天,缓缓道来。

    “喔?那臣等也是罗姑娘的嫡传徒弟了!”王昆山抢在众人之前答道。

    又是一阵响头声。

    “要拜本世子为师也可以,只是……”朱平槿说话停顿了,让下面几人身一缩心一紧。

    王昆山再次跳出来扮演了急先锋和代理人的双重角色:“臣等既入师门,必定谨守师门规矩,奉师如父母。若是心不诚,艺不精,任凭师傅打骂!”

    王昆山是举人出身,有功名的人物,这等江湖语言怎么说来就来?朱平槿心中疑惑,却没有说出来。

    他笑笑道:“本世子不为别的,是担心这些王府绝学流到外面,让那些心怀不轨的坏人学去了……”

    “臣等绝对不敢有所外泄!如有外泄,天打雷劈!断子绝孙!”几个人发誓诅咒。

    朱平槿点点头,表示很满意,不过他还是要把丑话说清楚。

    “若是外泄,师门规矩治不了,还有这王府的规矩,还有这大明的律法!”

    “臣等绝对不敢!”

    “那既然王先生要办学习班,准备教些什么?”

    王昆山再拜道:“臣当不起世子用先生称呼!世子可用名字呼臣!”

    装孙子!朱平槿心里鄙夷,嘴上却甜蜜蜜喊道:

    “昆山!”

    “哎!徒儿在!”王昆山仿佛瞬间年轻三十岁。

    我想吐!朱平槿心中一阵干呕。

    “你的学习班教些啥?”朱平槿问道。

    “还请师傅定夺!”

    妈的x!奸臣!佞臣!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玩政治的真不要脸!

    “学习班,首先要教读书写字!以后图样看不懂,是要误事的!”

    “徒儿记下了!”

    “还要教四维、五常、八德(注一)。”

    “徒儿忝为举人,可以代师传授!”

    “很好!”朱平槿赞道:“光有四维、五常、八德还不行,还要讲三结合!”

    王昆山瞪大了眼睛,三结合这个新词他绝对没听说过。

    “三结合便是产学研三结合!老中青三结合!”

    朱平槿耐心给王昆山解释:“产学研三结合,便是生产、学校、科研三者合而为一,形成一个整体,体现综合优势。学校教出人才,科研提供技术,生产让人才使用技术,拿出有用的产品。通过这种方式,促进技术创新所需各种生产要素的高效组合。你听明白了?”

    “徒儿的理解,就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归一,如此形成一个圆圈。师傅看可对?”

    朱平槿正端着茶盏喝水,王昆山的回答让他一口水差点呛着。都是有功名的人,咋差距那么大呢?难怪王爷那伙人成不了事。不管了,能不能听懂先讲完再说,让他以后慢慢体会。

    “老中青三结合,是讲究一个团队的年龄组成。年老的知识经验积累多,但是新东西学得慢,创新能力不足;年轻的知识经验积累少,但是啥东西都学得快,敢于去闯、敢于去试。老中青放在一起,只要他们能相互尊重配合,往往比单纯的一堆老人或者一堆年轻人效果要好!”

    王昆山四十多岁,冯氏兄弟与沈贵的年龄次之,李立最年轻,最多只有二十几岁。

    朱平槿说到这儿,王昆山立即明白了:“世子嫡传弟子中,有老有中有少,徒儿年纪最大,一定会尊重师弟们,配合他们的那个创新!”

    “总算有些开窍了!”朱平槿微笑着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纸。

    “这是本世子构思的火铳加工图,尔等拿回去仔细参详!”

    注一:四维,礼义廉耻;五常,仁义礼智信;八德,孝悌中信仁爱和平。

第一百三十七章 火器之先(七)

    饶是朱平槿脸皮再厚,并且努力在实践中变得更厚,也隐隐有些发烧的感觉。m.www.uu234.net毕竟以前没当过大脑壳,这修炼就是没有到家。好容易打发了王昆山等人,朱平槿暗暗长叹一声,撇下影子李四贤,溜进了老婆的办公室,准备寻找心灵的慰寄。

    咦?老婆不在,只有个不认识的小女孩坐在正对门口的一张长桌后写字。白绸衣外罩淡青色的薄纱衫,樱桃小嘴、眉清目秀,字写得倒是蛮好看。

    “呔!尔等何人?不知道这里乃是军国重地、白虎节堂?”

    那女孩猛然听声,手抖了抖,笔尖在纸上一杵,把一滴墨迹留在纸上。她的俏脸含怒抬起头来,狠狠瞪了朱平槿一眼。这一眼瞪下去,她立时觉得不对,连忙搁了笔,来给朱平槿跪下万福。

    朱平槿勾着头凑近看小姑娘的脸,鼻翕(xi)抽动几下。一股少女的体香浸入心脾,让人陶醉,让人无法自已。

    “你认识本世子?几岁了?是罗姑娘让你来的?”

    “是,世子爷。奴婢名叫谭芳,今年满十四,罗姑娘叫我来给他当秘书。”

    “秘书?谭芳?”朱平槿想起来了。

    原来是雅州东门外那个被揪出来的现行花木兰,那个哭着喊着要给他叠被暖床的小姑娘。怎么看着不像了?难道十八变了?

    “本世子不是让你去当护士吗?怎么弃医从文了?”

    “奴婢按照世子爷旨意去军中报道。可是军中大哥们说,要等罗军医从飞仙关回来点了头才行。小女子便天天在雅州城门口守着,终于等到罗监军回来。”

    这女子与罗景云倒是一般大小。朱平槿追问道:“罗监军欺负你了?他怎么欺负你的,说出来,本世子为你做主!”

    “倒没有,他只是说……”

    “不准隐瞒,说下去!”

    “他只是说,军中哪能留女人?更不要说干什么服侍人的差事了。”

    “他这是性别歧视!然后呢?”

    “奴婢不敢和罗监军辩论,只说是世子爷的旨意。罗监军就收了奴婢。”

    “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被我看见了!我就把人要过来了!” 不知何时,老婆从办公室后的休息室里无声无息溜了进来。

    朱平槿一听这声音,头也未抬,脸上立即堆出了笑容。他带着堆出来的笑容抬起头对老婆打招呼:“本世子正在找你,谁知没见着你,却看见了她。”

    “然后呢?”

    “然后本世子就要问清楚来历啊。这里是机要中枢,进来一个小贼可不得了!”

    “小贼!”老婆用鼻子哼哼,“有些人就是贼心不死!若是被本姑娘抓住,本姑娘非把他捏出尿来!”

    老婆的小手五指紧握狠狠一拽,吓得朱平槿心脏和下身同时收缩。

    不好了,赶快转移话题。

    朱平槿的脑袋立即转向谭芳:“你爹不是还在家吗?现在你出来了,你爹怎么办?”

    谭芳听了朱平槿的问话,没有答话,却呜呜哭了起来。

    哎,苦命的孩子!罗雨虹的注意力果然被这件煽情的事件转移过去。她对朱平槿道:“他爹没撑住,没多久就走了。她还有个弟弟,名叫谭进。我看她们姐弟怪可怜的,就让谭进给景云当警卫了。”

    “你安排得不错!她卖身救父,本世子还赞

    她有古代缇萦之风。这种精神要广泛提倡,更要大力弘扬!”

    罗雨虹白了朱平槿一眼,没理他,伸手把谭芳拉了起来,然后问道:“请问世子爷到本姑娘办公室有何贵干?”

    朱平槿愣了。来干什么?来和老婆亲热!妈妈的,她定是故意在门口弄个灯泡来恶心我!可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朱平槿咬着牙道:“罗景云的老师……”

    “我让景云的同学帮你约了。初步定在明天上午,也有可能是明天下午,还可能后天或者大后天,你就慢慢等着吧!”

    丢下这句话,罗雨虹回到了她的办公桌,眼睛也不看人,就把朱某人活活凉在门口。

    奶奶的!朱平槿气得悄悄跺脚。

    他很有男子汉气概地转身就走。回到了自己的东阁,刚坐下他便爆声怒吼:“李四贤!”

    李四贤一溜烟跑了进来。

    朱平槿下令:“晚上把玉鼎道人叫来!不要让旁人看见!本世子要与他探讨这金丹秘炼之法!”

    自从五月十五日夜王爷出事之后,玉鼎道人侯三丰便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恐惧的原因不言自明,正为那粒敬献世子的金丹。无论白天黑夜,他都把自己紧紧关在青羊宫那座小小的丹院中,几乎不敢走出小屋。每到夜里,那恐怖的情景便会反复出现,撕扯他的心肺,让他猛然惊醒,让他满头热汗。

    那一夜,也不知在几时,玉鼎道人被院门外的纷乱嘈杂所惊醒。他披衣下床出了屋门,便见院墙外火把的亮光,把青羊宫高大的庙宇照得通亮。他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壮起胆子从院门的缝隙向外偷窥。道路两边都站着土司蛮兵,他们手举火把,紧握钢刀,个个如临大敌。

    青羊宫是道家圣地,哪里来的蛮兵?不待玉鼎道人猜测出缘由,便见到了大师兄金鼎道人。他被两个凶神恶煞的蛮兵一左一右夹着,一只脚杆被打折,淌血的断腿在拖着,在石板路上画出清晰的红线。他的脸上分明挨了一记重拳,半边脸都肿了起来,挤得一只眼睛几乎看不见,嘴角还在不停地滴血。他的内衣领口也被撕开,露出了半截膀子。一块破白布垂在腰间,风一吹四处乱飘,仿佛是吊丧的祭幡!

    金鼎道人之后,还有更多的师兄弟和小道童。他们个个耷拉着脑袋反捆着手,只套着睡觉时穿的白色内衣,发髻散乱,头发沾在脸上。有些人连鞋也没有穿上,赤着脚就走在石板路上。

    火把噼啪声,呵斥打骂声、呼痛惨叫声、哭泣求饶声,凝固成金鼎道人脸上的凄惨与绝望。

    这就是玉鼎道人那一晚记忆最深刻的画面。

    自从入了道门,玉鼎道人便一心一意跟着师傅学炼丹。他希望他炼出的金丹,有朝一日能得贵人赏识。从此声名大噪,在蜀地仙丹界风光显赫。师傅飞升之后,他们师兄弟先后来到这青羊宫栖身。因为炼丹理念上的差异,他被师兄弟们联合排挤,只好困在这寒颤破败的小院里孤身劳作。

    不过一生历经磨难的侯三丰并不气馁。世子的订单,将成为他成功路上的通天捷径。他按照自己对丹书的认识和理解,耗尽心血,总算炼出一枚还算满意的金丹。可是万万没想到,这金丹如今竟成了他的梦魇之源!

    朱平槿没在谨德殿,而是在世子府自己的起居室里秘密召见了玉鼎道人。

    “道长现在最想知道的,莫非是你那

    枚金丹的去向?”

    玉鼎道人犹豫许久,这才艰难地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正是。”

    朱平槿缓缓端起茶盏,优雅地揭开茶盖,轻轻吹了一口热气。白雾般的热气瞬间飞散无踪,那茶香却就此飘散四方。

    “本世子要说这枚金丹被先王服下了,道长信吗?”朱平槿问道。

    噗通!

    朱平槿听到声音,将眼前的茶盏移开。

    一个全身瘫痪的人倒在面前。

    朱平槿无声地笑了笑,对瘫痪之人道:“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道长无需自惊!”

    玉鼎道人听世子如此说,生的念头又占了上风。可他不知道世子会如何发落他,只好磕头如蒜。

    “贫道有罪!贫道罪该万死!”

    朱平槿喝了几口茶,等玉鼎的头磕够了,这才慢慢说道。

    “汝之罪,不在金丹,而在炼丹!事到如今,道长可曾领悟?”

    “罪人发誓,终身不再炼丹!”

    “炼没错,错的是丹。”朱平槿循循善诱,继续教导玉鼎道人。

    “这丹灵不灵,是要人来试的。试死了人,那炼丹的只好偿命。可是服丹飞升的,古来谁能说清?你不是曾说你师傅白日飞升吗?”朱平槿从鼻子喷出一股茶气,嗤笑道:“你师兄金鼎在牢里已经招了!你师傅自个失足从山崖上跌下去,结果当场摔死!他们为了骗你,这才对你说了一通白日飞升的鬼话!”

    呜呜,玉鼎道人哭得像个小孩。数年的追求和梦想,一霎间,便被朱平槿无情打碎。

    “你还俗吧!恢复你的本来姓名!别再搞炼丹那套鬼把戏,否则本世子也保不住你!”

    “学生谢世子救命之恩!”侯栋全身扑在地上,给朱平槿行了一个大礼。

    “侯先生请起!可这丹不炼了,可有些东西还是值得去炼的。说不定,侯先生一身功名,就在这个上头!”

    侯栋听了这话,猛然昂起了头。难道自己因祸得福,能得闻蜀王府的金银密炼之法?

    “别想着炼金炼银!”朱平槿一句话打消了侯栋的妄想,“本世子现在不缺金银,而缺雷银!”

    “雷银?”

    侯栋睁大眼睛,瞳孔里蹦出惊喜和幸福。他喃喃自语道:“难道此物是天上雷公所用的银子?”

    一口茶水险些从朱平槿的嘴里喷出来。他紧紧抿住嘴皮,把茶水全部吞了下去。

    “此物就叫雷银!余者不许多问!”

    “天机不可泄露!我懂得!”

    可雷银又是何种模样?侯栋话到嘴边,憋得难受。

    “再问一个问题,只准一个!”朱平槿严厉呵斥道。

    侯栋假装很为难的样子:“此物是何某样?臣未曾见过。只怕炼成了,也泯然不知!”

    “本世子年幼,此物是何模样,也未曾见过。”朱平槿揉揉手掌。他想了想,既然大多数晶体都是白色的,想必这雷银多半也是白色的,于是他道:“本世子所知,现皆传授给你。你可要听仔细了!”

    噗噗噗!侯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到朱平槿面前。

    砰砰砰!三个响头。

    “师傅在上,受徒儿三拜!”

    你动作慢了!今天,你已是第二拨磕响头的!朱平槿心里道。

第一百三十八章 火器之先(八)

    侯栋磕头如蒜,朱平槿却面色如常。www.uu234.net

    他只是眯着眼睛道:“此物大约是白色的晶体,有点像精盐,性子吗……”

    “徒儿猜,既是天上雷公所用,性子定然最为爆烈!”

    轮到朱平槿瞪眼睛了。这你都能猜到!

    “你所猜不错!此物性子极为暴烈,万万不可重击重压,一定要轻拿轻放,亦不可与其他金银铜铁混合。”

    “徒儿知道!这雷公乃是天上神仙,长了一双千里眼、一对顺风耳、一颗玲珑心,我等凡人在银子里掺假,岂能蒙蔽天上的神仙?”

    天哪,你又猜对了!

    “所以我们用的原料一定要绝对纯净!手上要带细白棉布做的厚手套,嘴上要带几层丝绢做的口罩,器物要用纯净光滑的白瓷,地上要挖三尺深的壕沟,此外……”

    “徒儿知道!若要得此宝物,还须沐浴更衣斋戒三日以示虔诚!可徒儿不明白,可为何要挖三尺深的壕沟?”

    朱平槿屡被打断,终于火了。

    “不准再提问题!”

    “徒儿知错!请师父见谅!”侯栋勾下了头。

    “好生听着!”朱平槿喝道:“既然此物最为暴烈,只要此物稍有发热、发烫、冒烟等症候,尔等立即跳进壕沟,趴在地上保命!”

    “徒儿明白了!徒儿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制成这雷公银子!”

    “具体的制法,汝也听好了。欲得雷银,先得硫酸。这硫酸的炼法,是用硫磺粉与火硝混合水蒸气一起合炼。待到……”

    朱平槿讲的是历史上第一种工业规模制备硫酸的方法硝化法。硝化法出现的时间,与目前所处的年代大致相当。方法很简单,就是蒋硫磺与硝酸钾和在一起加热。

    硫磺和硝酸钾都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在市面上能买到现成的,福仁堂的药柜里也有,所以朱平槿认为采用这种方法的成功概率很高。他将制备过程说完,又将硫酸的样貌特征一一说了。

    “师傅说得可是绿矾油?”侯栋满脸疑惑,“丹书上说,石胆火炼可取精华。徒儿请教先师,先师说这石胆便是胆矾。用胆矾文火炼制,在炉底常会留下些油乎乎的东西。这些油乎乎的东西最是毒辣,每每能烧穿炉底!人若是不知厉害,以手触之,轻则皮穿肉烂,重则骨蚀……”

    “这胆矾乃是何物?”朱平槿打断问道。

    “徒儿也未曾见过。先师道,这胆矾常结于铜矿坑井之中。模样如同水晶,却是深蓝或浅蓝色的,甚是好看。可放久了颜色就要变灰变白,故而不能作为宝石。”

    铜离子是蓝色的,那胆矾一定是硫酸铜晶体!妈妈的,老子的矿物知识还不如一个古代炼丹师!

    朱平槿心里如是想,面上却不愿放下师

    傅架子。于是他道:“万物之理,殊途同归。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归一,如此便可形成一个循环!胆矾可练绿矾油,绿矾油加铜又可以炼成胆矾,此乃一理也!除了石胆,这硫酸还可焚烧赤铁矿、硫磺之后炼得,汝要多多用心,大胆去试才是!”

    侯栋佩服地五体投地:“徒儿炼制丹砂也是这样!葛神仙道,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徒儿试之,果真如此,真乃神奇异常也!因何如此?徒儿百思不得其解,师傅方才一席话,令徒儿茅塞顿开!师傅之学问,真是穷究天人!”

    行了,没兴趣再忽悠了。朱平槿打了个哈欠道:“这硫酸刚制出来,里面一般都含有很多水份。直接使用是不行的,要想法提纯变成浓硫酸才行。这浓硫酸加火硝,就可以……”

    “这硫酸提纯,徒儿用酒坊的蒸馏之法可行否?”

    “可能不行吧?浓硫酸具有吸水之性,你用高温逼出了水,水又被吸了回去,这岂不是做了无用之功?”

    “五行之中水火相克,水能灭火,火亦能逐水。既然酒坊能用蒸馏之法去水得到酒精,徒儿为何不能用此法浓缩那硫酸,得到硫酸精?”

    “到底你是师傅还是本世子是师傅?”朱平槿眼冒金星,到处找鸡毛掸子。

    侯栋的脑袋又勾下去了:“您是师傅,贫道是徒儿。”

    “按你的想法做,不必拘泥于为师之法!”朱平槿无奈地挥挥手,“可硫酸生成之酸雾有剧毒,必须完全密封。酸雾要用木炭吸附过,这样才能去除杂质。酸雾生成后,就用先前得到的硫酸吸附,这样硫酸就会越来越浓。告诉你个法子来判断这硫酸的浓度:你用秤来秤,一样的罐子,一样的分量,越重便是越浓。”

    “徒儿知道,这是浓稠之物密度更大的缘故……”

    侯栋剩下的话被朱平槿瞪了回去。朱平槿接着说道:“你在城里订制一批陶瓷罐子,边上要有孔洞的,陶瓷罐子之间用陶瓷管子连接,罐子与管子之间的接缝用铅融了密封。罐子上面也要有铅盖。铅不怕硫酸腐蚀!”

    侯栋欲言又止。

    “钱不是难事,人不是难事,瓷器作坊也不是难事。唯一重要的是雷银!只要此物制成,你便是蜀地头号的炼金大师!”

    “师傅才是真正的大师!”这家伙难得谦虚一回。

    “本世子就是本世子,其他什么都不是!你也不是本世子的徒弟,外人面前不许称呼本世子为师傅!汝明白了?”

    “徒儿明白了!师傅意思是这雷公银子是窥探天机之事,平常凡人岂能让他们知道?”

    朱平槿话到嘴边却被活活噎了回去。不过他很快表示赞同:“正是如此!”

    “再说,窥探天机乃是折寿短命之事,此事当由徒儿一体承担!

    ”侯栋大义凛然。

    ……

    “浓硫酸乃是化工之母。有了浓硫酸,就有了硝酸,就有了其他很多东西。所以制雷银,浓硫酸乃是关键!欲得硝酸,把火硝加到浓硫酸里就行。要是硝酸浓度不够,再用浓硫酸吸吸水就可以了。记住,要把浓硫酸倒进硝酸里,不能反着倒。否则一定会出事!”朱平槿谆谆教导。

    “这又是为何?”

    “你记着就好!”朱平槿又打了个哈欠,“再把我们凡人用银子加进浓硝酸里,这雷银便出来了!”

    给了答案,朱平槿又想起了什么,探出脑袋道:“水银也可加进这硝酸里试试!一点点往里加,看看反应如何。”

    “先师曾道,这水银乃是神仙用的银子。聚散无常,变化多端。徒儿想,若将水银加进那硝酸里,定然能制成神仙银子!”

    “那感情好,你不妨大胆去试!要人要东西,只管写来条陈交给李四贤,他自会禀报本世子。不过本世子先要与你道清楚:进了这个化工之门,你便出不去了。你一身一世都会呆在道观里,十二个时辰都有士兵保护!”

    “徒儿本是出家之人,孑然一身。师傅既传我天书,已经是徒儿最大的福分,徒儿不敢奢求更多!”

    朱平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好!只要汝能炼成这雷银,本世子还要传你更多……天书!那时你不仅是我蜀地头号的炼金大师,更是我大明第一位化工专家!届时,本世子要赐你一个字。”

    “谢师傅恩典!师傅要赐徒儿一个什么字?”

    “等你功成之后再说。不过此字可非比寻常,只能是化工专家才能独享!”

    “徒儿明白了!”黑暗之中,侯栋的眼睛贼亮,“那就是某某天尊、某某真人之类的!”

    “天机不可泄露!”

    夜色沉沉,街道寂静无声。在警卫排士兵的押送下,玉鼎道人踩着街上的石板,飘飘然回到了青羊宫。他躺在破屋的烂草席上,望着瓦缝里渗出的丝丝星光,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世子口中三句不离的“化工”,那不就是化天地之万物,夺巧于天工吗?真的有这个本事,那不是神仙,那又是什么?

    朱平槿躺在他吸阳气的卧室里,望着床顶的雕花畅想。

    “又忽悠进去一个!有了硫酸,就可以蚀刻雕版,印刷纸币;有了硫酸,就可以漂白棉布,合成染料;有了硫酸,我就可以接着合成硝酸、盐酸、纯碱、烧碱。三酸两碱齐了,我还可以搞合成氨,粮食产量立马翻番!哈哈……范旭东、候德榜,对不起,鄙人将成为中国化工之父了。”

    “这两天光想着造枪造炮了,军队的事情没关注,各地的报告也没看,这不行!”他打着哈欠,闭着眼睛睡着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初议土贼(一)

    小智者治事,上智者治人。www.uu234.net

    “领导的任务无非决策和用人。”这是哪位伟人说的,朱平槿记不住了,但对这句话印象很深。现在创业阶段,许多事情朱平槿都不得不事必躬亲,但他还是会习惯性地去思考手下有无合适的人选。

    开办军政大学的事情,他已经与老婆达成了共识,现在需要的是落实。可要开办培养干部的学校,首要的困难就是缺乏干部,这不免有些黑色幽默。本指望将云哥儿的老师招揽进来,可让李四贤去请,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却不见回报!

    朱平槿按下烦躁的心情,从办公桌上拿起几份近期巡抚衙门的呈文翻看起来。

    自从王爷过世,巡抚衙门每三五天便有一封呈文递进,密度之高可能自蜀王府封国四川后就没有过。廖大亨这老小子是不是见本世子有钱有兵,准备向组织靠拢?朱平槿这样猜测过,也通过对方的联系人李师爷不露声色地试探过,可那边没有任何回应。

    又或许这桌上的呈文便是回应?

    若没有针对具体事项的回复,巡抚衙门的呈文内容是非常简单的,形式也是格式化的,近似于朱平槿前世的情况通报。无非就是以下官的口吻,向蜀地名义上的君主报告,京师有什么最新动态,皇帝有什么重要指示,全国和四川哪个地方发生了什么大的事情,比如灾难、祥瑞或者匪患等等。

    为了加快自己的公文处理速度,并且保证不会漏掉重要的内容,朱平槿曾指示秘书程翔凤对王府内部的公文格式发出过指示,要求呈报的公文自行附带节略,需要自己批示的事项必须说清楚。可巡抚衙门并非王府的下属,所以节略只能由程翔凤或经办人员撰写。

    朱平槿拿起面上一份呈文,从中抽出节略。节略写得极为精炼,寥寥数字:

    五月初七日,摇黄贼大掠巴州城。

    巴州这是第几次失陷了?崇祯七年一次?崇祯十年又一次?朱平槿自己也不能说清楚。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去年除夕,张献忠在出川路上,冒充杨嗣昌的信使,诈开了巴州城门,然后大队人马冲进去,把巴州官员士绅杀了个精光,获得了大量的补给品。

    诈取了巴州还没完。

    张献忠借巴州进行了充分的修整,然后以逸待劳,先是击溃楚军先锋莫崇文、贾登联两部,尔后又在开县黄侯城一举歼灭了猛如虎部。张献忠两战大胜,一路高歌出川而去。见着荆州防守坚固,张献忠故技重施,又用同样的手法诈开襄阳,杀了襄王,给督师杨嗣昌敲响了丧钟。

    巴州,就是张献忠出川之路上的跳板和演练场!

    朱平槿放下呈文,继续处理其他文件。待到桌上空空,他思考片刻,拿起桌上的铜铃摇动起来。

    一名曹三保的手下,名叫张维的小太监飞快出现在门口。

    朱平槿吩咐他道:“请贺先生、刘局长和几位参谋来一下,开个短会!”

    参谋部的办公室在门外左侧不远处的西偏殿里。

    西偏殿有三个开间,都被独立隔开了。每个开间又按照梁柱位置隔成了前、中、后三间。南边一间是舒国平的监军部,北边一间是宋氏兄弟和其他带兵官的办公室。中间的开间要比两边大些,参谋部人多些,就在中间的开间办公。程翔凤的办公室在东侧回廊拐角的耳房,距离正殿最近。情通局是总参谋部的下属机构,所以刘名升在西偏殿背后的厢房找了几间房子办公。东偏殿里现在暂时空着,因为郑安民在长史司有自己的公事房。

    门外传来响亮的声音:“参谋部全体人员奉命报到!”

    这是洪其信。朱平槿一听就知是谁。

    “请进!”

    “贺先生请坐。”朱平槿指指办公桌对面的凳子,然后将那封巡抚衙门的呈文递了过去。

    贺有义被任命为总参谋长,在朱平槿身边工作了几个月,已经非常熟悉这位蜀世子的风格。他谢了恩,双

    手接过呈文,然后不客气地侧坐在朱平槿对面。刘名升则和三位年轻参谋一起站在桌前。

    朱平槿没有客套,直插主题:“巴州失陷已近二十天。谁在负责经办?”

    贺有义抽出节略看了,简单禀道:“是洪其信。”

    朱平槿转移视线,看着洪其信。这是位大约二十岁的年轻人,个子高瘦,圆脸、尖下巴,大眼睛,显得非常机敏。经过碧峰峡的严格军训,他在朱平槿面前总是站得笔直,刻意展示他的军人形象。

    “大家都看过了?”朱平槿扫视五人。

    在得到肯定回答后,他对洪其信道:“既然你是经办人,那对巴州失陷有什么见解?”

    “报告世子,今年土暴子出来抢劫,比去年早了近两个月!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们目前十分缺粮!”

    洪其信回答很正确。摇黄贼出来劫掠,也会测算黄历。摇黄贼一般会选择在农历**月出山,那时秋粮刚刚收获,还堆在晒场上,没有进城入仓,是最好抢的时候。

    对于洪其信的回答,朱平槿不置可否。洪其信的回答虽然正确,可参谋部不是猜谜班,而是统帅的助手,要拟出全军应对计划的,所以各方面的情况都要完整掌握并做出预判。

    “没有了?”朱平槿问洪其信。

    也许洪其信感觉到了朱平槿的不满。他连忙补充道:“还有就是巴州被献贼破了之后,防御力量已经枯竭。所以……”

    “情报判断是情通局的事情。参谋的工作是什么,谁来回答?”朱平槿的眼睛转到了贺氏两兄弟。

    “报告世子,顾名思义,参谋是参与谋划,出谋划策。”贺桂出列答道。

    “对! 参谋既要出谋,也要划策!部队如何调动、将领如何搭配,道路如何选择,粮草如何运输,这些大事小事,都在参谋职责范围之内。”朱平槿看着洪其信,“洪参谋明白了吗?”

    “末将明白了!”洪其信挺直腰杆回答。

    “贺先生、刘局长,你们怎么看?”

    贺有义没有立即回答,却扫了眼刘名升,意思是让他先答。

    刘名升翻开他手中的纸夹子,念道:

    “摇黄贼,又称姚黄,百姓俗称土暴子。因最早有两家大股土贼摇天动和黄龙,故而得名。崇祯五年,摇黄贼即出现于汉中各地。崇祯六年冬,摇黄贼与贺一龙由西乡入通江。破我通江、东乡(现宣汉县)、太平(现万源县)、新宁(现开江县)、开县,此为摇黄贼攻蜀之始。

    据传,摇天动和黄龙两人曾与闯贼、献贼、曹贼等巨贼一起参与了崇祯七年冬末的荥阳大会。荥阳大会之后,摇天动和黄龙回到巴山之地继续为患。崇祯九年,摇黄贼出山与流贼满天星合营,大掠保宁、顺庆、达州、川,结果被总兵侯良柱击败于潼川桃红河。逃回关中后,七月与高闯合伙,后被陕西巡抚孙传庭剿灭,摇天动死于逃跑中,黄龙与高闯同剐于京师。

    摇黄死后,余部仍称摇黄,股数甚多,不可计数。记其大股有名者,约十三家。分别是争天王袁韬、震天王白蛟龙、整齐王张显、黑虎混天星王高、王光兴(注一)、行十万呼九思、逼反王刘维明、夺食王王友进、顺虎混天星梁时政、黄鹞子景可勤、马超、杨秉胤、陈琳等等。

    土暴子聚散无常,有时几家甚至十几家一起出动,攻我州县大邑;有时又分成十几人小股,四处流窜抢劫。其头领叫掌盘子、次曰领哨、民壮曰毛狗,民妇曰婆姨,各出身于无聊穷人、背主黠(xia)仆、逃营兵痞、漏网流贼、地方豪强等等,无法细述;其下层喽,有老贼惯匪,也有裹挟之百姓。属下打听多时,其兵力大小实在无法得知。但可以确定的是,其装备比牛角寨土匪好得多,有甲胄,有弓箭。至于火器马匹,也有一些,但是数量不多。”

    “情通局在川北的主要情报来源,是王府在保宁府的庄子。贺永年打听到了要紧消息,便会派人快马送来。”

    贺有义补充道。

    王府在保宁府的庄子,便是贺有义举家投献的贺家庄。朱平槿微笑点头道:“辛苦贺先生了。巴州一州两县,俱已经失陷,官军畏缩不敢攻。如今阆中已是前线了!护国安民,乃我王府诸军的宗旨。贺先生世居保宁府,不知对这些土暴子,有何良策?”

    贺有义低头称逊,然后道:“臣妄言,请世子恕罪!”

    “建言献策,先生之职,何罪之有?”

    “臣以为,土暴子既要剿,更要困!那土暴子背靠大巴山、米仓山,稍有不利,便退入千山万壑之中,纵有大军十万,亦不能合围。况且土暴子后路敞开,背靠陕西,城固、镇巴、汉中、西乡、兴安诸县府,早经流贼洗劫一空……”

    “地图!”朱平槿吩咐道。

    洪其信听到世子吩咐,快步走到办公室北隔墙边,把墙上两块缎子帘布拉开,露出一副裱好的蜀地全图。这幅图是朱平槿花了很多功夫和银子,在都司衙门的档案库中找来的。因为存放时间太长,许多地方已经发霉变黑了。可就这样一幅图,朱平槿依然视作珍宝,并且准备以此作为蓝本进行修订复制。

    贺有义对世子办公室很熟悉。他向书柜走过去,从书柜旁的角落里拿起一根竹棍,然后走到地图旁,用竹棍在地图上方(注二)从左到右划了一条线。

    “从广元到达州,背后全是绵延的大山。西米仓山、东大巴山。山之北是汉中、兴安(现安康市),山之南是四川。

    山间有多条古道连贯汉蜀:从广元出朝天关、七盘关入沔县(mian,今勉县)、宁羌州(今宁强县)、汉中,此乃石牛入川之道,故称金牛道。从南江县出大坝巡司入西乡;从通江县出蒙坝、羊圈山两巡司入定远、镇巴。此数道翻越米仓山,统称米仓道。从达州、开县出太平县、东乡,可入西乡、兴安,此乃秦巴古道,又称洋巴道。

    此数隘道,朝天关、七盘、宁羌一路,有我川军川北镇(又称广元镇)、利州卫与秦军共守;达州、太平、兴安一路,现有楚军莫崇文部据守。唯有中间之南江、通江两路全部失陷,流贼来去无碍!

    自崇祯六年起,陕西流贼就反复出入汉中,攻我蜀地。崇祯七年流贼大举攻入汉中,困于栈道,陈奇瑜收受流贼贿赂,放跑了流贼,错过了千载难逢之机会。故臣以为,巴山之险,贼已与我共有。汉蜀两地,唇齿相依,祸福与共。汉中一日不宁,我蜀地一日不宁;汉中一失,我蜀地亦难保也!”

    汉中是端王的地盘,朱平槿不能随意插手,贺有义却反复强调汉中的重要性,他想说明什么?李自成、张献忠困于车厢峡的故事,朱平槿的前世在一本著名主流小说中也看过。那时的书籍少,能有书看就不错了,哪里还会去甄别它是否在胡说八道。

    “先生之意,在于以守为主,在于以守代攻。”朱平槿站起身来,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他走到地图边,从贺有义手中拿过竹棍,然后从左到右在地图上几个城市的名字上点了几下。

    “我们进攻姚黄土贼,面对千里大山仰攻,胜而无获,败则遗祸无穷。所以首要之事,是守住几个大城:广元、巴州、达州,占领第一道防线!然后才能逐步进取,夺回南江、通江各县及关隘,慢慢将土贼困于大山之中,使其断粮,无粮则兵自散。又或者将其压回陕西,留待将来解决!”

    注一:王光兴,即驻郧阳小秦王王光恩之弟。王光恩之弟为王光泰(又名王光兴、王二)和王昌(王三)。高斗枢以荆南道守郧阳时,王光恩在其麾下,招弟王光泰归,“光兴改名光泰”。

    顾先生在《南明史》有王光恩三兄弟反清之详述。在真实历史中,王光兴后来成为夔东十三家之一,初期排名还在郝摇旗之前。

    注二:明代地图,依然是上北下南,左西右东,与现代地图一致。这有实物可证。

第一百四十章 初议土贼(二)

    朱平槿的见解,完全契合贺有义的意图。顶 点 X 23 U S

    “世子聪颖无双!微臣之意正在于此!”贺有义不失时机恭维,“广元、巴州、达州、夔州诸城,之间有大道相连,献贼去年入川,便是走的此道。故而占领此线此道,不仅是防御北方土暴子之需,也是防御东边来敌之需!”

    朱平槿的竹棍在巴州名字上重重点点:“巴州必须夺回来!否则这第一条防线便被中间打断!不仅如此,土暴子还会从巴州缺口南下,袭扰我百丈关(今旺苍县)、苍溪、阆中、南部、仪陇、营山、渠州诸州县关隘。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巴州就是那个致命的蚁穴!”

    “此正乃臣斗胆妄议之处!”贺有义突然跪下了。旁边的刘名升等人都傻眼了,不知他是何缘故。

    “贺先生何故如此?”朱平槿连忙将贺有义扶起,“本世子难道是不听忠言之昏君?”蜀王是蜀地封君,所以朱平槿可以自称君。

    一番客套,两人重新坐好。

    贺有义道:“臣深知世子以蜀地万千百姓为念,一心要剿平川北之土贼。然目前却不是最佳时机!

    一则我护商队兵少将寡,装备简陋。土暴子虽然有个土字,却不能以牛角寨土匪相提并论。土贼不少都当过官军,厮杀莽汉的出身,长年刀口舔血的营生。而我护商队肇建不久,未经大的战阵,虽日日操练,毕竟战阵疏忽。贸然大军交战,胜算几何,尚难定论!

    二则巴州遥远,千里远征,粮草供给甚难。现保宁府粮价已经涨到三四两一石,大军前出,地方购粮极为困难。如果断粮,臣担心这军纪……

    三则官兵猬集此处甚多。那些官兵剿贼不行,扰民却是好手。臣担心一旦双方冲突,反倒坏了世子大计!

    反观川南泸州、叙府、嘉定一带,或被献贼荼毒,或经乱民袭扰。泸州官绅被屠,泸州、叙南两卫(注一)残破不堪,士民流离失所,田地蓬蒿遍野,正是大力扩张我王庄王店之绝佳时机。故臣请世子转兵川南,布局长江!倘如此,从省城到眉州、邛州、雅州、嘉定、叙州、泸州、重庆,沿岷江而至长江。蜀地半壁江山,尽入我毂矣!”

    贺有义非常有远见。朱平槿选的这位参谋长,能力是非常的强,这也是朱平槿重用他的原因之一。他不仅对四川的山川地理了如指掌,对大格局的布势更有清晰把握。朱平槿知道,目前川南,尤其是全城被屠的泸州,如同年初的仁寿县一样,正是官府势力的真空区。迅速布局川南,可以做到低成本进入,进行战略上的抄底。而且朱平槿还知道,川南正是历史中南明抵抗张献忠和清军的根据地。明军依托川南乃至背后的云南贵州,一直顽强战斗到了康熙年间才最终失败。

    朱平槿站在地图之前,权衡着川北、川南两个方向。他沉思良久,方才开口。

    “保宁府本贺先生桑梓之地。贺有义北守南攻之议,深明大义,可敬可叹!川南之事还要好好议议!

    然通南巴三地匪患始终为我蜀地之心腹大患!保宁府是川北重镇,二州八县,百姓无数,乃是不可弃守之地,绝不能任由土暴子横行!军事上不能攻,我们就守;守不住一条线,我们就守一个点;一个县城守不住,我们就守一个镇子一个庄子!总之,我们必须预先有所准备,提前在保宁府砸下一根坚实的铁钉子。预设精兵、囤积粮草,作为我们将来进兵剿匪的基地!最好与土暴子打上一仗,积累些作战经验,让那些兵都见见血!贺先生,你先来讲讲你那个庄子的情况。”

    朱平槿说到这里,便是向参谋部下达了作战决心。贺有义明白,世子已经采纳了他的谏言,将未来王府的主要扩张方向确定为川南长江一线。世子也说得明白,之所以坚持要在川北保宁府用兵,有提前布局的意思,但主要还是两样:

    一是军事上练兵练将。

    二是政治上与地方官府争夺民心。

    贺有义丧父之后,做生意走南闯北,对川北情况非常熟悉。世子吩咐,他立即娓娓道来。

    “臣在保宁府并无庄子,那是王庄!”贺有义先向朱平槿郑重声明,然后才道:“此庄在嘉陵江南岸之白塔山南麓。白塔山因山顶白塔得名。站在白塔之巅,隔江相望,保宁府城尽入眼底。要过嘉陵江,须得渡船。若是秋冬水枯季节,

    江上浮桥架起(注二),便可绕行至锦屏山下,经南津关上浮桥入城,只是要多行十几里路。此庄原来甚小,仅有耕地一百九十多亩,山林地五百多亩,户约六十,口约三百,其中丁壮不足五十人。丁壮多是我祖辈留下来的家丁,所以周边人称贺家庄。”

    朱平槿笑道:“贺先生不仅有个贺家庄,还带出来一支贺家兵。很好嘛!”

    贺有义道:“此乃臣祖父父亲老大人之功,臣不敢受世子赞扬。”

    你不敢,你倒是会选地方!把未来阆中市人民政府的窝子都端了,朱平槿心里腹诽道。可他面上依然微笑着,静待贺有义讲下去。

    “此庄现由贺永年父子镇守。臣入府之后,曾经写信给他,让他学世子之法,广收投献。几月下来,倒是战果颇丰。贺家庄周边有十几个庄子,听说投献了只向王府缴一成租子,都纷纷找上门来。不到两三月,贺家庄便扩大了十几倍,现有耕地近三千亩了。臣告诉贺永年,收受投献,除一成的投献费,还要附加一个条件,那就是每个庄子都要五丁抽一!农闲时便要操练,贼来了便要出兵保庄。臣还告诉贺永年,川北流民不少,揽之为丁,勤加操练……”

    五丁抽一,人口动员率接近一成,在这个低生产率的时代已是极限。如果长期抽调壮丁,必然影响农业生产。朱平槿正在思考,却见到贺有义离座跪下道:“臣以王府名义擅收投献,罪该万死!”

    妈的,封建社会就是这样,动不动就要跪着说话。可不这样也不行,否则本世子凭啥十五岁就坐在这儿?

    朱平槿作势虚扶道:“贺先生已为我王府家臣。先生收了投献,自然是代我王府收的。先生有功无过,快快请起!”

    贺有义放了心,重回座上道:“只是臣最近得了贺永年一封信。贺永年说,那保宁府知府张继孟,得知我王府收受百姓投献之事,对阆中知县大发脾气。如今阆中县畏手畏脚,不敢再为我王府登记土地人口过户!”

    “张继孟?”

    刘名升及时补充信息:“张继孟,字伯功,扶风人,万历末年进士,曾知潍县,与杨链、高攀龙等人俱为东林党人。天启间列入奸党,崇祯二年起复。先知府广西,后至保宁。现提督学道张绍桐之第三子。”

    现任提学副使张绍桐是万历状元,主管四川全省学校、生员考核、科举考试等事务,人称大宗师。其人清贵平淡,极好脸面,不喜结交同僚。他虽然不攀附王府,但也从来不惹事端。他的儿子怎会主动与王府作对?

    “原来是大宗师之子,难怪!贺先生去给李师爷讲讲。这保宁一府的赞助费,王府可不好给巡抚衙门交纳!再给贺永年写封信。告诉他,若张知府派人到我王庄来征税,给本世子打回去,不死人就行!好了,请先生继续讲庄子的事情。”朱平槿闭着眼睛吩咐道。目前朱平槿与廖大亨各自派出的联络人正是贺有义与李师爷。

    “臣遵旨!臣以为,阆中虽为府城,然不利我们屯兵,在官府眼皮底下实在太扎眼。若要砸下根铁钉子,作为将来进兵基地。臣倒有一处地方,可供世子斟酌。”

    “贺先生请讲。”朱平槿睁开眼睛。

    “保宁府南部县之新政坝!”

    为什么选在南部县的新政坝?贺有义 解释道,他有一好友,是户科给事中吴宇英之庶次子吴泰。吴贺两家都属利州卫军籍,吴贺两家本是世交。吴宇英少年时便与他父亲交好。吴家虽是军籍,却是世代书香门第。吴宇英本人崇祯元年三甲进士出身。年初吴宇英丁忧回乡,吴泰是故从归。

    前几日吴泰来到省城,与贺有义痛饮了一番。半醉之间,吴泰尽诟京师种种亡国之象。他听说贺有义入了王府做事,起初吃惊不小,但听说世子种种行事,他反倒神往不止。吴泰之母本为吴家丫鬟,生了吴泰便去世了。兴许吴家给了些银钱,他母家在南部县新政坝也置了百十亩田宅。可惜他母家人丁单薄,最近吴泰之舅病死,只留舅母及小女二人,新政坝田地便无人经营了。”

    “吴泰想代舅家献土于王府?”朱平槿问道。

    “正是!新政坝臣去过多次。此处在嘉陵江左岸,是个水旱码头。距离南部县城不过七十里,过嘉陵江即至。嘉陵江从昭化县(注三)至合川县一段,千里江面,水阔滩平,江流舒

    缓,恰是行船理想之地。从新政坝出发,溯江而上,可至南部县城和保宁府;顺江而下,可至蓬州和顺庆府,新政坝正好在两府中间。沿山路北行约百里,便至仪陇县城。向北再走约二百里,便可至巴州。

    新政坝周围地势平坦,周围有良田万余亩,足可为驻军补给粮草。场外有大山环抱,若设垒筑堡,自保足矣。当地豪绅李、周等数家屡遭土贼袭扰,经年不息。他们也曾请兵剿贼,奈何官府……”

    “区域位置绝佳,能居中策应;控扼大江,自产丰富,补给便宜。地形险要,可以节约防守兵力。此为地利。远离保宁府治,得当地士绅百姓拥戴。此为人和……”朱平槿搬着指头细数新政坝好处。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新政坝数百年之后,将成为新的仪陇县县址(注四)。

    “此地商业应是繁华非常!”朱平槿看着贺有义,突然道。

    “世子烛见万里!”贺有义笑道,“不然臣一个卖酱醋的行商,何至于经常出没于此?”

    贺有义说得有趣,参谋部几人都大笑起来。

    “以后情通局也派人过去设个点!”朱平槿肃正颜色,吩咐刘名升,然后告诫贺有义:

    “若广元、巴州、达州是第一道防线,那么嘉陵江便是第二道防线!这条防线不容有失,中间任何县城丢失,我们必须立即反击,尽快夺回来!要知道,一旦让土暴子过了嘉陵江,那荼毒就不是几州几县之事了。诸位明白了吗?”

    连同贺有义在内,五人齐声立正答道:明白!

    朱平槿点点头。几人告辞后鱼贯而出,朱平槿单独留下了贺有义。

    “我们不能白拿别人的田宅。要付钱,按市价的两倍来付。”朱平槿一边吩咐,一边用鹅毛笔写下手令,“找罗姑娘要钱!”

    “臣领旨。”

    “领军的将领,派出的部队,粮草的补给,此等军务参谋部必须细细斟酌,写个条陈呈上。沿江作战,需要水军配合。除了载运粮食人员的货船,还要有轻便灵巧快捷的战船!”说着,朱平槿起身从背后柜子里找出一张纸来,递给贺有义。

    纸上画了条划子船。

    “这是本世子设计的舢板。有桨有舵。十人划桨,一人立船头撑竹竿,一人坐船尾掌舵。首位各有一门小炮,每炮两人,一船共十六人。按水军编制,一船便是一排。”

    见贺有义还在图上寻找什么,朱平槿笑道:“本世子避嫌,炮尚未画上。贺先生先找城外船家定做一艘,在锦江里实验一番。首尾小炮位置要配重,先各配二百斤铁。那批军器还藏在邛山之中,现在我们没有铳炮,衣甲兵器皆不足。先找程先生和李师爷,想法从巡抚衙门和五卫中买一批。本世子再批五千两,找罗姑娘要钱,不够再来找本世子。”

    “臣遵旨!”贺有义拿了手令便要出门,朱平槿连忙让他别忙。

    “那个吴泰,若有本事,又肯吃苦,便让他投贴候见!”

    “臣代吴泰叩谢世子!”贺有义连忙跪下叩头。推荐新政坝,他不能说没有一点私心。

    “贺大人请起!”朱平槿的称呼让贺有义一愣。

    “本世子倒要先恭喜贺大人!巡抚廖大人的亲戚刘先生送来私信,提前给本世子透了风。巡抚衙门举荐你为飞仙关巡检副使,吏部已经准了!朝廷的公文不日将至。公文一至,那贺大人就是正经的朝廷命官!”

    “臣不稀罕那个鸟朝廷的什么官身,臣愿一生追随世子,成就一番事业!”贺有义伏首长跪。

    朱平槿非常满意地拍拍贺有义的后背。

    “难得吾君臣二人相知相得!你我共勉吧!”

    注一:泸州、叙南两卫分别驻扎泸州、叙州府(现宜宾市);利州卫驻扎广元。

    注二:阆中冬季架设嘉陵江浮桥的传统,一直持续到上世纪五十年代。

    注三:昭化县即现在昭化古城,不是今广元市昭化区。

    注四:历代仪陇县治几经迁徙,从唐代 开始,县治始终稳定在仪陇县金城山腰之金城镇,人称小山城。2005年县治迁至现地新政镇。新政镇以前属于南部县,1978年才划归仪陇县。

第一百四十一章 管理工具(一)

    临近中午,前去请老师的李四贤仍然不见回来。

    朱平槿心里暗骂,自己收拾了桌子,准备出去叫老婆吃饭。可他刚走到门口,却被老婆一头闯进来。

    “这是什么?”老婆挥舞着手里的一叠纸条,气势汹汹地质问。

    d内的矛盾d内解决,思想斗争、组织措施都可以上,但是不能扩散到d外,否则会影响d在人民群众中的威信的。丧失了威信,那以后我们如何来领导人民?所以朱平槿连忙把大门合上,这才回答道:“我咋知道你手里捏的是什么?事情没说清楚,就风风火火大呼大叫的,有没有一点领导的风范?”

    “全是要钱!”老婆将纸条摔在办公桌上,“你既然卖萌装傻,那好,我来说!五月某日,郑安民和王昆山来提了五千两银子,理由是造机器,啥机器要五千两?你知不知道五千两银子有多大一堆?五月某日,李四贤来提了一千两,理由是炼丹。炼丹,骗鬼!今天上午贺有义又来提了五千两,理由是在哪个鬼地方买房子买地。我来问你,短短几天,你就提了一万多两银子,你想干什么?”

    原来是为钱的事情。朱平槿笑了,男人挣钱,老婆管钱,这是许多四川家庭的规矩。男人省了事情,落得逍遥自在,只是在外人看来,不够威风而已。

    “老婆大人请坐,坐好了我给你解释。”朱平槿指着办公桌前的凳子,大献殷勤。

    老婆鄙夷地瞧了朱平槿一眼,“你骗别人去吧,我才不上当呢!你弄了两根又小又矮的小板凳放在这儿,你自己的椅子又高又大。别人一坐上去,立马矮你半头。还美其名曰,建立心理优势,争取谈判强势。呸!我看你是流氓作风!”

    “有事说事,无事走人,不许人身攻击。”朱平槿有些恼羞成怒。

    “那好,你把这些事情都说清楚!”罗雨虹作风刁蛮,但还不是无理闹三分的泼妇。

    朱平槿难得强硬一回,现在心里还后怕。见到老婆没有扩大事态的意思,不由松了一口气,看来今天不会吵起来。我不就是出于人类本能,多看了小女娃子几眼么,手指头都没有碰一下,何至于耿耿于怀至此?

    “那你来坐椅子,我来坐小板凳可好?要不然我们都站着说话。”朱平槿让出了椅子,闪到一旁。

    “这是你自己让的,我可没逼你喔!”罗雨虹边说边行动,屁股已经沾上了椅子边,一股香风把朱平槿扫到了对面。

    还未履行法定结婚仪式,就想篡权夺位,看我将来怎么收拾你!朱平槿咬着牙,含着笑,坐在小板凳上道:“先说这头一笔五千两。这是炼钢、机械、军工三个工业项目的启动资金。我组织了一个产学研三结合的攻关团队,按照举国体制模式,搞大攻关大会战!本世子主管、郑安民牵头、王昆山主抓,工正所、左护卫、王店各单位联合协作,木匠、铁匠、首饰匠、泥瓦匠各专业一起上,力争两月内搞出车床,半年内造出火枪!并以此为台阶,大幅

    推进四川工业装备水平的提高……”

    “行了,说下一项炼丹的事!”罗雨虹知道,只要说到打仗保命,天大的事情都得让路,再让朱平槿胡侃下去,弄不好还会被他寻机教训一通。

    “炼丹嘛,那是我骗李四贤的借口。因为这是高度绝密的项目,我担心他嘴上办事不牢。这个项目的真正目的,是制造硫酸、硝酸!你知道,有了两酸,就有了雷 汞、雷银,兴许以后还能造出硝铵、硝化 甘油、甚至t nt。火枪项目参与的单位和人员太多,技术可能泄密扩散。但如果他们没有起 爆药,拿着火枪也只有干瞪眼,所以我要分开制造。控制了关键的核心技术,就控制了整个武器产业链。这件事情,还是由本世子主管、侯栋牵头承办,侯栋就是那个道士。项目代号:炼丹。具体的工作目标是……”

    “行了,下一项!”罗雨虹知道自己又输了,也许自己操之过急,没有抓住朱平槿真正的痛脚?

    “好,给老婆汇报最后一笔支出。那是刚才参谋部开会才决定的,要派兵出征。”朱平槿自信满满道。

    “你又要出门打仗?出什么大事情了?难道……”

    “老婆大人请放心,天还没塌下来。再说天塌下来,还有我们这些男人顶着,你们女人……”

    “开会不是开火车,说正事!”

    “不是张献忠、李自成,是川东北的土暴子。”朱平槿耐心解释,“这个月七号,土暴子打下了巴州。巴州就是巴中市,你知道吧?通、南、巴三角地区是著名的革命老区,走出了一个红四方面军。现在那里还是革命老区,只不过那里的革命者要革我们的命。”

    “什么狗屁革命者?就是一群土匪流氓地痞恶棍街娃扎皮强盗杀人犯暴恐分子!”罗雨虹突然暴起,用她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了一遍,想起牛角寨的篝火广场舞,她恨不得捅那些人几刀。突然,她又想起一件曾让她开心很久的事:“你们sen委原来不是派下去一个扶贫工作组吗?我记得你也参加了,回来还跪了搓衣板。”

    “鄙人时任巴中市某某县某某乡某某村某某组扶贫帮困工作组办公室副主任……的联络员。那个村四面环山,要出村只有一条路,要转九九八十一个弯,要翻九九八十一座山。”

    “你一去失踪三个月,电话都没给我打过!”

    “我冤枉啊,老婆!那地方山高谷深,连手机信号都没有,还打个屁的电话啊!你以为我的砖头诺基亚可以联络卫星?”

    “好了,陈年旧事就不追究了。说眼前的。”罗雨虹大度地一挥手,立即革旧迎新。

    “贺有义推荐了一个地方,在南部县新政坝。我准备派出一员大将,到那里去建立一个军事基地。囤积粮草弹药、修筑工事,为明年大打做准备。要是遇到土暴子出来抢劫,我们就争取歼敌一部,震慑敌胆。并且通过军事行动,塑立我军爱人民爱大明威武之师文明之师的正面形象。”

    “听

    陈有福说,那些土暴子可比雅安的乱民厉害,有些还是你们大明朝的正规军出身。你不会亲自上阵吧?”

    还是担心成寡妇,朱平槿心里甜蜜蜜的。可他嘴里出去的却是严厉批评:

    “你看看,什么你们大明朝,我们大明朝的。大明朝就是大明朝,那是我们共同的大明朝。大明朝就是我们的祖国,大明朝就是我们的家,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思想上没有主动靠拢的意识,行动上与组织格格不入,这就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在大明朝穿帮的主要原因!”

    “你唱得真好听,真的,比说的好听。”老婆嬉皮笑脸道。

    “建基地屯粮草不要钱吗?我还要造条战船,实验性质的。奥运会双人划桨你看过吗?不对,那是一前一后。赛龙舟你看过吗?也不对,那耍的是短桨。总之,就是船两边一边五人,敲锣打鼓,一齐划桨,一人撑篙,一人掌舵,还有四个人专门操炮。”

    朱平槿东一句西一句,罗雨虹听得莫名其妙,“你到底想说啥?”

    “我不仅要建立一只强大的陆军,还要建立一只强大的海军!”

    “还空军呢!”老婆撇嘴冷笑,“打仗花钱我没意见,但是要造枪造炮造船你就只管造枪炮船,不要把摊子铺得太大。你看,三个项目的启动资金,就花了一万多两。若是正式立项,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我们就那点银子,到处都要花钱,再说银行就要开张了。你别想动我那点准备金。”

    “你的话说明,你对工业发展普遍规律的认识有偏差。我现在搞的是基础研究,做的是技术储备。基础研究出了成果,可以极大地促进工业发展,这是事半功倍的途径。比如,你的金钞银钞印好了?”

    “还没呢,正在制版,油墨我也在配。不是你妈说先印银钞吗?”

    “我知道,你说的制版就是拿刀在铜板上刻。”

    “印钱当然要用铜板,木板收缩了怎么办?木板泡涨了怎么办?印出来的钞票忽大忽小?”

    “我说的不是铜板木板,我说的是你在用刀子刻!你当年大学怎么毕业的?”

    “有事说事,无事走人,不许人身攻击!”

    “夫人呀,铜板可以用硫酸腐蚀!先在铜板上镀蜡、镀铅或者镀锌,然后用刀轻轻划开镀层,丢到酸菜坛子里泡几天就行了。”

    “蜡可能不行吧,蜡冷了就变脆了,一戳掉一块。”

    “我说的仅仅只是思路,具体怎么做,当然要你充分调动劳动人民的聪明才智……懂了吧?这就是基础研究的价值所在!现在投入一些研发的经费,看似花了冤枉钱,好像打了水漂,但是一旦成功了,就能带动一大片的产业发展。这叫什么?这就叫科学发展观!好了,还有事没事,没事乖乖地陪我吃饭。”朱平槿站了起来。

    罗雨虹喔了一声,也跟着站了起来。这时她才想起来,不对啊,我的正事还没说呢!

第一百四十二章 管理工具(二)

    罗雨虹终于从朱平槿的忽悠中醒悟过来。www.uu234.net她骄傲地甩甩长发,在朱平槿疑惑的目光中,翘着欣长**的二郎腿,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一点都不像个没出嫁的淑女!”朱平槿无奈道:“还想说点啥?赶快说,饭点到了,肚子饿得慌。”

    “我来问你,你造枪造炮,难道正好只花五千两?”朱平槿的老婆恢复了战斗精神,身子扑到桌子上发问。

    “那当然不可能,总会有些出入。不过多点少点不要紧,反正肉烂了在锅里。”朱平槿见招拆招。

    稳扎稳打,伺机反击,这是摆脱困境的最好方法。

    罗雨虹却得意地笑了:“那是你一厢情愿!肉烂了不会在锅里,它要么馊了臭了,要么进到别人嘴里了,最后锅里连汤也不会剩下!”

    “你是说有人贪污受贿?”朱平槿警觉起来。

    “不完全是。”朱平槿对现代企业管理实在是太无知了,他老婆决定给他上一课。

    “我说的是通过全面预算管理,来对王府各个项目进行资源管理;通过资源优化配置,来促进计划的顺利实施;通过绩效考核,来激励我们的员工,杜绝浪费和贪污。”

    “你说的东西我好像懂一些。上次你不是说以粮食为王庄的唯一考核指标吗?这些军工项目你准备拿什么来考核?”

    “计划完成程度。成功了有奖,失败了受罚。”

    “赏罚那是自然,要不然谁给我们卖命?”

    “我说的是借助现代企业管理工具,通过预决算制度来核对考核指标的完成度,然后体现在绩效……”

    “政府也是有预决算制度和法律的,每个年度都要向人大报告,预算多少,决算完成度多少,可能和已经出现的问题,政府的解决方案等等。若是预决算报告无法通过,被人大否决了,那你这个政府的法人代表就等着难堪吧。”

    “你又开始给我绕弯下套是吧?你对现代企业管理到底是无知还是抗拒?还是因为无知所以抗拒?”老婆双手按在桌上,看似一言不合,就准备扑上来。

    “谁说我无知、谁说我抗拒?不要忘了,鄙人也是基层干起来的,而且还小有成绩。”朱平槿这次没有示弱,大声反抗。

    “你干的那个国企?哼,简直不好意思说!”

    “不是国企不会管理,也不是他们没有搞过你那个现代企业管理。人人都红着眼准备靠山吃山,搞九九八十一套管理工具都没用。你瞧瞧,我们前世那些年,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搞了多少名堂,全面预算管理、全面质量管理、全面安全管理、绩效考核、事业部制、项目制、监理制、年薪制、模拟市场考核、职工股、吐口水(tqc)、管理层持股,哪一样成功了?哪一样不是利益重新大调整?哪一样不是认认真真说假话,踏踏实实走形式?最后的结局无一列外,一小撮肥了,大部分的工人还是穷得打鬼。你们外企不一样,资产是私人的,老板不爽了,可以随时让你走人的。”

    “那你说怎么办?”罗雨虹把头靠在椅子上,显得非常丧气,听老公分析,事情好像还真没有那么简单。

    “王有企

    业,就跟国企没两样。上次在雅安,洪其惠就跟我说,王庄王店拿钱吃钱的事情不少,最好不要太监来管。李崇文也报告,双流县的一个小小王庄管事,好像姓唐,生活品质比我这个世子还高大上。这次我爹一死,我抄了陈恩、刘胖子几个人的家,发现他们富得很嘛。陈恩一个太监家奴,抄出来的银子竟有四万两;刘胖子家更多,连同城里城外大两套宅子在内,起码不少于十二三万两。我还听说,下面一些王庄的管事也是富得流油。这些人的钱从那里来?除了贪污还有其他可能吗?”

    “那你怎么办?我们在这里辛辛苦苦,他们在那里偷吃偷占,我们两人的小命都要断送在这帮人手里。”罗雨虹有气无力道。

    嘿嘿!朱平槿笑了,笑得她老婆一个冷战。

    “简单就是美,简单可以让我们迅速把握实质。一条线管理,钱。”

    “财务?”

    “还有审计。”

    “贪污可不会只有钱。任何可以变成钱的货物都可以贪污的。”罗雨虹摇摇头,“比如我在雅安,发现范质的贪污手法就是吃货。他通过少发多收的方式截留绸缎棉布,然后将这些货交给他暗中勾结的商家变卖。”

    “除了吃货,任何可能以权谋私的事情都可以成为贪污的手段。比如职务消费、比如请托送礼、比如性贿赂。喔,当然我是绝对不会被腐蚀的,我们自己就是老板,不会干自己吃自己的蠢事。”

    “那要这些老板清醒理性才行,败家子的富二代多得很!”

    “那是那是!”朱平槿赶紧回到正事上,“我的办法就是建立相对完善的财务制度,有了财务制度,才好留下把柄,也才好奖勤罚懒嘛。但是目前困难不少啊……”

    老婆有把头伸过来,“啥困难,要知道我在雅安反腐倡廉是有成绩的喔!”

    看来老婆又不甘寂寞了,好事啊。朱平槿心里笑笑,却嘴上长叹一声,“还是缺乏人才。财务就是些数字,他们连阿拉伯数字都不会,大规模的数据怎么处理?”

    “我这里有一个人才。”罗雨虹很得意,“我亲自教会的。”

    朱平槿睁大了眼睛,“你教的?李四贤?”

    “你骨子里还是重男轻女!太监都想到了,就是想不到我们半边天!”

    “小红?”朱平槿一脸不信。

    “别那副表情。晚上没有连续剧,没有wifi,你说我能干什么?”

    “女孩数学天赋可能差点吧?你教会了多少?”

    “数学天赋也是因人而异!你能说你的数学成绩就比我好?小红不是笨,她以前在你府上缺乏受教育的条件,我肯教,她高兴的很。加减乘除、平面几何,除了微积分和立体几何,我都教了点。这女孩有点数学的天赋,学得很快,小明一边注水一边放水的问题她立马就能算出来。雅安晚上没事,我怕她烦我,我就把账本带回房间,让她没事算着玩,谁想她算着算着就觉得不对,这下就把范质揪出来了。”

    “天呐,我老婆能干啊!这下我们的军政大学里可多了一名女先生了。”

    “好啊。小红这段时间窝在我家里,她也没地方去,正吵吵要事情做。我看,早

    点把她嫁了吧,人家嫁衣都做好了。”

    “先把她的职务安排了再说。宋振宗这家伙是北方老爷们,骨子里重男轻女,要是他不同意老婆出来工作怎么办?要是早早怀孕生孩子怎么办?别看他三大五粗,他肚子里的蛔虫不少呢!我最近没空收拾他,这倒是一个机会。嗨,不是人人都像我这种老公那么体贴老婆的。这时代封建得很,女人就是生育机器,所以娶的越多越好。”

    “娶了我,那是你的福气!”罗雨虹向朱平槿严正指出,“别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要学会珍惜现在,把握手心里的幸福!”

    “鸡汤,又给我喝鸡汤!我现在碗里锅里都吃不到,还饿着肚子!”

    “那是你不行!”

    “不是我不行,是我爹不行!”

    “好了,我们不争论。你还没说清楚你打算怎么解决你们王有企业的问题。”

    “先建立财务制度,然后上审计。最后还要发动群众,互相检举揭发……目前这种严峻的局面下,这些行为不是贪不贪的经济问题,而是忠不忠的政治问题!”

    “你又要开运动会?”

    “那是!现在什么形势?战争时期!天天都在死人,几个州几个县的人都被杀光了,死的人几十万几百万,再死个几万小kase。等条件成熟,老子也要来个三五反!手段虽然残酷了些,但是只要我们的命保住了,什么都值得!”

    “行吧,都依你。可我确实见不得杀人。”

    “这些脏活交给我们男人来干,你们女人还是干干净净为好,免得影响淑女形象。”

    “我已经帮你杀过人了。王四忠……”

    “好了,不说这些倒胃口的烂事。我们吃饭饭去。”朱平槿生出了手,罗雨虹也伸出了手。两只鲜肉小手牵在一起,亲亲热热出了办公室的门。

    中午的伙食是典膳所送来。下面人在自己办公室里吃,朱平槿两口子是在罗雨虹的办公室吃。吃的东西都一样,这也是朱平槿刻意与部下同甘共苦的做法。当然干部们的伙食标准不可能与部队的小兵一样。尤其是朱平槿还在长身体,所以在王妃和长史司的强力干预下,他们要比偏殿的人多一个菜,达到了四菜一汤。

    “中午吃什么好东西?”朱平槿一进老婆房间,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回世子爷,太监公公们说,五六月的菜少,这是用刚晾干的豇豆烧了肉。奴婢已经试了毒。”谭芳站在角落里,头也不敢抬。饭前试毒,也是王妃和长史司规定的强制程序。朱平槿曾在王妃面前随口一句麻烦,不出一天,长史司就上了一份长篇谏言,要求朱平槿以国家社稷为重,爱惜生命,并且从孔子、孟子的言行,一直论证到当今皇上,并暗指最近蜀王的非正常死亡。朱平槿无法,只好从了,反正他也怕死得很。

    “这道菜是我们才有,还是大家都有?”朱平槿一边拉着老婆上桌,一边问道。

    “太监公公们说,这是单为世子爷和罗姑娘烹制的。”

    朱平槿拿起筷子先夹起一坨肉嚼了,这才道:“把干豇豆烧猪蹄分一半,给先生们送过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三顾茅庐(一)

    谭芳很守规矩,虽然朱平槿和罗雨虹曾经要她上桌一起吃饭,但她坚决不肯。www.uu234.net朱平槿曾想,谭芳的坚持,或许对她而言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没有足够的实力,过早被领导赏识,弄不好反会带来一场灾祸,所以他没有坚持。

    “你的跟屁虫呢,今天怎么没看见?”罗雨虹一边小口吃饭,一边对正在剔牙的朱平槿问道。

    “说起他我就生气!”朱平槿拿下牙签道,“你不是说云哥儿的老师要来吗?我等不及了,就让李四贤去请。他早晨就去了,现在都没回来!”

    啪!老婆的碗重重搁在桌子上。

    “咋了?一惊一乍的?”

    “他一个人去的?”

    “那当然,去请人又不是打老虎,带那么多人干吗?”朱平槿很奇怪。

    老婆一脸坏笑,让朱平槿心里觉得大事不好。

    “怪我昨天没给你说清楚。云哥儿的老师教了三十六个学生。你知道他们自称什么?”

    “什么?”

    “三十六天罡!云哥儿就是他们的老大!一群逆反期的小子见到个没毛的小太监……”

    罗雨虹的话没说完,见到朱平槿已经离座窜了出去。

    还在门口朱平槿就大喊:

    “魏辰,吹集结号!”

    世子府警卫排长魏辰不在。不是他擅自脱岗,而是今天他轮休。在大领导身边做警卫很辛苦的,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要站岗放哨,一个人当然扛不住,所以制定了轮流值班的制度。

    警卫排四个班,一个班在王妃的长春宫,与王府护卫共同执勤。三个班在世子府和谨德殿,实行三班两倒,每次值勤一个班,一次执勤六个时辰,剩下一个班休息。休息的这个班也住在谨德门两侧房间里,遇到紧急情况可以立即出动。朱平槿已经准备扩大警卫部队,把整个王府都纳入警卫范围。舒国平正在各部队选人,还没把结果报上来。

    排里士兵轮倒,排领导也要轮流带班。今天带班的是警卫排的副排长,名叫李明史。他也是朱平槿在东门人市买来的,顺庆府蓬州的乡下人,一个孤儿,年纪比魏辰还小一个月。刚买来时身材一小把,放在队伍里不显山不露水。谁知吃了半年的饱饭,他的身体就像泡水的海绵一样,迅速发育成长起来,现在比魏辰还高还壮。

    听到朱平槿的喊声,李明史迅速从谨德殿大门左侧的穿廊值班室里跑出来。一边跑,一边整理刀具,嘴里鼓鼓囊囊,还在咽饭。西偏殿里正在吃饭的几名参谋也跑了出来,手里还端着饭碗。

    “嘟嘟嘟嘟嘟、嘟……”喇叭声五短一长,这是朱平槿规定的部队集结号声。除了前后门站岗的人员不准擅离,二十个值班不值班的警卫都飞快跑了出来。他们穿戴整齐,刀枪在手。在各自的班长指挥下,迅速在院子里排成了两行。若是三短一长加密集鼓点,那就是战斗警报,警卫条例要求立即把朱平槿和罗雨虹两位要害人物护在核心。

    罗雨虹听到朱平槿发出集结命令,立即跑了出来。她觉得朱平槿反应过火了些:“等一等!你还要不要云哥儿老师了?”

    “要啊!”

    “你的兵若是打了小朋友,你觉得他们的老师会跟你走吗?”

    “有道理!”朱平槿道。

    朱平槿话音未落,李明史已经跑到丹碧下大声禀报:“报告世子,警卫排集结完毕!除去值班人员,应到二十一人,实到二十一人,请指示!”

    “小李公公可能有危险,我们立即出发去救他!选出五个人,与本世子一起去。乘马!要快!”站在高高的月台上,朱平槿大声吩咐。

    “是!”李明史大声回答,转身跑回去命令队列:“一班一组备马!准备出发!其余的继续保持警戒!”

    “你认识路吗?”罗雨虹问道。

    “大致方位在……”

    “我陪你去吧?”

    “我在居丧期间……”

    “哼!”

    “要不然我们分头行动,假装在那里巧遇?”朱平槿想出个主意。

    “你不认路,别去了。我去!我是学生家长,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的!”罗雨虹道。

    “那是你说的,我可没逼你喔!”朱平槿对老婆笑道,然后走下丹碧,对李明史道:“本世子居丧期间不方便出府,你亲自带人护送罗姑娘过去,不得有失!”

    “是!末将以性命担保!”

    罗雨虹出门,当然不能骑马,否则也太惊世骇俗了。未出嫁的大家闺秀出门,坐个马车才是正常的。马车当然没有骑马快,再加上罗雨虹经过自己房子的时候,临时决定叫上小红这个得力帮手。女生出门,那是一定要化妆的,所以当车队慢悠悠赶到学堂时,一个时辰又快过去了。

    学堂就在福仁堂附近不远。福仁堂当大街,马车过去没问题。可学堂在一条很深的死巷子(注一)里,马车进去后无法调头,所以只好停在巷子外。

    小红作为丫鬟,率先跳下马车。

    小红落下的脚,正好掉在一块松动的石板上。这石板下面积了水,小红这猛一踩,泥水就从石板边缘给生生挤了出来。

    扑哧!黢(qu)黑的泥水溅了小红一身。

    “哎呀!完了!完了!人家的新裙子!”小红大叫起来。

    扑哧!李明史和五个警卫排士兵都憋不住笑起来。

    “你们不帮忙,倒还笑话人家女孩子,你们还是不是男子汉?”罗雨虹十分不满这几个士兵,小心地从车子另一边下了车。

    “报告罗姑娘!”李明史及时制止部下,他自己也赶紧收了笑容,“末将很想帮,但不知道该怎么帮!请罗姑娘指示!”

    若是名花无主,他们倒是想帮得很,只是他们都知道小红姑娘是宋振宗的心上人。男女授受不亲,摸不得、牵不得,更不能帮忙揩裙子,所以他们也只有干看着。

    “哼!没用!” 李明史说得有理,罗雨虹咕哝着,却无可奈何。

    “怕什么!就穿这身去。让他们都看看,他们给我们带来多少麻烦!”罗雨虹对小红道。

    “可是,这脏的……人家好难为情……”

    “什么难为情?屁大的几个小孩,还敢翻天了?你的扫帚带没有?”

    “带了。”

    一把扫帚从士兵中递了出来。

    “拿好了,跟本姑娘杀过去!”罗雨虹豪气冲天,拽着小红就走。李明史一挥手,除了一个看管车马,其余四人连忙跟上去。

    罗雨虹杀气腾腾冲过来之时,李四贤正在经受非人的折磨。

    学堂很小,就一个小院、一道竹篱、一间茅屋。茅屋之后,有一条小河沟,沟边生着大丛的慈竹(注二)。成都府被锦江、南河夹在中间,城区面积本来就不大,又加上王府和各级衙门占地,留给民间的就更少了。要想住的宽敞些,只能搬到城外,可那又没了城墙保护,所以即便这样的房子,在省城里也是非常精贵难得的。

    茅屋里,正中有一根歪斜开裂的木柱。柱子下面两张长课桌并排横放着,李四贤正高座其上。他帽失衣歪,嘴里塞着他自己的袜子,双手被一根竹篾条反绑在柱子上。他的一支脚翘着,鞋子袜子都被脱了,露出白生生的脚掌来。这只脚拼命抽动,可被十几只手压在两张桌子上,哪里能够动弹?另一支脚被夹在两张课桌之间,更是丝毫动弹不得。

    “护商队收是不收我们?若你再不点头,我们就要上大刑了!”一个长着虎牙的熊孩子尽量装出一副吓人的模样,拿掉了李四贤嘴里的袜子。

    “咱家只是王府里的一个小宦官!”李四贤深深吸了一口气,“咱家哪能做主啊!”

    袜子马上被使劲塞了回去。

    “不老实!我们已经打听清楚了,你是那世子身边的红人!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会点头的!”

    “对!动

    大刑!”

    “好嘞!动大刑!”

    几十根毛茸茸的马尾巴草立即现了出来。一个长相水灵灵的男孩很怜悯地在李四贤耳边轻声道:“李公公,待会儿会很难受地,你千万千万要忍住啊!”

    “嘿嘿,很难受!很难受!”一大群男孩都非常认同这个观点。

    “唔……!”随着马尾巴草在李四贤的脚板心来回拉动,李四贤的身体像触电一样颤抖,两个腮帮快速地一鼓一涨,鼻子不停喷气,下巴使劲摇,眼珠不停滚,一滴浓稠的口水顺着袜子往下淌,又从腮帮边挂了下来。

    啪!臭袜子又从李四贤嘴里扯下来,“很享受吧?李公公,给我们描述一番感受如何?”虎牙男孩微笑着邀请道。

    李四贤两颊通红,双目圆睁:“真乃奇耻大辱!等咱家出去……”后面的话他没法说出来,袜子又把嘴堵上了。

    一个高个男孩叫道:“看来李公公不认输,要不然我们出绝招?”说完就抓住了李四贤的裤子。

    “别着急,我们定下的计策,是‘攻敌所必救,歼其救者’。先生教过的,你又上课打瞌睡!”一个小胖子制止了这个高个男孩。

    “那你知道是哪个来救?要是世子来救,你也要歼?”高个男孩最恨别人揭他的老底,他立即反唇相讥。

    “傻瓜,人高马大不长脑筋!我们要的就是世子前来,来了我们就直接可以求他。”小胖子吼道。

    “你长脑筋又咋样,一样考不得功名!”高个男孩一句话把小胖子打焉了。

    “那要是世子不来呢?”另一个瘦小男孩昂着头问。他一身衣服尽是补丁,足见家庭贫寒。

    “要是世子不来……”大家都不说话了,这个问题把他们都被难住了。

    “要是不来,”瘦男孩道:“反正王府一个管事太监被我们扣在手中,就不怕他们不来人!不管来了哪个,我们都可以通过他,把我们的正当要求传回王府去!凭啥云哥可以当护商队,我们就不成!”

    “凭啥?就凭人家是世子的小舅子!”虎牙男孩说起云哥就是气,噌一声原地起跳,哐当一声跳到了长课桌上,两只布鞋正好踩在李四贤翘起的光脚板两边。

    “好险!差点废了!”李四贤额头渗出大滴汗水。事情没办成,还栽在这帮混小子手里,你说冤不冤?

    虎牙大幅度挥挥手,很有气势地说,“现在罗景云当了护商队的头领,我们给他写信,他也不给我们回信。你们说,这是拿我们当兄弟吗?”

    “就是。兄弟都忘了!”附和的声音不多,但是压抑的声音中明显有情绪。

    “啥世子的小舅子,云哥的头领位置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瘦小男孩涨红了脸反驳。

    “那你说,他为什么不回信?”

    “我咋知道?反正云哥绝对不会出卖兄弟的!”

    “呸!罗景云不理我们,虹姐又把我们打出去!你们说,他们哪里把我们当兄弟?”

    “是啊,凭啥把我们打出去?我们当护商队,那也是为国效力!”下面的几个男孩开始交头接耳。

    “你污蔑!”瘦小男孩眼见大形势与己不利,也是噌一声窜上桌子,一把揪住了虎牙的衣襟。

    “君子动口不动手!小人动手不动口!”虎牙有些气馁。

    “老子是既动手又动口!”瘦小男孩一拳锤在虎牙的下巴上,虎牙一个趔趄,就从课桌上摔下来。底下人十几双手一起伸出接住他。

    “给老子打!”虎牙吐出一口血沫,怒吼一声。教室里顿时怦怦,三十几个学生混战一团。李四贤这个引发冲突的罪魁元凶倒没人理他了。

    这就是罗雨虹进屋时看到的景象。

    注一:死巷子,即巷子一头被堵死了。这种巷子最方便捉贼。

    注二:慈竹,成都地区常见的一种丛生竹,又称母子竹。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三顾茅庐(二)

    朱平槿把老婆支出去,自己乐得躲清闲。www.uu234.net

    “报世子,奴婢看到罗姑娘用笤帚把那些小子打的满屋乱窜。李公公已经救出来了,正在回来的路上。”一个中年太监低着头拘着身子禀报,可是脸上分明隐藏着笑容。

    “喔,好,罗姑娘不会有危险吧?那些小混蛋没人敢对罗姑娘下手?”朱平槿问。这个太监人机灵,会骑马,朱平槿特意派他去监视情况发展。

    “不会!罗姑娘可威风呢!一把笤帚也能横扫千军、大战八方。那群混小子被打得是落荒而逃,满地找牙!再说了,还有小红姑娘助战,还有李将军压住阵角,他们哪敢还手?”

    “嘿嘿”,朱平槿快活地笑起来,可以想象那场面会有多么精彩。突然他想到了他派李四贤出去的真正目的,连忙追问道:“小鬼打完了,**oss还没出场?”

    “大博士?”太监没摸着头脑。

    “就是那群混账小子的老师!”

    “奴婢始终没见着,好像有个小子喊着出去叫救兵,奴婢猜那一定是去叫先生了。”

    “你猜?谁叫你猜的?”朱平槿骂道:“还在这里说废话,还不赶快回去给本世子仔细盯着!”

    “是、是!奴婢马上回去!”那太监飞快逃了出去。

    闹一闹是好事,闹一闹就能看出人性的方方面面。朱平槿一边想,一边走回办公桌,重新开始处理文件。

    教室里一片狼藉,桌椅板凳书籍七倒八歪到处都是。罗雨虹香汗淋漓,杵着笤帚,叉腰怒目,宛如一座金刚。一群小子已经被她扫进了教室角落,正在苦苦求饶。

    “虹姐姐,饶命啊,我们下次不敢了。”

    “再敢,打断你们的腿!”罗雨虹尤不解气。

    “谁有那么大胆,动辄要打断我学生的腿啊?”一阵声音从罗雨虹身后传来。不久,一把鹅毛扇子推开李明史等人,慢慢摇了进来。

    “先生,救命!”,

    “先生,我们被欺负了!”,

    “先生,这个疯女人打我们!”混账小子们好像见到了救星,眼睛也亮了,嘴壳也硬了,猥琐的心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砰!罗雨虹的笤帚头在地上重重一顿,把墙角的小子们又震了回去。

    哎呀!鹅毛扇子一动,露出半张年轻的脸。这张脸看见几个学生鼻青脸肿,立即晴转多云,阴沉了下来:

    “天地君亲师,敢问姑娘是哪一位?”

    罗雨虹转头打望一眼,此人身材颇高,年约三十,一张俊俏的白脸,原来这位就是朱平槿寄予厚望的先生。罗雨虹想起自己的使命,不好无礼,只好客气答道:“先生好。本姑娘只是一位学生家长。”

    “家长?哪位学生的家长?”

    “罗景云。我是他的姐姐。”

    “喔!原来是景云的姐姐!难怪你刀枪剑戟样样精通,还有五虎上将屏护左右。只是景云同学已经离校,姑娘这学生家长也就做不成了,所以姑娘下次来,还望勿以家长自称。”

    “本姑娘这次来,是代表蜀世子……”

    “日下无双、代表青云之业(注一)。”那鹅毛扇子摇了摇,在“代表”两字上加重了语气,“一国之封君,下天子一等,‘代表’二字当得起。只是我等草头百姓,草庐之学,又何须代表之人亲往矣!”

    先生摇着扇子说文言,罗雨虹一句话都没听懂。只是凭女人直觉,她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

    话。就此认输,不是她的性格。

    “本姑娘受蜀世子委托,专程来请先生过王府一叙。”招揽之意溢于言表。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注二)?世子美意,学生愧领了。然观姑娘之所为,王府之家风,可见一斑。世子诏对,学生只好敬谢不敏,还望姑娘转报世子。”先生这句话的意思,连小红都听出来了,意思就是罗雨虹的所作所为,严重败坏了王府的声誉,让他这个正人君子羞与为伍。

    太伤人了,孰可忍孰不可忍!小红作为罗雨虹的贴身丫鬟,当然要维护主子的脸面。她迅速叉着腰跳了出来叫道:“嗨!你这位先生,你怎么说话的?你是说我们王府配不上你是不是?你是说我们罗姑娘丢了人是不是?”

    那先生早看出小红的身份。那支鹅毛扇子一摇,露出一双鄙夷的眼神。这眼神从下到上把小红身上的斑斑污物打量一番,没有任何语言,已经把小红羞愧得面红耳赤,悄悄躲回了小姐身后。

    “罗姑娘慢走!学生恕不远送!”先生一拱扇子,撇下罗雨虹一帮人,让开了大门,也把自己的冷肩膀留给了她。

    “我们走吧。先生后会有期!”罗雨虹扔下笤帚,头也不回走了出去。小红鼓鼓嘴,与李明史对视一眼,一甩肩膀,叮叮咚咚跟着出去了。

    虹姐就这样被先生轰走了?我们参军的要求还没来得及提呢!混小子们面面相觑,都傻眼了。闹了半天,结果一无所获!一群孩子有了心思,难免唧唧咕咕,互相埋怨。

    “都滚过来!”先生鹅毛扇子一扔,露出了本来面目。他不可思议地从怀里扯出了一把长长的戒尺,然后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啪!

    “今日为师难得出门会友一次,你们就翻了天!说,到底怎么回事?”

    几个娃娃正待开口,那先生已经叉开手指,两个指尖同时指着两个面目青肿的家伙,一个身材瘦小,一个露着虎牙,

    “凤起、允孝,你俩素来不睦。你们来讲,为师倒可以听到几句真话。你俩滚过来,其他的先滚出去!”

    罗雨虹带着小红回到世子府时,朱平槿已经到王妃处请安去了。罗雨虹怕朱平槿回来嘲笑,决定暂时不见他。她吩咐宫女,自己出汗了要洗澡。浴室就在东阁朱平槿寝室的旁边,房里有一个红漆大木桶,用几道铜箍扎紧。浴室一墙之隔有间小屋,小屋门正对着后罩房的厨房。这小屋里没有别的,就只有一个架高了的小水池,小水池与澡桶下面有铜管连通。后罩房的厨房烧了热水,太监们用扁担挑过来,倒进这个小水池,因为连通器的原理,水池里的水立即通过铜管流到隔壁的大木桶里。这样,既不打搅洗澡者,也可不间断向浴桶里添加热水。罗雨融第一次在这里洗澡时还是冬天。她见到热水不停从桶底涌出,大感新奇,出来后非要李四贤给她重新表演一番。直见到太监们汗流浃背挑着一个便有几十斤重的两个热水捅,从厨房到小屋来回穿梭奔跑,她才一脸惭愧地叫了停。

    王妃长春宫外宽阔的平台上,朱平槿正和那个负责跟踪监视的中年太监说话,其他的人都站得远远的。

    “你是说,那先生用言语将罗姑娘折辱一番,然后就把她打发回来了?”

    “那先生之乎者也说了一通,奴婢也听得不大明白,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负责打探消息的太监回禀道。

    “罗姑娘可曾发怒?”

    “没有。只是说了一句后会有期,然后奴婢就见到罗姑娘

    出来了。”

    “你躲起来没有?没让她看见?”

    “没有。世子您吩咐过,奴婢小心着呢。奴婢躲在大丛竹子后面,罗姑娘绝对看不见。等罗姑娘走了以后,那先生将大群学生赶到了院子,只留了两个在里面问话,然后就是打手板,打的啪啪啪的,其他学生就趴在门窗上看。后来那先生又把其他学生都叫进去了,又问话,又打手板,还是啪啪啪的。奴婢小心贴近院门听了一会儿。听到那先生说,明日要到王府来谢罪。”

    “他当真要到王府谢罪?”

    “奴婢听清了。那先生对学生道,既然他们有错在先,就应该亲自上门赔礼道歉。他作为学生的老师,应该接受处罚的是他。”

    “嗯,斗争有理有利有节,行为处事是非分明,是个好老师,是个好榜样!这先生的情况你还知道多少?”

    “奴婢只知道这先生姓田,好像叫田骞,字什么不知道,自号汉台先生。”

    “汉中府人?”朱平槿知道汉中府有个古汉台,他以前自驾游时去过。

    “世子博学睿智,所料分毫不差。”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一个老娘一个媳妇,房子就租在广丰仓(注三)东北面,距离私塾不太远。房子只有两间,有些破旧。他老娘好像下不了床,奴婢从来没见过她出门。”

    “你叫什么名字?”朱平槿突然问那太监。那太监心里一阵波澜,大领导不会平白问自己名字。

    “奴婢秦裔,从小跟着老曹公公。”

    “长春宫出来的?王四忠那所房子是你查出来的?”

    “是。奴婢按老曹公公吩咐,跟踪了反贼陈恩的侄儿陈济,发现他去过那宅子,然后顺着藤蔓一牵,王四忠就败露了。”

    “本世子决定成立一个消息组,你在王府里推荐几个人报来。你来当这个组长,他们给你当帮手。”

    “世子要让奴婢做什么?”

    “你的老本行,到处打听消息。”

    “世子要成立东厂?”

    “你错了!消息组不是东厂!”朱平槿的声音不大,却异常严厉,“你只管打听消息,报于本世子,其他的事情都不用你管!明白吗?你的消息组对外保密,人员不得泄露身份,经费单列。所有得到的消息,都只向本世子一人禀报。泄露消息,家法从事!”

    世子的声音吓得秦裔直哆嗦。他以前跟着曹义诚,知道王妃的厉害,那是一个杀伐决断的性子。没想到有种体种,无种不生,世子与王妃一样的凶狠残暴!

    “奴婢遵旨!”秦裔跪下来以头触地。

    “另外,如非本世子亲自下旨,任何人不得擅自打听罗姑娘,包括你!有违令者斩。你们都要特别注意!”

    “世子玉音,奴婢字字牢记!”秦裔再叩回答。

    “好了,你现在回世子府,继续扮演传旨太监:李四贤办事不利,令王府受辱,本应重罚,但念其不亏大节,罚其洒扫谨德殿五日。五日后仍回本世子身边当差。”

    “奴婢这便去!”秦裔躬身倒退着,退了下去。

    注一:出自吴承恩《寿苏山陈公障词》。代表,是谓显耀于一代。

    注二:出自陈子昂诗《感遇》。

    注三:广丰仓、广宁仓,在成都府西南,合称丰宁仓,是成都府内两座重要的粮食储备仓库,蜀王府的禄米也从丰宁仓中拨给。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三顾茅庐(三)

    朱平槿得到了田先生的准确消息,第二天一早便带了全套仪仗,浩浩荡荡向学堂开去。m.www.uu234.net启用这套并不经常使用的仪仗,并且在蜀王薨逝后第一次大摇大摆出门,朱平槿当然是有目的的:

    一来是在文人圈里给足田先生面子,让他知恩图报,按照朱平槿预想的方向定制出一大群年轻的后备干部;

    二来也是向全城百姓做了一个宣示,蜀王府依旧是蜀地文风之源,是最为尊师重教的;

    三来为了一个普通教书匠,世子亲自兴师动众去请,最起码告诉全蜀地,读书人只要得了蜀王府的重视,是会一夜间飞黄腾达的。读书人给蜀王府做事,没有前途也有钱途。因此可以起到千金市骨的宣传意义,为即将到来的王府选秀大赛做舆论上的准备。

    当然,此行最大的好处归朱平槿自己这无疑有助于塑立朱平槿在蜀地高大全的社会形象。看着纷纷街边拜倒的百姓,朱平槿乐观地估计,也许明后天,世子亲往学堂诚邀寒门学子讲经的故事,便会通过孙洪的UU小说生花,在省城的各个阶层流传开来。

    四匹大白马带着皇家的雍容华贵,缓缓拉着象辂,依次穿过端礼门、裕门、棂星门,到了皇城坝右拐,进到向西的大街上。

    六月的天气渐热,大早晨的,这太阳便火辣辣的。辂车上撑的华盖,虽然可以为朱平槿遮出一小片阴凉,但是盆地的气候像口大锅,万物都闷在里面蒸煮,一丝凉风都没有。象辂前后左右的帘布全部卷了起来,可以让再也无法享受空调的世子稍微凉快些。但这样一来,他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街上的百姓,许多人已经换上了一身短袖的打扮。可世子的身份决定了朱平槿是公众人物,他决不能有丝毫的衣冠不整,更不可能脱衣挽袖。有所得必有所失,朱平槿丰富的人生经历让他深知这一点。他默默忍受着汗水的浸湿,随着辂车轮毂上发出的吱呀声,向学堂方向而去。

    先生要带着学生来道歉,总得有个大家集合的地方,而学堂正好在田先生的家到王府的大道上。朱平槿一拍脑袋,便猜想这学堂便是师生集合的地方,于是带人直奔学堂而去。车到巷口,仪仗停了下来,让世子下车。魏辰牵来备用的马匹,朱平槿一跃而上,视野顿时开阔不少,连空气中的凉风好像也多了不少。

    “学堂在哪里?前头带路。”朱平槿对秦裔喊了一声,顺手用袖子在脸上拂了一把。

    秦裔答应一声,飞快跑到前头去了,朱平槿打马跟上。可跑到学堂门口,朱平槿傻眼了:只见学堂茂林修竹,柴门紧闭,四周寂静无声,哪有什么学子聚集的痕迹?

    到学堂是朱平槿自己拍脑袋的结果,朱平槿不好无端责怪秦裔。他叫过秦裔,吩咐他看看周围街坊那家开了门,问问田先生的去向。秦裔正怕朱平槿责罚,听到吩咐,连忙带了几个太监一溜烟去了。

    程翔凤下马过来道:“世子,若秦公公所言不差,臣以为那田先生必是带着学生,已到王府门前投贴去了。”

    朱平槿奇道:“程先生何以如此肯定?”

    程翔凤笑道:“世子请想,哪有请罪之人高卧堂上,反倒要世子亲自来

    请?如此,于礼仪不合!”

    “难道我们出门动静太大,他们提前知晓了,间道王府门前投书去了?”朱平槿问道。

    “这倒不好说。”程翔凤没有肯定。他肯定了,若是判断错误,岂不是要丢脸?再说,朱平槿如何看待这事,他也没有把握。若朱平槿的看法是负面的,他岂不是应了文人相轻那句老话,变成了喜打小报告的小人?

    “本世子三次延请,竟然都无意间错过,诚为一大憾事也!既然来了,我们留下几句话吧!即便田先生没到王府投书,他回来也会看见。有烦先生了!”朱平槿叹口气,对程翔凤道。

    三次!大秘程翔凤立即心领神会,马上抓住了重点。这是世子要在民间留下一段佳话了!他去马袋中取了笔墨,便开始在腹中筹稿。

    “程先生不可犯忌!”朱平槿轻声提醒道。公然写上三顾茅庐,那不是明白告诉天下人,他朱平槿意欲割据蜀汉、三分天下吗?

    “臣谢世子点拨!”

    “先生贤名著锦城,三来空回意感伤。回首停鞭遥望处,郁郁葱葱满学堂(注一)。”

    诗写在学堂柴门左边。一色的赵体行书,端庄秀雅、老辣厚重。书画界常道,画怕挂起来,字怕立着看。朱平槿自付就没有程翔凤这本事。

    “事务总是螺旋式上升的。有扬有弃、有弃有扬、扬弃相生,扬弃共生。既是终点回到起点,又不是起点的简单重复。起点二就是起点一的升级版,不过到了三,则是一、二的增强版!”朱平槿看了诗,点点头,却莫名其妙抛出一串富含哲理的语言。

    世子没对自己的即兴创作大声叫好,这让举人程翔凤十分失落。不过,世子太过深奥的语言,也暂时让程翔凤抛却了世俗的功名心。他一边细细咀嚼话中的深味,一边心中感叹:

    世子之心,深不可测!

    世子之学,穷究天人!

    朱平槿一行找人无果,只好打道回府。这次他吸取了拍脑袋决策的教训,提前派出秦裔回王府侦查,如见到田先生,先宣旨留客。

    此时,王府西门遵义门门口的值房外,田骞正带着他的一群学生顶着烈日等待世子召见。

    昨天打架的瘦小男孩抹了一把汗,小心翼翼磨蹭到先生旁边,悄悄看了先生脸色,这才开口询问:“先生,您说世子会不会记恨我们?我们投书已经这么久了,怎么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允孝,你的优点很多,尤其是遇事坚忍不拔。可就一个毛病,遇事浮躁!浮者,流于表面,难入本性;燥者,心神不宁,急功而近利。你将来要有所成就,必须戒掉自己的毛病。心无旁骛,沉下来做事。正心方能正己,正己方能正人,正人方能正国,正国然后能正天下!尔等都记住了?”

    田先生羽毛扇子一摇,摇出一番大道理。史允孝没有得到任何答案,还不得不和众多同学一起躬身受教。

    虎牙斜睨了一眼瘦小的史允孝,走上前去道:“先生,学生以为,世子既然知道我们要来请罪,必定亲往学堂相请。以先生文武双全之才,先生何必屈身求见?想当初南阳诸葛孔明,汉昭烈帝(刘备谥号)三顾茅庐,尚且高

    卧竹榻,吟曰:大梦谁先觉?平身我自知。……”这长着大虎牙的学子,名叫马凤起。他平日自诩为先生最得意的门生,同学中也是仅次于罗景云排名第二的天罡。可就有一人不服他,便是身材瘦小的史允孝。

    “凤起!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年先主蒙难,将不满百,兵不过千,寄人篱下,委身新野。诸葛家南阳士族,交游名士遍天下。先主不去请,难道要卧龙先生自己上门求见?如今为师一落难书生尔,衣食尚难温饱,何以傲视王府?再者,尔等不是要加入那护商队吗?既然要做臣子,放低身段上门拜见主上也是应该的。”

    “那先生昨天就不该拒绝罗姑娘的好意。”高个子张盛钻出来气鼓鼓说道。

    田先生倒没生气,他笑笑道:“为师气走罗姑娘,是不想通过罗姑娘觐见世子而已。景云是你们的同学,也是我的学生,罗姑娘又是景云的大姐!若是世子看在罗姑娘的面上用了尔等,那我们不是成了妻族一党?党人一成,那我们终身都洗脱不了这个印记!为师如此,既是为了景云,也是为了尔等将来。为师苦衷,尔等知否?”

    “学生等难为先生了!”三十几个半大的小子一齐躬身行礼,所作所为彬彬有礼,简直与昨天的那群无法无天的熊孩子判若两重天。

    “尔等入了护商队,以景云之为人,必会看扶尔等。以罗姑娘性子之烈,将来嫁入了王府,也非吃亏之人!只是入了护商队,前途还得自己在沙场上搏,万不可倚仗景云的同学关系到处卖弄。允孝说的对,连景云的功名也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去拼出来的。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不以亲疏论功过,此乃明主御下之正途也!尔等有了着落,为师也就放了心……”

    “学生等都走了,难道先生不跟我们一起到王府谋事吗?”那个水灵灵的男孩黄之璧着急问道。

    “之璧,为师并非不食烟火的神仙,也是要穿衣吃饭的。现在斗粮三钱,为师能领份优厚的钱粮当然愿意。只是你们太师母的眼睛已经失明数年,蜀中又无名医可治。为师要四处寻医问药,如何为王府效力?这是孝道啊!”田先生终于停止了摇扇,显得十分落寞惆怅。

    “先生,听说王府的良医都是从京师太医院里放下来的御医。不如我们求求世子赐药如何?或许太师母的眼睛就能治好?”小胖子元养淬道。

    “也罢,撞撞运气也不错。”田先生叹口气,又自言自语道,“为师年纪也不小了,可叹至今功业未成,真真愧杀我也!”

    太阳越来越高,时近午时,可王府里还没有任何消息。年轻的学子们已经被灼热的阳光晒得焉巴巴的,几个气馁的甚至悄悄串联着要向先生请假回家。这时,遵义门的边门却毫无征兆地打开了一条缝。一个满头大汗的中年太监钻出头来,见到田先生和那群小子,就像见到了先人祖宗一样,隔着老远便喊道:

    “田先生,可找到你们了!咱家从王府跑到学堂,又从学堂跑到承运门,没想到你们却在遵义门!”

    说完他脚一软,一屁股坐到了滚烫的地面上。

    注一:全诗响木只抄了一句,嘿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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