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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六章 瘟疫袭城(一)

    朱平槿派出秦裔留客,自己便率队返回王府。www.uu234.net养尊处优数月,他现在十分想念自己那凉爽宜人通风接地气的办公室。在这个周围都是热烘烘白亮亮的环境中,他觉得自己很难静下心思考。难道几个月高富帅当下来,自己的思想和身体都不可避免地**了?

    辂车大木轮在大街的石板上一磕一碰,坐着非常不舒服,前进速度也很慢。突然前头仪仗停了下来,朱平槿隐约能听见大人惊慌的叫喊和小孩的哭声。魏辰作为警卫排长,处理各种意外情况是他的职责。他甩动骏马的缰绳,跑到前头查看情况,不多时又一阵风似的回来禀报:

    前头福仁堂门口,今天看病的人很多,排起了长龙。有个得了大头瘟的病人被家人抬了来就诊,还要插队,结果引发了人们的骚乱。

    大头瘟!瘟疫!传染病!福仁堂!老婆!

    朱平槿的大脑里闪电般掠过这几个关键词。他顾不得失态,哗一声在辂车站起来,翼善冠的鞘翅被辂车顶上华盖碰歪了也没在意。

    大意了!除了张献忠,瘟疫也是要老子命的!瘟疫就像地震,它才不管你是庶民还是世子,阎王的判官笔点了你,你就跑不脱!

    魏辰就在他身边,朱平槿却用手一指前头大声吼道:

    “魏辰!马上带兵上去,把大头瘟的病人家人一并围了,严格隔离!不准任何百姓靠近!你们自己也不许靠近!只准远远说话!说话时要捂住自己的口鼻!病人家属有不听指挥,敢于冲击包围线者,就地斩杀!”

    魏辰答了声是,连忙吆喝着士兵往前头跑去。他年纪尚轻,也不知道这大头瘟是何种妖魔鬼怪,竟然惊得世子如此失措。

    魏辰去了,朱平槿仍然站在辂车上,连续给周围侍从下达了一长串命令:程翔凤快马通知巡抚衙门;辂车的帘步厚重,立即扯了用刀割成长条;让喻指挥派兵过来,在附近街区实行交通管制,禁止车马行人通过;王府良医正立即前来报到。朱平槿还亲自给周围示范,将割下的帘布长条折成数层,严严实实捆在口鼻处,只露出眼睛在外面。

    见到周围的人都遮住了口鼻,长布条也送到了前方士兵手中。朱平槿这才跳下辂车,向前面福仁堂走去。

    福仁堂就在前头街面不远处。门面很宽,大约六七间。自从穿越以来,他还没有来过这里,也没见过未来的老丈人。朱平槿站在福仁堂门的屋檐下往里略一打望,便闻到了里面散发出来的浓烈药味,于是他径自通过了福仁堂,向前面围成一圈的士兵快步走去。执行包围任务的士兵拦住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大叔,那大叔正情绪火爆地与魏辰争论什么。

    朱平槿的身份贵重,可不会亲自参加到与莽汉争吵中。他隔着十余步便向他的警卫排长厉声喝道:“魏辰!你还在犹豫什么,还不拿绳子把这莽汉捆起来?”

    朱平槿命令一下,魏辰与那大叔立即停止了争吵。四周士兵也都不再说话,周围顿时安静不少。只有病人的呻吟声和妇人的抽泣声,依然清晰地从包围圈里传来。

    几十双眼睛一起向朱平槿看了过来。

    不对!朱平槿立即感觉到空气中的微妙变化。难道自己说错了?难道这大叔抓不得?他定睛一看,发现这大叔面目似曾相识,好像哪里见过!

    “罗神医!这大头瘟病要传人!属下奉世子令旨严格隔离,罗神医!万莫令属下难做!”魏辰在一句话里将“罗神医”三

    字大声说了两遍,生怕朱平槿没听清楚。

    完了!罗神医、罗小儿,朱平槿脑袋中预设的形象顿时崩塌,不得不与眼前高大伟岸的农民工联系起来。传说中的鹤发童颜呢?传说中的道骨仙风呢?一瞬间烟消云散。

    说朱平槿从未见过老丈人也不准确,他刚生下来不久发过一次热毒疹,小红疮长得满身都是。当年的王府良医正束手无策,王妃便偷偷延请大名鼎鼎的罗小儿进府诊治过一回。结果罗小儿把朱平槿丢进木桶里戏耍了一回药水澡就好了。为什么要说偷偷呢?因为大明朝的操蛋法律规定,各地藩王府要请社会上的医生,要报请北京的皇帝批准。只是成都与京师的路途实在遥远,等皇帝批准了,估计蜀王府的法定继承人兼王妃的独子已经全身溃烂,命丧黄泉了。这件事自然被王妃当做了自己重要的政绩工程,在朱平槿面前津津乐道无数次。

    风向不对,朱平槿立即想到了两个选择。一是转身就走,回到辂车换件衣服和遮脸布,再重新过来,坚决不认识刚才说话的人;二是立即认错,申明不知者不为罪,并保证下次绝不再犯。

    选择哪一样,只让久经沙场的朱平槿犹豫了片刻。他一把扯下遮脸布,露出自己的嘴脸,迅疾躬身作揖道:

    “岳父大人在上,小婿有礼了!方才小婿心急眼拙,故而未能认出……”

    没结婚也算订婚,再说双方家长都同意,喊了岳父也不算占女方便宜。

    老丈人果然怒气未消:“我乃医家!治病救人乃是本分,你为何要令士卒阻我看病?”

    朱平槿瞧瞧那些准备看热闹的士兵,心想自己的伟光正可不能毁在这里。他正色道:“医者仁心,岳父大人仁义之举令小婿钦佩之至!只是小婿有一言,这里说不方便……可否请岳父大人进店一叙?”

    俗语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朱平槿态度恭敬,举止谦卑,罗神医虽然十分不满,却不好立即发作。他哼了声道:“说可以,但要快些!莫要耽误了病人救治!”

    “那是自然!岳父大人先请!”朱平槿微笑着,将年富力强高大威猛的罗神医搀扶进了福仁堂。

    跨过门槛,走进正堂。外边要死要活,福仁堂里却是秩序井然。朱平槿放眼一看,每间屋子都被打通,只留下了暗红的梁柱。面对大街,有一排长长的柜台;柜台与墙壁之间,又是一整排高大的药柜。药柜上密密麻麻的小抽屉上,钉着红铜的拉手。拉手之上,一张小小的标签清楚标明了抽屉里的药物种类。

    柜台里,六七个伙计正在忙碌:或用袖珍的小秤给顾客配药,或用方纸细绳包药。许多的顾客站在柜台外,目不转睛注视着伙计们手上飞快的动作,等待着拿药然后赶快走人。

    “岳父大人,我们里间说话?”朱平槿试探道。

    “就在那里说!”罗神医手指着福仁堂的左边,那里留出了一片空间,布置了两张椅子,一个茶几。看来这便是大堂的问诊之处,无数病人的手脚身体曾经接触过的地方。

    “那请岳父大人上座!”朱平槿无奈道。

    ……

    “此乃瘟疫,岳父大人可知否?”朱平槿说完便后悔了,觉得自己说话的水平实在太低。

    “我乃医家,自然知道!”

    还好没有发作。

    “那岳父大人可知是何种瘟疫?”朱平槿一边飞快回忆着老婆对她爹的那一些支离破碎的描述,一边迅速理清自己

    的思路,慢慢试着将谈话引到老丈人感兴趣的话题上。

    “望闻问切,我自然要看过之后才知道。难道世子已经知道了?”

    罗神医语气还是不顺,看来还得继续努力。

    “方才小婿只顾关心岳父大人安危了,还没来得及看那病人。”

    “难道世子也懂医术?不如我们一起去看过之后再说话?”说着老丈人便直起身子。

    哎,看来必须说实话了!

    朱平槿连忙起身拦在老丈人面前:“小婿虽不懂医术,但小婿知道这是什么病!”

    神医就是神医。说到病因,老丈人来了兴趣,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喔?说来听听!”

    “此乃鼠疫!凡染此疫者,往往突发高烧,或者胡言乱语、或者行为失控、或者身体肿胀,甚至血液乌黑。病发之后,一日或数日便要死亡……”

    “等等,世子如何知道得如此详细?”

    朱平槿当然不能说以前他看过以欧洲黑死病为时代背景的电影,更不能说前世卫生厅的那个防止传染病的什么省级医学委员会每年都要把过去一年的总结未来一年的安排交到朱平槿手里。送报告的人走之前,一般还要特地留下话:请朱处长辛苦审阅指正!再然后……。

    “禀岳父大人,小婿之所以知道鼠疫,是因得了朝廷的邸报……今年河南大旱,闯贼肆虐,又有大疫流行,一省之民,已经十不存一了。邸报上说……”

    “世子,莫要给草民讲朝廷之事。”罗神医摇摇手,相信了朱平槿的情报来源,“你就把这什么的鼠疫给老夫讲清楚!”

    拼了!为了老婆的终身幸福,冲!

    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深挖心中某字一闪念,朱平槿立即在大脑中拼凑出一幅惨绝人寰的鼠疫场面,准备细细描述一番。

    “此病名曰鼠疫,顾名思义,病因乃是病鼠……”

    朱平槿刚刚进入演讲状态,却被一个突发情况打断了。

    ”一个鹤发童颜、道骨仙风的老者穿着朝廷定下规矩,自己出钱制备的官服,三步换成两步,径自闯了进来。

    “下官来迟,罪该万死!请世子立即回府!

    这人朱平槿好歹认的:正是王府良医正、正八品月俸六石六斗的原京师太医院前著名御医李谅。

    李良医见朱平槿听了自己的话没有及时反应,便一个健步跪在朱平槿面前。

    “下官请世子速速回府!”

    世子还没动静。

    李谅德气急败坏,嗖地一声从朱平槿身前窜起,速度快得像火箭上天。

    “魏辰,你怎么当这个警卫的?竟然任由世子留在疫区!若是世子染了病,让我们蜀藩绝了嗣,老夫要上奏朝廷,灭了你的九族!”

    除了魏辰,其他警卫李谅德也没有放过。他刚强坚硬的手指挨个点名:

    “还有你,张宝恒!还有你,蒋鲁!还有你,陈瀛!还有你,何承峻!还有你……老夫要上奏圣上,灭了你们的九族!”

    当朱平槿被造反的警卫强行拉上辂车时,他心中郁闷可想而知。不过,既然没有对抗,就没有输赢。

    “你娘的,老子哪一天要灭了你的九族!”朱平槿心头怒骂。

    可惜前面的四匹大白马听不见,依然一步一踱,步履稳健,保持着天家应有的雍容华贵。

第一百四十七章 瘟疫袭城(二)

    蜀王府谨德殿,世子的办公室,清爽宁静的气氛充蕴了宫殿。www.uu234.net

    得知了朱平槿的不幸遭遇,罗雨虹立即跑来充当红颜知己的角色。她知道,男人外表展示的刚强勇敢大部分都是假的,实际上他们的内心非常脆弱。一个好的妻子,应当在丈夫最脆弱时,及时出现在他的身边,抚慰他那受伤的心灵。

    “你真的认为是鼠疫?”老婆连素来在意的发型都不顾了,把头拱进了朱平槿的怀抱,希望能唤醒他内心的自信。

    “我没有看病人。我不知道。”朱平槿四肢耷拉着,回答有气无力,好像浑身散了架。

    “那下面的报告上来了吗?”

    “不知道。我一回来就在这儿。”

    “哎!哎!你怎么回事?”罗雨虹终于火了,手在桌子上啪啪两下,“一个瘟疫,有什么不得了,把你吓成这样?!我们把王府四门紧闭,储备足够的粮食,等疫情过了再出去!”

    老婆缺乏常识简直到了懒得反驳的地步:难道耗子进王府还要走端礼门?

    “从来没听说过人能把耗子关在门外面的。”朱平槿眼皮都不睁。

    “那我们撒石灰,到处撒。耗子一爬就粘在身上,烧死它们!”罗雨虹想了想出了个靠谱的主意。

    朱平槿眼睛立即睁开,可是不久又闭上了:“我们吃的米被耗子啃过了,我们喝的水也被耗子喝过了。”

    “煮熟啊!”老婆叫喊道:“高温消毒!吃的、穿的、用的,都可以高温消毒!”

    “那病人怎么办?”

    “隔离!强制隔离!学**!但是我们没有治疗手段,所以只好任其自生自灭!”

    “算你狠!”朱平槿牙关一咬。没有特效药、没有抗生素、没有疫苗,只好这样了。

    “隔离在什么地方?”

    “城外随便圈个地方,当然最好还是找个有屋顶的房子。”

    “那死人拖出去烧了?”

    “仁寿可以,这里不行。”罗雨虹道:“若是人死了还没全尸,家属要找你拼命。尸体撒石灰消毒!”

    “那你爹怎么办?你没看见你爹的表情,他看到病人……就像饿狗见到骨头!”

    “你怎么说话呢?”老婆要翻脸了。

    “好好!”朱平槿掌嘴给老婆听响:“我也是为你爹好,可他根本不听!他再有本事,也是个十七世纪的医生,而且街上还买不到药。”

    “我爹是个医痴,总想把病人全治好,可这不现实!”大概老婆也觉得她爹有些麻烦,手烦躁地在空气中拂了两把。不过她知道,对付她爹,主要的责任必须由她来承担,不能推给朱平槿。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山飞。父女之间,即便闹翻脸了,和好也就是一顿饭的功夫。朱平槿这个准女婿就不一样了,翁婿翻脸那可能是一辈子的事。

    “我爹我来管!”罗雨虹大包大揽。

    “那我们说好了!”朱平槿直起身体,伸长手臂,抓起办公桌上的铃铛。

    “干嘛呀?作死啊!”罗雨虹连忙从朱平槿腿上跳下来,飞快抚平衣服,梳理头发。

    “开工了,我们要与死神争分夺秒!”朱平槿摇响了铜铃:“我们的计划全被打乱了!这是一场不期而遇的战役,既然遇见了,那就没法躲避!这是一条看不见的战线,我们要与到处乱窜的敌人战斗!这不仅是医学上的战争,还是政治上、经济上和军事上的总动员!”

    大门外响起轻柔的脚步声。太监走路,都是练过的。没有大的动静,更不会带风。

    “哎!记着:田先生和那群小屁孩还关在遵义门里等你接见!”罗雨虹一边提醒老公,一边逃进朱平槿的卧室。她可以经过那里的小门,从正殿屏风后的过道无声无息溜回自己的办公室。

    “好了,你先着人安排他们。先紧急后重要,现在没时间见他们!”朱平槿对着老婆飞奔的背影喊道。

    民间的小道消息

    永远比官方的消息传播得更快。以前是如此,现在还是如此,未来或许还是如此。

    恐慌跑在了瘟疫的前头。

    在任何官方消息还未发布的时候,成都府的四门已经开始出现惊慌失措的逃难人群。当天下午,省城大街小巷里谈论的只有一个话题瘟疫。到处遍布的茶馆成了疫情发布中心,人们一边惊恐地打听瘟疫的症状,一边小心地观察周围人群中有无患病症状的人,以便保持安全的距离。许多商家立即上了门板,打烊收工,因为关门的损失远远小于丢掉性命。甚至部分医生郎中出于对瘟疫的束手无策,也悄悄摘下幌子溜之大吉了。

    老百姓是人,官绅也是人。是人,便有人的七情六欲。老百姓跑,官绅也跑,而且跑得更快更远。当恐慌传来时,许多官绅大户人家第一时间收拾了金银细软,逃到偏僻的乡下去避瘟。下乡到人口稀少的地方避瘟,这是古代中国传统的避瘟之法。人们从常识中知道,尽快逃离疫区是有效的活命手段。当然,凡事有利必有弊,这客观上也加快了瘟疫的传播速度和传播范围。

    官绅都跑了,可城里的大部分老百姓却跑不掉。他们的生计都在城里,城外也没有住处。许多人只好紧闭大门,坐在家里听天由命。成都府是西南的大都会,几十万人要一起出城那是不可能的,住哪吃啥都是大问题。

    按照大明朝的典章制度,除节日等特殊日子以外,每半个月藩王就要召集藩地文武朝会一次,共议藩地国计民生。只是藩王被朝廷当猪养以后,这种所谓的定期朝会实际上便终止了。

    然而,凡事总会有特殊。

    就在瘟疫爆发当夜,蜀王府的世子朱平槿头戴素色翼善冠、身着麻布窄袖袍表明他还在为故去的父王戴孝,在蜀王府的正殿承运殿前平台上,紧急召见蜀藩各郡王、蜀地院司道府五卫各衙门官员以及成都、华阳两知县、部分王府和地方相关官员共五十余人朝会,会商控瘟防疫之事。四川巡抚廖大亨、刚刚到任的四川巡按御史刘之勃以及在家养病多日的的兵备副使陈士奇都匆忙赶到了王府。自从今年正旦百官朝见蜀王之后,蜀地的官员还没有这么整齐过。召见名单中唯一请假的官员是成都府的王知府,据报他生病了,数日前已经出城养病。

    新任四川巡按刘之勃是凤翔府(今宝鸡市,注一)人。他是崇祯七年进士,授行人,擢御史,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身份出按四川。他前天刚到的成都,一来就爆出了件官场大新闻:他把某个送礼的官员打了一顿板子。

    刘之勃之来,还带来了几样东西。一是朝廷对“除五蠹”事件对四川巡抚廖大亨等人的处分。朝廷认为,廖大亨催科太急,激起民变,但应对得当,迅速平息民乱,且有斩杀献贼族弟张光祖等人之大功,功过相抵,罚俸半年。陈士奇等参与弹劾廖大亨的官员不明事理,见识偏颇,念在忠心为国,免于申饬。二是高登泰和贺有义的任职文书终于到了。吏部认为,高登泰虽有举人功名,又有平乱之功,但是没有主政一方的经历,故而由地方推举的知县改派为泸州判官,品级也由正七品降为从七品;贺有义监生出身,忠良之后,有平乱之功,又有省、州两级推荐,准予出仕为从九品飞仙关巡检副使。

    从朝廷的旨意来看,廖大亨与陈士奇前一阶段的争斗已经分出了胜负。廖大亨表面上被罚俸,但是巡抚官位保住了,就是最大的胜利。陈士奇等人反而得了个“不明事理,见识偏颇”的评价。谁输谁赢,一望便知。在皇帝和朝廷众大臣看来,四川能在极短时间内平息乱民造反,并将献贼在川残余力量一举剿灭,这实际上是一场大的胜利。现在除了川北保宁一府还被陕贼土暴子滋扰之外,四川已经一省宴然。这在大明南北直隶十三行省之中,尤其是巨寇张献忠刚刚祸川之后,实在是非常难得。

    另据廖大亨在京师的眼线回报,皇帝对廖大亨上任以来的表现颇为满意,对陈士奇的表现却有些失望。他甚至对某太监道,杨文弱督

    剿献贼,朝官群起攻之。廖大亨却能以国事为重,摈弃党争恶习,积极追剿献贼。虽然未能建功,总是能做些事情。朝官一致推荐的陈士奇,却是徒有虚名,只知攻讦(jie)同僚,全然不知为君父分忧!

    承运殿前,有宽阔的平台。平台上宫灯高挂,台上台下警卫密布。一面红底金边五彩七章金织蟠龙蜀字长三角旗飘扬在平台一角,提醒着朝会的每位官员。朱平槿稳坐龙椅之上,接受群臣朝拜,旁边站着手搭拂尘的曹三保。王妃非常关心这次瘟疫的处理,今晚特意派来了曹三保。曹三保对王府典礼仪式很熟悉,还可以帮忙叫起。

    当然,低调本分的曹三保并不会让世子特别留意。朱平槿的注意力集中在前排那十几个郡王、官员身上,他们都是有发言权的。郡王和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赐了板凳坐,其余的按规矩站着,密密麻麻如同高中一个班。好在殿前平台足够宽大,再坐上一个年级也没有问题。

    今天郡王们来得很整齐。

    按老祖宗的规矩,大明的郡王相当于正二品,四川文武官员中还没有正二品以上的官员,因此郡王排位自然在诸位官员之前。郡王中排名第一位是石泉王朱宣(li)。他是“宣”字辈的,万历二十七年封长子,现年约五十六岁,字辈五行属土,目前在蜀藩各家郡王中辈分最高。宣、奉、至、平,“宣”字辈是朱平槿祖爷爷那一辈。除了石泉王,庆符王朱宣墩也是“宣”字辈,只是他比石泉王年轻十三岁,万历四十年才封长子,所以他坐在石泉王之后。其他郡王也按照辈分和年龄排位。

    大明开国以来,蜀地的郡国共封了二十一个,保留到现在的仅有十二个。华阳国历史上有野心、搞分裂,阴谋败露后被朝廷远迁至湖南澧州(今澧县)。因此在蜀地,蜀藩一支的郡王只有十一位。富顺王被捕,太平王死掉,今晚一共来了八位,单单少了德阳王朱至浚。

    因在国丧期间在烟花翠柳之地狎妓玩乐,德阳王朱至浚被长史司郑安民参劾犯了不忠不孝、丧心病狂的大罪,拟依律除去封国,现关押在成都东郊历代蜀王的陵寝里面,等待朝廷的最终宣判。朱至浚一案,是富顺王谋反案的延续。卷入该案的,还有几支蜀地宗室。他们或因与德阳王一起狎妓,或因听曲唱戏,或因草菅人命,逼死奴婢庄户,被郑安民一同参劾。

    朱至浚一案,对蜀地宗室同样是很大的震慑。蜀地宗室随意享福惯了,根本没有想到世子和长史司会用这一手来收拾他们,而且一出手就如此之重、如此之狠!有宗室出面为德阳王求情,但一点没用。长史司给各个郡王府明确交代,蜀地宗室骄奢淫 欲日久,这才酿出了弑兄谋反的大案。世子丧父丧叔悲愤之余,要借德阳王来警示蜀地宗室安分守法。郑长史虽已向朝廷引咎辞职,但在朝廷圣旨下来之前,还有时间再查几件宗室违法犯罪之事,望各府都好自为之!

    各支小宗惴惴不安,蜀王府的土地统管之事便极为顺利。德阳王的全部财产,包括土地府邸均被世子令旨没收,其余各支则以协议的方式同意将土地、庄子和粮店都交予蜀王府统一管理。自此之后,郡王、将军、中尉们及无爵的闲散宗室,只能根据上交的土地数量,收取四成的定额租子。作为补偿,蜀王府答应代朝廷补发三至五年的欠俸,十年之内补完。另外,王妃亲自推介的钱庄计划也得到了各郡王府的积极支持。旬月之间,他们已经凑齐了近五十万两白银的资本金,平均一家大约出了五万两。

    太平王是谋反案的受害者,朱平槿本想着太平王刚刚走人,他家里或许拿不出多少,结果他家在郡王中出得最多。除了三万两银子,还有一万五千石米,两间绸缎店、一间布店、一间倾销店、一间古玩店的店面及全部存货,总市值超过十万两。

    注一:凤翔府古称陈仓,把凤翔改为宝鸡,或许是地名乱改活动中最搞笑的一件事,由此充分暴露了改动者的文化水平。

第一百四十八章 瘟疫袭城(三)

    郡王之后文武官员中排在第一的,当然是四川巡抚廖大亨。m.www.uu234.net

    廖大亨的气色很好,红润丰满的脸庞与不远处陈士奇的消瘦蜡黄形成了鲜明对比。廖大亨上午在得到程翔凤的报告后,立即聚齐成都府县各级官员,并亲率抚标士兵赶到了第一线。

    廖大亨对瘟疫的了解不太多,但知道奢安之乱时瘟疫流行,曾经影响了军队作战。他以前的职业履历主要是与兵匪打交道,并没当过府县的亲民官。就算地方发生大规模的瘟疫,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现在可不一样了。他在政治上刚刚过关,还处于“以观后效”的考察阶段。他是一省巡抚,若是省城大疫,地方局面无法收拾,他难辞其咎。他最近收到布政司转来的保宁知府张继孟报来的呈文,里面说保宁府以北瘟病肆虐,甚至有阖村死绝的。这或许是张继孟转移巴州失守责任的障眼法,但他从其他渠道收到的信息,证实这很可能是真的。除了省内的瘟疫消息,邸报上对北地瘟疫横行也有文字描写。“十不存一”,邸报上这句话,令廖大亨记忆深刻。

    朱平槿对这件事情的重视态度,更让他感受到了形式的严峻。他家中四位师爷曾经为他分析过世子的行事风格,他们都认为世子出手极准极狠。如彭山江口一战,伏兵于悍匪归巢之路,兵不血刃就歼灭数万悍匪,让戎马十几年的廖大亨也叹为观止。世子突然让他的亲信快马报信,又亲自召见蜀地文武大员,要么别有用心,要么就是这疫情已经火烧眉毛了。至于世子对疫情的判断,廖大亨很有信心。他未来的老丈人便是成都最有名的神医,怎么会判断错误?

    正是基于这样一些考虑,所以廖大亨不仅亲自点兵点将,将大头瘟患者及家属押送回家,还下令将大头瘟患者附近的几条街区全部封锁了,许进不许出。只是这些街区里面起码有好几千人,这些人要吃要喝,围着显然不是长久之策。所以,他也希望今天的朝会能在世子的主持下议出一个明确的结果。如果不幸瘟疫蔓延,他的责任也会小上很多。

    新任四川巡按刘之勃不露声色地坐在官员之中。他观察朱平槿。龙椅之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天家遗传的宽阔国字脸,素冠麻袍,样貌很普通,谈不上俊秀,却显得意气昂扬,老成自信。在一大群四五十、甚至六十多岁的官员们面前,顾盼神色从容自然,丝毫没有这个年龄段的少年时常显露出的一点紧张或羞涩。这不禁让他想起了出京前的陛辞。也是在这样的殿前平台上,也是在这样的龙椅上,坐着一位龙子凤孙。只是那位正值壮年的天下至尊,面对江河日下的帝国,面容显得格外憔悴,神色露出十分无奈。对即将走马上任的四川巡按,也就是简单平常的几句鼓励而已,丝毫没有他想象中的面授机宜之类的事情。

    刘之勃在脑海里将面前这位世子与京师那位皇帝做了一番对比,这让他难过许久。

    这一位是初春之花,那一位是深秋之叶,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感觉。

    大明的藩王都是猪圈里养的肥猪,只知醇酒妇人,聚宝敛财,这仿佛已经成为朝廷官员,甚至是士绅百姓头脑中固定的印象。然而他第一次出京任职,第一次见识真正的大明藩王,这种思维定式就遭到了彻

    底颠覆。

    面前这位蜀藩世子身上,哪里找得到一丝颓废奢靡的猪圈气息?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刘之勃心中感叹道。

    刘之勃出身御史,风闻言事原本是他最拿手的本事。因此他初入四川,便开始有意识地打听蜀地的种种事情。蜀王之死已经传遍全川,继承王位的世子便进入了他的视线。不久,他就收集了许多关于这位年仅十五岁的世子种种有声有色的传闻。刘之勃对这些传闻归纳总结一番,分成了正负两面,通过比对分析,试图还原这位蜀世子的真正面目。

    正面传闻一,世子聪明好学、博闻强记,学识渊博,礼贤下士,有献王遗风,与他窝囊死掉的爹毫无二致;正面传闻二,世子仁义贤明,在王庄减赋免税,优待鳏寡孤老,蜀民争相投入王庄,甘愿为之效死。

    负面传闻一,世子上有悍母,内有悍妻。蜀王妃和未婚妻的性情都十分彪悍,也十分能干,极善敛财;负面传闻二,也是最离谱最耸人的传闻,是世子贪财好色,强夺民田,又与土司勾结,有不臣之心!

    对于不臣之心的传闻,刘之勃只是付之一笑。四川官军云集,又有众多土司之兵。蜀王府仅有一个护卫几千人,造反不过是以卵击石。

    好色就更加离谱,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还是绒毛般的胡子,他能好色成哪样?只怕藩王好色,皇帝还喜欢些!

    可对于其他传闻,刘之勃就没有轻易否定。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藩王中的奇葩也不少,难保这位蜀世子就不是其中之一。比如蜀王府阴盛阳衰一项,刘之勃就认为很有可能。

    原来在京师,他便亲耳听见巴县籍的大学士王应熊讲过,蜀地的女人勤快能干,挣钱往往不少于家中男人,因此家中地位不低,能与男人一桌吃饭,即便是家中来了外客也是如此这在北地简直很难想象。北地一家人吃饭,男人上火炕,女人躲厨房。

    另外蜀王府贪财一项也不能否认。蜀王府号称天下最富,据有百万膏腴之地,两百年来还一直传闻蜀王府有金银密炼之法。既有金银密炼之法,又不肯与天子和百姓共享,这不是贪财是什么?

    世子博学多才一项,刘之勃更不敢轻易否定。自献王获太祖皇帝亲口嘉许为“蜀秀才”之后,天下的读书人就不敢小觑蜀王府。天下皆知,蜀王府与其他王府家风迥异,极为重视宗室教育,府中文人雅士聚集,号称蜀地文风之源。

    收集了这些传闻,刘之勃便将蜀王府扔到了一边。他主要的工作对象,不是王府,而是巡抚三司府县的官员们。但是到了成都,他又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这位蜀世子身上,起因只是一顿酒宴。

    刘之勃刚入成都,就有很多消息灵通的官员送来各种孝敬,孝敬的主要品种当然是银子。可除了大家都有的年例公使钱,其余的东西刘之勃统统拒收。他一向以清介自诩,从京师到成都,一路上民生之艰难,给他留下了很深的记忆。拿了孝敬,无异于对百姓敲骨吸髓!

    可孝敬不收,但廖大亨与三司主官等同僚的接风洗尘,他却不可能回绝。酒酣耳热之际,廖大亨等人对世子赞不绝口,布政使、按察使两位大人随声附和。参政陈其赤竟公然宣称,世子乃蜀地不世之明主!

    酒席

    上的种种,让刘之勃敏锐地感觉到,这个蜀世子不简单。他的触手,已经伸到了四川官府的最高衙门二台三司;他的影响,已经遍及四川一省的方方面面。如果月前朱平槿只是刘之勃预防的对象之一。那么因为这顿酒宴,现在朱平槿已经进入了刘之勃的重点监控名单!

    今天集会商议瘟疫防控,刘之勃正打算借此机会,认真观察世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加深对世子的了解和认识!

    眼见之下,刘之勃才知道谣传或许有多么离谱。大奸似忠,刘之勃提醒自己,自己是朝廷派到四川的耳目。食君之禄,谋君之事,要履行好自己的使命,千万不能与王府和一些**官员搞到一起。他再次告诫自己,自己是巡按,行使的是监察之权。如果王府就一些具体事务让自己表态,自己一定要谨言慎行,避免被人绕进圈套。如果世子果有不臣之心,自己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将他揭发出来,以报答皇上的知遇大恩。

    刘之勃在观察朱平槿,朱平槿也在透过人缝观察刘之勃。

    杂色圆领,胸背用獬豸(xiezi)补子,标准的风宪官常服。如今世道,能够严格按照朝廷制度穿着常服的官员越来越少了。比如下面有几个五品文官,都身着鲜艳的红袍。而武官们呢,清一色用了一二品的狮子补!

    刘之勃约莫四十岁的年龄,在省部级高官中是比较年轻的。中等身材,国字脸,有棱有角。一副眉毛上扬,很有特点。俗话道,进士一双眼,翰林两道眉。眼睛和眉毛最能反映一个人的性格。刘名升曾经禀报说,刘之勃上扬的眉毛,按相学上的说法,这是做官清廉,志气高迈、性格张扬之相。

    上下四目相对,刘之勃连忙微微低下目光,以免失礼。朱平槿心里一笑,只要你刘之勃不敢于正面对抗就好!这个人出仕只有七八年,身上还没有很浓的官场油条气息。看着刘之勃,龙椅上的朱平槿隐约感到,倘若今天议事中出现某些插曲,多半是这个新来的刘之勃从中作梗。

    该来的都到了。朱平槿轻咳一声,客气地道了句开场白。然后王府右长史郑安民率先站起来,将今日世子出府寻师,偶遇瘟疫之事简单说了;郑安民说完,王府良医正李谅德又出列,简要说明这次的瘟疫名叫鼠疫,是由鼠类身上的病菌引发的,具有极大的传染性。然后朱平槿发言,他以蜀世子身份,要求在川官员高度重视,立即拿出切实有效的防控措施,拯救万千蜀地子民的生命。

    中国人开会古今都差不多。都是先说明情况,抛出议题,然后参会人员各自表态。如果大家意见一致,那么会议主持人,一般是主要领导做总结并发表重要指示;要是会议出现了争论,并且双方差异很大,要么主要领导一锤定音就这么办,要么搁置争议,继续研究研究,请示请示。当然官场开会与民间聚会还是有些独特的讲究,主要是下级官吏一般没有发言权,除非领导提前安排或者现场点名让你说话。上官让下官参会,无非是让你了解会议情况,以便你更好地执行会议决定,不是叫你节外生枝、自我表现的。

    老婆对朱平槿经常参加的会一贯嗤之以鼻,她说纯粹是听人放屁。朱平槿批评过她几次,她依旧我行我素,死不改悔。

第一百四十九章 瘟疫袭城(四)

    成都知县吴继善(注一)从队伍末尾出列,小步快跑上前跪倒。www.uu234.net他和华阳知县沉云祚、王府良医正李谅是参会官员中品级最低的几位。由他率先发言必是上官安排,因为目前的疫区正好属于他的成都县。

    “下官成都知县吴继善拜见世子千岁!千岁千岁千千岁!”吴继善的开场白有点惊艳的感觉。按照惯例,皇帝才能万岁,朱平槿的爹是千岁,而朱平槿最多只能是九百九十九岁。魏忠贤自封九千岁,只比皇帝少活一千岁,于是死得很惨。朱平槿很想把吴继善擅自加上的那一岁减掉,又觉得不能当众伤了吴继善的面子,于是玩笑道:“吴知县可是本世子的父母官,本世子可当不起父母官的大礼!还请吴父母起来说话。”

    朱平槿向吴继善开个小小的玩笑,是向在场官员显示他们之间良好和谐的关系。曹三保素来与吴继善交好,他们相互间的称呼是“老吴”和“保公”。上次朱平槿陪同王妃出游,这个成都县忙前忙后,就差亲自鸣锣开道了。查处王四忠的房产,成都县也是积极配合,所以朱平槿对他的印象极好。

    “那下官便僭越了!”吴继善麻溜地从地砖上爬起来。一张肥得起褶子的胖脸上,满是谄媚的笑容。

    “下官上午得了廖大人的亲自差遣,除将瘟病患者及家属遣回家中拘禁,还将附近几条街区一并封了。下官随后便带了衙门小吏和县内名医,遍访成都县在城内各处,查出其余瘟病患者三人。这三人中有两人便在封锁区内。他们是一对新婚的小夫妻,刚从保宁府过来投亲,与那大头瘟患者家同在一条小巷里,相隔只有一户。还有疑似瘟病患者一人,乃是街上出没的一名乞丐。下官得知消息后,立即禀报上官,并派人查找,目前尚未寻得。或许此人四处乞讨,已经出城去了,也未可知。下官还访得,那大头瘟患者家中,前日已死亡一人,死者乃是患者之妾。他们家中以为小妾得了恶疾,当天就请人抬出城去埋了。”

    乞丐出城?如此之重的病症如何出城?难道你不知道丐帮也是有地盘划分的吗?难道不会就在你成都县一街之隔的华阳县吗?朱平槿没有揭破吴继善的小心思,迫不及待追问道:“瘟病之症如何?”

    “下官令医家问诊过。医家道,其症状多是寒战、发热、头痛、乏力,腮帮腹沟处肿大;或是发热、胸痛、咳嗽、血痰。那埋掉的小妾,死前皮肤黑紫,嘴角流出黑血,死状极为可怖!”

    良医正李谅德不失时机站出来说话:“世子所言那个鼠疫的症状,正与这些人吻合!尤其是世子推断的那个出血症状,与死者之状全无二致!以下官看,这些人当是鼠疫不假!”

    李谅德原是京师太医院的御医,是大明职业医生中的佼楚。在大明的医生中,能当官的极少,当到正八品的更少。京师太医院的院使、院判也不过是正五、正六品而已。《本草纲目》的作者李时珍,原来就是楚王府的良医,后来当上了王府的奉祀正,这才升到了正八品。为什么他的官是奉祀正,而不是他的本行良医正呢?就是因为他没有当过御医,不具备任职资格,所以只好搞了个曲线提拔。

    是故李谅德在朝会开场白中开宗明义宣布此次的瘟疫乃是鼠疫,大家都毫不犹豫地以为这是专家的权威意见。于是各位都认真听着,准备回家后立即采取措施,防止自己和家人被传染。结果李谅德方才一番话,大家才明白,原来这鼠疫的判断并非专家意见,而是世子本人的意见!难道世子是

    从他未来老丈人处得知?大家不得而知,只好面面相觑。

    开局就陷入被动,朱平槿暗骂了一句你娘的,帮领导顶顶缸你要死啊!他见下面的人开始交头接耳,晓得这事不说清楚,下面的事情就甭想推。

    “此瘟病名曰鼠疫,又名黑死病,百姓俗称大头瘟、烂头瘟!致病之因,乃是一种极毒极小的病菌!病菌先长于鼠类身上,然后经鼠类吃食喝水,将病菌传于粮食和井水,再传于人。亦有经鼠类身上的跳蚤叮咬,传之于人的。此瘟病有极强的传染性,人与人也要相传!传染之途径乃是口水、衣物、炊具、床铺、桌子、板凳!总之,只要人与人接触,都可能传染!就算没有接触,说话时的口水喷到别人,也可能传染!人染了毒,不一定马上发病,有一天到半个月的潜伏期。但一旦发病,三四日内便要死亡!”

    听世子在上面侃侃而谈,刘之勃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立即站起来向世子询问,这瘟病如何预防,又如何医治?他是陕西凤翔府人,出仕后一直在京师当官。陕西、山西、河南、北直隶都是疫情的高发区。今年三月底他出京之时,京师的疫情就非常严重。一路上的真定、保定两府,路上整村整庄死绝,宛如鬼城一般的景象随处可见。作为一名有良知的官员,他也多次请教各处名医,甚至是太医院的御医,如何才能防止疫情,减少死亡?可那些名医御医的回答与他一样无奈,无非这四样:治病、埋尸、恤灾、祈神。又问是什么病,方子是什么?那些医生基本上众口一词:

    医圣张仲景说,这是伤寒。

    为何世子所言,与医圣张仲景说的完全不同呢?刘之勃觉得,这是一个关乎国家社稷的大事,自己一定要弄清楚。谨言慎行的自我告诫,渐渐被他自己抛之脑后。

    “……这极毒的病菌感染了人的腺体,便是腺鼠疫;感染了人的肺部,便是肺鼠疫;感染了人的血液,便是败血之症。感染的地方不同,症状自然有些不同。感染了腺体的,腮部腺体肿大,这便是大头瘟;感染了肺部的,便是咳嗽、血痰;感染了血液的,便是败血之症。血色乌黑,皮肤颜色也就变暗变黑!”

    朱平槿继续向在座的宗室和大臣普及他的鼠疫论,控瘟防疫的会开成了集体学习的会。程翔凤的鹅毛笔在纸上记得沙沙作响,众郡王和大臣眼睛瞪得溜圆,半个字都不想漏过。

    “……鼠疫的致病原因,鼠疫的传染途径,本世子已经讲述完毕。不知各位大人有何良策,让我蜀地子民逃过一劫?”朱平槿向在座诸位发问道。

    “本官以为,有四策可以控制瘟疫!”一位年轻官员从队尾站出来。见朱平槿发愣,曹三保连忙小声提醒,这是华阳县上任不久的进士知县沉云祚。

    “沉大人快讲!”朱平槿微笑着鼓励道。

    “治病、埋尸、恤灾、祈神!”沉大人正气凛然。

    嗯!世子微笑点头,对沉云祚的四策表示了充分的肯定:“不知沉大人所辖之华阳县,城内各处可有瘟病患者否?”

    “这,下官还未得到上官明示。”

    “喔?沉大人还有他策否?”朱平槿不仅显得十分理解,而且还显得十分谦虚。

    “此四策者,皆历朝控制瘟疫之良策。如正德年间……”

    “各位大人还有良策否?”朱平槿轻声打断了沉云祚在瘟疫防控史上的发挥,他低头盯住文官前排的廖大亨和刘之勃。

    廖大亨回头瞟了一眼

    刘之勃,见他抿着嘴唇,好像没有发言的意思,于是慢吞吞地站起来奏道:

    “世子方才讲了这鼠疫之病因机理,实在令下官等茅塞顿开。下官进士出身,曾以为自己学富五车。方才下官乃知,下官之学有如小河之遇东海,唯耻笑于大方之家!下官以为,应速将世子关于鼠疫之论,立刻刊刻印发,张贴全城。不,四川各县各里均应张贴。好让百姓们都知道,这小小老鼠,便是致病之源!也要让百姓们都知道,他们活了命,全奈上天恩德与世子才学!”

    廖大亨上来就肉麻吹捧朱平槿一番,让朱平槿多少有点心虚,同时也有点警惕:这老狐狸不是想借此捞钱吧?

    “廖公过誉了!本世子年幼,哪里懂得如此之多?不过是母妃正好找了位神医当亲家!”朱平槿无奈解释道。

    世子的玩笑让下面板凳上的郡王大臣们笑成一片。是啊,没有这位老丈人,世子如何能得知小得看不见的病菌?

    廖大亨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以免显得自己不太合群:

    “沉大人刚才所言治病、埋尸、恤灾、祈神四策,确实可行。只是下官以为,这还远远不够!华阳县身为省府首县,责任重大!县里有无瘟病患者,华阳县要立即察访,马上报来!救病如救火,这时节还需什么上官明示?那个染病的乞丐是否就在华阳县,一定要弄清楚!成都县此次做得很好,但也不可松懈,务必做到每日一查,每户一查!每天傍晚之前,定要把清查结果报到巡抚衙门来!”

    廖大亨对下属的语气十分严厉。沉云祚在朱平槿眼里是朝廷命官,在廖大亨眼里不过是名七品芝麻官。沉云祚脸色通红,与吴继善一起答了是,便退回了行列。

    “百姓自发出城避瘟,也是可行之策。目前天气枯热,城内人多拥挤,老鼠乱窜,正是鼠传人、人传人之绝佳场所。百姓出得城去,减少了城中人口,也躲避了老鼠和跳蚤,正符合世子所说这防疫之法。只是要等成都县、华阳县清查完毕之后,方可放他们出城。不然染病之人出城,不是将瘟疫带到城外了吗?所以下官以为,自即日起,关闭城门三日,待成都、华阳两县清查完毕之后,方可开城。开城后半月之内,成都府只许出,不许进!”

    廖大亨说完。朱平槿故意停顿片刻,好观察下面的反应。听见廖大亨说关城三日,几个郡王欲言又止,其他官员则缄默不语。

    既然无人说话,朱平槿立即拍了板:“廖公所言极是!”

    “此外,下官还有几件大伤脑筋之事,想请世子示下。”廖大亨道。

    戏肉来了!朱平槿振作精神,准备认真应对。不就是出点钱吗?为了保命,几万两银子老子还出得起!

    注一:关于成都知县吴继善,史书存在截然相反的记载。有史书绘声绘色记载,他一手捧大印,一手牵小妾,向张献忠屈膝投降;有史书记载,他慷慨赴死,阖家三十六口同日死难。关于华阳知县沉云祚的记载则大体一致,都是慷慨不屈死,被射成了刺猬。

    吴继善,字志衍,是明末清初著名文人吴伟业(吴梅村)的族兄。澄清两点:吴继善不是吴伟业的胞兄;吴继善在历史上也没有当过成都知府。响木猜测,当是有人见史书中记载的成都令,就误以为他是成都知府。这些人不知道成都府的城区分成两半,西一半为成都县,东一半为华阳县。县为令,郡为守,这是古文常识。

第一百五十章 瘟疫袭城(五)

    朱平槿担心廖大亨借瘟疫伸手要银要粮,便集中精力于廖大亨表面说辞背后的意图。www.uu234.net

    “这第一件大伤脑筋之事,便是封锁之事。吴知县封锁了城里几个街区,这里面至少有数千人之多。这些人的吃喝拉撒怎么办?下官揣测,若是再封锁三天,恐怕一些人家便要断粮了。家中没有水井的,估计明天就会断水。我们不能让百姓出来自由买粮打水,否则这封锁便是一句空话,所以这粮食饮水都得送进去……”

    廖大亨这是打王府粮食的主意了,朱平槿暗想。

    “世子说这鼠疫的潜伏期有半月之久。若今天有人感染,发病最迟会在十五日之后。也就是说,封锁至少要持续半个月。若是期间还有人发病,封锁之日又只得从头算起。若是不断有人感染,我们的封锁便永远不能解除!”

    廖大亨说着,不由自主摇起头来:“一处瘟病便是如此,再来几处瘟病怎么办?一省首府,哪里经得起这般旷日持久的封锁?下官想,能否将病人尽快转到城外安全可靠之处隔离?他们近日接触之人,一并转移出去。若是治不好死了人,也好就近掩埋。三日后城里解除封锁,白天准许其他百姓出门购粮打水。只是要告诫他们,没有要紧的事,最好不要出门。到了晚上,城里实行宵禁,一律不准出门走动。”

    咦?怎么刚说到粮食,廖大亨一下子就滑过去了呢?难道廖大亨的本意不是捞钱,又或者廖大亨最近转性了?

    作为会议主持人,朱平槿不能什么事情都是自己拍板,否则就不是协商开会了。他征求了郡王们和前排几位省级干部的意见,他们都一致同意巡抚大人的意见。内江王朱至沂还主动提出,他原来在西门外有个骡马店,年初被乱民烧了一半,剩下的房子还可以住个百十人。他愿意把店子腾出来,暂供成都府的病患家属居住。

    内江王的义举,立即得到了朱平槿和在场所有官员的高度赞扬。内江王朱至沂是万历四十一年封长子,现年四十二岁,长得身强力壮。第一个孙子早满了十岁,正在请封长孙。朱平槿已经答应他,他会亲自协调长史司和巡抚衙门将他的请封奏疏提交朝廷。若是没有亲王一级的大宗代为出面,那还不知道朝廷什么时候才能批下来。三年、五年,甚至十几年没有批下来的郡王、将军多得很。

    官员们表态之时,朱平槿特别留意了刘之勃的表现。他看见刘之勃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倒是微笑着点点头。

    第一件事情顺利通过,廖大亨立即再接再厉:

    “这第二件大伤脑筋之事,便是如何治病救人!佛家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佛陀。下官恳请世子开恩,救百姓一命!”廖大亨说完,竟出列向朱平槿拜倒!

    “又想害我!一省巡抚被迫跪请藩王。明日天亮,有心人便会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

    朱平槿骂归骂,但是身体反应不慢。在全场观众的注视下,他飞快地从龙椅上窜下来。在廖大亨双膝还未触地那一瞬间,堪堪托住了廖大亨。

    “廖公,何须如此!四川一省百姓,难道不是本世子的子民吗?”朱平槿动情地呼喊,声音在偌大的殿前广场上回响。

    “那请世子答应下官一个请求!”廖大亨一大把胡子还耍流氓,不答应

    就是不起来。

    “廖公请讲,如为救天下苍生,本世子甘愿粉身碎骨!”

    “下官代蜀地百姓多谢世子!”廖大亨终于没能跪下去,可他站起来依然给朱平槿弓腰作揖。

    啥事啊,你老人家快说啊!朱平槿觉得快演不下去了。看来一个副处级还是敌不过正省级。功力啊,功力不够!朱平槿心中哀叹。

    “下官恳请罗神医出山!”廖大亨大声道:“神医识得此病,必有救命良方!此次瘟疫,非神医不能妙手回春!”

    原来是这事!所有的郡王官员都听明白了。罗神医出山那是理所当然,既然他能确诊鼠疫,那就一定能够治好患者。就算治不好,也可以防止瘟疫蔓延,保住大家的身家性命,尤其是在巡抚大人决定关城之后。

    原来是这事!朱平槿总算听清楚了。他立即愣在当地,托住廖大亨的双手顿时卸了劲,害得廖大亨往前一个趔趄,差点摔个狗吃屎。

    “此事……此事,非本世子能够做主。本世子要和罗姑娘商议一番,方能……”朱平槿缓缓说道。

    原来世子惧内之说是真的!

    那我们蜀地以后会不会就姓罗了?

    那蜀王府金库、银库、玉库、粮库、瓷器库、绸缎库的钥匙由谁掌管?

    那蜀王府的子嗣会不会很艰难?

    当郡王、巡抚、巡按以及其他官员们怀着各种不同心思畅想之际,突然听得世子大喊一声:

    “准了!本世子亲自去请老泰山出山!为了蜀地子民,要杀要剐,都由本世子一体承担!”

    天哪!世子爷,只是请你老丈人看个病,您何至于像押赴刑场杀头一般悲愤壮烈?

    “这第三件大伤脑筋之事,便是……”

    朱平槿觉得自己已经在暴走的边缘。一而再,再而三,孰可忍孰不可忍!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他的眼睛恶狠狠地扫向左边。在那里,魏辰正顶盔带甲,手握宝刀,威风凛凛站在平台的围栏边。

    “保宁一府之瘟疫已经传到了省城。这保宁府瘟疫一日不绝,四川全省一日难安!”

    不对!朱平槿迅速收回了凶厉的目光,重新亲切地放在廖大亨脸上。

    他想说什么?为什么刻意要把瘟疫的源头定位于保宁府?

    “保宁一府,自从去年献贼突袭巴州之后,下官殚精竭虑,又是调兵又是筹饷,终于将巴州重新夺了回来。谁知保宁知府张继孟十几日前呈文称,巴州又丢了,夺占巴州的不是献贼,竟然是保宁府的土暴子!下官发文切责,张知府回文道,保宁府瘟疫盛行,阖村死绝之事时有,官兵也多有生病之人,他建议本抚将巴州丢给土暴子,等土暴子染疫死绝,我们再重新夺回来。如按张知府所说,那河南一省瘟疫也是大作,如此朝廷就该放弃河南,将周王、福王、潞王等皇室宗亲及数百万百姓尽将交予闯贼。等闯贼死绝,我们再夺回来。再按张知府所说,目前京师也是大疫,那……”

    张继孟是东林老将,与朝中高官交情匪浅,又有大宗师四川提督学道张绍桐当爹,在四川士人中极受推崇。官场中有传言,张继孟可能会接任他爹任提学道,甚至可能直升四川布政使。布政使是从二品,他当了布政使,可就是四川官品最

    高的文臣了。廖大亨突然当众对张继孟发难,众人不知其意,又不愿意无端得罪张氏父子,故而一时无人应和。

    还好,张绍桐不在朝会名单上。

    “此人真是昏聩至极!”即便张绍桐不在现场,也只有一名官员愤愤而骂。

    朱平槿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新任巡按刘之勃。

    廖大亨继续为张继孟下烂药:“张知府是万历进士、朝廷老臣,当今皇上圣明,大胆起用前朝旧人。保宁一府瘟疫肆虐也是实情,本抚故而不好参劾。只是保宁府两州八县,十有其三沦于土贼之手,本抚实在没脸向陛下和朝廷交代。故而下官斗胆请求世子,准予罗神医到保宁府为官兵百姓治病。保宁不宁,省城不安。只要疫情过去,下官誓要收复失地!”

    “准了。”朱平槿回答有气无力。你帮我干掉张继孟我举双手赞成,只是现在本世子没心情陪你玩。完了,今天这张脸恐怕要血淋淋一片了,明天还怎么见人喽!

    就在此时,朱平槿瞥见一队太监宫女打着灯笼抬着些物件从承运殿背后转出来。

    这些宫女宦官太没规矩了!朱平槿两眼冒火,难道不知道本世子正在与大臣们商议军国大事吗?要怪就怪自己平日里治府不严,杀人太少!好了,今天之事暂且记上。等瘟疫过去,本世子还要立立规矩!

    “罗姑娘到了!”曹三保附耳轻声禀道。

    轰然一声惊雷,砸在朱平槿头上。前脚卖了她爹,后脚她就杀上门。还说今晚躲一宿,结果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老婆已经杀上门来。

    “民女参见世子,参见各位王爷、大人!”老婆的声音很甜,但是朱平槿惭愧地……不,应该是恐惧地眯起了眼睛。

    “世子爷说,罗姑娘快请起!”曹三保见朱平槿发呆,瞬间知道了主子的心思,及时跳出来给朱平槿救场,“世子说,他正与各位王爷、大人们商议控瘟防疫之事,刚才廖大人还想借重罗神医给那些患者看病呢。不知罗姑娘来此……”

    好!曹三保好样的,真不愧是曹门嫡传弟子!老同志说话就是有水平!这件事,绝对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廖大亨那个王八蛋。若不是他当众胁迫我,对,就是胁迫,相当于拿枪抵着头,我是绝对不会让你爹出山的!我是被逼无奈,这才不得不答应他的无情无理无聊要求的!

    “民女可不敢叨唠世子!”老婆的声音很甜美、很清新、很纯真、很无邪。朱平槿睁开眼睛,老婆是什么时候学会我装嫩卖萌这一招的?难道她平时的凶悍都是专门装出来吓我的?

    老婆甜美的声音为平台上勾心斗角的气氛注入了少许轻松。

    “民女是奉王妃娘娘和父亲之命,来给世子和各位王爷大人送三样东西。这三样东西,虽然简单,却是克制这瘟疫的法宝。”

    罗雨虹优雅地招招手,让宫女太监们将东西一一抬上来。

    一个普通的箩筐,两个平淡无奇的木箱子。

    许多官员已经伸长了脖子,若不是担心君前失礼,恐怕他们已经跑了过来观看。

    我的老婆实在是太聪明了!朱平槿由衷称赞。这个出击的时机拿捏得刚刚好。不对!难道她一直都在承运殿里偷听?

第一百五十一章 抗瘟三宝(一)

    老婆的营销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

    眼见大家被勾起了好奇心,朱平槿及时站起身来,热情招呼亲戚和官员们近处观看。www.uu234.net早已按耐不住的亲戚们和官员们压抑住兴奋,彬彬有礼走过来。罗雨虹亲热地站到朱平槿身边,不失时机向大家展示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她首先带上一双厚厚的棉布手套,掀开箩筐上的布。

    一箩筐白色的粉末,还有些刺鼻的味道。石灰,许多官员已经猜到了。

    “这是生石灰!”罗雨虹仿佛在进行产品推介,大方地抓起一把石灰,又缓缓将它们撒回箩筐,让郡王官员们看个清楚。

    “生石灰有很强的碱性,会损伤皮肤,所以不能用手直接抓拿,更不能迷了眼睛。生石灰拿来做什么?对,这位大人猜得很对,就是拿来防止鼠害。把石灰洒在房前屋后粮仓水源周围,只要老鼠爬过,这石灰便会粘在它们身上,将它们灼伤甚至烧死。除了老鼠,石灰还可以防虫,可谓一举两得!”

    “罗姑娘说得有理!”廖大亨使劲点头,率先表态。他一表态,下面便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左布政使张大人直起了咳弯的腰杆:“不愧是神医之女!”

    按察使尹大人杵着拐杖意气风发:“洒在阴沟臭水荡边,看耗子怎么乱爬!”

    “若要全城都撒,那得多少石灰?城里有那么多吗?官府能拿出多少银子?”华阳县沉大人向同僚表示担忧。

    “石灰不贵,我们都用得起!人命关天的事情,事急从权,出什么银子,全部征用!若是不够,我们就在城外搭几个石灰窑现烧!”成都县吴大人大大咧咧,毫不担忧。

    郡王们没有参与官员们的叽叽喳喳。他们看到石灰,立即聚在一起嘀咕。很快,内江王悄悄向平台下一个随侍宦官招招手。那宦官上来面承机宜,又飞快跑下平台,与周围宦官说了几句,然后便有十几人跑出王府去了。

    准备囤货炒消息了!朱平槿暗暗一笑。

    罗雨虹很忙,她被宗亲官员们围着,刚把石灰的事情解释完,现在急于推出新品:

    “下面为大家介绍的抗瘟产品是……”老婆的手指对木箱轻柔一点。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太监缓缓揭开了盖子。

    “口罩!”三盏宫灯映衬下,一个白色的口罩在老婆的俏手中冉冉升起。

    “这种口罩以薄纱折叠缝制,轻薄透气,可以有效过滤有毒的病菌,同时还不影响呼吸。诸位王爷、诸位大人,想必大家已经知道了,这鼠疫是可以通过口水飞沫传染的。为了自己说话时口水不溅出来,更为了不吸入别人说话时溅出的口水,请大家都戴上口罩!”

    说完,老婆几根玉指一饶,两根细绳已经缠上了耳朵。一个方块白布罩上了脸,只露出一双大眼睛。

    “戴好了便是这样!”声音有点发嗡。她半转一圈,展示给大家看,“说话做事走路坐轿都不会影响,戴得很稳,绝不会掉下来!”

    “好倒是好。”廖大亨有点疑惑,“就是我等戴着口罩升堂,会不会有点那个……”

    “像蒙面大盗!”不知哪个冒失鬼冲出一句,引起哄堂大笑。

    “什么蒙面大盗!”廖大亨怒了,官员们连

    忙噤声,“我等寒窗十年、为官一方,最讲究的便是行事正大光明、说话坦坦荡荡!那些偷鸡摸狗的苟且之事,我等岂能沾边!”

    廖大亨及时镇压了下属的不良思想苗头,这才转身对朱平槿道:“王妃和罗姑娘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是好的。下官的意思,是我等为官者,最要讲究仪态官威……若是百姓看见……会不会那个……?”

    老婆就在身旁,朱平槿连忙帮腔道:“刚才吴大人讲的好,事急从权!如今瘟疫蔓延,带了口罩,便可减少人与人之间的传染。少了传染,便可救回多少性命?减轻疫情,这可是关乎社稷的大事!‘上有所好,下必趋焉’,官员带了头,做了榜样,百姓们自然效仿。若能少死一个百姓,若能让大明江山永固,本世子甘愿天天戴着口罩!”

    廖大亨不愿戴着那难看的口罩,并不是他不知道口罩可以减轻疫情,而是作为四川巡抚,没人敢对着他喷口水。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命令所有人在十步之外对他说话。不过朱平槿的话,无疑给了廖大亨以很大的政治压力。“上有所好,下必趋焉”,是讲老百姓都跟着官员们学。若是学好了,那自然是官员的成绩;若是学坏了,那这个开坏头的官员……朱平槿相信,廖大亨作为在政治上绝顶聪明的一个人,一定会支持自己的。

    廖大亨勉强点头:“那下官只好……”

    “禀报世子,下官愿来带头!”一个官员突然打断了廖大亨。

    谁这么大胆,敢于当众给巡抚大人难堪?

    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巡按刘大人。

    刘之勃站出来对朱平槿拱手,慷慨道:“世子说得好,上有所好,下必趋焉!陛下降诏罪己曰:张官设吏,原为治国安民(注一)!我等官员,就是陛下治国安民之马前一卒。如果一个小小口罩,都不愿为民率先垂范,陛下还要我等官员何用?”

    新任巡按大人突然跳出来强硬表态,让一众官员意识到,现在的四川已经不是廖大亨的一言堂了。除了巡抚,还有一个地位相当的巡按。这个巡按的态度,同样会决定他们的仕途。可是他们也不能当着廖大亨讨好刘之勃。这种政治上的突然转向,简直就是政治自杀,既会让原来的主子恨死你,也会让现在的靠山轻视你,更会让周围的同僚鄙视你。所以他们明智地选择了沉默,平台上的热闹气氛顿时消散无踪。

    好在廖大亨并不愿意在一个口罩上挑起抚按之争。他对刘之勃挤出一丝笑容,又对朱平槿躬身谢罪道:“倒是本抚犹豫了!世子带头,本官和刘大人甘愿附骥!”

    廖大亨这个老油条,轻描淡写之下,不仅化解了自己的尴尬,还把带头的责任推给了朱平槿,最后将刘之勃的带头之功说成了附骥之功,偏偏刘之勃还不好上前理论!

    “自即日起,在城各级官员,每日出门,必须佩戴口罩,直到疫情解除!有不戴者,本官和刘大人都要以不恤民情之罪参他!”廖大亨严厉地吩咐下级官员。

    官员们回答得参次不齐:“下官遵令!”

    现在轮到郡王们开始起哄。

    “这东西回家就让婆娘们赶做!”

    “我家那些婆娘,让她们打雀儿牌可以,让她们做这口罩……”又是内江王浑厚的男中音。

    “那就用你孙子

    的尿布遮嘴!”石泉国老王朱宣道。

    还有一样好东西放在木箱子里。压轴出场的,必然是真正的杀手锏!

    朱平槿悄悄注视着老婆,注视着她的双眼中射出的光芒。那是银色的光芒,是银子独有的颜色。听老婆刚才的语气,分明老妈也参了一股!

    盖子打开,谜底揭晓。

    老婆拿起几块灰不流丢、黄不拉几的小砖头,递给各位上流人士见识一番。

    “这东西还是热的软的!”

    “滑溜溜、腻糊糊的!”

    “有股子碱味!不好闻!”

    郡王和官员们争相发表他们的第一手观感。

    “不好意思,这是王妃娘娘和本姑娘刚刚急着赶制出来的,还没有来得及彻底冷却。这东西叫肥皂,是用来洗澡的,相当于胰子和皂角。可它比胰子和皂角有用多了!用它洗澡,既可以除汗除油,清爽身子,更可以防止跳蚤和小虫叮咬,避免染上瘟疫!”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洗过无数次澡的,胰子、皂角再熟悉不过。只是洗了澡便可以防止瘟疫,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喔?这倒是好东西!”众人哄叫着,纷纷伸出手去,感受那肥皂的神奇触感。

    肥皂在人和人的手中流转,转了一圈,又传回廖大亨手中,等他表态。

    廖大亨却并不急于说话。他把肥皂放在鼻子下认真闻了闻,再次递给刘之勃,问道:“刘大人,好似这肥皂里添加了些药物,难道里面有罗神医避瘟的秘方?”

    亲人啊!要不是被迫出卖了老丈人,心中还积了些仇怨,朱平槿对这个廖大亨倒是越来越喜欢。你这句话,就是蓄意给我送钱啊,难道你也想参一股?

    “是有股药味!”刘之勃实事求是老实承认。

    连朱平槿这种中等智商的人都已经反应过来,那在市场经济中搏杀了十余年的女强人会没有感觉?罗雨虹敏锐地抓住了机会,但是又不把自己的企图过于外露,同时还把一些非份的想法扼杀在摇篮里。

    “爹爹自然掺了药,可惜我家医术传男不传女!”

    “那这肥皂的价钱……?”内江王从人丛中挤出来,积极探索新的商机。

    罗雨虹大方说道:“不贵!一块大约一斤重,成本只有八钱银子。今天时间太紧,做出来的只有五十多块,明天争取再做一百块!王妃娘娘让民女全部带来,赏给各位王爷和大人们,正好每人一块!王妃娘娘说,诸位王爷都是王府亲戚,诸位大人都是国之干城,那是不能出一点事的!”

    “多谢王妃娘娘挂念!”众人一齐楫手称谢。

    “那城里是否销售?满城的百姓,可都是我皇明的赤子啊!”内江王悲天悯人道

    “一天一百块怎够?那城里的官绅百姓什么时候才能买到?”有幸参会的下级官员开始大声说话。

    “我石泉府里的人,男男女女,上上下下,共有一两百口。这全府共用一块肥皂,成何体统?!”石泉老王把他的龙头拐杖跺得砰砰直响。

    注一:崇祯十年闰四月,天下大旱,帝祈雨未果,下诏罪己。

    这是崇祯皇帝一生六次罪己诏中的第二次。

第一百五十二章 抗瘟三宝(二)

    石灰、口罩只是开胃菜,肥皂才是大餐。今天的重头戏开演了,所有人都知道。

    饥饿营销!朱平槿没做过营销,可也买过房子。他知道老婆又在耍花招。

    果然,老婆俏眉一皱,非常为难道:“可王府里就这么多人,做肥皂的药材原料也不够。中午王妃娘娘亲自下到工坊,领着民女宫人做了一下午,这才……”

    “哎呀,这种事情怎能劳烦王妃娘娘!没有人手,我家那些吃闲饭的混账东西都可以来帮忙!”内江王不失时机插嘴。

    “我家的闲人也多……”

    “还有我家……”

    谁说我朱家养的是群懒猪?参加劳动的积极性很高嘛!

    “就算人有了,可是原料药材也不够啊。”老婆搓着手很为难的样子。

    石泉老王仗着他的辈分高,年龄大,横着他的龙头拐杖挡在众郡王前头,好似韦驮菩萨捧着他的金刚杵。

    “世子媳妇,要什么原料药材,我们几家郡王府全包了!只要你能教会他们制作那肥皂,要什么我们给什么!”

    全国人民每家一块,洗完了还要买,买了又洗完,洗完了还得买……商机无限啊,郡王们已经闻到了浓烈的银子味道。

    廖大亨和刘之勃阴沉着脸,可是都没有说话。他们都是大明精英中精英,当然清楚郡王们如此积极的原因。只是东西是蜀王府搞出来的,既有制作成本,又有罗家秘方,官府再怎么也不好让王府免费供应。郡王们为能做肥皂生意,连世子媳妇都提前认了,疏不间亲,官府插手也总得找个合适的理由吧。

    “这个可不好说……石泉老王爷,人家还未出嫁呢!”罗雨虹很害羞,盯着石泉老王。

    “我们蜀国宗室都拿你当世子媳妇!你们几家说是不是!”石泉老王手握龙头杖,凶狠地瞪着其他郡王。

    “就是!宗室里谁敢轻慢你这个世子媳妇,我们亲自把他捆到审理司来!”内江王和其他郡王高声附和。

    石泉老王得了好,立即转向罗雨虹:“世子媳妇,你给句准话,行不行!”

    “这个……人家还是个女孩子,还是请世子爷拿主意吧!”罗雨虹转头看着朱平槿。

    “这个心机婊!”朱平槿暗骂道。

    出卖了她爹,几分钟便被报复回来。见着老婆得意地眨眨眼睛,他明白,收网的时机已到。

    朱平槿环顾了众人表情,又重点观注了廖大亨和刘之勃的脸色,沉吟片刻,这才缓缓说道,“各位王爷,诸位大人!这肥皂虽小,却关乎江山社稷,关乎国计民生,关乎我大明的山河永固,不得不慎之又慎啊!”

    刘之勃抓住机会,立即接嘴道:“世子所说,方是老成谋国之言!一块肥皂,八钱银子的成本,却能让万千百姓躲过瘟疫,留得身家性命,更能让我大明恢复元气,重回清明盛世!孰重孰轻,请诸位王爷、诸位大人细思之!”

    想激老子免费供应,我呸!朱平槿心中鄙视。天与不取,必受天谴!

    “刘大人京师为官多年,亲受陛下教诲,这眼界高屋建瓴,果真与众不同!”朱平槿先对刘巡按的战略眼光进行了高度评价,然后对具体工作提出了要求:

    “目前肥皂与粮食一样,都是要紧的东西。最大的问题,是产量不够。现在疫情如火,官绅士民盼之如盼甘霖,一天一百块的产量实在是杯水车薪。要想防控瘟疫,需要极大地增加产量,至少达到一日三千。倘如此,十余日之内,就可勉强保证成都一城百姓都用上这肥皂。为此,本世子要在蜀王府设立一个肥皂局,专事生产肥皂。各位王爷愿意出人供物,这很好

    !反正你们庄子撤了,闲的人也不少,正好到肥皂局来帮忙,也可以省些你们府中花销。”

    各家郡王府的心思被朱平槿一语点穿,都觉得有些脸红。

    “你们各家出多少人,准备哪些物件,制造局设在哪里,都还请与罗姑娘衔接。罗姑娘不方便经常抛头露面,本世子之意,让本府管事李四贤出任这肥皂局的大管事。”

    朱平槿看看众人,见到他们都在点头,但又急不可耐的样子,心里暗自好笑,继续说道:

    “有了产量,但这销售和价格也是要紧之事,本世子不得不事先给各位说清楚!”

    内江王朱至沂聚精会神盯着朱平槿,生怕自己落下一句要紧的话。

    产量那自然是越多越好。一日三千,若蜀王府拿走三分之一,其余十家郡王府平分,每家也能落上二百五。一块肥皂二两银子卖出去,扣除八钱的成本,这就是三百两银子的毛利啊。一日三百,那一年便是十万两!若能产得更多,销得更远,价格更高,比如销到川内几条大江的沿线,甚至远到湖广、江西、南直隶,甚至北直隶,那收益可就海去了!

    内江王不是一个贪财的人,赚银子不是他的人生追求。只是他祖上受封很早,一直可以追溯到正统十一年,因此宗支繁多,花销太大。依照大明宗蕃制度,理论上人口越多越划算,因为朝廷禄米是按爵位和人头计发的。可从万历开始,朝廷就不断短缺藩王的禄米,而且还用废纸(宝钞)折抵,像蜀地这些远支富庶的藩王,更是克扣的重点。因此现在的实际情况,是人越多越困难。比如去年的禄米,内江王一支连三成都没有拿到,个别无爵的远支宗室因为不能经商,又不能出仕,已经沦为了贫困户。挣点外快,对维持他这一支的体面甚至温饱很重要。

    听到朱平槿要把销售和价格事前说清楚,内江王不由心中一紧,难道世子要独吞肥皂之利?

    朱平槿假装没看见下面复杂的表情,侃侃而谈。

    “第一,这肥皂生产出来,头五万块要全部归本世子!本世子要将这五万块肥皂交予廖大人、刘大人,成本价销售给全城百姓!还望官府晓谕全城百姓,一家一户限买一块,不得囤积居奇,不得炒买炒卖,不得侵吞私占!违令者,严惩不贷!”

    没等廖大亨和刘之勃表态,朱平槿马不停歇,接着说了第二条:

    “第二,这肥皂生产出来之后,两成归蜀王府,成本价特供王庄王店所有人员使用。至于剩下的八成,都交由各家郡王府对外销售。有愿意参与销售的各位王爷,请明日派人向肥皂局大管事李四贤申请。”

    “八成!”

    郡王们顿时眼睛一红。八成,就意味着他们有足够的市场定价权,在疫区便是想卖多高卖多高!郡王们眼色一对,立即心领神会:必须统一销售,防止各家恶性杀价,确保最大的利润!

    “特供!”

    下面的官员也眼红了。妈的,王府家的狗腿子也能享受特供,老子还得高价购买。给京师的那个龙子龙孙打工,还不如给眼前的这个龙子龙孙打工来得实惠!

    下面的人闹哄哄的,廖大亨吼了两声也没人理他。看来,巡抚的官再大,在**裸的利益面前,权威也是有限得很。

    朱平槿继续道:“第三是价格!”

    “以后每块出产的肥皂,肥皂局一律只收成本八钱银子,人工另算!诸位王爷先期的投入,自然会折扣在成本里面。本世子不与你们争利!你们如何销售如何分利,本世子一概不插手!本世子知道诸位王爷的苦楚,如今哪家郡王府后面没有一大家人要养活?哪一家郡王府后面没有朝廷长

    年拖欠的禄米?哪一家郡王府后面没有唧唧咕咕的怨言?但是……

    我们是与国休戚的宗亲,更应该体谅皇上的难处!关外有鞑子,中原有流贼,若是朝廷有粮,他能不发给我们吗?他能见着我们饿饭还不给我们一条活路吗?

    太祖有歌云:父母双飞紧相随,雏知反哺天性真。吾思昔日微庶民,苦哉憔悴堂上亲!太祖亲亲之谊,笃矣!

    当今皇帝,出身亲藩,极重亲情,比如福王一宗罹难,福世子避难怀庆,皇上立即遣使慰问,嘘寒问暖。故而,我蜀藩宗亲更应自力更生,发愤图强,不要事事都向朝廷伸手!”

    太祖朱元璋治官极严,动辄对贪污犯剥皮实草,可对他的儿子们那确实是好的不得了。刚开始时亲王的俸禄是五万石,就藩时除了大造宫殿,还有大量庄田器物人口赐下。即便后来亲王的俸禄降到一万石,照常富贵非常。

    藩王的苦日子是从建文皇帝朱允开始的。仅仅一年多时间,周王、齐王、代王、岷王被废为庶人,宁王被削护卫。湘王更是**身死,震动天下!

    成祖皇帝朱棣以祖训为由起兵“靖难”,登基后令“祖宗成法有更改者,悉复旧制。”但不久成祖皇帝朱棣便暴露了他的真面目,对宗室来了个二次削藩,蕃禁也是从那个时候成型的。蜀王府本有三卫,蜀献王朱椿为了自保,只好献出两卫。

    直到万历末年,朝廷才有对宗室的弛禁政策,允许建宗学、开放宗人入仕,放松宗室管理,允许无爵者自谋职业,但是典兵、干政与勋贵联姻这三项,则一直没有放松。官员们对这段国史可能不是很清楚,因为殿试乡试也不考。但是宗室们三百年来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皇帝哪个好哪个坏,他们心里可是清楚得很。出身亲藩就对藩王好,那是什么神逻辑?朱棣难道不是出身亲藩?可他上台后对他的兄弟们都干了些什么?真正对宗室好的,大明朝也就只有太祖高皇帝!

    听到朱平槿提及太祖皇帝,石泉老王忍不住泪如泉涌,龙头拐杖跺得砰砰直响,差点把地下的金砖敲碎。

    “太祖高皇帝祖宗啊!您就显显灵吧!您瞧瞧,您的子子孙孙活得都成什么窝囊样子了!”

    呜呜呜!平台上的王子王孙们哭成一片。郡王们这一哭,官员们的心态也就平衡了,没能享受到特供肥皂的待遇也觉得无所谓了。只是廖大亨、刘之勃这班大员们,难免有些尴尬。

    好在朱平槿及时说话,解放了他们。

    “这第四啊,京师疫情严重,本世子提议向宫里进贡一批肥皂。天下安危系于陛下一人,皇上可万万不能染病啊!”

    人在手术台上还与医生讨价还价,除非他是要钱不要命。在对瘟疫极度恐慌的情绪中,能增加一份活命的希望,不要说二三两银子,就是二三十两银子也会有人买。决定收益多少的因素,不是产品价格,而是销售区域内的存银多少。换句话说,还剩有购买力,就还有利润。世子作为产品配方工艺的实际控制人,真要耍起横来抢钱,没人能够拦住他。

    无论是官员还是宗室,都没人预料到世子会放弃唾手可得的巨额利润,反而拱手让给了下面的郡王小宗。不管官员们是如何想得,反正郡王们已经被朱平槿拴到了一根绳子上。

    朱平槿当晚在承运殿平台上的话,很快引起了蜀地政坛的普遍震惊。后来有人将他的讲话,总结为“肥皂四条”。作为蜀王府的法定继承人,他首次公开高调亮相,便以“肥皂四条”,收服了民心,捆绑了宗室,离间了朝廷与官员,更抬出了太祖高皇帝这面无人敢动的金字大招牌。

第一百五十三章 各家谋算(一)

    夜深沉,月无光。

    敲梆打更的声音消失了。在瘟疫魔影的笼罩下,成都全城一片死寂。也就是王府和省城的四门之上,还高高悬挂着大红灯笼,显示着这个城市最后的活力。

    郡王和官员们每人捏着块油纸包好的肥皂,在各自随从灯笼的引导下,匆匆离开了蜀王府。今夜对他们来说,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郡王们要赶着回去通知小宗,分派人手,准备石灰口罩以及大锅煤炭猪油药材草木灰等生产肥皂的原料。他们自己和家人,得赶紧用世子赐下的肥皂洗个澡,传染了瘟疫那可不得了。明天一早,他们还要在石泉王府聚会,商量出合股销售肥皂的章程。

    官员们则要立即动员兵丁衙役进行全城搜查,无论如何得将那名不知死活的乞丐找到。明日将病患迁出城去,便要封了四门,将石灰洒遍全城。当然最累的,还是成都和华阳两县的父母官,官府里所有的事情,他们都有份。巡抚大人严令,两家县衙最迟在明天,就要将世子颁下的《控瘟防疫歌》刻板印制张贴全城,还必须派出小吏,挨家挨户敲锣通知:

    三日一沐浴、五日一换衣;身上不藏垢,头发打散洗;粮食要煮熟,生水要烧开;馊饭不可食,陈水不可喝;旧衣锅中煮,棉被太阳晒;出门戴口罩,上街避乞丐。养猫不喂食,让它抓耗子

    ……

    刘之勃回到巡按衙门,径直去了后衙。他入川赴任,只带了一老妾一老仆。老仆住在外院厢房,所以二堂里格外冷清。他吩咐妾室磨墨,老仆烧水,自己则在二堂正房的官帽椅上休憩片刻。

    朱平槿今晚的表现极大震撼了他。

    万万想不到,刘之勃对自己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幸好自己持重,没有轻信谣言!万万想不到,蜀藩世子竟是如此一位忠君爱民、有仁有义的亲蕃!尤其是世子率先提议,为远在京师的皇帝进贡肥皂,让他觉得很惭愧。

    自己为什么没想到呢?刘之勃对自己说,难道是自己到了四川这远离京师的偏远之地,忠孝之心就淡了吗?明明应该力劝世子出城避瘟,为什么自己不在平台上大胆提出来呢?仅仅是因为害怕百官的非议,害怕自己落下阿附藩王的恶名?

    为什么?刘之勃对自己一连提出了几十个为什么,可是他一个为什么也解答不出,这让他更加痛苦。他把自己头上的乌纱摘下来,端端真正地放在桌上,凝视着展开的双翅。十几年的寒窗,一辈子的抱负,难道就在这瞻前顾后、犹犹豫豫中渡过?

    刘之勃狠狠锤了桌子一拳。不,既然已经走上仕途,我刘之勃就一定要为国家,为百姓做几件好事!一省巡按御史,代天子出巡,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可以为百姓做的事情很多嘛!比如今年四川的税赋,便可以奏请朝廷减免。去年四川大旱,献贼入境;今年正月里遭了民乱,现在又发了瘟疫。天灾**接踵而至,奏请减免的理由非常充分!

    定下了决心,刘之勃总算平静下来。他细细回想着今晚的一切,准备给皇帝写奏报。

    什么世子贪财好色,什么世子不臣之心,肯定都是富顺王、刘尽忠那些心怀叵测的反贼故意散播出来的!刘之

    勃恨恨地骂道,国家危难如此,这帮奸佞小人还是不肯消停,总想搞些幺蛾子出来,企图浑水摸鱼。他们无非就是用泼脏水造谣言这种下三滥的招数,想把朝廷的风议吸引到世子身上,让世子百口难辨,从而达到他们篡国夺位的妄想!

    廖大亨此人也不错,或许他有些贪念权位,或许他有些行事操切,但起码能识大体,肯做事,不营党,难怪陛下对他赞誉有加。那个保宁府的张继孟,真是昏庸至极。丢了一州两县数万百姓不说,现在竟然任由瘟疫蔓延到省城。他为什么如此丧心病狂?为什么有恃无恐地把自己龌龊的想法公诸于世?那还不是仗着他是东林老臣,与陛下今年二月下诏起复的周延儒关系密切而已!

    廖大亨是巡抚,他说他不好参劾张继孟,那分明就是把事情摊在在世子和百官面前,让我看着办。哼!廖大亨,你太小瞧我刘之勃了!岳武穆道: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不患天下不太平。鄙人既已出仕,便有以身许国的准备。他一个张继孟算什么!即便周延儒本人贪赃枉法,我刘之勃一样参他!不参劾张继孟,我就对不起陛下的知遇之恩!。

    刘之勃正在心潮澎湃,妾室过来小声道,墨已磨好。刘之勃带好官帽,振振袍服,抖擞精神进了书房,端端正正坐在桌前,开始给皇帝写奏疏。内容主要是奏报保宁府瘟疫大炙,知府张继孟昏庸失职,放任瘟疫蔓延,现在瘟疫已经传到了成都府。蜀世子急召百官朝会商议,经巡抚廖大亨提议,决定省城戒严三日,禁绝百姓出入,清查瘟病患者并转移至城外隔离。此后半月,成都许进不许出,直到疫情初步控制。

    成都疫情奏报完毕,刘之勃立即笔锋一转,将矛头对准了保宁知府张继孟。他详细叙述了保宁府土暴子的残暴,百姓流离失所的悲惨,官兵丧师失地的狼狈,最后才点到了张继孟的昏庸。他奏报到,现在川北的土暴子已经控制了通江、南江两县,占据了四川出入陕西汉中府和兴安州的重要交通隘道,随时威胁就藩汉中的瑞王的人生安全,并致使川北山川之险为敌所有,四川北部门户大开,陕贼可以自由出入。现在川北的土暴子趁瘟疫蔓延,又再次占领了巴州城。如不迅速采取措施,保宁一府有全部陷落的危险。张继孟昏庸无能,丧师失地,罪无可恕,请朝廷即刻准许将那张继孟革职拿问。

    刘之勃将张继孟的罪行一一列举清楚,自觉得十分确凿,这才提笔一转,恳请朝廷适当减免今年四川的税赋。他还隐晦地奏明四川正在实验防控瘟疫的新药。只要这边实验有效,立即大量生产进贡京师。本来朱平槿今夜的表现,刘之勃也写了几句,可他思索再三,还是抹去了。也许,一个醇酒美人的藩王,才是皇帝心目中的贤王。

    刘之勃心中叹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世子虽贤,可惜出生藩王世家,也就埋没了。

    刘之勃动笔给皇帝写奏疏,廖大亨才迟迟回到他的衙门。巡抚衙门在王府西侧不远,只因王府西门遵义门夜里关闭,轿子要经过王府南边的端礼门、裕门和棂星门绕一圈,所以距离才稍微远了些。但是廖大亨回衙晚,并不全因路程变长,而是他需要在轿内想想刚才发生的事情,吩咐轿夫故意走

    慢些。

    散会之际,世子令程先生给他带话,说王府准备公开招收一些文人士子到王府,整理典籍,修制文章。另外还准备开办一所子弟学校,让一些闲散宗室和王府官员、庄头的子弟读书。

    乍一听,好像王府的要求合情合理。王府珍藏的典籍甚多,堪称蜀地最大的孤本、善本所在。献王在时,曾经诣(yi)心收集藏书达数万册,廖大亨多年前曾有幸受邀参观过。整整一座大殿,里面全是密密麻麻数不尽的书。招收文人士子整理典籍,此乃蜀地文坛盛事,因此廖大亨是不可能反对的。

    开办子弟学校也很正常。大明立国三百年,蜀地宗室成千上万,王府官吏、宦官、护卫、奴仆、帮工、长年更是多达数十万。办个学校让孩子们读书,按照孔夫子的说法,这叫做“有教无类”,所以廖大亨更不可能反对。

    可是时机不对呀!廖大亨想。现在正是瘟疫可能四处蔓延的时候,城门还要关闭三日,这时候王府怎么突然提出要办学招人?上午听说世子亲自上街延请老师,难道就是为了这件事?廖大亨想来想去,都没有想出一个结果,正在这时,轿夫唱了一声“落轿!”,巡抚衙门已经到了。

    廖大亨回衙,钱、孙、李三个师爷都还在那里等他。东翁未回,他们也不好提前入睡。廖大亨未急换衣,先沉着脸将今日世子平台之招的情形简单对师爷们讲了,然后问各位先生有何高见。

    钱、李两师爷自从年初为巡抚大人献了死中求生之策,又献了借刀杀人之策,立了大功,已经稳稳坐上了巡抚幕僚中的第一、二把交椅。钱师爷看到巡抚大人的脸色,以为他是因为无利可图而气恼,于是笑着劝慰道,世子在与罗姑娘唱双簧,一块肥皂就算全用猪油制成,成本也不过三钱银子。只要出货量够大,世子不会比郡王们少赚多少。李师爷也笑道,既然肥皂之利官府本来就拿不到,那么也没有什么损失。只要平安躲过瘟疫,大人巡抚之位便是稳如泰山。

    听了幕僚的话,廖大亨的脸色仿佛云开雾散。他微笑着点点头,令小妾惠莲将今夜带回的肥皂切成四份,三份赏给师爷,自己只留了一份。三位师爷千恩万谢,各自回家召集洗澡去了。等三位师爷离开,廖大亨重新沉下脸。他脱下官衣,换了件家常的薄纱氅衣,吩咐惠莲几句,然后独自提着灯笼走进了衙门的后花园。

    后花园的水榭凉亭中,有几个女戏子正在咿咿呀呀清唱小曲,见到大人过来,连忙停了出来见礼。廖大亨闷哼一声,挥手让戏子们退出花园,然后对凉亭中起身作揖之人笑道:

    “刘兄,你我姻亲,又非外人,何须多礼?刘兄一去数月,想杀兄长也!戏子们唱戏,也没个丝竹琴瑟,不知这惠莲是如何安排的!”

    刘先生笑着称谢道:“怪不得族妹!现在国丧期间,小弟可不敢给大人添麻烦!”

    “哎呀,什么大人,在家只有兄弟,没有大人!”廖大亨佯装生气。

    刘先生隐隐发笑。

    “好好!那小弟便僭越了!兄长夤(yin)夜相邀,必有大事。小弟此来,洗耳恭听!”

第一百五十四章 各家谋算(二)

    两人互相客气一番,重新落座。顶 点 X 23 U S

    廖大亨仔细讲了今夜平台朝会情形,问道:“世子竟弃了肥皂之利,实大出为兄意外!其意欲何为?”

    “世子这是在收买人心,兄长难道看不出来?百姓之心、官绅之心,他已经收买了不少。此番瘟疫一来,他正好借助这肥皂之利收服宗室。富顺王、太平王、德阳王,三郡王或死或抓或等死,蜀地宗室早已噤若寒蝉,此时谁敢跳出来背后捣乱?世子又收王庄、开钱庄,造肥皂,牢牢攥住了蜀地宗室的银袋子。以小弟所见,蜀地宗室现在已是铁板一块。宗室们除了选择与世子站在一起,哪还有其他的出路?这与当年的楚王府,可是大大不同呀!”

    封在武昌的楚王,当年与秦王、周王、蜀王并称四大王府,但是由于内部夺嫡争位,宗室互相攻讦(jie),结果四分五裂,声势大不如以往,在四大王府中是率先衰弱的。不仅落了很多笑话,而且酿成天下大案。

    “刘兄所言极是!”廖大亨闭着眼睛点头。今天世子突然在平台上念了一首太祖的亲情诗,他就有些异样的感觉,只是这感觉朦朦胧胧,看不清摸不到。

    刘先生回答了廖大亨的提问,立即将话题转到了他这次生意路上的所见所闻。刘先生知道廖大亨心中的疑虑是什么,希望自己讲了之后,能够在思路上激发他产生共鸣。

    “这次小弟贩粮贩盐至重庆府,眉、邛、雅、嘉定、叙府、泸州等川南沿江之地都走了一遭。蜀王府接受土地投献,圈占无主之地,反响之热烈,实在令小弟大开眼界。以前我们说到投献,都是官绅人家攫取民利之手法。可王府收受投献,百姓非旦不抗争,反而趋之若鹜,户户争先,人人向往。何也?百姓们得了实利!百姓自己的土地,投献后每年只交一成的租子,那可比向兄长交税低多了!

    王府为了打消投献百姓的顾虑,还允诺他们投献自愿。要是哪天他们想改回田主名字,随时可以自便。现在百姓不是怕投献,而是怕投献了世子不收。就连租种王府田地的农户,也只交五成的租子,比租种官绅的土地少交许多。若是王府自有之田土足够,天下之官绅都找不到一个种田的长年!”

    廖大亨听了他姻兄的话,心中十分郁闷:“除了一成、五成的租子,还有特供的肥皂、特供的子弟学校。”

    “如今灌区十一县,王庄早已是星罗棋布,无处不在!以前王庄较少的几个州县,仁寿、井研、资县三县,目前王庄已经占田三、五成不等;简州(现简阳市)、汉州(现广汉市)、绵州(现绵阳市)正在开设王庄;雅州一州三县,州城、名山无需多说,那里遍是王府的茶山稻田,连荥经和芦山两县那些个偏远的地方,听说都开设了王庄;眉州的彭山县、邛州的蒲江县、嘉定州的洪雅县、夹江县现今也是王庄连片。邛州若无杨天官领着一帮士绅死死顶着,邛州夹在成都与雅州中间,他们哪里跑得掉?现在天全高登泰去了泸州,早晚又是几十个王庄。小弟打听到,世子往嘉定派了一个雅州生员名叫唐默的,在嘉定城内大肆宣传投献的好处,敲锣打鼓,登台唱戏,好不热闹!兄长,您知道这唐默收受投献的摊子摆在哪吗?”

    廖大亨摇摇头。

    刘先生当然知道廖大亨收朱平槿赞助费的事情,但说起来还是忍不住义愤填膺。

    “就在州衙对面!听说当地一帮士绅跳出来,要砸了唐默那个投献摊子,立即就有几十个凶神恶煞的土司兵,提着明晃晃的大刀站出来护着。那知州一个臭屁都不敢放!相反还好吃好喝招待着。何也?他要靠这些蛮兵

    守城呢!照这般架势下去,嘉定、峨眉、犍为、荣县、威远,一州六县早晚全是王府的!从嘉定顺江而下,接着便是叙府、泸州、重庆、夔州。总有一天,全四川都是蜀王府的!”

    “刘兄无需置气!四川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廖大亨无奈笑笑,“天下本来就是他们朱家的!”

    朱平槿收受投献的情况,廖大亨清楚得很。信息的渠道,除了有地方上道、府、州、县的各种呈文报告,还有朋友、昔日同僚之间的私人信函。邛州的杨天官,最近一连给他写了两封信。信中有句话令他印象十分深刻:

    “膏腴尽入王府,民无立锥之地!”

    廖大亨清楚,并非“民无立锥之地”,而是杨天官这些官绅无立锥之地。涉及王府的呈文,他一般不批。下面闹凶了,他就批个“宁靖地方、勿要生事”。只是碍于杨天官的能量和面子,他还是回了一封私信,说会劝告王府。可话虽如此,他不可能有实质性的动作。毕竟朱平槿的投献收得越多,他的赞助费收得越多。现在已是六月下旬,再过两个月,王府收了秋粮,这笔巨额的赞助费就会到手。可是不知怎地,这钱他拿得始终不踏实。

    廖大亨在想,刘先生却在说,而且越说越心惊肉跳。

    “王府的土地投献之策,影响不仅是乡绅农户,还有卫所的军士!现在王府除了护商队,在各个王庄都建了护庄队。护庄队的待遇一如护商队,比卫所的那些泥腿子军士、叫花子卫丁好得多!比如成都五卫的军士,投入护商队护庄队的便有几千人,而且全是精壮。那宁川卫和成都后卫,更是公开将士兵卖给王府!其他几个卫,据说眼红无比,托关系找门子已经求到小弟这里了。当官的不卖,士兵就自己卖,当官的难道还敢到王庄上去搜查吗?”说到这儿,刘先生自失一笑,“商人们也是这样。天全的茶马走私,现在雅州周遭的商人那是削尖脑袋往里钻!王府和天全土司掐住飞仙关要隘,联手设卡收钱,赚得那是盆满钵满!”

    “那条道我们走不通,你别想了。”廖大亨突然打断刘先生道。

    “那是,小弟也不敢妄想。”刘先生自知失言,笑道:“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为钱丢命不值得。贱内得来的消息,王妃在府里放言,那是她儿子用命趟出来的财路,谁也别想插上一腿!哦,兄长是否听说,这世子在王府里节俭得很,一顿饭从不超过四菜一汤。连个干豇豆烧猪蹄,还要分作两半:一半他和罗姑娘吃,一半分给下属!”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廖大亨默默念道。

    他姻兄弟没听清,忙问什么,廖大亨笑道无妨,刘先生便继续讲下去:“兄长刚才讲到保宁府张继孟之事,无疑是世子要对保宁府下手了!”

    “刘兄,为兄正要请教保宁府一事。”说到保宁府,廖大亨顿时来了精神,腰杆也坐直了些,“刘兄你说,那保宁府山多土少,瘟疫盛行,土贼猖獗,人人都在外逃,世子倒是要进去。本官有些想不明白!”

    刘先生一听心里笑了:我都能明白,你一个巡抚大人不明白?你无非要我主动把话挑明而已。

    “要田土,川南多得很。尤其是叙府、泸州一带,方经献贼蹂躏,正是人少田多的好地方。世子想收投献,理应布局川南。世子现在盯住川北,逼着我们除掉张继孟,除非世子图谋之所大者,并不在田土上!”

    “那在何处?”廖大亨盯着刘先生的眼睛问。

    哈哈哈!刘先生放声大笑,笑声中带了些戏虐。

    “兄长之意,无非是要小弟亲口说出来。说出来倒也无妨,

    小弟一个小本商人,有钱便是父母,无钱便是仇人。只是怕说出来,兄长与小弟从此便有了嫌隙!”

    “你我本是兄弟,有何嫌隙可言?此地一席话,再不入第三人之耳去!”廖大亨说着,抓住了刘先生的手:“如有所负,天诛地灭!”

    已经逼得巡抚大人诅咒发誓了,这话不说不行。刘先生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

    “那好,小弟今日便豁出去了!兄长知兵领兵之人,最是清楚山川地理!保宁、夔州两府,乃是四川的门户。守住两府,干系重大!所以世子所谋者,在全川,在天下!”

    “刘兄说世子会造反?”廖大亨有些疑惑。

    “造反很难说.”刘先生摇摇头道:“但是占据全川,以求自保的心思肯定有!”

    “占据全川,那不是造反是什么?”

    “兄长,这可未必。”刘先生立即反驳,“在当今皇帝眼中,也许是造反。在将来皇帝眼中,或许还是依靠!”

    廖大亨何等聪明,立即猜到了刘先生的言外之意。

    “刘兄是说,京师未来可能不保?可现在就作如此判断,未免为时太早了吧!”

    “在小弟看来,天下之势已然明了。成祖皇帝戎马一生,曾经放言‘天子守边’。可如今京师之势乃是腹背受敌,四面受困:北有鞑子阻洪承畴于松山,南有闯、献巨寇革左五营肆虐河南、湖广。晋、陕、鲁、南北直隶,还有我们四川那是小贼多如牛毛,剿之不尽,杀之不绝;察哈尔的林丹汗去后,草原已为建虏所有。不知兄长可有耳闻,朝中有人在议论迁都之事……”

    “当今天子,性子刚烈,又极顾脸面。只要乌鸦们一呱噪,他定然不会同意迁都。丢掉半壁江山,他如何面对朱家的列祖列宗?又如何面对史家的铮铮铁笔?迁都之事,多半都是谣言。”廖大亨肯定道。

    “传闻是真是假,姑且不论。可天子不肯走,那就只好困守京师。如今开封还守着,运河也还通航。小弟以为,只要开封一失,运河一断,京师便如瓮中之鳖。到时天子……”

    刘先生五指大张,做了个伸手下探抓取的动作。

    廖大亨犹豫着嘀咕道:“天子如去,还有太子,还有永、定二王。就算陛下一家子都去了,还有神宗余脉一系。福王、瑞王、惠王、桂王(注一)皆可承继大统……祖宗家法: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轮到蜀王一系,不知猴年马月……”

    “大人!”刘先生有些急了,说话也就口不择言,“到如今大人还没有看清楚么?要紧的不是那狗屁的世系血统,而是世道人心!是能战之兵!献贼才不管你嫡不嫡、长不长,是远支还是近亲,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没有世道人心,没有能战之兵,就是玉皇大帝和西王母日出来的也没用!”

    廖大亨听得有些恍惚。他拍拍脑袋,仿佛恍然大悟:“事关身家性命,为兄反而糊涂了!兵!对,刘兄说的对,要有一支兵,一支我们信得过的兵!”

    “大人拿兵做什么?”刘先生冷笑道,“大人的兵,都是朝廷的经制之兵。朝廷一纸诏书,大人莫说兵没了,连脑袋都会没有!”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廖大亨呢喃道,“国之将亡,人之何往?”

    刘先生平身第一次看见,他这位平素高高在上的姻兄,露出了空洞无力的绝望眼神。

    注一:福王朱常洵为明神宗第三子;瑞王朱常浩为第五子;惠王朱常润为第六子;桂王朱常瀛(yin)为第七子。

第一百五十五章 各家谋算(三)

    初夏之夜,晚风习习。www.uu234.net廖大亨觉得这天气忒闷,忍不住将领口扯了扯。

    大厦将倾,玉石俱焚,这道理谁都懂。可是真的大祸临头,能够全身而退的有几人?所以懂得并不够,要的是及早准备,果断出手。

    “养私兵!”刘先生道,“学世子,自己养一支私兵!”

    廖大亨一脸苦笑,摇摇头道:“我哪里养得起私兵哟!养几个家丁就不错了。为兄入仕这些年,是积攒了点私囊。可下官送银子给我,我也要送银子到京师。银子一进一出,流水门前路过。实不相瞒,为兄这私囊羞涩得很!若论钱财多寡,为兄倒还不如你个商人!再说了,刘之勃刚来蜀地,便与世子一唱一和。世子今夜让他安了心,他很快便会盯住为兄!”

    刘先生半夜三更陪着廖大亨说了这么多话,这时终于道出了他的真实想法。

    “那干脆投过去,借世子这座大山靠着!小弟浊目观之,舍天下之藩王,成大事者必蜀世子也!”

    “只有这一条活路了?”廖大亨仿佛被抽了筋,瘫在椅子上。

    “要么我们也去当反贼!”刘先生恶狠狠说道。

    “那是要灭九族的!”刘先生的话像一根烧红的烙铁,戳到了廖大亨的屁股,烫得他一下窜了起来,椅子噼啪摔在地上。

    “老爷呐!您那儿出什么事儿了?”惠莲脆生生的声音在花园外喊。

    被女人这一唤,廖大亨顿时回过神来。他道了句没事,扶正椅子,整理衣衫,重新坐好。

    廖大亨对刘先生陪了个笑脸:“为兄失态了!兹事体大,能否再让为兄想想?”

    刘先生却没有给廖大亨好脸色。他冷笑着站起身来,口中讥讽道:“大人想想倒是无妨,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刘之勃可能就要抢先了。届时,蜀王府第一重臣的交椅……”

    “刘兄还请坐!”廖大亨立即起身扶住刘先生,“刘兄莫怪,为兄委实有些踌躇!宁王之鉴不远矣!世子若败,祸及九族……”

    “朱宸濠之流何足道哉!”刘先生作色道:“当今天下,又有哪个大臣是王守仁!兄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兄长难以决断,可坐观开封之失。开封一失,中原逐鹿遂明。我大明腹心洞开,南北断绝,天下之势已定矣!”

    “如此甚好!”廖大亨的精神终于从极度的挤压状态下舒缓下来。他沉吟少许,也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不过为万全计,我们还是应提前向世子表白一二,弄些可以拿出手的东西孝敬孝敬!”

    他的便宜小舅子两头都熟,表白心迹这件事情非他莫属。可说起送礼,刘先生却有些犯愁。

    “蜀地之富,莫过于王府。能入世子法眼者,这可不好找!”

    廖大亨反倒嘿嘿笑了:“刘兄未入官场,这官场的规矩就不如为兄烂熟了!送些钱财珠宝,乃是下之又下;送些情趣雅物,乃是中之又中;上之上者,莫如利益输送!”

    “何为利益输送?”刘先生不解发问。

    “说穿了也简单。我们千里为官,无非是为权为钱。王府呢,无非是田地。我帮世子拿下张继孟,世子就可以在保宁府大展拳脚,这便是利益输送。”

    “哎,这无非便是投其所好嘛!”刘先生笑笑,可他很快摇摇头,“拿下张继孟,算不得利益输送,我们是有君子协议在先的,顶多算个利益交换。再说兄长方才道,王府为田土,此言小弟绝不敢苟同。投其所好,我们也得先把那个‘好’字弄清楚不是?”

    “哦?”廖大亨惊异道:“愿闻其详。”

    “世

    子不爱银子,独喜田地,你我皆知。那小弟想问,世子为何独喜田地?”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就是今夜促膝长谈廖大亨想要的结果。他沉默半响,方才回答道:“世子以银换田,必是看中了粮食。有土则有粮,有粮就有兵。乱世里有了兵,天下……”

    “兄长最多答对一半!”刘先生结束了猜谜,公布了答案,“田土者,社稷也。有斯土,方有斯民。民者,兵之本也,国之基也。得民心者,得天下!”

    两榜进士,一省巡抚,输给了一介商贾。

    廖大亨一拍脑门,低声长叹:“为兄学识浅陋,惭愧!”

    刘先生哈哈大笑:“兄长不是学识浅陋,而是当局者迷也!”

    “正是当局者迷!”廖大亨自失一笑,“只是如今我们要怎么做,才能不露声色地向世子表白心迹,还不能留下刘之勃、陈士奇之流攻讦的把柄?”

    “兄长可以将今年世子所给之赞助费投入罗姑娘开办的钱庄。”刘先生提醒道,“不能用我们的名字投,找一个可靠之人,以他的名义来投。”

    廖大亨手捻胡须,说话吞吞吐吐:“这为兄已经想到了,反正他们送来的,无非也是罗姑娘钱庄的银票,我们不领走就是。只是……这钱为兄拿的有些担心,投的更是担心,将来会不会……”

    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刘先生知道他这位姻兄的顾虑在哪,他是怕拿了钱,从此给世子留下贪腐卑鄙的印象;又怕投了钱,以后工作一调动,世子把他的钱全吞了。

    “无妨,反正朝廷的赋税也要缴齐,否则兄长的前程就完了,连脑袋都保不住。”刘先生谋划道:“世子给的赞助费,名义上也不是给兄长的,而是朝廷的、省里的。不如兄长将钱悄悄以巡抚衙门的名义存入钱庄,然后隔些时日再分期分批取出,上缴藩库。如此,朝廷那头应付了,在各省里也不会太打眼,这边还落下大笔利息。若兄长定下决心,这利息便可以作为股本投入钱庄。”

    转眼间本金变成了利息,廖大亨心里一阵绞痛。可是他知道,如要万无一失,姻兄那精于算计的生意人眼光不会错的。

    “倘若完税之后,本金尚有结余……”刘先生又道。

    廖大亨眼睛一亮,追问道:“如何?”

    “世子手下的贺有义已经得了雅州飞仙关巡检副使,那灌县之西蚕崖关巡司,如兄长也能荐上一人……”

    刘先生的意思,是利用剩余的资金另辟走私商道。这样既不与雅州商道冲突,也可为廖大亨另寻红利来源。

    廖大亨对刘先生的提议拍案叫绝:“无需推荐他人,刘兄就行!刘兄既与本抚一家人,又能在王府说上话。刘兄当了这蚕崖关巡司,就等于本抚与世子联手做生意,谁能争得过!”

    刘先生连忙推辞,廖大亨摆摆手道,此事他决心已下。隔几天他就会授意灌县知县参劾蚕崖关巡司正副使,罪名就是勒索客商,侵吞关税,等到呈报上来他批个意见,然后转给按察司下面的人去查办。先把蚕崖关巡司的位置腾出来,再给刘先生报一个控瘟防疫有功,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功劳,弄一顶乌纱来戴。

    刘先生谢了,廖大亨请他重新落座。廖大亨道:“不过,为兄觉得无论是张继孟、钱庄、蚕崖关巡司,都有些隔靴搔痒之意味!我们能否找个更加直接的法子,向世子剖明心迹?”

    刘先生提醒道:“朱平槿不是想通过巡抚衙门买一批火器吗?卖一些火铳、虎蹲炮和火药给他!”

    “这不够!”廖大亨依旧摇头,“我们卖不卖其实不重要,下面几

    个卫所早卖了。宁川卫的何猪头、成都后卫的徐扒皮,除了亲妈婆娘娃儿,有什么不敢卖?其他几个卫,若不是在邛州丢得精光,还不是老早拿出去卖了。”

    那找个什么直接的法子呢?两个人都陷入了苦思。

    “有了!”廖大亨叫喊一声。

    “小弟也有了!”

    刘先生笑着道:“长者为尊,请兄长先讲。”

    “杨天官,对不起了!”廖大亨狰狞的表情,吓了刘先生一跳。

    “兄长说的是……”

    廖大亨小声解释道,邛州有成都前卫驻军一个千户所。现在保宁府吃紧,副将张奏凯丢了不少兵,已经几次请省里给他发兵增援。杨天官的产业大得很,邛州城内外都有。若巡抚衙门大张旗鼓将邛州的兵调到保宁府,那一带的土匪会怎么想?

    廖大亨的提议大出刘先生的意外。他心里骂道,当官的,够狠毒!他做出担心的样子道:“小弟在邛州城也有不少产业,这会不会……”

    廖大亨于军事上还是熟悉的:“刘兄放心,他一个千户所至少有六七百兵,为兄只抽四百。如此,他们就只能守城,而不敢出城剿匪了。为避人非议,可将叙南卫(驻扎叙州府,现宜宾市)抽兵一千,一起给那张奏凯!”

    刘先生的店子仓库都在邛州城里,其实安全的很。他假装放了心,笑道:“这些抽去的兵还能卖钱,兄长可不能便宜客将了!”

    副将张奏凯本是四川綦江县人,但带的并不是蜀兵,而是楚兵,所以刘先生才有客将一说。

    “那是自然!”两人相视大笑。

    两人笑过了,刘先生神神秘秘道:

    “小弟的主意有些小,不像兄长一开口,便是军国大事。”

    “不管大小,只要管用就行。”廖大亨挥挥手,大度地说。

    刘先生嘿嘿笑着扫视廖大亨的胸部肚皮,看得廖大亨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兄长注意没有,世子最近所穿衣物……有何特点?”刘先生终于开了口。

    廖大亨知道他的便宜小舅子鬼精鬼精,绝不会无的放矢,只好认真回忆起今天朱平槿的穿着来:头戴素色翼善冠、身着开缝麻布袍……标准的斩衰之服,礼制上完全符合规定。

    他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刘先生抬起双肘,抖抖宽大的衣袍。

    “兄长再想想?”

    在刘先生这么明显的提醒下,廖大亨终于想起来是什么。是了,世子穿的是一件窄袖的麻布袍!现在人人都喜欢宽袍大袖的衣服,街面上有些夸张点的书生,袖口都快拖到地面了。世子的衣服,确实有些不够时尚。

    刘先生嘿嘿微笑着,摇头晃脑道:“世子衣袍的袖子,小弟以为大有来头!”

    廖大亨最恨哪个家伙在他面前故弄玄虚:“为兄愚钝,刘兄有话便直说嘛!”

    “今夜一见,兄长果真是当局者迷呀!”刘先生重重长叹道:“兄长京官出身,太庙一定去过。请兄长好好想想,那太祖高皇帝穿的龙袍,袖子是什么样子的?”

    窄袖!廖大亨终于反应过来:世子在学太祖高皇帝!难怪他当众提及高皇帝,还大声念了高皇帝的那首亲情诗!

    “太祖、世祖两朝,皇帝皆是戎马倥偬。穿了窄袖好挥刀弄枪,是故又称箭袖。”刘先生道,“而且……”

    刘先生故意顿了顿,让廖大亨的精力集中到自己下面要说的话上:

    “秦、周、楚、蜀,天下四大藩王,可都是出自太祖一脉!”

第一百五十六章 护卫痼疾(一)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www.uu234.net

    这句俗语形容现在朱平槿的处境那是正好。

    朱平槿习惯性地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喝茶吃早点,若有所思:一句俗语既然能够流传千年,总有他的道理。或许这就是命。

    瘟疫突然爆发,打乱了朱平槿最近有条不紊的工作计划,让他猛然间手忙脚乱;一些莫名其妙发生的枝节小事,更暴露了蜀王府原有的一些深层次问题,让他猝不及防,不得不再次调整计划,把相应的工作安排提前。

    早晨他天没亮就醒了,不是自然醒,而是被太监们慌乱的叫喊声惊醒的。太监们冒着挨骂受罚的风险惊醒沉睡中的世子,是因为王府左护卫代理指挥喻汝桢紧急奏报:

    蜀王府东门体仁门的护卫军士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全体消失了!

    什么时候消失的,喻汝桢这个指挥也不知道。他早晨例行查岗时才发现:体仁门大门紧闭,可值房的军士却是一个没有。

    饶是朱平槿脾气再好,听到这等稀奇古怪的事情,也忍不住火冒三丈。他一边命令喻汝桢立即清查失职的官兵,一边命令魏辰火速派兵接防体仁门,并通知曹三保晓谕府内各色人等,清查有无混进来的社会人员。如有发现,立即擒拿扭送审理司!

    朱平槿的旨意一下,王府内气氛顿时变得十分紧张,并因此差点酿成悲剧。

    辰时刚过,就有小太监急匆匆跑来禀报曹三保,说是王府的后门广智门附近有一陌生的彪形大汉出没,正试图潜入御花园。考虑到大汉的武力值,以及御花园与王妃居住的长春宫之间那微不足道的距离,曹三保立即派人向警卫排求援。副排长李明史想也未想,马上点出三个身手较好的士兵前去擒拿。昨夜与警卫排一起挤在通铺上的三十几个娃娃,听说有好戏可看,也吵闹着要跟去。李明史拿这群闹哄哄的中二无法,只好点了头。事实证明,这决定是无比英明的,既挽救了朱平槿、也挽救了李明史自己。在李明史即将率队向彪形大汉出击之时,娃娃们及时跳将出去拦在他身前,乖乖巧巧地向那彪形大汉鞠躬作揖:

    罗伯父起的早!罗伯父要到哪里去散步?

    彪悍的罗神医昨夜被比他更彪悍的女儿强行带离了瘟疫封锁区,住进了王府,临时安置在广智门附近的一个小院落。离开了药味弥漫的福仁堂,又没有排队等候的病人可看,罗神医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清晨,他信步走出小院,看见隔壁花园墙头上杨柳依依,枝头上鸟语花香,于是临时起意,要进去逛逛。可是他沿着围墙走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打开的院门。见到儿子的同学,罗神医当然喜出望外,立即点了两个顺眼的带路。没点到的感到被大人忽视,当然不高兴。点到的当场傻眼,他们哪里知道路?

    好在李明史跟着罗姑娘,见识过这帮捣蛋鬼的真面目,对他们充满了警惕性,此时出来解了围:娃娃们今天早饭后要开始军训,地点就在王府东北角的小较场。罗伯父要逛御花园,最好由府中太监领路。他们熟门

    熟路,腰间还挂着各处宫门的钥匙。所以,那名最早发现陌生人的太监立即进行角色转换,变成了罗神医四处乱逛的领路人。

    罗神医最后逛到了哪里?又见到了哪些人?按下暂且不表,此处先说世子朱平槿。

    己时未到,先后有两拨人通过王府右长史郑安民,向世子奏报:人找到了。

    第一拨是华阳县衙,他们奏报找到了那名失踪的染病乞丐。乞丐并未出城,他当晚就昏睡在大慈寺门口的乞丐堆里。昨晚在大慈寺门口过夜的乞丐至少有百余人,这些人都需要隔离,也需要肥皂洗澡,所以他们奏报的主要目的既是表功,也是想打些秋风。

    第二拨是左护卫衙门,他们奏报找到了昨夜体仁门的执勤护卫。

    “喻指挥人呢?他为什么不亲自过来?”朱平槿的火气还没消,站在他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对前来禀报的郑安民吼道。

    “喻指挥正在审问人犯。他派人来说,问清楚了便过来向世子请罪!”郑安民态度平静地回答。世子给人的印象多是客气和善,想不到也有失控发怒的时候。

    “郑大人,请坐。秦裔上茶。”

    朱平槿渐渐平静下来。他知道不能把怒气发在喻汝桢身上。自从喻汝桢临危受命以来,能力不能说多强,起码工作态度上还是兢兢业业的。左护卫三百年积累的问题已经堆积如山,算在某个人头上不公平。

    朱平槿稍事斟酌,便对郑安民开了口:

    “秦大人告病,郑大人即为王府佐官之首。按照本朝以文御武之规矩,王府护卫也在郑大人职责范围之内。治人管事,讲究防微杜渐。体仁门护卫失职,并非一孤立小事,左护卫此前还有刘尽忠谋反诸事。以此观之,左护卫已经烂了,从根子上烂掉了!这样的军队,上不得阵,打不赢仗,现在连门也看不住,养着也是白费钱粮!故而本世子准备将现有的左护卫军士解甲归田,重新招丁组建。左护卫乃朝廷经制之军,干系重大,本世子想与郑大人商议一番。”

    世子既要整军经武,应对将来的危局,那么整顿左护卫就是应有之题,无非早晚的事。世子从护商队中抽调忠勇敢战之士组成警卫排,负责随身护卫,实际上就是在逐渐取代左护卫的主要职能宿卫。上次在左护卫衙门前观看火器,原定有左护卫整军精武的议题。结果宋振宗插诨打科,说在左护卫选人不顺。当时郑安民注意到世子皱了一下眉头,随即把议题悄然带过,最后提都没提。他就已经知道世子对左护卫已经极度不满了,当时没发作,一定是觉得时机未到。

    世子府花园中那一夜促膝长谈,世子出手拯救郑安民,促使郑安民完全投靠了朱平槿。实际上,大明朝王府长史司的制度设计,必然促使长史司等王府官与王府合流,成为王府的附庸。郑安民在蜀王府一年,对世子已经了解很多。这个少年贵胄是个心思深沉的人,时机不到不会出手。一旦出手,很可能就是雷霆万钧。只是对世子对左护卫解散重建之事,他还是想

    禀报他个人的意见:

    大树的根子烂了,也还有几片完好的树叶。左护卫这个壳,还是很有价值的。

    他微笑着坐下回奏道:“世子还在为左护卫那些浑人气恼?他们实际早已解甲归田,可这也怪不得他们!”

    “郑大人是何意?”

    “左护卫原是太祖为献王就藩蜀地亲自挑选的精锐敢战之士,军器甲仗在成都六卫中最为精良。身为王府亲兵,他们随献王入川两百多年。此两百多年,他们生于斯,长于斯,世代为王府看门护院。若说忠心,他们还是有的。上次刘尽忠谋反害主,除了刘氏私兵,有几个真的跟他走?臣有耳闻,那少数跟着刘尽忠鼓噪之人,得知刘尽忠谋反事败,当时便惊呆了!许多人立即痛哭流涕道,他们只是被刘尽忠的封官许愿和白花花的银子蒙了眼,自己绝无谋反之意!”

    左护卫是资格最老的王有企业,可称蜀王国的长子。现在左护卫的军士,都是十几代退休顶替、世袭传承的王企老职工。看来王有企业改革,任重道远啊。朱平槿边听边想,意识到了整顿改革的艰巨性和复杂性。

    “建藩以来,凡遇战事,官府总怕亲藩有失,故以护卫王府之名,将他们困于王府宫墙之内,从未上过战阵。如此一来,精锐敢战之士也就变成了连街头流氓也打不过的娇兵弱兵!成都府,一省繁华之地,商贾云集,世风奢靡讲究。左护卫官兵饷食不足,自谋产业之人甚多,日夜出入其中,难免沾上市井之气。再加上这些年那个反贼刘尽忠以谄媚为能事,疏于操练,如此一来,左护卫军纪不肃,营伍不整,今早之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王企好比娇生惯养的温室花朵,一见市场经济的风风雨雨,便露出了外强中干的原形。朱平槿想到这里,彻底冷静下来。他可不愿穿越了几百年,到最后还是要接待上访职工。

    “郑大人之意本世子明白了。左护卫虽然可靠,但难以使用。京师三大营,与我左护卫同病相怜否?”朱平槿的意思是,省企与央企还不是一回事?

    “世子明鉴!”郑安民笑起来,“京营嘛,马屎皮面光,里面一包草!官场之中人人皆知。辽军、秦军、楚军、豫军,战阵之上谁愿与京营为伍?”

    “如今蜀地局势严峻,土贼猖獗之极,护商队很快就要抽调精兵强将,北上保宁府参战。我们时间不多了,这又来一个瘟疫,耽误不少事情!”朱平槿注视着郑安民,给他透露了自己的核心机密,“郑大人乃本世子信重的腹心之人,在王府任事年余,对左护卫之痼疾可谓了如指掌。左护卫内卫宫禁,外驻省城,责任重大,然战阵不能上,宫苑不能守,每年靡饷十万两,如此颓态,本世子夜不能寐也!”

    既露军机,又称腹心,郑安民何等聪明之人,立即明白了朱平槿的意思。

    他微笑着拱拱手:“臣此次如能脱厄解困,皆是世子之恩也。左护卫痼疾,臣责无旁贷,愿为世子解说之!”

第一百五十七章 护卫痼疾(二)

    谨德殿内,君臣奏对。m.www.uu234.net

    郑安民收敛了笑容,脸色严肃起来。

    “臣于战阵一窍不通,然于政事人事还颇有些心得。政事人事其实一样,无非还是人心而已。

    当下何谓人心?利也!

    现在世子有军力四支:护商队、护庄队、王府左护卫和天全土司兵。

    护商队,多半是世子在成都、雅州和简州等地人市上购买之家奴府丁,少数为招募之汉藏敢战之士。这些人出身苦寒,沦落他乡,衣食无着。天下虽大,却无其容身之地。世子收留他们,赐其土地,安其家属。衣之,食之,伤残养之,身死葬之,待之如袍泽,抚之如父母,他们无不感恩戴德,谁人敢不效死?此世子军力之中坚也。

    护庄队,多出身王府庄户,世代聚居。世子轻徭薄租,惩治不法,还利于民。他们忙时耕种,与民无异,闲时操练,年底又有银子粮食的补贴,何乐而不为之?平时守庄护家,战时垛集成军,或守城,或野战,或补充护商队之战损。他们人数众多,分布甚广,有一王庄即有一护庄队,此世子军力之基石也。

    天全土司虽名土司,实为汉人,与董卜等蛮夷土司迥然不同。天全土司高杨两族自献王封国以来,历代从军,战功卓著,然而朝廷诸公以为是土司,于仕途之上极为歧视。蒙世子委身相交,荐之于朝廷,得以授官。功必赏,过必罚,粮饷一视同仁,伤患倾心救治。又设立榷场,疏浚道路、分润关税。如此种种,天全土司上下何不感恩佩服?天全土司控扼川藏大道,窥视雅州重镇,士兵弓马娴熟,作战勇猛无敌,兵为将有,川地依之为栋梁,世子视之为肱骨,此世子不可不与朝廷相争者!”

    进士二甲出身的,果然智商不低。郑安民几句话,把朱平槿的心机全部道破。

    “当下之人心,利也。郑长史所言,句句中的!然本世子对左护卫同样是恩恤有加!”

    朱平槿回避了护商队、护庄队和天全土司兵的问题,把话题转回到左护卫。

    “于官,宋振宗、宋振嗣兄弟皆是出身左护卫。凡跟随前往天全,愿留我护商队者,本世子一样择能授官,如陶先圣者。现在汉州组建护庄队,他已经独当一面。刘尽忠谋反之后,刘氏子弟并未因此株连,如刘连擢、刘连鹏等人,本世子录其功劳,依旧大胆使用。其余未入商庄两队者,如喻汝桢、尹家麟等,只要做事本分,本世子也是封官授爵,善待优渥。于兵,本世子更是……”

    “世子,左护卫之难,正是出在这‘善待优渥’身上!”郑安民不客气打断朱平槿的牢骚。

    “左护卫两三百年都是蜀王府唯一的亲兵,他们根本看不起什么护庄队、护商队。他们眼中,那些不过是乡丁土兵,上不得台面的!世子善待优渥于他们,可哪一代先王不是对他们善待优渥?刘尽忠谋反事败,世子是给左护卫兵士每人发了一两银子,可哪一代先王不同样犒劳

    赏赐?”

    难道善待优渥之下,左护卫军士之家都是衣食不愁、钱粮有余,吃饱撑胖都拿不动刀枪了?朱平槿心中疑惑。这时他才陡然警醒,自己从来没有亲自到左护卫庄子上去看过。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现在自己坐而论道,凭空想象做判断,定决策,会不会出问题?这时他想起去年除夕去东门人市买人时的情景,那边应该就是左护卫的军田了。出了青楼遍街酒楼林立的红灯区,道边就是泥墙草顶、布帘柴门的稀疏简陋的房屋,怎么印象中与老百姓一样穷困呢。

    一股暖风吹过谨德殿,宋振宗在不知跟谁大声说话,声音都传到了殿内。朱平槿想到今天是何承峻值守殿门,又联想到第一天见到何承峻时,那笔直的身形和冻得乌青的嘴唇。

    郑安民不知道世子为什么突然沉思不语,甚至有点心神不宁,可他知道必然是世子想到了什么。

    “吾护卫军士,穷若民等!其帅侵吞过半,安得不穷!”朱平槿一字一句,言语凿凿,“郑大人可将实情告知于我!”

    “世子明鉴万里!”郑安民离座顿首,“王府中若有宵小之辈,万不能蒙蔽世子法眼!”

    “郑大人请起。”朱平槿扶起郑安民,听他将左护卫的真实情况一一道来。

    大明朝的卫所制,可归于世兵制。按照制度,卫所成丁分作两类,一是正军,二是军余,俗称余丁。按照大明朝三百年前的理想设计,一户出一正军打仗,留二三余丁屯田。正军保家卫国,余丁屯田出子粒,供给正军。这种世兵制的特点是:以兵养兵,兵民分立。兵永远是兵,民不一定永远是民。朝廷打仗输了,或者兵跑得太多了,朝廷下令垛集,民就成了兵。

    有浅薄之辈妄自揣度:这种卫所世兵制,必是朱元璋拍脑袋拍出来的!

    他们错了!

    世兵制是大明集体领导班子在艰苦卓绝的斗争实践中总结发展起来的!

    在大明开国战争中,正是这种制度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在大明建国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正是这种制度在垦边戍边,安定边疆的过程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

    所以这种制度,是经过了实践检验的真理!

    朱平槿的太祖爷爷,曾用他朴实无华的目光考察了他的各项社会规划,为这种世兵制的诸多优点总结出一个重要的结论:

    “朕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

    可惜,昨天的真理,往往是今天的谬论,这就是残酷无情的历史辩证法。这种在洪武年曾经发挥很大作用的兵制,在崇祯年成了朝廷的梦魇。

    ……

    郑安民虽然是文官,在王府任官也不久,但对左护卫的情况还是有些了解的。机缘就是他遇到了富顺王父子、刘尽忠和陈恩谋反一案。查抄反贼家产之时,郑安民作为王府派出的最高官员,全程参与了财物的清点和造册。富顺王家的财产

    那是多得数不清,刘尽忠作为一名三品武官,其拥有的财货也可谓堆积如山。

    这让经历过弹劾的郑安民留了个心眼。他的官场经验告诉他,一个官员的财产多寡,与他治下百姓的财产往往成反比。也就是说,官员越富,百姓越穷!所以,他特别留意了一下军屯兵士的生活,虽有了思想准备,所见所闻但还是让他大吃一惊。

    郑安民对朱平槿道,成都左护卫共有两万多人,除去妇孺老弱,在籍成丁有约七千。这在成都各卫中,成丁占比是最高的。作为蜀王府的亲兵,左护卫在王城内有数百官兵充当仪卫,郑安民每日来点卯都会见着。所见之下,这些仪卫无一不是兵甲精良,衣着光鲜。

    他曾经天真地以为,贤王辈出的蜀王府,与荒淫不法的西安秦王府毕竟有所不同。可当他真的身在左护卫的军屯之内,才知道什么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军士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军官阡陌连绵,屋宇堂皇!

    随着清查的深入,他才发现,左护卫六万多亩屯田,八成以上的军田,或典或卖,早已成了民田;朝廷不准买卖军田的规定,早已成了一纸空文。军官们想尽办法占田,想尽办法加大军户的子粒银缴纳数额,缴不起就包赔。遭了天灾,军户们赔不起子粒银,只好卖田卖老婆卖儿女。什么都卖光了,军户们就冒着砍头的风险逃户逃籍。除此之外,军官还无偿役使军士如私家奴仆,或耕田,或植桑,或为青楼妓院护院,或为酒肆当铺跑腿。兵士们敢怒不敢言,因为稍有怠慢,军官们便可以行军法杀人!

    在违规转为民田的五万余亩田地中,刘尽忠一人便占了一万五千亩,他的党羽占田也有近一万亩。其余剩下全部被各级军官瓜分。这些田地都租了出去,租户有卫里军户,也有军官家丁,还有部分是附近的民户。一万多亩残存的军田,实际上也租种给了军户,每年交纳的租子,除了极少部分充作仪卫的开销以及卫中公费,其余全部被刘尽忠一党侵吞。

    “军户者,苦甚于民!百姓尚能婚配,军士有求婚者,百姓纷纷避而远之!故终身未婚之军士极多!”郑安民最后用军士婚配的艰难,来说明左护卫的真实情况。“宋将军选兵,兵多不从,实乃苦兵久矣!”

    他妈的,左说右说,整了半天,本质还是阶级斗争!朱平槿火从中来,低吼一声:“宋振宗欺主也!”

    他抓起桌上铜铃,使劲摇了起来。

    “宋振宗在偏殿吧?叫他立即前来报道!”朱平槿对出现在门口的秦裔喊道。

    “世子万万不可!宋将军,王府头号大将也!万不可因怒误了天下事!”郑安民大惊,急得扑倒在地上,抱住了朱平槿的大腿。

    “郑大人请起!本世子知道轻重缓急!”朱平槿自信满满,“若是宋振宗他敢欺君,本世子一句话,明天他就去喂猪!”

第一百五十八章 护卫痼疾(三)

    巨大的声音震松了谨德殿顶上的瓦。m.www.uu234.net

    “报告!臣左护卫千户宋振宗奉命报道!”

    “进来吧!”

    一个彪形大汉铿锵而入。看来回到成都这段时间,宋振宗有爱情之水浇灌,是吃得好,耍得好,精神舒畅,难怪腰杆粗了一圈,有向刘尽忠刘胖子发展的趋势!

    朱平槿尚未开口,这厮已经说话了。

    “咦?郑大人怎么跪在地上?难道您……”

    “郑大人请起!”朱平槿道,“郑大人先到偏殿等候,待本世子唤你!”

    “臣不走,臣就在这里跪着!”郑安民也有执拗的时候。宋振宗赳赳武夫,如果恼羞成怒会不会威胁到朱平槿的安全?

    “那好,还请郑大人坐着听。”

    朱平槿安排了郑安民,开始收拾宋振宗:“宋将军,请站直了!你乃一军之将!戚少保有言:为将者,当事事为士兵楷模!”

    “是!”宋振宗收拾了兵痞似的笑容,老老实实立正站直。

    “嗯!还晓得自己是个军人!还有挽救的余地!”

    “啥挽救……”

    “队列中擅自说话,军法该怎样处罚?”

    “俯卧撑三十!”

    “那执行吧!”

    宋振宗瞪大眼睛,嘴巴一张一动,却没有声音。见到朱平槿不像是开玩笑,只好趴在地上,顶盔冒甲,吭哧吭哧做起俯卧撑来。这家伙自从有机会穿上盔甲,不拉屎绝不脱下来。朱平槿甚至又一次恶意猜想,这厮以后与小红成婚,会不会那个也穿着盔甲,可穿了盔甲那个又哪个整呢?

    “报告!末将做完了!”宋振宗爬起来,满脑袋油汗。

    “嗯!一身赘肉倒还没有误事!”朱平槿阴森森表扬他一句,然后直切主题:“本世子问,你来如实回答。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如实回答!”

    “很好!第一个问题,舒国平是你的搭档,他此刻在哪里你该知道吧?”

    “报告世子,他在为警卫排挑选士卒,进行那什么政审。前天他就到松林山去了!”宋振宗看了眼赖着不走的郑安民,揣度着应不应该暴露军事机密,可他想到朱平槿的命令,觉得还是如实回答比较好,“舒先生走时给末将道,他要先到松林山挑选士卒,然后顺路到左护卫去一趟,去干什么他没说。”

    “嗯,很好!能够如实回答,还有挽救余地!”

    宋振宗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可是没敢说话。

    “第二个问题,上次你到左护卫招兵,那些士兵为何不肯跟你走?”

    “那些丘八……”宋振宗说到左护卫就是气。

    “队列中不准说粗话!否则再做三十个俯卧撑!”

    宋振宗双脚一顿,下巴一昂。

    “是!末将奉命到左护卫招兵。末将给他们讲,只要进了护商队,三顿饭管饱,打仗之前有肉,每月两斗米补助,五钱银子零花买吃食,王府还给他们存五钱银子养老。可是那些丘……士兵嘲笑俺!”

    “嘲笑些啥?”

    “嘲笑俺是饭桶!”

    “护商队士兵每人五亩

    土地的事情你没说?”

    宋振宗瞪着眼睛想了想,这才点头道:“末将说了!可是他们还是嘲笑俺……嘲笑俺吹牛放屁不交税!”

    嘲笑宋振宗吹牛放屁?奇怪!他们为什么不相信宋振宗?是政策宣传没到位,还是狼来了听多了,没人相信?民无信不立,这是一种可能。但也不能排除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故意在背后作祟。可惜孙洪到嘉定州去了,舒国平又去了松林山,现在也没人在左护卫有足够的威望。

    “世子,宋将军是秦将出身,并非左护卫的世袭子弟,以前在卫里官阶也不算高,故而威信不著,这怪不得宋将军。”郑安民帮宋振宗向朱平槿解释。

    他看到宋振宗一介赳赳武夫,在办公室里绷着脸老老实实站得笔直,一点没有外边的乐呵样子,不禁对宋振宗产生了一丝同情。一刻钟之前对世子安全的担心,早已经抛到了爪哇国。而世子对鲁莽军汉的驾驭能力,更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朱平槿在宋振宗面前走了两个来回,甩头问宋振宗:“彭山江口之战前,我们到古佛寺烧香抽签,这事你没忘吧!”

    “报告世子,没忘!”

    “刘红婷当时如何为你解的签?”

    “她说老天爷让俺正大光明,就是做老实人,办老实事!”

    “你还记得很清楚!那本世子再问你一个事,希望你老实回答!”

    “是!末将一定老实回答!”

    “你们两兄弟原来都是左护卫的军官,你们两人是否在卫里占有田地?”

    “末将兄弟原不是世袭的军户,俺们是募集的营兵。打仗有了功劳,这才升了官,入了军籍。末将以前在秦军时有十几亩田,流落蜀地后没有占田。左护卫招兵时,他们也没说要给田。他们见末将有官身,打过仗,还有兄弟帮衬,就原职录用,还是一个副千户。”

    “没有田地,你们吃什么?你的饭量大,喜欢吃肉,还要骑马置办盔甲兵器!”

    宋振宗对世子缺乏常识的提问有些吃惊,可又不能不如实回答。

    “军饷啊!俺是朝廷命官,从五品武职,有俸禄的!”

    朱平槿对宋振宗的回答根本不信。

    “你的那点军饷哪够?再说军饷还时常拖欠!”

    “所以末将经常吃不饱,还不能在手下面前流露出来。为了吃饱饭,末将把祖传的首饰都当了!为了吃饱饭,末将只好跟着世子……自从末将跟着世子,末将便吃饱了!”

    “左护卫的官兵生活怎样,他们能吃饱吗?”

    “哪里吃得饱?个个穷得像叫花子!末将告诉他们,只要加入护商队,立即便能吃饱,可这群丘……就是不信,还取笑俺!活该他们一辈子受穷!”

    “这些情况你为什么不报告?”朱平槿声音再次严厉起来,“你已经不是一个小军官了,而是统兵数千的大将。爱兵如子!这是一个大将的责任!你难道不知道,你隐瞒了真实情况,会给本世子制定政策做出决策带来很大的盲目性吗?”

    这时宋振宗不服气了。

    “末将报告了!末将就在指挥衙门口报告的,您当时不准俺说下去。俺以为您

    不准当众泄露军机,所以不敢往下说。郑大人当时站在最前,可以为末将作证!”

    喔!朱平槿回想起来,这厮当时连说了几个丘八,自己一生气,就骂了他几句。

    笑话!国君怎么能随便向臣子道歉呢,那岂不是要损伤领导的威信?

    “当时不能说,以后也不能说吗?好了,你现在坦白,还没有误事,就不责罚了!你下去吧!”朱平槿向宋振宗挥挥手,让他滚回偏殿去。

    宋振宗站着没走,绷着嘴皮。朱平槿想,难道他非要本世子道歉?

    “还有什么事?”

    “末将想,能不能……”

    “战场上经历过生死的人,怎么说话吞吞吐吐?”

    “是!”宋振宗瞥了一眼郑安民,立即放低了声音:“末将把俺娘留的首饰当了,这事能否请世子和罗姑娘为末将保密,千万不要告诉小红。末将答应过她,娶她时要送她做聘礼。等到末将下月发了军饷,末将就能凑齐赎回银子!”

    “你现在是千户五品武官,正团职待遇,俸禄加津贴,算起来比郑大人还多,怎么还是穷光蛋一个?难道本世子欠发你军饷不成!”

    “不是,世子,听末将解释。前两天有个值卫的兄弟来找末将借钱,他老爹给人修房子,结果从房顶上摔下来,跌断了腿,急等着用钱……”

    “好了!”朱平槿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到办公桌前写了一张纸条,“本世子特批三千两银子,作为……”

    “多谢世子!末将哪里用的了这么多?”宋振宗搓搓手,顿时笑逐颜开。

    “你想得美!”朱平槿狠狠瞪了那厮一眼,把纸条递给宋振宗。

    “这是护商队、护庄队、土司兵以及入值之左护卫官兵的困难互助基金。以后他们家里有了难事,急需用钱,可以向基金申请困难救助。事情了结,再用军饷和赏钱慢慢偿还,利息免收。这笔钱你先代管几天,等舒先生回来,事情和银子都移交给他!”

    “末将明白了!”宋振宗收了笑容,向朱平槿单膝跪地抱拳,“末将代弟兄们谢过世子大恩大德!”

    “宋将军请起!”

    朱平槿伸手把宋振宗扶起来。虽然矮了他半个头,可朱平槿像大哥一样谆谆教导他:

    “现在你一个单身汉,穷点很正常。出门一顿好酒大肉,半月军饷就没了。结婚以后你就不穷了。有媳妇管着你,帮你存钱,省得你乱花。本世子和罗姑娘已经商议了,决定让小红出任新建的王府审计局副局长,代理局长,暂时享受副连级待遇。以后你们两人挣钱两人花,可比郑大人一人挣钱养活全家轻松多了!你娘的首饰,你赶快去赎回来,莫要当死了。差多少银子,你让曹三保给你补上。他那里还有本世子存的一点私房钱。小红是本世子的侍女,从小就养在王府里。她出嫁,就相当于本世子嫁妹子,这点银子就算嫁妆吧。当然喽,”朱平槿补充道,“如果罗姑娘再送她一份嫁妆,你就悄悄收着,千万不要大嘴巴!”

    “末将多谢世子恩典!”宋振宗捏着纸条,笑得咧开了大嘴巴,一点没有夫纲即将不振的危机感。

第一百五十九章 护卫痼疾(四)

    郑安民说的对,人心就是利。顶 点 X 23 U S人心的争夺,本质上就是利益的争夺。领导的艺术,就体现在各方利益的平衡。

    朱平槿虽不是皇帝,可也是位具有皇族血统的亲王世子。朱平槿的权利,本质上来源于皇权的延伸。现在他的地盘上,存在如此尖锐的阶级利益对立,阶级斗争一触即发。朱平槿能不能利用他高高在上的威权,将残酷血腥的阶级斗争变成讲究礼贤恭谦让的阶级调和?

    内部不能乱,这是朱平槿的底线。天下大乱在即,无论如何,绝不能让自己内部乱起来。否则两个阶级杀来杀去,最后合演一出辫子戏。

    阶级调和不是轰轰烈烈的革命,而是采用改革的方法稳步推进,最终达到各方都能接受的利益平衡。这考验着朱平槿的政治智慧。

    利益平衡,落实在左护卫那里,就是一个官兵的待遇问题。官拿多了,兵拿少了,利益不平衡了,阶级矛盾就凸显了。既然绕不开这个该死的待遇,于是朱平槿和郑安民两人便趴在大办公桌上,将左护卫官兵的待遇情况做了一次认真梳理,同时将王府长史司官员以及未入流的小吏纳入了其中。

    两人一梳理,立即发现了更多的问题,比较突出的有新老矛盾、文武矛盾等等。

    ……

    如果把新近成立的护商队、护庄队和天全土司营称为新军,那么原来的左护卫就是旧军。因为新军中包含很多朝廷现任的武官,比如卫所军官和土司军官。为防止政治上的非议,所以新军的饷章制度,最大程度上与大明朝的品官俸禄体系进行了对接。但在对接的同时,又根据自身的特点和需要进行了一些修改和调整。当然这些修改和调整,必定掺杂了朱平槿个人的习惯。

    按照朱平槿先前的设计,新军**有军、师、旅、团、营、连、排共计七级十四等主官的军饷待遇,分别对应二至八品官员的俸禄。一品俸禄将来留给战功卓著的正国级、副国级,军校学员在校期间暂时享受九品俸禄。班组两级不是军官,士官和士兵另有军饷体系。护庄队的队员分三类,脱产的与护商队一样待遇,半脱产和不脱产的发放数额不等的补贴。

    目前护商队最大的军事单位是团,正团级对应的是正五品。朝廷规定的正五品官员为月俸十六石。朱平槿规定的正团级也是十六石,赏钱和津贴等除外。朝廷给官员们折俸,朱平槿也给将领们折俸。朝廷折俸是花样繁多,越折越少。朱平槿折俸是简而又简,一石粮食便折一两五钱银子,十六石就是二十四两银子。总之,新军的待遇是尽量比着朝廷来,又明目张胆地比朝廷好得多。

    具有新军官职和朝廷官职双重身份的人,他们可以自由选择,或是按朝廷的折俸法,或是朱平槿的折俸法。当然他们无一例外选择了朱平槿的银子,没有傻瓜想要朝廷发的大明宝钞。没有朝廷官职,单纯属于世子府体系的人,比如李崇文、孙洪等人,他们按照朱平槿的习惯,一律参照新军级别享受待遇,比如李崇文现在是正团级,孙洪是副团级。但是那些还没有进入世子府

    体系的王府官员,以及旧军武官,他们依旧按照朝廷的规矩拿俸禄。

    如此一来,在蜀王府的官员中,就存在了薪饷制度的新旧双轨制。这种双轨制是在进行制度设计之初就必然产生的,朱平槿不可能也不打算一夜之间将双轨制合轨。

    既然双轨制在未来一段时间内还要长期存在,所以在过渡时期必须将双轨制带来的副作用尽量减小,避免新、旧矛盾激化。为此郑安民向朱平槿建议,先将王府中有品级的文官和宦官女官的待遇与新军军官统一起来,将长史司那些不入流的小吏与新军士官、士兵统一起来。但是他坚决反对王府小宦官小宫女拿新军士兵的待遇。郑安民的理由是,王府收买的一些小太监小宫女,只有四五岁,根本做不了什么事,相反还要拿饭养着,得养好多年才能使用。

    两人一番讨论,基本按照郑安民的建议达成了共识。

    “郑大人所想,便是长史司也不要朝廷的大明宝钞了?”朱平槿有点心情开玩笑了。

    郑安民早就与朱平槿有了协议,拿世子府的待遇。他压住笑意,故意严肃回答:

    “世子知道,臣那点俸禄,折了宝钞便所剩无几。臣一家有几石本色粮食充饥,倒是饿不死。只是下面那些的小官小吏,俸禄微薄,不贪点捞点便活不下去……”

    郑安民诉说着长史司官吏的情形,朱平槿手指轻轻点着桌子,若有所思。

    高薪养不出廉,低薪只能养出贪。大明朝低得出奇的官员俸禄,早就为官场的全员贪污做好了制度上的铺垫。三百年的时间,那么多的官员读书人,最后只出了一个拍着胸脯敢说自己从没贪污的海瑞!

    郑安民说完,朱平槿也有了主意。

    “郑大人所议,准了!长史司先做一个预算,一岁一月本世子要花多少银子,拿银子的人有多少,列出详细的清单。但有两点本世子要事前说清楚,一则只能选一头。选了王府的待遇,朝廷发下的俸禄就归王府所有;二则不要声张,免得省里的官员眼红了生事!”

    “我们当然只拿一头!”郑安民哈哈笑起来。他眼珠一转,立即给朱平槿出了个主意:

    “可臣建议声张一番也好!目前市面上物价涨得厉害,粮价都快三两一石了。王府诸官迫于生计艰难,在端礼门前集体请愿,要求王府优恤也属合情合理。事关诸臣切身利益,本官也是要带头的。如此这般,世子就算把我们的俸禄折了银子,也不算擅改国法,而是合乎于理,发乎于情的仁义之举。这样还有个额外的好处,让我们王府官在外官眼里也有点面子!”

    朱平槿笑了,看来郑安民的鬼点子也不少。面子是假,帮着朱平槿用银子收买外官是真!

    “可是,左护卫的军官另当别论!”郑安民收了笑容,将言语拉回今天两人的主题。

    “凡未入商、庄两队,亦未在卫中见任者,除朝廷俸禄外,再不能享受任何王府之待遇!”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将谨德殿的窗户纸映得通亮。郑安民与世子对坐在办公桌两边,

    详细为世子解说大明的武官制度以及优弊。朱平槿手持夫人亲削的鹅毛笔,在一迭纸上从左至右、从上到下快速流利地书写记录。

    大明朝的武官,爵止六品为止。流官八等,都指挥佥事以上高级军职由朝廷任命;世官九等,指挥以下军官和士兵实行世官世兵制,父死子替。世官世兵的卫所制是大明朝的基本军制,无论是流官还是营兵招募制,都是以此为基础。这种世袭制度,让大量无法胜任的世袭军官充斥营伍,官兵比例失衡,武官职衔贬值,军队变得极为臃肿,国家财政更加困难,最后成为大明朝军队**堕落乃至国家灭亡的重要原因。

    郑安民道,景泰年间某个兵部给事中就曾经因京卫武职泛滥而上疏称:京卫带俸武职,一卫至两千余,通记三万余员。岁需银四十八万两,米三十六万石。并其他折俸物,动经百万,损耗国储。因为世袭武官太多,职缺有限,所以后来朝廷将武官分为两类。一类叫见任官,就是实际任职的;一类叫带俸官,就是不任职,光拿钱的。一个拥有五所的标准卫,见任官只有六十四员。见任官人人都争,因为见任有权,工资基本不花。

    郑安民又道,从景泰年到崇祯年,时间又过了百余年。目前朝廷中的在职武官人数到底有多少,恐怕已经无人能够知晓,但是十余万人肯定是有的。而现在两京诸省的文官总数有多少?仅两万余!武官数量超出了文官数量的数倍之多。

    “我们左护卫五千六百人编制,有多少见任,多少带俸?”朱平槿问郑安民道。

    “臣上任时,曾经查过武职选簿。刘尽忠谋反,清理了很多武官。喻指挥上任后,见任官留任加补缺共计四十七。带俸官少了一半多,可仍有六百余……”郑安民凭借脑中记忆和腹中推算回答道,以目前入值王府的仪卫为例。三百余仪卫中,百户以上的带俸军官便有一百零五人,官兵比例一比三!

    听到这里,朱平槿把鹅毛笔插回墨水瓶,对郑安民道:

    “我蜀王府只管用兵。养兵、练兵是卫里管,军官俸禄由朝廷发给。朝廷要搞那么多带俸武职,那是朝廷之事,本世子管不着,也不想管!只是这带兵的见任官,我们定要仔细遴选。否则体仁门故事,恐怕还要重演。一个士兵,他的军饷至少应能养活两个家人。因此入府戍卫的兵士,他们的待遇必须与护商队一样。刘尽忠和其他犯罪的军官,没收的土地有余田的,要分给入府戍卫的军士家人耕种……”

    “左护卫没有余田,所有的田都种上了。即便没入王府的犯官之田,原来也是有佃户的。”郑安民摇摇头道。

    人多田少,人多粮少,这是中华农业文明的死穴。即便朱平槿从天而降,短期也解决不了这个难题。

    “就算没有田,也不能亏待军士。暂时没有土地耕种,也要想法折了粮食银子发放。郑大人说得好,政事人事无非一个‘利’字。只要我们将“利”字用好用足,左护卫就能脱胎换骨,重新成为我蜀王府一支劲旅!”

第一百六十章 护卫痼疾(五)

    自从倾心投靠朱平槿,郑安民除了担任一个火器局的大管事,还没有担负任何重要的工作。朱平槿用郑安民,或许更多地是看中了他头上那顶右长史的乌纱,可以在一些棘手之事上为蜀王府遮风挡雨。如今世子的决心已下,要以体仁门值守失职为契机,对左护卫进行大规模的整顿改革。

    这件事,会不会成为郑安民出头的契机呢?

    世子的意思很明确,带俸官的利益暂不触动或少触动,现任官要重新甄别遴选,不合格的叫他滚蛋。经过遴选的现任官待遇与新军接轨。至于左护卫军士的待遇,也是跟着他们的实际职责走。入府戍卫的待遇随护商队,留卫练兵兼屯田的随护庄队。其他的人等保留军籍,仅此而已。

    只是各级军官非法占据的军屯土地如何处置,世子没有给出明确的说法。那涉及到几乎所有左护卫军官的利益。处理不好,真正谋反也是有可能的。另外郑安民还有一个担心,他自己只是一个文官,也未在世子的新军中担任职务。他来参与这个左护卫的整顿改革,是否恰当?

    “左护卫乃世子亲兵。是否等这瘟疫过了,找个空闲时间,世子将喻指挥、宋将军、舒先生、贺先生等聚齐了,一起开会商议一番?”郑安民稍作试探。世子喜欢将朝议叫做开会,他常跟着叫也就习惯了。

    “左护卫的问题,并不是单纯的军事问题,首先是政治、经济问题!当然还有人事问题。”朱平槿摇摇头,断然否定了郑安民的建议。

    “喻指挥一家占田不少,身处漩涡之中,最好能够避嫌。宋振宗是秦人,原来便是左护卫的边缘人,因为没有沾染上左护卫的一些恶习,本世子这才对他大胆使用。上次他招兵不成,已经证明他不适合参与左护卫的改革整顿。贺先生任职总参,有调兵、用兵、练兵之权而无选兵选将之权。只有总监军舒先生,过问军队人事才是本份!隔天李先生到了松林山,本世子还要请他到左护卫去,看看那里的土地情况。

    郑大人既然诚心追随本世子,又是正经的蜀王府右相,以文御武,参与护卫机枢,也是应有之责。如此可好,我们学学朝廷,来个交叉任职。本世子立即颁下令旨,任你郑大人为左护卫正监军、舒先生为副监军。下旨的理由嘛,就是刘尽忠谋反,左护卫不稳,亟需招抚整顿!用这个理由,就算廖大亨、刘之勃知道了,他们也不会说什么。他们若是反对,左护卫真的闹起来,他们就来兜着!”

    交叉任职,原来就是本职兼职交叉!郑安民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立即在朱平槿短短的话中品出了几道意思:

    一是世子肯定了他近期工作,准备大用他了。左护卫的整顿,他不是参与,而是牵头,甚至是主持。

    二是世子创建的护商队、护庄队,并不是外界以为的一个结构简单的军事组织。相反,它内部权利划分非常精细。

    三是刘尽忠谋反之事没完。如果左护卫内部有人对世子的改革整顿不满,再来一次大清洗也并非没有可能。这个脏活由他郑安民来干。

    四是喻汝桢失去了世子的信任,肯定要靠边站了。

    去年这个时候,郑安民被发配蜀王府,失掉了全部的希望。犹犹豫豫、瞻前顾后,他还将失去人生最后

    一个大机遇。

    这不是郑安民的性格。

    郑安民扶正乌纱,再拜蜀世子而起。

    朱平槿与郑安民谈话结束后不久,左护卫指挥喻汝桢和千户尹家麟便在谨德殿外请罪候见。朱平槿没有亲自召见他们,而是让太监秦裔出去了解情况。秦裔回来后,将他们审问人犯录得的口供一一回禀。

    体仁门事件,起因只是一块肥皂。

    体仁门昨晚值更的有四人,带队军官名叫黄遂,世袭百户。与他一同值更还有一个试百户,两个兵。巧的是,黄遂便是宋振宗口中那个爹从房子上摔下来,断了双腿找他借钱的人。

    朱平槿昨晚在承运殿平台召见蜀地郡王和百官,罗雨虹将下午临时做出来的肥皂每人送了一块。她说她忙活了一下午,只做了五十几块,那当然是假话。

    因为一时找不到足够大的铁锅,她便临时借用了蜀王寝宫门前的一个大铜缸。那大铜缸本是一对,平时储满水防止火灾的,也就是消防水缸。王府的房子都是中国传统的木制穿梁斗拱结构,不怕地震怕火灾。据说蜀王府在万历年间遭过一次大火,烧得很惨,重建花了近百万两银子。当时朱平槿的祖宗想让四川布政司赞助一点银子,结果被别人骂了出来。痛定思痛,蜀王府为了防火,到处都摆放了这种大铜缸,朱平槿世子府的大殿前有一对,谨德殿的前殿后殿前也有一对。当然,他老婆为什么用蜀王寝宫前的大铜缸,而不是朱平槿的,这朱平槿就不知道了。朱平槿猜,可能是他妈决定的,烧一烧,去去晦气。

    大铜缸一缸水能装四五百斤,皂液比水的密度更大,装皂液只会多不会少。罗雨虹遇到的唯一问题,是制好的肥皂取出来有点麻烦。她把卖相好的五十几块拿出来送人,品相差的就当作特供发给了王府内的太监宫女和宿卫军士。黄遂和另外三人也各得了粘乎乎黑黄色的一坨。

    黄遂得了特供,不知听谁说起,这坨屎一样的玩意儿是控瘟防疫的灵药,府外一斤已经炒到了三十两银子了。他正四处借银子,当然舍不得自己用了,于是给手下打了声招呼,溜到东市上去卖了。手下人见领导溜号,很快明白了其中奥妙,于是有样学样,给附近值房一个脸熟的小太监打了声招呼,自己也上街摆地摊去了。那小太监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后来见关门时辰已到,人却久不回来,等得心烦,便将门一关,自己睡觉去了。等那四人揣了银子回来,他们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开府门。

    事情经过很简单,甚至有点搞笑,但性质却十分恶劣。若在战时,这种擅离职守的行为杀头十次都可以。

    秦裔回禀完毕,谦卑地佝偻着腰杆,等着主子做决定。世子继续伏在桌上,翻看一个蓝色锦缎封皮的折子,一语不发,时而还批写几句。那些士卒要如何处罚?是穿箭游营还是割耳削鼻?难道是开刀问斩的前奏?那个小太监是他才发展的消息组外围成员,他是否该为那个小太监求情?

    “秦裔!”声音突然从办公桌背后传来,让他哆嗦了一下。

    “奴婢在!”秦裔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战抖。

    “你昨天有什么消息?”

    他从不知道世子喜欢什么消息,也不知道世子如何利用了他带回的消息,但他

    还是把昨天得来的消息一一道来:

    “宋将军昨晚与抚标那个嘉措将军在合江楼喝酒吃肉。那个嘉措好像说了什么,让宋将军很为难。”

    “没喝花酒吧?”世子面无表情,不知是笑还是怒。

    “没有。就在大堂里,靠窗边的位置。”

    “还有呢?”世子把情通局的蓝色折子拉长,让更多的文字露出来。

    “廖大亨的小妾刘惠莲,昨晚把三庆班的花旦翠娘悄悄叫进抚台衙门。翠娘说,衙门不准她们用乐器,只准清唱。听唱的只有一个男人,她们听刘惠莲叫此人大哥。后来廖大亨回来,便让她们散了。”

    朱平槿耳朵听着秦裔的禀报,眼睛却比对着钱师爷和李师爷传回的情报。看来廖大亨与他便宜小舅子在密谋着什么机要之事,连他的几个师爷也不敢告诉。

    “还有吗?”

    “还有就是刘之勃昨晚很晚才睡。他的书房一直亮到丑时四刻才熄灭。”

    凌晨两点才睡觉。刘之勃一到成都,就急着向北京打我的小报告!朱平槿想。

    “刘之勃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朱平槿问道。

    “奴婢拿世子爷的银子在巡按衙门的墙外租了间二楼靠窗的房子,正好可以瞧见衙门二堂的动静。”

    “好!刘之勃要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

    秦裔在王府里已经三十多年了,这是头一回被世子夸奖。

    这个小主子以前在长春宫,那是众星捧月,得宠的很。因此调皮捣蛋,无恶不作。后来满十岁封了世子,因为王妃一直舍不得,拖到去年初才搬到西府来住。秦裔觉得,世子过来后,不知不觉长大了很多。最大的变化是性子沉稳了,肚子里能装事情了。不像他小时候,正在平台上疯耍,只要见着他突然停步屁股一撅,大家都知道要发生什么……王妃高声尖叫,一大群太监宫女便抱着马桶手纸撮箕扫把追过去。

    秦裔回忆着当年那些有趣的事情,突然想到那个体仁门的小太监。这个小太监现在的年纪和那时的自己一般大,才十四五岁,还是个贪玩好耍贪睡不懂事的年纪。

    想到这里,秦裔趁着世子表扬的机会,鼓起勇气开口求情。

    “他是曹三保管的人。”朱平槿的声音冷冷的,“你能给消息组的,只有银子和前途,其他什么也给不了。而且你给了银子和前途,还不能让他们知道是你给的。因此他们一旦被抓招供,你就可以迅速掐断这条线!明白吗?”

    “奴婢明白!”秦裔全身伏在地上。

    “起来吧,下不为例!”朱平槿道:“此人免死,发配东郊守陵!若是嘴巴不紧,有消息外泄,你便处置了他。你不要传旨,曹三保会来请旨的。现在去把郑安民、喻汝桢、尹家麟和宋振宗四人叫进来。”

    秦裔任由脸额上汗水流淌,唯唯退了出去。退到门口,他刚转身,又被朱平槿叫住了。

    “舒师傅最近身体可好?若他老人家最近得闲,请他到王府一叙,顺便将舒家子弟和师门弟子带上几人。最近本世子出不了门,正好陪他老人家聊聊。你亲自跑一趟,带些礼物过去,肥皂别忘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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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介绍:
看政坛老干部与商界女精英携手共闯乱世!崇祯十三年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崇祯十三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