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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一章 护卫痼疾(六)

    体仁门戍卫失职之事很快有了处理结果。m.www.uu234.net秦裔在谨德殿外,对长史司、左护卫一干文武官员宣读了世子旨意。

    左护卫代理指挥喻汝桢掌兵不严,失之于疏,罚俸半年。他自请告老,世子不准,准他休病半年,遗职由宋振宗暂代;

    千户尹家麟负责宫禁戍卫,荒疏失职,罚俸半年,免除现任,遗职由百户刘连擢暂代;

    黄遂等四护卫一体解职,废为白身,发世子府警卫排见习操练。

    另外,左护卫将骄兵惰,疏于战阵,前更有刘尽忠等谋反事迹,特令长史司右长史郑安民、泸州生员舒国平为左护卫正、副监军,整顿左护卫。

    至于那个伙同作案的小太监,旨意上提都没提。旨意中还有一事没提,就是警卫排虽然兵源还没到位,但是编制上已经扩编为警卫连。警卫连的干部配备,正、副连长仍为原来的主官魏辰和李明史,但按照护商队的规矩,增加了两名连监军。正监军为朱平槿的大秘程翔凤、副监军为朱平槿的随身小太监李四贤。

    朱平槿的令旨一下,左护卫的官兵们立即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了解读。

    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因为刘尽忠谋反之事,左护卫已经失去了蜀王府的信任,两百多年王府亲兵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恐怕年底的例赏都会取消。如果左护卫再不做几件事情挽回,弄不好王府一怒之下会向朝廷献回护卫。永乐年间,就是因为护卫里出事,被官府弹劾,太宗文皇帝派御史严查,蜀献王无奈之下,只好献上中、右二护卫以求自保,所以王府现在只剩左护卫一卫了。

    王府处置了喻汝桢和尹家麟两名左护卫中的老人,更令护卫中的军官们忧心忡忡。

    喻汝桢虽然官职更高,但平日里很少与其他军官往来,总是关在屋里写他的书。尹家麟则不同。他原来在刘尽忠掌印时期,便是卫里屈指可数真正干事情的人。城里管戍卫、城外管屯田。献贼叩城,又是他领兵值守,忙得那是团团转,到处给刘胖子揩屁股。所以世子令旨一下,当天晚上就有平素交好的几名军官齐聚尹家麟在东门里附近的宅子,替他打抱不平。

    可酒过三巡,大家的话已经说了一箩兜,尹家麟还是绷着脸喝闷酒。

    尹家麟左手第一位的中年汉子忍不住了,把酒杯往桌子上重重一顿。

    “尹老大,你说句话啊!兄弟们都为你不值,心头有气,这才到老大你这里来!你倒好!这酒坛子都空了,也没听你说上几句!到底怎么回事?以后兄弟们怎么办?你当老大的总要发句话嘛!”

    说话的中年汉子样貌清秀儒雅,穿了件文士常穿的道袍。若不是听他说话粗鲁直率,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是军人。他名叫杨能,也是世袭千户,在卫里带俸,却在东门附近开了一家客栈,一家酒楼,另外还仗着卫里的关系,开了家规模不大的镖局。跟着李崇文到仁寿县的吕三等镖师,原来全在他镖

    局里。谁知吕三等人一去不返,搞得他的镖局生意立即垮了。

    “就是!”坐在尹家麟右手第一位的虬须汉子也重重拍了桌子。这位虬须汉子名叫冯如虎,人如其名,性如猛虎。他是世袭副千户,掌管承运门的戍卫。

    “宋氏兄弟原本只是落魄的外籍军汉,是你尹老大力排众议,将他们收入卫中!刘连擢原来更是名田间的农户,仗了他姓刘,这才勉强补上百户!现在倒好,宋振宗代了指挥,刘瘸(que)子更是离谱,竟然代了千户。一个瘸子当千户?小弟我想不通!”

    “兄长们想不通,我也想不通!”尹家麟下首稍微年轻文气些的汉子搁下筷子。他叫伍元康,世袭副千户,就管着朱平槿经常出入的遵义门。

    “我们不是计较功名利禄。若是计较,我们当年便跟着刘胖子厮混!刘胖子一党谋反论死,那是他们咎由自取。可小弟没想到,我们这些没跟刘胖子走的,结果也没落个好!大哥,府里都说世子是蜀王府三百年一出的贤王,你看世子到底怎么想的?”

    几个粗鲁的武官你一言我一语,总算把想表达的意思说完了。尹家麟自顾自地饮酒,最后把坛子里剩的那点液体全部倒进了自己的杯子。

    杯底一亮,一口烧酒灌进了喉咙,火辣辣的感觉从胃里传来。

    够劲!

    他把杯子往地上狠劲一扔。

    啪!

    杯子粉身碎骨。

    大哥要发飙了?

    三人面面相觑。

    突然,尹家麟双手杵着八仙桌,后背靠着官帽椅,仰头放声大笑起来。尹家这间小小的堂屋,许是很久没有打扫,被这笑声一震,梁上落下几粒灰尘,飘进了桌上的饭菜。

    “尹老大,你喝多了吧!”杨能摇着头站了起来,“还好小弟早有准备,提前让厨子做了个黄梅醒酒汤。老伍,你弯下腰,就在你脚下的食盒里。”

    尹家麟笑得实在太猛,结果呛着了,半粒油酥花生米从他的鼻孔里喷了出来。这花生米可是稀罕菜,因为锁城买不到新鲜蔬菜,杨能便亲自下厨炸了一个。

    尹家麟在空中挥挥手,意思是他没醉,然后又敲敲桌子,意思是他终于要讲话了。

    “承蒙兄弟们看重,好酒好菜招待!”尹家麟向裸露的房梁拱拱手,“更承蒙祖宗显灵,天恩浩荡!我尹家麟窝囊了半辈子,如今终于走好运了!”

    “好运?”三个兄弟都瞪大了眼睛。

    “鄙人其实并非免职!鄙人的新职,是护商队二营挂职副营长。实际呢,是去当一个小兵!”

    桌子上的声音顿时炸开。

    “还说没喝醉!”伍元康低声嘟噜,弯腰把食盒盖子揭开。

    “我告诉你们,今天世子在谨德殿给我说了啥,听了你们便明白!”尹家麟的舌头有些打结,好歹说话还能听清。

    冯如虎想插话,结果被杨能打了一筷

    头,他只好闭嘴。

    “世子上午把我和喻大人单独留下来说话。喻老二说他不是带兵的料,也不想带兵,他是真想告老还家。世子就说,你要告老,也得把左护卫整顿完了再走!世子又问喻老二回家做什么,那喻老二竟然像老娘们一样扭捏起来。世子沉下脸来吓他,不老实说就治你欺君之罪!那喻老二无法,只好说了。”

    喻汝桢家中排行老二,大哥少年夭亡,这才轮到他顶了世职。卫里人背地里称他喻老二,既有排行老二的意思,也有一股子暗含的轻视。

    “说啥?大哥,喻老二说了啥?”冯如虎最着急,又挨了杨能一筷头。

    “他说他在做一个抽水机!他儿子小喻前些年不知从京师还是浙江给他带了本书,叫啥《奇器图说》。喻老二看着看着便走火入魔了,然后就打算自己做一个。我呸!他在外面说他写书。一个卫里出来的,他喻老二连童生都考不上,几斤几两我们不知道?”

    “就是!”杨能顺着尹家麟的话说,希望他赶紧说后头。

    “谁知道,世子立即来了兴趣,拿出一支鹅毛笔,让喻老二把抽水机画出来,那喻老二……”

    杨能的商人本能瞬间复活了。他连忙打断尹家麟的话:“大哥,小弟用过羊毫、狼毫,也听说过胎毛笔,从没听说过有鹅毫的……”

    这下他犯了众怒。

    尹家麟没理他,继续给兄弟们神吹:“世子看了喻老二的图,然后就给他说,你这个太落后了!然后世子又拿出支鹅毛笔,画了两幅图。一幅叫做离心式抽水机,一幅叫做柱塞式抽水机。世子说,离心式抽得快,价格也高;柱塞式简单廉价,压头高,就是抽水太慢,一进一出才能出一管子水。世子还说,若想抽水机不用人拉牛拉,还可以用水车和风车带动。”

    商人本能使杨能无法自控了。他窜起来叫道:“那两张图呢?”

    尹家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当然在喻老二手中,世子说……”

    杨能痛得嗷了一声,皱着眼睛咧着嘴,右手握拳猛捶左掌心。

    “大哥呃,小弟就知道你没仔细看图!你想想,王府连金银秘炼之法都有,世子亲自画个抽水机,那里面还不得有好多机关!若小弟得了秘图,照样制作出来,再站到街上一吆喝……”

    “你也是世代亲兵,还挂着正千户衔!”伍元康实在听不下去了,于是挪揄道:“为什么不能直接上门找世子讨要?”

    “伍兄弟,你晓得的,二哥已经十几年不当值了,早便是人老珠黄……人老珠黄啊!若是我贸然去奏讨……”杨能的话是对着伍元康说的,眼睛却看着尹家麟。

    “好了,你们还想不想听了?”尹家麟生气地拍了桌子,“老杨,你放心!我去找老喻。若是他不给,大哥帮你奏讨!”

    “小弟多谢大哥!”杨能眉开眼笑。

第一百六十二章 护卫痼疾(七)

    东门里一个狭窄冷僻的巷子里,一间小院还亮着几盏油灯。顶 点 X 23 U S四个人围着桌子说话,堂屋里满是酒气。

    “世子打发了喻老二,然后就与我说话!”尹家麟眼睛放光,“世子给了两条路,让我自己挑。一条路是世职保留,解甲归田,回家当地主!”

    “那啷个会干?大哥你会种田?”虬须汉子冯如虎翻翻白眼道,其他两人使劲点头。

    尹家麟才不会在意他们的想法呢,自顾自地说话。

    “这第二条路,还是世职保留,下到一个县护庄队去当队长。当好了再回来。”

    伍元康连忙点头道:“县护庄队!我们左护卫,看着摊子挺大,可真正的兵就这仪卫三百人。我听陶先圣的婆娘说,县大队主官那是营级待遇,以后可以带上好几百兵的!”

    “你听陶先圣的婆娘说的?”杨能面露不屑,挪揄伍元康道:“陶先圣的婆娘如花如玉,会与你这个粗人说话?”

    “这个……”伍元康有些尴尬。他原来暗恋过陶先圣的婆娘,却一直不敢表白,最后沦为了卫里的笑话。不过,他现在的婆娘并不在乎,他也就安了心。

    “是她和我婆娘说的!”伍元康大方承认。

    三个兄弟明刀暗箭较劲,并没有影响到尹家麟。他点头道:“老实说,我当时也很动心,能带兵总算个出路!后来我一想,不对!鄙人原来是正牌的左护卫千户,朝廷正五品命官,怎能到乡下去练群乡兵呢?练了乡兵,还不是打不成仗!出去打仗的,都是护商队!”

    “对呀!成都府要打仗,又要等到张献忠啥时候来喽!”另外三个人借着酒劲发疯,把桌子拍得啪啪作响。

    “那你们知道,为啥我又到护商队去了?”

    尹家麟卖了个关子,三个人都摇脑袋。

    “我一发狠,便对世子道:我是世袭的武官,娘胎里就是效命疆场的宿命!就是马革裹尸的下场!末将不想去训练乡兵!”

    听了尹家麟的豪言壮语,冯如虎噌地站起来,右脚踩在凳子上,咚一拳锤在桌上,碗碟齐齐往上一跳。

    他放声怒吼道:“大哥!有种!”

    “有种个屁!”杨能反驳道:“得罪了世子岂是好玩的?世子杯子一摔,帷幕一掀,窜上来几个刀斧手,立即拿出去砍了,悬首辕门!”

    “当时确实害怕!”尹家麟点头承认,“只是世子当时就笑了!他说尹将军喜欢打仗,和门口站着的某位很像。行!”尹家麟模仿世子当时的语气,“你们一起到护商队去当小兵!训练合格了,就有仗打!”

    “真的有仗打?!”虬须汉子冯如虎羡慕得口水都流出来了,“打谁?”

    “我也问过世子。世子把他办公室墙上那窗帘扯开了,结果那窗帘……背后竟藏着一幅地图!世子拿了根竹棍在地图上指点,跟我解说,为什么要打,在哪个地方打……”

    “说呀!大哥!”冯如虎急得不行。

    然而尹家麟到此为止,不说了。

    “军机不可泄露!老冯你就忍忍。”杨能道。在座的都是世袭军官,这点规矩都懂。

    老冯粗暴地推开面前的碗碟,站了起来:“不行!不知道老子活不下去了!老子要去求世子,好歹打仗也带上我!我们冯家十代他妈 的都没杀过人了,我爹我爷爷我太爷爷都是老死病死的,死了屁都不值!”

    “你瞧瞧你的样子,脸红筋涨的,站都站不稳,现在能去求世子吗?”尹家麟厉声呵斥,然后话头一转:“明天或者后天,你洗干净了,我陪你去求世子!反正现在锁城,世子也带着孝,不会到处乱跑。只要你在世子跟前说打仗不怕死,我

    准保世子会准了。只是要事前说好,若你通不过训练,别说上战场了,以后连宿卫的差事也保不住!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所有愿入护商队的卫里军官都是这样!”

    左护卫转护商队,原来还有这个关节!伍元康听明白了,连忙接口道:

    “保不住就保不住!若是连小兵的训练都通不过,那我们还当什么大将!我们虽说是正牌护卫,但比起世子的警卫排,那是差得远。我守在遵义门,天天都看到那些警卫排的兵。光是看站岗的身形,我们左护卫就输了。警卫排的兵总是站得笔直,那个精气神,简直不知道世子是怎样操练的!听说那些兵都是舒先生从打过青衣江、雅州、牛头寨和彭山江口之战的老兵中挑选出来的,个个都是以一敌百……”

    “以一敌百,那不一定!他们那个排长叫魏啥的就没我壮实!”冯如虎喝了酒,就喜欢与人抬杠。

    “打仗比身上肉多?那庙里的常山赵子龙(注一)还穿着文人的衣服呢!你比赵子龙如何……”伍元康反唇相讥。

    “好了,你们不要争了!老冯,你不要瞧不起那魏排长。他在雅州之战中,一人用竹枪挑死了三个乱贼,还抓了十七个。用的是竹枪!”

    “嗨,还是大哥说的对!”杨能出来打圆场,“世子既然挑选那魏排长做卫队长,他必有过人之处!”

    冯如虎不好和尹杨两位哥子争论,只好再找伍元康欺负。

    “小伍你去不去打仗?”

    “小弟当然想去,只是……家中的田地。眼看就要收成了。今年太阳雨水都好,若是老天开眼,秋季亩产二石没有问题。我这甩手一走,家中媳妇……”

    “要去打仗就不要想田地,更不能想媳妇!”尹家麟声音淡淡的,可听着格外严厉。

    “再给你们透露一点:刘尽忠的事情没完,还要查!一些人还要砍脑壳!田地之事,以后郑长史、舒先生,还有王庄的李先生,他们自会安排妥当,你们不要操心。左护卫里能打仗愿打仗的,会与护商队重新编成一营。留在卫里的,就是喻老二和刘瘸子那样的废人。那天我从谨德殿出来,正好碰到宋振宗。他悄悄给我说,只要我们有忠心,守纪律,能打仗,世子绝不会亏待我们,银子、土地都不要担心。其他不能打仗的人,有世职也没用。世子真正的意思,是要整顿我们左护卫,选精锐、汰冗(rong)余。兵要选汰、官也要选汰。若是选不上,可真要回家种田守媳妇了!”

    “宋振宗给你说的?他嘴巴紧得很,他会给你说?”老冯不仅不信尹家麟,而且明显对宋振宗很有意见,“我上次求他,宋老弟,你们在雅州和江口打了几仗,给哥子们摆摆龙门阵解解馋!你们猜他怎么回答?他叫我去问世子!亏得老子以前拿他当亲兄弟,还经常请他吃肉喝酒!”

    “宋振宗他们护商队打仗的事情,小弟也是通过文斗的大嘴巴才知道的。”伍元康替尹家麟分析道:“大哥,这次宋振宗突然给你说这么多,搞不好是有人让他说的。”

    韩文斗,是跟着朱平槿到雅州碧峰峡的护卫之一,最喜欢说笑。宋振宗与小红在牛角寨的臭事,他给全体仪卫都摆过好几遍龙门阵。

    其实不用伍元康提醒,尹家麟心里明白。宋振宗专门在谨德殿门口等他,不就是想给他交个底吗?不就是通过他给卫里兄弟带个话吗?能指使宋振宗的人,想也不用想便知道是谁。只是这个话他不能说出来。

    尹家麟环顾几个兄弟道:“你们不要在这里乱猜!现在天下大乱,正是英雄不问出身的时节。我们左护卫,三百年都是蜀王府的亲兵,绝不能输了那些护商队护庄队!你们都拿我当大哥,那么大哥就给你们

    打声招呼:这次机会错过了,以后再想出头可就难了。你们今晚回去,也悄悄给兄弟们打个招呼,想去训练都报个名!小伍历来做事仔细,先把名单收齐了。然后我请郑长史代我们写封奏疏,就说我们都愿去打仗,愿意接受那个训练!”

    “好!”桌子被拍得啪啪作响。

    “那城外的兄弟怎么办?”冯如虎却急了,“我家老二、老三都想上阵杀人,可是他们都在庄子里进不来!”

    “那好办,包在兄弟身上!”杨能拍拍胸口,“东门的守卫我老杨熟得很,吊个人下去传消息轻而易举!”

    伍元康杵了冯如虎胳膊一下:“你家三兄弟都去了,家里也不留一个?”

    “留啥?”冯如虎摇摇头,“那两家伙谁都不服谁,报一个不报一个,他们不会说我这个大哥偏心?干脆都报上,训练通不过他们也没话说。”

    “好!”尹家麟指节在桌上重重一敲,发出一声脆响,“先想好了,不要反悔!名字先写在奏疏上。人么,通知了让他们赶快来。三日后城门一开,我们就要出发。四日后,我们就要到松林山报到!”

    “这么快?”伍元康还是有些惦记他的收成,还有他的老婆闺女,“我还想捎些东西回家呢!”

    “东西各人打包。到时我老杨派人用车拖回去!”

    兄弟这么多年了,尹家麟知道伍元康想说的不是什么包裹。他觉得应该给大家说清楚,免得将来被人埋怨:“再给你们说清楚些:鄙人这次下去,虽然挂职副营长,可官品还是正五品。另外,世子给老子在护商队定的待遇,与那宋振宗一样,都是正团级,月俸十六石,全部折成银子,一石折成一两五,共二十四两,正旦双饷,一年三百一十二两银子。在营期间,战袍、铠甲、刀枪、弓箭、战马,一切作战军器,吃食用度,皆是免费发放。你们若去,待遇估计也不变。但能领多少兵,我不知道。”

    正团级一年三百一十二两!冯伍二人大吃一惊。

    月俸十六石,表面上与朝廷俸禄一样,可折成银子后可比朝廷俸禄高多了。朝廷的俸禄本色折色、东折西折,折下来所剩无几。算上领的粮食,副千户从五品官的一年俸禄,也大约不到七十两银子。好在蜀王府护卫,尤其是宿卫的见任官不好拖欠俸禄,加上这些见任官都在卫里占了些军田,一年租子也有百十石,所以生活倒还过得去。比起尹家麟和冯如虎,伍元康的经济情况还要更好些。因为他老婆不仅精明能干,而且是卫里出了名的马吊第一高手,经常有些额外的碎银子进账。

    免费发放军器吃食,也是一个诱惑。明军出战的惯例,军官的兵器甲胄战马都是自己配备,这可是很大一笔开销。光是战马和铠甲两样,像样点的便要五十两,两样便是一百两。这些东西理论上可以找卫里领,但是领了东西一般都要从开拔费中扣除。若是开拔银子发少了,或者仗打输了,或者出门就挂了,又或者没有抢到东西,那可就亏大了。

    冯如虎的马上月跑瘸了腿,正想着换一匹,这下可省钱了。他高兴地把桌上一盘茴香腌过的猪头肉端到自己面前,埋头大吃起来。

    伍元康鄙夷地看了眼冯如虎,对尹家麟道:“大哥,我等进了护商队训练,算是有了出路。可是卫里还有两万人!小弟想,能不能在奏疏上写一句,请世子也给卫里的人赏条出路!”

    “就是!”杨能终于插进一句肺腑之言:“像我这样不入值的,世子也要给条出路啊!”

    注一:指汉昭烈庙(武侯祠)里赵云的神像身着儒袍。有机会到成都旅游的书友可以亲自去看看。

第一百六十三章 松林山下(一)

    崇祯十四年七月一日,自省城出现瘟疫已经过了三天。m.www.uu234.net

    该日晨光初现,成都四门便在百姓们的哄叫喧闹声中提前打开了。早等待着出城去的百姓,挎着篮子、背着箩篼、挑着竹筐,推着大车,在县府衙役的大声催促下,一窝蜂涌出了城门。突如其来的关城三天,他们的生活和生意都耽搁了,现在得赶紧找补回来。

    城外的人被两排军士弹压着,目瞪口呆看着城里人从两排压阵的军士中间乱哄哄地跑过去。每个城里人的脸上都捂着个大布罩,只留了双眼睛在上头。布罩大都是各家各户用剩余的布头拼凑的,所以颜色花花绿绿,样式千奇百怪。还有位妇女的布罩分明是用婴儿的百子衣改制的,在城外一群妯娌的逗笑中,她闹了一个大红脸。

    “百姓进城,必须佩戴口罩!这是王府和官府的命令,也是罗神医的叮嘱!若是今日没带的,各人到旁边摊子上买去。一个只要三十文,真心不贵!”城头上衙役扯直了嗓子对城下抗议的百姓喊,“地上掉落的口罩千万莫捡!那是有毒的,要收命的!”

    ……

    这日早晨,朱平槿在双流县最大的军事基地松林山基地又迎来了一拨远客。来客正是奉命到松林山集结的刘红婷、洪其惠、陈有福和罗景云。先期抵达松林山的舒国平、李崇文、孙洪以及宋振嗣、王大牛、刘连鹏、坚参尼达等护商队在松林山基地的主要军官,都提前来到仁寿到成都的大道迎接。彭山县经永兴场到松林山的小路,便横穿这条大道。从这里向西一直到松林山基地哨卡,只有十里的丘陵路。

    洪其惠、陈有福和罗景云是四天前离开雅州前往松林山的。他们离开时,按照总参的命令带走了护商队第五连的第一排,雅州和名山县护庄队各一个排。与他们一同离开雅州的,还有第五连连长谭思贵。他带着第五连连部和两个排,坐船顺江而下,先到嘉定州以新兵补充建制,然后开到泸州听从高登泰的指挥。至于剩下那个排,留给了文养正作种子。

    陈有福和罗景云率军离开雅州,是总参根据朱平槿的总体战略构思,对川北川南进行重新军事部署的一个组成部分。

    目前四川的大形势是成都稳定、川南空虚,而川北吃紧。充分利用张献忠流窜川南造成的破坏和高登泰任职泸州判官的机会,可尽快形成王府在川南叙府、泸州和嘉定州三地的军事存在。通过这种军事存在,又可支撑王府在川南三州府的投献和土地圈占,形成政治、经济与军事三者间的良性互动。

    川南是争抢地盘,川北便是真刀真枪。

    土暴子本质是地方性的流贼,其侵扰范围遍及川北、川东保宁府、顺庆府、重庆府、夔州府等嘉陵江以东、巴山以南的广大地区。清剿土暴子,是蜀王府来说是一项关乎生死存亡的战略性任务。要开始与土暴子之间的军事博弈,必须从各地抽调精兵强将,组成一支特遣支队,前往川北保宁府南部县的新政坝戍守。这支特遣支队是朱平槿的战略前哨,遂行重要的战略试探任务。这支特遣支队也是朱平槿掷出的铁钉。他们要牢牢钉死在川北大地,为后继大部队的到来提供稳固的军事基地。

    川南和川北都要抽兵调将,兵力调出的地区却只有成都和雅州两个选择。朱平槿选择了雅州。理由是雅州距离川南三州府不远,更有青衣江、岷江、长江水路交通的优势,调兵 运粮非常方便。目前雅州明有知州王国臣、千户陈法杰,暗有王府雅、邛、嘉定、天全办事处,外有天全土司驻守飞仙关提供支援,各个方面形势相对稳定,预计短期内也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雅州调出兵将,并不意味着雅州的兵力消弱。相反,随着护庄队建设的全面铺开,在以成都雅州两地为中心的川西南各地,蜀王府的军事力量正在急剧扩张。

    陈有福、罗景云和谭思贵等人调离后,第五连剩下的一个排和雅州各县护庄队进行重新整编,组建新的雅嘉护庄总队。

    雅嘉护庄总队,由宋振嗣挂名总队长,洪其惠担任总队监军、曹三泰担任副监军,三人共同组成军政委员会,实际上由洪其惠和曹三泰负责。雅嘉护庄总队暂时下辖雅州、名山、芦山、荥经一州三县,嘉定州、洪雅、夹江、峨眉、犍为、荣县、威远一州六县共计十一个护庄大队,总部设在雅州。

    这十一个护庄大队,除了雅州、嘉定州和名山县各有一个较为完整基干中队,其余的尚基本停留在纸面命令上。主要原因不是没兵,而是没有合格的干部。现在雅州基干中队的中队长是半年前的草标,日前刚在学习班脱盲的文养正。老文顶替了陈有福,继续冒名雅州千户所的百户陈由富。名山县大队监军是曹三泰的养子蒙顶山王庄管事宦官曹四德。基干中队的中队长暂缺,代理副中队长是护商队老三连出身的蓬溪县人罗根柱。嘉定州大队监军是雅州生员唐默。基干中队的中队长是经过碧峰峡军训,左护卫出身的世袭百户王竞。副中队长是天全土司一个骑兵头目高荣焕。

    邛、眉两州因为距离成都府较近,朱平槿在五月间采纳了老婆的意见,将两州划入了自己直管成都护庄总队。总队长、副总队长、监军、副监军分别由宋振宗、刘红婷、舒国平、曹三保、李四贤兼任,共同组成团级的军政委员会。

    成都是王府势力的根据地,也是护庄队建设的重点区域,所以成都护庄总队编制规模极为庞大,共计二十二个州县的护庄大队。所辖地域,除了包括灌区十一县之外,还下辖成都府的仁寿县、简州、资阳县、汉州、什邡县、绵竹县、德阳县、崇庆州、新津县,眉州的彭山县、邛州的蒲江县等十一个州县。这些护庄大队中,多数架子大,瓤子小,缺兵少将,人员参差不齐、思想混乱,各种问题层出不穷。为了加快推进护庄队建设,朱平槿一方面到处寻找和培养干部,一方面为各州县树立了护庄队建设的两面红旗。

    李崇文、贺庭大、吕三领导的仁寿县,刘红婷、刘三根领导的彭山县,是护庄队建设的第一面红旗。

    这面红旗的特点是组织完善、动员充分,训练有素,思想统一。这两县在县级王庄(大庄)建成了大队指挥部,下辖一个基干中队、一个架子中队,人员全部脱产。因为缺乏足额的干部,这两县的架子中队都由基干中队统一指挥,训练和装备已经较为完善。基干中队平时驻扎在县城内外,可在较短时间内拉出来,作为稳定地方的机动兵力。

    除了大队的直属部队,两县在每一个乡级王庄(中庄),还建了一个训练中队。训练中队除少数教官全脱,其余的人员均不脱产。农闲时集中训练,农忙时各自还家。

    此外,两县在县域内几处军事要点,如仁寿县的牛角寨、彭山县的江口镇,常驻两个班到一个小队的兵力。这些兵力可以是基干中队的派出部队,如彭山江口驻扎的那个小队;也可以是县大队的直属部队,如员额为二十五人的仁寿牛角寨独立守备队。

    陶先圣领导的汉州,是护庄队建设的另一面红旗。

    陶先圣到汉州(注一)的时间仅仅一月,所以这面红旗的竖起来有些偶然。陶先圣带着护商队第一连两个排护送罗雨虹回成都。完成任务后,他受命直接绕过成都,开到了成都东北方约百里的汉州。

    汉州是成都府辖州,除州城外另辖三县:什邡、绵竹和德阳。这一州三县,都是农业发达的地方,各自拥有数十万亩耕地。可王府在当地,仅有一个几十年前投献的王庄。这个王庄大约有几百亩水田,地处沱江边上,与汉州城墙还隔着七八里。

    总参命令陶先圣“依托汉州当地王庄,自行募集兵士,建立汉州基干护庄中队

    。”可陶先圣一到汉州,便发现自己处于无庄可护,甚至是无庄可以吃饭的窘迫状况。为此,他按照他自己的理解来执行了总参的命令。既然汉州包括了什邡、绵竹和德阳三县,那么他这个汉州基干护庄中队,讯地自然也包括一州三县。所以陶先圣留了一个班在汉州城附近招兵买马,他带着其余的五个班到什邡县、绵竹县和德阳县。基本上按照三天一个县的节奏,转了个大圈。一天行军,两天摆开摊子招兵。招了人马,班就地扩编为护庄小队。等他这个大圈转完,汉州每个州县都有了一至两个护庄小队!

    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陶先圣招兵并非单纯招募兵士,而是人和地一起招。那些带着土地来投献的地主和自耕农,他最喜欢。地进了王府,人也成了护庄队员。投献的租子折抵了护庄队员的补贴,折完了还有结余!于是乎,陶先圣空手套白狼,白手起家玩出了一大片产业。陶先圣的奏报还飞奔在汉州到成都的泥巴路上,汉州四个基干护庄队便已大幅超员。至于四个县级王庄,更是转瞬间建起来。

    朱平槿收到了陶先圣的奏报,立即高度评价了他的行动。朱平槿认为,陶先圣针对书面命令中出现的词语含混之处,根据命令的基本精神,“创造性”地执行了命令。不是“捡芝麻”,而是“摘葡萄”!同时,认为他把军事手段与政治宣传、经济效果“高度融合”在一起,使王府的利益达到了最大化。为此,朱平槿同意陶先圣的奏请,暂将汉州基干护庄中队的编制扩大为一个护庄大队,下辖四个基干中队和四个架子中队,任命陶先圣为汉州护庄大队副大队长兼副监军,代理大队长和正监军,统一指挥上述部队。为扩大示范效应,朱平槿还指示程翔凤组织人手,将陶先圣的奏报誊(ten)抄若干份,连同他自己的旨意一同下发各相关单位学习。学习材料一下发,陶先圣立即成了王府的名人,并迅速在各州县王庄掀起了学习陶先圣先进事迹的**。

    在这股大干快上的热潮中,唯有一人发出了不同的声音,那就是华阳县的贺曾柄。

    在收到世子府下发的学习材料后,贺曾柄第一时间写了份奏报提交上来。意思是他所在的华阳县本是成都首县之一,县城便是省城,县民有四成都是市民,都住在城里和城边;华阳县还有王府左护卫的屯田和历代蜀王的陵寝,又有二三成县民是卫所军籍;剩下的百姓和与左护卫的军人通婚,早已“籍不可考”。军田、民田和王府庄田犬牙交错,根本分不清地籍。几个平地上的王庄,“极小不可守,且无任何扼守之险要”。

    贺曾柄道,他理解华阳县护庄大队潜在的作战方向,一是东边的龙泉驿和东南的马军寨,二是省城东门,三就是左护卫的不稳分子,而每个作战方向都要求他最大限度地集中兵力。为此他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和请求:不要在华阳县搞乡级的护庄小队,而是把全部军事力量集中在县一级。若再拨给他两百名从各卫中选来的卫所军士,加上新招募的庄户和原来从仁寿县带去的老底子,他便可以练出三个中队(连)的敢战之军!

    贺曾柄逆潮流而动。所以他的报告提交后,被贺有义想法压了整整一天。直到第二日朱平槿的大秘程翔凤奉命追查,贺有义才让贺桂把报告交了上去。贺桂心怀忐忑地等在偏殿门口,看到秦公公将世子批好的折子抱出来,便立即上前将父亲的奏报找了出来。打开一看,世子在奏报留白处从左到右写着这样一句话:

    因地制宜实事求是甚好甚慰

    结句最后,世子画了个他看不懂的符号。

    那是笔直一竖,竖下还有个重重的点。

    注一:汉州,现为广汉市,中国著名城市。三星堆文化出土地。当代著名流氓大亨刘汉兄弟的故乡和发家之地。

第一百六十四章 松林山下(二)

    一名年轻的骑兵从西飞奔而来。www.uu234.net红色的背旗猛烈地挣扎着,好像立即就要挣脱人体的束缚,飞向自由的天空。

    “报!”声音夹在急促的马蹄声中,远远传来。

    等骑兵勒住马,宋振嗣不等他开口,先一脸心痛。

    “慌什么!人来了是不是?高教官,又不是紧急军情,跑那么快干什么?我们这里不比天全,战马精贵,若是路上踩了石头崴(wai)了马腿怎么办?”

    年轻的骑兵擦擦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在天全的山路上野惯了,上了马背就忍不住快马扬鞭。这骑兵名叫高知聪,还有个小一岁的弟弟高知明。他们兄弟俩便是青衣江之战中给世子朱平槿留下深刻印象的那对天全土司探马。

    现在松林山基地的战马可是宋振嗣的心肝宝贝。为了这批战马,宋振嗣三次向世子奏报,并委婉提醒世子在天全对他的承诺,世子这才找高安泰临时加购而来。高安泰看在世子的面子上,先在高荣宣的骑兵队里挑了一百匹战马救急。朱平槿按成都府的市价给了一万两,高安泰则按天全的市价只收了五千,顺便还送了朱平槿两个家奴作添头,这两个家奴便是高知聪、高知明兄弟。朱平槿拿到战马,一半配发给文武官员当作公务用车,一半就送到松林山,让宋振嗣训练个实验性的侦查骑兵排。

    仅仅一个骑兵排,而且还是实验性的。这并非朱平槿小气。

    崇祯年间,因为四川乃至长江以北的广大地域战事不断,各地的官军急需用马,战马杂马的的消耗量都很大。大明马政的破坏,使马匹的供需矛盾更突出。

    四川盆地本不是马匹的主产区,而且川马身材矮小,比驴子大不了多少,不能用作战场冲杀的战马,只能用作驮马和挽马(注一)。川军原来用的战马,主要来源于松潘、茂州一带的土司。可这些地方出产有限,本身也需用马,再加上官府刻意压低马价,土司贸易的积极性很低,这就造成了四川马匹奇缺,马价高涨。朱平槿打通茶马古道之后,在天全设立榷场,买卖公平,包括松潘在内的乌斯藏各地土司们得到消息,便将原来输入川内的马匹转输天全交易。如此一来,这使马匹本就奇缺的四川更是雪上加霜。

    罗雨虹在三四月间换回的五百匹战马,一千匹杂马,按照朱平槿的意见全部送到了成都市场上发卖,一上市立即引起了轰动,成了众人争抢的香饽饽。战马平均卖到了一百两以上,杂马卖到了六十两。除去转运路上马匹的疾病死亡,依旧净赚一倍。成交价中最高的一匹大黑马,竟以三百两出手。罗雨虹初战告捷,信心倍增。她立即筹划出一个更大计划。她要通过对营销渠道的控制,不仅掌控四川的马市,而且还要通过重庆府这个水陆码头,把战马卖到价格更高的湖广、江西和南直隶去。

    秋天便是这个计划实施的时间。那时,蒙顶山秋茶上市,川西高原秋高马肥,正是互榷贸易如火如荼之际。

    ……

    松林山基地在龙泉山脉西麓,距离牛角寨一二十里。龙泉山脉的一根支脉从主脉上伸出来,把这块三四千亩的浅丘谷地合抱在怀里,只留下西边一个稍矮的狭长山脊可以供人翻越出入。浅丘谷地长满笔直挺拔的松柏,因为长年无人砍伐,松柏的落枝已经在山地间铺满了一层尺余厚的松软地毯。

    在这样的地形上,战马再好,也是跑不起来的。刘红婷感受着身下马匹传递的柔软,呼吸着山林间宁静甜美的空气,悄悄向后瞥了眼落了半个马身的舒国平,俏脸忍不住微微发烫。

    世子亲自牵线做红娘,舒国平还能不知道刘红婷对他的情意?两人门当户对,相似的家庭出身、相似的教育背景、相似的工作性质、还有相似的人生际遇,从各方面分析,两人都是天作之合。当然刘红婷最吸引舒国平的,还不是那些外在的东西,而是她身上那种开朗活泼、

    那种聪明伶俐以及那种对美好生命的热爱和追求。他知道自己呆板无趣。在彭山刚开始与刘红婷搭班子的时候,听说她是个男儿性格,脑袋里也是奇计百出,他还担心两人难处。后来见刘红婷事事顺着自己,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为了工作,他有时也会主动上门。彼此间言语多了,人便熟悉了。这时他才发现,刘红婷总是趁他不注意,对着他痴痴的看。

    两三个月不见,乍一相见,怎么想好要说的话全忘了?舒国平心里埋怨自己。鲜红色的大氅在他眼前晃动,搅得他心绪不宁。总得找句话打破沉默才行,要不然两人要尴尬到什么时候?

    “侬今天怎么变哑巴了?”却是刘红婷先开口了,笑意盈盈间带着丝丝埋怨,“是不是世子说破了,侬反倒羞涩起来?”

    “是,哦,不是,我总觉得……”

    “侬个呆鹅样子!真难想象,侬在几百士兵面前竟能谈笑风生!”说着,刘红婷掀动大氅,伸出手来:“我昵跑了上百里来看你,总得安慰人家一个。”

    那只美丽洁白的素手,让他腼腆不安;那双风情万种的明眸,更让他脸色通红。长这么大,他还没有牵过哪个年轻女人呢!

    “这不好吧?后面有人看着,这不好吧。”

    “他们离得那么远,那是故意让我们昵亲近的!”刘红婷呵呵大笑起来,“侬看哦,世子比我们还小些,还不是牵着罗姑娘到处走?喔,也不是,倒像是罗姑娘牵着世子到处走!侬瞧他们一点都不脸红,就像对老夫老妻!”

    舒国平也笑了。在攻打牛角寨时,世子拽着马尾巴,牵着罗姑娘上山,全军将士都看见了。他们俩倒是泰然自若,好像天生就该如此。

    阳光炙烈起来,刺透了密密的松林,在两人前方布下了千万道斜穿的光线阵。

    刘红婷转头对着太阳一看,那里就如无数耀眼的繁星,在天空中不停闪烁。

    有了朱平槿和罗雨虹的亲身示范,两只经历苦难的手终于牵在一起。动物好像与人心心相印,他们坐下的牡马和牝马(注二),也轻轻用嘴撕咬起来。

    后面的人当然要与那对拉拉扯扯秀恩爱的情侣保持距离。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宋振嗣故意不看前面那一对,把头转向陈有福,“这次陈将军到我们松林山选兵,不知道要选什么样的?现在给兄弟分说一二,我好给弟兄们讲明白。”

    陈有福对着宋振嗣憨厚一笑:“宋将军莫要取笑末将!我陈有福就是世子从人市上买的叫花子,哪里配叫将军?您还当我就是个帐前小兵就好!

    这次过来,我只收到了贺先生的预备命令,世子的正式旨意还没下来。所以带多少兵,带哪些兵,什么时候出征等等,末将都不知道。不过末将猜想,出征的队伍可能会护商庄两队搭配起来使用。将军知道,第五连末将练得最久最狠,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杀回川北的。谁知贺先生命令一下,第五连只准带上一个排,其余都是护庄队。名山县的那个乡兵排,排长我以前并不认识。他们提前出发,昨日才在永兴场与我们汇合……”

    护庄队的大队、中队、小队,编制上实际与护商队的营、连、排完全一样,军官也常在两者间来回调动,所以军官们习惯用营、连、排来称呼。有时为了区别作为主力部队的护商队与作为地方部队的护庄队,军官们便直接在护庄队的编制前面加上“乡兵”二字,叫做乡兵营、乡兵连或者乡兵排。由于护庄队都有地方性,有时军官们又会直接称呼某护庄队为xx营,或者xx营第x连。

    陈有福说了老实话。宋振嗣作为松林山基地的长官,对特遣支队的任务和组成同样一无所知。

    “将不知兵,兵不知将,那是取败之道。”宋振嗣沉吟道:“名山营那个排长名叫林言,原是王府的护卫,没有世职。他跟着世子去了天全,雅州平

    乱后便跟着我和第四连到了碧峰峡训练。训练结束后分到了名山营。此人闲话不多,做事倒还认真。有福,你身为主将,部下若有怠慢,你该如何处罚便如何处罚,不必有所顾虑。世子常道,慈不掌兵。治军要严,治大军更要严!世子又道,爱兵如子。这严和爱,要分清场合。”

    “多谢宋将军指教!”陈有福骑在马上,向宋振嗣拱手,“林排长没啥过错,就是不爱说话。”

    宋振嗣转头看向前方。阳光把大地照得斑驳一片,很好的隐藏了前面那对情侣。

    “翻过前面山梁,松林山就到了。”宋振嗣道。

    李崇文、孙洪、洪其惠、罗景云、曹四德、王大牛、刘连鹏等人落在最后。他们身前,则是陈有福三个排、刘红婷第一连和五百辆鸡公车组成的庞大队伍。曹四德这次随洪其惠、陈有福和罗景云一起到松林山,既是为了交卸朱平槿那一千辆鸡公车的订单,也是为了把雅州生产的军需运到松林山。鸡公车有一半已在两月前交给了雅州的曹三泰,用作雅州和天全间的茶马贸易。这回来的五百辆,运送军需主要是皮货,有皮甲、皮盔、皮鞋、皮包,皮带等等。

    这些皮货都是雅州皮革局生产的。

    茶马古道重新开通以后,天全和藏地积压了好几年的皮张,牛皮、马皮、羊皮、狼皮、兔子皮等一下涌入了榷场。罗雨虹想到朱平槿说过,皮革是个好东西,军用民用都可以,于是乘价格低廉之机大肆收购囤积。仓库就建在天全榷场附近。雅州是雨城,水汽重,不适合长期保存。

    原料堆积如山,后期加工还得跟上。为了处理这些皮张,罗雨虹把原来范家的皮革作坊和后来投献的三家皮革店、一家鞋店、一家裁缝店重新整合,成立了王府雅州皮革局,简称雅皮局。这雅州皮革局目前可算作川内规模最大,产品最全的皮革加工销售商号了,既可以生产军用的皮甲、皮盔、皮带,又可以生产民用的皮袍、皮鞋、皮包,光是牛皮、马皮两样,一年就要消耗万张以上。从四月开始,雅州皮革局就按照罗雨虹的要求,全力以赴生产军用的皮甲、皮盔和皮鞋。此番曹四德过来,一下运走了雅州皮革局两个多月的全部产量。

    “小曹公公带了这么多人过来,不怕秋茶少了,世子责罚?”李崇文以前没见过曹四德,不免客气,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不会的,李先生!”曹四德恭敬答道。

    李崇文是王庄建设的第一个先进典型。他在仁寿县取得的经验,多次被世子下发所有王庄学习,所以曹四德对李崇文这位主子器重的读书人颇为尊敬。

    “春茶出完了,秋茶还早,现在正是农闲时分。今年雨水应时,茶树不需要多少人手照看。三月间,罗姑娘教了咱家在茶树上刷石灰水的防虫之法,咱家回去试了,还真是不错!这不,活少了,有些刁民蠢蠢欲动又要闹事!咱家干脆把他们带出来挣几个铜子来花。五百辆鸡公车只要一千人。有些家里人丁多,为了出来还打了架!”

    “喔?”李崇文对百姓闹事敏感得很。

    曹四德不愿李先生误会,连忙解释,庄户们在制作大车、鸡公车时尝到了甜头。可惜车子做完了,这条财路就断了。一些庄户于是起哄,要求再做一批,可他实在不敢擅自答应。

    “这倒是一个疏解民名困的好办法!”李崇文捋了捋刚留长的胡须,若有所思。

    “他们可不能在这里闹起来!世子明天便到了!”

    一直听人闲聊的孙洪,突然插话道。

    注一:驮马是背,挽马是拉,乘马是骑。有些品种的马既能驮、还能拉,又能骑,堪称马中的万能选手,比如中国三大名马中的河曲马。

    注二:牡(mu)马是公马;牝(pin)马是母马。

第一百六十五章 松林山下(三)

    城门开禁,朱平槿也要出门了。www.uu234.net他通过长史司,以王妃的名义告诉二台衙门,因为城里瘟疫,王妃和他要动一动,到灌县青城山去避暑避瘟。

    廖大亨和刘之勃若能够在这个时候抛开公务,逍遥数日,估计他们也想动一动。只是他们拼命读书出仕,就是要挣取俸禄的。官身不由己,这个道理谁都懂,所以他们只好带着羡慕嫉妒恨的眼光,遥祝王妃世子平安而去,平安而回。

    朱平槿全家出门,罗雨虹当然要跟着。罗雨虹跟着朱平槿,就不能把她的神医爹单独留在王府,否则他一定会回去坐堂,每天接触几百上千的病人。万一其中有鼠疫病毒携带者,那就麻烦了。

    浩浩荡荡的王府车驾出了成都西门。朱平槿和罗雨虹给二老道了别,换乘了辆不起眼的双轮带棚马车,在魏辰等十几名警卫骑兵的护送下,改道向南,向罗雨虹曾经的伤心之地驶去。另有三百多名的王府左护卫步骑混合部队,在左护卫千户尹家麟的带领下,取道双流县城外的大道,向仁寿县方向开去。到达龙泉山的脚下,他们会突然改变行军方向,折向东边的松林山。贺有义、程翔凤等人与朱平槿的全套军事侍从班子,也随同这支队伍一起前往松林山。

    朱平槿握着老婆的手说话,身体随着大车的节奏左右晃动。

    “尹家麟照我的意思,在他的朋友圈子里活动了下。加上宋振宗招的兵,左护卫共有六十三名世袭军官和一百九十多名总旗、小旗及士兵愿意跟我走。这个结果虽然不很理想,但也不错。毕竟还是有人不愿烂在左护卫,肯去沙场搏一番功名。”

    他老婆显然心不在焉。她正借着透风的窗口,观看车外的景色。烈日骄阳下,大片大片的农田望不到头。田里的稻谷正在努力吸收养分和热量,好让自己的果实更加饱满。稻穗已经微微泛黄,收获的时节很快就要到来。路边几个无事可做的农民,正带着草帽坐在锄头木柄上吹牛摆龙门阵。见到官军过来,他们转眼间就消失在稻田的深处。

    “看看!田一分,生产力就出来了。”顺着罗雨虹的目光,朱平槿向老婆夸耀,“大包干就是好,转眼便是丰收年。李四贤把双流王庄整顿得很不错,只是地少了些,这里人均耕地三亩不到,农业必须要向丘陵山地发展!”李四贤兼着双流县王庄的大管事,实际上这也是目前他担任的最高职务。

    “农闲了,农民就没有事做。靠田吃饭,田里种不出金子银子。想发要财,一辈子都别指望。”罗雨虹与老公看到的东西一样,但解决方案有差别。她收回目光,盯着朱平槿,“知道为什么自由泳比蛙泳游得快?”

    罗雨虹前世是乐山人,原来家门口就有一条小河,水性好得很。朱平槿是成都市人,想游泳只有到猛追湾买门票,水性差远了。

    朱平槿摇摇头,罗雨虹便解释道:“自由泳是双手接力,两脚不停,做的全是有用功。蛙泳是一收一刨,无用有用各半。两者的本质区别是什么?是强度,而不是效率!这里的农民也想找点事做,可挣钱的路子太少了!”

    朱平槿对老婆的话心领神会:“等我们到了收租院,说不定就会发现项目。农村搞乡镇企业是可以的,但有一个方向问题。若不能和战争的主题结合起来,我看还不如让他们继续穷下去。这样三年后我只要挥舞美元,喔,应该是你的金钞银钞,当兵吃粮的人就会源源不断,我的军饷成本也会少很多。”

    朱平槿说到军饷,倒让罗雨虹想起来一件事。她立即开始追问朱平槿,为什么要把那些左护卫军官的待遇定那么高。一个带着三五十人的守门官,便是个从五品副千户,还要原级享受副团职待遇,每月军饷十四石,折合二十一两银子。

    “你是不是最近走私挣了点钱,烧坏了脑子?”罗雨虹责问。

    朱平槿揉了揉葵花点穴手戳过的地方,辩解道:“你光在数小钱,没有理解

    我下的一盘大棋!”

    见到老婆的白眼,朱平槿又道:“我承认左护卫烂了,但是烂有烂的好处。比如我可以利用左护卫这个朝廷认可的正式平台,借壳上市……

    “好了,别说了。”罗雨虹又戳了朱平槿一下,“我看你又在玩心机!你是想先把有用的人挑出来加以笼络,形成一个新的利益群体,然后你利用他们收拾左护卫剩下的人,阻力会小很多。这就是你曾经说过的:挑起群众斗群众!”

    朱平槿叹了口气。瞒得了天下人,瞒不了枕边人。所以再大的官,都很可能因为枕边人翻船。

    见老公被自己戳焉了,罗雨虹见好就收。毕竟是两人是同谋,是彻头彻尾的利益共同体。

    “但你利用尹家麟私下搞串联,这很不好!上位者应该正大光明。以前有职位空缺,我是email全体员工,让他们自由竞聘!不过有句话你说的对:左护卫再烂,也剩一箩筐钉子!不是那些军士愿意烂下去,他们是被生活绑架了。如果给普通军士高薪,你看他们愿不愿意当兵!”

    “你管着钱,你说可不可能人人给高薪?”朱平槿找到一个机会反驳,“光是这六十三名世袭军官,一年便要花一万三千两,人均超过两百!民不可一日无粮,军不可一日无饷,军队发不起工资,我们两个只有去跳楼!”

    “那就把他们用够!”罗雨虹突然恶狠狠说,“能力不够的,趁早fire!”

    “绩效考核、末位淘汰?”

    “一回事!”

    “那好。学严打,分给他们一个杀头指标!”朱平槿下了决心。

    车至收租院,郑安民、王昆山、李立、沈贵、冯氏兄弟等火器局的正副总管、总办、匠头已经迎候在数十丈之外。

    郑安民先行了个大礼。

    “臣叩见世子!”

    朱平槿站在前头,罗雨虹自动躲到后头。

    众工匠再行大礼。

    “徒儿们叩见师傅!”

    罗雨虹在朱平槿身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王昆山等人爬起来,移动脚步,转了个方向,瞄准朱平槿身后的罗雨虹。朱平槿也很配合地往旁边一闪。

    “徒儿们叩见师娘!”

    罗雨虹年初已满十五,正在向十六岁疾进。她前世后世都在求子,没想到今日喜当娘。

    “谁是你们的娘?快起来呗!”罗雨虹有点手足无措。

    “罗姑娘让你们起来。”朱平槿出来替老婆解了围。

    “更大的惊喜在后头!”朱平槿悄悄给老婆提个醒。

    两人入了大门,上百工匠跪在大门两边,一齐高声喊:

    “拜见师爷爷、师奶奶!”

    很有点千秋万代、一统江湖的感觉。

    罗雨虹差点被这阵势吓住,抓住了朱平槿的手。

    带女人看恐怖片,效果就是好。朱平槿呵呵笑了。

    几月未回,收租院彻底大变样,变得让罗雨虹也认不得。

    西院的粮囤全部拆掉,围墙扩出去两百余丈;东侧院墙外也圈出个大院落,几排房屋已经立起,院墙还在挖沟做地基。

    按照火器局的规划,分做钢铁区、加工区和生活区三部分。钢铁区在西面,有炼钢地炉、铁匠作坊和坩埚烧制作坊;加工区在中间,有木器作、漆作等作坊;生活区在东侧,有新建的宿舍区。火药作坊很危险,单独建在南边五里之外。各个区域都留出了足够的发展空间,尤其是钢铁区拥有数千亩的待征地。此外,研究区和物流区已经规划,正在建设。

    朱平槿和罗雨虹一路走一路看,郑安民、王昆山、李立等人跟着汇报。

    钢铁区第一个实验性的炼钢地炉已经建好,正在烘窑,另有两个在建。地炉并不大,炉上的锥形炉盖可用铁链吊起,炉内空间可以同时摆放八个五十斤的坩埚一起冶

    炼。燃料用的是外购木炭。以后木炭用料大了,他们也准备也搞一个木炭作坊。既烧木炭,又收集煤气。首批坩埚是在朱平槿亲自推荐的瓷窑里烧制的。因为坩埚土胚不能暴晒,只能耐着性子阴干,干透至少要二十天的时间。瓷窑把头的杨师傅正按照朱平槿的要求,把石墨粉和陶土混在一起烧制,这合理的配比还在一点点的试。

    加工区目前主要生产车床。车床的床身做了两张,一台床头、尾架和刀架都做出来了。控制尾架和刀架进给的两根木螺杆正在安装。这部机床的两组导轨,那是木作的沈匠头带着他的徒弟们,用手工一点点抛出来的,精度完全可以保证。

    状况一切良好,朱平槿十分满意。磨刀不误砍柴工,工业建设有他自身的规律。只要基础打牢了,自己要的东西迟早会水到渠成。中国自古以来就不缺能工巧匠,缺的是大工业的思路、有效的组织管理以及让他们发挥聪明才智的激励机制。

    “师父、师娘,上次官军卖的火铳,徒弟们已经改造了十七支带刺刀的。”李立奏报。

    上个月,朱平槿以左护卫的名义从成都六个卫里陆续买来些火器,计有火铳一百余支,虎蹲炮五门。这些火铳虽在购买时已经精心拣选过,但经过加大火药量测试,依然发现存在铳床朽烂,龙头不灵,铳管打制粗糙等一大堆问题。经过五轮打放,便有十三支火铳因铳管裂纹而报废。更令人头痛的是,几乎每只铳管的口径都不一样。最小一支与最大一支内径竟然相差一分三厘(注一),铳子大小无法匹配。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对这些火铳进行全面改造。

    一是按铳管口径分为大中小三组,每组口径相差不大,可以勉强使用一样的铅子。

    二是将老式铳床全部拆除,按照世子所画带有肩托的铳床样式,重新制作新式铳床。

    三是首饰匠联合木匠和铜匠,做了若干套夹火绳的新式龙头。新式龙头带有扳机和簧片,一扣扳机,火绳下压点燃药池;一松扳机,则火绳自动翘起。扳机增设护圈,防止误触扳机导致走火。

    四是制作与火铳配套的套筒刺刀。只是由于时间太紧,套筒与铳管连接的紧密度不好。无奈之下,李立只好令工匠用铁水把刺刀焊在铳口处,所以没法取下来。

    李立道,这些新改造的火铳经戍卫收租院的双流县护庄队试用,效果很好。

    听了李立的表功加诉苦,朱平槿微笑中带了戏谑:“晓得阴阳相配的难度了吧!军队要统一划一,这军队用的东西也要统一划一。全部一个规格,就能事半功倍!”

    李立立即回答:“徒儿明白了!明天徒儿便安排人校准度量衡。等车床能用了,徒儿将铳管全部车成圆管。如此刺刀匹配简单明了,哪里还费那些冤枉功夫!”

    说起度量衡,倒让朱平槿想起了一些东西:

    “安排首饰匠做两样东西:一把直尺,一个秤砣。直尺长一尺,秤砣重一斤。尺子叫原尺,秤砣叫原权。将来任何长度和重量,一律以原尺和原权为基准!”

    “徒弟遵旨!”王昆山带头答应,李立、沈贵、冯氏兄弟的声音此起彼伏。

    “记着:原尺、原权都用黄金来做,免得有人仿制!”朱平槿补充道。

    注一:一分三厘约四毫米。

    中国古代有完整的长度度量单位。一里一百五十丈;一丈两步;一步五尺;一尺十寸;一寸十分;一分十厘,下面还有毫、丝、忽等微小的单位。不能因为今人对古制的普遍生疏,而想当然地以为中国古代度量衡混乱。实际上只要看看 中国古代建筑中斗拱结构中各部件的严丝合缝,就知道中国古人的工程智慧并不亚于今人,他们欠缺的只是知识的积累和制度的支持。

    另,古代匠人营造工程,自然会选择营造尺,不会有是否选用裁衣尺的困扰。

第一百六十六章 松林山下(四)

    当夜,朱平槿和老婆罗雨虹就吃睡在收租院。m.www.uu234.net

    世子“殊无人君模样”。与工匠们同食同睡同劳动,恳谈至深夜,砥足而眠。而工匠们“众皆感奋,无不争相效命。”

    罗雨虹则重新回到了她以前的寝室睡觉,并且莫名其妙地半夜跳下床来,跑到厨房里把一口装满潲水的大水缸敲碎了,弄得厨房一连臭了三天。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出发时,身后多了几辆双**车。车上装了十七支改造好的刺刀火绳枪,它们的口径都是一个组别的。除了火铳,还有在火炉中焖烧了四四一十六天的五门虎蹲炮。

    罗雨虹侧躺在车上,脑袋垫在朱平槿的大腿上,闭着眼睛补瞌睡。

    “……当领导干部,既要乐于与群众打成一片,更要善于与群众打成一片……”朱平槿在老婆耳边喋喋不休。

    “不要烦我!” 她的手扫了一下。

    “我要陪你睡,你偏不让。怎么样?故地重游,产生心理障碍了吧?”朱平槿尿性发作,不依不饶。

    嘶!朱平槿腰间一阵剧痛。他低头一瞧,他老婆正眯着眼睛发出狞笑,五根爪子闪着寒光。

    ……

    朱平槿两口子轻车简从,秘密前往收租院。贺有义、尹家麟也率领三百多人,冒着似火的骄阳,一步步走在尘土弥漫的大道上。这三百多人是个大杂烩,即便道旁的路人也能一眼认出来。有衣甲鲜明的骑兵,有衣衫褴褛的步兵;有风姿翩翩的公子,还有包裹满身的少年书生。没有人知道这支队伍是什么来头,因为队伍中没有打起旗帜;也没有人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混在一起,因为他们行色匆匆,根本无暇与路人交谈。

    跟随贺有义、尹家麟前往松林山的大体可分为两拨人。一拨是贺有义、程翔凤率领的总参和世子秘书班子,还有新近加入王府的教书先生田骞和他三十五名调皮捣蛋的学生。李明史率一个班的骑兵负责随行警卫。另一波是尹家麟率领的蜀王府左护卫官兵,一部分是原来王府的仪卫,还有一百多步兵是农庄的兵士。

    贺有义、程翔凤他们都配有马匹。王府仪卫大都是世袭军官,骑马的也占大多数。骑兵走得快,不久就把步行的人甩在后头。再后来,骑兵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我们要走到什么时候啊!”小胖子元养淬手搭凉棚,朝天上明晃晃的太阳望了一眼。他舔舔焦干的嘴唇,松松两肩和腰间缠的五六个包裹,把宽大的衣袖当抹布,在落汗成珠的额头脸上抹了两把。

    “听说要走到那片山边!”高个子张盛手指东南方,那边隐隐可以看见一片绵延的山形。他腰间别着一支长喇叭,那是元养淬的随身器物。

    “那岂不是要走出双流县?”元养淬吐吐舌头。长这么大,他还没有出过成都、华阳这两县。

    “我问了李大哥,他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个大松林子!那林子听说可大了,若是没人领路,三天三夜都出不来!”张盛没管同学的感受,只顾炫耀自己从李明史那里套来的消息。贺有义认为他们与左护卫骑兵在一起,安全问题无需多虑,倒是这帮学生娃娃需要小心照看,于是把李明史的这个班留在了后头。

    “会不会有松鼠?”水灵灵的黄之璧立即来了兴趣,“能不能让罗景云溜出来,带我们去捉几只?”

    “不知道。好像护

    商队军纪挺严的!”张盛摇摇头,向李明史看去,“你看李大哥他们操练,不准说话就没人敢说笑,不准乱动连恭房都不敢去!”

    “要是有匹马骑就好了!”元养淬对这些都不感兴趣,继续哭丧着脸。肩上的包裹勒得他生痛,家里人怕他出门饿着,光是馒头便给他装了十个。

    “你会骑马?”长着大虎牙的马凤起听他们说得热闹,忍不住凑上来搭话,“若是从马上摔下来,那要伤筋动骨的。骑马起码要练三个月,才敢路上奔跑。李哥说他们下了值就在王府较场练习骑术,世子依旧说他们骑术不能见人!”

    “你家不是有匹马吗?”张盛问马凤起,“你怎么不骑出来?”

    “那是骡子不是马!”马凤起说起自家,话中便有一股狠劲。

    “老子是小妈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让我骑出来?我离家时去跟爹告别,他没拿正眼看我一眼!倒是我母亲……哭得不行。”

    说起自己的妈,小伙伴们都沉默了。想到自己的娘,他们又想到了自己的家。

    “是骡子是马都牵出来溜溜!我们是男子汉,不是老娘们!”瘦小的史允孝走在他们前头,把头回过来大声道,“世子让我们走过去,必是故意考验我们!若是我们头一趟就丢了丑,或许世子正好有理由打发我们回家!云哥说护商队正月里从成都走到雅州,又从雅州走到天全,后来还从天全走回仁寿、江口,来回怕有一千里地!我们走的全是平路,他们走的可是山路;我们就身上几个包裹,他们身上可穿着铁甲,手里拿着刀枪!”

    “允孝说的好!”李明史骑着马赶上来,从马上一跃而下,把小先生们的包裹往自己的马背上绑。

    “世子说过一句话:军队的力量是由他前进的速度决定的。你前进的速度越快,你的力量也越大!”

    元养淬飞快脱下包裹,凑近李明史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先生教我们的《六韬》里,可没有这句话呀?”

    “扔石头出去,速度越快打人越痛!这道理你都不明白!”马凤起吼了句。

    “人哪是石头?你扔出去给我看看?”高个子张盛见好朋友言语吃亏,立即跳出来两肋插刀。

    “世子之意,就是兵贵神速之意!你们这都不明白?”史永孝道。

    前面的学生们总是闹哄哄的,田骞见惯不惊。他笑了笑,把手中的鹅毛扇子摇起,优哉游哉跟着队伍行进。

    “田先生,你们都是文曲星下凡,跑来跟我们丘八厮混个啥!”一旁的左护卫总旗韩大树乐呵呵地对田骞道。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军,皮肤黝黑,脸上布满沟壑,一笑起来满是褶子。他身后跟着三个年轻的后生,都是他的儿子。他们身上背着弓箭和大刀,扛着一杆长枪。

    “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注一)。”

    “听不懂。”老韩摇摇头道:“我只晓得当了主子亲兵,凡事就跟主子走。世子爷叫我扛刀打仗,我就拼命;世子爷叫我下田耕地,我就刨地。这叫跟得紧,不吃亏!”

    “老韩你好算计!”田骞夸赞韩大树。

    “这哪是算计?这是我们的本分!”老韩心里高兴,嘴上却不同意,“卫里人怕当兵,那是他们怕越当越穷,怕当了兵以后连地都没得种。他们怕,我可不怕。

    我的儿子多,这里带出来三个,屋里还留一个,和我屋里的黄脸婆一起把家里那五亩地守着。当兵种地,我是两头都捏着!”

    老韩说着笑意更浓。

    田骞瞟了眼他三个瘦筋筋的儿子,用扇子点点老韩:“老韩你把儿子带出来,不怕将来上了战场……”

    “怕啥,那都是他们的命!”老韩重重嗤了一声,“黄脸婆给我生了七个儿子,三个闺女,结果只养活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刚好剩一半!所以老话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祖宗没给子孙挣下功名,所以世世代代都该受穷。现在我算看明白了,如今这乱世,若一家子人都守着家里那几亩地吃饭,迟早有天全家饿死!世子仁义,出来当兵就有银子和粮食发放。省了四张嘴巴,还赚了银子和粮食,我看这生意能做!村里冯千户一家,虎、豹、彪三兄弟这次全出来了。人家当官的消息灵通,没好处人家会出来?”

    老韩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让满脑子建功立业的田骞也冷静下来。

    是啊,现在是乱世。乱世里百姓想的可不是建功立业,而是如何让自己和家人吃饱饭活下去。

    田骞冷静下来,又开始担心自己的前途。三顾茅庐本来是件美谈,士林中人或许就会对自己另眼相看。可惜这佳话还没有来得及流传,就被满城人对瘟疫的恐慌冲散了。自己和学生被王府变相软禁了几天,睡得是大通铺,吃的是腌咸菜,准备多时的君臣奏对也变成了郑长史的礼仪性拜访。郑长史提议自己在王府子弟学校继续当教书先生,分明就是世子的主意。自己当时一口回绝了,会不会逆了龙鳞,招致刁难?

    田骞的若有所思被韩大树注意到了。他依旧笑呵呵道:“田先生,老汉只是随口胡说,你莫往心里去!”

    田骞忙道自己不会在意。老韩笑道:“你们读书人心思重,想法都装在肚子里。不像我们庄户人心思简单,一根肠子通到屁 眼!娶老婆,生儿子,能吃会睡不生病,那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我听冯家兄弟道,世子最重你们读书人。原来入府的舒先生、李先生,还有那个不喜欢说话的贺先生,世子平时都称他们为先生,还委以重任,酬劳也是优厚得很。所以啊,不管天底下怎么乱,还是你们读书人吃香。只可惜哦,我老韩家三百年就没出过读书人……”

    老韩絮絮叨叨,倒使这段艰苦的旅程不再那么枯燥乏味。田骞使劲往自己的脖颈里扇了几股热风,看着前面自己的学生们。他们减了包袱,好像重新注入了活力。那个李副排长被学生们围在中间,正在手舞足蹈继续猛吹他的传奇经历,而他一手教出来的学生,都冒出了崇拜羡慕的目光。

    “世子文武并重,用人不拘一格。轻言语,重实干……”

    罗景云信中的话再次浮现在田骞脑中。

    “轻言语,重实干。那我就做给你看!”田骞心里咬咬牙。

    “汉台兄!”一声陕西话,几串马铃声,让田骞停住了脚步。

    一辆马车从后方疾驰而来,超越了田骞,这才被御者拉住马匹。一个中年男子从车厢上跳下来,从怀里摸出铜子向车夫付了帐,这才向田骞拱手:

    “汉台兄,小弟思虑再三,还是决计走这一遭!”

    注一:出自顾炎武《日知录》。

第一百六十七章 松林山下(五)

    松林山基地起伏不平的操场上,助威声那是一浪高过一浪。m.www.uu234.net

    陈有福手持端头裹了棉布和棉花的竹棍,弓步虎腰,护商队标准的刺杀姿势,正与手持木刀的冯如虎四目相对。

    第一次见面,第一次交手,双方都耐着性子,试探对方的路数。

    对峙多时,陈有福终于在助威声浪中发动了。他右腿轻蹬,右手轻轻发力,竹棍快速往前一递。

    冯如虎的眼睛正死死盯着那枪头。竹棍一动,他不退反进,双手抡刀,刀锋向上。竹棍刚到胸前,啪!木刀由下到上,正好将冲势正猛的枪头荡开。见陈有福门户大开,冯如虎顿时心中大喜。他甩腿一跨,借着刀势上冲,身体如猛虎一跃,暴喝一声,木刀划了条优美的大弧线,刀锋从顶点翻转直下,对着陈有福的左肩斜劈下来。

    哗!操场上观战的官兵不由惊呼。以冯如虎的势大力沉,就算一把轻飘飘的木刀砍在肩膀上,只怕陈有福也会伤筋动骨!

    可陈有福没有丝毫慌乱。只见他既不收枪,也不后退,反而以左脚掌为支撑,右脚掌突然发力撑地,如流星闪电般大步前跨,顺着竹棍的荡开之势,腰部借力一扭,把竹棍尾端捅向来者。

    陈有福的动作一气呵成,可见平时操练纯熟。枪是长兵,利在远距刺杀,洞穿门户;刀为短兵,利在近距肉搏,横扫乾坤。故而长枪手遇到刀斧手近距砍杀,那是必败无疑。可陈有福拿的并不是官军制式的丈余长枪,而是一根只有五尺半的短矛。所以枪势一老,他立即以枪尾迎敌。

    此招大出冯如虎意外。他有心收刀,可是两人都在前冲,距离已经面对面。抡圆的木刀注入了他全身力气,现在根本收不回来!

    砰!竹棍屁股在冯如虎的护心甲上敲了一下。虽说只是竹棍,冯如虎的胸口还是感受到了一丝冲击。

    “你输了!”临时充作公证的宋振嗣走上来,“刀枪沾衣甲者为输!”

    “老子认赌服输!”冯如虎嘴里喷着粗气,脸上却是大写的不服气:“但他用竹棍屁股打我的胸甲,战阵上那是取死之道!一招不能致命,老子反手又是一刀!”

    “竹棍只是比武演示,战阵上那就是十斤重的铳托!”宋振嗣拍拍冯如虎道:“陈有福虚招诱敌,借力打力,你挨了铳托还能站稳?再说人家有福用铳托捶你胸甲,已经给了你面子!你锅盔大的一张胡子脸,人家不晓得往上锤?”

    “好,老子今天认栽!”冯如虎赌品不错,认账不赖账,“哪里站那个军姿?”

    “哪里输了哪里站。”宋振嗣道,“有福给老虎做示范!”

    “是!”陈有福干净利落。

    “格老子的!”冯如虎嘟哝一句,扔了木刀,挺胸凸肚站在陈有福边上。早有好事者上前,把三块石头递来。肩膀上搁两块,两腿间夹一块。

    “冯如虎咆哮军需大堂,违反基地军纪,罚站军姿一炷香!陈有福私自约其比武,违反基地军纪,也罚站军姿一炷香!”宋振嗣大声向看热闹的将士宣布,“按我们护商队的老规矩,石头掉了重新罚站!”

    “好!”操场上喊声如雷。按照社会学原理,看热闹捡便宜的人永远比当事人更多。

    “三块石头,掉了一块都要重来!”宋振嗣再度宣布。

    “一炷香而已!老子jb都夹得住,还夹不住一块石头?”冯如虎语出不屑。

    “等着瞧!老虎,世子的新花样你还没玩过!”宋振嗣严肃的脸上终于渗出一丝笑意,“罗监军,请你监督。趁老虎站军姿,给他讲讲我们护商队的军纪!”

    !!!远处铜锣敲响,声音在四面的山谷中回荡。

    “开晚饭了!”看热闹的

    军士们一哄而散。

    “各单位集合!”值星官刘连鹏高声叫喊,“今晚加肉!先集合的先舀!各单位吃完了,成建制下河洗澡!世子发了肥皂,大家把身上的污垢搓干净!”

    一炷香慢悠悠烧完,至少两刻种。不用交代,冯如虎肯定悲剧了。他以为军姿就是简单的立正站直,是个人都会,却不知道站军姿这项解放军新兵深恶痛绝的基础训练科目,没有动作要领的切实掌握,没有顽强的意志毅力做保证,那是一刻钟也坚持不了的。前世朱平槿对当兵打仗所知一鳞半爪,可是他如同千万个同龄人一样,参加过大学军训,在酷热的操场上站过军姿,留下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所以在蒙顶山创建护商队时,朱平槿就开始引入这项科目。正因为最高领导对这项科目的无比偏好,所以护商队的军官常常通过展示自己笔直挺拔的军姿,来区别于大明的其他军队。

    新兵下连,老兵过年。新兵的悲剧,主要来自于他对军队规矩的陌生;而冯如虎的悲剧,却源自于他内心对护商队的不服气。

    这次随尹家麟来到护商队集训,冯如虎还带了他的两兄弟如豹、如彪。三兄弟一般的高大结实,在庄上从来都是一霸。他们今日早晨出发,几十里路骑过来,到了松林山脚下,冯如虎的那匹瘸腿马再也坚持不住,长嘶一声起不来了。十几代人在一起厮混,其他左护卫的军官还不知道他们兄弟三人霸道贪吃的德行?于是个个拍马扬鞭,加速前进,把冯家三兄弟晾在了松林里。他们三人双马,一路别扭前行,走到护商队设的木栅之前,又花了许多功夫给卫兵解释,结果还是第四连一名原来出身左护卫的副连长认得他们,他们三兄弟才进了大门。

    冯如虎在尹家麟家吃酒之时,听说他作为左护卫的世袭副千户,可能会享受副团级待遇。有了这个待遇,他在军营里衣甲兵器战马吃用都是营里领取。于是冯如虎大咧咧吩咐他的两个兄弟去找房子安顿,自己向士兵打听了供应军需的地方,便走了过去领取战马。

    来到军需处,冯如虎还未进门,先听见房子后有马匹嘶鸣。他赶忙转过去一瞧,果真屋后不远有一个马圈,里面圈养了十几匹战马。内有一匹黑色的大公马,毛色油光水亮,马脖粗壮,马耳直立,站在马儿中那是卓尔不群。冯如虎见了,立即欢喜异常。他好歹还是知道领东西总得履行一下手续,没有开口就说这马我要了。他跑到军需处的木头房子里,见到一个中年书生正在一张简陋的桌上写写画画,于是自报家门,要求领取马匹。

    孰料冯如虎立即碰了一个软钉子。那书生的态度倒还和善,他先让冯如虎稍安勿躁,然后在桌上找了一本书册翻看起来。好容易找到冯如虎的名字,他却对冯如虎道:对不起,这马你领不成。

    冯如虎那个爆脾气,当时便急了,责问为啥不能领。

    那书生道,护商队规定,只有营级以上的军官才能领取马匹;营级以下军官或士兵因任务需要长期领用马匹的,如无更高级别的命令,则必须由团级军官签字。

    冯如虎道,对啊,我是副千户,享受副团级待遇,符合领取条件。

    那书生也不急,道冯副千户享受副团待遇没错,但还没有任何现职。在他的兵藉书册中,冯副千户现任职务一栏中,填的是“学兵”。也就是说,在松林山军营中,他冯如虎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兵,还是见习的小兵。小兵吃啥他吃啥,小兵睡哪他睡哪。当然,那书生又解释,如果冯副千户顺利通过集训,担任了世子给予的营级以上军官职务,那么他就可以按照职务级别,领取马匹等军需物资。

    书生一番解说,冯如虎好容易明白了。原来护商队与左护卫一样,军官也是分作见任官和带俸官两类的

    。他在左护卫那是见任官,守着王府的正门;跑到护商队,反而降成了带俸兵,而且还是见习的!

    冯如虎心里那个不乐意啊,难免就把尹家麟的告诫忘了,扯开嘴巴在军需书生的面前说了几句护商队有什么了不起,老子照样一个打十个等等怪话,然后就被进来给士兵领取盔甲的陈有福听见了。

    陈有福出身草标,对护商队的感情之深,那是世袭副千户冯如虎绝对难以想象的。两人的言语起了冲突,加上冯如虎对自己的武艺向来颇为自负,所以他向陈有福提出了单挑。陈有福一听,心想正合我意。当兵半年杀了几个土匪乱民,但还没有与朝廷的正规军官交过手,听说土暴子中有不少反叛的官军,战斗力到底怎样,自己和士兵们都没底,此人提出比试武艺,恰好可以用来检验自己在雅州的练兵成果。于是陈有福爽快答应了冯如虎的要求,这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夜幕下,操场上空无一人。

    冯如虎站军姿,三柱香均未通过,最后在罗景云的面前力竭昏倒,被士兵抬进了基地医护室掐人中泼凉水。

    用松木搭起的简陋节堂外,宋振嗣与尹家麟在一根长板凳上并排而坐。尹家麟望着前方黑沉沉的夜色,沉默不语。

    良久,宋振嗣终于打破了沉默:“尹大哥,这次你能来,小弟总算放心了。贺先生替我哥捎了封信。我哥说你来了,还带了左护卫许多军官过来,左护卫总算没烂到根上。”

    “你哥说的?”

    宋振嗣沉默半响道:“世子说的。”

    “那剩下的官兵怎么办?他们还是王府亲兵啊,这个名分是祖宗传下来的,世子总不会剥夺去吧。要知道,左护卫这些年虽然跑了一些人,但还剩两万多。这些人沾亲带故,个个打断骨头连着筋!”

    “尹大哥不必过于忧虑。世子仁厚,总会给他们一条出路。世子说,很多左护卫的军士,上无片瓦之屋,下无立锥之地,辗转卖力求食,穷苦比百姓更惨,凄凉如沿街乞丐。相反呢,一些军官美宅良田,醇酒妇人,役使军士如奴仆,于战阵一无所知……”

    尹家麟突然抓住了宋振嗣的手臂。

    “既然你还叫我大哥,那大哥便问你一句实话。今夜官兵都去参加学习,你却把我叫到这里,到底想说什么?”

    “尹大哥对我兄弟有恩,我们兄弟没齿难忘。”宋振嗣想了想,决定还是说实话。今晚说了,明天再向世子奏报,也不算欺君。

    “王庄已经五五纳租了,郡王家的田地也收归蜀王府统管了。这些尹大哥可有耳闻?”

    尹家麟注视着宋振嗣,点点头。

    “王府唯一没动的,只剩下左护卫!那些占着军田,又不肯为世子出力的亲兵,不要也罢。我们兄弟在秦军,早见惯了那些朽烂的卫所。卫所补的兵,在营里只配做下等苦力。尹大哥从来不与刘尽忠等反贼沾边,做事勤恳那是有目共睹。拯危济困、不治家产,更深得卫中将士爱戴。世子整顿左护卫,还望尹大哥鼎力支持。世子是君,我等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世子要我等怎样,我等就得怎样,这可是忠与不忠的大节!世子明日便到松林山,小弟想,尹大哥若能早明心迹,世子必有大用!”

    宋振嗣的话已经挑明了。尹家麟默默点头。

    夜风拂过,一直沉默的尹家麟突然微笑起来:“宋老弟,大哥看了这半天,发现世子练兵之法与古今之法皆有不同。宋老弟给我解说一番?”

    宋振嗣并没有解说。他默默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发皱的小册子递给尹家麟。

    那正是朱平槿的早期军事著作:简明练兵手册。

第一百六十八章 松林山下(六)

    百川汇聚,奔流入海。顶 点 X 23 U S

    当朱平槿向总参下达向川北、川南进军的命令之后,贺有义等人立即根据朱平槿的总体意图,调兵遣将,筹备军资。一道道调动命令越过成都府封闭的城墙,通过刘名升的情报与通信局,向分散在北至汉州,南至嘉定的商庄两队传达。一支支部队根据命令,开始向松林山集结。松林山就像一个巨大的洼地,敞开怀抱接纳来自各地的部队。

    “除五蠹”之乱平息后,成都地区局势重归平稳。巡按刘之勃新官上任,他的耳朵到处打听,寻找可以给皇帝报告的重大消息。在省城周边的县城,比如新繁县、彭县、彭山县,保留一支完整的正规军遂行守备任务,既浪费兵力,也容易招惹麻烦。成都府外的各州县,被张献忠、土匪和乱民留出的知县空缺,不知何时便有新任官员填补衙署。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大好良机,将护商队调离大城市周边,分散到广阔的王庄去,借助王庄发展壮大,可收一举多得之效。

    贺曾柄的建议提醒了朱平槿:成都府东边左护卫的地盘上,可以整顿左护卫为名,堂而皇之摆放大部队。除此以外,松林山基地更可屯集重兵。此地地形隐秘,补给便宜,更是易守难攻。此外,新近加入商庄两队的兵员较多,成分复杂,有必要集中整训,重新编组,强化朱平槿对军队的绝对领导,防止出现山头。

    按照这个思路,朱平槿通过总参调整了护商队的配置部署。第五连两个排前往泸州,一个排留驻雅州,第二连一个排留驻双流县的收租院火器局,第六连两个排留驻新繁县和彭县,分别作为当地护庄队的种子,护商队的其余部队和部分护庄队,全部集中于松林山进行重新整编。整编之后,护商队将形成四个营级规模的野战军。

    第一个驻扎松林山,担任训练和机动任务,策应成都府和川南地区作战;第二个是川北的特遣支队,任务是与土暴子进行接触和交战;第三个是华阳左护卫驻军,他们与贺曾柄的华阳县护庄大队合并,任务是作为机动部队,保卫成都,保卫朱平槿和他老婆,必要时控制成都周边县城。第四个是川南的特遣支队,他们担负川南重庆府至嘉定州长江、岷江一线的机动防务。

    由于最近加大了护庄队的建设力度,护商队的兵力有了一定的消弱,目前能集中于松林山基地的兵力并不多。护商队原有六个正规连,两个招募的特务连,一个董卜民族连。第一、二连剩了三个排,第六连剩了两个排,第五连只剩了一个排,还没有连部,只有第三连和第四连经过迭次补充,建制较为完整。按照护商队的一营四连的编制,四个营应该有十六个连。即便把两个特务连和华阳县护庄队全部编入,缺口仍然较大。所以此番整编护商队,除要将雅州、名山、彭山、仁寿四个县的护庄队各抽调一个小队(排)编入,还要将孙洪在嘉定州各县新买的一千难民及从成都五卫中精选出来的三百人补入。至于其他能补入的兵力,便只剩王府左护卫的那一百九十多名世袭亲兵了。

    部队整编,任务繁重,而且涉及大量干部调整,非朱平槿亲自坐镇不可。到七月一日下午太阳落山之前,护商队最后一批部队驻扎新繁县的第六连、驻扎华阳县王庄的护庄大队以及一个新编成的天全土司排,在宋振宗、高安泰和贺曾柄、贺仇寇的率领下到达了松林山。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所有的人,都等着第二天早上世子和罗姑娘大驾莅临。

    第二天早晨,山间落了几粒小雨。到了己时,太阳依旧高挂,照得偌大的操场一片通亮

    松林山基地的部队破例取消了早间的晨跑。士卒们在军官的带领下,收拾营房和操场,并且把个人的衣甲穿戴好。雅州皮革局这次运来了近千副皮甲,几个连的主官都看着眼红,便一起找到兼管后勤的贺有义。

    贺有义并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他计算了兵力,立即拍板:护商队一到六连、天全土司排全体换装新皮甲,应对世子检阅。针对不满的声音,贺有义 解释,换装只是暂时的,等编组完成,还要重新分配。再说皮甲是我们自己的雅州皮革局生产的,只要有了皮张,经过脱毛、硝皮、蒸煮、定型、晾晒、刷漆几道工序,皮甲生产快得很。最多两个月,下批皮甲又可到来。

    内务整理即将结束,部队已经拉到了操场列队,贺有义、宋振宗等王府的文武大员这才结队出了松林山,前出到十里之外迎接世子一行。可左等右等,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还是不见车驾人影。于是高知聪再次有幸扮演他的老角色,去寻找世子的车驾。

    朱平槿这时在哪里呢?

    他正站在官道边上与郑安民有句没句的闲聊。

    “世子待罗姑娘可谓一往情深。”郑安民说得一本正经,可是言语中分明有些戏虐之意,“蜀地百姓都盼着世子早日大婚,让蜀国宗嗣后继有人。”

    “那是!王妃娘娘也是这么想!她抱孙子都想疯了!”朱平槿心不在焉地回答,眼睛却直往路那边的篷车瞅去,“可惜本世子重孝在身,结不成婚啊!”

    “要不然臣等在京师下点功夫?然后再以传袭国祚之名,请王妃娘娘写封奏折去闹一闹?”郑安民的意思是要行贿。

    行贿不难。只是行贿谁,才会效果最好?毕竟世子封国和成婚,都是要皇帝亲自点头的。

    朱平槿刚要说话,便瞅见一支细手无声无息从篷车边缘伸出来。几根欣长的手指,使劲往篷车方向勾了勾。

    朱平槿来不急回答郑安民,连忙一路小跑过去,把暗自窃笑的郑安民丢在原地。

    “能不能不穿这身衣服?”罗雨虹把帘布轻轻掀开一条缝,只露出了一只眼睛半张脸,“这衣服穿起来像戏台上的穆桂英,人家见了肯定会笑死!”

    “那衣服不是谁都能穿的!”朱平槿严肃回绝了老婆的无理要求,“没有军衔的军装,意味着我们对军队的统帅权!记住,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军队不是有你吗?要不然我平时多给你一点零花钱?”他老婆试图用行贿**兼撒娇卖萌来软化朱平槿。

    但朱平槿作为d培养多年的干部,这点自觉性还是有的。在原则问题上,他怎么会被金钱所腐蚀,被美色所诱惑?

    “不行!我们俩都必须有统兵权!加入哪天我领兵出征去了,后方军队必须由你统帅!这既是对我负责,更是为你负责!没有军队保护,你我就是一只臭虫,随便哪个混蛋都可以捏死!”

    或许昨夜的噩梦还停留在罗雨虹的脑海中。恐惧终于战胜了女人爱美的天性,让她赌气掀开了帘子。

    哇!朱平槿大叫一声。

    “表情不要那么夸张行不行?”罗雨虹跳下了车子,叉着腰翻了个大白眼,“你一身大红大紫,比我还妖艳!”

    “啥妖艳,不会说话!”朱平槿摇摇头,金盔上的一簇红樱和一面青色盔旗随之摇动。盔旗上绣着真武大帝像。真武大帝是北方的主神,是大明朝的皇家战神。

    “感觉怎么样?”老婆在朱平槿面前转了一圈。

    “好看!”

    好不好看也要说好看,老婆这

    身衣服花了五百两以上的银子和承奉司宫女们两个月以上的时间。

    罗雨虹伸出细长的手指在头领的翎毛上刮了下,下巴一扬:“就是头上这两根孔雀翎太招摇了!太阳一晒,熠熠生辉!”

    “还是不会说话!”朱平槿又摇摇头,“那叫光彩照人!”

    “我不会骑马怎么办?”罗雨虹还在找理由推脱。

    “让魏辰好生牵着!要是摔了你,我就杀他的头!”

    “大清早的就说杀人,也不嫌晦气!”罗雨虹知道最终跑不掉,只得妥协:“把马牵来!”

    老婆的合作让朱平槿如释重负。他向魏辰招招手,后者立即牵了一匹黄骠马过来。

    “毛色不好!与我的衣服颜色不相配!”两根孔雀翎在空中摆动起来,“我喜欢你的大白马。”

    “i服了you!”朱平槿哀叹一声,“行,我们换马!不过,我要事前说明:我的马乃是匹儿马,若是……”

    又一个大大的白眼甩过来,毫不留情打到朱平槿的脸上。

    “我就是喜欢男马!尤其是年轻英俊的男马!骑着舒服。怎么样?”

    朱平槿恶狠狠道:“敢跟本世子抢女人!回去我就把他阉了!取个名字,叫做曹四马!”

    “报!”

    骏马飞奔回来。没等宋振嗣开口相问,汗淋淋的高知聪已经报告,“世子他们过来了,就在三里之外,还有罗姑娘和郑长史。哇!各位大人不知道,今天世子和罗姑娘那个……”

    “给诸位大人将军说清楚!”高安泰呵斥过去的手下。

    “是!小人说清楚!”高知聪深吸一口气,“他们头上都有毛!”

    迎接的队伍顿时哄笑一片。

    贺有义强行憋住笑,憋得脸红筋涨。好一会儿,他才对高安泰叹道:“老高啊!你们天全土司营,还是要开办个学习班啊!世子道,一天不学习,赶不上……”

    高安泰被笑得受不了,只好把气撒在高知聪身上:

    “毛!你说过个毛!哪个人头上没有毛?没毛的那叫秃驴!”

    “小人是说……”高知聪知道自己说岔了,扭捏中连忙分辩,“小人是说他们头上都戴着头盔,头盔上插着那么长的毛!”

    “世子戴了,罗姑娘也戴了?”贺有义警觉起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报告贺大人,正是!世子头盔上插着红樱和盔旗。罗姑娘头盔上插着两根那么长的毛,绿莹莹、亮晶晶的,小人也不认得那是啥毛!”

    “翠羽没有那么长。不是孔雀翎,便是野雉翎!”洪其惠向贺有义点点头,意思是他也明白了。

    贺有义抖抖自己的青色官袍,又正正自己的乌纱帽,对四周肃色道:“世子的心意很清楚。这是戎服在身!吾等以后有个女主了!”

    “诸位见过世子的大旗吧?”舒国平环顾一圈。有些人点头,有些人摇头。

    “那是世子亲自设计的。红底金边、五彩七章、金织蟠龙的“蜀”字长三角旗。”舒国平解释道。

    “旗上除了金龙,以后还会有金凤!”洪其惠和程翔凤异口同声补充道。

    “你们还在傻等什么?还不赶快回去通知部队?”宋振宗对刘连鹏等几个连级军官吼道。

    “我等当按君臣之礼下马跪迎世子和罗姑娘。”贺有义吩咐道。他是今天出迎队伍中唯一的文官,所以众人以他为首。

    “朝廷的老规矩,文左武右!”

第一百六十九章 松林山下(七)

    烈日高挂,光耀万丈。

    操场旁的山坡上,朱平槿挺胸策马,缓缓前行。

    目光所至,前方一个超过两百亩地的大操场。十余个大小不等的连横阵由西向东展开,背北朝南,屏声静气,整齐排列于操场的北侧。

    最西边的六个连横阵,都换穿了鲜红色的皮罩甲和皮护臂,头戴缀着红樱的黑色八瓣帽儿皮盔。远望过去,仿佛山林中一条绵延的火龙熊熊燃烧。只要一阵东风,火龙就会奔涌向前,把任何阻挡它前进的东西无情吞噬。东面的连横阵,服色较杂,以灰色为主,可依然气势雄壮,不逊西边分毫。

    操场的南侧,远远的还有一大片人头攒动。远远望去,恐怕有一二千人之多。

    一名高个子的将领,手持一杆红旗,笔直地站在队列的最西头。两名护旗兵,一左一右,护卫着那杆曾经飘扬在碧峰峡、天全、雅州、牛角寨和彭山江口的大旗。

    宋振宗是护商队的总指挥,也是今日校阅的总指挥。他指着操场上列队的部队,向朱平槿和罗雨虹一一奏报。

    “禀世子罗姑娘,左边前边六个连是护商队一至六连,他们都换装了新式的红漆皮甲。六连之后,依次是天全土司排、骑兵排、特务一连、二连、董卜连,左护卫学兵连、雅州、名山两个护庄小队,最后是华阳县两个护庄中队。右边是孙先生和唐先生前日从嘉定州送来的一千新兵,仁寿王庄运送粮草衣被的五百庄户,还有曹四德带来的一千运送盔甲和小车的一千庄户。老兵新兵都等着世子校阅,这些庄户也想观礼。末将请世子示下!”

    “准了!”朱平槿的兴奋溢于言表,“开始吧!”

    “还有嘉定的兵?”罗雨虹高兴地问。她的前世今生都是乐山的户口。

    宋振宗手指着那大群叫花子,答声那就是。

    罗雨虹问道:“为什么他们还没有换装?”

    宋振宗解释道,仁寿县的鸡公车有限,运了粮草就运不了多少衣被。他和李崇文正与曹四德商量,让名山来的车夫再往仁寿跑一趟,把仁寿织造局生产的衣被运往松林山。名山那边生产大车和鸡公车还是不够,小曹公公也是这个意思。

    朱平槿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他自豪地转头对老婆道:

    “看!我们的家底!”

    罗雨虹拉住老公跃跃欲试,眼睛里的胆怯和害羞已经不见了。

    “等一等!”朱平槿微笑着对老婆说,“大阅兵我们是头一次,要隆重一点。先得有个节目!”

    陈有福努力睁大眼睛,任凭阳光直射在脸上。他一丝不苟保持着军姿,就像在碧峰峡第一次充当护商队旗手那样。他的右手把旗杆攥住,紧靠在身体右侧,这样可以让旗杆的重量稳稳落在地面,并且保持大旗不会摇晃。山间哗哗的松涛声,带来了阵阵凉风。可惜风不大,他头顶上的旗帜没能完全展开,一个旗角努力翻转着,想把自己的真容显露出来。

    陈有福目不转睛注视右侧山坡上那群骑马的人。立在最前面的有两匹坐骑。

    黄骠马的主人是世子。他头戴凤翅镀金盔,金凤展翼欲翔;盔顶一根金枪直立,饰以红樱和青色盔旗;外罩抹金方领对襟方叶齐腰明甲,衬里是红色蟠龙袖饰的箭袖织金褶皱袍;腰缠白玉革带,左垂宝刀。阳

    光照耀之下,宛如金人一般。

    罗姑娘骑着世子那匹大白马,与世子并驾齐驱。她身着大红对襟方领收口弧袖绣金凤纹衣,下穿海水纹通黄裙,头戴黑色尖棕盔,盔沿有一圈红色抹额,盔前穿插一只金色的凤凰。盔顶明珠攒顶,金管之内,插两支长长的孔雀翎。光线激射之下,那孔雀翎色彩纷呈,变化不停。

    他俩之后,一名亮甲骑士骑在马上,手握一丈五尺长的旗杆。杆顶之上,垂挂一面红底金边蜀字长三角旗。

    旗手之后,便是宋振宗等前去接驾的大员。在这群大员中,有一名陈有福并不认识的文官。他身着朱玄云,头戴乌纱,在大群明盔亮甲的将军包围中,显得格外显眼。他正与贺先生和舒先生说着话,言语间非常亲热。

    突然间,三声号炮响起,惊得林间的鸦雀乱飞,然后又是一通急促的大鼓。

    鼓声中,宋振宗动了。他领着那名手握旗杆的亮甲骑士,催马从山坡上急冲下来。战马疾驰,那面绣着“蜀”字、蟠龙和各色花纹的红底金边长三角旗,随之拉长飘扬!

    “那是世子的蜀字龙旗!”陈有福听见他的夔府老乡,去年一起逃难到成都府的刘三根大喊。刘三根现在已经接任了刘红婷兼任的第一连连长职务,正好站在陈有福左侧几步开外。

    “连长,那旗手不是我们一连出去的李排长吗?”陈有福听见有士兵叫喊。

    “就是李明史!他当了世子的卫队长!”

    “是副队长!队长是二连出去的排长魏辰!”

    眼看宋振宗和李明史即将过来,陈有福连忙下令:“队列中不准说话!全体都有,立正!”

    宋振宗领着那面红底金边长三角旗向排首直冲过来。到了陈有福面前,他才使劲勒住了马头。那战马欲进不能,大声嘶鸣着,铁蹄猛烈地践踏着草地。

    宋振宗手指身后李明史握住的大旗,大声对陈有福吼道:“陈有福,往下传,这是世子的帅旗!世子有旨:自今日起,见此旗如见世子亲临!”

    陈有福大声应道:“末将明白!全体往下传,见此旗如见世子亲临!”

    “全体往下传,见此旗如见世子亲临!”

    响亮的传令声一个横队接一个横队,迅速传遍了整个受阅部队。李明史没有闲着,他举起大旗,顺着传令声从西到东,在队列前跑了一个来回,让每个士兵都能清楚看到旗帜的样式和纹样。

    长旗飘扬,大军挺戈。宋振宗立在马上,拔出他的大刀。刀锋渗寒,直指苍天。

    宋振宗大喊道:“我大明,万岁!”

    陈有福举起护商队的红旗,一边奋力地摇动,一边大吼:“万岁!”

    “万岁!”陈有福东侧的近两千士兵一起发出呼喊。

    来自操场北侧的激情传染了南侧,那两千五百衣衫褴褛的新兵和庄户也跟着喊起来。

    “万岁!”

    万岁!万岁!

    经久不息的万岁声山呼海啸一般传来,激荡着整个山谷,也激荡着在场的每个官员、每个将军、每个士兵、每个庄户,当然也激荡着朱平槿和罗雨虹这对夫妻。

    “我们下去吧?将士们都在等我们!”罗雨虹再次催促朱平槿。

    “别着急!”朱平槿微笑着,紧握着老婆的手,“我

    们再等等!”

    万岁之声略小。宋振宗收起手中大刀,手掌挥动着,让操场上的欢呼声停下来。

    这时,一个文士头戴玄色飘飘巾,身着翠蓝道袍,手摇鹅毛扇子,领着群高矮胖瘦不一的少年学子,无声无息从第一连的背后钻出来,排成四行站到了护商队的大旗前面。

    操场上鸦雀无声。这个文士和这群学子要干什么,所有人都不知道。

    当然,除了微笑中的朱平槿。

    突然那文士双手一扬,手中鹅毛扇子半举。前排的一个小胖子立即前跨一步,举起他手中的长唢呐。

    嘟!嘟嘟!一曲宏大悠扬的音乐从长唢呐中飘出,在寂静空旷的松林山间回响。

    一段前奏结束,那文士手中的鹅毛扇子猛地往下一扇。四行少年随着那扇子扇动的节奏,一起开口高声合唱:

    “上天保佑大明,

    祝他万代千秋!

    上天保佑皇上,

    常胜利沐荣光!

    得士心民欢畅,

    国运盛帝运长!

    天佑大明!

    ……

    上天保佑大明,

    发神威张天网!

    ……”

    乐曲连续循环了三遍,宏大的音乐与肃穆的腔调,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庄严意境。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这意境中。即便他们听不清歌词,也能从音乐中感受到,这是祈祷上天之乐。

    右长史郑安民竖耳聆听,心里却翻江倒海。

    这音乐的风格好似成都城里西夷和尚的礼拜乐,难道是西夷和尚专为世子谱写?作为王府长史,自己回到成都,倒有必要到西夷和尚庙里走一遭。

    望着田先生上下翻飞的白扇子,罗雨虹似笑非笑,声音几不可闻:

    “你本事不小!竟然能将田先生和一群小屁孩骗得大合唱。”

    朱平槿不想让前面牵马的魏辰听见两口子的私房话。他小声道:“我给你出出气!”

    “还有什么歌?”

    “大明龙旗迎风飘扬。”

    罗雨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太无耻了!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笑声中,她的指甲狠狠掐了牵着的手。

    朱平槿没有像往常一样皱眉。他睁大眼睛小声道:

    “我需要一个让士兵们去死的理由!在未来的三四年,这些人中可能有半多要留在战场上!我需要一个崇高的目标,让他们都能相信,他们的死是有价值的!是能够被别人和历史永远记住的!他们的牺牲没有白白被浪费,他们的生命没有被无情抛弃!他们的死重于泰山,他们的死将名流青史!他们的灵牌将世代供奉在昭忠祠,他们的英魂将永远接受万民景仰!他们的身躯与天地一体,与山川同在,与日月同辉!他们将唱着这首战歌,慷慨赴死,去迎接注定的宿命……”

    “好了!别说了!”罗雨虹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大股泪水。她不愿周围的人注意,更不愿在数千将士面前献丑,连忙装作眼迷,悄悄用衣袖擦了。

    “唱完了,我们下去吧。”罗雨虹的鼻子抽着,在手上加了把劲。

    “好!”

    朱平槿转过头对卫士们下令道:“把请的祖宗扛出来!”

第一百七十章 松林山下(八)

    一个高七尺、宽四尺三寸的鎏金画框,被安放在一个凉轿改装的竹架上。顶 点 X 23 U S竹架刷过朱漆,周身赤红。八个警卫连的士兵扛着鎏金画框,从手持护商队军旗的陈有福开始,在一个接一个的连队前面缓缓走过,连新兵和民夫队伍也没有放过。

    朱平槿和罗雨虹来到操场上,带头下马,半跪在军旗之前。郑安民领衔的文臣武将则跪在军旗之后。

    全场没有下跪的,除了那八名扛画框的卫士,只有骑在马上跟在画框之后宋振宗。他作为朱平槿安排的**喇叭,每到一个连队面前,便扯开他著名的大嗓门放声高喊:“大家抬起头来看真了,这画像就是我大明太祖高皇帝真容!太祖高皇帝万岁!大明万岁!万万岁!”

    率先举拳头跟着宋振宗呼喊万岁的,便是蜀藩世子朱平槿和他法律上的未婚妻、事实上的老婆罗雨虹。他俩一喊,全场跟着喊;他俩一振臂,全场跟着振臂。

    整个松林山基地笼罩在狂热亢奋的情绪中。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像莫斯科的红场阅兵;灌木丛生一般的手臂,又像慕尼黑的黑党集会。等到画像绕场一周完毕之时,朱平槿已经悄悄拉着他老婆站了起来。这一站起来,朱平槿自己也有点昏昏沉沉,这极具毁灭性的风暴般的万岁声,人们到底是对着那远去的画像在喊,还是对着我朱平槿在喊?

    一个小兵半跪在地上,一边举拳头喊万岁,一边盯着画像上的太祖真容。直到画像慢慢离开看不见了,他才勾头对旁边的兄弟大声道:“你们看见没?这画像上的人不是世子爷吗?”

    问话并没有淹没在狂涛般的万岁声之中。旁边小兵也看仔细了。

    他肯定道:“是世子爷!只是世子爷还没长胡子!”

    另一个小兵听到他俩说话,骂道:“谁敢说世子爷没胡子?没胡子的那是太监公公!刚才我看清了,世子爷长了胡子!有这么长!”

    第一个说话的小兵连忙解释:“我说画像上的人像世子爷。等世子爷长了白胡子,便跟画上的太祖爷一模一样!”

    “屁话!”周围的小兵一起骂他,“那是世子爷的祖宗,他们能不像吗?你不是你爹妈生的?不像你爹妈?”

    ……

    利用太祖朱元璋作为朱平槿在政治上的旗帜,那是去年除夕召见舒国平等四人时孙洪的献策。朱平槿几日前在平台召见蜀地宗室及文武时,曾向郡王们试探一番,效果好得出奇。平台上当时哭声一片,可见很多宗室对他们的老祖宗那确实是有真感情的。

    一斑窥豹。可想而知,若将来朱平槿争夺天下,一旦举起太祖皇帝这面旗帜,出自太祖一系的宗室多半是同情甚至支持朱平槿的。

    但宗室的支持仅仅只是朱平槿试图攫取一点边际利润。真正的大头不在宗室,而在朱平槿要借助朱元璋一生的所作所为,来打造自己在文武百官和缙绅庶民中的形象。

    朱元璋叫花子出身,一家人饿死、冻死、病死殆尽,亲戚中最后只剩了他和侄儿朱文正、外侄李文忠寥寥几个,可以说中国历史上的开国皇帝,没有哪一个有他那样悲惨的身世。他在十几年的元末战争中,驱逐鞑虏,廓清中土,日月重光,再造河山。立国之后,有鉴于自身的痛苦体验,他体恤民情,严惩贪官,为政以简,轻徭薄赋,极短时间内就为百姓打造了一个太平盛世。

    若非成祖朱棣和他的子孙改弦易辙,依靠沾着臣民鲜血的屠刀,推翻了作为朱家家法的《皇明祖训》和《明大诰》,大明朝未必会如此迅速**。仅在朱棣死后短短二十五年,就因为朝中出了权宦王振,而在土木堡丢掉一位皇帝、绝大多数靖难功臣以及京营五十万精兵。这还没完,几十年后,大明朝又

    出现了中国历史上最大的贪官刘瑾。

    总而言之,朱平槿力捧老祖宗朱元璋,政治上的本质上就是在大明朝唱红歌!

    然而,有利必有一弊。朱平槿的老祖宗因为肃贪惩恶,在大明朝的历史中留下了嗜杀的名声。如何避免力捧老祖宗带来的负面效应,朱平槿尚在思索之中。

    ……

    画像游行完毕,被重新安在操场北侧临时搭建的校阅台正中。各连队在军官们的口令声中开始调动,面对校阅台重新站成数个大方阵。操场南侧的新兵和民夫们,也在军官和庄头的带领下聚集在校阅台下。

    朱平槿登上校阅台,冷眼看着操场上的调动。直到操场上的乱哄哄基本平息,他才开口对罗雨虹道:

    “军队调动的速度,是体现军队战斗力的重要指标。若是战场猝然遇敌,谁先展开,谁就能赢得胜利的先机。今天我故意改变了宋振宗他们预定的校阅程序,也有临时检查的意思在里面。军队是国家的命、民族的命,更是我们的命!我的工作时间安排,五天里至少要有三天放在军队上!”

    “我知道了,救世主大人!”罗雨虹调皮一笑,问道:“今天他们表现怎么样?”

    “在青衣江边,我们一千人用了两刻多种才列阵完毕;在彭山江口,我们一千五百人按预案展开,用时不到一刻钟。今天虽然慢些,但是既无预案,又是各单位仓促集结,难度大得多,慢一些也是正常的。你看,受过严格训练的士兵和没有受过训练的民夫,差距有多大!”

    罗雨虹却不同意。她手指着队列边缘的一队民夫,提醒朱平槿:“我看也不一定!你看那队民夫的表现,比乐山的新兵还好!”

    朱平槿也注意到了。他招来身边的卫士,不多时那卫士便来报告:那队民夫是仁寿王庄派来的运粮队。领头的是两个庄头:一人原是世子在人市买来的流民,名叫魏干;另一名原是府中太监,名叫丁原。

    “魏干是我爹。”侍立一旁的警卫连长魏辰突然开口。

    “难怪!你爹很不错,能把民夫练得像军队一样!你哥魏申在新都也干得不错,可惜这次他不在。”朱平槿道,“晚上若有时间,领你爹来拜见吧!”

    军队列阵完毕,众官一齐参见。

    校阅台上的朱平槿迈前几步,踏上了个大板凳,向数千将士和民夫发表了重要讲话。

    话题从那副画像开始: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本世子特意将王府宗庙里的太祖高皇帝请到这松林山,既是请祖宗见识一番松林山,更是要诸位认得我大明朝的开国皇帝!为什么要诸位认识太祖高皇帝?”朱平槿的眼睛扫视台下,几位重臣心知肚明,但却不会这时候越殂代疱。

    “我们护商队之基本宗旨是什么,谁来回答?掌旗手陈有福!”朱平槿直接点名。

    “效忠大明,护国安民!”台下的陈有福毫不迟疑。

    朱平槿指着身旁的朱元璋画像道:

    “护国安民之楷模者,无过我太祖高皇帝也!”

    “昔年北元灭宋,华夏沦丧。时至元末,朝纲不振,官吏贪墨;群盗并起,寇掠四方;旱蝗轮替,饥疫相继;饿殍千里,十户九空……天下苍生,无不翘首以盼太平!我太祖高皇帝,本起自寒微。布衣之身,素抱护国安民之志!乘时应运,豪杰景从,戡乱摧强,廓清海内,奄奠九州!陈友谅空国而来,号称六十万,连巨舟为阵,望之如山,绵亘数十里。我太祖高皇帝以拯救万民为己任,奋身而往……”

    朱平槿挥舞着手臂和拳头,极具感染力地滔滔不绝演讲一刻钟,终于讲到了朱重八成为了大明太祖高皇帝。

    “……太

    祖皇帝历经艰难,十五载而终成帝业!从此,我中华儿女重获自由,我华夏百姓重享太平!轻徭薄赋,世上再无饥馑;抑制豪强,国中再无……”按目前的节奏,后面还有太祖三十一年的执政生涯。

    许多年轻的士兵都听得如痴如醉。太祖高皇帝伟光正的高大形象,第一次在他们心中扎下了根。

    朱平槿的演讲风格属于激情煽动型。他在大学时参加过专门的演讲培训,工作后又多次实践,总体反应良好。朱平槿有理由相信,对于他的演讲,那些年轻的饱经苦难的士兵们毫无免疫力。

    ……

    朱平槿拼命把自己向朱元璋身上贴,他的几位人老成精的大臣们却各有想法。

    右长史郑安民出神地看着台上慷慨激昂的世子,目光却悄悄滑到傍边那副肖像上。

    肖像上的大明开国皇帝姿貌雄杰,慈眉善目,宽阔的国字脸上留着花白的胡须。如不是头上的翼善冠,身上的衮龙袍,咋一看去,指不定还以为是哪家的高堂老大人。郑安民把目光又投向世子,世子与那画像上的老人惊人的相似,简直就是太祖皇帝年轻时的模样。

    难道天下真有这等凑巧之事?他为王府长史的时间尚短,只在正旦祭祀之时去过一次蜀王府宗庙,负责殿前仪仗,没有机会进入正殿,见识太祖的真容。但不管是否存疑,郑安民依然心中认定,这就是天意!跟着这位少年英武的世子,说不定自己将来也会向刘伯温一样,封侯拜相,名留青史,成为百姓心目中那个能掐会算的神仙。或许他有一天致仕归乡,世子也会送一首“事业堪同商四老,功劳卑贱管夷吾(注一)。”一样有名的诗赠给他。

    贺有义站在郑安民旁边,眯着疲惫的眼睛,满意地观察画像出场的效果。这幅画的作者是一名新入值总参的参谋,名叫祝义才,三十多岁。

    祝义才的爹原是蜀王府工正所彩画作一名不入流的工匠。因为年纪大了,手发抖了,所以羞答答地通过王工正向世子推荐他儿子顶班。世子让祝义才比照青羊宫的壁画临摹了一幅何仙姑采莲图,对他线描的手艺赞叹不已。祝义才通过政审,便被世子丢到了总参画地图。除了这个祝义才,总参还有变化。走了一个作训参谋,贺曾柄的儿子贺桂下到嘉定州护庄大队任副大队长;来了一个后勤参谋,这人便是他的老友,户科给事中吴宇英之庶次子吴泰。吴泰常年在京师帮衬老爹核计户部的账目清册,清点府库仓囤,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在贺有义拉拢许诺下,他同意加入护商队。世子直接就给他定了正营级参谋,管理全军后勤。

    “本官也是正团级,不比你低半点。论资历,本官还比你早几天!”贺有义眼睛的余光瞟着自己身上的绿袍,又扫了眼郑安民身上的红袍。

    “以文御武?呸!我爹和侯良柱就是死在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文官手里!”

    刘红婷的注意力既不在朱平槿身上,也不在那副镶金的画像上。她悄悄着注意身边的舒国平,见他听得如痴如醉,嘴巴还在喃喃自语。刘红婷知道他正在模仿世子的演讲风格,以后好给士兵们做动员,便不好意思打搅他。南京聚宝门(现中华门)城门洞里刻画的那副正宗的官方版太祖肖像,她从太仓到成都,经过南京时进去看过,与今天画上的人不是太像,只是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看着激情澎湃的年轻世子,心里想着这次将彭山一摊子事情交卸了,重新回到总参,不知道世子会安排自己做什么。

    不管怎样,只要能守在他身边就好!

    刘红婷想着想着,俏脸红了。

    注一:刘基辞官归乡,朱元璋的临别赠诗。

第一百七十一章 行营奏对(一)

    山里的夜黑黢黢的,一丝月光和星光也看不见,好在这里有用不完的松枝可以照明。m.www.uu234.net在护商队营地里,到处都可以看见篝火与火把。松脂在高温下溢出,熊熊的火焰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伴随着蛙叫蝉鸣,共同奏出了一首山林夜曲。

    在松木搭就的简易帅帐附近,有几间稍微规整些的木板房,这就是松林山基地专门为朱平槿此次视察搭建的行营。警卫连在行营周围放了两道警戒线,把行营团团围在中间。未得旨意求见世子的官员被世子首席文案程翔凤礼貌地挡在警戒线外,理由是世子和罗姑娘长途奔波,已经很疲倦了,需要早点休息。大家不必今夜急着禀报事情,因为明日一早,世子便会召集大家议事。

    朱平槿确实疲倦了。他上午向全体军民发表了一个时辰的长篇讲话,下午抓紧时间校阅了第二营第四连、特务一连、特务二连进行的营级进攻与防御演习,并临时给第二营出了一个题目,要求他们在预料即将遭受绝对优势兵力之敌四面围攻时,依靠土工作业,构筑可以长期坚持的堡垒。

    第二营倾尽全力,可依旧被判不及格。

    不及格的重要原因,是营建制中没有足够的土工作业工具,如铁镐、铁铲、斧头等。第二营找来了松林山几乎全部的锄头和铁铲,也没能做到两人一把。许多士兵在时间的催促下,慌乱中使用了大刀匕首掘地。

    堡垒传统的四方外形也被朱平槿严厉批评。

    因为四方型堡垒笔直的边墙极易被敌侧击。一个处于边墙延长线上的简易抛石机,就可以让石头从边墙的一头打到另一头。假如这台抛石机换成了一个敌方构筑的炮垒,那么守方局面将更加不利。

    笔直的边墙也很难发扬己方侧射火力,对于爬墙攻击的敌人,守御者只能直面在墙下掩护的敌方弓箭手,进行露头射箭或者打放火铳,这样会增加伤亡。

    发现问题,立即整改。

    除了增加和改进步兵的土工作业工具,朱平槿还命令,以后的永备堡垒,均改为棱堡。每个棱堡间的距离,不能超过火铳的有效射程。临时野战堡垒,若没有足够时间修筑棱堡,也要尽量把胸墙修筑得弯弯曲曲,至少每隔三十步就要有个波折。

    护商队全体军官和高级士官都参加了这次演习观摩。朱平槿趁此机会,向军官们展示了火铳和虎蹲炮的打放效果。火铳反响平平,但虎蹲炮大家都喜欢。

    随着炮口一声巨响,火光浓烟中三斤铁子瞬间以较大的锥角喷出,打得三十步外的数个草靶到处飘散。只是虎蹲炮架设困难,必须用铁钉固定在地面,固定后角度与方向都不能调整,这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是个很大的问题。如不固定,仅靠炮身前部的两只铁脚支撑在地面发射,也是可以的。只是打放的人点燃了引线就要飞快往旁边逃跑。因为那小炮发射后会在地面蹦跳一二十步远,而且跳动的方向没有任何规律。往后跳亦或是往旁边跳,完全看天意。若在蹦跳中撞上大石,往前蹦也是有可能的。

    罗雨虹抓住机会,把她弟弟罗景云教育了一番,早早上床补觉去了。朱平槿还不能休息。他脱了戏服,换了舒适的灰青布袍,强忍身体疲倦,坚持见了几人。一些人的工作要做调整,朱平槿需要在公开宣布前提前吹风,征求本人意见,以示恩宠皆至上出。一些人的

    然而这些都不是问题。出问题的是大政策。朱平槿需要借着众臣齐聚的机会,亲自向第一线工作的人了解情况,寻找及时破局的路径。

    出问题的大

    政策就是朱平槿的土地投献政策。

    朱平槿在省内各地全面推行土地投献,经过短暂的一帆风顺之后,近期遭遇了很大的困难。在某些地方,甚至举步维艰、寸步难行。

    按照朱平槿的逻辑,没有土地,就没有王庄;没有王庄,也就很难建立护庄队。而护庄队的建设,正在成为他军事力量的基石。所以土地投献出现的问题,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朱平槿的宏观战略。

    年初,朱平槿在雅州平乱后,曾经就即将推行的土地投献向洪其惠问策,两人在城楼上做了一番长谈。

    洪其惠当时分析道,缙绅地主是享有特权的读书人,庶民地主和自耕农是平民,读书人大搞权贵经济,侵害庶民地主和自耕农的利益,因此与平民之间有激烈的矛盾。因此,洪其惠建议朱平槿,把收受投献的重点目标放在庶民地主和自耕农身上。通过藩王、官府与平民 联手,共同挤兑士绅地主。一面用王府的一成投献和五成租子来压低士绅的收取标准。如果士绅收取过高,那么投献者和佃户就可能转投王府;另一方面通过王府收取投献,减少庶民地主和自耕农存在的数量,官府为了完成税收的考成指标,将被迫把征税的矛头对准士绅。这样一来,官府与士绅之间的矛盾势必激化,他们之间的利益联盟也就自然解体。

    应该说,当时洪其惠的分析是到位的,建议是精准的。更为关键的是,他的建议符合朱平槿的政治谋划。因此朱平槿立即采纳了洪其惠的建议,并且对洪其惠委以重任。

    作为统治阶级的朱平槿,从自身长远利益出发,当然推崇阶级调和主义,力图缓和蜀地社会各阶层的矛盾,为必将到来的大规模长期战争提供一个稳固的战场后方。

    后方不能因此乱起来,这是朱平槿的底线。所以朱平槿在实践操作中,力图通过广泛的宣传,借助巡抚衙门的暗中助力,通过向庶民地主和自耕农展示实实在在的好处,来吸引他们主动将土地投献王府,然后王府收取一成的投献费。这种做法,这实际上就是朱平槿的前世,大单位收小单位和个体户挂靠费的套路。

    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这套操作手法的实际效果远低于预期。因为从根本上来说,不管阶级革命还是阶级调和,都是一种利益重新分配,都是既得利益阶层对利益的让渡或者放弃。拿钱容易出钱难,人之常情,在利益面前人人都是现实的。朱平槿想当然地以为,只要王府在各地的投献机构一开张,当地的中小地主就会手捏地契,一窝蜂用来投献,而士绅们只能站一旁干瞪眼。朱平槿忘了,他收取投献,压低租子,实际上就是对士绅们既有秩序的一种宣战。士绅们的切身利益受到威胁,他们可不会因为朱平槿是蜀王世子就听天由命。他们是人,他们也会反抗。只是他们的反抗,还局限在法律和秩序的范围内,还没有达到李自成、张献忠的激烈程度!

    ……

    流贼土匪屠仁寿和彭山,给及时赶到的朱平槿留下了一张白纸。他可以在上面任意挥毫,大肆圈占。

    雅州骤起乱民,士绅势力大为消弱。洪其惠、傅元修等生员带头投献王府,又有知州王国成公开配合,故而在雅州收获颇丰。

    汉州是崇祯十年闯贼围成都时的重灾区,士绅力量较弱,又是成都府的近郊。陶先圣利用护商队的赫赫军威和优厚待遇,也取得了一定的进展。

    但当朱平槿将这套投献减租政策推广到邛州、眉州、绵州、简州、资州、嘉定州等地,便开始受到了当地士绅的激烈抵制。

    抵制的招数花样百出,各有不同。

    井研县的礼部左侍郎、东阁大学士陈演一家是软磨的代表。

    仁寿县分田分地轰轰烈烈,南边咫尺之遥的井研县却鸦雀无声。陈演家对于仁寿县的动作,假装没看见。他一面与仁寿织造局大做生意销售棉花,一面外松内紧,把全县的百姓压得死死的,宛如一滩死水。献贼过境时,井研也有难民逃到仁寿。这些人如同其他难民一样,也在仁寿分了田。李崇文曾利用井研难民返乡探亲之机,通过他们的嘴巴宣传仁寿县的土地政策,结果却自讨苦吃:井研县的无地佃户纷纷逃往仁寿,预料中的中小地主投献却为数寥寥。而仁寿的土地已经分配完毕,根本没有多余的土地分配。

    李崇文报告,目前仅仁寿县一地,就有来自周边州县的五千多逃佃农民,因为无地耕种,而被他安排去修路、做工或者上山砍树、垦荒、种玉米、红苕、高粱。这五千人就算一人一年四五石粮食,一年就要吃掉仁寿王庄近三万亩田收取的租子,而仁寿王庄总共只有十五万亩耕地,占比高达两成!

    更可恶的是,由于人多地少,当周边的佃户们向心中的天堂王庄逃亡了,地主们却总能找到愿意来种田的人。李崇文在报告中也不得不承认,虽然佃户大量逃亡,但井研陈家的租子水平没有丝毫的下降!

    邛州的杨天官是硬磨的代表。

    他纠集邛州的士绅统一认识,士绅又给了当地小地主和自耕农灌了**汤。邛州张士麟、傅元览喊破了喉咙,邛州的大小地主却按兵不动,集体眼睛朝天。与此同时,杨天官还主动出击,到处写信喊冤,告朱平槿的黑状。廖大亨已经收到了两封,估计刘之勃那里很快也会收到。京师杨天官过去的同僚,很可能也会收到。

    杨天官甚至还直攻中军。他最近给朱平槿写了份信。信中不卑不亢,说他有感于世子爱惜百姓之苦心,已经履行了当初承诺,将自己的田租降到了与王庄一样。可朱平槿从邛州张士麟、傅元览那里了解的真实情况,与杨天官信中的信誓旦旦完全不同。杨天官与邛州士绅的确将租子降到了五成。可他们又借口民乱赈济,搞了个换汤不换药的名堂:义捐。明面上租子少了,可加上义捐,佃户的实际负担一分没少!

    除了软磨硬磨,还有硬抗的。

    自从巡抚衙门口死了人,眉州的士绅便与王府翻了脸。他们不仅派出信使联络重庆府的原大学士王应熊,通过他向朝廷上书,告发朱平槿圈占民田。而且有情报显示,他们正在仿效朱平槿,在自己的庄园内组织地主武装,名字也叫护庄队!

    最简单粗暴的方式,便是用强大的军事力量强行碾压。然而朱平槿冷静一想,却发现这是一步险棋,最后他自行否决了。

    否决理由很多,但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护商队的许多高级军官本身便是士绅。

    舒国平出身泸州的世家大族,他本人是泸州秀才。舒国平曾经在奏对中明确提出要依靠士绅阶层,抗击闯献。贺有义是监生,保宁府的世袭军官,自己也在借着王府的名义收投献。洪其惠、傅家兄弟等人都是雅州生员和大地主。高安泰更不用说。高杨两家是天全的土皇帝,时间甚至可以追溯到唐代。

    连曾经穷困潦倒的李崇文,也是正经的梓潼县秀才!

    朱平槿不是农民领袖,可以肆无忌惮地去抢。采用军事手段无差别地镇压士绅,首先就可能面临自身的分裂,甚至背叛!

第一百七十二章 行营奏对(二)

    最后出场的,往往是最重要的。www.uu234.net孙洪便是那最后出场的人。

    夜深人静,蛙虫齐鸣。孙洪快步走进简易的木板房,立即跪下行了大礼。

    “数月不见,孙先生又瘦了!”世子道。

    世子一句简单的关怀,差点让孙洪哭鼻子。

    四月初,孙洪的妻妾在巡抚衙门口被书生殴打,正好被回家探亲的孙洪遇到。他盛怒之下令王二牛杀了人,世子为他出面,保他过关,请罗神医为其诊治疗伤,还将她们接到王府避风头。孙洪对此感恩戴德,从此摒弃了在王府打工挣钱、养家糊口的念头,转而一心投靠了朱平槿,要在蜀王府作出一番事业。朱平槿要在川南的嘉定州打开局面,孙洪便自告奋勇,带着宣传队到嘉定州配合唐默搞宣传,收投献。

    嘉定州是个很重要的地方,朱平槿在拿下雅州之后,第一时间便盯上了它。

    《禹贡》称:“岷山导江”。大明的地理学家们在《大明一统志》中,确认岷江才是长江正源,所以嘉定州就成了长江第一城。

    嘉定州本身是个大码头,载重千石的粮船可以畅行无阻。沿江而下,直面半个中国,一路劈波斩浪,顺风顺水,十几天内粮船便可直达上海县。军事地形学上所谓的必争之地,正是嘉定州这样的地方。

    除了军事上的理由,农业上的理由更充分。四川有三个大的冲击平原,除面积最大、条件最好的成都平原,还有绵州的涪江平原和嘉定州的青衣江、岷江、大渡河平原。这三个平原互相连通,构成了川西平原或者广义上的成都平原。嘉定州所处的冲击平原,大致上呈三角形。南北两个顶点分别是夹江县和峨眉县,东南那个顶点是后世的五通桥。在这个三角形平原上,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两岸分布着上好的水田旱田几百万亩,是四川重要的传统农耕区。

    在蜀王府土地投献政策在四川各地遭遇挫折的大背景下,孙洪和唐默在嘉定州的工作难度可想而知。孙洪一到,没有坐在州城里当翘脚老板,吃翘脚牛肉,反而一头沉到了县乡村镇。

    四月到六月,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孙洪和宣传队的足迹留在了风景秀丽,号称“天下秀”的峨眉,留在了因盐生财、富甲一方、号称“金犍为”的五通桥,留在了嘉定一州六县的山山水水。一路风餐露宿,辛苦非常人可知。

    据唐默报告,目前嘉定州的投献已收了近六万亩。这个成绩可了不起!

    要知道,这个数字几乎是邛州、眉州、汉州、简州、资州等地投献耕地总数的两倍。而且如果有张大地图,就可以看到这六万亩地星星点点,散落在嘉定州士绅田庄的缝隙之中。

    一眼可知,那投献的收受过程近乎于在士绅的虎口中拔牙!

    除了广泛宣传王府的土地政策,孙洪还按照朱平槿的秘密指示,在嘉定州各地收买穷苦无依的青年壮丁一千五百人作为护商队的补充兵源。千名新兵月前已经移交松林山,近两百人补齐了经过雅州到泸州的谭思贵第五连以及王竞的嘉定州基干护庄中队,还有近三百人分别补充雅州和彭山、双流等县的基干护庄队。

    孙洪在嘉定州做出了成绩,是朱平槿单独接见孙洪的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孙洪的平民出身。

    孙洪在首次奏对中,提出了高举太祖朱元璋伟大旗帜,证明他在政治上的精明。他没有功名

    ,出身于寒门,混迹于市井,这在朱平槿手下的高级干部队伍中是个异类。所以,朱平槿将孙洪视作一个很重要的平衡力量,刻意拉拢,并且给了他一个许多人包括孙洪自己都可能未意识到的实权招兵权。目前护商队近三千士兵,孙洪参与或者亲自挑选的士兵达到三分之二。剩下的一千,才是朱平槿和他的小舅子罗景云亲自挑选的。

    每个普通士兵,以及从这些士兵中成长起来的士官和军官,他们对朱平槿的信仰和忠诚,才是朱平槿在军队中的根基!

    “这些日子孙先生辛苦了!嘉定王庄从无到有,由小变大,孙先生功不可没!这批嘉定的兵员,素质也不错!”

    朱平槿先对孙洪前期的工作进行了充分肯定,然后沉吟片刻,斟酌后面的话如何表达才能清晰传递自己的意思。

    “如今蜀中士绅,对我王府土地投献之策多有抵触!大明养士三百年,国家有难,这些人仍是执迷不悟,不肯与本世子同舟共济,共度时艰!哎,且为之奈何!

    本世子也曾愤愤发狠:既然这些士绅如此不知好歹,那本世子不如随他们便罢!等那些流贼土匪来了,便将他们杀光抢光!可本世子转念又一想,流贼土匪来了,最伤的不是那些士绅,而是无辜之百姓!本世子现在是瓷器铺里捉老鼠这也碰不得、那也碰不得,进退两难!”

    世子的言外之意并不难懂。关于士绅的问题,孙洪在嘉定的山野中曾经认真思考过。行营里只有君臣二人,正是直言进谏的好机会。于是孙洪直言道:

    “士绅不知好歹,臣在嘉定州,已经深有体会!臣和唐先生在嘉定州收受投献,每日里公所附近总有几十个无赖流氓蚁附骚扰!臣四方打听,方知那是城里士绅雇来的,内中竟有进士罗国献(注一)之家人。他们不敢自己出面,便用了此等下三滥的手段!臣带着宣传队到犍为县,他们还雇人冒充土匪打劫。好在王二牛警觉,率着护卫杀了几个,这才把他们吓跑!”

    “尔僚敢如此猖獗!”

    朱平槿拍了桌子,动了真气。

    “微臣之所以未敢及时奏报,正是怕世子动了杀心!”孙洪拱手正色道。

    “既如此,孙先生可有教我?”

    “世子可知汉光武故事否?”

    ……

    孙洪说的汉光武,是指东汉开国皇帝汉光武帝刘秀。

    这个汉光武不仅朱平槿知道,许多四川百姓也知道。在三国时期,四川是蜀国的大本营。

    蜀国不过是世人所称。其实蜀国的真正国号为“汉”,史称“蜀汉”。蜀汉国祚,乃是继承东汉;汉昭烈帝刘备做的,乃是东汉的皇帝。蜀国宰相诸葛亮在其名篇《后出师表》中有句名言: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这里的“汉”,也是指刘秀传下来的东汉。

    刘秀原是河南南阳人,西汉皇族远支,父亲刘钦做过县令。新莽篡汉,刘秀与其兄刘(yan)率南阳宗室起兵,后加入绿林军,立更始帝刘玄,并在著名的昆阳之战中大破新莽四十二万征讨大军,为新莽覆灭立下首功。此后,其兄刘被更始帝所杀。刘秀韬光养晦,受命抚兵河北,开启了他争霸路上的新征程。

    在去河北的路上,挚交邓禹向刘秀建议:“延揽英雄、务悦民心,立高祖之业。救万民之命,以公之虑,天下不足定也!” 邓禹的意思,是希望刘秀彰显自己重兴汉室之

    意,兴儒学、崇气节,积极争取河北世家大族以及刘姓宗亲的支持,省刑宥民,释放奴婢刑徒,鼓励耕种,与农民军和其他割据势力争夺民心。

    此后,刘秀破铜马、降赤眉,得陇望蜀,重兴汉室天下,邓禹之议贯穿始终。

    “东汉起自豪强,故地方豪强肆意兼并土地,一郡一县之地十之**入了豪强私囊,百姓之地不足一二。官府税赋难收,度田之令难行,各官负债亿万,终有汉末大乱焉。先生重提光武故事,不知意下如何,还请大胆讲来。”朱平槿平静地对孙洪道。

    “世子不可一叶障目,不见其余。”见世子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孙洪吃了定心丸,说话也大胆起来,“汉光武起兵之初,兵少将寡,兵简甲陋,因曾骑牛打仗,人称牛背天子。然数年之后,即祭天称帝,中兴汉室。何也?顺时趁势而已。土地兼并,西汉末年已经蔚然成风,汉光武并非始作俑者。地方豪强其势已成,顺之则昌、逆之则亡。新莽,腐儒书生耳!泯然不知世务,逆势而动,复古改制,推行井田,天下骚然,不数年身死黄金台,徒为天下笑柄!

    此一正一反,或为世子借鉴矣!”

    “先生之意,是让本世子停止土地投献否?”朱平槿心里已经有了些怒气,“先生难道不知:没有投献之策,我护商队、护庄队根基顿失,顷刻间便要土崩瓦解?”

    见世子神色不豫,孙洪知道世子误解,连忙便解释:

    “非也!土地投献,乃是世子神来之笔,岂可轻言废之?以臣在嘉定州收的那六万于亩耕地为例,仅一成投献费,一岁即达一万两千到一万四千石,足可养精兵两千。以此推之,王府拥良田万顷,则可养强军十万。此乃平定天下之资,岂能拱手相让!臣之本意,乃是那些士绅,世子既不能一概杀之,何不抚之,为我所用?”

    “如何抚之士绅,为我所用?本世子鲁钝,孙先生不妨明言!”

    世子再三要求孙洪把话说出来,孙洪咬咬牙,终于把心中所想倾囊道出:

    “臣观汉光武,拨乱反正之主也!重名教、兴儒学、申气节、定尊卑,重现汉官威仪,秩序俨然,天下由此归心;让士绅、释奴婢、省刑法,轻徭薄役,天下由此同利。有此二者,天下定矣!方今天下,大乱之象已现。辽东鞑子,屡屡叩关。京畿一带,抄掠殆尽;中原流贼,屡败官军,戕害藩王!又有大饥,人相食,城郭皆空,白骨蔽野。朝廷惶惶,束手无策,唯知加饷一途;将娇兵惰,屡战屡败,唯知抄掠扰民一事!

    臣以为,燕藩一脉气数尽矣!

    我蜀地者,虽偏安西南一隅,已然祸乱丛生。闯贼、献贼、土贼、匪寇、乱民,各个乘势迭起,屡剿不绝。此诚我蜀藩生死存亡之时也!世子负蜀府三百年贤名,天资聪颖,英武果决,善待将士,优恤百姓。外有土司交好,内有百姓归心。府库充盈,兵精粮足,此诚我蜀藩大有为之时也!”

    又一个明确提出要朱平槿谋反上位的人!

    这是第几个了?

    朱平槿暗想,贺有义算一个,郑安民算半个,这又添孙洪一个,总共两个半了。

    等到自己举旗那一天,到底能有多少人上表劝进?

    注一:罗国献,乐山人。明史记载,罗国献后任云南巡按,死在曲靖。

第一百七十三章 行营奏对(三)

    孙洪侃侃而谈,言语中难免带些文人的夸张修饰。顶 点 X 23 U S不过朱平槿依然听得兴趣盎然。

    “世子问策投献,蜀中可唯虑者二。一曰士绅;二曰官府。然臣所虑者唯一,官绅也!何也?盖士绅与官府实为一体!

    士绅者,又名官绅、缙绅,或官宦之家,或有功名之进士举人秀才,或举贡(监生),或府州县学生。三百年来,蜀中士绅,子孙繁衍,人口无数。宗支相通,连县跨郡。他们同族聚居,同气连枝,一荣则俱荣,一损则俱损。退则为在乡士绅,进则为朝廷柱石。上有官府撑腰,下有黎民附骥。耕田亩,营百业,开学校,定纠纷。官府之文牒下之于乡里,士绅之锦口传之于黎民……”

    朱平槿不像孙洪,有充裕的时间到基层去走走看看。以现有原始落后的交通条件,可能朱平槿一辈子也跑不完四川一半的州县。作为领导,他更多是依靠下级报告和与各方面谈话,来获取他感兴趣的信息。

    孙洪关于士绅的描述,给朱平槿一个活脱脱的印象。那就是大明的士绅,仿佛是一个村官加能人加媒体加网络加派出所加财政所加计生办……一个存在于中国基层的无所不能的怪物。

    士绅掌握了政府的文件精神,控制了当地的经济命脉,垄断了乡里的话语权,控制了一地的舆论导向。士绅的绅权与神权、族权相互结合,成为大明统治的基础。任何官府的政策,都必须得到地方士绅的支持才能执行。没有士绅,那些文盲农夫甚至不知道官府榜文中说了什么。士绅享有优厚的待遇和特权,除了朝廷法定的赋役优免,还往往揽纳侵吞,故而有生员“坐一百走三百之语”。士绅横行乡里,包揽诉讼,擅议朝政,甚至结党对抗官府;士绅兼并土地,牟利工商,生活奢靡;华屋园舍,佳城南亩,无不揽名胜、连阡佰;后房粉黛、小奚秀美、仆僮厮养,不计其数。

    朱平槿边听边记边想。孙洪有机会展示他的真实才学,就像知己千里相逢,语言滔滔不绝:

    “我大明太祖高皇帝,优渥学子,准免税之田,粮米及于生,本是奖励耕读,教化乡民之意。国初之时,一县优渥学子不过三十人,如今一县之中动辄数百上千人!太祖优渥乡绅,于乡里建申明亭,令乡绅耆老平乡中族中纠纷,禁县令无事下乡,本是准乡民自便,防官吏扰民之意。可如今呢?乡绅耆老动辄挟持宗族学校,凌驾于官府之上。更有地方者,官府、士绅、流氓、土匪狼狈勾结,横行无忌,暴虐乡民!

    然此种种不肖之徒,均不可以偏概全,更不可妄动刀兵,动摇我立国之基也!”

    孙洪说急了,口干舌燥,眼睛到处找水。朱平槿一见,便把自己的茶盏递上。君有赐,不敢辞。孙洪眼眶一热,把茶盏接了,仰头喝干。

    “我王府收投献,那些士绅同样收投献。我王府收得多了,那些士绅便收得少了。我王府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那些士绅多是族中乡里,相聚投靠。我王府收投献,为的是富国强兵;那些士绅收投献,多是为一族一地争利。非其不知大义,人性使然,非为故意与

    王府作难。况且那些土地,多是数辈人积传而至,他们不过是想保住祖宗家业而已。如此一观,多数士绅并无大错。若逼之过急,必酿大乱!”

    “后方不能乱!”朱平槿断然插话道,“可其不纳粮,不出人,于大事无济;虐乡民,欲无度,终将至蜀地大乱。且谓之奈何?”

    “不纳粮,不出人,只是目前事缓而已!”孙洪摇摇头,表明他并不同意朱平槿的看法,“年初乱民围城,杨天官不是也得出钱出人,帮着徐孔徒守城。他心里明白,城一破,玉石俱焚,谁都得不了好处!至于暴虐乡民等情事,非其性恶,终归还是贫富悬殊,人患其不公而已!”

    特权阶层依托权利进行的掠夺,有公开的,也有隐蔽的。过分的贫富悬殊,以及少数人不公平的致富过程,是激起民变的重要催化剂。朱平槿现在没有实现社会改革的时间和本钱,李自成和张献忠就在巴山之外虎视眈眈,他一刻也不能分散重点。

    “那如何让他们知道事急矣?本世子今年就要出兵川北。一出兵,这钱粮花得犹如流水一般。将来天下巨变,用兵必然数十万记,还有成百上千万的难民亟需抚恤,粮食需求或达数千万石之数!目前我们的存粮,不过沧海一粟尔!以蜀地一隅而定天下,虽有孔明之贤亦不能也。是故必须提前谋划,早做囤积!”

    “既要依靠宣传,晓以大义。还要下手逼迫,让官府、土匪、乱民和流贼逼他们。臣此次嘉定之行,所收投献无不是那些有土之庶民。臣过如梳,庶民有土者十不存一。余者之土皆为士绅所有。那知州秋粮征缴,看他哪里征去!他要想保住乌纱,不得罪士绅,那是不可能的。”

    听到这儿,朱平槿眼角一挑,“先生之意,官绅本是一体,诚然也!官府需士绅鼓噪,士绅更需官府照拂。他们的功名利禄,他们的资财税赋,都握在官府手中。洪其惠、王国臣在雅州,那些士绅无不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生怕一句话说错,官府就会罗织罪名,引得牢狱之灾。先生能建功嘉定州,而在邛、眉诸州推行投献却难上加难,盖因嘉定官府畏惧乱民,而有求于我王府也!”

    “世子洞察世事,正是如此!嘉定知州,胆小懦弱,年初被乱民吓破了胆。天全土司骑兵入驻州城,帮他震慑乱民,他是百般奉承,千般将就。据臣所知,他将十余名土司骑兵留驻州衙,好吃好喝招待着,便是一有风吹草动,便要护着他一家弃城而逃!臣与唐先生就在他州衙对面摆摊收受投献,那知州半言不发,反而令衙役维持秩序;士绅闹事,他反而严斥闹事士绅,责其不得生事。臣下到县乡村镇,他不仅派兵保护,而且提前知会各县,不得阻拦。”

    朱平槿微笑着道:“俗话说,破家县令,灭族令尹,士绅怕官就好。士绅怕官,官怕乱民,乱民怕流贼。世间万物,总是一物降一物!如果四川都是这般胆小懦弱的知州,本世子倒是好办事了。”

    孙洪大胆地提出了一个新的发展方向,那就是控制政权。通过对政权的控制,将地方各种势力一网打尽。

    君臣俩终于见到一丝解决问题

    的光亮,都是心情大好。不过孙洪很快便褪去喜色道:

    “一物降一物,世子一语道破万物之理。臣以为,天道循环,于国运亦然。治平、盛衰,三百年周而复始。大明已然三百年,承平日久,自万历末年即有盛衰转圜之像。若要拨乱反正,殊难事也!俗语道,矫枉必过正。乱世中不能使用治平世的法子。以官府治士绅的法子,臣以为治平之时方可大行,如今却有些迂腐。如那邛州,知州徐孔徒与杨天官等过从甚密,要他们之间心生嫌隙,恐怕很难。即便以税赋为饵逼之,徐孔徒也未必会因为银钱与杨天官翻脸,再说我们的时间也等不起。”

    朱平槿露了刚毅的神色,借题发挥道:

    “矫枉必过正,先生所言甚是!那我们就用乱世中的法子,免得他们一天到晚风花雪夜,醇酒美人!张士麟、刘三根他们早就想推上一把了。雅州没有民乱,哪来今日的大好局面?邛、眉两地,百姓生活之艰辛,那是遍地干柴,一点就燃!王大牛一家几兄弟是怎样投到护商队的,本世子和孙先生都是亲眼所见。上次除五蠹,杨天官侥幸逃过一劫,如今好了伤疤忘了痛!看来,我们还要提醒他们一次!”

    “提醒一番当然必要,只是我们要找准冤家。杨天官等大士绅,一州一县也就一两个,万不可因此等劣绅伤了天和……”

    看来孙洪对敌斗争的意志还不够坚定,还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年初到邛州路上,遇到了王大牛兄弟领头闹事,当时孙洪神色便有些慌乱,显得有些畏惧。朱平槿立即决定稍微敲打一番孙洪:

    “孙先生,为政者心怀天下,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万万不可瞻前顾后,自缚手脚!邛、眉劣绅,勾结官府,鱼肉乡民,早就死有余辜!”朱平槿的话直接宣布了杨天官等人的死刑,“天和者,亦民心也!万不可虚言天和而违民心!”

    “臣不敢半句妄言!”孙洪顿时失色,离座跪倒,脖颈上青筋毕现:“百姓苦啊!大兵过处,片瓦不留……”

    朱平槿缓缓离座,背手在行营大堂中来回踱步。山林中不知名动物的叫声绵绵不断,让他心中烦闷。他信步走到门口,一把掀开了门上的布帘。一股清爽的山风立时扑面而来,带走了身上的燥热。

    借着篝火的光亮,朱平槿看见警卫连长魏辰正按刀站在门口之前。

    朱平槿把魏他招呼过来,问道:“本世子令你杀一人,你敢否?”

    “世子对末将一家有再生之德,末将已经指天发誓:除了父母兄弟,世子一声令下,末将甘愿赴汤蹈火!”

    “杀了此人,可能要抄家灭族,你敢否?”朱平槿再问。

    “没有世子,末将一家早冻死饿死了。”魏辰言语平静,没有丝毫犹豫,“就算降下天大灾祸,不过是把命还给世子罢了!”

    “你哥魏申如你否?”

    “末将以脑袋担保,我哥同末将一样,誓死效忠世子!”

    朱平槿重重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他重新掀开帘布,走回大堂。

第一百七十四章 行营奏对(四)

    朱平槿重回交椅,闭目思索。www.uu234.net

    后世曾用土地赎买的办法,和平解决土地过度兼并问题。但目前这是不可行的。岂不说朱平槿没有那么多的银子来进行赎买,士绅肯不肯卖也是问题。赎买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背后强大的国家机器。目前粮价贵至三两一石,种田大有赚头,士绅们怎肯出卖土地?

    利用土匪或者流贼,当然可行。但这种方式政治上有污点,并且机会稍纵即逝,很难把握。孙洪之所以坚决反对,还因为这种方式副作用太大,正所谓“玉石俱焚”。一旦失控蔓延,就可能造成长期的动乱!

    孙洪匍匐在地,手心冒汗。世子在门口与魏辰的对话,孙洪听得清清楚楚。世子明显是对那些土豪劣绅失去了耐心,意欲大开杀戒。可如此一来,士绅阶层就会立即转向王府的对立面,成为世子将来进取天下的障碍!

    而这,就是孙洪最担心的事情!

    想起“文死谏,武死战”这句话,孙洪不由得心生勇气:

    “世子,请听臣一言!”

    孙洪匍匐前趋,伏在朱平槿脚下:“那些士绅当罪,但罪不至死。臣以为,其罪有三:

    其罪一,侵吞赋税,致兵士无粮。

    其罪二,暴虐乡民,致乡民作乱。

    其罪三,勾结官府,致法纪无存!”

    “既然有此三罪,以我大明律法,如何罪不至死!”朱平槿严词追问。

    “罪不至死,非为其罪大小,乃上位者审时度势而已!”孙洪再叩。

    “汉光武英明神武,如何不知士绅兼并之害!然终其一朝,仅一旨抑制兼并!然仅此一旨,士绅便四处叛乱!光武帝无何,只得收回旨意,改行度田之法。

    非光武生性软弱,实因士绅势大而已。建武(注一)度田,丈量土地、核实户口,增加税收,却不抑制兼并。如此一来,造反之人便少了许多。纵有大司徒欧阳歙(xi,同翕)、郡守张(ji)等少数官员与郡国大姓狼狈为奸,甚至发动叛乱,可天下又有多少士绅敢反!于是度田之法大行,这才有了‘明章之治’!

    宋太祖为众将所推,亦不抑兼并,不杀功臣,不杀谏臣,并立为祖宗成法。终宋一朝,士绅并未成害,反而富庶及于庶民。

    如今天下士绅之势大,一如汉光武宋太祖!故臣以为,世子只能顺势而为!”

    孙洪拼死谏言,希望制止朱平槿焦躁情绪带来的冒进思想。

    他进一步向朱平槿解释道,在士绅之中,土豪劣绅总是少数。对于那些极少数借着自己或家族地位的士绅,可以清除,以便震慑他人,但最好借助官府或流贼土匪之手,王府不能出面。

    对于大多数知礼守法的士绅,则要拉拢。这些人之所以对朱平槿不买账,主要原因是王府享禄而不治民,对这些士绅没有法定权利,所以被士绅轻视。要拉拢士绅,一是名位;二是利禄;三是强化王府的地位。要让他们感到,投靠王府,物有所值;反对王府,身家不保!

    ……

    刚才对孙洪严厉的态度,更多是朱平槿装出来的。他要通过给与手下压力,来观察他们的表现,测试他们的忠诚。

    孙洪的表现让他很满意,于是他叫起孙洪,泄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对于士绅,既要用,也要防;既要拉拢,也要打击;既要晓以大义,争取开明士绅,也要无情打击,铲除

    土豪劣绅。这就叫:一手软,一手硬!

    投献之策照旧,还要给其出路,许其利益。

    田土之利,本在粮食。然工商之利,十倍于田土。本世子与罗姑娘商议过了,要开一家蜀地最大的钱庄。取汇通全蜀之意,名曰‘汇通钱庄’。汇通钱庄公开招股。若那些士绅有意,本世子准其以银子或粮食入股,共享钱利。

    临行前本世子还请舒师傅出面,要在蜀地做件文坛盛事。无论其有无功名,是否会写八股文章,只要能读书写字,均可参加。本世子将借此量才录用为王府幕僚。一旦录用,即可授予待遇,本世子将以师友待之。如为我王府立下功劳,我王府即可推荐入仕,一如高先生、贺先生之例。料想以蜀王府文源之名,也能招收不少人才。王府人才充盈,又给了士绅入仕之出路,两全其美。本世子还要办份报纸,宣传本世子护国安民之主张,揭露不法士绅偷漏税款诸事、褒扬开明士绅行善乐捐义举……”

    朱平槿说到粮食,突然想到在去永兴场的路上与廖大亨的秘密协议。那协议只规定了朱平槿收受投献的土地数量与廖大亨银子的多少挂钩,却没有规定廖大亨协助朱平槿收受投献土地的义务。孙洪既已收做心腹,朱平槿也就没有踌躇,又将与廖大亨的秘密协议之事讲了。

    孙洪听了,脸上有些许震惊之色。在他的设想中,王府与官府的关系是极为重要的一环,也是最没有把握的,毕竟朝廷的蕃禁政策对王府的行为有严格约束,他完全没想到世子与廖大亨已经勾结一起,而且勾结得如此紧密。他脑筋迅速开动,立即有了几个好主意。

    “世子,我商、庄两队,均为剿匪平乱所设,我蜀地官府百姓都是受益者。既如此,由我王府一家出钱养兵似不合理。臣以为,既然世子与廖公有了协议,我们就要用好用足,不可单将目光着于田土。我王店既不担心胥吏,又不缴纳关税,如此我王店之利润远高于众商家。官府又准我王店广收投献,不如将投献之策尽扩于工商。凡投献我王府之商家,均收取其货值之一成,并准其长期使用王府旗帜,免费开具贩运证明,川内之地来往无阻。我王府亦于各府州县要隘设关立卡,效仿飞仙关收费。臣料长此以往,不出三年,蜀地商家凡不投我王府者,必被其他商家挤垮取代。护庄队为保我王庄所设,非我王庄者,遇到贼匪乱民,皆应报之官府。既然廖公收了我的银子,而这银子又是取之地方的投献,实则为王府代百姓向朝廷交了税。臣以为,正是由于士绅骄横,官府贪渎,这才逼着王府出此下策。此事关乎全省,一岁十数万,乃至上百万两白银,干系重大,必不能瞒着多久,陛下宜早知道,将来那些士绅撺掇朝臣闹起来,我们也好有个说法……”

    即便蜀地目前的主流经济模式还是自给自足经济,但是商品经济仍有较大的规模,地主士绅的许多农产品也是要拿到市场来出卖的。比如井研县陈演一家有大量的棉田,他不可能全家吃棉花,一定会销往仁寿纺纱织布。秋粮上市,也会有很多粮食卖往州府城镇。孙洪的办法,是在自身实力不足的情况下,暂时不去触动士绅的土地所有权这个核心,以免王府与士绅正面冲突,而是从外围的商业环境着手,提高士绅的生产成本,剥夺他们部分的利润。本质上说,就是设置不公平的市场竞争条件,既打垮竞争对手,也摧毁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老婆以前提出过农业的剪刀差问题,那时遭到了朱平槿的坚决反对。现在朱平

    槿认真想起来,觉得老婆说得还是有些道理。只是工业剪农业的羊毛,未免有些为时过早,应该是商业剪农业的羊毛才对。如果孙洪的主意一一兑现,估计蜀地的士绅们很快就会明白,在这乱世之中,他们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是开明士绅的金光大道,一条路是土豪劣绅的羊肠小道。孙洪的智商和学识确实超过他的学历,经过了这半年的历练,人也成熟了,这让朱平槿打消了顾虑,最后定下了用他的决心。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先生不愧本世子之子房(张良)也!藩国设卡收税,天下多去了,福王、潞王、瑞王、桂王、秦王、楚王、鲁王,诸王莫不如此,朝廷和刘之勃就算知道了,也不过叫唤两声而已,没法上纲上线。这是一个好主意!只是设卡收税,开具路条,均是油水丰厚的差事,我们要把管事的人选好,不要落了朝廷官员贪渎的老路。”

    “世子如信得过臣,臣……”孙洪拱手开口。

    “先生还有大用,此等钱粮之事还是划归罗姑娘管理为好。”朱平槿摆手打断孙洪,“这事可以让曹三泰去做。他一个太监,就算以后查出贪了,也还是我王府的。只是这……”朱平槿沉吟片刻,“既然要奏报皇上,关乎廖抚之利,我们不好背地里将他卖了,要与他沟通明白方可。本世子之意,这银子虽取自田地,但毕竟是从我天家出去的,要一半入得蕃库,一半入得皇上内帑才好。否则朝廷乌鸦们难免呱噪,说本世子与廖大亨勾结。要是廖大亨银子拿得太多了,不找那些士绅收税怎么办?”

    朱平槿深吸一口空气,在大脑中再次厘清自己的思路:

    自己要的,只是士绅们支援战争。一旦自己通过战争做大做强,随时可反手将那些不听话的士绅灭了。既如此,何必现在让那些士绅群起攻之?早晚皇帝会起疑心,。士绅们出粮出钱出人,这就是朱平槿现阶段的目标。达成这个目标的路径选择上,朱平槿与孙洪仍旧存在一定分歧,但是他们目标是一致的,之间并无根本冲突。

    ……

    夜深了,朱平槿将孙洪送出行营。走到门口的帘幕处,朱平槿突然开口道:

    “谈到那钱庄,孙先生刚才有句话说的好。本世子来者不拒,多多益善。想入股钱庄的,是个人都行,只要他出银子出股本!等本世子和罗姑娘回到省城,这钱庄便可公开张榜招股。顺便给孙先生说一声,护庄队军官士卒的公积金也要入股钱庄生利。不知孙先生是否有意……”

    “臣当然也想尽绵薄之力!奈何臣刚还清了积欠的房租,这家中羞涩得很……”

    “只要孙先生有意入股就好!”朱平槿打断孙洪的叫苦,“先生目前无儿无女,两位夫人在王府里做事,吃穿用度皆在公中,平素花销也没个地方。如此可好,本世子先为先生垫上一年俸禄充作股本,以后先生每月从俸禄中还上十两银子。还完即可,免收利息!”

    “这……这如何使的?”

    “这事就定了。”朱平槿不容孙洪推辞,“只是有句古语,‘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

    孙洪立即跪倒:“今夜君臣奏对,臣绝无只言片语泄漏!”

    朱平槿十分尴尬:“先生言重了。本世子只想告知先生:为先生垫付的股本,出自本世子的私房钱,万不可让罗姑娘得知……”

    注一:建武,光武帝第一个年号。

第一百七十五章 新军整编

    第二日,雾霭轻散,晨光初霁,校阅台上彩旗飞舞。顶 点 X 23 U S

    在松林山的护商队、护庄队组长以上的军官、士官,都参加了朱平槿和罗雨虹联袂主持的军事扩大会。这个扩大会的主要内容,是宣布对王府军事力量的重新整编。

    朱平槿自穿越开始,几乎第一时间就把军事力量的建立作为自己在乱世中求生存的核心手段。

    他目标清晰,他毫不犹豫。为了这个目标,他几乎动员了他自己所有的资源:知识、地位、金钱、人脉、精力、亲情、甚至婚姻。

    在东门人市买来草标三百五十一名后,朱平槿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支军队。护商队开始只有四个不满员的连加一个独立排。磨破屁股跑到天全,拉拢战略合作伙伴,多了五百土司步兵,二百土司骑兵。借鸡生蛋,借助乱民之手,来了一个浑水摸鱼,得了雅州城,扩编了第五连。到了仁寿,接了孙洪千辛万苦从简州买到的第二批草标,这才扩编的第六连。不伤一人赢了彭山江口之战,朱平槿得到了王妃的全力支持,粮食和金钱得到了补给,王大牛和罗景云在飞仙关招兵,又扩编了特务一连、特务二连和董卜独立连。

    于是,这两营九个连就成为朱平槿布局全川的种子。

    这几个月,几乎每旬每月都有调令发到护商队各连,从他们那里抽人,有时甚至是成建制调走。各连只得重新调配人员,搭齐编制。士兵的补充还稍好,可以从王庄或其他军卫进行补充。比较困难的是军官的补充。补充的来源,一依靠朱平槿的护商队成军时定下的规矩,连级以下军官可以由军官和士兵共同推选产生;二是左护卫武官在碧峰峡接受军训后,自愿加入护商队。

    在松林山集结之前,已经有几个敢把牢骚发到朱平槿那里的营连军官受到温言告诫。驻扎彭县、新繁的第六连贺仇寇,在给朱平槿的报告中说,他有填不完的缺额,训不完的新兵。朱平槿之所以决定进行这次松林山整编,就是为了基本解决这个问题。

    ……

    根据世子朱平槿的旨意,会议主持人为王府右长史郑安民。

    首先宣布罗雨虹的地位及在世子之后的第二军事统帅权。

    郑安民向与会人员郑重说明:

    罗姑娘为蜀地良家女子,家道清白、人物俊秀,年满十五,与世子年岁相应,与世子联姻伦理有序、於例不违,正是天作良缘。

    蜀王健在之时,他和秦长史已经将世子和罗姑娘的婚事依律禀报,得到了王爷王妃同意,王爷并亲口赐下大婚。本来今年王府和布政司便要具奏陛下,以礼聘取。但因蜀王被朱至深、刘尽忠、陈恩等反贼谋害,世子不得不依律守制,故而两人无法举行大婚仪式。

    如今世子和罗姑娘年龄都大了,经双方父母之命。两人先行订婚,待世子三年服制满了,奏请世子封国之时一并请封亲王妃。

    为了避免府外非议,王府上下人等一律称罗雨虹为“罗姑娘”。罗姑娘虽暂无世子妃名分,但是王府上下人等俱以世子妃之礼相待。逾制失仪者,以失君臣礼之罪处之。

    郑安民以王相的身份证明了朱平槿和罗雨虹婚姻的合法性。匹夫匹妻,夫妻是天地阴阳之合,这就奠定了罗雨虹在众臣面前的地位。

    朱平槿专门强调,以后他不在,护商队、护庄队等王府军事可禀报罗姑娘,请罗姑娘酌处。

    朱平槿讲完,对台下众将威严地扫视了一圈,准备抓一个重男轻女的倒霉蛋给老婆现场树立权威。可惜罗姑娘的剽悍早已声名远扬。众军将岿然肃立、鸦雀无声,没有一人肯当挨铳子的出头鸟。

    第二件

    事,是办公厅、总参谋部、总监军部和火器局、警卫连等机构与人事的设立或调整。

    设立世子府办公厅,首席文案仍为程翔凤(正团级),文案中增加了王府大管事曹三保(正团级)、朱平槿的随侍太监李四贤(正营级)、秦裔(正营级)、罗雨虹的秘书谭芳(副排级)以及郑安民推荐的王府长史司典簿王彬(正九品,享受正排级待遇)。办公厅下属四个办公室,包括世子办公室和罗姑娘办公室,一个机要室、一个政策研究室。

    军事统御机构中,总参谋部变化不大,但增加了下辖单位:情报通信局、护商队独立第一辎重营。总参谋长仍为贺有义(正团级),第一副总参谋长高安泰(正团级)、第二副总参谋长刘红婷(副团级),作训参谋贺桓(副营级)、洪其信(副营级)、祝义才(正排级)、后勤参谋吴泰(正营级)。情报通信局局长刘名升(正营级)、副局长张光培(副营级)、行动队长魏申(副营级)、通信科代理科长段仁轩(副连级)。独立第一辎重营的兵士从此次嘉定州的新兵以及仁寿与雅州民夫中挑选,营长魏干(副营级),监军李用敬(副营级),副营长、副监军暂缺。

    设立总监军部,总监军为郑安民(正团级),第一副总监军舒国平(正团级),第二副总监军孙洪(正团级)。总监军部下辖干部局、兵役局、宣传局和军法局。干部局长由舒国平兼,兵役局、宣传局长由孙洪兼,宣传局副局长田骞(副营级),军法局长由郑安民和舒国平兼。

    设立王府火器局。火器局局长郑安民(正团级,兼),常务副局长王昆山(副团级),副局长李立(副营级)。

    设立世子府警卫连,连长李明史,副连长张宝恒,监军郑安民,副监军舒国平、孙洪、程翔凤、曹三保、李四贤。

    第三件事,是对商、庄两队编制与主官进行调整。

    护商队扩编为两团六营又两个连两个排,总兵力约五千余人(不含直辖世子府的警卫连和总参的独立第一辎重营)。按大明军队惯例,以营为基本战术单位。

    护商队第一团的团部驻地调整为蜀王府左护卫。团长宋振宗(正团级),副团长徐汉卿(副团级),副团长贺曾柄(副团级),监军舒国平(正团级),副监军罗景云(副团级),副监军李四贤(正营级),以上六人组成第一团军政委员会。第一团下辖第一营、第三营,天全土司营、天全土司骑兵营共四个营。第一营营长贺曾柄兼,监军李四贤兼,副营长、副监军暂缺;第三营营长陈有福(正营级),监军罗景云兼,副营长贺仇寇(正营级)、副监军暂缺;天全土司营长由徐汉卿兼,天全土司骑兵营营长高荣宣(正营级)。

    原护商队第一营营部、第一连两个排、第二连连部及三个排、第三连连部及一个排、第六连一个排、特务第一连连部及两个排、华阳县一中队两个小队合编,在补充新兵后,重新编成护商队第一营,下辖第一、二、三、四共四个连。

    原护商队第一连连部及一个排、第二连一个排、第三连三个排、第四连两个排、第五连一个排、第六连连部及两个排、特务第一连一个排、特务第二连一个排、华阳县一中队中队部及两个小队与雅州、名山两个护庄小队合编,在补充新兵后,重新编成护商队第三营,下辖第一、二、三、四共四个连。

    独立土司步兵排配属护商队第三营指挥,排长徐荫桓、副排长徐荫绶。

    护商队第二团的驻地仍在松林山。团长宋振嗣(正团级),副团长刘红婷兼,副团长王大牛(正营级),监军李崇文兼,副监军刘红婷兼,以上四人组成第二团军政委员会。第二团下

    辖第二营、第四营,董卜土司连、左护卫学兵一连、左护卫学兵二连、训练骑兵排、训练水军排共两个营又三个连两个排。第二营营长宋振嗣兼、副营长刘连鹏(副营级),监军李崇文兼;第四营营长副营长代理营长谭思贵(副营级),监军高登泰(从七品泸州判官,享受正团级待遇);董卜土司连连长坚参尼达;左护卫学兵一连连长宋振嗣兼,副连长尹家麟;左护卫学兵二连连长刘连鹏兼,副连长田骞兼;训练骑兵排正副排长高知聪、高知明兄弟;训练水军排排长雅州老兵王祖义,该排驻扎彭山县江口镇训练。

    原第二营营部、第一连一个排、第四连连部及两个排、第六连一个排、独立第一连一个排、独立第二连连部及三个排、华阳县二中队全部合编,在补充新兵后,重新编成护商队第二营,下辖第一、二、三、四共四个连。

    原护商队第五连扩编为第四营,但下辖兵力暂时只有一连,第五连改番号为第四营第一连,驻扎泸州城,对外称呼王府泸州王庄护庄队。

    ……

    护商队扩编之后,护庄队也相应进行了调整。鉴于邛、眉地区的形势严峻复杂,这次调整主要是将邛眉地区独立出来,新设了一个护庄总队。

    成都护庄总队由护商队第一团兼任,下辖成都府的成都县、华阳县、双流县、灌县、郫县、温江县、新繁县、新都县、彭县、崇宁县、金堂县、汉州、什邡县、绵竹县、德阳县等成都府龙泉山脉以西各州县的护庄大队。根据贺曾柄报告中提出的问题,朱平槿取消了华阳县的护庄大队,目前建成的护庄大队共十三个,除金堂县外,每县皆有一个大队,每大队皆有一个基干中队,总兵力约三千人。其中一千六百人是成都后卫和宁川卫买来的军士,四百人是从其他四卫零星买来的,另外的五百人既有嘉定州的新兵,也有本地的庄户。除此之外,还有五百人是陶先圣在汉州招的投献地主、自耕农和佃农。

    新成立邛眉护庄总队,由护商队第二团兼任,下辖邛州及大邑县、蒲江县;眉州及彭山县、丹棱县、青神县以及成都府的崇庆州、新津县、仁寿县、井研县、简州、资阳县共计十三州县,目前建成的护庄大队包括仁寿县、彭山县、崇庆州、新津县共四个,基干兵力有两个基干中队,十五个基干小队,一个独立守备队,共计约一千二百余人,这其中的主力是仁寿和彭山两县的护庄队。王四牛在飞仙关伤愈之后,与几个受伤的特务连士兵一起返回故乡邛州,利用他哥王大牛在当地佃户中的影响力,自己搞了一个红枪会,核心成员有三四十人。朱平槿也拨给钱粮,将他们纳入了邛眉护庄总队直辖。

    雅嘉护庄总队变化不大,主要是将朱平槿的警卫连长魏辰和总参谋部的参谋贺桂分别调去了雅州和嘉定,增加了两个负责的军事干部。宋振嗣挂名总队长,总队监军洪其惠兼、魏辰和贺桂任副总队长(副营级)、副监军曹三泰(兼),后四人共同组成军政委员会,担负实际责任。雅嘉护庄总队下辖雅州、名山、芦山、荥经、嘉定州、洪雅、夹江、峨眉、犍为、荣县、威远二州九县共十一个护庄大队。这些护庄大队中,雅州、嘉定州、名山县和雅、嘉之间的洪雅县各有一个较为完整的基干中队,总兵力约一千一百余人。

    新成立泸州护庄总队,下辖泸州、纳溪、江安、合江一州三县共四个护庄大队。该护庄总队目前还停留在纸面命令上,一个兵没有,干部也没有任命。至于奉命前往泸州的谭思贵,可能还在江上。

    护庄队调整了,王府对王庄的管理关系也会相应调整,具体的命令将择日下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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