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崇祯十三年TXT下载崇祯十三年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十六章 舅子女人

    整编命令宣布完毕,会议立即解散。众官多有升赏,皆大欢喜。

    各团营连重新编组,老领导、新领导;老下级、新下级,大家依依惜别或者相互介绍认识。

    三个主力营,每营只分到三个连部,排的数量也不够,干部需要升选。操场上那一千嘉定的新兵已经拉出来了,正规规矩矩站着,等待分配到各部队。护商队的军官们立即停止了寒暄,将注意力放在了那群新兵身上,擦拳磨掌准备打擂台。

    新任的两名副总监军舒国平和孙洪职责份内之事,一个管干部,一个管兵役,于是当仁不让地开始主持分配工作。

    操场上人声鼎沸,到处乱哄哄的,好在孙洪对这些新兵熟悉得很,他与舒国平嘀咕几句,好整以暇拿出名册,便走到新兵队列前大声呼叫名字。被喊到的人,连忙出列,在孙先生面前站好,听从调遣。

    ……

    朱平槿和老婆不想参合到这些乱哄哄的事情中去。他俩趁着闲暇,悄悄叫上罗景云,再带上几个警卫,沿着一条山坡上的小路,进到了茂密的松林里。

    “姐!姐夫!”罗景云跟在朱平槿夫妻身后,不满地叫唤,“人家正在操场上挑兵,你们倒好,把我拉到这里来无所事事!我要是去晚了,剩下的全是歪瓜裂枣……”

    朱平槿没有理睬罗景云,他见到地上一根倒下的树干,正好可以让三人坐下休息,便把树干扫了扫,先让老婆坐了,自己也示意罗景云坐下。

    “我向孙先生有交代,他会把最好的人分给你们三营。你们是参战营,凡事优先。你数过没有?你们营编了十五个完整的排,是所有营里最多的。一营、二营只有十二个排。你们营也是干部配备最齐的,贺仇寇是沙场老将。我听贺有义说,贺仇寇当年跟着他爹,有万军不当之勇。装备你们也无需担心,那些发下去的皮甲,暂时不参战的部队会扒下来,先给你们换上。”

    “那是!”罗景云得意地笑了,“谁让我们是先锋大将!”

    “明天送走了你姐,我还要来看你们编组火铳排和虎蹲炮组。步骑炮工辎五大兵种齐全,以后你们营还可能指挥水军。”

    罗景云正待回话,他的手被罗雨虹抓住了。

    “云哥儿,姐姐很担心你!”罗雨虹捏着罗景云的手,看着这世她唯一的弟弟,眼睛都潮湿了。

    “你姐夫总是由着你的性子到处乱闯!这战场上到处刀枪不长眼,要是一颗子弹,喔,就是一粒枪子打中了……这怎么办啊?罗家就你一根独苗!”

    罗雨虹难过的有点说不下去。长姊为母。在她的记忆中,罗景云虽然只比她小一岁多,但从小被她管着,姐弟间有近乎母子般的情感。

    “姐,你一说话就哭!”罗景云当兵久了,最见不得别人哭鼻子,“能不能好生说话?男子汉大丈夫,效命沙场那是福气。我就喜欢呆在姐夫这儿。我不想回家,听你和爹把我当小孩子教训!”

    “你姐是关心你,都是副团级了,还不懂事。”朱平槿及时跳出来为老婆撑腰,赚取好人点数,“你姐明天就要到彭山仁寿去了,也不知道陪你姐说说话。”

    罗景云最恨他的级别。每次晋升他都落不下,但除了零花钱,他一个子的军饷都领不到,都被他姐克扣了。他知道晋升他的级别,那是姐夫的良苦用心,要他帮着把军队看紧,这对他也是一种培养。克扣他的军饷,那是他姐怕他兜里有钱学坏了。他从铺满松枝的地面上拣起一个松果,狠狠扔向远方。松果落在松软的松枝上,扑扑滚了两下不动了。

    “姐,我没事。我是监军,冲锋陷阵那是军事主官的事,我想上他们也不准。再说那个土司步兵排,实际上就是你专门派来保护我的,对不对?好了,我知道,徐老大他们几个是徐汉卿送给你的家奴,你的就是我的。我让那个徐老大跟着营部行动,这下你该放心了吧?姐夫,我们这次到保宁府,主要任务是什么?”

    罗景云把话题回到正事上。总参迟迟不下达正式命令,下面的士兵都在猜测。罗景云说他也不知道,士兵们还不信。

    “正式命令后天下达。任务实

    际就两个,扎钉子,树形象!”朱平槿言简意赅,“两个任务都由你负总责。尤其是第二个任务,要具体落实在你身上!”

    “我知道,扎钉子就是站稳脚跟打胜仗;树形象就是姐夫你说的威武之师、文明之师,还有那个发动群众。我自己的理解,就是绥靖地方,收拾人心。只是那边土暴子多,我们总要把仗打赢才行。仗打不赢,什么都白说!那天陈有福对我道,宋振嗣说,将不知兵,兵不知将,那是取败之途!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把这么多番号的战兵乡兵编在一起,连军官都不认识,怎能上阵打仗?”

    “宋振嗣是久经战阵的老将,他说得有道理!”小舅子的刻意提醒,让朱平槿深度反思了自己推崇的模块化编组思路,“不过这次打乱编组还是有必要的。部队几个地方训练出来的,不统一磨合下,将领内部繁殖,迟早要出问题!军队是打出来的,不是练出来的。以后呀,你们在顺庆府和保宁府,就是一个磨合器。各支部队都要放上去打一打磨一磨!这样,我让总参修改命令,多给你们点时间……就二十天吧,你们抓紧磨合!”

    “末将得令!”罗景云飞快回答,“我们会把刀磨得飞快。还有个事,姐夫,那田先生的职位……”

    “是他让你说的,还是你自己说的?”涉及到人事,朱平槿立即警觉起来。

    “别,姐夫!田先生好面子得很,打死他也不会求到学生面前。是我自己的想法。田先生总拿自己当挥斥方遒的诸葛亮,我们这些学生都是他的麾下大将。结果呢,我是副团,他是副营……”

    罗景云年龄太小,级别太高,在老师面前心里不安,朱平槿明白。可他的话说了也没用。朱平槿不会因为他的一席话,就轻易否定先前的决定。

    任何干部的使用,都必须经过基层工作的实践锻炼,做出成绩,才能放心提拔。就连罗景云,开始也是最低的副排级。他在飞仙关打了一仗,立了大功,这才提拔起来的。

    田骞是个没有功名的读书人。朱平槿大张旗鼓去请他,无非给人一种千金市骨的姿态。可政治表演轰轰烈烈,结束时却留下一地鸡毛。

    一开始,朱平槿准备让田骞教子弟学校,让他培养出一批有理想有抱负的四有宗室贵族子弟,以后可以为民政军队两条线源源不断提供初级干部。可派去试探的郑安民碰了一鼻子灰,愤愤而归。倘若是别人,朱平槿大可一脚提走。然而田骞是他亲自三顾茅庐请回来的高人,不能这样轻率处置。朱平槿举棋未定之际,便通过李明史把自己闲来无事编曲谱词的几首新歌教给他们,让他们在松林山大阅兵中充当乐队,却无意间收获了一个音乐天才。

    这位音乐天才名叫元养淬,是个可爱的小胖子,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而且是能唱g大调的男高音。他是乐户出身,一家的户籍都在在蜀王府奉祠所里,归典乐(正九品)大人管。乐户在大明属于贱籍,没有资格参加科举,故而这元养淬虽然学业不错,但在科举仕途上没有前途。

    军队指挥,单靠一面大鼓、一挂金钹,一个口哨,战场上很容易被敌方假冒。用有曲调的喇叭声指挥军队,指挥信息量大,传输距离远,不宜假冒,是未来指挥手段的主要形式。元养淬的音乐才能,立刻让朱平槿如获至宝。而朱平槿想到音乐才能,又联想到卷入谋反事件等待剐刑的典乐大人,可以腾出一个正经的朝廷官位给孙洪;想到典乐大人,又联想到自己死去的爹以前在宫苑里养了一个蜀地最高水准的歌舞团。

    现在没人看演出,歌舞团里的她们都失业了。蜀王治丧期间,别的郡王府和官宦家谁敢收留?想到歌舞团,朱平槿又想到她们缺乏一个团长……田骞不好安排,那就去当蜀王府第一个文艺将军!以后孙洪手下的草台戏班,也一并整合到田骞的文艺口!以后朱平槿任何时候检查文艺口的工作,都可名正言顺点名田骞陪同。

    田骞是小舅子的老师,关系属于后党,是法律上证明力最强的证人之一。他出庭作证世子与那些风情万种的文艺兵绝无苟且之事,老婆能说什么?

    想好了田骞的安排,朱平槿的心思重新放到了歌舞团,重新放到了摄人

    心魄的轻歌曼舞。他想着,不由得出了神。

    罗景云没注意姐夫的表情异常,还在絮絮叨叨地道:“我能不能再要几个人?我有几个要好的同学,他们都想跟我去打仗……”

    罗景云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被他姐截断了。她给弟弟努努嘴,意思是朱平槿正在认真考虑工作上的大事,不要打搅他。

    “说给姐听,你姐见过他们。”

    “比如那个史允孝,还有那个张盛、还有……好多,反正他们都想跟我去打仗。”

    “打仗好玩吗?”罗雨虹笑眯眯问她弟。

    对他姐引蛇出洞的招数熟得很,罗景云立即拿出监军的嘴皮本事,坚决否认。说那不是好玩,那是通过残酷的战场上坚定他们的信念,磨砺他们的意志,锻炼他们的吃苦耐劳精神!

    罗雨虹沉下脸来:“没通过学兵连训练,谁都入不了护商队!你是监军,知道规矩,还带头开后门!打仗是要死人的。他们死了你去给人家父母当孝子?还有你那个田先生,嘴皮子倒是厉害,说十句话倒有九句听不懂!只怕到了战场,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不要以为拿了羽毛扇子,就是诸葛亮!你要不要羽毛扇子,姐给你买把玩。”

    罗景云不服气:“姐,你是对田先生有偏见!田先生满腹韬略,文武双全,还有田先生的那个朋友李用敬,都是……我知道,你到学堂被田先生……”

    他姐不客气打断他:“你姐夫能当领导,第一本事就是会用人。他安排的肯定没错!你们田先生现在是学兵连副连长,能不能把一群混蛋小子和一群农户练成军人,这就是你姐夫对他的第一项考验!”

    ……

    罗景云急着回操场去了,朱平槿和老婆难得静静坐会儿。

    老婆笑眯眯的问朱平槿是不是刚才想女人了。朱平槿老老实实回答是。老婆没有揪耳朵,她笑道你刚才都花痴得流口水了,还不是想女人?

    说,你想谁了?

    朱平槿道:“想云哥儿!”

    漫天祥云里裹藏的暴风雨,没有等来机会显露峥嵘。罗雨虹撕下伪装,好奇地盯着朱平槿。

    朱平槿严肃认真地向老婆解释:

    罗景云的年龄在护商队中是最小的,可他也快到十五了。据统计,护商队年龄平均大约十八岁。很多士兵都没有娶媳妇,主要原因是原来家里穷,娶不起。

    军官中的光棍也不少。年龄最大的光棍是王大牛,三十好几了。全家五个兄弟,五个全是光棍。

    松林山是秘密军事基地,他们挣了军饷也没处找媳妇。

    所以啊,他在想能不能出 台一个政策,解决军官士兵们的婚姻大事。只是这军队结婚,也要讲个规矩。什么人可以结婚,什么人不能,批准程序是什么,都要拿出规矩。

    “拖儿带女怎么上阵?打死了谁来抚养小孩?”罗雨虹追问。她目不转睛盯着老公的脸色看,观察他是否心里有鬼。

    朱平槿道:“这时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个后代,军心反而动摇,战斗力反而下降。有了后代不要紧,以后这些小孩长大了,就是红二代。我们可以搞个松林山保育院,小孩们都可以叫你罗妈妈。”

    “还叫你朱爸爸呢!”罗雨虹立即反驳道。可她脸上的笑容,说明她已经丢掉了戒心。

    “仁寿织造局的单身女性多得很。这次我过去,顺便跟小兰打声招呼。不过你不要打我的主意,我不会去搞群团组织。我的事情多得很,你让刘红婷去搞!”

    朱平槿犹豫着摇摇头:“刘红婷要带兵,她自己也在谈恋爱。再说她的性格……可能不太适合妇女儿童工作。潘狗屎的妈,天生就一个媒婆相……”

    朱平槿的深谋远虑和整体布局,罗雨虹毫无兴趣。她对徐汉卿送她的精壮男人开起了玩笑。

    “徐志聪,本姑娘给你找房媳妇怎么样?”

    徐志聪那张永远脏兮兮的大脸上,猛地咧开了阔嘴。几滴晶莹的口水从嘴角溅出,滴落到满地的松枝上。

    “那太好嘞!最好是漂亮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热兵时代(一)

    第二天朱平槿早早起床,与士兵们一同晨跑,却把老婆留在床上,让她睡个懒觉。m.www.uu234.net这时代官宦家的小姐贵妇,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常常是“养在深闺无人识。”可自己的老婆呢,天南地北、杂事成堆。除了天全没去,其他自己去过的地方她全去了,而且待的时间比他还长。

    晨跑要围着大操场跑两圈,差不多有五里路。朱平槿没有偷懒,一身大汗回到了自己的行营。可掀开帘布,却看见罗雨虹已经起来了。她换了一身嫩青色的交领束腰道袍,缀白绫护领,头戴一顶宽檐大帽,腰间系了一根艳丽的大红锦带,锦带上还挂了一柄宝刀,好似一个出门踏春的富家少年郎。唯一显露女子装扮的,是她带了耳环。

    “怎么挂上刀了?如果我老婆也要用刀,那这护商队练来也没多大用处了。”朱平槿轻轻走过去,从背后抄住她的手,围着她的腰,把鼻子凑近她的发髻,嗅她发髻中飘散的体香。

    “一身都是汗,讨厌!”虽然嘴里骂着,可罗雨虹并没有推开老公,反而把头后仰,让自己的腮帮接触老公的嘴唇。

    “长胡子了。留着,显得老成,免得被下面的将军欺负。”

    “谁敢欺负我老婆,本世子就砍了他的脑袋!”朱平槿在老婆耳边恶狠狠地呢喃。

    罗雨虹松开老公,转过身来,把刀子扯出半截让朱平槿看:“你不在我身边怎么办?就如收租院那回。我还是自己带把刀,心里有些安全感。这是高安泰送的,说和你的刀是一对儿。比你的刀短一尺,拿着轻松些。”

    朱平槿又把老婆圈在怀中:“再短也是凶器!将来你老公会为你杀出个太平盛世,走到哪里都不用配刀带警卫!”

    “记着你的承诺!”

    “我记着。在彭山搞个布袋厂,一袋装五十斤。布袋除了转运军粮方便,紧急情况下还可以用来装泥巴堆工事。”

    “唔!”

    “检查仁寿养的鸡鸭鹅猪。天然食品也是要圈养的,不是满山乱放。可以把圈搞大些,这样它们就可以自己上山下河找吃的,节省饲料。兔子在山上散养要谨慎。兔子几个月就繁殖一窝,全家到处打洞,破坏植被,下雨容易滑坡。”

    “唔!”

    “再看看河边建的那座磨坊。有了磨坊才有面粉,有了面粉才能烤锅盔。”

    “还有什么?一次说完!”

    “再选几十个女孩当护士,让你爹你师兄教她们。以后我要在成都府建一座伤兵医院。”

    “还有完没完?”

    “完了。视察内容都在行程表里写着的。”

    “真想一直留在你身边。”

    “我也是。有种难舍难分的感觉。”朱平槿道。

    “我不想走。”他老婆扭动着燥热的身体,把嘴唇伸过来。

    “姐!你还走不走?”罗景云不耐烦的声音适时在帘布外响起,“我还要参加营里火器演习呢!咋女人出个门都这么嗦!”

    “走,我送你一程。”朱平槿轻轻亲了老婆耳朵一下,把她的发迹味道留在自己的鼻翕间,“我在这里住几天,练练兵。等你从彭山仁寿回来,我们一起回成都,好不好?”

    朱平槿和罗景云回到松林山,跟着阵阵轰鸣声直接去了操场。新编的辎重营正在操场上训练。士兵们一人一辆鸡公车,车上压着沉重的土袋,围着操场转圈绕石头。三营正在操场的东南角附近组织火器排对抗演习。十几名士兵身着红色皮甲,面对小山坡站成一排,正把铳托放在地上,加快速度往铳

    口塞铅子。一名军官掐着自己腕上脉搏,来为这次装弹计时。火器排对面,还有个负责陪练的短矛排。

    见到朱平槿等过来,组织演习的总参军官贺有义、高安泰、刘红婷、洪其信,以及宋振宗、宋振嗣等一团二团十余名团营长一起过来迎接。

    朱平槿直截了当询问对抗演习效果怎么样。

    “我们已经组织了两次短矛排对火铳排的对抗演习。”回答的是三营营长陈有福,“演习证明,在对抗作战中,火铳排对短矛排有明显的优势。原因很简单,世子这次发放的新式火铳有刺刀,既是火铳也是短矛。对抗双方在接敌之时,火铳排率先打放一次。我们估计,按三十步命中三成的准头,火铳排可以率先打掉短矛排一个班的兵力。然后双方白刃拼刺,短矛排虽然兵器轻巧灵便些,但是人少了三分之一,所以还是落了下风。若是火铳排的打放距离再近些,命中率还会更高。还有个决定胜负的关键,短矛排的士兵看着能喷火的铳口正对自己,心里害怕,走着走着士兵就慢下来,这样气势上便先输了一筹!”

    宋振宗、贺有义等人以前曾经激烈反对装备火铳,贺有义对此做了个经典总结,叫做“六不便”。这次对抗演习之后,这些老将都没有提出意见,这说明带刺刀的火铳确实比起单一的短矛和火绳枪具有相当的优势。

    “时间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句d公的名言,放在古代一样适用。好不好用,拉出来溜溜便一目了然。

    朱平槿满意地点点头:“现在火铳暂时不足。不过在陈营长他们出发前,至少足够编成一个排。火铳是与短矛混编还是独立编组,你们有结论了吗?”

    陈有福看了眼宋振宗,老实回答,“现在还有争论。”

    “你个人的看法是什么?”

    “末将以为,要尽量集中,独立编成一个排。理由如下:

    火铳射程有限,远了准头也差,而且打放速度太慢,只能在敌人逼近时打放一轮。若要彻底震撼敌胆,只能集中。火铳有个弓箭比不了的好处,威力极大,打中了人非死即残,比起短矛刺中要害毫不逊色。早晨我们将厨房要杀的猪披上甲试了威力。一层皮甲、一层棉袄,二十步铅子轻易打穿,毫无问题。猪儿一阵嚎叫,立即蹬腿死翘翘!”

    朱平槿和众人都笑起来。看来只要环境适合,陈有福这个苦大仇深的人也会释放幽默感。

    “只要我们集中打放,中弹之敌必然像猪儿一样大声嚎叫,动摇敌之军心,并倒地阻碍后队之敌前进。是故末将以为,火铳以到前排集中打放为好。集中打放后,立即退后装弹,由短矛手掩护接敌。火铳手装完子药,既可原地再次打放,也可以到其他地段打放。如果被前排士卒挡了视线,还可以成为预备队。”

    “反对意见是什么,谁来讲?”朱平槿笑着环顾众将道。

    “末将的意见分散到各连,每连一个班。”宋振宗大声道:“陈营长说的便是我们秦军使用弓弩手的法子。弓弩手先到前排攒(zan)射,三箭之后敌人逼近,就躲入后排,然后再抛射敌后,阻敌增援前队。但末将仔细想了,觉得不行。”

    “哦?既然宋将军也是仔细想过的,那也给本世子一个理由!”

    “是!理由不是一个,是三个!”

    “一是火铳使用不便,火绳缠着碍事。战场上瞬息间便是生死之别,火铳手若是被火绳绊了,没有及时跑回后排,那就会误大事;

    二是我们火铳数量太少,集中打放吓吓山匪可以。但那些土暴子里面官军很多,吓不住。他

    们跟俺一样,原来也是瞧不起火铳的。依靠火铳一次齐射就吓跑敌人,末将觉得很难;

    三是弓箭虽然威力小些,但射速远快于火铳,射程也不吃亏。北人善射,秦军多年征战,装备远好于川军,装备了大量弓弩。末将担心,若敌人有弓弩手,站在远处与火铳手对射,那我们就要吃大亏!末将以为,要震破敌胆,集中火铳不如集中虎蹲炮!一阵排炮过去,土暴子肯定吓傻!”

    其他人都没有继续发表意见,那说明两人的说法应该具有代表性。

    陈有福的想法,代表了火铳部队的未来方向;但是宋振宗的话,言之凿凿,明显更加贴近实战。

    朱平槿在军官们面前来回走动,无法定下决心。从他的内心来说,他是极赞同陈有福的意见的。通过一阵惊天动地的齐射,瞬间把敌人的阵势打得七零八落,然后乘胜追击,大杀四方,那是每一个穿越者的梦想。可他所掌握的知识告诉他,同样都是原始的前装滑膛枪,同样繁琐的装填动作,火绳枪、燧发枪和击发枪仅因为点火方式不同,便能使射速发生很大的差异。而射速和射击精度,是前装滑膛枪部队编成与战术运用的主要决定因素。

    不能忙着下结论!平槿暗暗告诫自己。“实践出真知”,没有实践,你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

    他一言不发,将手一挥,带着军官们走到了那排火铳手面前。那名正在指挥火铳手装填的排长,连忙小跑过来。

    “暂编火铳排排长林言前来报告。”排长半膝跪地,向朱平槿拱手。

    从碧峰峡开始,朱平槿就在军中推行甲胄不拜,军礼就是一个手掌抚胸的动作。不过这个规定没有强制推行。许多左护卫出身的军官还是习惯半膝跪地拱手来行军礼。或许他们内心的潜意识里认为,这种军礼才是最正式的,也才能表达对受礼人的最大尊重。

    朱平槿看着林言有些眼熟,却叫不出名字,“你以前当过官军?是左护卫还是其他军卫?”

    朱平槿的问话让林言有些结结巴巴:“世子爷,以前我……以前我是您的……”

    好在宋振嗣及时为林言解了围:“林排长以前是王府仪卫。末将带着他护送世子到了蒙阳镇。雅州平乱后,他跟着末将到碧峰峡军训,合格后分到名山王庄当乡兵小队长。前几天根据总参命令,他跟着陈营长到了这里,现在编入第三营。”

    难怪眼熟,原来是自己的护卫,而且资格很老了。不过当时随自己到蒙阳镇的护卫并不多,也就三十多人,怎么此人自己没有一点印象?不认识自己的随身护卫,可真叫那不认识的人伤心。

    朱平槿在电光火石之间,脑袋里转了几个弯。他问那林言,是否卫里的世袭军官。林言回道不是。

    “哦!”朱平槿语重心长道。

    世子这话问得奇怪,是不是左护卫的世袭军官有什么差别?如果是就应该被注意、被认识,那么宋氏兄弟怎么回事?他们两兄弟也都不是世袭军官。如果反之,那林言又怎么回事?

    总之,世子一句话,让周围的军官都意识到了,世子对左护卫的世袭军官早就注意上了。至于这种注意是好事还是坏事,众人各有不同的解读。

    朱平槿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众人还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朱平槿已经翻过令他尴尬的一页,开始进入正题了。

    “林排长!”朱平槿唤醒若有所思的林言,“命令士兵以最快速度打放一轮,打完了躲到短矛兵身后!陈营长,再调一排短矛兵过来!”

第一百七十八章 热兵时代(二)

    亲眼观看了在近乎实战条件下火铳兵的装填和发射,朱平槿这才发现,士兵的装弹顺序与电影中看到的有些不一样。www.uu234.net

    他们是先是从胸前口袋里摸出一颗包好的纸药包,用牙齿撕开纸药包的尾部,然后将所有火药倒进铳管,再将空纸包和里面的弹头一起塞进铳管口,取下搠杖(通条)伸进铳管夯紧。然后的差别来了:

    他们或是把铳托抵在肚子上端平了,或是用右手肘夹住铳托,这才用腰间悬着的一个葫芦往药池里倒火药。在此期间,士兵的操作十分别扭,分外难看。有几名身材矮小的士兵为了方便倒火药,用绳子将火铳吊在颈下。只是这样,等会儿两军白刃相接时,士兵还得飞快将火铳取下。

    朱平槿青着脸,耐着性子问林言:“为什么不能在前次打放结束后,不待竖铳,先把药包咬开,往药池里倒些火药呢?如此装填不是要快捷许多?”

    “禀报世子爷,那可不成!”林言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朱平槿,“如此一来,竖铳时药池里的火药会全部散落地上。药池没了火药,火绳哪里点得然?我们倒火药时可要小心了,火绳就翘在后边,若是不慎,把葫芦里的火药引燃了,那葫芦就成了……”

    这时,朱平槿脑中火花一闪。电影里的燧发枪好像在药池上有个“l”型的盖子,盖上后可以防止引火药散落。

    他 妈的给忘了!

    ……

    火铳返厂修理,在药池上再搞一个可以手工开关的盖子,时间上来不及了。但下一批送过来的火铳,应该可以改进。有了这个简单的盖子,可以先装引药,再装铳管。如此火铳一拿起来,就已经基本处于待发状态。手指掀开盖子,便可以击发。

    当前的主要问题,还是装填缓慢。可如何解决呢?

    刚才火铳试放,朱平槿掐着自己的脉搏,士兵们平均用时大概九十下。自己处于青春期,脉跳要比成年人稍快些,但也绝对超过了一分钟。动作最慢的一名士兵,用时接近一百一。但他只是慢,并不是表现最糟糕的。另一名士兵,或许因为过度紧张,竟然当着世子和那么多军官的面,把搠杖当铅子打了出去,幸好铳管没有炸膛!

    “能不能用左手单手托铳,右手往药池里加药?”朱平槿再问林言。

    他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让这名士兵出列演示!”朱平槿命令。

    “报告!全排十八人,现在只有末将可以做到,他们才……他们才刚开始训练。”林言回答。

    哦?朱平槿终于认真看了一眼林言。他没穿鲜艳的皮甲,一身单薄的灰色对襟制服,头戴黑色八瓣帽儿盔。身材不是很高,比朱平槿高一点。大约二十几岁,相貌也算俊秀,但很难有什么特点可以形容,基本属于过目即忘那一类。

    “你到队列前排示范!”

    “是!”

    林言沉稳地走到队列前,拿过一名士兵的火铳和行头,注视着朱平槿的信号。

    朱平槿一点头,他立即熟练地把火铳立在脚边地上,避开铳口的刺刀,从腰包里掏出整装药包,咬破纸壳倒入火药,连着铳子纸壳一并塞入铳管。再把搠杖飞快抽出,单手在空中掉了一个头,把杖头塞进铳管,上下狠狠敲打铳子两下,然后抽出搠杖,又在空中掉了头,准确插回铳床。

    此时,他右手提铳,左手抓住火铳中部,右手换到铳托。往上一板,火铳已经平托到腰间,铳尾靠住身体右胯部,铳身不会晃动。林言腾出右手,用大拇指掀掉葫芦嘴盖子,用葫芦嘴在药池里加了一点火药,然后左手平抬起火铳,让

    铳托抵肩,右手飞快移到铳托握持处,伸出了食指,同时头部一偏,把腮帮贴紧铳托。

    这时,只见他侧身将铳口抬高,右眼略一瞄准,食指几乎同时一扣。

    砰!

    一大团白烟夹着火光喷出(注一)。

    不到六十下脉跳,一气呵成!

    啪啪啪!朱平槿率先为林言鼓掌,身后几十名军官也跟着鼓掌,连周围成排的士兵也夹着火铳短矛拍起手来。

    依靠人对武器的熟练掌握,来弥补武器的性能不足,这是人民解放军的优良传统。一件有设计缺陷的火铳,在一名的熟练者手中,同样玩出了带有艺术感的花样!

    “就依林排长的样子训练火铳手!下批火铳出征前就会送来。有了火器局,新式火器将会源源不断!我们战斗部队,只能让人等兵器,不能让兵器等人!

    第三营要在出征之前,至少训练出两个排以上合格的火铳手。陈营长,你马上选出两个排的士兵,交由林排长统一训练。这十七杆火铳轮换使用,人可以休息,火铳不能休息!没有合格的火铳手,任何战斗队形的编成都是奢谈!”

    朱平槿发表完重要讲话,估计中午的饭点快到了,那头不幸被铳毙的猪已经烧熟进了菜桶,便命令宋振宗、陈有福和林言申时到他的行营来。自己先回屋批折子去了。

    ……

    一个身边的护卫,跟了自己那么长的时间,一点印象没有,这是很令人奇怪的一件事。警卫连副连长张宝恒奉命了解林言的情况。据他回报,林言做事认真,遵守军纪,性格温和,平时话不多。但他并非沉默寡言,话多话少要看人。遇到好朋友,他一样可以高谈阔论。他只是有些腼腆(tian),在世子和长官面前讲不出笑话来。这一点上,他与喜欢在领导面前说笑话的韩文斗是两个极端。

    原来林言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老实人。在朱平槿前世曾经工作过的机关里,也有一些既没声音又没图象的老实人。他们默默干了一辈子的活,留给大领导们的印象,还不如酒桌上一个意味隽永的带色笑话。

    听了汇报,曾经在仕途上栽了跟斗的朱平槿难免对林言产生了一些同情。在雅州平乱后参加护商队的左护卫军官并不多,其中刘连鹏和陶先圣已经升到了副营,其他人大都升到了正连和副连,留在小排长职位上的好像就剩下这个林言了。

    不能让老实人吃亏!朱平槿暗自决定,趁着这次火器部队扩编,要把这个精通业务的林言提半级。到了川北,实战表现好,再重点培养使用!

    申时,宋振宗等三人准时在行营外喊报到。

    朱平槿客气地让宋振宗等三人坐了,然后开始进入主题,还是老问题:火器部队的编组。

    宋振宗这次先声夺人。朱平槿刚把问题抛出来,他就开口了。他说经他再次认真思考,还是觉得分散编组才行。就算以后火铳多了,也要分散到排里去。陈有福对此也不相让,两人就在朱平槿面前争论起来。

    朱平槿认真听着两人陈述的理由,对陈有福今天的表现十分满意。陈有福是朱平槿一手简拔于行伍,是准备将来大用的。一句话,陈有福是后备干部中第二梯队的排头兵。如果他在老上级宋振宗面前唯唯诺诺,对重大事项不敢发表自己的独立见解,那么他的使用就可能因此进入冷冻期。

    独当一面的人,必须要敢于自己拿主意。

    朱平槿压压手,制止了两人争论。真理越辩越明,那只是一个貌似真理的谎言。现实往往相反。声音大嗓门高的才掌握真理。

    “林排长,也说说你的理由

    。”朱平槿转头盯向林言,开口道。

    ……

    朱平槿的突然问话让林言措手不及。团长和营长没有争论清楚的事情,去问一个排长,这不是为难人吗?

    林言欲言又止,可不回答又不行。

    “我们今天发扬军事民主,畅所欲言!”世子微笑着鼓励林言。

    “世子爷,末将只是一个……末将怕说不好。但以末将所想,这火铳编成,还是要集中为好!”

    “你是赞同你们陈营长之意见?”朱平槿问。

    “不是,小的……末将是这样想的。这火铳,平时最好编成排、连,放在各营下面。战时么,末将建议分散成各个排,配属到第一线的连。”

    “你不能光说结论不说理由!”朱平槿收起笑容,露出严厉。他考虑问题,总习惯把人的因素加进去。他必须要弄清楚,林言这番建议有无个人动机?

    “平时集中成排,甚至成连,利于集中训练。现在末将觉得火铳手与短矛手的配合倒是其次,关键是火铳手自己要打得快、打得准!”

    林言对主子的心思毫无察觉。他进入了专业状态,话也越说越流利,越说越肯定。

    “战时也不能过于分散。因为火种、火折子等物件太繁琐,每个人都携带既无必要,也很不安全。列阵作战时,班长、排长统一点燃火绳,这样并不耽误事情。火种罐装火炭,班长、组长携带,一班三个,最多加个备用的,也就够了。还有备用的火药和铅子……”

    林言的话,让朱平槿恍然大悟。

    林言说的对。火绳枪兵限于武器的落后,有点像后世的连排级重武器,需要统一的技术物资支持。为了装填安全,火绳枪兵行进间根本无法装弹射击。加了刺刀,但仍不能摆脱火绳这根羁绊。独立作战是可以的,但不能持久,更不能充分发挥其远程打击优势。

    因此林言建议,战时火铳兵以连排为单位,分散在第一线部队的后方。如果采用护商队标准的一连四排战斗队形,那么火铳兵可编为第四排。接敌时,前方三排蹲下,后方火铳齐射。然后视敌行动,或者站立重新装弹,或者作为预备队,加入前方搏杀。

    “你们俩觉得如何?”朱平槿没有先表态,而是问宋振宗和陈有福。

    “后排打放。这个主意好!”宋振宗立即大声赞道,“打完了前排站立,又是完整阵型。火铳兵不必拖着火绳跑来跑去,省了多少麻烦!”

    “林排长比末将想得细!”陈有福也承认,“阵前一次齐射,如敌破胆,畏缩不前,我们就可以多来几次;如敌继续冲杀,我们也不怕。”

    宋振宗和陈有福表态支持了,那林言回去就不会被穿小鞋。朱平槿点点头,表明了他的态度。

    “既然团长和营长都说好,那林排长你大胆去试!陈营长,你们第三营不是还差一个连部吗?这样,你抽三个排,与暂编火铳排合编成一个火铳连。番号就是护商队第一团第三营第一连,你暂代第一连连长,林言暂代副连长。这二十天要抓紧,尽快把护商队第一支热兵部队练出来!”

    “是!”

    朱平槿从案后站了起来,三员将领赶忙立正。

    “本世子再给第三营推荐一名打过虎蹲炮的排长。他原是本世子警卫,姓何名承峻。此人的最大希望便是沙场建功,本世子实在不堪其扰……”

    注一:关于火绳枪的种种争论太多。响木推荐天涯的一个帖子。神父卡茨:《细说火绳枪的前世今生》

第一百七十九章 危机希望

    崇祯十四年七、八月两月,无论对风雨飘摇中的大明朝,还是对如日初升的大清兵;无论对心怀异志的蜀世子朱平槿,还是仍在四处流窜的李自成和张献忠,都是一个危机与希望交替并存的月份。www.uu234.net

    自正月里闯贼攻破河南府(洛阳),把福王朱常洵与鹿一锅炖了,朝廷收到的全是噩耗:

    二月献贼陷襄阳,又杀了襄王。随后督师杨嗣昌自尽。为了保住脸面,朝廷只说他是病亡。随后,闯贼开始围攻开封,献贼攻陷光州(今河南潢川县)。

    正在朝廷一筹莫展之际,或许老天爷决定给大明朝开个玩笑,立即便有捷报传到京师,说开封守军不仅打退了闯贼,而且一支流矢不偏不倚,正好射中了闯贼的左眼!

    自古以来,哪有瞎子能够上膺(yin)天命的呢?“十八子主神器”的谶(cen)语, 在京师里顿时沦为笑谈。这快乐与轻松迅速传遍大江南北,传到了西南边陲之地的四川。

    可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闯贼刚刚退去,辽东又出事了。

    三四月间清兵自义州(现义县)、沈阳、辽阳等地出兵攻击锦州,守将祖大寿拒守,清兵急攻不下,于是筑长围团团困住了锦州。

    锦州是关外第一重镇,困住的又是关宁铁骑的当家老大祖大寿,所以锦州乃是朝廷不可不救之所。决定救援,必是重兵,那么这次救援就很可能演变为大明与鞑子之间的主力大决战。

    朝廷并非没有明白人,皇帝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在崇祯皇帝的亲自关心下,曾经在潼关南原大战中将李自成打得只剩十八骑的蓟(ji)辽总督洪承畴,亲率宣大、山西和关宁共八个总兵十三万精兵出关解锦州之围。

    单看这支部队的番号就可以发现,从海边的山海关,经过京师以北的密云、宣府,一直到山西的大同,几乎囊括了北中国大半以上的边防军。实际上,就连中国最西边的陕西秦军也参战了。因为洪承畴从陕西三边总督的任上调往蓟辽,所以他的督标人马几乎清一色的秦军精锐。玉田(现河北唐山玉田县)总兵曹变蛟所率营伍中,也有很多秦军将士。

    洪承畴吸取了杨镐分进不能合击,结果被敌人各个击破的惨痛教训。他坚决不分兵,十三万人猬集一处,就像一个笨重的压路机,坚定地、缓慢地,带着轰隆隆的巨大声响,从关内一直滚压到关外。压路机背后,则是十几万民夫和几百上千条运粮船。

    他一路爬,一路修堡垒。经过了近四个月的龟爬,到了七月,洪承畴终于在皇帝和兵部的连章催促下,进驻到了锦州城外的松山堡。

    松山堡距离被围多月,粮草殆尽,已经开始吃战马的锦州,仅仅隔着数里深丘和一条不深不宽的小凌河。站在锦州城头和松山堡,都可以看见包围着锦州城的长围上的鞑子旗帜。

    大明朝的又一场大胜利仿佛唾手可得。只是可惜,跷跷板的一头坐着黄太吉,另一头坐着闯献。这场此起彼伏的游戏,还没有结束。

    李自成首攻开封不利,顺理成章地退向了他熟悉的豫西舔伤口。

    张献忠克光州之后,在西据郧阳、兴安的左良玉重兵压迫之下,进入河南。期间曾短暂折回湖北,攻克了随州,杀了知州徐世淳全家,然后进行了例行的大屠杀,“吏民屠(戮)不遗,血流成沟浍(kuai、hui)”。不久又北上河南,围攻南阳。左良玉追到河南,张献忠则机灵地来了一个“敌进我进”,返回去打左良玉的老巢,拿下了郧西县,俘虏了不少左营家眷。罗汝才谣传与张献忠翻了脸,没有与张献忠一起返回湖北,而是于崇祯十四年七月,率部到了河南淅(xi)川,准备与李自成联营。

    这时,明末农民战争的一个重要阶段开始了,那就是李、罗联营时期。

    历史书曾经评价李自成与罗汝才作战特点的互补性,即“李长于攻,罗强于战(守),两人相须(需)如左右手。”

    没有人能够意料到,河南官军一场意外的胜利,却培养出了更为强大的对手。李、罗两人一联手,立即决定干票大的。他们由豫西南下到湖北枣阳、随州地区,准备攻取承天府(现湖北钟祥,嘉靖皇帝的龙兴之地)。陕西三边总督傅宗龙唯恐承天祖陵有失,带领秦军总兵贺人龙、副将李国奇约二万人于八月上旬赶往承天府,中原地区的又一场大战即将打响。

    河南、湖北中原之地,从西到东、从北到南有六个关键的战略性大城市:洛阳、南阳、襄阳、开封、归德(商丘)、徐州。所谓的逐鹿中原,无非围着这几个战略性大城市打转转。

    现在洛阳、襄阳已失,或城墙被拆,或物资搜掠殆尽,或人口流散,战略支撑点的重要性急剧下降;南阳夹在闯、献之间,危险指数接近百分之九十九;开封被吓了一跳,估计迟早还要再来一次或甚至几次更惊险的。唯一稍感安全的是归德。若是归德丢了,那东边不远的南北漕运动脉大运河就危险了。可是朝廷,对于中原战局已经黔驴技穷。朝廷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傅宗龙与左良玉等几支军队身上。

    ……

    对蜀地“先南后北,南占北打”的战略是完美的,可这需要大量训练有素的部队和军政过硬的干部。朱平槿亲自主持完成了部队的编制调整和装备的初步升级,又送走了老婆,便心无旁骛地投入到部队的训练提高中去。

    白天他在训练场,与官兵一起摸索训练与战术。晚上他在课堂,给干部们讲社会的各方面矛盾与蜀王府的应对之策。最初十天他确实做到了,可是很快,成都府那边传来的一些信息就引起了他的重视。

    这些信息,不仅提前终止了朱平槿的军队生活,把他拉回了成都,更与随后几个事件一起,形成了一股铺天盖地的大海啸,差一点就毁灭了朱平槿的政治生命。

    松林山基地世子行营里,朱平槿召开参、监两部主官、次官例会。大秘程翔凤照例参加,新任后勤参谋吴泰却是朱平槿点名参加。

    “贺先生,情通局这几日的急件你看过了?”朱平槿问贺有义。

    “臣当然看过了。”贺有义点点头道,“成都府没有发现新的瘟病患者。罗姑娘的肥皂起了奇效,已经止住了瘟病的蔓延。廖大亨突然反悔,把我们在火药局购买的五千斤火药扣下了,说是要优先发给北上剿匪的官军。”

    官府的火药局就在成都城里面,理论上属于四川都司管辖,但实际一切物资调拨都由巡抚衙门和兵备道说了算。粮饷军资,这是文人控制军队的重要手段。

    “臣这里还有两份刚收到情报。崇庆州管庄陈文泉和新津县护庄队樊长庚急报。”贺有义边说边掏袖子,拿出两封信来递给朱平槿,“他们信上说,邛州守御千户所在邛州附近到处抓人充军。流民和叫花子都往崇庆州和新津县跑。听说巡抚衙门要邛州所出兵到保宁府剿匪,军官们不愿损失了自己的佃户,于是只好上街抓人充数。”

    “看来,这次廖大亨出兵保宁府是真的。”朱平槿自言自语道。他打开桌上的文件夹,掂起一张纸:“第四营谭思贵也发来一个报告。有意思得很,你们看看。”

    谭思贵的报告在众人手里传看。

    报告上说,他们在嘉定州补了兵,齐了编制,然后坐船前往泸州。路经叙府南溪县,他们进城采买菜蔬,就像上次土司兵到嘉定州一样,被当地的知县拼命留住了。

    去年十二月初,献贼破了泸州,隔几天又破了南溪。那个知县名叫朱由援,与当今皇上一个字辈。或许因为他名字取得好,所以他的命大。南溪城破时,他换了便装跳城逃命,结果

    摔断了腿。他爬起来跑,肩上又中了一箭。他藏在死人堆里,整整两天。猛镇在后面追,献贼不敢过久停留,他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那朱知县受创过重,就此落下了惊恐的病根。江口之战后大量尸首顺江飘到南溪,他听下人禀报当场疯病发作,披发赤脚跑到南门城楼上大哭大笑,逾旬方好。

    谭思贵他们一下船,正碰上叙南卫一个百户的兵士出城上船,准备开到保宁府。那朱知县见官兵走了,又吓破了胆,率全城乡绅跪在码头上苦留。五十几岁的人了,白胡子一大把,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让人见了好不心酸。人家正哭得热闹,谭思贵自投罗网。

    问清了谭思贵他们的身份,那朱知县立马就改跪谭思贵了。那朱知县恳求,只要谭思贵把兵留在南溪县,他和城里士绅愿意按照护商队的军饷标准,负担全连的一切吃穿用度,年底还有赏钱可拿。谭思贵在报告中的意思,是留下一个排扩编为南溪县护城队,连级编制。剩下的部队继续开到泸州。

    看了谭思贵的报告,行营大堂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大家都撺掇朱平槿立即批了谭思贵的报告。朱平槿微笑道:“士绅们肯出粮出钱帮我们养人,那当然好。老谭这个法子,开了一个建立武装的新路子,值得研究推广。护商队、护庄队,现在又来一个护城队。管他什么队,反正都是本世子的兵!不过扩军也没那么简单。正连级军官是要总监军部干部局任命的。”朱平槿转头看向舒国平,“舒先生,本世子要两个连级军官,你现在可有合适人选?”

    “现在能用的都用了,一个多余的人选也没有!”舒国平摇摇头非常为难,“护商队四个营,十三个连;护庄队成都十三个,邛眉四个,雅嘉十一个,总共二十八个大队,这要多少干部?优先保证了护商队,这就苦了护庄队。如今许多护庄队基干连的军官也没配齐。至于老谭他们那个泸州护庄总队,编制有四个大队,现在就老谭一个光杆,到处兼着,一个干部也抽不出来。

    军官不能在田里种出来。选军官总得有个标准,比如忠诚、可靠;能打仗、不怕死;有资历,能服众,最后还得认几个字。若是大字不识,连个报告也不能写,这样我们如何指挥?只有等这批学兵连训练合格了,我们才能缓口气。”

    节流更要开源,选拔更需培养。在令人头痛的干部问题上,朱平槿终于下了决心。

    “目前这种缺干部的情况不能再持续下去了!不仅是南溪县,还有被献贼祸害过的荣县、井研、绵州等各个地方,都亟待我们去护国安民!以前在碧峰峡之时,我们连级编制就有文书。这半年来,到处缺人,这文书一职始终空缺。舒先生和贺先生给书生们立了好榜样,那就是弃笔从戎,文人从军!我们要鼓励四川书生都来当这个班定远(班超)!王三牛代理南溪护城队长。他读书不行,但能打仗!本世子明天就赶回成都府,舒先生、孙先生等与本世子一同回去,其余的留下继续练兵。程先生,快马通知罗姑娘,我不在松林山等她了,让她直接回成都。吴先生,通知厨房,加肉加酒。今晚本世子与士卒同食,也为第三营出征提前践行!”

    朱平槿拿起一支鹅毛笔,在谭思贵的报告上批了几个字,然后递给程翔凤,程翔凤看完,做了记录,又递给贺有义和舒国平。

    只见朱平槿的批示是:不拘一格用人才!

    众人接头接耳,大赞不已。朱平槿却微笑着用手势让大家稍安勿躁。

    “今天请大家来,主客是吴先生。本世子想请吴先生给上大家堂课,讲讲朝廷的税收度支、粮食仓囤,讲讲朝廷钱粮储备与最近关外战事之间的关系。大家都坐下来听听。”

第一百八十章 泸州诡谲(一)

    泸州古称江阳郡。m.www.uu234.net

    在朱平槿前世,即便是泸州当地人,知道这个古称的也不多。他们对另一个别称更为津津乐道:“酒城”。曾经一度遍及全国的酒城xx,成了某些特殊人物的销金帐暖之所。

    大明朝的泸州,北临沱江、南依长江。因为靠近夷人的传统领地,城池建的格外坚固。青砂条石的城垣,一城形锐,两面环水,三隅陡绝。唯一通向陆路的西面,一座高耸的忠山(注一)挡住了进攻者的道路;更有一座高居山坡之上的龙透关,卡在沱江和长江之间最窄的地峡处,掩护着身后的忠山和泸州城。正因为泸州城固若金汤,所以自古以来便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谚语:

    “天生的重庆,铁打的泸州!”

    可惜,这座号称铁打的城市同样被张献忠轻松拿下。满城的文武,除了在城外屯田的泸州卫指挥王万春,成功跳江逃命的泸州卫指挥佥事马应试等人,几乎没有幸存的。这个曾在官方记载中拥有数十万人口,四川省五个直隶州中人口最多的地方,陷入了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献贼弃城西去,带领残兵成功抢先收复泸州城的马应试随即向朝廷弹劾指挥王万春弃城而逃。新任四川巡抚廖大亨没有时间展开调查,立即指令马应试署理泸州卫事。王万春到哪儿去了?当时谁也不知道。后来才知道,这位年轻的世袭指挥当时正在泸州与永宁的交界处部署屯垦,恰好躲过了这一劫。可惜他躲得过献贼的明刀,却躲不过官场的暗箭。

    ……

    崇祯十四年秋七月十日傍晚,即建立南溪护城队的书信还在上报之时,谭思贵带着护商队第五连的三个排乘船到达了泸州的城外。此时他并不知道,他所率的第五连已在松林山大整编中改番号为护商队第四营第一连。

    谭思贵此行租用了十条雅州的官船,都是载重五百石以上的大粮船(注二)。八条载人,两条载货。船未靠岸,他们便被十几条小船和划子给围住了。这些船插着明军的旗号,船上也立着身穿鸳鸯战袄的官兵。

    一条官军的小船无声无息靠过来,用带铁钩的竹竿拽住领头的船,让它横在船队前方。其余的小船和划子纷纷靠过来,夹在粮船两边,防止其余的粮船顺江溜走。见已经制住了粮船队,一个小兵抛出带铁爪的绳子,把大小两条船拉在一起。另外官军在船头一名年轻军官的指挥下,亮出了刀枪,准备跳帮。

    官军的船只靠过来,就在领头大船上的谭思贵早看见了。只是他还拿不准到底打还是不打。

    初到泸州,就直接与官军开战,这可不是小事。会不会给世子那边闯祸?

    新任泸州判官高登泰还要等几天才到,他到了会怎样处理?

    所有这些事情老谭都要考虑到,因为他已经不是一个街上要饭的流民了,而是代表王府、代表世子的一方大将。可总参调兵的命令只是让他到泸州建立护庄队,并且听从高登泰和舒国信的命令。现在高判官又不在,舒先生在船队最后一条船上,所以谁都指望不上,他只好自己拿主意。

    官军跳帮,等于被人反剪双臂。一直隐忍不发的老谭终于憋不住了,从船舱中钻出来。

    “喂!喂!你们干啥呢?想打劫是不是?知道这是谁的船吗?”老谭对那年轻军官喊道。

    那年轻军官典型的水战打扮,既没穿铠甲,也没有穿鸳鸯战袄,只是用一块红布简单裹了发髻,腹部系了一块红色护腰,护腰上绣着狮子。

    老谭钻出船舱,那年轻军官便注意上他。灰色的束腰布袍布裤,头上带着黑色的八瓣盔,一簇红樱生在盔心。样子显老,仿佛四五十岁,脸上全是岁月的沟壑。身材也不高,

    皮肤黝黑,一双糙手铺满老茧,好似田中的一名老农。

    看到老谭的模样,那军官的嘴角扯出一丝轻松的笑容。他没问老谭的身份,只是昂着头大声宣布:

    “本官奉上官军令:过往船只,一律停船检查!凡有违禁之物,一律没收!”

    “啥是违禁之物?”老谭眯着眼睛问。

    “就是刀枪兵器!”那军官斜着眼睛看青天,好像他看不见老谭身上挂着的腰刀。

    老谭脑筋一转,明白遇到讹人的官军了。

    他们不是在搜查什么违禁品,他们是在找理由抢劫。

    老谭心里有底,所以也没急。他先拱手问明对方的身份。

    “泸州卫的?敢问大人贵姓?”

    “免贵姓马!”

    “原来是马大人!鄙人姓谭。幸会!大人是泸州卫的,我们正好到泸州下船。这里江流湍急,不如我们就让马大人押送着,先让大船靠岸再说?”

    那姓马的军官瞧瞧老谭腰间的刀,没有说话。

    老谭一瞧对方戒备的神色,呵呵笑了。他慢慢解下自己的腰刀,“啪”一声扔到对方船上。

    “马大人,如此可以放行了吗?”

    年轻军官彻底放了心。他的手指点点老谭的脑门。

    “你!到我船上来!坐本官的船走!”

    ……

    官军的小船比大粮船轻快许多。

    船靠码头,早有岸边的趸(dun)船搭上了跳板。那马姓军官嫌趸船上的人动作迟缓,提着老谭的刀,在踏板上一搭脚,纵身两跃,如春燕掠水般跨上了趸船。

    老谭就没这本事了。两船间跳板就是块单薄的木板,不足半尺宽。人踏上去,跳板立即晃晃悠悠。老谭是个正宗的旱鸭子,脚下奔流不息的江水,让他顿时头晕眼花。瞧着老谭战战兢兢一摇一晃这般熊样,那马姓军官哈哈大笑起来。老谭就在他的嘲笑声中,一步步在跳板上挪动,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地面。

    老谭当众出丑,已经羞红了黝黑的脸颊。

    “见笑!见笑!鄙人头晕想吐,先上岸一步如何?”

    那军官还没收住笑,听老谭说得惨然,于是挥挥手,让老谭先上岸。趸船与码头陆地之间也是用跳板连接,于是老谭又出了一回丑。

    踩上了坚实的地面,老谭总算回过了神。他自顾自地从腰包里摸出火镰和火折子,准备点支烟卷给自己压压惊。

    噼啪噼啪几下,火折子燃了起来。老谭从怀里摸出支烟卷,横着放在鼻下闻了闻,这才用嘴含了,凑到火焰上。可烟卷没点燃,却突然自己飞走了。

    老谭扭头一看,那烟卷已经到了马姓军官手中。那军官分明没有吸过,正拿着端头往嘴里塞。

    “大人是吸烟还是吃烟?”老谭问。

    那军官见老谭还敢说话,连忙眼睛一鼓:“违禁品,没收!”

    “好好,没收!大人说了算!”老谭嘻笑着,又飞快掏出一支烟卷,放在火上点了。他狠吸了两口,喷出烟圈,非常享受的样子,这才道:“马大人,这烟卷是用来吸的。闻这香味,含住就行,用不着牙齿咬。”

    那军官默默点点头,把烟卷从嘴里拿出来,擦了上面的口水,又把嘴里的脏东西呸呸吐了,学着老谭的样子,把烟卷点燃了,小心吸了一口。

    体验感到很新奇。那马姓军官抽了一口,便连声对老谭道:“嘿!老哥,这玩意儿吸着还挺香!”

    “那是!雅州烟草局的特产。这东西祛寒(注三),先前只有辽军和北地的官军才发。这次罗姑娘让我们带了几箱,拿到泸州来发卖。没曾想,到了嘉定州便被当地商户

    抢完了!”

    老谭没说真话,其实他的烟卷大都在叙州府南溪县推销出去的。南溪知县朱由援和当地士绅为了留下保命的武装,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这玩意儿不错!”马姓军官凑到老谭身边问道:“一支多少银子?挺贵的吧?”

    “不贵!一两银子一百支,够吸一个月。一箱两千支,只卖二十两。”

    “那您卖了多少箱?”军官又凑近了点,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老谭好像毫无警觉。

    “不多!我们出门时,一共带了五百箱,装了两条船。现在只剩八十箱!还得留两箱自己慢慢吸,还剩……”

    “七十八箱。卖了四百二十箱,得银八千四百两!”那军官立即帮老谭算出了得数。

    他本来要立即叫喊没收的。但老谭既然抽得起一分银子一支的烟卷,绝非一般的老农。况且老谭刚才的话里还露出了点消息,所以他本着稳妥的原则决定再问问。

    “那罗姑娘……一定是您家的大小姐吧?”

    “不是!”老谭摇头否定了马姓军官的猜测,“那是朱家没过门的长房媳妇!”

    “你主家的长房媳妇?那就是你未来的主子婆娘了!你说说,你主家姓啥?做啥买卖的?雅州烟草局?生意不小嘛!”

    “我说了。就是朱家呀!”老谭惊讶道。仿佛军官的智商之低,远出乎于他的想象。

    原来自己正被这老农戏弄!他那军官顿时火了,立即沉下脸来。他拔出刀,用细长的刀片拍拍老谭的前胸,低吼道:“给你脸,你还不要脸!给本官说清楚,你主家到底是谁!船上还装了啥!还有多少银子!”

    “大人!我已经说两遍了,就是朱家!”老谭赶忙急着分辩:“这船上除了烟卷,便是朱家的庄户和粮食。粮食有自带的,也有南溪知县大人送的。银子吗,刚才大人已经帮鄙人算清楚了,有八千……”

    老谭正在分辨,码头上方高高的台阶上却传来一声大吼:“小五子,你他妈的还在磨叽啥?还不赶快押着货船靠岸卸货!”

    “是!爹!”年轻的军官飞快抬头答应。

    “还他妈的给老子耍花枪!”

    他扔下老谭,骂骂咧咧跑到码头上挥手叫喊,让官兵划船把大粮船直接顶到岸边。大船的船帮高,与码头的高度差不多,不需要调整高差的趸船做过渡。

    孰料几条大船一靠岸,上面立即跳下来许多手持刀枪的士兵。这些士兵黑盔红甲,都背着个灰布缝制的大背包。老谭见了士兵上岸,立即喊口令集合。不一会儿,一个百多人的三排队列就整齐出现在码头上,头顶上的矛尖个个磨得铮亮。

    “妈的!你们他妈 的到底什么人?”那个年轻的军官满脸惊恐,连声高叫。他被两个士兵一左一右扭着,后面还跟着个哈哈大笑的虬须汉子王三牛。

    “三牛,放开小马将军!”谭思贵走过去,对着那正在揉膀子的年轻军官道:

    “我再给马大人说一遍:我们是朱家的庄户,来给朱家看门护院的。这天底下到底有几个朱家?我们四川又有几个朱家?您大人聪明一世,怎么就糊涂一时呢!看大人的打扮,想必也是世袭的军官。你老马家给朱家当了三百年的差,你还非问朱家是谁,还干啥的!

    你这纯粹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注一:现在忠山上建了泸州医学院,车过沱江桥就可见到。

    注二:约三十载重吨。

    注三:中医认为,烟草有祛寒除湿的功效,所以烟草最早是从辽东边军中流行开来的。

第一百八十一章 泸州诡谲(二)

    “舒先生,这边请!”

    泸州码头之上的凝光门(此门现存)外,一个便衣束腰,五短身材的老年男子笑容可掬地对着英俊洒脱的中年文士客气道。m.www.uu234.net

    这中年文士便是舒师傅的大儿子,舒国平的堂兄,泸州举人舒国信。而他身旁的老年男子,便是署理泸州府事的泸州卫佥事马应试。

    自从谭思贵亮明身份,排开阵势,制住人质,马应试的态度便来了个原地转弯。代表蜀王府打理王庄的舒国信刚刚上岸,马应试便巴结上来。可惜,舒国信是泸州本地人,对马应试的德行一清二楚。

    舒国信撒开画着牡丹的折扇,轻摇两扇,这才冷冷开口。

    “马大人收服重镇,功在社稷!孤身留守泸州半年多,更是十分不易。好在高判官到省城拜了廖抚刘按,拿了印鉴文书,这便到泸州城走马上任。如此一来,马大人也可以交卸地方事务,轻松不少!学生此次奉父命还乡,是要拿回我们舒家的田地宅院。不过王府新近要招一批文案,父亲催学生尽快返省帮忙,故而学生不敢在泸州逗留太久。若有人占了我家的东西,烦请马大人尽快告知他们一声,赶快还回来!学生也好早些了事!”

    马应试脸色灰白,口中却连声应道:“舒先生哪里话?这是本官分内之事!应该的!”

    “让他们都识相一点,占了宅子的赶紧退出去,拿了东西的赶紧还回来!”舒国信的语气十分嚣张。

    他把折扇狠狠一甩,捏在一块:“我们舒家百余口,都死在这泸州城里!无一人跳城出逃!上对得起陛下简拔之恩,下对得起黎民抚育之情!有感于我舒家之慷慨壮烈,蜀王府和二台三司衙门已经联名上奏朝廷和陛下,要为苏知州、黄道台,为仁寿县的刘知县,为我们舒家请封旌表!等旌表下来,还要在省城昭忠祠(注二)里供奉神位。若是一些心怀不轨之徒生出事端,想与学生撕撸一番,学生倒也不怕!学生在州衙大堂,恭候马大人秉公断案!”

    马应试好意提醒舒国信:“那些贪财忘义之徒岂敢与舒先生对簿公堂?下官只怕他们铤而走险……”

    “铤而走险?” 唰一声,舒国信又把扇子展开,“防的便是宵小铤而走险!世子和父亲对此早有对策,所以专门派了王府的护庄队,就是这谭连长两百庄丁来保护学生。想必马大人已经在码头上看到了,那些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年初平定雅州之乱便是他们,彭山江口全歼献贼余孽的还是他们!那些宵小之辈敢于铤而走险?那正好!不过是给大江里的鱼儿再添些吃食罢了!”

    原来是江口之战的军队!马应试倒抽凉气,下巴上的胡须震得一抖,睁大了眼睛看着谭思贵。彭山江口之战被百姓传得神乎其神。也难怪,那么多的尸体从上游冲下来,不仅江上打渔的能瞧见,连泸州城头也能看见。

    “什么庄丁?原来是世子养在身边的精锐家丁!难怪!难怪!舒先生好大的面子!”马应试对着谭思贵和他身后的副连长王三牛使劲拱手。

    “久仰!久仰!幸会!幸会!犬子不懂事,谭连长万勿与小孩子一般见识!”

    谭思贵笑着摆手道:“马大人误会了!小马大人只是对罗姑娘发卖到泸州的烟卷有兴趣。他想全部买下来,我们正在商量价钱呢!”

    “哎呀呀,还商量个啥呀,谭连长只管开价就

    是!既然是蜀王府里出来的好东西,能全部买下那便是我们的福气!谭连长,你可莫要舍不得哦!”马应试对着谭思贵嗔怪道,好似失联多年的好友猝然相见一般。

    没等谭思贵开口答应,舒国信已经抢过话头来。

    “等几日高判官来了,他还会带些天全的土特产过来发卖。想必马大人能上眼的好东西多得很!”

    说到这儿,舒国信好像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高判官还会带些土司兵来。马大人,你知道天全土司吧?我四川自从奢安之乱起,那天全土司可是无役不从,无战不胜!这泸州城也来过,正可谓故地重游。在江口大战中,高判官的三弟高公子,亲率铁骑三千,披坚持锐,所向披靡,阵斩献贼族弟张光祖。廖抚台对小高公子可是看重得很,现在调到成都屏护藩封。小高公子几次呈文回乡,廖抚台都坚决不准。学生猜测,假以时日,这天全高家必然又是一个石马家(注一)!罗姑娘随身护卫用的也是天全土司兵,可世子倒像是更喜欢董卜的土司兵。廖巡抚更是非土司不用,天全、董卜、松潘,各地土司一起用。马大人行伍出身,久经战阵,学生正想请马大人指点一二:这天全土司、董卜土司和松潘土司之兵之间有何不同?那泸州南面的叙永厅各家土司……”

    众人间亲切地说着话。进得城来,马应试连忙将舒国信、谭思贵等人引到会津门内的一家酒楼,开了流水宴席。泸州出产好酒,酒自然是不缺。一个陈年大酒缸子直接被八个士卒抬到了雅间门外,那是想喝多少有多少。

    ……

    占了舒家宅院和田地的人,自然就是泸州卫指挥佥事马应试。除了他,泸州谁敢占舒家的祖宅?

    不过马应试并非专门针对舒家。他借着张献忠破城后留下的烂摊子,把城里大部分的好宅子都占了。可惜房多人少,宅子能看能住不能吃。城池新破,城外的田地便误了农时。这几个月里,马应试和城里这数百残兵就靠着在长江和沱江上征税打劫为生。见着粮船就抢,见着人船就截。不想常走夜路撞见了鬼,今天竟打劫到了王府头上,打劫出一两百如狼似虎的护庄队,还打劫出泸州城里的老冤家舒家!

    马应试是个大字不识的粗人,作为泸州卫的世袭指挥佥事,原来在卫里也不是啥重要人物,排名更是到十几位去了。马应试没文化,但心思活泛。舒国信话里话外表达的意思,他那是明明白白:舒家树大根深,上面有人,下面有兵。你一个泸州城的小小土豪,无论明的还是暗的,你都惹不起!识相的主动一点,要是把我上头的人惹恼了……

    煮熟的鸭子飞走了。想着把这到手的泸州城拱手交出,马应试就心痛得抽搐。可他明白,自己在言语上占不了便宜,这官场和战场上也占不了便宜。

    两权相害取其轻,马应试立即拿定了暂时以退为进的主意。趁着酒宴开始,他悄悄吩咐下去,让小的们赶紧把舒家的房子打扫干净腾出来。另外按照谭连长开的价,给了八十箱烟卷的银子,只拿了十箱货。他心里估摸着,只要把这几位自己得罪不起的爷伺候好了,他们拿回了自己的东西,没有了闹事的理由,过几天自然就会消停下来。这样自己虽然少拿了一点,不大不小出了点血,但总算保住了大头。

    舒家是正经的官宦读书人家,家族里有功名的举人、秀才一大把,联姻的更是苏琼这等

    高官。即便自己低声下气,他们也不会拿正眼瞧武人。若是隔几天舒先生当真走了,倒有可能把那贪财的谭连长拉下水。借着王府的旗号在江面上拦截过往船只,那这无本的买卖可就做得长远了!

    马应试做事一向精细,不像他那嘴上没毛的五幺儿。他想着想着,便想出了一个万全的主意。

    把事情想透了,马应试的心情也好了起来。他借着微醺的感觉,端起酒杯走到谭思贵背后,重重拍了一下老谭肩膀。

    “来!谭老哥,我们两个丘八干一碗!”

    ……

    老谭这番出来,一路上是风光无限。先是被一县父母跪地磕头,然后又与佥事大人称兄道弟,把酒言欢,不免多喝了几杯。从酒楼出来,他已经是高一脚低一脚。轿子抬回舒家大院,他给舒国信告了罪,连忙让王三牛扶了,溜到厢房自己兄弟们那里睡大通铺去了。

    夜半三更,老谭醒来,觉得口中干燥,便悄悄起了身,到院子里找水喝。

    院子里有放哨的士兵,一个时辰换一组人。陈有福在飞仙关试过,效果很好。随后世子便将夜间站岗放哨制度完善并固定了下来。老谭刚出厢房,便被门外士兵轻声叫住了。

    “口令!”

    “老子喝了酒,不知道今天口令。你那里有水没有,拿来喝一口!”

    “连长,我不知是你!”那个士兵听出了长官的声音,连忙跑过来把自己的水葫芦递上。

    “你是哨兵,见人不问口令老子反要罚你!”

    老谭接了水葫芦,大口喝了起来。喝了水,老谭睡意全消,便拉着哨兵坐在坐在厢房前的台阶上。那哨兵是孙洪五六月在嘉定州买来的流民,还是个新兵,名叫杨捷。

    “当了多久的兵?”老谭问。

    “一个月零十九天。”

    “嘿!你倒记得清楚。识字吗?”

    “认得些。爹原来教过我诗文,还上过五年私塾。”

    “你认字可以报名当军官呀!”老谭大吃一惊。

    在护商队里,凡是入伍前认字的人都是世子的宝贝,并作为军官的培养对象。洪雅县护庄大队的基干中队长王文彪,在碧峰峡是老一连的大头兵。他就是因为认字,所以很快便提拔起来,成了连级军官。老谭离开雅州时,听说他又快要晋升副营了。

    “我爹娘和妹妹都被乱民杀了。我要亲手杀满三个,这才报名当军官。”

    老谭拍拍杨捷的肩膀,赞许道:“好!有志气!只是我们杀的不仅有乱民,还有流贼、土匪和贪官。他们也算三个吗?”

    “算!”杨捷毫不犹豫,“没有流贼、土匪和贪官,哪里来的乱民?我杀他们是一样的!”

    “好小子,有种!”老谭重重拍了一下杨捷的肩膀,“这天下的贪官、流贼、土匪、乱民多得很,有你杀的!”

    这时,舒家大院二进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舒国信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谭连长,你酒醒了就好。”舒国信在黑暗中向谭思贵招招手,又对杨捷道:“哨兵,守住这道门,不准任何人进来!”

    注一:秦良玉的夫家姓马。她的儿子、兄弟都是明军大将,有大功于国家。

    注二:地址在现成都昭忠祠街。

第一百八十二章 泸州诡谲(三)

    俗语道,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舒家的人大都方正不假,比如舒国平就是典型。但是他的堂兄,舒家的嫡长子舒国信不知从哪里继承了些异类的基因,不仅不方正,而且喜欢阴谋诡计,喜欢剑走偏锋。

    舒国信半夜把老谭喊进去,是因为他饭后在自家宅子里见了几个老朋友。见完之后,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要实现,必须得到掌兵的谭思贵支持。但是这个想法太大胆,甚至太疯狂,连杀人不眨眼的老谭都犹豫了。然而总参有明令,在高登泰到达泸州之前,他必须听从舒国信的命令。所以谭思贵犹豫再三,只好一咬牙应了下来。

    舒国信和谭思贵到达泸州后的第三天中午,泸州城外凝光门码头上,锣鼓喧天,彩旗飞舞。新任的泸州判官,天全土司头领高跻泰的二弟高登泰头戴乌纱,一身簇新的七品青袍补子,满脸春风地与马应试、舒国信等泸州官员和地方士绅拱手寒暄。他皮肤白净,举止儒雅,谈吐得体,满口地道的成都官话,典型的读书人形象。若不是他身后码头上那一两百乱哄哄正在登岸的土司官兵,谁能想到他出身于土司世家?

    文贵武贱,这是大明朝上百年的规矩。知州和同知还没影子,所以这位新任判官如今是泸州第一人。自从碰了硬钉子,马应试这几日收敛许多,甚至低声下气。江面上抢劫的官军船只消失了,连凝光门的防务也应谭思贵的要求移交到了护庄队手中。今天,趁着高登泰新官上任的机会,马应试更是做足了场面。他不仅亲率自己的五个儿子和泸州卫的大小官员出城迎接,而且还动员了卫里三百士卒和城里十几家士绅一起到码头站队撑场面。

    ……

    高登泰登上码头,抬头仰望,心中不胜感慨。那高处江岸上的残破城墙,沿江 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头。

    有明一代,府设通判、推官,州设判官,位居府州、同知之下,主管一州之刑狱。高登泰本想借着王府和省州两级的推荐,在四川谋上一县。谁知吏部文书一下,却是到这泸州做判官。品级虽较知县矮了半级,在这眼前残破不堪的泸州,权利反而加大了许多。

    泸州对于高家并不陌生。奢安之乱时,泸州是个重灾区。州城以南百里便是永宁(今叙永、筠连、古蔺县等地)地界,而永宁便是彝族土司奢崇明的老巢。

    天启元年,朝廷准奢崇明之请,调永宁兵援辽。永宁兵到了重庆,就按计划寻衅发动叛乱,杀死四川巡抚徐可求等大小官员二十余人,震惊全国。这便是奢安之变的开始。

    奢崇明占领重庆,并未收手。他率军溯江而上,占合江、破泸州、陷遵义(当时属于四川),建国号为“大梁”,公然叛国。随后奢崇明一路披靡,于当年十月包围成都。成都猝不及防,守军仅两千人。新任巡抚朱燮(xie)元急调川北、川东诸军及石宣慰司秦良玉等土司入援。打到天启二年正月底,奢崇明败退,成都之围方解。

    随后,惨烈的平叛战争在永宁、珙县、宜宾、遵义一带山区反复拉锯,双方各有胜负。直至天启三年夏,奢崇明父子才被击败,跑去投靠安邦彦。朝廷乘势废除永宁土司,而设叙永厅管辖其地。

    其后,奢安之乱的主战场由奢崇明所在的四川转为了安邦彦所在的贵州。除了川军,楚地的军队也卷了进去。现今驻防四川的许多楚军将领,比如驻军潼川的贾登联、驻军达州的莫崇文,驻军保宁的

    张奏凯,都是奢安之乱中投的军,并在战争中积功成长起来。贵州战乱时松时紧,一直持续到崇祯二年八月,奢崇明这才兵败被杀。

    奢安之变,让曾经富庶安宁的四川从此走进了动荡不安的乱世年代。

    在奢安之乱中,天全土司也曾奉调出兵平叛。作为战场的重要中转基地,高家人曾经无数次进出泸州,对此地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熟悉非常。只可惜,天全土司在奢安之乱中流了血,立了功,却几乎一无所获。高杨两家震怒之下,放出话来要兵变。朝廷这下才稍加抚恤,赏下一个武德将军的虚衔。

    如今世子亲至天全,只是一个承诺,高登泰便成了这泸州城的主人,这怎不让他心中思绪纷纷!

    船只纷纷靠上码头,大群的土司兵欢喜地跳上陆地。喧闹之声越来越大。

    高杨两家原本都是戍边的汉军,血液中的汉家情节根深蒂固。在天全苦寒偏远之地待了六百年,虽说当着个土皇帝,但许多高杨两姓子弟,还是被近在咫尺的汉地文化吸引过去。在成都读书、做生意的两姓子弟多得很,高登泰和高安泰两兄弟便是其中的代表。年初七百土司兵随世子入蜀。一些受伤回乡的土司兵,更把汉地的种种物件和趣闻带回了天全,让那些留在本地的子弟现在也不安分起来。

    高登泰此次赴任,许多子弟便要求随同赴任,闹得最凶的是他三弟高安泰原来的侍从首领高庆喜。高庆喜年初代替三弟守了飞仙关,曾经以为中了头奖。几个月过去,他眼睁睁看着兄弟们亲戚们夺陈村、战江口,事业那是越做越大,再也不甘心在个几十丈长的小关城里苦守一辈子。高庆喜丢了职责,亲自跑回天全找到两位头领说项,最终如愿以偿,又当上了高登泰的随从首领,来到这川南泸州。

    子弟随征,本是土司的传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此次对于高跻泰和高登泰两兄弟,却是一件伤脑筋的烦心事。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随征子弟的钱粮。

    以前奉调平叛,那有朝廷明令。作为客军,他们都是吃国家、喝国家,自己不用带钱的。

    汉家官员异地赴任,随行的也就几房妻妾,一两个书童,几个丫鬟,最多再加一个师爷。

    为什么不能多带些人?因为官员的钱包承受不起。

    异地做官,赴任路上要两三个月,几十号人吃喝拉撒睡,就算有朝廷驿馆的减免和补贴,自己要出的钱也是很大一笔开销。再说,跟着出来的人,就像蜀王府的脱产干部一样,不生产,只消耗。饶是最近天全在榷场赚了不少钱,也经不住这样天长地久的花销。于是有了先前成功经验的两兄弟,立即打起了成都那位富n代的主意。

    他们收到朝廷公文,并不急于上任,反而给朱平槿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弯弯绕绕的理由说了一大推,中心意思就是让朱平槿履行承诺,给他们出钱养人。世子也不含糊,直接给了天全土司一个护商队土司营泸州独立连的番号,意思就是我帮你养一百八十人,但是你要为我做事,听我调遣。除此以外,朱平槿还专门给了高登泰正五品月俸十六石,折银二十四两的待遇,与他三弟一样,比朝廷给的从七品俸禄月俸七石高多了。

    高登泰从他三弟的书信中得知,这是护商队正团级别的待遇。他明白,拿了这个钱,自己就和三弟一样,明摆着是王府和护商队的人了。他曾犹豫了两三天,可看着官寨外来来往往的马帮,听着寨里那

    帮子弟不息的抱怨,他还是一狠心接受了。

    按照高跻泰三兄弟商量出的结果,只要蜀王府不触及背叛朝廷的红线,只要蜀王府不干出伤天害理的坏事,朱平槿的一些小动作高家人也就假装没看见。

    毕竟现实的利益那才是实实在在的。而且更关键的,是世子喊出那句“护国安民”的口号。

    这在深受儒家教育的高登泰心中,产生了一种天涯知己的感觉。

    ……

    “高判官,您这边请!”那位名叫马应试的指挥佥事努力在脸上堆出最灿烂的笑容,声音甜得好像吃了蜜。高登泰相信,如果今天他不是乘船,而是骑马而来,这个马佥事一定会为他甘当马凳。

    高登泰内心再次涌出一股深深的厌恶。

    “礼贤恭谦让”、“仁义理智信勇”这些儒家的基本做人准则,已经被大明腐朽的官场抛到爪哇国去。没有这些官场蠹虫,没有他们的敲诈勒索,奢崇明和安邦彦也未必会反,奢安之乱也未必要持续**年!

    “只是现在,还得把这条老狗暂时稳住。”高登泰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想,“再等半柱香,让高庆喜的人全部进了城再说!”

    高庆喜盯着那个二公子身边那个点头哈腰的红袍官员,还有那些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跟在他们身后的官员士绅,心里涌出十分不屑。这些军卫兵卒,也就能在百姓面前跃武扬威!真的到了厮杀场上,还不是屁滚尿流的角色!

    有了舒先生和谭连长做内应,二公子何须如此慎重。依照我的意思,就在这码头之上,大吼一声,拔出刀来一阵砍杀,看哪个敢乱说乱动!

    想到这里,高庆喜对手下那些第一次进州城,对啥都新奇的天全土兵们大吼道:

    “他妈 的,还不快点!二公子都快进城了,你们还在码头上磨蹭!”

    川南的烈日笼罩着泸州城。凝光门的城楼上,谭思贵头顶正午的烈日,咸湿的汗水不停地顺着皮肤和甲胄之间的缝隙往下流。

    调来泸州之前,他完全没有想到川南的气候与成都和雅安会有那么大的不同。成都气候的特点是冬阴少日,夏闷多阳,春秋宜人。雅州气候的特点则是多雨。今天不下,明天一定下;早晨不下,晚上一定下。山风从峡谷中吹出来,凉快得很。夏日晚上睡觉也要搭层衣服防感冒。

    川南的气候截然不同,尤其是夏日。燥热的风在河谷中穿行,吸收了大量的水汽,笼罩在低谷之中,久久不肯散去。整座城市就像一个大蒸笼,万物都闷在里面要蒸熟蒸透。

    高判官和马应试一行人正说着话,沿着陡峭的码头缓缓拾阶而上,时不时还会停下脚步相互说笑一番。码头上的天全土司兵已经全部下了船,正在乱哄哄地取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上高判官。

    老谭用手指把额头上的汗珠刮了,从远处收回目光。他再次扫视周围,确认自己的布置:

    凝光门没有瓮城。城门两侧的城墙上已经放了双层拒马,布了警戒。卫所兵要从两侧城墙直接攻进来,那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城门洞内侧左右各布置半个排;城楼上还有一个排,既可以直接支援城墙,也可以直接下城楼支援城门洞。

    应该可以了!老谭注视着那群即将走入城门洞的人群。

    他现在要等的,就是泸州举人舒国信摔扇为号。

第一百八十三章 泸州诡谲(四)

    舒国信是在瘟疫期间,应世子之邀,被他的父亲舒师傅引见给朱平槿的,同时被引见的还有他的一个堂弟和一个族弟。顶 点 X 23 U S

    舒师傅是朱平槿的老师,经朝廷注册,有正式名分。朱平槿完蛋,舒师傅会第一个倒霉。既然是同气连根,所以朱平槿要建立自己的干部队伍,首先就打舒门子弟的主意。去年朱平槿选秘书,除孙洪毛遂自荐,其他的全是舒门子弟。就连后来投靠王府的贺有义,也是舒师傅的学生。可以说,舒门子弟撑起了朱平槿干部队伍的半边天。

    目前新军急剧扩大,各级干部严重不足,许多基层军官还是文盲半文盲。舒师傅教书育人数十年,桃李满天下,在四川教育界有很大的影响力。舒师傅带头把子弟送到蜀王府谋事,既可以减轻朱平槿眼下的困难,也可以为川内书生界做出表率,还可以纾缓因为土地投献政策而激起的士绅与王府之间的严重对立。正可谓一举数得。

    可即便如此,进入王府做事的舒家子弟数量与朱平槿的希望值仍有很大距离。

    以前投入蜀王府正宗的舒家子弟只有一人,那便是与献贼有血海深仇的舒国平。其他舒家子弟之所以对应聘王府不积极,主要还是觉得王府官没有发展前途。

    他们并非矫情,舒师傅本身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给朱平槿当了七八年师傅,还是一个白身,离读书人治国平天下的目标那是遥不可及。好在世子对师傅非常尊重,每年的束(xiu)和节敬准时送到,好吃好喝还有稀罕玩意儿从来都有师傅一份。

    真正对舒家子弟产生刺激的还是舒国平的际遇。

    舒国平原本在舒家子弟中并不太显眼,也没有太多可以称道的才华。但舒国平自从到了王府,那是如鱼得水,芝麻开花节节高。

    他对外名义上只是一个王府文案,但晓得内情的舒家人都知道。舒国平在王府已经做到了护商队副总监军的高位,据说管着数千精兵。除了位高权重,每月还拿着丰厚的粮饷。即便在舒师傅这样的富裕家庭,一年三百多两银子,也不算一笔小的收入。

    所以舒师傅应邀入府与世子叙谈,这随行的几个名额就成了舒家子弟明争暗斗的焦点。

    最后还是舒师傅一锤定音。他说,自从当了世子师傅,舒家便于蜀王府休戚与共。国家危难,家门不幸。世子用人之际,舒国信是舒家长子,按律法是继承宗嗣的人,不去不好,去了可以表明舒家对王府、对世子的坚定支持。舒国信去了,也算彻底打开了舒家子弟进入王府的大门。但舒家人如何使用,要请世子量才而用,绝不可因为是舒家人就骤升高位。他们将来的成就,只能是由他们自己努力去争取。

    ……

    舒国信微笑着摇着他的扇子,领着一群士绅走在官员们身后。

    他现在心情好得很。他利用高登泰到任的机会,出其不意除掉马应试,彻底夺取泸州的计划,虽然遭到了谭思贵的反对,但最终得到了高登泰的同意。

    就目前的情形,计划执行得顺利异常,甚至比预料还顺利。

    那马应试亲率自己的儿子前来迎接,好像一点戒备都没有。马应试穿了武职的官袍,没有带刀,也没有披

    甲。他五个儿子虽然圆衫箭袖,腰挎宝刀,但也没披甲。并且他们由于地位较低,距离马应试还隔着好几个卫里的世袭千户、副千户。待会儿拿下马应试之时,他们很容易被护商队的士兵截住。至于泸州卫的军士,除了那站场面、举旗幡的三百兵丁,其余的一个没看见,或许他们还守在其他城门吧!

    紧跟在舒国信身后的士绅,是他少年时同学,泸州秀才任之才。除此之外,还有十几位当地士绅,老老少少。舒国信认识几位,其他的大都不认识。不过没关系,有一个任之才就够了。

    任之才是泸州纳溪县人,据说家里的山货生意和酿酒生意都做得很大,还有一支小有规模的船队。任之才和其他几个与舒家有旧的士绅是昨晚主动求见舒国信的。他在老同学面前痛斥马应试这半年多来形如贼匪的行为,希望新任的判官高登泰能够为他们士绅主持公道,想办法拿下马应试。同来其他几家士绅,表现得如任之才一样义愤填膺。舒国信觉得民心可用,这才突然提出了借助高登泰赴任之机,将马应试一举拿下的主意。

    舒国信设计的基本剧情是这样的:

    谭思贵先率护商队以保护新任判官高登泰安全的名义接管凝光门和凝光门码头,控制进出泸州城的大门。等到高登泰登岸,马应试必定率大小官员及士绅前往迎接,这就是拿下马应试的好机会。

    等马应试进了城,谭思贵立即关闭城门,来个关门打狗。

    然后就是**到了。任之才出场,他要来个拦路告状,跪在新任判官面前哭诉。将那马应试父子如何拦江抢劫,如何杀人掠货,如何霸占民产、如何强暴民女等等不法之事一一道出,总之马应试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混蛋。众乡绅一起附和控诉,高登泰一点头,舒国信一摔扇子,周围的军士立即将马应试父子擒拿,谭思贵和天全土司兵则率军将泸州卫在城里城外的部队一网打尽。

    按照舒国信的说法,这叫“擒贼擒王,捉将并军”之计。

    如此一来,高登泰上任伊始,便落了为民做主的清官美誉。蜀王府则兵不血刃,夺了整个泸州城。当然,获益者还有舒国信自己。他得的不仅有名声,还有将来在王府的地位。

    按照舒国信自己的设想,只要拿下泸州献给世子,世子的封赏必能使他与堂弟舒国平平起平坐。

    ……

    高登泰春风满面的走到凝光门前,一面与马应试亲切交谈,一面用余光瞟了眼后面。

    怎么回事!

    高登泰心中一沉。两名护兵呢?怎么都不在?

    土司兵依旧在码头上乱哄哄的,不知道他们还在干什么。

    高庆喜是怎么带兵的!心里窝火的高登泰有意停下脚步,唤过高庆喜来痛斥一番,却又担心马应试等的怀疑。

    略一踌躇间,他通过前头幽暗的城门洞,看见城里骄阳下立得笔直的护商队士兵,忐忑的心情立即镇定下来。

    有了那些护商队,对付眼前的这几个贪官绰绰有余了!

    他不再犹豫,立即随着马应试走入了凝光门的城门洞。

    眼见二公子孤身一人,与马家父子及随同官员一同走进城门洞的,护商队土司营泸州独立连连

    长高庆喜心里有些疑惑。

    二公子的护兵呢?难道走到了二公子前头?

    他名为护商队土司营泸州独立连的连长,但也是二公子的随身护卫首领。若是二公子出了事,他不仅自己活不成,连在天全的家人也要受牵连。

    送信的小船逆水行舟,行得很慢。舒国信和谭思贵联名呈送的急信,他和高登泰是今天早晨才刚刚收到。收信之时,他们的船队已经离开叙府很远了。高登泰接到信,立即便同意利用自己新任泸州判官的身份协助舒国信和谭思贵对马应试进行抓捕。他一直希望出仕之后,能够当一个青史留名的好官,在船上这几日,更是耳闻了泸州的种种传言。既然泸州那边保证万无一失,他也不妨顺带为百姓干一件大好事。

    决心易下,可必要的安排却很难。整个船队散在大江之上,彼此无法通信。兼之这些船都是征用的民船。船家有雅州的,有嘉定与叙府。为了防止消息泄露,做事稳妥的高登泰制止了急于通知士卒的高庆喜。只是让他上了泸州码头,立即整队进城。然后按照护商队的命令,对马家父子进行抓捕,并且确实占领泸州全城。

    可是,高登泰和高庆喜都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土司兵的组织纪律性。

    从雅州上船时,因为一时找不到那么多大船,所以船队中大船小船都有。长江行船,大船平稳,小船颠簸。许多士兵担心自己的包裹放在小船里不安全,所以行李大都挤在靠后的两三条大船里。

    下船后,这些士兵的散漫脾气出来了。他们不是听从军官指令快速整队上岸,而是一窝蜂散在码头上,等待行李船靠岸。靠岸之后,那些士兵又是一拥而上,跳进船舱里翻检自己的包裹。

    高庆喜看见一名笑容满面、皮肤黝黑红亮的大汉走过,肩上斜挎着一个牛皮挎包,手上拎着两个棉布包袱,连忙叫住他:“高汉国!二公子的护兵在哪?”

    “捡包袱啊!我看见他们都在船里!”

    “他妈的!”高庆喜顿时又气又急。

    但高庆喜明白,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他一把揪住高汉国,着急问道:“你集合了多少人?”

    高汉国不明白连长为什么着急。他笑笑道:“收拾好的有十几个呢!”

    “不等这群混蛋了!”高庆喜斩钉截铁,“有混蛋要暗害二公子。你扔掉东西,带人给老子赶紧追上去!”

    “啥?哥,你说啥?”高汉国睁大了眼睛,手上的东西不仅没扔,反而抓得更紧了。码头上锣鼓唢呐吹吹打打,气氛那么欢乐喜庆,谁能来暗害二公子?

    “你他妈的,一群蠢蛋!”高庆喜怒骂道。

    他的腰刀扯出来一半,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快!扔掉东西!老子没时间跟你废话!赶紧跟上去!二公子出了事,老子首先杀你的头!”

    就在这时,高登泰孤身与马家父子走进了城门洞,后面还跟着舒先生和一大群溜须拍马的官员和士绅。

    城楼上的谭思贵一推城垛,转身跑回城里一侧。

    城下王三牛正顶着烈日,光着膀子,眼巴巴的望着城楼。他正等待着谭思贵的信号。

第一百八十四章 泸州诡谲(五)

    高登泰、马应试、舒国信、任之才、官员、士绅,还有马应试的五个儿子,就这样走进了泸州城凝光门下昏暗的城门洞。

    接下来的诡谲一幕,必定惊心动魄!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恐怕包括策划这次行动的双方人物舒国信、谭思贵和马应试父子在内都没有想到,凝光门事件很快在泸州地区被放大成了血雨腥风的政治报复。

    先是土司兵在泸州城里的血腥清洗。马氏父子已经全部死于凝光门下,但是他们的死,并没有挽救泸州马氏一族的命运。当天下午,泸州卫被眼睛血红的土司兵和护商队包围,全部解除了武装。

    当夜,与马家勾结紧密的泸州卫大小军官家丁和城内士绅共五百余人,被土司兵羁押于沱江上的十几条大船上。夜半江风骤起,一条大船猝然着火。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十几条船相互用铁链拴在一起,结果上面的人全部烧光。

    第二日早晨,百余名土司兵在其首领高汉国的率领下,手持伪造的知州衙门公文,诈开了位于泸州上游四十里的纳溪县的城门。土司兵一拥而入,先是冲入县衙绑架了纳溪知县等官员,占领了四门和全城,然后逮捕了秀才任之才的全家及有亲戚关系的七八家士绅老幼共计两百余口,将他们全部绑至江边上斩首示众,所有家财都被没收。

    纳溪本是一个小城,经此一劫,城内士绅荡然无存,读书种子斩杀殆尽。直到第三天,王府护庄队赶到,对城内土司兵晓以利害,又以兵威慑之。土司兵这才撤出了纳溪县城。

    那纳溪知县倒是一个有血性的官员。见到王府庄丁驱逐了土司兵,知道县民无优矣,便留了份遗表交家人送去省城,自己在县衙大堂北面而拜,悬梁自尽了。等到谭思贵等人接报赶来,除了一具瞪眼吐舌的僵尸,还有案几上那颗黄绸包好的正堂铜印。

    杀了泸州卫的官员和士绅还没完,土司兵们开始收拾自己。两名土司兵因为抢劫和滥杀,被土司首领高登泰在城门楼上公开斩首。其余几十名土司兵,光着上身用马鞭对。一个个鲜血淋漓,看着都吓人。

    后来关于这场泸州的变乱有若干版本。有官方正式版一个,有民间阴谋版若干,还有充满正能量的版本。

    民间流传最广的当然是阴谋论版。这个版本的情节要点大同小异:

    土司兵不愿久居天全苦寒之地,阴谋叛乱,重演奢安故事。土司利用雅州之乱和江口大战积攒的战功,又贿赂了雅州、四川乃至朝廷的各级官员,为族中子弟获得了泸州判官的任命。

    可是,泸州卫指挥佥事马应试利用献贼屠城的机会,已经成了泸州城的土皇帝,对朝廷新任命的文官十分不满。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于是两者都阴谋利用新官上任,对方缺乏警惕的机会,试图将对方连根拔起,这就是双方产生冲突的根本原因。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可能在开始天全土司吃了亏,而当地士绅选边站到了马应试一边。土司既痛恨泸州卫的心狠手辣,也贪图当地士绅的财产,所以对泸州卫的军官和当地士绅痛下了杀手。

    当然,阴谋论版只是当地民间风传,并无真凭实据支撑,所以当几位德高望重的侥幸逃过一劫的本地士绅听到传言,立即对这种无稽之谈予以了严厉驳斥。几个造谣传谣的屁民因此被官府拿住,打烂了屁股。

    官方的正式版见于四川巡抚廖大亨和巡按刘之勃联名领衔上奏朝廷的奏本,也管窥于后来朝廷最终对此事的处分旨意。

    根据奏本上的说法,泸州文武冲突的原因是由于泸州卫指挥佥事马应试横行不法,长期在抢劫江上客商。新任泸州判官高登泰为民做主,主持公道,从而引发了马应试的叛乱。马应试父子以利刃挟持高登泰,可巧被一名路过泸州的嘉定州书生和蜀王府的庄户解救。天全土司兵因为首领受伤,凶性大发,将泸州卫武人关押,又杀了与马应试勾结的泸州书生任之才等几家豪绅。

    沱江上的失火,经查确系船上一名被羁押的泸州卫军官所为。他为了逃跑,用牙齿取下了船蓬上的灯笼,试图以灯笼里的烛火烧断身后缚绑的绳索。结果绳索没烧断,却将船篷点燃,继而引发了死伤五百余人的大火。

    该奏本不仅用文字详细描述了泸州变乱的全部过程,还附上了三份附件:

    第一份是泸州上游纳溪知县的遗表。遗表中纳溪知县揭露了泸州卫勾结地方不法豪绅的种种不法行为,痛斥了土司兵的凶悍,颂扬了蜀王府庄丁的仁义和镇抚土司兵的功绩,然后用最长的篇幅和最深沉的感情表达了自己对朝廷的耿耿忠心;

    第二份是泸州下游合江知县呈文的抄件。呈文抄件的篇幅极短,只有寥寥数句。内有“兵情急如火”、“民一日数惊”等语。合江知县道,他为了以防万一,已经将县衙迁至县城西北六十余里外有名的天险神臂城(老泸州城)。此地本为南宋抗元名城,与合川钓鱼城齐名。城池位居长江北岸,三面环水,沿崖顶筑城,坚险非常,大可保一县百姓平安。

    最后一份是泸州判官高登泰的请罪折。

    在此折中,高登泰向四川二台三司衙门详细汇报了泸州变乱的前因后果,讲述了嘉定州书生杨捷如何在凝光门拦轿告状;他在询问案情时如何被马应试手持利刃挟持受创;杨捷为了解救他,又如何暴起杀死马应试父子;几十个土司兵又如何在两个头领的煽动下于当夜哗变,杀了与马应试勾结的纳溪豪绅任之才等人;泸州举人舒国信又如何率王府庄丁弹压了哗变土兵,并将煽动哗变之人斩首,其余之人按土司之法施以鞭刑等等等等详细情形。最后,高登泰为自己处置不当向朝廷请罪,并声言现在他免冠挂印,于泸州静待朝廷官员带来降罪旨意。

    在四川抚、按二台上奏朝廷的的奏本中,责任认定和处理意见都很明确。

    他们认为泸州文武之争,本质上是正邪之争。正的是高登泰、邪的是马应试。正邪不两立,朝纲不可弛。马应试畏罪发难,手持利刃挟持上官。高登泰对泸州卫的处理完全没错,但因不能很好地管束土司兵,结果酿成了死伤数百人的惨剧,并且给当地的官民造成了惊扰。但是高登泰不徇私、不护短,果断斩杀哗变的头领,也显示了他对朝廷的忠诚和对土兵的掌控能力。

    四川抚、按二台在奏本中还揭发了马应试父子的黑历史。说他们一家是咎由自取,因果报应。马应试之父即疑与反贼奢崇明有款曲,只因其突然病亡,前线又非常吃紧,所以侥幸逃过了朝廷的调查和惩处。马应试父子在献贼攻城时率先跳江而逃,致使军心大乱,泸州城溃,官民数万殉难;此后马家父子肆意妄为,横行江面,抢掠过往船只,连官府的粮船和蜀王府的庄丁皆不放过。稍有不从,

    便杀人沉江,毁尸灭迹。嘉定州书生杨捷一家三口,均死于马应试父子的之手,尸骨无存。马应试之幼子马如龙尤其残暴,曾于江船上当众强暴官眷,其人尤喜生剖孕妇,活烤胎儿,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食人之魔”。

    正因如此,四川抚、按二台坚决不同意高登泰的辞官之举,而且建议朝廷还要重用此等不避刀矢,敢于任事的好官。

    他们道,泸州靠近永宁,而永宁是奢崇明的老巢。如果泸州无天全强兵镇守,恐永宁再度不稳;天全土司年初平乱立下大功,现有数千精兵正驻守省垣(yuan)。若是知道朝廷准了高家二公子的辞呈,说不定那些淳朴耿直的土兵一时心里想不开,便要“惊动宗蕃”。

    最后,四川抚、按二台建议朝廷对高登泰薄为处分,罚俸一年了事。但对于马家父子,即便是人已经死了,也要明宣其罪,尽夺其世职和生前官阶,“以正纲纪”!至于任之才等马氏一党,则按马氏之从依律入罪如故!

    ……

    接到泸州方面的八百里急报,已是朱平槿回到成都的第七天晚上。这时他正在与舒师傅秉烛夜谈,最后敲定明日发榜招考文案书办之事的各项细节。

    接到急报,他当然是大惊失色。

    烧死数百人并将任之才等士绅灭门的是天全土司,但是亲手捅死马应试的人是谭思贵连的一名嘉定州新兵杨捷,在凝光门杀死随行官绅十几人的则是王三牛和护商队的士兵。

    若是此事处理不当,朝廷不仅会处分高登泰、处分天全土司,而且会牵连蜀王府、牵连朱平槿,所以他立即找借口终止了谈话,并将舒师傅留置于王府内。

    处理泸州之事,本质上是危机公关。

    高安泰肯定是要连夜招见的。他的七百土司兵驻守成都北门,必须立即动员戒备,摆出一副外松内紧的模样,要让官府和成都市民都隐约感觉到土司的躁动。高登泰还要立即写信,让他大哥高跻泰立即出兵雅州,陈兵于州城之外。出兵两千号则称一万。

    高登泰和他的土司兵,也要在泸州造出一点声势来。合江、江安两县,甚至是江北的自流井(今自贡市),都得派兵去溜达一圈。雅州知州王国臣和四川各地官员同时向省里叫唤,就会让四川抚按衙门上奏时有所顾忌。

    亲眼目睹大屠杀,且不与土司合作的纳溪知县必须秘密 处决,收买甚至派人冒充其家人呈送遗表。

    泸州变乱的始作俑者舒国信立即召回成都。他应以事件目击者的身份,并代表泸州士绅百姓向省里各个衙门陈情,讲述事发当时情形,并借机彻底抹黑马家父子。

    高家的土兵,此次表现极差。不仅要整顿,而且还要杀几个。但是打一巴掌,便要给一糖果吃。打的越痛,糖果越甜。

    廖大亨的态度是关键。没有廖大亨的支持,刘之勃一人无法承担搞乱四川和省城的责任。

    是时候亲自见见廖大亨的亲戚刘先生了,朱平槿想。关于给朝廷的奏报,必须通过刘先生这位廖大亨的亲信,听取廖大亨的意见。

    想到这里,朱平槿唤过交卸了肥皂局差事的李四贤,让他亲自去服侍舒师傅入睡。舒师傅这时候不能离开王府。朱平槿并非绑架他,朱平槿是担心他听到长子在泸州闯下滔天大祸,年老体衰的心脏会当场骤停。

第一百八十五章 蜀考张榜(一)

    朱平槿前世的百姓喜欢将某某考试简称为“国考”,朱平槿这世的老百姓同样聪明。

    王榜贴出去不到一个时辰,“蜀考”的简称就传得成都府大街小巷沸沸扬扬。去年的秋闱今年的春闱早已结束,顺天府通州人魏藻德做了状元。下一届科考,要等到崇祯十六年。有了上次有奖连诗的刺激经历,近来闲得磨皮擦痒的成都书生立即人五人六,聚集在皇城坝的两块石牌下,对蜀考的相关规则进行评头论足,看看是否值得他们为之放手一搏。

    蜀考分作三场。

    第一场名曰“基础”。考试的内容是文笔是否清晰,对儒家经典是否熟悉。这些要求与科场大致相同,对于有过一次甚至十几次科场经历的书生们那简直是小case。王榜读到这里,已经有书生开始挽起袖子,准备赤膊上阵了。

    接着往下看。榜文中写明,“基础”一场的题目有两个,考生可以任择其一来回答。格式不限,文体不限,语言不限,夹带不限。

    格式不限,就是不拘于八股了,诗词可否?

    文体不限,就是不拘于议论,那曲牌可否?

    语言不限,这对大明的书生倒是一个新鲜事。市井俚语可否,难不成还可以用夷语来作答?

    夹带不限,那更是新奇了。那不是可以公然将家中典籍带进考场,边翻书边答题?

    第一场考试唯一的限制,只有时间。一个时辰之内,必须交卷。不交者立即逐出考场,考卷作废。

    书生们边看边想,问题越来越多。几个性急已经扭住贴榜的差役开始发问。可那衙役不过是看守榜文的,如何说得清楚?

    更多的书生则耐住性子,接着把榜文看完。

    第二场叫做“技能”。啥叫技能,是否就是个人的特长之意?想到个人特长,有名轻狂的书生立即想到了一个典故,那就是魏国的信陵君用鸡鸣狗盗之徒窃符救赵的故事。他口不择言在人群中大声说了出来,生怕别人抢了他的原创。

    听说蜀世子年幼老成,老成的人会喜欢这样轻狂的做派吗?个别颇有心计的书生立即在心里给那些随声附和的同伴下了个负面的评语。

    技能一场,在榜文上写得清清楚楚,可以选考三类:

    第一类是财计。财计类要加考数学和打算盘;

    第二类是地理。地理类要加考数学和线描;

    第三类则是律法。

    财计?看榜的书生心有灵犀一点通。都说蜀王府最会赚钱敛财,果然夹杂了自己的私货!这不是在招王庄王店的掌柜师爷吗?

    律法更好理解。无非就是《大明律》之类的。

    但第二类地理,大家就糊涂了。大家都明白何谓“地理”,可大家不明白为何王府要考地理,还要加考数学和不知所云的线描!

    看榜的人群中,一个留着长长山羊胡须的老书生拈须侃侃:

    “线描者,丹青之技法也!全不用色。只用线条勾勒,故又称白描!”

    “原来是吴带当风!”一头雾水的书生们恍然大悟。但他们更多的问题接踵而至,“不知这地理与线描有何关联?”

    “学生也是不知何意。某窃以为,王府以线描而绘蜀地山川地形也!”

    老书先生虽然胡子花白,但依然自称学生。因为在书生圈子里,是按学问多少功名高低而不是年龄大小来论长幼尊卑的。

    “描来何用?”有书生不知死活地继续追问老书生。

    那老书生涵养极好,这才止住了自己的愠(yun)怒。可是他拈须的劲太大,不小心扯掉了一根花白胡子。

    “学生也是来看榜的,实不知也!”

    众人稍作消停,一位年轻书生却用他的神逻辑继续追问那老先生。

    “描来既无用,况且描不来。为何王府还要考较我等也?”

    “你描不来,你可以不考这场嘛!”那老书生的火气终于喷出来了,说话也就不再客气,“或者考别样。招考规则里写得明白:三场考试里,除第一

    场必考,其余皆是选考!王府择人,必有深意,岂有考而无用之理?若是汝场场不会,那不必考也!趁早挪个地儿,以免丢人现眼!”

    年轻的书生挨了骂,既不脸红,也不发怒,反而抖抖洗得发白的布衫,仿佛在吟诗诵经:

    “考不考?必考也!米不贵?太贵也!家中等米下锅也!”

    众人哄笑一片。一名促狭鬼模仿年轻书生的语气接句道:

    “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也!休问眼睛何发直,已然饿了三天也!”

    笑声向涟漪一样迅速在人堆里扩散,从中间的几名当事人一直传到了人堆的边缘。一名笑神经发达的人笑得直抽筋。只见他捧腹弯腰,张口闭眼地抖动,却不发出一点笑声。

    有文化的人,弯弯肠子特别多。

    “别笑死过去了!”有人小声嘀咕。好像大家都听见了,人群连忙闪出空隙,把那名狂笑不止的人留在空白地带。笑死了人,他们的家属赖到自己怎么办?

    可始作俑者却是另一番模样。

    那名神逻辑书生被众人嘲笑,既不脸红也不胆怯。他甩甩开洞的袖袍环顾四周,大言不惭道:

    “然也!家中断粮已十日,连鄙人这身这破旧衫,也是借来的!若是王府不收我,我就只有上街去抢也!纵然被衙役街痞围殴捶死,也好过庾(yu)毙家中竹板床,凄凉葬身化人场!然以鄙人观之,今日看榜之诸位仁兄,家中之存粮亦不过三日也!若是家中有座米粮山,大可怀抱美人,悠游泉林,又何苦来与鄙人争做这王府小厮!”

    那些嘲笑他的书生被人揭了老底,个个脸红筋涨,只好离他远些,再不与他搭话。他一见无趣,于是不管不顾,再次挤进人堆去看榜文。

    人挤人,挤死人。那书生挤别人,别人也挤他。他腹中空虚,脚下无力,转眼便被挤到了榜文边缘。

    他抬头一看,那是一张写满小字的白榜,名曰待遇说明。

    经过蜀考后,先有半年的实习期。实习期有实习待遇。实习期通过,经王府正式聘用,还可获得更优厚的待遇。

    待遇还与通过的场数有关。如实习待遇:过了一场,便是月俸九两;过了两场,便是九两九钱;若是过了三场,那便是月俸十两五钱!

    月俸十两五钱!买来两石米,全家五口吃得饱饱的,添些泡菜豆瓣,每月再加一顿肉,扯一丈布做两件衣服,还能剩下三两银子来!

    只是那个公积金要收取俸禄的三分之一,又怎么回事?

    那书生将待遇说明来来回回看了几遍,这才长长叹口气。待遇虽好,但要考过才行。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回城外破庙读书苦读去!

    那书生刚刚挤出人堆,却突然被人拍了肩膀。他转头看去,一个留着短胡子的布袍少年问道:“兄台何事长叹?”

    ……

    朱平槿对这次蜀考投入的精力可以说前所未有。除了亲自制定招考政策,还亲自带了孙洪出来查看报名情况。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最重要的资源不是金、不是银、不是石油,更不是土地和矿产,最重要的资源永远都是人,是人才。

    在乱世中,人才战略具体落实就在人才人力的争夺和人心向背的争夺上。你不率先掌握,别人就会抢先,然后就会利用这种资源来反对你。

    松林山与孙洪的谈话,对朱平槿的思维启发很大。

    中国人多地少,从长期看,农田是永远短缺的。可越是执着于就土地资源来解决土地问题,效果往往越差。医家讲究头痛医脚,脚痛医头,这不是牛头不对马嘴的胡说八道,它里面贯穿了一种东方式的哲理。

    朱平槿现在也要来个头痛医脚,争取达到头不痛脚也不痛的效果。

    粮食从本质上看,就是一种商品。即便放大到战略物资的高度,它依然还是一种农产品。用发展农业的办法来解决农产品总量短缺的做法,就是头痛医头。这种做法解决根本,但是很慢,完全不能适应乱世中的快节奏。通过再分配的办法大体均衡

    百姓对粮食的需求,不仅快速,而且有效。但是这样一来,朱平槿势必对缙绅地主的根基政治特权发动挑战。这种做法,就是头痛医脚。

    缙绅地主的政治特权,很大程度上反应在他们的政治话语权。

    要要剥夺士绅的话语权,仅靠孙洪办份小报演场大戏是不行的。普通百姓中文盲率很高,更不可能有闲钱来买报。报上的消息,只能通过村中坊里的书生来获得。

    要剥夺士绅的话语权,必须拆散士绅的内部联盟,建立士绅与朱平槿的联盟。把一般的穷苦读书人与有功名的属于既得利益阶层的读书人细分拆开,拉拢团结在朱平槿周围,从而在政治上彻底孤立那一小撮最反动、最顽固的缙绅。

    统一战线、武装斗争、d的建设,是朱平槿在d校中学到的革命成功三**宝,统一战线在法宝中排名第一。

    朱平槿就是要建立自己对读书人的统一战线,摧毁土豪劣绅的统一战线,进而完成对整个四川政治的掌控。

    ……

    皇城坝边上一间简陋的茶棚里,朱平槿面前粗陶碗里的茶水分毫未动,而那书生正在狼吞虎咽地吞食一大碗阳春面,嘴里呼噜呼噜发出巨响。

    就在巨响之中,朱平槿开口问那书生:“兄台何事长叹?听口音,兄台不是本地人?”

    那书生并未立即回话。他喝完最后一滴面汤,又把碗沿的一粒葱花用指甲挑进嘴里,用舌头卷了,这才依依不舍放下碗。

    他对朱平槿拱手道:“鄙人昭化县(现广元市昭化古城)人氏,姓蔡名绍(xian)。方才榜前嘘叹,一叹身逢乱世,雨打浮萍,穷困潦倒至如此!二叹八股文章害人不浅,身无长项投靠无门!三叹君昏臣暗,国将不国也!届时吾等小民,又有何处栖身,还不是等同猪羊,任人宰割尔!公子一面之恩,鄙人铭刻在心。他日公子用得上蔡某,蔡某当以命相保!还请公子留下姓名才好!”

    昭化县是控制嘉陵江上游的川北军事重镇。李自成或者张献忠几次入川,概无例外经过了昭化县。既然这个蔡绍来自昭化县,那多半与兵乱有关。

    狂生落魄,还还知恩图报!朱平槿满意地点点头。

    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与那蔡某某讨论为啥“君昏臣暗”,更不可能因为一碗阳春面留下自己的姓名,只是淡淡问道:

    “兄台流落成都,正逢王府招人,这便是兄台的机缘。兄台何前去投个帖子,试上一试?哪怕考上一场也好!说不定就录取了。”

    那蔡绍又长叹一声,“吾何尝不想去投贴?只是王府用人,非比科场,必有其特殊之处!吾初到省城,于王府更是素昧平生。虽苦思良久,仍不得要领。贸然参考投贴,唯恐又沦为笑柄尔!”

    这狂生聪明,知道本世子用人必有关节!

    朱平槿沉吟半响,方才对那蔡绍道:“今日市面上新出了份报纸,名曰‘复兴报’。据说那复兴报有蜀王府的股份,兄台不妨找来看看。这次王府招考的消息,上面也有刊载。”

    “此事当真?”那蔡绍眼睛一下瞪得溜圆。

    朱平槿并不作答。他对身旁侍立的孙洪略一颔首。孙洪立即从怀里摸出一叠折好的纸来,放到茶座上。那蔡绍抓来展开了,凑近了细看起来。

    果然,报纸的头版就登着蜀考的招考简章。除此之外,报纸还登载了两篇长文。一篇是梓潼县秀才李崇文的见闻:《碧血丹心向大明仁寿知县刘三策壮烈殉国记》,另一篇是刘三策的遗孤刘红婷的回忆文《父亲和我》。三版则有此次蜀考详细的介绍。

    朱平槿已经走出茶棚,孙洪留下一句话来:“兄台还是报名为好!我大明广有天下,有才有能者何其多也。不过世子用人,既要看你才能,更要看你做事。”

    待朱平槿走远,那蔡绍突然向着朱平槿远去的背影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世子爷点拨,他日臣不吝粉身以报!”

第一百八十六章 蜀考张榜(二)

    朱平槿在皇城坝逛了一大圈,这才回到高高的端礼门城楼。www.uu234.net

    舒师傅正在李四贤的侍候下,坐在城楼下的阴影里品茶。本应“优哉游哉,吾将终老乎其间”的老夫子,却坐立不安。

    见着朱平槿回来,舒师傅不等他行完师生之礼,便拉住他道,想去皇城坝上去见见考生。李四贤见状连忙过来解释,原来刚才他也乔装出去打探一番,却是发现书生们对第三场考试的内容发生了激烈争论。

    第三场考试,舒师傅原定名为“策论”,结果被朱平槿改为了“申论”。有点前世的恶趣味不假,但朱平槿主要的顾虑还是不能与科举中策论一场的名称重复,以免有人指控朱平槿居心叵测,有不臣之心。

    考试名字改了,内涵是否有变?

    当然有变。

    虽说蜀考中并无名次一说。但既是最后一场,按科举的惯例是要决定名次的。事关名次之事,自然便是天大之事。

    申论二字,也引发了皇城坝上的热议。正方和反方捉对辩论,互不相让。

    皇城坝专帖各式榜文的石牌下,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正在争执不下,一名眼尖的书生突然手指端礼门,高叫一声。众人定睛望去,原来是一顶官轿从王府里施施出来,正在翻越金水桥。

    轿前有手搭拂尘的年轻小太监领路,后头有十几名手持刀枪剑戟金骨朵的王府侍卫压阵。

    或是天气太热,那官轿撤了四面的轿帘,变成了一顶带顶棚的凉轿。轿椅上端坐一位清瘦矍铄、须发皆白的老者,步履青袍,神色威严中不失亲切,远望之正气凛然,近观之浩气于胸,像极了某位德高望重的老同志。

    那不是蜀王府的舒师傅吗?这次蜀考的主考官!

    书生们喧闹着,推嚷着,提着衣袍的半边下摆,向官轿蜂拥而去。

    ……

    小太监尖着嗓子对书生们大声宣布:“奉世子旨意:王府选文案,并非朝廷抡才之典,故不必沿用科举旧例,一切按王府之规矩办!此次招考文案书办,莘莘学子孜孜以求报效。世子体恤你们,怕你们不熟悉规矩,耽搁了才学,是故亲自延请师傅舒先生,到这皇城坝与你们见面。你们有问,舒先生可以作答!”

    夹在卫士中的朱平槿,穿了件普通的护卫军装。为了不让别人把他认出来,他用块绸布遮了脸。

    大热天的脸上遮块布,难道脸上生了花?朱平槿迎着别人好奇的目光,泰然自若。

    这么多护卫在此,哪位书生敢动手来扯脸布?不扯开,就没真相。没真相,那就请你们胡乱猜测好了。

    李四贤的开场白大方得体、清晰明了。既点明了来意,也强调了王府招考与朝廷科举的不同。半年来经过那么多事情,这个小太监也历练出来了。假以时日,也会成为蜀王府的一大助力。

    身边人不同于外面做事的人,忠诚可靠心思单纯是第一要求。太监从小净身,无牵无挂。自幼长在王府,知根知底,当然比府外那些关系复杂、心思蛮多的书生好用。历朝历代的帝王都在身边用太监,那总是有原因的。

    难道他们都是傻子

    ……

    见了蜀考的主考官,刚才还像雄鸡公一样斗得脸红勃粗的士子们,迅速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模样,进退举止都十分得当。一个书生先以后生晚辈的大礼参见了舒师傅,这才开口提问。他的问题就是刚才争论最激烈的申论策论之辩。

    “世子道,”舒师傅开口就在话里点出了这次蜀考的真正主考官,“申者,申述、申辩、申明也;论者,议论、论说、论证也。申论,即就一事阐述观点、论述理由,得出结论。策论者,国之大事也,献计献策于君王朝堂,正所谓‘替圣人立言’。王府选人,是为王府做事。依朝廷规矩,王府不锡土、不临民、不治事,申论自然不能与策论相比。”

    即便是当着主考官的面,人群还是发出了嗡嗡的议论声。这嗡嗡之声中,还夹着叹息。

    “不过,尔等也未必小看申论!”舒师傅话锋一转。

    “蜀王府藩封虽小,亦是一省!王庄王店数以千计,遍布省内各府州县,府中奴仆庄客佃户数十万计,人口不逊于一大府。更有太祖亲赐的王府左护卫精兵劲卒数千,镇抚地方,藩屏中央!

    圣人云,见微知著。近来亦听人云,齐家治国平天下,老朽深以为然。一王府尚且不治,又何以出仕辅佐人君哉?

    世子言明,为申论者,查事之弊必得细致入微,不得笼而统之;言事之理必得有根有据,不得虚言大话;论事之行必得步骤严谨,思虑周到,不可盲目乱动。这叫做……”

    舒师傅明显忘词了,身旁那小太监赶忙递嘴上去耳语。舒师傅这才把自己的话续上:“世子道,这叫做有操作性!”

    那问话的书生大概还想细问什么叫做“有操作性”,可那小太监的拂尘已经点了另一位跃跃欲试想提问的书生。他只得怏怏退下,把问话的资格让给别人。

    这回问话的便是那位留着长长山羊胡须的老先生。他先自我介绍姓施名耀先,字显祖,然后直截了当,询问王府为何要在“技能”一场考地理,而且地理科中还要莫名其妙地加考数学和线描。

    ……

    这个问题让朱平槿有些紧张。舒师傅是自告奋勇来当这个临时新闻发言人的。如何面对士子的提问,朱平槿没有与他对过口径。

    舒师傅学问水平没问题,可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言,会不会出错,朱平槿也没有把握。更关键的是,这个所谓地理科,完全是掩人耳目的鬼扯。朱平槿的真实目的是招收军官,包括作训参谋、后勤参谋、指挥军官和政工人员。朱平槿一直都是在体制内小心翼翼发展自己的军事力量,所以才搞了商庄两队。一旦舒师傅不小心,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这里那么多的书生,里面再夹杂几个按察司甚至是东厂的探子,把舒师傅的胡言乱语往上一报。舒师傅倒霉不说,还可能连累朱平槿。现在泸州那边的事情还未了,再多一件事,那朱平槿可就两面受敌了。

    舒师傅也迟疑了一下。他在考虑要不要把这科考试的真实目的告诉这群书生。可很快,他便拿定了主意。

    真实目的是遮掩不了的,现在遮掩了,隔天人员分配单位时再闹起来,那更糟糕。

    与其偷偷摸摸,不如正大光明,现在就与他们说清楚,愿来则来,不愿来请回,免得将来反悔。

    “地理一科,当在蜀地山川地理。可老朽以为,地理之学重在实用。何谓实用也?”

    舒师傅轻咳一声,威严地扫视着这片人群。直到他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脸上,这才开口道:

    “用在护国安民的战阵之上!”

    哄!果不出朱平槿所料,书生们顿时炸了锅。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朱平槿脸色发白,手也有点战抖。

    没想到,自己苦心积虑算无遗策,半年来如潜藏于深海之中的老鲨鱼,却一朝毁于舒老儿的大嘴巴。

    正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舒家人曾经给了朱平槿巨大的帮助,现在却要带着朱平槿走进毁灭的深渊!

    想到这儿,朱平槿恨不得抡起金瓜大锤,一榔头就把舒老儿的木瓜脑袋给捶扁了。

    肇事首犯兼主犯舒师傅根本没想到,他身后有个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暴起的杀人预备犯。

    他对自己一语惊人洋洋自得,自我感觉无比良好。等到人群的嘈杂渐渐平息,他又开始了侃侃而谈。

    他首先举例说明了为啥要选熟知蜀中地理的军事人才,例子就从去年献贼入川开始讲起。

    杨嗣昌驱贼入川,以为可以凭借蜀中四面险隘之地,困住献贼,聚而歼之。

    结果怎样?

    献贼入川之前,早已派遣奸细混入蜀中,又收买蜀中反贼为内应,早对蜀中城防关隘知晓得一清二楚。反之追剿的官军多是楚地和秦凤的客军,对蜀中地形之熟悉尚不如贼。

    舒师傅为此举了两个相当具体的例子。

    一是杨嗣昌只知派兵一味穷追,却不知蜀地之险,险在关隘。只要守住关隘,再派兵追剿,则可让献贼进的来出不去。

    二是杨嗣昌的参谋万元吉,他见到献贼攻泸州,以为有机可乘,便在泸州东北立石站设下伏兵,以为可将献贼一网打尽。可是献贼早就摸清了泸州附近的地形。他们根本不走立石站,而是沿着长江溯江而上,拿下了江北的南溪,既置立石站的伏兵于无用之地,又将蜂拥追来的官军全部远远甩在身后!

    “兵者,死生存亡之地,不可不察也!”舒师傅用一句孙子兵法上的名句做了结语,“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我蜀地贤王代出,能臣迭现。全川政通人和,百姓淳朴。

    天时、人和为我所独有!唯有地利一项,多有缺憾!

    王府此次招收地理科之人才,便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也!”

    舒师傅自我感觉良好,并不意味听讲的人也感觉良好。

    那个发问的施先生一脸愕然,呆呆怔在当地。难怪王府给出的待遇如此优厚,原来这是买命的钱。

    他什么也不想再问了,只是向舒师傅拱拱手,默默转身离开了。见这老先生走了,人群一下散了大半。

    完了!

    乔装打扮的朱平槿从头凉到脚。

    很可能一个人没招到,政治野心还暴露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蜀考张榜(三)

    饶是蜀中学界的泰斗舒师傅,见到这番景象,也不免有些意外。顶 点 X 23 U S

    在他的想象中,经他振臂一呼,就会应者云集,赢粮而景从,谁知竟是这般鸟雀四散的凄凉景象!

    他知道那些书生在畏惧什么。

    他们不是在畏惧考试,而是在畏惧打仗,更是在畏惧蜀王府的政治前景!

    舒老儿六十岁残老的躯体里好像跳着一颗二十岁健硕的心脏,更长着一个十岁没发育成熟的大脑。

    他热血沸腾,噌一下就从凉轿中站了起来,直接就把轿顶给撞歪了。

    “舒师傅!”李四贤率先反应,扑上去扶住了舒师傅。

    “哐当!”

    假冒伪劣的护卫一激灵,便将金瓜锤摔在了地上。

    那金瓜锤更是假冒伪劣,竟然一摔就摔成了两瓣!

    原来是个样子货,用空心铁壳敲焊接成的,外面镀了金,光剩了好看唬人,实际一点用都没有!

    “世子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世子年仅十五,就知道这家国兴亡的道理,你们这些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之人,竟然不如一个孺子!”舒师傅颤抖的手指着那些行将散去的考生,“献贼就那么可怕?竟然让尔等裹足如妇人乎!我舒家守泸州……”

    朱平槿使个眼色,一个护卫面红耳赤将摔成两瓣的金瓜锤悄悄拣走了,留下一柄镀银的长戟给朱平槿继续杵着。

    舒家守泸州的故事朱平槿已经听过好几遍。昨晚朱平槿若是没忍住,反倒要给舒师傅讲讲,他的好儿子在泸州写下的大故事。

    不过舒家的英勇事迹,对那些没听过的人来说,确实有些感染力的。舒师傅才讲了个开头,许多已经转身离去的考生又转回来了。

    舒老头见自己的这一手煽情十分有效,不禁信心大增。他越讲越兴奋,要不是头上有个轿顶挡着,恐怕他又站起来了。

    有其父必有其子!父子俩都是闯祸的种!朱平槿见舒师傅小半个时辰都没讲完,脚也酸腿也麻,心中越发不耐,却不好中途溜号,只好自己买后悔药吃。

    好容易舒老头讲完了。

    可故事一完,书生们仍旧转身要离去。

    那施先生十分愧疚地对着舒师傅长长一楫道:“舒先生,非是我等贪生怕死!实在是跟着王府领兵打仗,乱了国家的法度,触了陛下的逆鳞,将来皇上和朝廷知道,怪罪下来,这……我等小民,躬耕读书就好。天家的事情我们实在惹不起,弄不好会抄斩满门的!”

    书生们不就是怕蜀王府有了兵谋反吗?不就是怕皇帝怪罪吗?

    皇帝远在天边,就算得了谋反的消息,消息一来一往最迟也要三个月,所以四川那些代天巡狩的官员们的态度才是重点!

    舒师傅既然在脑中有了预判,就已经想好了对策。

    他不慌不忙,先是冷哼一声,以示鄙视对方见识浅陋,然后才开口说话:

    “去年乱民劫掠王庄,我王府钱粮损失巨大,省城外的王庄王店基本上被抢光了!

    可官府呢?官府不仅无力保全,至今还拖欠我蜀王一系之宗禄!最后是我家世子花钱借了天全的土司兵,在彭山江口血战献贼余孽,这才把粮食和银钱抢了一点回来!

    请问诸君,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既保不了人家的钱粮,还不准让人家自保!猪儿没有潲水吃,还要扒猪圈呢,难道天下的宗蕃都该饿死不成?

    如果朝官阻拦王府练兵护庄,王府就要把这

    官司打到金銮殿上去!”

    舒师傅气势汹汹,嘶声怒吼。他不愧为世子傅,在撕下了伪装之后,言辞犀利的一面立即展示出来。

    下面的听众已经隐隐笑了出来。他们都知道,藩王个个最会吃喝生孩子,福王据说吃成了一个三百斤的大胖子。天下百姓由此嘲笑藩王,称“朱家”为“猪家”,称闯献为“杀猪的”。可舒师傅身为世子傅,可以公开讲这个玩笑,他们可不敢。

    舒师傅已经进入了状态,他揪住过去的几件众所周知的事情不放,冷冷地对着那群书生道:

    “朝廷有藩禁,蜀王府代代贤王,能不知之?成都左护卫本为王府亲兵,乃太祖高皇帝为保藩所设,孰知如今竟然谋反于主上!将娇兵惰,全然不知效忠大明!全然不知效忠陛下!王庄王店守不住,连街上的流氓街痞也打不过,竟然让世子除夕遇险!

    如今王爷新丧,世子掌管府事,自然要整顿护卫与庄丁!招收士子从军护藩,依我大明律法,又何罪之有!以文制武,乃我大明典军之法。世子已然任命王府右长史郑安民为左护卫之正监军、泸州秀才舒国平为副监军。尔等投入王府,正当大有为之时,既想王府的俸禄,又何必瞻前顾后,踌躇不前!”

    ……

    朱平槿悄悄用遮脸布擦了擦满脸汗水。不是天热,而是紧张。

    舒老头话头转了一圈,总算还是转回左护卫上了。政策有了立足点,这就好。

    左护卫是个比较安全的避风港、防空洞。就算是商庄两队,也是巡抚衙门认可了的。

    光凭这两个名号,朝官要抓自己的谋反证据,恐怕有点难。要知道,藩王谋反,可是件惊动天下的大事,那不是一个巡按御史就能定案的。

    昨晚,程翔凤连夜拜访了廖大亨的亲戚刘先生。刘先生对朱平槿发出的信息极为热情,两人就许多问题充分达成了共识。因为事关重大,刘先生还于今日上午携程翔凤拜会了廖大亨。

    刚才程翔凤已经回来,道廖大亨亲自对王府的奏章提出了几点建设性意见。

    这就好!只要稳住了廖大亨一头,刘之勃要只手翻天,那就难了。再给自己一年半载的时间,部队打过仗见过血,上下培养出对自己的信仰,那时就算自己傲娇点,天下又有谁人敢招惹!

    ……

    是啊!书生们仔细思量,忽然觉得舒师傅说得好有道理。

    藩王要吃饭,所以要练兵守财;那我们这些书生也要吃饭,进了王府做事求口饭吃,也没错呀!

    皇帝与藩王是兄弟,是亲戚间。他们家里掐架,凭什么要连累我们这些苦哈哈卖力气码字的?

    再说,王府在皇城坝上公然招兵买马。巡抚和巡按都没有干涉,我们讨饭吃的屁民管那么多干嘛!

    皇城坝上这群跃跃欲试看榜的书生,大都是与蔡绍境遇相差无几的穷书生。

    没功名,没田宅,没有权有势有银子的爹妈亲戚,甚至没有正当的职业。他们就是一群残酷科举制度下被淘汰的失败者。

    藩王虽然在读书人中名气不佳,但有钱有粮还有事情做。只要不卷入藩王谋反的事件中,这份职业还是有吸引力的,最起码每月五斗米,不至于让家人饿死。

    前几天有件惨事在成都府都传遍了:一个巴州逃难来的书生饿死在北门桥头边。第二天就有人发现附近一棵歪脖子树上,吊着他的老娘、老婆和三儿一女全家六口。秋收还要等一个月,粮价正是高企不下的时候,若是活

    活饿死在秋收之前,那可就太冤了。

    那施先生舔舔干涸的嘴唇,悄悄勒紧松弛的裤腰带,眼珠一转,有了个主意。

    他上前拱手施礼后问舒师傅这考试的时间。

    舒师傅对这位年龄与自己相差无几的老先生还是客气的。他答道因为要等周边几州县的考生到来,所以考试日期定在十日之后。

    于是这施先生顺理成章地要求到,他们居所偏远,本来明日便要还乡。如果为蜀考要等上十日,那他们的盘缠可就……

    从前有个问题,是如何让一只铁公鸡突然变得大方起来。

    答案是,让他花别人的钱。

    现在舒师傅就是那只突然大方起来的铁公鸡。他一拍胸脯,立即把参考人员这十日的吃住都应承下来,并且还立即答应,把上门考试免费赠送吃住这条明明白白写进招考规则中去。

    “若是一千人来考,老子等于在一个月里多养了两个连!”

    朱平槿虽然心痛他的钱粮,可是他不是个算小账的人。有了一千书生军,无论如何都比两连护商队强。

    这些书生有知识有文化。经过培养,有一半都可以成为军官。至于他们加入王府的卑劣动机,朱平槿认为可以暂时无视。

    d校的教授说,没有天生的革命者。

    只要逐渐启发他们的觉悟,用事实来教育他们,用实践来锻炼他们,他们也会成为坚定的革命者。

    至于极个别坚决不转变落后观念的,甚至在思想上长期对抗组织的,还可以搞一个抢救运动嘛!

    ……

    舒师傅费了自己的口水,花了朱平槿的钱,终于挑得书生们蠢蠢欲动,准备投贴应试了。那些住得近的书生也急忙回家邀朋结友,准备一同来投贴。

    形势一片大好,朱平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好歹可以按下一头,专心把泸州这坨屁股上的翔擦干净。

    舒师傅也是一脸兴奋。他自信,通过今日的舌战群儒,他在四川的名声终于可以直追杨廷和、杨升庵父子(注一)。那是他一生的偶像和夙愿。

    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却在书生堆里响起。

    “难道宁王之祸,今日要重现于蜀地哉?”

    哄!书生群里炸了锅!

    注一:杨廷和、杨升庵父子。

    杨廷和,四川新都人 ,明代著名政治改革家。历仕宪宗、孝宗、武宗、世宗四朝。十九岁时中进士,授翰林检讨。明孝宗时为皇太子朱厚照讲读。正德二年入阁,拜东阁大学士。刘瑾诛后拜少傅兼太子太傅、谨身殿大学士。正德七年出任首辅。武宗崩后,杨廷和计除江彬,立武宗从弟朱厚(嘉靖皇帝)继位。在朱厚未至京师时,总揽朝政共三十七日,革除武宗朝弊政,受朝廷内外称赞,加左柱国。嘉靖三年,因“大礼议”事件与世宗意不合,罢归故里,五年后卒。明穆宗隆庆初复官,赠太保,谥号文忠。

    杨慎,号升庵,妻才女黄娥,号称明代三大才子之首。正德六年状元,官翰林院修撰。嘉靖三年,因“大礼议”受廷杖,谪戍终老于云南永昌卫。

    以上为百度提供。响木再添一点佐料:

    杨家祖宅即现在成都市新都区升庵桂湖。桂湖附近有著名禅林宝光寺。进入宝光寺大门,左右即供有杨氏父子神像。

    禅寺供奉儒臣,殊为奇也!

    响木亦不知何年何月之始也!

第一百八十八章 四面楚歌(一)

    朱平槿在皇城坝大肆假冒护卫,有人却在附近搞事,而且是搞大事。

    距离皇城坝不远的一间茶室二楼的雅间里,蛰伏多日的陈士奇头戴东坡巾,一身暗灰色道服,端坐在茶几一端。他捧起白瓷茶盏,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谄媚鬼魅的笑容,向着对面头戴唐巾的中年人道:

    “刘大人,请!”

    这个刘大人不是别人,正是新任的四川巡按刘之勃。

    他学着陈士奇的样子拂开茶沫,轻品一口,便放下茶盏赞道:“好茶!香而不腻,苦而不涩。茶水入喉,清芬贯脾。好茶!”

    “刘大人真乃知茶之人!”陈士奇连忙恭维刘之勃,开始介绍这茶的来历。

    “这是峨眉山的雪芽。峨眉山高千五百丈,千丈上下便是雪线。雪线之上,长年积雪,终年不化。在这酷暑三伏时节,山顶依然白雪皑皑,真是煞有情趣。这茶叶,便是生长在雪线之上的茶树。因为吸了雪水的清冷,故入喉格外凛冽清香。下官出身福建,我们家乡的茶是……”

    “本官已然说了,陈大人与本官乃是同僚,品级相当,故陈大人自称下官不妥!”刘之勃突然眉毛一扬,打断了陈士奇的介绍,有棱有角的国字脸也沉了下来。

    刘之勃出生在陕西凤翔府一个并不富裕的农家里,品茶这等雅事,生就与他无缘。刚才夸茶好,不过是应景之语尔。他应陈士奇之邀便服出衙品茶,不过是想听听这蛰伏已久的兵备副使要说些什么。

    这几日,他的事情多得很,尤其是邛州来的一件官司很让他烦心。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来陪陈士奇品茶闲聊。

    两日前,上南分巡道胡恒和邛州知州徐孔徒同时向他提交了两份意见完全相左的呈文,随同呈文而来的还有一封私信人称杨天官的原吏部文选司郎中杨伸写给他的亲笔信。

    对于杨伸,刘之勃非但不陌生,而且还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刘之勃属于大器晚成的一类人。他是崇祯七年(1634年)甲戌(xu)年三甲赐同进士的出身。中年及第,名次又在两百一十名开外,所以授官时他本不奢望留在京师。谁知授官名册一下,他竟被分到了行人司做了一名正八品的行人。

    行人司隶属礼部,负责对外接待,约相当于朱平槿前世的外交部礼宾司。

    在京师,行人司虽是个清水衙门,行人一职的官品更低。但是它属于京官,这就把任知县、判官等任职地方的同科进士比了下去。官场中人人都知道,京官的前途远远大于地方官。斯时,杨伸正是吏部文选司郎中。所以,刘之勃对关照自己前程的杨伸很是感激。

    果然在此后数年,刘之勃既靠着自己的努力和操守,也靠着皇帝的赏识,还靠着主管干部的杨伸一路照拂,很快便青云直上,一路做到了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今年下到四川,更是一省巡按,天子耳目。

    正因为杨伸曾对刘之勃有私恩,所以当胡恒和徐孔徒的呈文以及杨伸私信同时到来,刘之勃便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件棘手的事情。

    果然,胡恒与徐孔徒打起了笔墨官司,而且涉及杨伸等邛州士绅。

    胡恒是原告,他的指控振聋发聩。

    他认为王府在雅州推行的五五减租是前无古人的仁义之举,完全符合圣人对牧民者的教诲,应该毫不犹豫推行全川。

    而邛州知州徐孔徒顽固支持杨天官为首的地方士绅,导致邛州一地重租重税,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士绅锦衣玉食

    ,佃户饥贫交加。从春到夏,邛州已经发生十几起大的抗租抗税暴动。长此以往,邛州迟早要引发大规模的民乱,一如年初之时的可怕景象!

    徐孔徒是被告,他的辩解强而有力。

    他说,朝廷税收,乃是上官定下的规矩。他作为守土之官,必须不折不扣执行,否则三年一次的考成他就只能得个下下。

    士绅收取租子,乃是民间自愿契约,与官府无关,官府不能因此随意去滋扰百姓。

    但是,他作为亲民官和守土官,有责任去制止王府借着五五减租之名,巧取豪夺民田!他认为,王府凭借宗蕃特权,肆意侵占民田,占了田,田利都流入了王府,而官府一无所获。“王田多一亩”,则“国税少一分”!

    杨伸的私信语气和蔼,一点都没有火气。他除了与刘之勃叙旧追远,主要还是就两位官员的争论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他以致仕官员和邛州士绅代表的身份,站到了徐孔徒一边。

    除此以外,他还提到了年初与朱平槿打赌的事情。杨伸道,他已经完全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把租子减到了五成。至于士绅百姓为应对灾年,赈济贫民而自发筹建的义仓,本是件天大的善事,有些人过分夸大义仓的副作用,完全是别有用心。杨伸向刘之勃保证,他从政数十年,阅历无数,只要王府雅州、眉州的王庄不再收留邛州的逃佃,邛州必定山河清晏,内外祥和。一小撮年初逃过惩处的奸民,试图在邛州生事,他们不过是过街老鼠,成不了大事。

    胡恒是监察系统的官,也就是刘之勃的直接下属。按官场惯例,刘之勃应该支持胡恒,以维护自己系统的权威。但是,这次他犹豫了。

    一是他新官上任,还不太了解情况;二是徐孔徒说得很清楚,事涉王府的庄田,又事涉巡抚、布政司两衙门的赋税政策。年初除五蠹民乱的情况,刘之勃也初步了解到一些说法,其中便有廖大亨追征带征过急,这才引发全省民乱的传言;第三当然是杨伸的倾向性意见。杨伸为宦数十年,这话还说得言之凿凿,不由得他不信。

    所以,刘之勃接了胡恒、徐孔徒的呈文和杨伸的私信,并未马上轻率表态。这两日他已经吩咐下去,让下属官吏了解一些下面的实际情况回来上报,尤其是王府的庄田和邛州的民情。三十几年农村的生活经历让刘之勃对百姓的真实想法特别注意。

    他私下认为,民以食为天,这才是天大的道理。不管什么理由,不管什么政策,不管什么官员,能真的让百姓吃饱穿暖,那就是最好的理由、最好的政策,最好的官员!

    ……

    刘之勃不准陈士奇自称“下官”,表面谦虚,实则极不客气,让陈士奇心里咯噔一下。

    陈士奇本来准备以茶喻人。把刘之勃比作霜雪打过的雪芽,把自己比作温润清香的铁观音,给刘之勃带顶高帽,然后再展开今日的正式话题,谁知刘之勃根本不接他的茬。

    这在官场的潜规则中,分明就是拒绝了陈士奇的投靠。

    陈士奇心中当然气恼,但是蛰伏数月,已经让他的修为更上了一个台阶。若是他被刘之勃一句话噎死,那他也别来这里了。

    “刘大人!”陈士奇不动声色,依然微笑道,“衙门人多嘴杂,我家附近又常有神色诡异之人莫名流荡。事关重大,是故本官冒昧,特将刘大人请到此闹中取静之处来叙谈。”

    刘之勃的回答非常简短直白。

    “既然事关重大,那就请陈大人尽快细细说来!”

    下官与四川盐茶御史傅崇奇要具章奏明朝廷,弹劾蜀府世子朱平槿,商请刘大人领衔。”陈士奇说明了今天的主题。

    他从袖中摸出一张叠好的白绢递给刘之勃,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

    弹劾王府、弹劾世子!刘之勃心头大震。

    刚到四川就任,就遇到这等大事!

    他不及细想,连忙将白绢接了。雅间幽暗,他便离座拿到窗下展开细读。

    一读之下,刘之勃更为吃惊。陈士奇的这封奏章,不仅弹劾了蜀世子朱平槿、蜀王妃邱氏,而且还牵连了巡抚廖大亨、藩司参政兼守西道陈奇赤、雅州知州王国臣、飞仙关巡检副使贺有义等十几名地方和王府官员。另有宁川卫指挥何某、成都后卫指挥同知徐某、雅州守御千户所署印副千户陈法杰等武官以及天全、董卜等土司,甚至连朱平槿的未婚妻罗雨虹及她的弟弟罗景云都没有漏过。

    如果朝廷准了这封弹劾,那蜀地的天可就换了一半!

    在陈士奇的奏章中,弹劾了朱平槿三项大罪:编练私兵,有违祖制;藩抚勾结,荼毒地方;交通土司,意图不轨。三大罪之外,还有七宗小罪,如侵占民田、走私茶马、哄抬粮价、擅立军制、暗造军器等等,最后一项是指控朱平槿大逆不孝,公然于丧期勾搭民女罗雨虹,并且留宿寝殿奸 淫等等。

    每一项指控后都详细地列明了蜀世子朱平槿的犯罪事实。如东市购买精壮、碧峰峡秘密练兵、亲身前往天全、雅州趁乱敛财、陈有福冒籍官军、最后到护商队在雅州大肆扩编等等,时间从崇祯十三年底到十四年五月初。

    指控的证据项项清晰翔实,让刘之勃看了心惊肉跳。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朱平槿就不是简单违反蕃禁的问题,而是谋反之罪!

    刘之勃转身离开窗户,也没有回座,就在室中沉声道:“陈大人!大明律法,诬告反坐!此事确实吗?”

    “本官和傅大人以项上人头为保,件件属实。”

    “事涉宗藩,可有人证物证?天子廷审,定要问起的!”

    “人证自然是有的。从正月到二月底,乱民把成都府围得水泄不通,本官与廖抚等官俱被困城中。这些隐秘之事,本官何从得知?自然有熟知内情之人举报才可!至于物证,王府编练的护商队、护庄队便是物证!”

    刘之勃的声音越来越阴沉,感觉有如冰水欲滴。

    “此等人证本官可以见到否?”

    陈士奇却微笑回绝道:

    “如刘大人决定领衔上奏,此等重要人证自然是可以见的。只是事情太大,本官为防消息走漏,有人要杀人灭口,所以把证人保护了起来……”

    没等陈士奇说完,刘之勃已经把白绢折好塞进了自己的袖中。

    他打断陈士奇道:“事情太大,本官不能偏听偏信!陈大人先保护好证人,待本官先核实后再说。十数日之后,本官自然会给陈大人和傅大人一个回音。倘若事情果真如此,纵有亲亲之谊,陛下也保不住那朱平槿!本官舍得一身剐,也要把他拉下马!”

    刘之勃说完,向陈士奇草草一拱手,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一抬普通的布帘小轿正等在茶室楼下,刘之勃沉着脸坐了进去。

    他对老仆挥挥手。老仆连忙吩咐起轿回衙。

    那小轿没走大道,却躲进窄巷里。

    小轿在巷子里东弯西拐,很快没了踪迹。

第一百八十九章 四面楚歌(二)

    刘之勃走了,陈士奇并没有马上离开。www.uu234.net他好整以暇把桌上的茶水续满,又喝了几泡,进了恭所轻松,这才施施然离开茶室。

    他的轿子并没有像刘之勃一样穿街走巷,而是直接上了正南的大道,道路前方便是皇城坝和蜀王府。

    皇城坝上不知有些啥表演,看热闹的百姓是里三层、外三层,喧闹声更是声震屋宇。

    闹声入耳,陈士奇眉头微皱。他不愿平白被小民堵在路上,更不愿有百姓见到他的真容。

    轿夫跟着老爷许多年,知道老爷喜静不喜闹的习惯。不待陈士奇吩咐,便将轿子抬进了一条西去的小巷。

    陈士奇从而失去了观看一场精彩大戏的机会。

    ……

    舒师傅、小太监和那群王府护卫早已溜得无影无踪。皇城坝上只剩下担当主角的书生士子以及充当免费看客的百姓。

    士子们分作东、西、中三拨。

    东边士子较多,多至百余。看穿着打扮,便知道他们多是寒门子弟。

    西边士子略少,领头的锦衣玉带,周围还有家丁护拥。

    中间士子的最多,多达数百。

    这三群担当主角的士子并非人人羽扇纶巾。单论穿着相貌,便什么人都有:有宽袍大袖的;有粗麻短衣的;有香粉扑面的;有画扇纶巾的;有清雅俊秀的。还有劲装打扮凶神恶煞的。整个一锅大杂烩。

    皇城坝上东西对立,剑拔弩张。中间的则不偏不倚,甚至架桥拨火,怂恿惹事。

    东边领头的便是才吃了一碗阳春面,恢复了些许体力的蔡绍。

    西边领头的却是另一个年轻书生。那年轻书生样貌不差,只是他一双眼睛睁开,所有人都不知他看望何方。

    原来是个斜眼。

    斜眼虎视眈眈,盯向蔡绍身旁不知何人。他紧握拳头,簇新的绸衣已经撕开了半边,无力地垂搭在胸前。

    斜眼对面的蔡绍同样狼狈。衣服两个肩膀都被抓破了,露出了里面花白的净肉。

    两人身边帮拳的,人人跃跃欲试,等待己方主将的下一步行动。

    ……

    新的战斗即将开始,

    这时围观人群中挤出一对男女。那女子年方二八,粉嫩的脸庞带着青春的稚气。那汉子比女子高出一头,黑脸大脑袋,露出红亮粗壮的两条臂膀。

    男子挤出通道,却把最好的观景位置让给了女子。可不多时,那女子便手指西头的斜眼,对汉子叫喊起来:

    “哥,你看!那书生老盯着人家瞅!他对人家耍流氓!”

    这下大汉恼了。

    “哪个龟儿子敢欺负我铁脚板的妹子!”妹子的哥怒吼一声,一步便窜到那斜眼面前,揪住他的衣襟,举起了钵大的坨子(注一)。

    围观的百姓顿时大笑起来。这一笑,倒把铁脚板笑蒙了。他的拳头停在半空,傻傻地看着周围人群。

    “那是个斜眼!”终于有人憋不住道出了真相。

    人在拳头下,不得不低头,斜眼书生哀求道:

    “好汉!好汉!本人天生眼斜,非是要轻浮尔妹子。眉州生员李镜,敢问好汉大名!”

    “眉州陈登(hao),混名铁脚板。”

    “原来是里人乡亲!”秀才李镜大喜过望,止住了围拢过来的家丁打手,指着对面的蔡绍,“只要你帮我很揍那些人,本秀才自有重谢!”

    孰料那铁脚板摇摇头:“我只打两种人!欺负我妹子的人,昧了我行脚钱的人!”

    他放下拳头,松开衣襟,重新跑回人群,把他宝贝妹子护在身

    后。

    铁脚板拒绝参战,形势顿时逆转。

    “哈!哈!人间恨,何处问斜阳(注二)?兄台有何恨,四处问斜阳!”蔡绍大笑着,抑扬顿挫念诗以庆。

    “写得好!”蔡绍身后的帮拳挑着眼眉鼓掌叫好,“问斜阳!传神之作也!”

    李镜不堪其辱,忿怒不已。

    “妈的,有种的留下姓名!”

    “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昭化书生蔡绍!”

    “书生?!连个生员也不是!”李镜扑哧一声,惹得他身后那帮人都笑了出来。感情你连功名都没有,还敢与我打架?

    “既然你还是白丁一枚,本秀才就没空与你嗦了。”斜眼两颗眼珠同时上翻,好似一腔深情问斜阳,“你知道我爹是是谁吗?”

    “不知道。”蔡绍老实回答,“我只知道,你爹妈把你生成这模样,一定不是啥好鸟!”

    “你找死!”李镜拳头提起,就要扑过来。

    比他拳头更快的是一口蓄积已久的浓痰。

    啪!浓痰不偏不倚,正中李镜鼻梁。

    李镜眨巴眨巴眼睛,气焰顿消。他后退几步,用绸子做的袖子把痰拭了,又从眼睫毛上扣下一粒葱花。

    “给老子打!打死了,老子有的是钱!”李镜对身后家丁低吼一声。

    东西两端的士子同时发动,再次战做一团。

    ……

    舒师傅退回端礼门,没等轿子落地,就在轿上跺脚。

    “真乃斯文扫地!学子当街厮打,成何体统也!传了出去……”

    “师傅,学生看这倒是好事!”朱平槿似笑非笑,“本世子招的是军人,是要上阵杀敌的。让他们打打,看看他们的血性!”

    “只是我王府的声名……”

    “师傅勿忧,学生已有安排。李明史,回谨德殿。告诉刘名升,让他依计行事!”朱平槿一边脱下护卫的甲衣,一边大声下令。

    ……

    朱平槿回到谨德殿,殿外已有中年太监秦裔在等候。从他脸上刻意掩饰的焦虑,看出来有极为紧急之事。

    朱平槿从凉轿上下来。一边走上丹陛,一边向秦裔招手。

    秦裔如此紧急求见,便是刘之勃与陈士奇秘密见面的事情。

    早晨天未放亮,负责盯死刘之勃的那组人便发现,一个头戴盔帽遮住脸的人在巡按衙门附近四处张望。他先往后门里塞了一封信,然后神色匆匆地离开了。

    等了约半个时辰,刘之勃的妾室手提竹篮打开后门,准备上街买菜,结果发现了这封信,送进了二堂。不久,刘之勃便穿了便装出门。他没用官轿,而是要老仆叫了顶轿行的布帘轿子。

    轿子往皇城坝方向而去,负责监视的人一路跟踪,却发现他在皇城坝一家高档茶室与陈士奇见了面。两人谈了不到半个时辰,刘之勃便神色凝重地回了衙门。

    “他们谈了什么?”朱平槿有点紧张地问。

    或许做贼心虚,朱平槿下意识感觉到此事与己有关。

    自从刘之勃到任,陈士奇从未与刘之勃有多余的交集。此时突然约见,必有蹊跷。而且就约见方式的诡秘,刘之勃神色凝重等迹象分析,此事肯定还极为重大。

    难道是泸州变乱?朱平槿立即将其否定了。刘之勃是钦命巡按。他要看的东西,廖大亨是遮不住的。泸州的消息迟早要送到巡按衙门。刘之勃没有必要偷偷摸摸与陈士奇见面,陈士奇也没有必要鬼鬼祟祟约见刘之勃。

    “我有什么把柄被陈士奇抓住了?是护商队还是投献?”朱平槿暗自深思。

    多年

    的官场斗争经验告诉朱平槿:陈士奇猝然发力,必然早有准备。自己要想顺利着陆,可能要大费周章!

    ……

    “回世子爷,奴婢现在正在打听!”秦裔察言观色,看出了主子的担心。他迟疑片刻,随即补充道:“下面的人报告,陈士奇给了刘之勃一样东西!”

    “一样东西!什么东西?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那盯梢的人与茶室伙计很熟。他打听到了陈士奇与刘之勃谈话的雅间所在,便到对面客栈眺望。结果不偏不倚,正好看见刘之勃拿了份折子凑近窗口观看。后来刘之勃出得茶室,右手在左手袖筒里按了几下。分明左手袖筒里放了某物,而且还很重要。奴婢仔细问了盯梢的,他估计是一份呈文或奏章。”

    “呈文奏章?”朱平槿眉头紧锁,“盯梢的是苏秀才?”

    “是。”秦裔轻声回答。

    “他坑蒙拐骗的毛病改没?”

    “估计他改不了。这次奴婢重重赏了他。”

    “既要用他,更要防止他为了钱财把王府卖了!”

    “奴婢记下了。”

    “这次你立了功!”朱平槿对秦裔点点头。秦裔是老曹公公推荐的,确实很能干,天生就是一个特务头子的料。

    “你们的监视位置能否看到刘之勃的书房?”朱平槿继续发问。

    “能看到,但看不清楚。他书房窗前栽了梧桐树。这段时间长了叶子,遮得严严实实,只能隐约看见灯光和动静。人出了书房,走到院子里,方才可以看清。”

    朱平槿轻敲桌子,吩咐道:“你们要想法看看那东西。到底是呈文还是奏章?里面写了什么?本世子要清楚知道。你有什么办法拿到东西?”

    秦裔想了想,这才回禀:“刘之勃对下人管得极紧,不准他们收受贿赂,衙门也是防卫森严。最难办的,还是刘之勃家里人少。那一妾一仆极为老实,从人身上着手的地方不多。奴婢观察许久,发现能随时进出二堂的人,只有他妾室一人。刘之勃之妻早逝,没有留下半个儿女,此妾倒为刘之勃生下一女,据说已经出嫁……”

    “那刘之勃不是绝后了吗?”朱平槿插话问道。

    “好像也不是。”秦裔摇摇头,“刘之勃把从子(侄子)刘文郁从小养大,情同父子。刘之勃无子,刘文郁便过继给了刘之勃。听说那刘文郁近日便要到成都来,来了更不好办了。”

    “那怎么办?”朱平槿急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奴婢倒想出一个办法进去……”秦裔突然道。

    听完秦裔的办法,朱平槿忍不住击掌叫好。但他没有立即下令执行,反而继续在办公室兜圈子。

    半响之后,朱平槿终于下了决心。

    他对秦裔的计划进行了调整:“不要拿假的。执本世子手令去找典宝,领个真的!要不做便不做。要做,就要做得全套!地方由成都县改在华阳县!这样更正常,也好让两个铁棒槌硬碰硬!

    从今天起,由你全权负责刘之勃。三天之内,本世子要见到那份东西。

    陈士奇那里,由情通局负责。必须十二个时辰全方位布控!你出去,传旨令刘名升和张光培赶快把蜀考之事了结,然后到这里来。

    记着,你是本世子的奴才,只对本世子负责!刘之勃的事情,任何人,包括刘名升和张光培,只言片语也不得泄露。

    违令者斩!”

    注一:四川方言:拳头。

    注二:吴梅村词。

第一百九十章 四面楚歌(三)

    送走秦裔,朱平槿回到办公桌后继续处理公务。www.uu234.net

    时间快到中午,又是吃饭的时间了。老婆不在身边,单身狗一样孤独地吃饭,朱平槿觉得自己胃口顿失。

    罗雨虹在李崇文、洪其惠等人的陪同下,视察彭山和仁寿。一去便是二十几天。什么事情耽搁了,朱平槿也不知道。

    朱平槿想到自己的老婆,想到自己的妈,又想到种种的不顺心,越加烦躁。

    自从王爷去世以后,王妃仿佛换了种人生。从前她是没日没夜地处理王府王庄王店的各类杂事,现在她把过去管的事情一股脑儿全部推给朱平槿,自己到青城山游山玩水去了。

    那曹三保也是!跟着王妃去玩,好像玩了失踪,一点消息都没有。

    还有自己的岳父大人罗神医!当初不想去青城山,结果被女儿绑架着去了,竟然便黄鹤一去不复返!。

    家里的事不顺心还是小事,最多也就是耍耍脾气而已。外面的事情就是大事了,搞不好那是要掉脑袋的。

    泸州!皇城坝!还有刚才的陈士奇与刘之勃!

    朱平槿哀叹:三面受敌!

    泸州变乱,最迟明后天就会被廖大亨和刘之勃等省里官员们知道。廖大亨会如何反应?刘之勃会如何反应?省里官员们又会如何反应?现在一切还是未知数。

    泸州之事未了,现在又来一个陈士奇在背后搞小动作。

    陈士奇要干什么?

    朱平槿判断,最大的可能是搞掉宿敌廖大亨。搞掉了廖大亨,那么四川巡抚之位很可能就是他的。

    但陈士奇在搞廖大亨的同时,会不会牵连自己?朱平槿没有把握。

    廖大亨与王府关系紧密,时不时还会协同动作。经过了年初民乱,又经过了前段时间的瘟疫之后,相信省里的许多官员都察觉了这一点。

    就算在政治上不会牵连自己,陈士奇除掉了廖大亨,也等于摧毁了朱平槿今年来一直苦心经营才取得的外交成果那份秘密协议。

    这次危机处理,只能依靠那些狗特务了。坏人打坏人,一物降一物。朱平槿庆幸地哀叹道,还好自己有先见之明,早早就挑选和培养了一大狗特务等着那些坏人。

    坏人就是坏人,永远都是坏人。

    时光来回转圈,他们用着不同的姓名,穿着不同的衣服,说着不同的话,可他们还是坏人。他们在大明朝是坏人,到了二十一世纪还是坏人。即便哪个不要脸的出来洗地,他们还能把煤炭洗白?

    ……

    这些打坏人的狗特务组织,是由朱平槿亲手缔造和创建的。

    刘名升和张光培负责的总参情报与通信局与秦裔的消息组相比,无论在规模和职能上,都要庞大和宽泛得多。

    情报、行动和通信(驿站),是情通局的三大职能板块。

    以前,情报主要由刘名升在抓,张光培负责行动和通信。后来有了魏申作为行动队长,张光培的职责就变成了分管通信,并协助刘名升搞情报。

    行动队与通信科一样,都是个连级编制,但因责任重大,所以主官高配为副营。这几天,魏申带着行动队的大部分人员,到邛州去执行任务去了。他们的任务,就是在王四牛领导的红枪会协助下,把陈怀年在新场镇缴获的官军物资,尤其是武器转运出来。

    王四牛领导的红枪会,是个松散的农会,负责代表农民与地主们打

    交道、争租争佃。

    他在飞仙关受了枪伤,养了几个月,但伤口始终愈合不好。每遇天晴下雨,便会作痛发痒。雅州是个雨城,不利于王四牛养伤。所以王大牛和罗景云带兵撤离飞仙关回到雅州后,王四牛就带着几名一起受伤的老乡退伍回到了邛州。

    王四牛回到家乡,立即模仿护商队在家乡搞了个红枪会。参加红枪会的人,大多是当地穷苦的佃户。脱产的会众并不多,大约只有三十人。可外围的会众就多了,起码有五六百户。

    红枪会发展如此迅速,当然有朱平槿的暗中支持。支持的除了资金,还有干部。红枪会的副会首名叫黄焕,是原护商队四连的士兵。他在雅州受伤,痊愈后跟着王四牛到了邛州。黄焕是朱平槿的联络员,也是朱平槿的监军和后勤官。

    这次在邛州转运物资,魏申因为人手不够,只得请求红枪会的人协助。陈士奇上次在新场镇当物流小哥,实在是太给力了。行动队加红枪会的人马一起上,也要来回搬个两三趟。

    ……

    任何一家情报机构,都有一种天然的自我扩张性。因为个人的目的,情报机构的主官和骨干都有充分利用手中掌握的情报,干些与组织宗旨和工作目标不相符合事情的冲动。职业的特殊性,又使他们的非法行为极难被上级及时掌握并被控制。

    远如朱平槿的前世不说,就是朱平槿的现世,东厂和锦衣卫都是从一个并不起眼的小机构发展起来的。他们发展到顶峰时,权利大得吓人。后人曾诟病大明的政治是“特务政治”,这并非空穴来风。

    控制住情报机构,这是上位者在建立情报机构之初必须考虑到的事情。内部控制效果好,但是内耗严重,有损效率;外部控制效果较差,而且控制者自身也有被控制的需要,但是协调得当,不仅不会损伤效率,而且还会提升效率。一件事情两家搞总会比一家搞来得快、来的准。所以朱平槿根据现实的需要,首先选择了外部控制的方法。至于内控,也是要搞的,以后慢慢掺沙子。

    总参情通局与消息组之间有什么不同?朱平槿曾经仔细对比过。

    乍一眼看去,除了都搞情报,两者之间几乎没有相同之处:领导关系不同、人员组成不同、经费来源不同。但朱平槿认真分析后认为,实际上两者最大的不同在三点:

    第一是负责对象不同。消息组向朱平槿直接负责;而情通局是总参领导下的一个军事机构,所以向总参负责。

    第二是职能不同。情通局既然是军事机构,所以他的主要工作对象就是对敌,包括流贼、土匪、鞑子还有官军等所有内部和外部的敌人;消息组由朱平槿的侍从太监领导,所以他的工作对象仅仅是主子朱平槿感兴趣的事情,而不分敌我。朱平槿曾经恶意猜想,如果自己突然变态,那消息组打听回来的消息一定很精彩。

    第三是情报使用的范围和分析程度不同。消息组的情报仅供朱平槿一人使用,平时就只有朱平槿一人知道,必要时也只能从朱平槿一人嘴巴里说出来;情通局的情报使用范围就很广了。情通局内部要进行分析报告,总参正职和分管副职都会知道,然后才会被报到朱平槿这里。报到朱平槿这里还没完,被朱平槿称为“情报用户”的各单位,还会通过总参这个口子获取。

    但是,除了情通局与消息组两者之外,朱平槿就没有其他特务机构了吗?

    不。还有一个更高级的!

    办公厅按照朱平槿的要求,筹建了政策研究室。

    政研室的书生,档次要比那些舞刀弄剑、飞檐走壁的007高得多。

    众所周知,情报的分析极为重要。尤其是战略性情报分析,重要性丝毫不亚于情报收集。

    这个政研室不干别的,就是把中央、地方甚至是朱平槿自己的旨意、诏令、奏疏、邸报、呈文等公开不公开文件透露出信息情报整理归纳出来,形成综合性的战略情报,然后定期或不定期向朱平槿等决策层报告,供其参考。

    只是因为这个政研室要求高端人才,而高端人才又是目前朱平槿最缺的,所以政研室暂时只有四个临时编制:带队是进士文凭王府右长史郑安民,副职是举人文凭办公厅首席文案程翔凤。至于两个专职分析人员,那就是舒师傅新推荐的舒家子弟:他的堂侄,成都秀才舒国明;一个远房族侄,简州举人舒国志。

    办公厅同时负责机要枢密和战略情报分析,这是不恰当的。当条件成熟后,政研室要与办公厅分开,直隶于朱平槿。政研室就像一个情报分析工厂。办公厅为政研室提供情报分析前的原料,而政研室为办公厅提供情报分析后的产品。

    除开战略情报,就是情通局和消息组每天搞来的各种各样普通情报。目前消息组的情报较少,而且直通朱平槿,所以都是原始未加工的。而情通局的情报分析也才刚刚起步,水平只能做到把各类情报进行简单整理分类。有些重大纷杂的情报只能凭借朱平槿自己的直觉和信息储备来进行分析。

    朱平槿想着这些鬼头鬼脑的烦心事,脑中思绪乱飞,连午饭的心情都没有了。他推开桌上的文件,孤身一人从办公室后门溜出了谨德殿,又信步走到了御花园。

    御花园里有座假山。虽然没有后宰门的假山高,但是也有六七丈。假山上有座亭子,四面观景,八面来风。站在里面,目光可以透过蜀王府东西两面城墙,一直看到城里。

    守园子的老太监正躲在阴凉处眯眼打盹,突然瞥见世子独自前来,一激灵连忙爬起来跟了过去。见到世子爬上假山,走进亭子,又赶忙抢先一步将美人靠(带围栏的长椅,公园很常见)用袖子擦了,这才侍立一旁。

    朱平槿正要表扬老太监,然后把他打发了,好让自己清清静静一个人坐会儿,结果那喊不出名字的老太监却再次抢了先。

    老太监呆呆手指城西南道:“世子爷,您瞧!青羊宫方向有大股浓烟升起,想必是哪家大宅院着火了!”

    朱平槿短暂的兜风又被打搅了,他只好重新回到谨德殿。

    刚进到办公室,李明史便匆匆而至。

    不出所料,他带来了又一个坏消息:

    玉鼎道人在青羊宫炼丹,不幸引发爆炸和火灾。一名小道士死了,另一名小道士受了重伤,因为火大,没法拖出来,只好丢在了里面。

    玉鼎道人运气好,屁股上受了轻伤,已被负责保卫的警卫班抢救出来,正用马车运来王府。

    最严重的是,因为天干物燥,大火开始蔓延。玉鼎道人居所附近的几座小殿已经着火,估计保不住了。至于大火还会延烧到哪里,现在谁也不知道。

    my god!

    朱平槿心里哇凉哇凉的。

    刚才还是三面受敌,一刻钟后就变成了四面楚歌!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7510/ 第一时间欣赏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作者:响木所写的《崇祯十三年》为转载作品,崇祯十三年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崇祯十三年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崇祯十三年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崇祯十三年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崇祯十三年介绍:
看政坛老干部与商界女精英携手共闯乱世!崇祯十三年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崇祯十三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