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崇祯十三年TXT下载崇祯十三年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一章 四面楚歌(四)

    镇定!镇定!

    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朱平槿挥手赶走了闻讯前来送饭的小姑娘谭芳。顶 点 X 23 U S全然不顾小姑娘委屈的眼神,把自己关进了办公室,闭目沉思。

    要把自己的优势找出来,充分利用。

    青羊宫烧了好,这样所有的证据都烧没了。侯栋要尽快转移,不能让他留在王府。

    转往哪里?

    朱平槿脑中转了几个地方,最后还是选在了自己发家的地方碧峰峡。那个地方长年驻扎了名山县护庄基干中队两个排,安全、保密性都不错。至于青羊宫,赔钱吧!一万两?两万两?能用银子解决的事都不算大事!

    朱平槿用力抚摸着自己的胸膛,把普通乱跳的心脏抚平。骤逢危局,难免有些手忙脚乱,现在该来的都来了,他反而镇定下来。

    仅用特务组织来对抗陈士奇和刘之勃,难道就够了吗?客观来讲,陈士奇和刘之勃都算不得贪官。陈士奇就有个文人的坏毛病,个人操守倒比廖大亨好得多。刘之勃更是清廉如水,妾室上街买菜,经常是青菜萝卜豆腐,买肉也是隔天才一回。据说四川还有个著名的清官,那就是负责川北保宁府那边的上巡道葛奇祚。葛奇祚是高淳县人,崇祯十三年二甲进士,也是个两袖清风、爱民如子的人物。

    朱平槿愤愤不平。否则为什么稍微清点的官都来找我的麻烦呢?为什么像廖大亨这样的贪官,都主动与我合作,向我献媚呢?

    难道真如老话所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想到大贪官廖大亨,朱平槿心情反而稍微好了些。好像找到了组织,产生了亲切感。有了廖大亨的支持,就等于有了整个贪腐群体的支持,四面楚歌的压力就会减轻很多。

    “综观中国历史,是贪官多还是清官多?当然是贪官多!”朱平槿在心里恶狠狠地自言自语道。

    他已经高高举起手掌,要把龙袍上的贪腐气息拍掉,这时又把手掌轻轻放下了。

    他再次打开眼前的文件夹,把程翔凤的报告重新细读了一遍,眼前浮现出今年以来与大贪官廖大亨的良好合作。

    今年年初,在仁寿、彭山和雅州三地,朱平槿有大笔土地入账。进入夏秋以来,在嘉定州、汉州、崇庆州和简州也有部分斩获。

    廖大亨刚刚达成协议,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清点他的预期收入。他先是秘密发函三地,要求三地将王府收的投献数字报上去。

    仁寿的新任知县据说朝廷已经任命了,可能还在路上,所以仁寿县根本没人理会廖大亨。

    彭山县目前由藩司临时任命的双流县丞在署理。双流县全县尽皆王庄军屯,彭山县城更是护商队的天下,江口之战的战场也在双流县边界上,所以这个县丞与双流知县李甲一样,都是与王府打交道久了的老人。得知廖大亨发函,这个县丞迅速从彭山重新跑回老窝双流,以向知县李甲交接事务为由,拖着不去彭山上任,最后把事情拖黄了事。

    雅州知州王国臣比双流县丞还绝。他的呈文里直截了当,称雅州地界王府占地甚多不假,但王府并未收受奸民投献半寸土。据查,那些土地都是王府用白花花的现银买来的,有双方的买卖交割契约为证。

    总之,廖大亨的函是白发了,最终一无所获。

    廖大亨吃了瘪,并不甘心,又派他的心腹赵师爷到三地暗访。

    那赵师爷临出发前,不知从何处得到了廖大亨已经与王府达成秘密协议的消息,出去了两三天便去信东翁称自己病了,要求回乡休息一年。

    廖大亨情知是怎

    么一回事。念在赵师爷追随多年的份上,依旧把他留在成都府。

    赵师爷因祸得福。他并不到巡抚衙门上值,但每月的幕金照拿。

    廖大亨计无所出,只好再次祭出他的杀手锏刘先生。刘先生果然不负众望,很快就从朱平槿那里拿到了廖大亨想要的数字:彭山、仁寿各十万,雅州五万、嘉定州三万、崇庆州、汉州、简州等地共两万,总计三十万亩。按今年每亩五分的赞助费标准,共是一万五千两。

    一万五千两,较之廖大亨先前预计的几十万两那是少多了。

    廖大亨当然极度失望。不过他已经发现,他一人根本没有那么大的胃口,能把朱平槿的几十万两银子全部吞入肚中。

    这笔钱即便搞到手,也要大家分润。省里拿一点,地方各级拿一点;私人拿一点,藩库也得拿一点;四川拿一点,朝廷,尤其是皇帝也得拿一点,这样各方的利益才能平衡,各方对此才能反对少、支持多。只要私人的那一块,交由廖大亨主持分赃即可。

    除了田里的银子,廖大人现在还有更多更大的追求。一份秘密协议,只是廖大亨与朱平槿携手共建美好明天的奠基石,他才不会因此与朱平槿翻脸!

    廖大亨通过他的亲戚刘先生,爽快地认可了朱平槿报出的田土数字。

    朱平槿也承诺,只待秋收后,这笔银子就可以到位。

    昨晚刘先生与程翔凤两人见面,刘先生**裸地明示程翔凤,双方应当联手做更大的生意。都江堰的蚕崖关、华阳县的龙泉驿等等,王府设卡收费,廖大亨在当地巡司派出自己人进行保护,然后双方五五分账。

    蚕崖关是川西内地连接松潘茂州的重要关隘。与飞仙关一样,也是茶马贸易的重要通道。

    而龙泉驿是成都连接简州、资州的重要陆路口岸,前世的成渝公路,无论是高速国道还是动车铁路,都毫不犹豫地挤进了这条狭窄的通道。

    控制这两个关隘,无论在军事上,还是在经济上,对朱平槿当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只是如此稀疏的设卡布局,还很难达到松林山孙洪奏对时提出的以设卡收税,达到逼迫士绅投献的目的。

    于是双方代理人一阵讨价还价,再次达成了协议:王府可以在省内择地设卡收税,但一半收入同样要进到官府腰包里。为了确保收入透明,官府可以派出人员,在各个收费关卡监督。

    程翔凤的在廖大亨那里的收获还不仅于此。刘先生因为事关重大,害怕王府不相信他的代表资格。所以今天一早就引着程翔凤拜见了廖大亨。

    廖大亨与程翔凤面对面,当然不会对双方合作捞钱分账的事情说上半句,而是应程翔凤的要求对王府上奏朝廷的奏章发表了几点个人看法。他建议,王府向皇帝上折子,说明蜀王府通过节衣缩食,凑出了一笔银子,可以详细说明这笔银子的来历。来历说清楚了,更关键的是这笔银子说明银子怎么使用:

    第一要请求皇帝批准,蜀王朱至澍葬礼的费用一半由蜀王府自己出钱来办,另一半用四川百姓的三饷折抵。一句话,蜀王府出一半,朝廷出一半。

    按礼制,亲王的葬礼应由朝廷主持,所以理所应当由朝廷出钱。朝廷出钱,实际上就是皇帝发个诏书,表明“优渥”,然后四川藩库掏银子,最后在四川上缴朝廷的赋税中扣除。可是去年张献忠入川一搅,四川藩库已经空空荡荡,哪里还能承受这么大一笔开销?朝廷赖账,那么很多事情就不得不给蜀王府补偿。

    第二向皇帝说明,蜀藩一系的宗支已经欠发宗禄数年,许多远支宗室开始饿饭

    了,甚至沦为街上的盗贼与乞丐。对此可以举几个鲜活生动、催人泪下的例子。对于那些生活特别困难的宗室,蜀王府为了保全亲亲之谊,已经代朝廷发放宗禄救急。代发宗禄的数字要准确到两钱分厘毫。

    为了解决宗支的吃饭问题,请求朝廷允许他们自谋职业,百业不预。

    第三,进一步向皇帝说明,四川近年战乱频繁,土地抛荒严重。为了解决宗室的吃饭问题,蜀王府在官府认可的基础上,召集流民开垦荒地。待粮食收成了,愿意捐献五千两银子给户部助饷。若明年四川风调雨顺,再捐一万两银子助饷。

    廖大亨提了建议,还向程翔凤表示,巡抚衙门愿意将此奏章转奏陛下。至于巡按衙门同时转奏之事,由廖大亨去做工作。

    ……

    朱平槿推开眼前程翔凤的书面报告,微微笑了起来。

    三饷折抵、代发宗禄和开垦荒地,都是为朱平槿圈占土地和收取投献寻找借口。可廖大亨的建议,政治上完全正确,立场不偏不倚。不仅为朝廷省了大笔开销,而且让四川省官府和百姓都落了不少好处,这充分体现了廖大亨作为大明省级高官的思想觉悟和工作水平!

    亲王一级的葬礼花销可不是小数,光是陵寝的修建就是一个天文数字!朱平槿记得,第一代蜀王朱椿的陵寝,花销近百万两,这还是极为简省的。京师帝王陵,如那个同样吃了红丸致死,只当了几天皇帝的泰昌皇帝。陵墓修得是最差,可是工程造价也要几百万。

    不过廖大亨以蜀王陵寝为借口,那纯粹是无事找事。蜀王朱至澍自封国伊始就开始营建自己的陵寝,至今已经修好十几年。人死了才修墓,那尸体还不发臭生霉化成水?

    可朝廷既然要当这个冤大头,你还不能不让他当。因为这是法律的强制性规定。你不能不遵守,否则就有人弹劾你,说你逾制。所以朱平槿的爹死了两个多月,还停在承运殿里,没法入土为安。

    按廖大亨这个思路报上去,朝廷诸公不批那是脑袋有包。

    至于以朝廷欠发宗禄的这一点做要挟,估计连皇帝看了也会很难受。

    廖大亨看得很准,当今皇帝是个要死要面子的人,最怕别人指责。皇室宗亲被活活饿死,很可能被写入青史。

    那种压力,是当今皇帝绝对不能承受的!

    ……

    朱平槿拉回文件夹,用笔在砚池里蘸了水,批道:

    “廖抚所议甚好!请程先生照此拟稿。设卡之事,须待罗姑娘回府议过方可。另需特别说明,本世子葬父之银,乃是出卖先王宫苑所得!”

    朱平槿合上文件,嘴角留着一丝微笑。

    设卡收税,官府派人监督?好,我们张开双臂欢迎!

    别以为就你廖大亨一人能当贪官,你下面的搞监督的人就不能当贪官?把你下面的人挖空了、朽烂了,报上去的还不一样是神仙数字?

    一正一奇,一明一暗,既是兵法,亦是王道。

    朱平槿指节轻敲桌面。

    几经犹豫,他终于定下了多路并举、多管齐下、前后下套、四面出击的应对决心。

    就在这时,他听见谭芳在窗外惊喜叫道:“罗姑娘您回来了?”

    朱平槿连忙起身欢迎老婆。他刚走到办公室门口,抓住大门的黄铜拉环,又听见谭芳委屈的声音:

    “罗姑娘,世子爷绝食了!”

    这个死妮子!

    一定要找个机会,廷杖那小妞的屁股!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东门点兵(一)

    成都府东门外二十余里,经华阳县、成都左护卫到简州的龙泉大道南侧,有一处规模巨大的陵墓区,这便是历代蜀王的陵寝(注一)。m.www.uu234.net

    此地原本有数座小山,山下有一条河渠。借着山势风水,经过三百年的夯筑修建,这一带已经遍布精美绝伦的建筑,宛然成了一座王府的离宫别苑。

    然而经过天启、崇祯两朝的战乱,这些陵寝已经丧失了往日的神采。

    松柏遮天蔽日,神道荒草凄凄,梁柱落漆斑斑,一幅破落潦倒的模样。

    陵寝里面,除了少许驻军,便是一些倒霉的太监。他们都是犯了错误,被发配到这里与先王为伴的。他们的工作,便是打扫卫生,上香续火,防火防盗。每日里晨钟暮鼓,与昏鸦蛇虫为伴,过着一成不变、生如死许的日子。

    陵寝周围,便是成都左护卫的军屯。

    崇祯十四年七月末的一日,天刚蒙蒙亮,空气难得凉爽起来。

    昨晚老天开恩,下了几粒小雨,把干得起壳的田地润湿,也让泥路边的青草和树木重新挺直了枝叶。

    田地里已经有不少农民了。他们趁着天凉,一早便起来挑水除草,检查田里庄稼的长势。现在正是稻谷灌浆结实的关键时期,再过一个月,就要到收割时节了,可不敢有丝毫的闪失!

    这时,大道上一支红甲黑盔的军队吸引了他们的目光。那只军队无声无息从西边开过来,既看不清旗号,也不知是主军还是客军。

    “傻看什么!官军还没看过?还不赶快把草拔完了,回去帮东家喂牛!明年开春,东家不借我家牛用,老子就叫你当牛拉犁!”

    外号孙麻子的孙三阳见他大儿子孙传弟拄着一大堆肉站在田里,傻看着军队向成都府开去,心里便是一肚子气。村东头的伍家七姑娘本来已经说好了,秋收过后就嫁过来给自己当儿媳妇。没想到昨天人家让媒人来退了彩礼,理由唧唧咕咕还没说出个所以然。

    说个屁!还不是嫌我孙家太穷,怕女儿嫁过来吃苦!

    “爹,我想去从军,给家里挣个富贵回来!”身材高大的孙传弟转过身来,闷声闷气地对他爹说。

    “挣个屁!先给你自己挣房媳妇回来再说!”孙麻子心里火冒,直想往地上吐唾沫,可是嘴里干得尽是沙土。

    “呸!快给老子拿水来!”孙麻子吼道。

    他儿子飞快跑到田坎上,把装着清水的土陶提过来。

    “你他娘的败家子!”孙麻子突然瞥见他儿子踩倒了一株稻子,心痛得心尖发颤。他拿起镰刀,就朝儿子方向追去。

    一个声音远远传来。

    “孙麻子!你大清早的没糗事又在掏你家老大嗦?”

    这声音咋这样熟悉,而且身体还不自觉地就绷紧了?

    孙麻子停住追打儿子的脚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大道上的军队已经开近了,前头有好几个骑马的将官,还有一面红色的大旗。将官们与队伍中的士卒都是一样打扮,只有孙麻子这样的老行伍,才能一眼注意到将官胸前密密麻麻缀着银亮的铁片。

    “谁在叫我呢?”孙麻子眯缝着眼睛,扫视着队伍。

    突然他看到了一匹杂毛黑马,黑马胸前的白毛漩涡他熟悉得很。

    “东家!”孙麻子脸上立即绽开了笑容,“您啥时回来的?要不小的现在就叫三娘子去!她可想你得很哩!在我媳妇面前叨唠了好些次。”

    这位三娘子自然就是东家媳妇。他们这个村,除了姓伍的就是姓孙。同姓不婚,这是祖上的老规矩。三娘子也姓孙,说来与孙麻子还是远方的亲戚。

    可东家听见孙麻子要去叫媳妇,反倒迟疑了一下,“我们还在行军队列,这军法……”

    ……

    “老伍,你就是这村的?”

    罗景云骑着川马,笑问伍元康。没等伍元康说话,他一旁的冯如虎就替他回答了。

    “可不是?他是偷跑的!你们不知

    道,他媳妇打得一手好马吊……监军,让老伍回家打声招呼吧!要不我们班师回朝,他媳妇说不定就跟哪个野男人跑了!”

    “住嘴,老虎!”伍元康恼羞成怒。

    副营长贺仇寇声音低沉:“百顷坝一仗,我也是走得急,没跟媳妇说一声。结果回来一看,全村都死完了!他妈的瘟疫!”

    陈有福走在全营前头,沉默不语。大家说到媳妇,就像一把尖刀往他心里扎。他暗暗告诫自己,现在自己是营长。出征在即,不能因为个人的情绪伤害军队的士气。

    他故作轻松对罗景云道:“行军差不多一个时辰了,就地休息一刻钟?”

    罗景云点头道:“陈营长,你是军事主官,全营行止由你直接指挥。”

    陈有福向搭档挤出微笑:“良好的沟通是协调一致的前提,这可是你姐说的!”

    没等罗景云反驳回去,陈有福就叫喊往下传:停止前进,全体就地休息一刻钟!

    听到上官命令,整齐的行军队列立即解体了。士兵们坐到路边土坎上,喝水的,打水的,重新捆行缠的,还有点火抽烟的。

    因为命令是就地休息,伍元康也不敢跑远。他向孙麻子招招手。

    那孙麻子正在给儿子交代事情,随后便看到他儿子飞快跑回村里。

    “别去叫我那婆娘了!老子看不惯她哭哭啼啼的样子!”

    伍元康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孙家人总是瞧不得他们孙家人吃亏,可他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

    “东家,婆娘还是自家的好!”孙麻子赶紧过来牵了马,又侍候东家坐在田坎上。

    “看,今年的收成应该不错!主要是雨水应时,老天帮忙啊!”孙麻子三句不离他的收成。讲完了收成,他这才想到应该问一问东家咋这身打扮。

    “世子爷征兵,老子参加护商队了。妈的,集训了整整二十天!你不知道,那集训苦啊!老子一辈子没吃过那么多的苦!熬呀熬,总算熬到了一个打仗的资格!”

    听见东家要出门打仗,孙麻子脸上的大麻坑顿时个个光亮起来。

    “啥?东家要去打仗?”

    “那是!”伍元康拍拍胸脯,“老子是大明官军正经的副千户,为什么不能去打仗!冯老虎你知道吧?西头冯家庄的冯老虎,这次也要去打仗。可惜他三弟被淘汰了,现在正留在松……”

    松林山基地是保密单位。伍元康及时停下话头。

    “可……可……”孙麻子的话都不连贯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

    “东家,你就把媳妇一个人留在家里?”

    “那没法!当兵打仗,天经地义!况且这是世子爷的令旨!我们都是王府亲兵,谁敢抗旨不遵?喂,你孙家老大不错,肉多膘厚!让他来给我当护兵,怎么样?”

    “可……可……”

    “别他妈的吞吞吐吐了,舍不得就明说!”伍元康对自家佃户的态度很不满意。他站起来从马背的褡裢里摸出一个小木盒,又从里面拿出两只烟卷。

    “来尝一口!军需品,世子爷赏的!”伍元康在路边借了火,递给孙麻子一支。

    “东家,这可使不得!”孙麻子哆哆嗦嗦接了烟,既新奇,又惶恐,夹着烟卷直摆手。

    “夹着烟别摆手!小心烫着马受惊!”

    伍元康重新坐回田坎,舒服地吸了一大口。他把孙麻子招近了些,“麻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世子爷要在我们左护卫推行五五减租。本官决定了,我伍家率先带个头。从今往后,我伍家的佃户只交五成!上交卫里的一成军粮还是老规矩,由我来交。你呢,回去就给大家都说说。别庄的人问起,你也说说。总之,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五成?你不怕三娘子闹起来?”

    听到只交五成,孙麻子眼睛都瞪圆了。他当然不知道东家心里的小九九。今天是啥风吹来了,又是打仗,又是减租,什么好事怪事都凑一块来!

    “别怕我婆娘闹腾!等下她来了,我亲自给她说!老子现在军饷优厚,以后直接打到钱庄,用银子再不看那歪婆娘脸色!大丈夫顶天立地,功名富贵要在战场上取!咋能一天到黑守着婆娘数铜板呢!”

    “东家,我要跟着你去打仗!”

    不知啥时孙麻子的老大跑了回来,直挺挺杵在伍元康背后。伍元康转头一看,他满头大汗,一身红亮的肌肉在滴水。

    “元康!”

    一个娇小含嗔的女人扭着肥 臀细腰从孙老大宽大的身躯背后闪出来,笑容中夹着鬼魅的精光。

    “世子爷又给你发赏银了?有多少?啥钱庄啊?你能去取,我能不能去取啊?”

    ……

    陈有福和罗景云行军有马骑。士兵休息都喜坐,他们却想站直了活动一番腿脚。

    两人站在道边,正在争论些什么。

    陈有福很严肃地向他的搭档道:“监军,我们护商队不是乡兵队,是有严格编制的。军需补给是按编制发放。如果擅自招人扩编,就可能让他们饿肚子。”

    陈有福还有其他担心,但是他没说。

    陈有福是朱平槿的爱将,但罗景云丝毫未做退让。

    “世子说过,我们护商队并不是单纯的军事组织!

    我们是一粒种子,洒在土里,就要生根发芽,就要让护国安民的宗旨传遍全川!只有这样,才能让蜀地的百姓一起来追随我们的脚步!这样,我们的根就扎进了万千百姓之中!根深地固,不可动摇!我们就永远不会被土暴子打垮!

    世子还说过,我们要在川北站稳脚跟,关键就是发动百姓。让所有人一起来打土暴子!不错,土暴子成千上万,我们只有几百人。但发动了百姓,百姓站在我们这头,我们就越打越多,土暴子就越打越少!我们出去一个营,打了一年半载就是一个团,甚至一个旅!世子把这叫做……”

    “做大做强!”

    罗景云论据充分,正要总结,却冷不丁被人抢了话。

    原来是第一连代理副连长林言。

    “末将有个族弟名叫林甫,也想投军。”林言解释他出现的原因:“如果钱粮不足,末将愿把自己那份分一半给他。林甫在家读书,却一心投笔从戎。世子到碧峰峡,选随行护卫,我兄弟没见任。世子爷到松林山,他又生了病误了时辰。这次他跟着我们走了三十里……末将泄露军机,请营长监军惩处!”

    “关于你个人的惩处,到地方后再提交营军政委员会审理。”罗景云说完,看了眼陈有福。陈有福微微点头,轻声道伍元康,罗景云也点点头。

    两位主官不露声色,迅速在下级面前地完成了交流。两人达成共识:利用参军的热情,迅速壮大护商队。

    罗景云叫过正在费力跟媳妇解释的伍元康,命令他带七连一个班,暂留十五日,将附近愿意从军的左护卫军士集中起来,然后对他们进行短期的强化军事训练。至于这批人如何使用,向世子请旨后才能决定。世子决定了,他便可以归队。

    伍元康如雷灌顶。

    “为啥是我?我只是副千总!”他不停地瞟着冯如虎,给两位主官发暗号。

    罗景云没有用官帽压人。他耐心给伍元康解释:“在左护卫,你确实不是官阶最高的。但是你军训成绩最优,政治意识突出,执行命令也更坚决!”

    人总是喜欢戴高帽的。世子小舅子一说,伍元康顿时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尹副监军回城拜了世子,很快也会到左护卫来。你们俩可以一起归队!”陈有福建议伍元康。

    注一:现成都东郊十陵。实际上,历代蜀王陵寝并没有集中在十陵。如第一代蜀王朱椿就葬在成都北郊的威凤山(现成都凤凰山)。

    李自成于崇祯十年包围成都,这些陵墓的地上建筑很可能已被焚毁,但没有掘坟抛尸的记载。剧情需要,响木不再一一考证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东门点兵(二)

    护商队一团三营在陈有福和罗景云的带领下,沿东门外的龙泉大道向成都府开进。www.uu234.net

    此时,朝廷在四川的两位最高长官,却在与他们相向而行。

    巡抚廖大亨与巡按刘之勃各骑了一匹马,在一群抚标的护卫下,一边闲聊一边向成都东门缓缓走去。

    两位文官一位是领兵的,一位出生在民风剽悍之地。两人控马自如,没让下人牵马。

    “廖抚为何今日如此雅兴,要陪本官出城一游?”陈士奇的弹劾奏章牵连了廖大亨,可刘之勃根本没在脸上表现出来,反而显得兴致勃勃。

    刘之勃抢在廖大亨说话之前,先把自己的态度亮明:“本官从陕西到京师,又从京师到四川,一路上不知看了多少悲欢离合。这城里城外又有多大之区别?本官有言在先:若是没有些精彩之事可以流连,本官午前可就要回衙了!犬子文郁昨日遣人递书来,说他今日午前便要到成都府。老妾已经出门买菜做饭。中午这顿家宴,甚是难得,本官是一定要吃的!”

    “偷得浮生半日闲!自从出仕为官,这清闲二字,可就不沾边喽!”廖大亨陪着刘之勃发了句感慨,随即说起了自家的烦心事:

    “刘大人家有孝子,尽享天伦之乐也。我云南老家那几个混账东西,整日里吃喝嫖赌、偷鸡摸狗,没有一个成才的!本抚之俸禄全部带回去了,还是不够他们花销!他们还从老家托人带信来,说要来四川襄助于本抚,真是恬不知耻!本抚活了大半辈子,他们那点小心思,还不知道他们在想啥?!”

    刘之勃像老友一样附和廖大亨,就差一点拍膀子了。

    “哎呀,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本官发妻难产早逝,大人小孩都没有保住。老妾又无所出,只生了个女儿。犬子文郁本是我长兄之子,过继于本官的。若没有兄长割舍,本官也就绝后了!”

    廖大亨吃惊地喔了一声:“刘大人春秋鼎盛,何不再买几个能生养的?我们前面,出了东门,便有一个人市。不如……”

    可廖大亨低头一看,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提议:“今日不妥!本抚与刘大人皆身着官袍,进了那人市,可能又有流言传出。再说了,人市里的下等货色,刘大人岂能入眼?”

    “多谢廖抚了。本官宦囊不丰,目前市面上斗米三钱,本官实在是……”

    “不是本抚倚老卖老,刘大人实在也是清廉过分了些!”廖大亨听到刘之勃的推脱之辞,突然瞪起了眼睛。

    “官俸是朝廷发的,自然要收着。但是三节两敬(注一),那本是朝堂上的惯例,为何收不得?本抚也是京官出身,朝堂上的规矩也懂。皇上还给老臣赏点东西呢,那些阁老们不是一样高高兴兴收着……”

    “那不一样。君有赐,不敢辞。就算皇上赏下一根白绫,那臣子也得收着。”

    刘之勃不温不火的平淡语气,噎得廖大亨喉咙紧缩,好像真的有根白绫缠在了他的脖子上。

    廖大亨可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他把手一伸,弹出一根指头对着刘之勃。

    “那好!本抚问你,按例每年正旦,各藩官员都要向藩王敬献酎金助祭。国初之时,酎金乃是多少不论。现在可不一样了,少了三百两你就等着被参吧!像你我这个品级的封疆大吏,一千两都拿不出手!

    请问,这笔银子哪来?

    刘大人,这种事您还别笑,到皇上哪儿是一参一个准!皇上自己就是藩邸出身,最恨大臣借事羞辱藩王!

    要知道,地方与京师不一样。藩国之中,藩王那是天家。他们是君,我们是臣!”

    见到刘之勃嘴皮一动,廖大亨连忙占住话头,不让刘之勃开口反对。

    “是!是!刘大人想说的本官知道!我等是皇上的臣,不是藩王的臣。藩王在皇上那儿也是臣。可都是臣子,也要讲个亲疏。圣人说的好啊,疏不间亲!”

    廖大亨这话说得实在,刘之勃清清楚楚。

    天启朝

    ,藩王受尽了魏忠贤的气。小心翼翼躲在家里生孩子,还要被阉奴敲诈。

    藩王再不顶事,他也是主子;太监权势再大,他也是奴才。主子要向奴才行贿,这日子才能过下去,这在正义感特别强的崇祯皇帝眼里,那简直是朱家的奇耻大辱。所以,当今皇上处处护着藩王,也是很正常的。

    崇祯年来,除了领兵进京勤王的异类唐王和臭遍四面八方的恶棍郑世子以外,藩王中就没有谁被朝廷处分过。福王洛阳遇难,宫里传出的可靠消息说,当时皇帝大叫一声,立即便昏厥不起。好容易醒转,又是嚎啕大哭。随后缀朝数日,说是皇帝病了。此后河南的高官,为此杀的杀,关的关,弄得人人自危。

    这些都还是刘之勃眼见为实的东西,耳听为虚的东西就更多了。

    京师早就有传说,当今皇上还是兴王的时候,当时九千岁魏忠贤就收了他一对青玉麒麟的重礼。再加上皇嫂张皇后暗中回护小叔子,当今皇上才能顺利继承大宝。

    要不然,九千岁早就从外边捡个婴孩回来,然后顺便找个临幸过的宫女说,这就是皇子怎么样?

    当时九千岁权势熏天,谁敢顶撞他?狸猫换太子,在大明朝又不是头一回了(注二)!

    可怜那个傻瓜魏忠贤,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天启皇帝不豫,当今皇上进宫受命。

    不吃不喝为啥?怕下毒呗!

    剑履上殿为啥?怕暗害呗!

    当今皇上对他已经防到这个份上了,他还以为可以不死?他还以为可以躲到凤阳守陵?

    说到底,魏忠贤还是死在自己的愚蠢和短视上!

    刘之勃在京为官七八年,这些乌七八糟的市井流言不知听了多少。他自己的原则是不听不说,但是流言还是像风一样灌进他的耳朵。

    只是今天廖大亨突然提起酎金,又进一步语涉藩王和皇上,这让刘之勃心里开始打鼓。

    昨天陈士奇和傅崇奇联名弹劾朱平槿,牵连廖大亨的事情不少,难道他这么快就得了风声,今天专门找个由头来说这番话敲打自己的?

    刘之勃暗自想了想,今早临出发前,自己确已将奏章锁进了木匣。如果真是泄密,那只能怪陈傅二人虑事不周,用人不明,与本官无涉也!

    ……

    廖大亨见刘之勃沉默不语,以为他被自己的话说动了,连忙继续趁热打铁:

    “还有三年一考成(注三),考完了便有升转黜停。停官还好些,久任一地,心志遂坚,故而民多沾恩。可惜久任之法崩坏,考满即转,升转黜都要到异地做官。如今驿站大都裁撤,路上我们要吃要住要车要马,这总要钱吧?

    家里人带两个,师爷幕友带两个,奴仆丫鬟带两个,千里为官,这要走多久,路上要花多少银子?这官俸够吗?我曾听陈士奇说过,从他家福建什么地方到四川就任,路上竟要走四个月!你算一算,这要花多少银子!”

    恢复国初官员的久任之法,目前在官场中甚嚣尘上。支持的官员不少,刘之勃个人也是基本赞同的。不过廖大亨又提到陈士奇,让刘之勃心里再次咯噔一下,只是他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

    廖大亨是围着三节两敬和官俸微薄在说,而且说的都是事实,所以刘之勃逐渐也听出了兴趣。

    刘之勃这次到四川赴任,就因为银子不够,所以将嗣子刘文郁暂留京师筹借盘缠,晚到四川近一个月。

    刘之勃还算是好的。他毕竟是四品的一省巡按,索命的京债总能借到。有些新科进士因为无力承担高昂的赴任路费,只好向京师的钱庄借了高利贷。那些钱庄都是勋贵外戚家开的,甚至还有宫里的份子,所以必须要还。还不起怎么办?

    两条路,一条当贪官捞钱,一条找绳子上吊。

    “还有啊,现在物价腾贵,朝廷也是,这俸禄折钞折得……简直是匪夷所思!真乃历朝历代所罕有也!”廖大亨气得说不下去了。他

    把马鞭狠狠一挥,好在没有打中任何人。

    廖大亨生气,刘之勃也不会好过。两人都是佥都御史的本官,一样的官品,都是挣俸禄养家,廖大亨怨气冲天,刘之勃也是心有戚戚。

    只是现在刘之勃不想跟廖大亨讨论什么三节两敬,什么俸禄微薄。

    廖大亨是他的重点监控目标。猫和老鼠讨论人生,那是很搞笑的。他想借机问问另一件相关的事。

    “听说王府官瘟疫时节还在承运门前请愿,可是因为俸禄太少?”刘之勃试着向廖大亨打听消息。

    “可不是!有回右长史郑安民来抚衙办事,就在本抚大堂发牢骚。他说一个正五品,折来折去一年只有白米十二石,银子五十来两(注四)。一个月平均下来,只有米一石,银四两!这点米银,他便要养活爹妈兄嫂岳父岳母老婆舅子儿子女儿侄儿侄女一共十六口!喔,这还不算他自己那张嘴巴!”

    “郑大人有点惨!”刘之勃笑着点头。王府官无权无势,想贪也没有地方,要贪便只能算计藩王。可蜀王府这位少年世子是好糊弄的吗?

    “他还不算惨!王府典正们大都是正八品。他们更惨!”廖大亨气嘟嘟地对刘之勃补充道:“所以他们就在承运门闹事,央求王府恩赏!”

    “结果怎样?”前面的情形刘之勃都知道,这才是他真正要打听的东西。

    “结果?结果就简单了嘛!”

    廖大亨身为一省巡抚,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脸神往:“世子下旨道:朝廷俸禄,那是太祖高皇帝定的规矩,是祖宗成法,谁也不准擅自改动!”

    廖大亨的话把刘之勃绕糊涂了。

    “祖宗成法,不能擅动,那到底给郑大人他们长了没有?”

    刘之勃急于知道答案,廖大亨却不急了。他转头满怀深意地看了刘之勃一眼,这才道:

    “世子旨意,朝廷俸禄,那是太祖皇帝定的祖宗成法,谁也不准擅动。太祖所定俸禄,是以稻米计石发放。后世钞法大坏,就用宝钞来折你们的稻米,那是不对的!世子准了,王府官可按祖制以稻米计石折银,按一石折银一两五钱计算!”

    郑安民的右长史是五品官,月俸十六石,年俸为一百九十二石。按世子的折法,一石一两五,那每月便是二十四两。一年便是二百八十八两银子!

    “这么多!”刘之勃倒吸一口凉气,“郑长史年俸二百八十八两银子?!”

    “本抚还少说了一点。”廖大亨冷冷补充道,“王府官正月双俸。一年是三百一十二两银子!其余年节赏赐和补贴不算。对了,还有特供!就连吃饭,王府官也在王府里吃。世子每顿膳食,只比王府诸官多一个菜!”

    注一:除了每月五日那一天的休假,明太祖朱元璋一年只给官员们放三天假:冬至、元旦(正月初一)、元宵节(正月十五)。两敬是指炭敬和冰敬,相当于现在烤火费和降暑费。当然,如果你单纯理解为烤火费和降暑费,那你又输了。

    注二:明朝历史上出现了真实版的狸猫换太子,有兴趣者敬请自行百度。响木补充道:这事情的最终解决,历史记载是宪宗皇帝自己认了这个儿子,即未来的孝宗。可是大臣们和舆论界的意见并未统一,直至今天依然是疑窦重重。

    注三:考成法,明代官员的绩效考核。京官六年一次;地方官三年一次。考核指标是以事责人,大约如今之督办事项年度问责制。

    明末考成的事情几乎就两样:战事与钱粮。

    近来史界皆说考成,殊不知考成乃是为了久任。久任、考成两法,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比如上文中提到的杨廷和,任首辅十二载;奸相严嵩更牛,六考十八年。

    注四:五品官的实际俸禄,黄仁宇算的是62.05两(1578年),响木自己算出来是50两加12石米。正好差不多。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东门点兵(三)

    想不到世子有如此慷慨的举动,刘之勃对朱平槿的认识又加深一层;也想不到蜀王府的王府官过得如此滋润,那又何必去当贪官呢?

    刘之勃想到这里,饶是向来以清官自诩,也忍不住在心里将吏户两部的人痛骂一遍。www.uu234.net

    如此算来,自己这个一省巡按,倒还真不如一个王府里的正八品典正了。刘之勃入仕就是从正八品的行人做起,第一次拿到俸禄时他高兴了许久,俸禄标准记得很清楚:正八品是月俸六石六斗。

    他心里换算着,按世子的折法,可以折银九两九钱。

    “我们还真不如王府的一个典正。不仅不如,而且差了一半!”刘之勃算出答案,酸楚地对廖大亨道。

    他不是羡慕典宝典乐这些侍奉官,更不是在乎那身外之物。俸禄多少只是表相,背后展现出的是一个人在主子眼中的价值!

    “不如一个典正也就罢了,据说连王府里那些不入流的杂吏工匠都不如。”廖大亨继续在刘之勃伤口上撒盐,“所以本抚当着刘大人你的面说清楚:本抚的三节两敬是要收的。不收,本官没了体面,敬献的官员也没了脸面,何必大家难堪。若要有人想生事,借此弹劾本抚,那就让他们参去好了。”廖大亨说话语气轻松,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

    这些节敬钱没有傻瓜会去参劾。整个朝廷,上至阁老,下至县里主簿,人人都往上送,人人都向下收。刘之勃虽然清廉,但也不是海瑞。他不收下官敬献,但是衙门的年例公使钱也是要拿的。

    巡按有权监视地方不假,可是监视的目的是要督促地方把事情做好。地方出了问题,能够及时纠正,这也是皇帝派员巡按地方的根本原因。

    否则官员再清廉,藩司、知府、知县这些守土亲民官们罢了工,导致地方糜烂了,巡按也跑不掉。

    说到底,巡抚、巡按名义上是钦差,实际上都是地方官,与地方官员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皇帝可不会因为你是巡按,出了事就对你网开一面。

    刘之勃能够做到一省大员,这些事情早就想通了、看透了。所以他连忙对廖大亨道,这些是朝廷成年积弊,都是些枝末小节。目前四川的大事是流贼与钱粮,还望廖抚与他同心同德,不负圣恩!

    刘之勃的高调刚刚唱完,廖大亨却冷冷回道:

    “你巡按衙门还好些,俸禄虽少却也饿不死;本抚领着兵,只要打输了,十之**要谪戍论死!

    这些年来,四川的巡抚谁有个好下场?

    刘汉儒谪戍,王维章毙死狱中,邵捷春下狱论死。

    升官何人?秦督傅宗龙也。可他也下过狱,如今还是个刀口舔血的营生!

    五月间他奉旨出关中进中原剿贼。秦将骄横,多不听命。胜了还好,若是败了要么朝廷要他的脑袋,要么是流贼要他的脑袋,总之没了脑袋!

    现在,轮到本抚了……”

    刘之勃听廖大亨说得凄凉无比,心里也有些打鼓,连忙宽慰他,也顺便宽慰自己。

    “陈士奇空谈兵事,误国误民。战阵上损兵折将,把省府精锐丢得七零八落。没有本官用乌纱保他,他一家早已满门抄斩!”廖大亨再次说起了陈士奇。

    说完,他假装没看见刘之勃惊愕的眼神,突然脸上多云转晴,灿烂微笑起来。

    “本抚今日力邀刘大人出城散心,便是为我这项上人头,也是为了刘大人似锦前程,更是为了皇上之大明天下!”

    廖大亨说这话的时候,头上的天突然一黑,一行人不知不觉已走入了东门的城门洞。

    ……

    出了东门,过了护城河,省城的繁华渐稀。

    抬眼望去,便是大片的农田。农田之中,全是即将收成的稻穗。

    就在这时,抚标中一员将领折马返回,操着生疏的汉话向廖大亨禀报,世子的队伍就等在前面的舍亭。

    世子为何也出城了?刘之勃不及细想,便跟在廖大亨身后,打马加速向前方奔去。

    不多时,刘之勃就见前面一

    处四方草亭里,站着身着灰色麻袍,头戴小金冠的少年。

    这少年不是蜀世子朱平槿又是谁?

    宗藩在前,刘之勃连忙跟随廖大亨下马,前去施礼。

    蜀世子却笑着快步从草舍中出来,扶住廖大亨和刘之勃,不让他们跪下去。

    廖大亨还未开口致谢,蜀世子已经笑道:“诚赖廖公相邀,这才有幸见识一番城外丰收之美景。否则本世子一月半年也出不了门,真是活活憋死了!”

    刘之勃明白,这是世子在发蕃禁的牢骚。

    廖大亨与世子极为熟络。世子的牢骚,他却毫不介意,只是笑道世子言重了。这里的田地皆是王庄与护卫屯田,世上哪有不准巡视自家产业的情理?

    刘之勃顿时心里一阵绞痛。

    这里庄稼长势这样好,却是王府的庄田!

    哎,天下苦藩王久已!王府积财如山,自然可以厚禄于王府官。只是这些厚禄,还不是王府搜刮的民脂民膏!

    廖大亨和刘之勃都没有多少随员,世子身边的随员却不少。于是世子便热情地把随员们一一介绍给巡抚和巡按大人。

    穿红袍白鹇补子的官员是王府右长史郑安民,大帽圆领青衣的举人是王府首席文案程翔凤、(蓝)衫儒巾的生员是王府文案舒国平,还有文案书生孙洪等人。铁甲铁盔的将军则是成都左护卫千户宋振宗,黑盔红皮甲的将军是成都左护卫千户尹家麟。

    这些文臣武将之后,还有数十名骑马的护卫。他们与尹家麟一样,皆是一色的黑盔红皮甲。

    “今年承蒙老天眷顾,雨水应时,本世子也不必领着两位大人大热天地去龙王庙祈雨了!”朱平槿给廖大亨和刘之勃开了一个玩笑。

    眼见众人皆笑,气氛轻松,朱平槿却道:

    “丰收在即,百姓们也可以吃顿饱饭了!本世子刚才着人到东门人市里又买了几十个草标。今年本世子花钱不少,只能省着挑选几个。总之是买一人,便救一命。佛经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佛陀!”

    “世子仁厚!蜀人皆感恩德!”廖大亨连忙拱手恭维。

    “还有一月,农民便可开镰收割!现在是粮价最高之时,只要我们苦苦捱(ai)过这一月,粮食大量入市,这粮价便可降了下来!如此,廖公便可将本世子的俸禄,还有蜀地宗支的俸禄补齐,让我朱家也吃顿饱饭!”

    世子开口讨要俸禄,让廖大亨顿时一脸苦笑。

    “这……世子有所不知,下官……”

    廖大亨结结巴巴,仿佛苦不堪言。他与朱平槿约定在刘之勃面前唱双簧,这戏就要演得真些。

    果然,刘之勃上钩了。

    刘之勃对藩库积欠蜀地宗禄之事早有耳闻。因为这并非特列,而是全国范围内的普遍现象。

    北地一些宗室更惨。他们从万历年间便没拿到宗禄,已经拖欠了三十几年。只是世子当众逼迫巡抚,他看不过去,这才不得不出来讲话:

    “世子,下官初来乍到蜀地,本不该插话,然则……”

    刘之勃自己跳出来了,朱平槿正等着呢!

    他打断刘之勃:“刘大人是想说,我蜀府阡佰万顷,何苦要与廖抚为难?”

    “正是!”刘之勃毫不示弱,眼睛正对着朱平槿,没有丝毫退让。

    “好汉子!”朱平槿心里赞叹,嘴上却是又加重几分。

    “刘大人是想说,宗禄者,民脂民膏,尔食尔禄?”

    “正是!”刘之勃又顶了朱平槿一句。

    哈!哈!朱平槿笑了。

    他转身对宋振宗道,让他在附近田里随便找十个农夫过来说话。

    ……

    十个农夫很快便找来了。

    见到一大群高官和军士,他们吓得迈不开脚步。其中有一人,裤裆竟湿了一大片。

    朱平槿伸手牵过刘之勃,两人走到第一位农夫面前。

    那个农夫二三十岁,衣服虽然破烂,但精神不错,看样子早晨吃了饭。

    刘之勃先问了他姓名

    ,然后问他家里人口和田亩数,粮食可够吃否。

    “小人家中两丁五口,兄弟两人种了十亩八分田,全是稻子。今年庄稼长势不错,看这架势能收二十到二十五石稻子。五成交王府,还能剩下一半。留足一石一斗的种子粮,口粮……”

    刘之勃打断农夫,“就算你们能收二十五石稻子,这一人一年也只剩两石四稻子的口粮。这如何足够果腹?”

    那农夫忐忑的眼神看看朱平槿,又看看刘之勃。朱平槿微笑不语,而刘之勃则催促着农夫如实回答。

    “秋粮收了,小民还可再种一季稻子。若是缺水,种一季蔬菜也是可以的。再收上一季,小民一家便可填饱肚子了。”

    那农夫见朱平槿面容和蔼,说着说着就把他的想法全兜了出来。他指着旁边一个农夫道,那人想种油菜,而他家想种黄豆。黄豆既可当饭吃,又可入菜,还可当做军粮卖给护商队喂战马。他还道,世子劝农,说种豆子可以固啥,总之就是可以肥田。所以今年开春,他自家还在田埂上加种了两排胡豆(蚕豆)。胡豆晒了做豆瓣,还可卖给城里商人做炒货。

    “粮食和菜蔬的种子怎么办?”刘之勃问得很细,就像审问犯人一样,“据本官所知,年初乱民肆虐,你们的种子粮都被抢了?“

    “稻种还是有的。我等……乱民都是百姓。他们只抢士绅和庄头,哪有自己抢自己的?”农夫反驳道。

    刘之勃被农夫一驳,反倒语气软了。

    “今年你们的口粮够吗?”他又问。

    “口粮年年都不够!以前只好靠饿。今年王府开恩,可以先借点粮食给我们!大人您不知道,大家伙都说王妃是观世音菩萨娘娘转世,世子就是菩萨座前的散财童子!今年我们吃的粮,有两成是从王府借的。王府告示上说,今年借的口粮不收利息,以后分三年还清,所以小人兄弟俩一合计,就借了六石。今年秋收先还两石,明后年小人再还四石。”

    第一位农夫明显不能再问出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刘之勃撇下朱平槿,开始盘问第二位农夫。

    那农夫是个猥琐邋遢的小老头,见到红袍大官转头过来,身体开始瑟瑟发抖。

    刘之勃尽量让自己和气些:“不必害怕!本官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同样的问题。小老头回答,家里就他和婆娘,土地只有一亩三分。

    刘之勃突然像抓住些什么,迅速发问道:

    “一亩三分地?就算两季丰收,最多也只有五石产出!交了五成,只剩了二石五斗。两个人吃,你们口粮都不够,哪能剩下种子粮?”

    小老头是个老实人,把啥都说了:“大人说的对。粮食总是不够吃。我婆娘力气大,最会吃,三碗饭都喂不饱!只是大人有所不知,我这粮食,只交一成给王府,剩下的都归自己!”

    刘之勃咬住不放,追问为啥第一位农夫交五成,他却只交一成?

    小老头这回不太老实了。他眼神闪烁着,吞吞吐吐回答祖上为王府立过功,流过血,所以王府对他家征租一向比其他庄户少。

    这明显便是投献么!

    王府的文臣武将都有些担心,朱平槿却是一脸轻松。

    刘之勃看了眼朱平槿,闷哼一声,袖子一甩,准备转身离开。

    “大人,小人句句是实!”那小老头被刘之勃突然的动作吓住了。他指着周围的农夫叫喊道:

    “大人,去年我等收租三成,他们收租七成五。蜀地所有的上等好田都是这个价,无论民田还是军田都是如此!大人您不信,可以四处打听嘛!

    ,今年民乱之后,王妃和世子开恩,这才减到了五成和一成。除了我们蜀王府,全川都没有这个佃价!所以今年逃来我们王庄种田的人多得很。大人。你问他!”

    小老头突然爬起来,把那个吓得屁滚尿流的人揪出来:

    “他是才从雅州杨天官府上逃佃到我们庄上的!你问问他,他家种的山脚薄田,他家杨大善人要收几成租子!”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东门点兵(四)

    真相就在眼前,刘之勃当然不会放过。www.uu234.net

    情况很快明了,结论却让刘之勃大吃一惊。

    打发了农户,廖大亨及时过来化解了刘之勃的尴尬。

    廖大亨故作轻松笑道,那些士绅总是这样。动不动就是官府如何,阉奴如何,藩王如何,万民如何,好像他们才是百姓,他们才是道德,他们才是圣人的化身。

    杨天官给廖大亨写了两封私信,说他也搞了五五分成,还搞了义仓。

    呸!廖大亨骂道,义仓,去骗小孩吧!遇到天灾,灾民谁见着了义仓一粒米?若不是那些士绅逼迫百姓过甚,千余献贼余孽又怎么可能在短短两三个月,便能裹挟数万良民!

    廖大亨甚至当着刘之勃放话道:“国之蠹者,缙绅也!国之大害者,官绅勾结也!”

    社会调查其实很简单,要点就是采样率。采样率足够,真相迟早要浮出水面。

    朱平槿已经给了刘之勃足够教训,所以他不准备就这个问题继续深入下去。

    “刘大人!”朱平槿走过来叫住刘之勃。

    “去年天灾,今年**。蜀地若是再乱,可就要出大事了!本世子欲倡议全省士绅,一体五五减租,与民休息。此议幸得廖公嘉许。刘大人向来为官清廉,体恤民情,还望刘大人也能鼎力襄助!”

    说完,朱平槿对着刘之勃深深一躬。

    ……

    原来今日廖大亨相邀出游,便是为了此事!

    以刘之勃个人平素之做派,这等于国于民皆有利之大善之举,他会毫不犹豫地支持同意。

    只是这时,他突然想起了陈士奇和傅崇奇的弹劾奏章。

    编练私兵,有违祖制;

    藩抚勾结,荼毒地方;

    交通土司,意图不轨。

    三条大罪,条条有理有据、清清楚楚,让人无法不信!

    三条有其一,那都是凤阳高墙圈禁的结局!

    这时赞同朱平槿和廖大亨的建议,还有什么意义吗?

    “世子善举,天下仁德!圣人云……只是……”

    刘之勃的话噎在了喉头。他扶起朱平槿,却不舍松手。

    一位唇红齿白的少年,一位英姿勃发的藩王,还有蜀地那么多承蒙恩惠的百姓,难道真的就被自己一纸奏疏给毁了吗?

    自从出仕以来,刘之勃的良心与职责第一次产生了根本性的对立,让他无法抉择。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马蹄声夹着大嗓门,开口就让人都怔了一怔。

    “世子!陈有福他们过来了!”

    世子没有说话。他引领着众人的目光,向大道的深处望去。

    一阵鼓声有节奏地穿过远方的小树林,整齐的步伐声踏着鼓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嘹亮的军号声,飘扬在树林的上方。

    刘之勃这才明白,今天的正戏不是什么节敬,也不是什么宗禄与五五减租,而是军队!

    “廖抚,这是?”

    “世子请,刘大人请!”老狐狸廖大亨笑容可掬。

    朱平槿直起腰杆,大声吆喝:

    “牵马来!佩刀!”

    ……

    步鼓铿锵,旌旗飘扬,八百将士心气高昂。

    “营长、监军!前面就是东门人市!” 第二连连长刘三根手指右前方路边栅栏,向马上的陈有福高叫。

    护商队扩编之后,刘三根接了刘红婷的班,当了驻彭山的老一连连长。松林山整编时,老一连连部及一个排整编到了第三营。按番号顺序和陈有福个人意见,应以老一连连部组建新编的第三营第一连。可世子在视察火器时,亲自指令火器连为第一连,陈有福兼了一连长,林言代理副连长。刘三根这位老一连连长,只好顺位后退,当了二连长。

    “那就是世子买你们的地方?”副营长贺仇寇向陈有福试探道。早在仁寿县编练庄户时,贺仇寇就多次听庄户们说起过此地。

    东门人市,既是伤心绝望之地,更是重生涅之地。

    陈有福没有说话。他默默看着那熟悉的木栅栏,眼前突然浮现出了人市中的景象:破袄烂絮与肮脏的双手,草标插头与饥饿的煎熬,刺骨寒风与将死的哀嚎。

    大股泪水无声无息从陈有福眼里涌出,夹杂在他脸上的汗水里一起流淌。

    “营长监军!看!人市里出来好多人,都是来看我们的!”刘三根的声音欢喜得变调了。

    陈有福使劲眨眨眼睛,硬生生把泪腺关闭了。

    他堆出笑容,对刘三根叫道:“三根,带着旗手去跑一圈!告诉他们,我们以前也是草标!”

    “好嘞!”刘三根大声回应着,几步跑上前,把旗手马匹的缰绳抓在了手心。

    “刘连长,用不着!”那旗手高叫道,“我进去放马跑一圈,更显护商队的威风!”

    陈有福眼见着旗手先在栅栏外兜了一个圈子,然后冲进了人市。大旗被风扯平了,来回在人市里移动。

    刘三根噌噌跟着跑过去,站在栅栏口子上哇啦哇啦讲自己的来历。

    “往后传!向右看!”陈有福平素低沉的声音突然发出了高亢的命令:“全体都有!大明万岁!世子爷千岁!”

    “谭进!”罗景云勾手把他的小传令兵叫过来。

    “你让刘连长赶快归队!前面世子等着检阅,耽搁不得。告诉那些插草自卖的人。想加入我们护商队,就到东边十里左护卫蜀王陵附近找排长伍元康,接受他的挑选!明白了吗,重复命令!”

    小朋友重复命令无误。罗景云一挥手,谭进风一般窜了出去。

    这时,贺仇寇在马上哈哈笑起来。

    他对陈有福和罗景云道,“前头宋兄弟来接我们了!”

    ……

    “廖公!”刘之勃不自觉地跟着朱平槿称呼廖大亨,“这支官军所来何为?”

    “无他!特邀世子和刘大人校阅尔!”廖大亨打马向队伍走去,头也不回地答道。那面他亲手题写的大旗,正卷动着旗角,像是在邀请,在召唤。

    廖大亨中气十足,那是看到了底牌。

    他昨日深夜拜见朱平槿。朱平槿向他通报了刘之勃与陈士奇的隐秘勾当。

    廖大亨当即判断,陈士奇是要再次搞掉自己,而且可能牵连了王府,否则世子朱平槿不会冒险夤(yin)夜相招。

    至于弹劾理由嘛,廖大亨与王府相交数月,能被陈士奇写到弹劾奏章上的东西并不多。

    一个是土地投献,另一个便是这面护商队的大旗。

    两人据此商定,先下手为强。

    今天,干脆就让刘之勃亲眼见见,什么是护商队!

    ……

    坐骑已被护兵牵走,陈有福徒步站在队列前头,眼睛注视着世子与两位身着红袍的大官骑马过来。

    昨晚他们趁着夜凉经龙泉驿向金堂县开进,然后折向东边开到顺庆府,再从顺庆府上船,沿嘉陵江上溯到这次行军的终点新政坝。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直属总参的辎重营已经提前一天沿着同一条路线出发了。大小车辆两百余辆,携带着维系第三营两个月的作战补给物资。

    总参选择这条沿龙泉山脉西麓行进的道路,是因为距离成都府有四五十里,可以最大限度不引起官府的注意。

    谁知他们刚看见到龙泉驿,世子的紧急军令就截住了他们。更另人惊异的,是总长贺有义亲自传递世子旨意。

    世子命令他们到了龙泉驿,立即沿龙泉大道转军向西,开到省城东门十里外,等待四川巡抚廖大亨和四川巡按刘之勃的校阅!

    “该向谁报告?”陈有福小声问身旁的罗景云。

    按照朱平槿的命令,罗景云特地换了身清爽的书生衣服。久了不穿,特别不习惯。而他身后,则是个小书童模样的谭进。

    罗景云小声低语:“廖大亨,就是那个留胡子的胖子!他

    是巡抚,名义上我们归他指挥。记着,廖大亨是我们一伙的。要小心那个白面短须的瘦子刘之勃。他是来找茬的!”

    “他敢!我的短矛不是吃醋的!”陈有福恨声道,“现在我们把兵练出来了,他们就想来打秋风。当年弟兄们在人市里的时候,怎么没见到一个当官的出来赏口粥喝!没有世子救命,哪有我陈有福和兄弟们的今天?监军你放心,他要来找茬,那是他自找苦吃!”

    “注意说话分寸!世子道,现在不是与他们翻脸的时候!”罗景云小声提醒。

    他突然把头微微一偏,盯向了贺仇寇:“贺将军,你也要注意:这个刘之勃喜欢到处打听!”

    “我知道,监军。全营都知道。这帮文臣都不是好东西!个个装腔作势,俅都不懂,还喜欢瞎指挥!侯总兵就是死在这帮文人手里,老爷也是死在这帮文人手里!他们最大的本事,就是如何整人、如何害人、如何捞钱!下官不会给他们机会。他们敢乱来,老子一刀削了他们的七斤半!”

    听了贺仇寇的话,大伙儿都吃吃笑起来。

    罗景云眼见三人越来越近,连忙吩咐谭进:

    “给元小胖发信号!”

    ……

    朱平槿理所当然走在最前面。

    他勒住马,放眼望去。

    四个连,十六个排,一字排开列队在大道旁,排面长度超过四十丈。

    一色火红的皮甲,就像一道火焰墙,极具视觉冲击力。

    近千军队开到省城附近,动静不小。附近并没放警戒线,看热闹的百姓越聚越多,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传到朱平槿的耳朵里。

    “这军姿站好了,就是威武!”身处百姓和军队注视的焦点,朱平槿美美地自言自语。人的腰杆一挺直,什么精气神都出来了!以后每名入伍的新兵,都要训练站军姿!

    廖大亨与刘之勃一左一右,停在了朱平槿身后。

    廖大亨好奇地观看这这支闻名已久的军队。他虽是文臣出身,但领兵日久,也就有了些看兵的门道。

    夫战,勇气也!装备之外,更重要的是军队的士气。

    打仗其实跟街上斗殴差不多,打的都是一股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气泄了,仗就不用打了。所以领兵的将帅,望气的功夫很重要。

    望气不是望天气,而是望士气。如果敌我双方兵力相若装备相当,士气高低就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可话虽如此,军队的士气却极难把握。

    早晨将士还同仇敌忾,气冲斗牛;晚上却满营皆炸,溃不成军。

    军队那么多人,怎么望气呢?

    廖大亨的经验就是一条:看列阵、看身板。

    列阵迅捷、身板笔直,那说明士气高昂。营伍混乱、身板委顿,那情况多半不妙。按这个标准,护商队的士气相当高。

    只是廖大亨有些疑惑,世子是怎么调教这些士卒的?难道左护卫里有练兵的高人?

    这是支一等一的强军。不仅廖大亨看出来了,刘之勃也看出来了。

    他的第一印象是装备好,尤其是人人身上有甲,与那叫花子一般的官军简直没法比。但真正让刘之勃印象深刻的,却不是这支军队身上红艳艳的皮甲。他们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一丝喧闹,只是静静立在路边,几百双眼睛死死盯着这边。

    沉默往往比声响更能展现力量。

    刘之勃突然感觉有些害怕。他不知道,从没带过兵的人,不熟悉军队的生活,不知道军士的心思,陡然间站在一支散发着精悍男子气味的队列前,自我保护意识会让人本能地感觉到强烈的危险。

    “本官代天出巡,按察奸佞,何惧之有?”刘之勃激励自己。他也像朱平槿一样,在马上挺直了胸膛。

    “护商队?”他突然看清了那面红色大旗上的字,“护商队是什么军队?难不成这就是弹劾奏章中所谓的,那支世子编练之私兵?”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东门点兵(五)

    “嗨哟!这马上是哪家的小公子,长得这么帅气!妈妈,要是我们……”

    刚看见朱平槿,站在人群里的天香楼头牌芜蘅姑娘就对她妈妈叫唤起来。www.uu234.net

    “太阳都晒屁股了,还做春秋大梦呢!”天香楼的老鸨打断了她的话头,“也不看看人家什么种?那是天家的贵人,能看上你这千人尝万人枕的败絮残柳?”

    “哟,我说是谁呢!原来是王府的小公子!难怪这么大的排场,让两位大老爷都巴巴跟在后头!”

    芜蘅姑娘嘴一撇,纤纤玉手随风轻摇。浓烈的香风把周围的臭汉子熏得神魂颠倒,眼睛不住地往她身上瞧。

    “不就是猪圈里养的嘛,有啥了不起。男人上了床,还不都一样!”

    芜蘅姑娘熟练地用轻蔑眼神把周围那些肯定付不起帐的穷鬼扫开,这才得意地笑笑:“若是长得像那小公子,我就不收他银子!若是长得丑,本姑娘的银子翻倍!陈大老爷那个贵客,对,还是个什么狗屁秀才,本姑娘开了三倍价钱,他还不是乖乖掏银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芜蘅姑娘随口一夸耀,倒真被有心人听去了。

    ……

    廖大亨和刘之勃跟着世子,走到队列前十丈远,便听到大旗下那个高个将官拖长声音大声下令:

    “全体都有!立正!奏乐!”

    大鼓擂响了急促的鼓声。轰隆隆的声响,有如从颤抖的大地深处传来,震得周围一切都黯然失色。

    大鼓响了三通,又突然停止,瞬息间给周围留下个寂静无声的场面。

    廖大亨和刘之勃刚以为欢迎仪式结束,又是一阵嘹亮高亢的喇叭声。

    “嗯!有气势!”廖大亨抚须点头,“单就这一通鼓号,便把老夫的标营比了下去!”

    “廖公谬赞了!这吹号打鼓的是王府乐户,三百年的祖传手艺!”

    “喔,难怪!”廖大亨表情夸张地叫了声,“我蜀地也只有王府能用得起这等乐班!”

    “先王去后,母妃悲痛难已,听不得他们吹吹打打,故而本世子将他们发至护商队,充作鼓号之用!”朱平槿微笑着向廖大亨解释,眼角却悄悄向脸皮紧绷神色严肃的刘之勃瞟去。

    世子暗示,廖大亨立即有所反应,开始热情地向刘之勃介绍。

    他道,这护商队乃是去年四川巡抚邵捷春为应对献贼入川而倡议组建的。刚开始,护商队只是护卫各商号运送的货物。年初民乱之后,他又向王府和雅州的缙绅募捐助饷,这才扩编到这千把人。

    如今川北土暴子肆虐,巴州丢了,几员总兵副将都在叫苦求援,驻守保宁府的副将张奏凯尤其艰难。为此,已经给张奏凯发去了邛州和叙府援兵一千五百人。前几日傅督又遣人拿着兵部的行文,要从四川调五千兵走。兵部的命令要执行,保宁府的土暴子也要剿,巡抚衙门无奈,这才恳请世子和士绅们助饷,先将这支护商队开到川北去应应急。

    “川局糜烂,本官难做啊!”

    廖大亨在刘之勃面前长叹道。

    ……

    演吧,你廖大亨就在本官面前演吧!

    刘之勃心里好笑。陈士奇说得没错,你廖大亨果然与朱平槿有勾结!恐怕这等说辞昨晚你们两人就对好了吧?竟然连下狱论死的邵捷春也搬出来了,反正也是死无对证!

    若不是陈士奇事前安排了眼线,洞悉了你们的阴谋,本官还被你们蒙在鼓里!

    陈士奇和傅崇奇不是参王府编练私兵、藩抚勾结和交通土司吗?

    交通土司无非是走私茶马,这个本官可以暂时不论。藩抚勾结奏章上没有确凿证据,本官也可以暂时不论。只是这个私兵,本官是一定要管的!

    只要这支军队听从朝廷调遣,真的开到保宁府去打土暴子,即便陈士奇参了你们,本官都可以在看在你朱平槿和廖大亨用心良苦的份上,为你等在皇上面前开解!

    ……

    “禀报廖抚!末将护商队营官陈有福,奉命率军前来接受校阅,请廖抚训示!”

    陈有福跨前两步,单腿跪下,没向前头的朱平槿报告,却绕过朱平槿向他身后的廖大亨报告。

    陈有福突然给廖大亨来这一手,让廖大亨措手不及。好在他当官多年,见多识广,所以场面话是说来就来。

    “好……好!快请起来!陈营官练得好兵,一营尽是虎贲,本抚甚是欣慰!还望陈营官勿负皇上圣恩,勿负本官期待,激励将士奋勇杀敌,为我大明杀出个朗朗乾坤!”

    廖大亨几句话敷衍过去,连忙将陈有福介绍给一旁心思不断的刘之勃。

    “你就是陈有福?”刘之勃想到了陈士奇那封奏疏,于是问道,“陈营官官居何职?”

    “末将原是王府家奴,哪有什么官职?”陈有福迅速回应,脸上看不到一丝波澜,“不过末将倒是当了几天官。雅州平乱时,知州王大人为了震慑乱民,让末将冒籍当了几天千户所的百户。此后雅州百业恢复、百姓安宁,王大人用不着末将冒籍了,是故末将还是白身!”

    刘之勃方才只是轻轻试探一番。

    他对陈有福可能的诡辩之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他没有想到,陈有福根本没有否认,反而将雅州冒籍之事大大方方说了出来。

    这让刘之勃非常意外。是啊,雅州乱民围城之下,临时采取一些诡诈的应急之策也是可以的。只要出了效果,朝廷不仅不会斥责,反而会赞赏地方官处置得当,善于“机变”!

    想到自己也是中年出仕,刘之勃不由起了爱才之心。这爱才之心中,又夹杂着他的小心思。

    于是他问廖大亨道:“陈营官既有雅州平乱之功,又有这般练兵之才,廖公何吝名 器哉?”

    这时,一个被他俩冷落许久的人发出声音道:

    “廖公和雅州王大人都有心为国举贤,只是本世子不准!”

    “世道不宁,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世子这是为何?”刘之勃的声音有些尖锐。

    在刘之勃的心目中,做官出仕就是实现人生价值的最好途径。举贤与能,也是地方官员的重要职责。你朱平槿一个王府世子,有什么权利干涉官府的用人选人?

    “官府选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做官都可以!本世子管不了也不想管!但这个陈有福不行!将来献贼欲将本世子和着猪肉炖汤,本世子还要留几个大将保驾逃命!没有陛下中旨,谁也抢不走我王府家奴!他陈有福若敢私自接受朝廷委派,本世子便要行王府家规,即刻将他双腿杖断!”

    陡然间,一个唇红齿白、英姿勃发的“四好”少年,就变成了蛮不讲理、耍横斗狠的富n代。

    这变化也太快了,快得让刘之勃的大脑立即当机,愣在马上。

    见两人言语不合,一副马上翻脸的架势,廖大亨连忙过来打圆场:“陈营官乃是王府家奴!故而本抚校阅,也要请世子亲至也!”

    见朱平槿轻轻颌首,陈有福连忙表明心迹:“刘大人,末将今年正旦之前,不过是前面东门人市里的一个饿殍而已!世子大恩,将末将从人市中买来,这才有了末将的今天!各位大人美意,末将感佩于心。只是这出仕为官,末将并无打算!”

    看来陈有福在罗景云的帮助下,进步很大嘛!连“饿殍”一词都会说了!

    朱平槿脸上紧绷着,心里却暗自好笑。这个刘之勃对朝廷忠心耿耿,到哪里都不忘为朝廷挖别人的墙角。

    朱平槿和廖大亨笑看刘之勃吃瘪,刘之勃却在心里盘算

    ,既然这个陈有福挖不走,那么挖走队伍里其他将官……

    这时,他注意到陈有福身旁穿着儒服的罗景云,想起陈士奇奏章上列举的护商队几个关键人物,如陈有福、罗景云、谭思贵等,突然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廖大亨。

    廖大亨哪能不明白刘之勃的小心思?

    他悄悄牵着刘之勃与朱平槿拉开距离,苦笑着小声道:

    “刘大人,莫要再苛责老夫了!秋收未至,田赋和三饷都没收上来,本抚哪来的银两募兵?莫说募兵了,就算手上有了兵,发不起军饷,这兵你敢用吗?就不怕那缺饷之兵反噬你我?

    固原兵变,出了闯献扰动天下;宁远兵变,巡抚毕自肃在官衙自尽;吴桥兵变(登州兵变),巡抚孙元化斩首菜市口。陕西、宁夏、山东、辽东,哪里的兵没乱过?就连天子脚下,祖大寿一样的哗变!四川营兵土司,那是更乱!自古兵饷不可分。有饷就有兵,无饷就无兵!这便是教训啊!”

    “廖抚,您之难处本官知晓。可王府私自募兵,皇上那里……”

    “藩王不得典兵,本抚当然知道,可这哪是王府的私兵?这是邵抚点头招募的义兵,老夫去年底接任,还为他们题写了军旗。

    饷是王府和士绅捐的,王府和士绅出点人又有何不可?他们听从本抚调遣,能在战场用命,这哪点不行?

    难道那些朝廷经制之军就好用?傅督信中道,若不从四川调兵过去,早晚他要死在骄横跋扈的贺人龙和李国奇手中!

    刘大人,本抚带兵多年,对军费开销略有所知。练成这样一支千人之军,兵器甲胄战马军饷粮草,一年少说要五万两银子!军队开到战场打仗,还要增加犒赏抚恤以及兵器战马甲胄火药的损耗,一年又是五万两!就算本抚不要这张老脸,端个破碗到街上劝饷去,士绅能给你千两银子那也是天大的面子了。十万两银子,哪里寻去?

    蜀王府肯领着士绅募兵捐饷,那便是天下难得的贤王,那便是你我天大的福分。洛阳城破之时,福王尚且不肯出银一两,你又当如何?难道要你我学闯献进王府去抢不成?”

    “可如此一来,护商队毕竟有王府私兵之嫌!本官担心蜀中清议对廖公不利,对本官也是……”

    “那些乌鸦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廖大亨恨恨道,“就算王府私兵又如何?王府本就有左护卫,那岂不是私兵?左护卫是太祖高皇帝赐下的,藩王不献还,朝廷也不得擅自剥夺!

    只要他们不出省,不进京,只在自家藩国里闹腾,我们何不乐见其成,管他作甚!

    如此可好,既然刘大人不肯承担干系,本抚便与刘大人联名上奏圣上!别的也不多说,就道川北战事紧急,四川已无兵将可派。蜀王府与川内士绅捐银助饷,募集子弟奴仆庄丁击贼如何?”

    廖大亨把话说到了底线。如果这个刘之勃还是冥顽不化,那按世子的说法,那便是他与陈士奇一起“自取灭亡”!

    “廖公误会了!本官并非……如此……甚好!”

    “嗨!”

    廖大亨终于松了一口气。

    到了最后关头,刘之勃这位新任巡按还是识大体、明事理的,与那权欲熏心的陈士奇不是一丘之貉。陈士奇,让你暂时得瑟几天,本抚早晚要了你的脑袋!

    “臣等之奏章,皇上准了便罢。若是不准,老夫便要挂印辞官,归乡颐养天年去了。做个野外闲人,也好过惨死于闯献之手,更好过乌鸦呱噪,冤死在诏狱之中!”

    “廖公言重了!事情何至于……”

    这时,那个被他们冷落的人再次发出声音:

    “两位大人,骄阳似火!士卒们百里行军,又在这烈日之下站了半响,可还等着两位大人犒赏呢!”

第一百九十七章 银之花钱

    廖大亨与刘之勃小声嘀咕,达成政治妥协。www.uu234.net朱平槿却看见远处身着护卫盔甲的贺有义向他发出了约定的信号:

    他的八瓣盔换了一簇蓝色盔樱。

    大功告成!秦裔得手了。

    既然得手,弹劾奏章的抄件不久就会快马送来。看神色,四川军政、监察两系统的最高长官也达成了协议。如此一来,护商队的合法化就有很大的希望。

    护商队合法化了,那就等于在藩禁这道紧箍咒中打开了个缺口。有了这个缺口,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便可借此走上台面。

    王府便可公开招收干部,不必遮遮掩掩;

    新军便可继续扩军,不必偷偷摸摸;

    护庄队便可随时变身为护商队外出作战,而不必局限于一乡一土。

    王府机构和官员外出执行任务,与地方官府和驻军打交道,也就有了理由和身份。

    甚至将来与官府联合设卡征税,也有了合理的借口。

    只是要做到那一步非常不易。没有皇帝的首肯,刘之勃在陈士奇弹劾在先的情况下,未必会为朱平槿或廖大亨背书。

    崇祯皇帝个性强、好面子,又十分多疑。要骗过他应该有难度。还有那些朝臣,个个都是官场厮混的老鬼,万里选一的人精。尤其是传闻即将起复的首辅周延儒,还是状元及第,与代表东南士绅利益的东林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确保朝廷批准,廖大亨、刘之勃的奏章写得天衣无缝倒是其次,关键是自己如何在四川营造出一种大形势,让朝廷不批也不行!

    “廖公、刘大人,本世子素知两位大人清廉。自去年献贼入川之后,蕃库亦是空空如也。兵不可一日乏食,军不可一日无饷。王府钱庄前些日子铸造了批花钱,今日正好拿来犒赏三军!”

    转眼间,朱平槿又从富n代变成了知书达理的好同学。

    古时的花钱,是民间自行铸造的喜庆钱、吉利钱、辟邪钱,大致相当于今天的纪念币,不是朝廷法定的流通货币,即制钱。

    因为不是制钱,所以花钱的质量有好有差,而且百姓可以在花钱上玩出许多花样。花钱样式不拘一格,纹样繁复不同,但以“长命富贵”、“加官进爵”、“百年好合”等等喜庆吉利的字样居多。花钱早在汉代就有,历朝历代花钱的样式之多,随便哪个钱币专家也说不清。在朱平槿不幸生活着的大明崇祯年间,即便国不泰民不安,私铸花钱依然在民间流行。

    不管什么钱,只要是钱,廖大亨都是感兴趣得很。连刘之勃也被朱平槿这个话题所吸引,偏过头来凑趣。

    “喔?王府铸的花钱,何不让老夫见识一番?”

    朱平槿变戏法一般摊开手掌,一枚亮晶晶的银元出现在掌心。

    原来是银花钱!

    廖大亨两指捻过银元,偏头对着日光细看。他为自己再次蒙对而小小得意。眼前这位小子,鬼名堂多得很!敢在这里献宝,一定不是平常玩意儿!

    “七成五的银,正好一两一个!”朱平槿又从掌心里变出一个,递给了刘之勃。

    “母妃道,本世子按祖制请敕管理蜀王府事,应该有个纪念。本想等朝廷的诏书下来才发放,结果今晨为廖公所邀,出府匆忙,不及准备,只好令人拿了包这东西犒赏将士!”

    银花钱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分量很足。

    “漂亮!”廖大亨手摸银花钱,由衷大赞。

    银花钱正面中间有个人像,人像外面团着一圈蟠龙和飞凤。背面中间一个“蜀”字,边沿上还围有一圈文字。

    廖大亨问朱平槿道:“银钱边上为何有一圈压痕?”。

    “这是压花。做了压花,可防奸人挫了,坏了品相!”

    “世子所虑极为周到!”廖大亨还是爱不释手。

    太阳直照,银元上反射的白光耀眼。

    刘之勃眯缝着眼睛,拿着银元细看,嘴里念念有词:“这背面字样是护国安民……”

    “背面是‘护国安民、天下太平’八个字。舒师傅的亲笔!”朱平槿替刘之勃念出来。

    “这字写得好!语句也妥帖!”

    刘之勃文人气发作,将那八个字颠来倒去念了几遍,不由赞叹连连。

    “那正面的人像是……”刘之勃又问。

    这回是廖大亨惊讶了:“此乃我大明太祖高皇帝的真容像啊!难道刘大人觉得不像?”

    “像!真像!”刘之勃连忙回答。

    刘之勃说谎了。他从没进过京师太庙,哪里知道太祖真正长什么样儿的。可当着众人的面,他如何能够承认?

    “自然是像的!”朱平槿笑道,“比照着王府宗庙里太祖真容肖像刻的模,怎么可能不像!隔些日子,本世子还要让画工照着那太祖肖像画一幅更大的,挂在端礼门城楼上。起码两丈高,一丈五宽,以鎏金木框装裱。要挂得高些,让人很远便能看到……”

    “好!这样既显天家威仪,又显世子忠孝!”刘之勃击掌称赞,却有些担心:“可是否靡费过了些?”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些钱,花着值!若能震慑宵小,化解人心,为我蜀地带来三五年太平,这钱便花得值了!”

    “世子深谋远虑,下官受教了。”刘之勃马上拱手。

    他这回是真心诚意的。至于陈士奇的弹劾,暂时被他忘却了。

    “既然中间是太祖真容,那这圈龙凤,必是暗指太祖皇帝和马皇后了。”廖大亨自信地猜测。

    朱平槿没有回答廖大亨的猜测。他对廖、刘二人道:“等天使带来圣旨,廖抚和刘大人便拿些去,赏给下头那些官吏,以示王府与蜀地官民同庆也!”

    没等刘之勃推却,廖大亨已经迅速代表四川官吏表示,皇帝按祖制诏准世子管理蜀王府事,对于蜀地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应当举行隆重的庆祝大典。银花钱,最好花在大典之上,以示藩恩浩荡。

    他还补充道,王爷五月中旬遇害,想必奏疏十余日前已经送到京师。当时他亲派衙门里一位经历送书,还派了十几名精悍军士护卫。一人双马,千里兼程,最迟一个半月也就到了京师。现在朝廷撤了大道上的驿站,四川这等偏远之地可就苦了。人没法歇,马没法换……”

    今天廖大亨在刘之勃面前叫苦,叫出了成果,也叫出了实惠,于是忍不住又开始叫唤起来。

    朱平槿不得不打断他,士兵在烈日下站着,半个时辰便是极限了。

    朱平槿提醒他:“廖公!能否请廖公为将士们作训示,然后便将这银花钱赏下去?”

    廖大亨反应过来。他眼睛咕噜一转,盯上了刘之勃:“难得刘大人亲来校阅!刘大人代天子出巡,刘大人至,如天子亲至!何不如请刘大人为将士讲几句?”

    刘之勃刚想应承下来,转眼看见队伍前头的陈有福和罗景云,便迅速打消了讲话的念头。

    “既然护商队是世子领着士绅募兵捐饷组建的义兵,那理该由世子来讲!”。

    “两位大人……”

    “还是请世子来讲!”

    场面做足了,朱平槿再也无需假惺惺地推辞了。

    他挺直身躯,向廖大亨和刘之勃拱拱手。随即一拨马头,带着自己的旗帜,在三营队列的排面前跑了一个来回。

    ……

    朱平槿站立在战马上,有力地挥舞着手掌,大声鼓动那些年轻士兵。

    “你们这次到川北去,是极尽荣光的!”

    “川北的百姓,对你们的到来,早就翘首以待!”

    “他们的粮食种子,被土暴子抢光;他们的姐妹女儿,被土暴子侮辱;他们世代生活的家园,被土暴子占据!”

    “他们有田不得耕,有

    屋不得住,有衣不得穿,有粮不得食!他们将你们视为救星,将你们视为子弟,将你们视为打跑土暴子,重享太平生活的最后希望!”

    各连的连长带着几名军官聚集在朱平槿附近,他们负责轮番将朱平槿的每句话传回本连,讲给每一位士兵听。

    “你们是解放者!你们是护国先遣军!”

    “让你们的语言和行动,让你们的赫赫战功,告诉川北的每一位百姓:他们没有被大明朝抛弃!没有被蜀王府抛弃!没有被本世子抛弃!而你们!就是他们最坚强的武力!”

    “对土暴子裹挟作乱的百姓,应该给他们改邪归正的机会!但对那些丧尽天良、罪恶滔天、死不悔改的土贼匪首……”

    朱平槿拔出了佩刀,让雪亮的刀面反射阳光。“唯有斩尽杀绝!绝不姑息!”

    “斩尽杀绝!绝不姑息!”

    “天佑我大明!大明万岁!护商队威武!”

    “天佑大明!万岁!威武!”

    朱平槿讲完话,在士兵们绵延不绝的欢呼声中,高举宝刀,再次潇洒地打马跑了一个来回。

    无论是周围的百姓,还是身处声浪中心的廖大亨和刘之勃,都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一种强烈震撼。

    ……

    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浪中,刘之勃轻轻眨了眨润湿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突然想起了年轻时读过的一首诗,那是杜甫年轻时写下的:

    “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沉枪。”

    刘之勃沉醉于杜诗的意境中,没有注意他身边的四川巡抚廖大亨一脸呆滞。

    “十五举义兵,五年定两京。

    何年擒贼虏,四海致太平?(注一)”

    天下大乱,必然英雄辈出!廖大亨心里感慨道,难道鄙人就要把身家性命押在此子身上?

    想到这里他又犹豫了。

    单就这几百人,即便放大十倍百倍,离着京师那位置也还远着呢!

    还是按照与刘兄商议的结果,先等等看吧。眼下要紧之事,是把这刘之勃拉过来,解决了老贼陈士奇!

    ……

    蜀王世子和几位大人已经带着护卫走远了。那个高个军爷也领着他的军队,敲着战鼓高唱军歌向北出发。

    时至正午,骄阳似火。

    围观的百姓渐渐散去,天香楼头牌芜蘅姑娘还怔怔站在原地,眺望着世子离开的背影。

    “怎么,魔怔了?”老鸨用手掌在芜蘅眼前晃了晃,让她回过神来,“准备倒贴银钱陪 睡呢?”老鸨促狭地笑笑,“你倒赚到了,妈妈我就亏大了!”

    这时,一名护卫模样的骑兵突然折返回来,马蹄掀起阵阵尘烟。

    “世子有旨:为护商队出征土暴子旗开得胜祈福!赏赐百姓银花钱!”

    他一边大声对着路边的百姓喊,一边从马上的褡裢中掏出大把银元,高高地抛向空中。

    银元在空中翻滚,诱人的银色晃动着众人的双眼。

    好似无声的军令,众人一声呐喊,身形陡然发动,随着银元的下落而跃然前出。

    一枚亮闪闪的银元落地之后,在地上打了个滚。不偏不倚,歪歪斜斜正好滚到了芜蘅姑娘面前。

    她连忙弯腰伸手,刚要拣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她扑到在地。

    芜蘅推手蹬脚,却哪里动得了分毫?

    一个歪嘴、斜眼、吊眉、龅牙的男人脸对脸压在芜蘅身上,被狂暴哄抢的人群踩得面目扭曲。芜蘅厌恶地侧开头,避开男人嘴里喷出股股的臭气。

    身上的男人越来越重,压得她无法呼吸。

    她用大脑中最后的意识骂道:“臭男人,就是喜欢压人家!”

    注一:响木仿唐太宗李世民《七德歌》

第一百九十八章 套中之套(一)

    城外百姓因争抢银花钱而引发短暂混乱,朱平槿、廖大亨和刘之勃恍然不知。www.uu234.net刘之勃急着回城,想必他的嗣子刘文郁已经从北门入城,此时应当到家了。

    进了东门瓮城,廖大亨便见到华阳县知县沉云祚带着几个衙役正等在五显庙前。

    廖大亨素来不喜这个到处出风头的年轻进士知县。他见到沉云祚手提官袍,一路小跑过来,便沉着脸勒住马匹,面带愠色责问沉云祚:

    “沉知县可有紧急军务呈给本抚?若是县内公务,汝自当呈文报知府衙门处置!”

    廖大亨的意思就是你沉云祚一个七品知县,不应当越级上报。就算成都知府现在还托病不上班,你上面还有藩司衙门呢!

    “下官冒昧打扰世子和两位大人,确因县内有件公务!”沉云祚向世子和两位大人见礼完毕,这才不卑不亢回禀廖大亨,“只因一件官司,事连巡按刘大人之家人。听说刘大人出城校阅官军,下官不敢惊动,故而只好在此迎候!”

    “一件官司?”廖大亨心里嘀咕,瞟向朱平槿。正好朱平槿也转过头来,瞬间四目相对,朱平槿眼皮一眨,廖大亨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必定与陈士奇的那份弹劾奏折有关。

    刘之勃没注意朱平槿与廖大亨的小动作,他急火火追问道:“沉知县!本官家人究竟惹上了何样的官司,快快道来!”

    ……

    要知道是何样的官司,时间需倒退到今日破晓时分。

    刘之勃的妾室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侍候了老爷出门,便回屋取下耳环手镯放进了首饰盒,用蓝布拢了头发,拴好灰布围裙,然后提了竹篮出了后门上街买菜。

    买菜的地方并不远,出后门沿巷子向东,穿过一条大街,再走不到半里路,就是龙王庙。龙王庙前的正街上便是热闹的集市,什么吃的、用的东西都有卖。如果正好碰上逢场天,就会买家挤卖家,背篼碰箩筐了。

    刘之勃的妾室穿着很普通,走在大街上毫不显眼。早年生活的艰辛,在她脸上留下了磨灭不去的印记。

    她本是刘之勃的邻村人,年纪三十几岁了。刘之勃的原配夫人嫁到刘家,便把自己的贴身丫鬟,也就是她,作为女方的嫁妆之一陪嫁过来。

    都说红颜命薄。刘夫人嫁过来没几年,便患上绝症。去世前,因为没有为刘家留下一儿半女,所以坚持要刘之勃将她收了房。后来她为刘之勃生了一个女儿,去年底刚嫁给一个京官的儿子。

    刘之勃因为无子,便抱养了他大哥的儿子刘文郁做嗣子。昨日老爷说,今日午前少爷便要赶到。所以她临出门前,除了在竹篮里放了些铜钱,还特意在抽屉里拿了五钱碎银子搁在怀里。

    这些年的光景,真是一年差比一年!她曾听老人们说,万历初年一石米才值七钱银子,现在一石米已经涨到了多少?三两!

    米价长了,肉价势必跟着长。肉摊子上一斤肉,二钱银子还要外加十个铜板(注一)!

    老爷是个油水不沾的清官,跟着过了这十几年,她也习惯了。再怎么着受穷,也比陕西乡下时强些。初到京师,她见着那些官眷们穿金戴银,身后的丫鬟仆役也比自己穿得好,自然眼红过一阵。兴许是不留神说漏了嘴,又兴许是那些官眷眼睛毒,转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于是很快,那些金丝掐的发髻,镶金磨的玉簪(zan),绫罗绸缎制的衣袍,宝珠翠玉的全套头面和首饰连着镶嵌螺钿的盒子一起送到家来。

    可没等她穿戴整齐试上一试,刘之勃便让老仆全部送了回去,还跟她发了好一大通脾气。若不是为刘家留了一丝血脉,说不定她早被盛怒之下的老爷赶出了家门!

    “老爷要当清官,这没错。拿了那些不干不净的银子,下辈子便要投到鬼畜道去当饿

    鬼……可老爷这清官,当得也太清了!”

    刘之勃的妾室想着钱箱里那所剩无几的碎银铜子,心里便十分发愁。刘之勃从不乱花一文钱,衣食住行更很简朴,领了俸禄便都放在她那里。可家里必要的开销总是少不了的。

    这离京赴任要钱吧?家里的公婆要寄些回去吧?还有当年那些凑份子供养老爷读书应考的兄弟妯娌亲戚们,总得有所表示吧?

    还有老爷身上的那件官衣,也要自己出钱的!

    除了发愁之余,还觉得有些愤懑。

    前两天廖大亨的小妾刘惠莲过门来拉家常。同样都是妾室,你看那金玉满身、妖精狐媚的模样!

    她想起来就忍不住骂人,还好我家老爷是个正人君子,钱色两头都是不沾的。

    菜市从来就不是个清净之处。

    四川物产丰富,尤其是在这个季节,鲜菜大量上市,叫不出名字的山珍野货很多。不像老家和京师,一到冬天就只有白菜、萝卜几样冻菜换着花样轮流吃。进了菜市,看见琳琅满目的各色鲜蔬嫩果,刘之勃的妾室迅速忘记了心事,开始专心致志挨个与菜摊老板杀起价来。

    刘之勃的妾室沿着菜摊子一路杀价,转了大圈,买了满篮子菜。

    “这是什么笋?”她走到一个菜摊前,指着一堆竹笋问。刘之勃除到四川,在廖大亨举办的欢迎宴会上吃过笋子之后,就对那入骨的鲜味念念不忘。昨晚他还专门嘱咐,今日买些笋子回来,让儿子也尝尝鲜。

    那菜老板一眼瞥见了她竹篮里的猪肉,连忙热情推销起来:

    “这是昨天叙府用快船送来的竹笋,是筇(qiong)竹的嫩笋。筇竹又叫罗汉竹,竹子可以当拐杖,笋子脆鲜微涩,最是好吃不过。大姐,这东西喜油,和着肉炖煮最好吃!”

    “那价钱……?”

    “不贵,一斤一百二十文。”

    一百二十文!这个价钱把她吓了一跳,都快赶上肉价了!

    老板瞧出端倪,连忙补充道,价钱是贵些,但是绝对公平。因为这些是山珍,要采笋人冒着生命危险进到大山里才能采到,所以不是天天都有卖的。能买到,只能说明买菜人有缘够运气。况且这筇竹笋丢头不大,一斤便能剥出七八两。若是您嫌贵,可以买成都本地产的慈竹笋。慈竹笋也好吃,味道还略微有些甜,一斤最多二十文。

    想到越来越空的钱箱,刘之勃的妾室犹豫了。不过她想到老爷的嘱咐,这才狠狠心。钱箱空了便空了!她心里发发狠。总不至于一个四品巡按,还把家人给活活饿死了!

    她下了决心,便开始砍价。砍到一百文,再也砍不动了,她这才认真挑选起来。这笋子娇贵,大热天的放两天就黑了,所以老板见着来了大主顾,连忙招呼婆娘应付其他主顾,自己亲自上阵,帮着她挑选。

    “一共两斤四两,正好二百二十五文。”老板手中的秤杆翘得高高的。

    “二百二十文!”刘之勃的妾室再次砍价。

    “好好!二百二十文就二百二十文!下次您光顾!”老板很会做生意,立即就用五文钱换得一个长久的主顾。

    铜钱都在竹篮里,篮子里还装着肉和菜。她提着沉重的竹篮不好付账,于是低头把竹篮放在地上拿钱。

    好容易数清了铜钱站起身来。这时,她的头顶撞上了一个硬东西。

    “哐当!”一个大瓷盘落在地上摔成几瓣。

    “哎呀!”一位书生模样的人先是大惊失色,紧接放声嚎哭起来。

    “这是我家祖传的宝贝呀!你要赔!不赔你走不脱!”

    ……

    巡按衙门东侧的茶楼。

    雅间里,秦裔一个人静静坐在窗边,眼睛注视着几处的动静。从他的位置看出去,巡按衙门的后门

    和窗外小巷的两端,所有动静一清二楚。

    隔壁旅舍楼上设的观察点,视野更好。登高便能望远,巡按衙门里的动静也能瞧见。

    按照朱平槿的指示,秦裔的身份是绝对保密的。除了一个书生、一个护卫和几个王府里的太监,消息组的其他人都不知道他们老大的身份。他们既没有看过他的脸,也没有听过他的声音,更不知道他要他们做的事是为了什么。一旦出了事情,王府里的人都要迅速与外部人员掐断关系。

    时辰还早,可小巷里已经有人来往出入了。

    刚才楼上观察点的消息说,衙门里清清静静,后门里只有个衙丁在放哨。这衙丁是个老头,昨夜一直在后门的门房里值守。好像昨晚没睡好,他今朝出现在视野中就在打哈欠,只有刘姨娘出门时才故作抖擞。刘姨娘一出门,他便故态重演。

    巡按衙门的布局和守卫的情况,秦裔早就一清二楚。

    巡按衙门几乎与省城所有的衙门一样,坐北朝南。南边一块是办公区,叫前衙。北边稍窄的一块是生活区,叫后衙。

    中国南北方的四合院都差不多,巡按衙门的后衙也是一个完整的四进四合院。

    一进有前门(大门)、照壁、倒座房、垂花门。二进和三进是四合院的主体部分:中间一个四方形的院子,有朝南的正房以及两侧的厢房和耳房,中间围成一个院子。二进的正房叫大堂,三进的正房则称二堂。四进则是最北端的后罩房,二堂与后罩房之间形成了狭长的后院(注二)。

    后门便在后院的一侧。

    刘之勃此次入川赴任,带的长随少得可怜。除了时不时会见拜访的重要客人外,刘之勃很少使用正堂。二堂则是他和妾室的生活区。东边两间是寝室,西边两间是书房,中间用于日常起居。

    秦裔判断,陈士奇给刘之勃的那份文书,极可能就在二堂的书房里。

    要进到二堂,必须避开大门和后门站岗的衙丁。

    巡按衙门后衙里共有十一个衙丁,一个老仆。大门附近有八个,住在一进的倒座房里,分做三班站岗。垂花门之后的生活区,衙丁一般并不进入。

    老仆住在二进的西厢房里,有时会进到三进、四进里做事。

    后院有三个衙丁,守着后门。因为最北端有后罩房,所以后门并非开在正北边,而是开在东侧临街的围墙上。

    人若从后门进入,便正对四进的狭长院落。正对后门的角落里有一口带亭子的水井。右侧是后罩房,左侧是东耳房。东耳房有门,可以通到三进的院子里。后罩房里有厨房、柴房以及几间下人的住房,这三名衙丁便住在靠近后门的东头两间房子里。

    秦裔决定在白天动手。

    原因很简单,因为前衙、后衙防范的重点都在夜晚,在晚上动手很危险。围墙里面有衙丁值班放哨,围墙外头还有打更报时的更夫。稍有动静,就可能将附近巡逻的都司镇抚兵引来。

    可到了白天。防范就松懈多了。晚上巡逻的人白天要补瞌睡,街上的更夫也撤了。更重要的是,人们的心理也开始松懈,这才是最致命的。

    要从白天进去,首先要确定进去的地点。从正门大摇大摆进去是不行的,翻墙也不行。因为南墙和西墙都被前衙包着,要翻墙得先进入前衙;北墙修着后罩房,翻墙就等于翻房顶;唯一临街的东墙,外边就是人来人往的巷子,白天翻墙等于自投罗网。所以要进入刘之勃的书房,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后门进去,而且还不能惊动前门的八个衙丁。

    从后门进去,后罩房的那三名衙丁,便是最大的障碍。

    注一:按猪粮比一比六推算。

    注二:参考梁思成《中国建筑史》。

第一百九十九章 套中之套(二)

    秦裔静静望着窗外。m.www.uu234.net突然巷口处那个乞丐脱下了草帽,然后很夸张地用草帽当扇子,朝自己脸上使劲扇起风来。

    秦裔摇摇头,这些新人还是太嫩了。不露声色,这是这行的基本要求。扮什么就要像什么,扮乞丐就要像乞丐。

    哪有乞丐不张嘴向路人乞讨,反而还悠哉游哉摇着草帽四处打望的?这是看美女还是在要钱?

    雅间外一个尖尖的声音小声问:“干爹,那婆娘给留住了,进去吗?”

    “动吧!让他们大气些,别夹手夹脚的,好歹是个官嘛!”

    “是,干爹!”

    ……

    守后门的老肖头打着哈欠,一个接一个。

    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后门的门房里,等着刘姨娘买菜回家。隔壁屋里那两个贪睡的小崽子还在酣睡,指望他们起床换班,必定要等到下午。

    昨晚下了场小雨,气温立即降低不少。那件四处破洞的战袄硬如铁板,到处漏风,让老肖头打了个寒颤。

    妈 的x!老肖头暗爆粗口。老爷出门了,姨娘也出门了,这时段谁他妈 的上门送礼啊!

    想着身上这件旧衣,想着所有的一切,都让老肖头出奇的愤怒。

    他这个后门岗小头目的肥差可不是平白无故得来的!不仅花了大价钱买来,而且后门的职位比前门贵了足足三倍!

    自从听说老兄弟因为给邵捷春守门发了财,老肖头就动起了歪心思。好容易东挪西借凑足了一百两,这才当上了这个后门的守门官。

    新官上任,这开初的一个月最重要!省里的大小官员都会在这一个月里,争相结识刘之勃这位新任四川巡按。

    官场规矩,下官拜见上官,空手肯定是不行的,最穷也要带个百十两银子。走前门太打眼,走后门可就方便多了。

    要走后门,必过老肖头这位守门官。不塞个十两银子的门包,根本不要指望老肖头开门。那个卫里的兄弟给邵捷春守后门,一年就收了近千两银子,发了大财了!巡按虽说比不得巡抚有实权,可也是一个实打实的大员,按理说门包的分量不会轻多少。

    十五天收回成本,两个月发一笔小财,到年底发个大财。干完老爷这一届,自己就在城外买个宅子,添上百十亩田地,舒舒服服过完这一生。这就是新官上任后老肖头给自己的人生规划。

    谁知老肖头的厄运从此开始。

    这位新任巡按先是迟迟不上任,一年都过去一半了,这才姗姗来迟。

    来迟就来迟吧,只要上任了就行。谁知道,竟摊上了这样一位老爷!

    想起刘之勃这位老爷,酸楚的泪花就在老肖头的眼眶里打转。

    老子是缺牙巴咬虱子正好碰上了。这个老爷,不仅是个穷鬼,而且是一个二百五。人家官员抬着银箱子来送钱,这个二百五穷鬼不仅不收,还硬生生把人家轰了出去!送钱的官员一个个吃了瘪,哪还敢再上门?没人上门,那老肖头的门包又找谁收去呢?

    老子送出去的一百两银子啊!老肖头心里在滴血。这当口有个官来送钱该有多好啊,老肖头死死瞪着那许久都没动静的朱门想。一而再、再而三的等待与失望,对心急如焚的老肖头那是一种怎样的煎熬!

    就在这时,房外传来了久违的门环叩击声。那声音轻轻的,单调且不清脆。但是在老肖头的耳中,那犹如天籁之音。

    老肖头瞬间就年轻了三十岁,像二十岁的年轻人一样从板凳上弹了起来。

    他蹑手蹑脚走到门边附耳聆听。

    绝对不是姨娘买菜回来了!她会边叩门边带喊人。

    那会是谁呢?老肖头压住狂跳的心脏,打开了门上的小窗。

    望外一看,老肖头的心脏便要蹦出胸膛:

    官!

    送钱的官!

    那官后面停着辆小车,两个小厮推拉着。

    车上的东西虽然有块布遮着,但老肖头还是一眼就看出来:

    那是个大大的银箱!

    ……

    见到一个穿着彪子补的六品武官,胡子拉碴的,老肖头立即换上一副极不耐烦的神色。

    “什么人啊?大清早的,还要不要让人睡觉了?”

    “本官有要紧公务求见巡按大人,还请老哥通传一声。”

    武官说话畏畏缩缩,还带着浓重的川南口音

    “巡按大人这几日不方便见客!还请大人改日再来!”

    老肖头翻了翻白眼,既不继续说话,也不关上小窗。那最后一个“来”字,老肖头加上了重重的上扬鼻音。这个鼻音,老肖头悄悄练了很久,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

    “下官真的有紧急公务,就麻烦老哥您通传大人一声吧!”那个官的语气已经近乎于哀求了。

    妈 的,求老子有个屁用,一点规矩都不懂!

    老肖头砰一声关了小窗,隔着门留下一句话:

    “巡按大人日理万机,岂是你等想见就见的!不懂规矩!”

    这招叫做“欲擒故纵”。对付那些没见过市面的乡下土霸王,就得用这招。你不给他点颜色瞧瞧,让他清醒清醒,他还以为这省府是他可以作威作福的小县城!

    “老哥!哎呀,老哥,老哥!你打开窗子,我们说说话!”

    门上的小窗隙开一条缝,立即一块碎银子塞了进来。老肖头用两根手指夹了,大概有三四两的样子。

    老肖头为人很讲诚信的。拿了别人的银子,总得让别人说句话。

    “有话就说!”

    “老哥,下官乃是泸州卫指挥马应试马大人手下属官,受马大人差遣,特从泸州边远之地赶来,向巡按大人递书一份。老哥,下官在路上跑了十天,又在客栈等了三天,今个儿才瞅准机会……”

    “哟,原来是泸州卫的!难怪你说话口音那么怪!恐怕你带的不止有文书吧!”

    那官笑得极为谄媚:“喔!马大人还让下官带了些泸州的土特产。” “土特产!呵呵……”

    “土特产?”

    老肖头知道机会来了。千里送金银,非奸即是盗,定是那马应试在泸州干了些见不得人的事,还被人逮住了把柄,这才巴巴跑到省城来游说老爷!

    这下终于可以敲竹杠了!实现自己的人生规划,在此一举!

    “你知道我们老爷是什么人吗?那是大大的清官!不要说什么土特产,几十两银子老爷也是不肯收的!别拿什么土特产来,玷污了老爷的一世清名!”老肖头白着眼珠道。

    “喔?几十两银子!”那官一拍脑门,立即明白了老肖头的暗示。

    一锭五十两的雪花官银从小门递了进去。

    老肖头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看着你还懂事的份上,我告诉你,老爷今日真的不再衙门……”

    “不在衙门?”那官露出了极度失望的神色,手脚都呆滞了。

    不过那官很快又活跃起来,他对老肖头道:

    “老哥,不妨事!下官只是递书。只要递进去便行!”

    那官说着,一个巴掌还直往里面比划。

    老肖头使劲摇头:“那我可不敢。若是老爷回衙,见到了东西,问从哪里来的,我说不清,那可怎么办呢?”

    “哎呀,老哥!”那官顿时急了,“前面还有个门,你打死就说不知道,巡按大人能把你怎地?”

    “那我可担下大干系了。老爷一怒,把我的差事给开销了,我一家老小都喝西北风?”老肖头再次翻出白眼,伸手便要关窗。

    这时,小窗被一锭元宝卡住了。

    “老哥,只要你开门,让我们把东西送进去,你开个价!”

    苦苦等待了半年的机会终于来了!老肖头的手肘抖动着,好容易对着小窗撑开了五个手指。

    “五百两!”

    “好!成交!”那官咬咬牙,往后挥挥手,一个小厮从车上拿下一个沉甸甸的包裹。

    老肖头突然后悔了,早知这官答应得如此爽快,为什么不多要一点!

    “等等!”老肖头道,“五百两是我要的,后面屋里还有两个,总得拿一点东西来堵他们的嘴吧!这样,再加两百两!”

    “好!我们一言为定。不过,我们要进了这道门才给!”

    那官这次犹豫了许久才答应,让老肖头提到嗓子眼的心放到了肚子里。

    ……

    “哼!”

    窗边看戏的秦裔露出了一丝微笑。世子说的好,能用银子解决的都不是大事!正好,我们王府有银子!

    “小多!”秦裔对着门外轻喊一声,“派人传个信,告诉秀才,他那边要咬住不放!”

    ……

    华阳县衙,知县沉云祚脸如其姓,阴沉得滴水。

    堂下一男一女,一个原告一个被告,却没有一人像平常的原被告那样跪着听问。

    沉云祚不仅不能让他们跪,还得让衙役找两根凳子来请他们坐着。

    一个雅州的秀才,一个巡按的小妾,两个人都惹不起。

    刘之勃的小妾自不用说。

    让她赔钱,不等于让刘大人赔钱吗?让刘大人赔钱,将来随便找个由头,便可以让自己这个七品芝麻官脱下官皮,重新回家种田。自己寒窗十余载,官椅都没有坐热,这就丢官回乡?那绝对不行!

    秀才也惹不起。

    这秀才虽然自称家败了,故而才急着拿祖传的龙纹大盘到当铺变现兑银子。可一个败了家的秀才还是秀才啊。

    别的不说,就说他那些同学,个个都是在地方上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说不定还有个五六品的高官当坐师呢!

    若是那些秀才闹起来,自己的官声受污不说,还会连累刘大人一起受污。刘大人生气起来,还不是同样把气撒到本官身上?

    再说了,判这秀才输掉官司,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否则这衙外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百姓,恐怕立即就要闹起来!徇私舞弊,袒护官眷的消息传了出去,自己以后还怎样在官场立足?

    这是个两难选择!

    沉云祚在心里快速地盘算,如何才能让自己脱困。

    既让刘大人不会记恨我,那秀才输的心服口服,还要让衙门口看热闹的百姓,想闹也闹不起来?

    突然,沉云祚想到了一个万全的主意。

    他阴沉的脸上慢慢浮出了笑容。

第二百章 套中之套(三)

    两个小厮费尽力气,终于将将那沉重的银箱挑进了刘之勃的书房。

    那胡子拉碴的六品武官好奇地打量着刘之勃书房的陈设。

    屋子很宽,有一个挂着门帘的花门与二堂正房虚隔开。

    花门正对一个博古架。博古架擦得锃亮,架上却空空荡荡,一个摆件也没有。

    靠墙一个大书架,堆着几十本书、案卷和一个匣子。

    靠窗一张书案,书案上放着文房四宝,还有一个熄灭的烛台。

    “想不到,刘大人果真是个清官!”

    “清官?他清了,我等也清闲了!”

    老肖头银子到手,忍不住大发牢骚。见那官还在好奇地打望,老肖头连忙催促道:“你们东西抬进来了,还不把箱子和信留下,赶快走人?”

    “走?为什么我们要走?”那官突然换了一张骄横且无礼的面孔,“本官前后花了八百两银子,难道本官还不能见上刘大人一面?”

    “喂……喂!你们……我们刚才可是说好……好的,放了东西你们就走人!”老肖头急得话都说不清楚了。等老爷回来,见着这帮人,再见到这一箱银子,那一切便穿帮了。收的银子铁定保不住,还可能丢了脑袋!

    “说好的?说好了啥?”那官的脸扭曲得十分吓人。

    “箱子进了这屋,等本官一走,你便把这箱子撬了,把信烧了,把东西拿了,再把空箱子一扔!好了,你继续看门收钱,我们呢也从没来过!刘大人继续当他的清官,你继续当你的财主!我们呢,就当一群十足的傻瓜,是吧?“

    “你……你!”完全没想到竟然是这个结局。老肖头急得手指那武官,话却说不出来。

    见着老肖头急得手足无措,那官又换上一副和蔼忠厚的模样。

    “老头,别看你年纪大,讹人捞钱这事你却是新手,嫩了点!别怪本官进门翻脸,要怪就怪你自己太贪!现在本官便坐在刘大人的书房里,等你出去叫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是你把本官放了进来!还是你,替刘大人收了这箱银子的贿赂!”

    老肖头见势不妙,连忙鞠躬作揖,只希望能赶紧将这几个瘟神送出门去。

    “大人,小的知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过小的这一回吧!”

    那武官把手掌一摊:“本官没了回泸州的路费!”

    老肖头欲哭无泪。

    他肩头一松,沉重的大包袱滑落在地,里面的银锭叮当响。

    “大人,这回您可以走了吧?”

    “走,走个屁!本官好容易进来一趟,连个茶都不上?”

    老肖头扑通跪在那官的面前,抱住了他的腿。

    “大人啊,饶命啊!刘大人真是个清官,他若见了大人和这箱银子,肯定会大发雷霆,要了小的这颗脑袋啊!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孩童!小这一去,一家人可就没了活路哇……”

    “好了好了!别嚎了,还想把外头的人引来是不是?”

    那官一脚把老肖头踢开,脸上又露出了笑容:“这样,本官看你可怜,饶你一条狗命。”

    “多谢大人饶命!”老肖头磕头如捣蒜。

    “别忙磕头,本官教你个法子……你呢,也逃了干系。这样……。”

    “小的就按大人说的做!”事到如今,老肖头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

    趁着街面上暂时没人,这群人悄悄抬出了大箱子,放在了巡按衙门的后门。仔细看就会发现,箱子上多了个盖着官印的封条,两个小厮身上各添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两个小厮上前,一人猛烈地叩击门上的铜环,另一人则用两只巴掌拍门。

    嘈杂的声响把过路的百姓都留在后门外的小巷里。

    等老肖头提着水火棍子和两个小兵卸下门栓冲出来。那武官已经扯着嗓子叫喊了几句,带着两个小厮坐上车子溜烟跑远了。

    老肖头和小兵追了几步。眼见追不上,围观的百姓又越来越多,只好大骂几句,停止了追击,回到后门。他们把箱子挪到了门边的墙下,看管了起来。

    老肖头最后还是保住了一锭元宝和一块碎银子,好歹没有白受惊吓一番。等那武官走远了,他的中气又足了。

    “看什么看!”

    老肖头用水火棍驱赶着百姓。百姓却跑了这头,那头又围上来。

    “看银箱!贪官送给贪官的!”

    百姓议论纷纷。他们不是瞎子,银元宝的诱人模样隔着箱子也能看到。

    动静越来越大,半条巷子里都是人。

    老肖头见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人堆里隐约还有几个从前衙溜出来看热闹的小官,于是他按照吩咐,挥动着手扯开嗓子对周围百姓道:

    “你们听着!这是泸州卫指挥马应试送给巡按刘大人的贿赂!你们想想,那泸州马应试是个什么德行?欺男霸女、抢劫杀人,那是无恶不作!刘大人是什么官啊?他是从皇上身边派过来的钦差,专门抓贪官的……你们不懂?就是戏文里的八府巡按!刘大人可是个大大的清官啊!他怎会接受马应试那贪官的贿赂呢?你们说是不是?”

    “就是!刘大人可是个好官呢!”百姓嚷嚷道。

    银箱没进门,就不能说别人受赃。

    老百姓都是看事实的,那么大一箱银子都没收,那人家还不是好官?再说人家敢在大街上把前因后果说得明明白白,那就说明人家心里没有鬼!

    老肖头还在高声嚷嚷:“刘大人本月才上任。大人一上任,便给我们这些守门的丘八定了规矩:所有走后门送银子的,一律打出去!马应试不知道刘大人是个清官……哈哈!”

    周围百姓都笑了起来。

    贪官受辱,总是底层人士喜闻乐见的。

    ……

    一个粗布短衣的年轻少妇牵着她七八岁的儿子,费力地挤过人群,从秦裔雅间的窗外经过。

    她手臂上挽着一个小竹篮,里面搁着一本书。

    “儿啊,你瞧瞧!”她伏下身子对儿子的脸小声道:“到了学堂,认真读书。读书中了举人进士,便可以当官。当官,看见没有,就是衙门里头那样!当了官就有人送银子,你想收就收,不想收就打出去!反正呀,明天还有其他人接着送!妈辛苦了这么些年把你养大,下半辈子可就全指望你了!若是你将来有了出息,当上了官,那妈在街坊里便风光了,再不受人白眼……”

    “娘,儿子会认真读书的!”那男孩闪着亮晶晶的眼睛认真回答,“儿子将来当了官,一定要收好多好多的银子,全部给妈你藏在床头箱子里!”

    “我儿最乖!”少妇得意地瞧瞧周围的人群,发出一声感叹,心满意得地牵着儿子走远了。

    ……

    秦裔目光跟踪着那对母子,很久才收回来。

    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曾几何时,他也有这样一位望子成龙的母亲。可惜天启元年,奢崇明把成都府一围,他母亲就再看不见了。现在自己没了根断了后,当了官收了银子又有何用?

    秦裔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连忙端起茶碗,用大口的茶水将泪水稀

    释。

    不!秦裔又打消了自己颓废的想法。

    做到东厂提督太监是很有意义的!那时收养个啥都不知道的小孩,从小养到大,他还不是如同的亲生儿子一样孝顺,就像现在活得悠哉游哉的曹老公公?

    “小主子有识人之明!这个韩文斗果真天生便是个戏子!”秦裔心想。他对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小主子越来越敬畏,也越来越佩服。

    兴许,东厂提督真的不是梦。

    “小多!派人追上韩护卫,把他抄的东西重新誊写一遍。他那笔王八乱爬一般的烂字,怎好见得主子?”

    “是!”

    “让那个要饭的乞丐靠近点!等会儿看看刘之勃的反应!”

    “是!”

    “事完了,走吧!”

    雅间的门无声无息滑开。秦裔轻轻站起来,整整自己的一身儒服,又带上顶带面纱的锥帽,离开了茶楼。

    ……

    东门的瓮城里,沉云祚站在五显庙的门廊阴影里,将原告的诉求和他审来的案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刘之勃,当然包括了他的小妾如何当庭承认碰落了书生的龙纹瓷盘。

    “龙纹瓷盘?”

    听见龙纹瓷盘,刘之勃心底嗤笑,心里有底了。

    “多谢沉知县实情相告!那书生既然诉求银子五千两,想必那瓷盘贵重无比。沉知县何不将瓷盘碎片送去古玩行验验?

    前年本官携友在京师天桥游玩,见到路边摊子里一个瓷瓶花样可人,便拿起来看了看。这一看不打紧,那卖瓶的摊主便说本官把瓶磕裂了。当时本官好生纳闷,这瓶轻拿轻放,怎的就会裂了……”

    世子与他的手下躲在墙根嘀嘀咕咕,不知道又在谋划什么!

    廖大亨摇摇头,这半大孩子的花样之多,令人叹为观止!

    说他离经叛道,可他做的每样事情都是有理有据,而且暗藏深意!

    廖大亨瞧瞧自己改窄了的官袍袖子,心里感叹:没有刘先生提醒,还真没想到他是在学太祖!说他鲁莽灭裂,他在半年内练出了这样一支强军,真是可敬可佩又可怕!假以时日,几支甚至几十只这样的军队往中原一放,那不是要承继大统的架势吗?

    “刘之勃,你不是老夫的对手,更不是这小子的对手!”廖大亨心里哼哼。

    银花钱上印着太祖真容像,端礼门前挂出太祖真容像,那是世子明摆着在提倡恢复太祖旧制。刘之勃你不能洞察人心,已经先输一着。如今这小子又给你安了个套,老夫且看你如何解套?

    廖大亨想着,不知不觉向刘之勃凑了过去,正好听到刘之勃在给沉云祚讲故事,于是笑道:“刘大人讲的叫碰瓷。碰瓷是古玩行的一句黑话,就是欺诈讹人的意思。刘大人,沉知县年轻,未曾任过京官,没见过这等骗子手法也属正常嘛!”

    廖大亨的话里夹枪带棒。沉云祚被当众羞辱,却没有拂袖而去。

    他向刘之勃和廖大亨拱手过头,作了一稽:

    “两位大人,下官已经向当铺查实了。那龙纹大盘确系真品,乃是洪武年间景德镇御窑出产!据说此盘先是进贡宫中。蜀献王就藩成都,太祖高皇帝便以此盘赏了献王。因其传世极少,故而价高难得。原告声称,其祖上曾任职王府,故而得赏此盘。下官已经问清:此前书生曾拿着瓷盘向当铺询价。五千两银子,乃是当铺按半年活当之价给的。若是死当,七千两也不止!”

    啊?七千两!

    刘之勃和廖大亨都愣在当地。

第二百零一章 套中之套(四)

    东门瓮城很大,里面包裹着一个小型的广场。

    早年,瓮城里除了五显庙之外,还栽种着好几颗黄桷树。黄桷树的树冠很大,这时节正好拿来遮阴纳凉。只可惜,奢安围城,黄桷树一颗不剩全被砍掉了。守城官兵怕瓮城一破,贼人就会借着黄桷树冠的掩护,向东门城楼进攻。

    没了树荫遮挡烈日,朱平槿只好面朝城墙,躲在城墙下那狭长的阴凉里看着那张来之不易的小抄。警卫连的士兵呈半圆形围着他,把他与郑安民、宋振宗、贺有义等手下隔开。

    秦裔的身份是绝对保密的。朱平槿不是担心泄密,而是担心文臣武将们的别样心思。一旦他们知道,在他们之外,自己还另有一套特务情报系统。文武与宦官之间传统的不信任就会发酵,进而影响队伍的团结!

    ……

    看了小抄,朱平槿才恍然大悟。

    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

    昨晚朱平槿和廖大亨在王府密商,两人一致认为陈士奇是想搞掉廖大亨,然后取而代之。

    事关自身前途,廖大亨今天自然上蹿下跳,积极得很。谁知陈士奇兵出险招,将朱廖同盟的突破口由廖大亨换成了朱平槿!

    “这是抬棺死谏,不死不休了!”

    朱平槿看着小抄,上面写有自己十大罪行,不由气得咬牙切齿。除了在大邑县新场镇,朱平槿联手廖大亨坑了陈士奇一次,朱平槿与陈士奇并无多少过节。至于那个盐茶道御史傅崇奇,朱平槿仅是寥寥数面。

    盐茶两样,都是大明的专卖产品,而盐的利润甚至还高于茶叶。因为茶叶可以不喝,可盐却是人人都要吃的。

    大明朝廷计算食盐的人均年消耗量均以十斤为标准。就算实际消耗少些,每人一年平均七八斤盐是要的。四川是产盐大省,所产之盐被称为“川盐”或“井盐”。井盐因色白粒细无杂质口感好,所以售价高于海盐。井盐可用卤水井伴生的天然气生火蒸煮,不怕刮风下雨,生产效率远高于自然晾晒的海盐。

    四川富顺的自流井、荣县的贡井、犍为的五通桥等地都是因盐而富。汉代即有盐铁专卖,大明当然也不会放过盐茶这块肥肉。明初,朝廷即开始实行盐业专营,实施盐引制度,在四川设立了盐茶道衙门(注一)主管盐茶专营。

    “触动了利益群体的蛋糕!”朱平槿判断。

    傅崇奇主动介入生死相博的政争,这是唯一的原因。

    由于制度缺失,官场**,大明盐茶之税流失十分严重。

    以盐为例。三百年中,全国盐税征收最多的年份不超过二百五十余万两。按全国一年消耗十亿斤食盐概算,平均每斤食盐分担的税额不到三文(注二)。用海水晒盐的生产成本,一斤成本更不到一文钱!成本加税收,不过四文。再加上销售物流成本,十文一斤的零售价不会亏本!

    可市面食盐的销售价格是多少呢?

    市面上的食盐零售价,最高时曾经达到每斤三钱至四钱白银!就算是便宜很多的盐场批发价,每斤也不少于三十文!

    可想而知,食盐流通环节中的利润高得令人乍舌。

    朱平槿未必没有打过食盐的主意。但他不愿过早过大地触动利益群体,所以他暂时还没有走私食盐。但朱平槿在藏地开设榷场,进行大规模的茶叶走私,已经严重威胁到依靠茶税盐税流失而发家致富的利益群体。

    而这个利益群体的领头人,这个利益群体的代言人,无疑便是任职四川盐茶道二十余年的傅崇奇。

    成都首富,四川首富,乃至大明首富当然是朱平槿。可据

    说,四川财富排名第二的不是哪位郡王,哪位大学士,哪位巨商,而是这个傅崇奇。

    成都府甚至有传言,仅白银一项,盐道衙门一旁的傅崇奇私宅中便藏有百万两之多!

    ……

    到目前为止,朱平槿应对危机的准备还是围着朱廖勾结来做的,比如护商队公开亮相,让廖大亨和刘之勃校阅,都是为了提前消除掉陈士奇对廖大亨的攻击借口,并且对刘之勃最终上奏意见的形成产生影响。

    但是现在不行了!朱平槿立即感觉到先前各项措施的不足。只要刘之勃就陈士奇的弹劾向朝廷表态,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无论是单独呈奏还是联名上奏,陈士奇的弹劾奏疏都会作为正本或者附件转呈朝廷。即便刘之勃拒绝表态,但因陈士奇和傅崇奇都是四品大员,他们也有权单独将奏疏上奏朝廷!

    朝廷的意见如何姑且不论,但是朱平槿最不愿意看见的一件事情定会发生,那就是把自己暴露在朝廷和皇帝关注的视线中。

    沉底的老鲨鱼做不成,却变成了聚光灯下的跳梁小丑,这是政治上的大忌!按照崇祯那多疑的性格,他很可能秘密派出北镇抚司的锦衣卫甚至是东厂的番子前来打探。

    那样一来,自己在川的一举一动都会上达天听,以后许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做不成了。

    必须启动b计划!

    朱平槿立即决定,要用中国人政治 斗争的老办法,从源头把陈士奇批倒批臭,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还要踏上一万只脚!

    若那时陈士奇依然坚持上书,那就动用终极解决方案:

    **批判!

    ……

    朱平槿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尽量不让自己内心的激动流露在表情语言上。

    “让各位先生将军过来!你在外围警戒,把那两位大人的视线屏蔽了!” 朱平槿吩咐警卫连长李明史。

    李明史连忙将郑安民、贺有义、郑安民、程翔凤、舒国平、孙洪、宋振宗、尹家麟等人叫过来。

    情况紧急,现场办公。

    朱平槿言简意赅说明情况:据可靠消息,四川兵备副使陈士奇和盐茶御史傅崇奇意欲联合四川巡按刘之勃弹劾本世子和廖大亨。罪状十条,最重的是举兵谋反。另据泸州急报,高登泰和舒国信杀了图谋不轨的泸州卫指挥佥事马应试父子,以及与马应试勾结的泸州秀才任之才等人。

    从前日晚间收到泸州八百里加急,到昨日皇城坝上的风波,再到今日护商队第三营突然开到东门接受校阅,朱平槿手下这些人大多只是零星了解到一些情况。

    如程翔凤。他是世子办公厅首席文案,负责联系廖大亨和刘先生,又负责准备上奏朝廷的奏疏,所以他知道最近世子有事情与廖大亨有关。至于更深的背景,他就不清楚了。

    贺有义比程翔凤知道多些。他是参谋总长,负责调动军队,主管情通局,今天上午又冒充护卫给朱平槿传递消息。他清楚泸州的事情,也感觉到世子动作背后的深意。

    至于郑安民、宋振宗、舒国平、孙洪等人,知道的就更少了。

    当朱平槿将情况简单择要讲明,几人立即开始骂娘,其中宋振宗的声音最大。

    “宋将军,你先不要说话!”朱平槿赶忙制止他。情况火烧眉毛,现在不是发牢骚表忠心的时候。

    “程先生与贺先生草拟两道旨意。第一,令松林山的贺曾柄第一营立即调防左护卫,限明日未时四刻前到达!驻地吗……”

    “就在王陵吧!那里距离东门不远,地势高,还有城墙,易守难攻;任何人等不准随意进

    入,容易保守秘密;对外可称左护卫守陵之军,外官无可指责;那里有房子住,补给便宜……”

    提出建议的竟然不是总参谋长贺有义,而是右长史郑安民。

    他这个建议明显是已经考虑成熟的。当朱平槿提及调军,他立即便能脱口而出,这让朱平槿对郑安民又高看了一眼。

    当然,这也不怪贺有义。因为到目前为止,贺有义还没有一个合法身份,能够随意进入到王陵中了解考察。

    “很好!就这样!”朱平槿停顿了片刻,补充道:“护商队一、二营进入战备。左护卫军士中愿入护商队者,一律编入学兵队。有多少人报名,就编多少部队。有一个连,就编一个学兵连;有一个营,就编一个学兵营。学兵之招募和训练,由一营负责,尹副监军主管!”

    尹家麟在护商队担任正式职务后,接受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在左护卫招兵,这说明世子对左护卫并未彻底失望和放弃。尹家麟心里明白,这既是他尹家麟的重大机遇,也是左护卫那些世代亲兵千载难逢的机会。

    “末将建议将五五减租与这次招兵一并进行!军士感世子大恩,必能踊跃从军。至于那些冥顽不化之徒,臣建议以军纪严惩之,让他们都记得君臣大义!”

    “好!”朱平槿大赞。他对尹家麟的表态十分满意,尤其是对那句“君臣大义”非常赞赏。

    “郑长史和舒先生暂为左护卫正副监军,已为廖抚许可。既然要在左护卫整军,舒先生便与尹将军同去。要记着:一定要树典型,立榜样!尹将军是左护卫的老人,人头熟,要唱黑脸;舒先生虽是监军,可他毕竟恩义未结,最好唱红脸!”

    舒国平刚刚知道他大兄在泸州闯祸,心里震惊,正想着如何向舒师傅说明,猛听到世子点名,连忙与尹家麟一起应了下来。

    朱平槿现在没有时间宽慰舒国平,他接着吩咐道:

    “第二道旨意,调部分护庄队进王府,与现有王府护卫轮换!

    成都府周边十县护庄队,每个基干连选出一个精锐可靠的排。这些人员到达王府后,逐一政审过关。选拔与政审均由孙先生负责!现有王府议卫,调王陵与左护卫学兵一并整顿!”

    成都府周边本来有灌区十一县。因华阳县与左护卫的地盘高度重合,所以根据贺曾柄的建议,华阳县取消了护庄队,统一整编到护商队中。

    “臣意暂不调双流县之兵。他们守着收租院,责任重大。”贺有义开口建议道:“臣也不知这些调来的兵,从哪个城门入城,以何种理由入城?”

    贺有义的问话用义深刻,朱平槿心知肚明。

    他立即回答:“准双流县之兵暂时不调!护庄队就近入城,对外名义是王府护卫换防修整!记着,驻北门的天全土司兵也要换防!”

    贺有义明白了,又是蜀王府与天全土司的联合军事示威!如果世子现在决定动手,不会大张旗鼓。

    起草军事旨意是参谋部的份内工作,程翔凤不过是审核用印。于是贺有义立即便向朱平槿告辞。

    朱平槿用手势制止了他。

    “这只是预防万一!”朱平槿道:“重点在……”

    朱平槿不得不停下话头,因为廖大亨、刘之勃和沉云祚三人正在向这边走来。

    朱平槿吩咐郑安民留下陪同应酬,其他人先回府等候。

    朱平槿匀匀气息,大步向廖大亨等人迎去。

    注一:故址在现成都盐道街中学。

    注二:按一两白银兑一千文铜钱计。

第二百零二章 套中之套(五)

    廖大亨依然雍容平和,刘之勃则一脸心事重重。跟在两位大人之后的七品芝麻官沉云祚倒是意气风发,走起路来呼呼有声。若不是有两位大人的身形挡在前头,他已经冲到了朱平槿身边。

    “世子,下官有个疑惑,想请教世子。”不待朱平槿开口,沉云祚闪出来已经发问了,语气咄咄逼人,“这龙纹大盘乃是皇家器物,怎会跑到一个雅州书生手中?”

    “哦?沉知县所谓龙纹大盘,乃是何物?”朱平槿佯做不解。

    廖大亨于是将他听来的案情,七七八八说了个前后。最后他向愁眉苦脸的刘之勃斜斜眼珠,嘴角拉出一丝隐隐的笑容。

    “四川能有此物之处,非蜀王府不可。”沉云祚下了结论。

    “蜀王府此等物件甚多!本世子管府事不久,尚未巡视府藏。如此可好,本世子准沉知县入王府清查此物来历!若此龙纹大盘原是我王府之物,还望沉知县依法秉公处置!”朱平槿微笑道,在计划预定的口袋之外,又新开了一个口袋。

    若这沉云祚不知好歹,非要跑到王府清查,他就必须准备好承担责任。这种事情,可大可小。查出来便罢,差不出来,被朱平槿以“寻机羞辱藩府”的罪名一参,他的仕途就到头了,弄不好还会下诏狱。沉云祚不过为刘之勃洗清责任,借机讨好上官,他没有必要把自己卷进去。

    果然,就算沉云祚说话不知天高地厚,但是做事还是有分寸的。

    “下官之本意,龙纹盘既是皇家器物,不如请王府自查来历。倘若是王府失窃之物,本官也好判那书生逾制!既是书生逾制,刘大人也就……”

    沉云祚把自己讨好刘之勃的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皮球又踢到朱平槿脚下。

    “沉大人所虑甚为有理!我大明律法有令,非皇家器物,不得朱漆描金,不得饰以龙纹,违令者重罪!这书生不知好歹,擅用皇家器物,当依律严惩!”

    朱平槿顺水推舟,将刘之勃推到自己挖好的大坑边。

    “如此一来,刘大人也不必赔偿了!刘大人,您看这样可好?”

    ……

    刘之勃欲言又止,开口又停,分明心情特别矛盾。

    等了好久,他才抬头对朱平槿道:

    “下官家人惹出这等祸事,本是下官管教不严之过!这等皇家器物,三百年间流落民间的不知有多少,官府未尝罪之。下官在京师正阳门外古玩店中,也曾见过多次,当时并不以为忤(wu)。如今事关己身,便见利忘义,诿过而污他人乎?

    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书生家贫,典祖器而求学资,吾本当善加鼓励,孰能以己之过而刑具加于书生哉!

    吾身为国家大臣,身为圣人门下,此等无廉无耻之事,下官绝不为之!”

    不管对于朱平槿这个下套的始作俑者,还是廖大亨这个加入不久的同谋,刘之勃的表态都大出于他们的意外。

    尤其是朱平槿。他的a计划泡汤了,心里不免失望之极。

    只要沉云祚把书生下狱,朱平槿便立即公开抛出早已准备妥当的库藏记录。它上面清晰记载了蜀献王入蜀时赏赐书生祖宗龙纹大盘的故事,然后联合雅州书生群体上书抚台,上书朝廷,为书生鸣冤。那时,刘之勃作为被告和逃脱责任的人,就算长了一万张嘴,他也说不清!

    这便是朱平槿对秦裔计划的重大修改,是套中之套的连环计。

    碰瓷的实施难度并不大,主要目的为了拖住刘之勃妾室,好让韩文斗有时间诈进刘之勃的书房,搜出陈士奇的奏疏。至于那书生要求巨额赔偿,仅是为难刘之勃这位清官,为第二个套子做好准备。

    第二个套子才是关键。拿住刘之勃的问题,将他赶出四川,顺带打击陈士奇,为朱平槿的扩军备战赢

    得时间,这才是朱平槿真正的目的!

    可刘之勃的正直,既挽救了他自己,也给朱平槿的危机加大了压力。

    朱平槿带着郑安民飞奔回府,廖大亨和刘之勃则各怀心事打道回府,只留下面红耳赤的华阳县知县沉云祚。

    沉云祚拍马屁拍到了马腿,还得了上官一个“身为国家大臣,身为圣人门下,无廉无耻!”的考语,前途极度堪忧。

    ……

    朱平槿带着郑安民奔回王府,文臣武将已经齐聚谨德殿外。连他的老婆也走出办公室,带着一脸的关心,亲自迎接他。

    “怎么样了?你的a计划?你的连环计?”罗雨虹牵过朱平槿的手,递给他一张手绢,“饿没?瞧你一脸汗水,不顺利吧!”

    “妈妈 的x!前面一切顺利,最后一分钟输了!想不到,想不到!”朱平槿说着直摇头,看得他背后的文武大臣面面相觑,连忙围着郑安民打听之后发生的事情。

    “想不到什么?不要说半截话好不好!”

    “想不到,刘之勃的人格太伟大了!燃烧自己,照亮别人!他已经站到了坑口,往前半步就掉了进去!掉进去便是万劫不复!七千两银子的巨额赔偿!他的身家根本还不起!这么大的诱惑,谁知他拒绝了!我和廖大亨都大出意外,我还有点感动。现在若不是明朝,我还以为他和我一个d的!”

    罗雨虹不满道:“你是捞着机会就给自己脸上贴金!刘之勃拒绝把书生抓起来,完全不出我的判断!我早就给你讲过,我们更愿意与贪官合作,而不是清官。你这叫……”

    “既不知己也不知彼!”朱平槿主动接上老婆的批评。

    “不过,刘之勃倒引起了本世子的兴趣!他确是为官者的楷模:清正廉明、公而忘私、求道不惜己身,一个焦裕禄似的好干部!杀掉刘之勃太可惜了!如果他能为我所用,我可以确保未来的中国二十年没有贪……”

    “以后的话以后再说,先把眼前的饭吃了!”罗雨虹不客气地打断了朱平槿,“后面那么多人还等着听你的b计划。人家都饿着肚子!这样,我让谭芳把菜端上来。你们边说边吃!”

    “ 食不言寝不语!这个时代在饭桌上开会是很没规矩的!尤其是像我这种有教养有地位的家庭!”

    “好了,别贫嘴!先吃饭还是先开会?”

    “先吃饭。饿了。”

    “谭芳,给各位先生和将军送饭。”罗雨虹吆喝起来,“天太热。把我们上午做的水果刨冰端出来,每人发一碗!”

    趁着老婆炫耀她的水果刨冰,朱平槿吩咐自己的随侍太监李四贤道:

    “你找个值钱的古董,立即给刘之勃刘大人送去!他若不收,你便说是本世子借给他的。让他先把书生的东西陪了,了结官司。他打欠条,你便收着。他不会欠王府的人情!”

    ……

    灌县是岷江正流的入口,因为地处龙门山的豁口,又承接了高山融雪,所以夏日风情水凉,最宜消夏避暑。除蜀王府和十几家郡王府之外,很多蜀藩宗室都居住在灌县附近。王府在灌县青城山脚下也有个宫苑,宫苑里面有数个很大的地下冰窖,专门用来在冬季储冰。

    罗雨融用来制作刨冰的原料,便是今天上午刚从青城山宫苑运来的。

    “我妈还是想起了我!”朱平槿端着水果刨冰,在自己办公室里吃得不亦乐乎。

    “是我爸想我了!”罗雨虹单手托下巴,很有成就感地欣赏着朱平槿的大快朵颐。她边做边尝,已经吃了两碗,再吃要拉肚子了。

    “我妈和你爸怎么回事,怎么还不回来?”朱平槿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知道。你把送冰的太监叫来问问吧。”老婆提议。

    “现在没空,等把我们眼前的危机解除了以后再说

    。我马上就要部署终极解决方案!”

    罗雨虹正要说点什么,突然殿外传来了马蹄声。很快,谭芳在门外报告,贺先生和刘局长在门外求见,他们带来了关于陈士奇的一个最新消息。

    ……

    夜幕深沉,一丝丝凉风掀开轻纱,带来了庭院中的花香,也带来了主人期待的清爽。

    陈士奇蜷曲着一只脚,头枕着丝绵的软靠,舒服地半躺在他宅子花厅卧榻的竹席上。他身着青色薄纱行衣,只用网巾裹头,一副典型的官员燕居模样。一个身姿妖娆,面目娇媚的女子,正在他榻前翩翩起舞。

    这个年方二八的女子是陈士奇新纳的小妾。

    她原本是富顺王家的一个侍婢。富顺王被抄家后,府中并未涉案的奴婢依律发卖。

    那时陈士奇在大邑新场镇惨败不久,正交卸了公务蛰伏在家中,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陈士奇闲得难受,就买来这个会歌舞的侍婢聊以解闷。不曾想,这个侍婢不仅会歌舞,还知道一些富顺王府中的密事,那个柳先生便是这个侍婢引见的。

    有功便赏,这是陈士奇处事待物的原则。于是陈士奇便把她收了房,让她在家中好歹有个名分。

    并未如预料的那样挑逗起老爷的**,小妾瞧出老爷的心不在焉,于是停了舞蹈,飘到老爷身后,替他揉捏起肩膀来。

    “柳先生你可安排妥当了?”

    “早按老爷的吩咐安排好了!老爷您真是高明,奴家上次到府学给柳先生送银子,见他一声下人杂役的打扮,还真没有认出来!哎呀,任谁也想不到柳先生会藏在那地方。老爷,您不是说刘巡按这几天可能要见柳先生吗。那地方正好离着巡按衙门不远,刘巡按啥时想见都成。”

    小妾鼓鼓囊囊的胸部时不时地蹭刮陈士奇的后颈,让他有一点心动。可他心里装着天大的事情,加上年岁又大了,难免力不从心。他拉过小妾,让她给自己锤腿。

    小妾知道今天自己的好事又黄了,心里不爽,却不敢表现在脸上。她一边用粉拳轻轻锤着,一边重新提起话头,“老爷,那柳先生可是背着反贼的名头,他说的话刘巡按会相信吗?”

    陈士奇呵呵干笑两声。

    “刘之勃信不信不打紧,老爷我只是利用他!他若是与本官联名上奏,那最好;若不肯,老爷便单独上奏。到时绨骑到了成都,一样要审问柳先生。到时信不信的人,就不是刘之勃,而是皇上!嗯,绨骑到了成都,说不定还会把你的旧主子提出来审问!”

    小妾撅撅嘴,表示她对陈士奇故意提起富顺王父子很不高兴。陈士奇假装没看到。他高兴地想着他的奏疏到了京师,会在朝廷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皇帝会勃然大怒,东林一党会连词攻讦廖大亨,把他赶下四川巡抚的宝座,然后交章推荐自己来接任。

    周延儒那里已经回信,说皇上的起复诏书在二月份就下了,他准备九月底到京,新官上任三把火。劝说皇帝革除弊政是一把火,军事上打个胜仗是二把火。至于第三把火,如能把四川的藩王和巡抚一并烧了,为朝廷烧出几百万两银子,那陈士奇功在社稷,一个巡抚之位何以酬功?

    奏疏到京,周延儒也差不多到京就任了。有了当朝首辅的支持,事情已经成了一半。

    陈士奇在心中决定,如刘之勃明后日还未答复,那么他和傅崇奇就单独上书。只是这个柳先生,乃是目前掌握的唯一证据,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你,明日一早到府学去,让柳先生出城。记着换件衣服!”

    小妾不知道老爷突然要柳先生出城是什么意思。

    她正想问清楚柳先生安置在哪,突然陈士奇的双手抓住了她的衣服,粗鲁地将她胸衣撕开,露出了里面白白的肉脯。

第二百零三章 抚按交底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m.www.uu234.net陈士奇没有等到他的小妾出发,便被巡抚衙门的小吏请去议事。

    等他姗姗到来,巡抚大堂里已经坐满了人。唯一还没到的,是四川巡抚廖大亨和巡按刘之勃。陈士奇按自己的品级坐好,便凑过去与身旁的按察大人聊了几句,想打听今日的议题。可按察使尹老大人与他同样一问三不知。

    既然大家都不知道,陈士奇便镇定下来。他不再四处打听,开始闭目养神。

    大堂的气氛轻松和谐,后堂的气氛却十分火爆。

    廖大亨和刘之勃坐在后堂的主客之位上,官仪尽失,就像两只斗鸡,四目相对互不相让。

    两人如此,原因很简单:刚才突然收到都司报告,今朝成都府四门一开,便有声称王府护庄队的军士进城。西、南、东三门合计人数大约有三百人。

    除王府护庄队进城外,昨夜北门天全土司兵也开来了五百骑兵,目前驻扎在北门瓮城里。军队进入省府,可不是小事。都司下文询问,王府长史司和天全土司均声称是换防。

    “换防?”

    坐在右首的刘之勃砰一声将手中茶碗重重搁在桌上,茶水四溅。

    “昨夜接到江安县的告急,今早王府和天全土司便调动军队!本官料定,明日定还有雅州王国臣的急递文书送到,声言天全土司数千土兵围了雅州!天全土司如此跋扈嚣张,到底是谁在给他们撑腰?朱平槿这个小儿到底要干什么?难道真如市井传言,蜀地有宁王之祸乎?”

    “宁王之祸?呸!有些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你问朱平槿要干什么,本抚这便告诉你:唯自保尔!”廖大亨一拍扶手站了起来,想想又坐了回去。

    但他说话的声音依然大得震耳:“刘大人,本官与你讲过,地方上之情况迥然不同于京师!蜀地偏踞西南,民风市情大不一样,万勿把京师之做派放到蜀地!你刚接任巡按,有些看不惯是正常的,但绝不能逼着本官胡作乱为!

    你瞧瞧你刚才的提议,能把这种事放到大堂上去说吗?一个泸州就够乱了,再加上王府和天全土司调兵的事,外面那些日日唯恐天下不乱,时时等着浑水摸鱼的人会怎样想?会不会将二者联系在一起?他们集体弹劾蜀王府怎么办?”

    “朱平槿这小儿目无王法,难道不该弹劾?藩王典兵不说,还与土司勾结,走私茶马!本官昨日是看着护商队还听从朝廷节制的份上,这才没有当场发作!谁知他变本加厉,竟然以兵威相加!

    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弹劾?”廖大亨冷笑两声,“弹劾又当如何?陈士奇并非没有弹劾过,结果如何?被皇上斥为‘不明事理,见识偏颇’!这几日他见着周延儒又起复为首辅了,冷板凳坐不住了,又在打弹劾的主意。他在做梦哩!”

    廖大亨难道已经知道了陈士奇弹劾的事情?这让刘之勃冷静下来。

    他坐回椅子,静待下文。若廖大亨把话挑明了反而更好些,正好听听他怎么说。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嘛!

    “陈士奇以为江山社稷就是诗歌辞文,简直是个不可理喻之蠢物!

    他身为兵备副使,一问甲兵不知,二问钱粮不知,只知两张嘴皮上下翻飞,无中生有、颠倒黑白!大邑新场一战,本抚将各卫抽调的数千精锐交予他剿贼。残匪不过数百,他却一泻千里,仓皇逃回成都,把军械、粮草全部丢光!

    他一路乘着大轿优哉游哉,饱食珍馐终日。士卒行军数百里,困顿之极却不得一餐饱饭!主将如此,官军焉能不败!现在他又要跳出来弹劾,真是恬不知耻!”

    刘之勃忍不住出言打断廖大亨:“廖公,不是陈副使要弹劾,而是本官要弹劾!”

    “刘大人,你要弹劾什么?”廖大亨丝毫没有退让,反而面带讥笑,“朱家家法,风宪官以藩王小过奏闻,那是离间亲亲,依法 论斩!且不说你没有谋反之证据,就算你有了证据,奏疏上到京师,皇上又能怎样?”

    “难道他不怕绨骑?”

    刘之勃说到绨骑,廖大亨反而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刘兄,你这就书卷气了!绨骑也就我们几个书生害怕,手里有兵的谁会怕?去年十一月,圣旨命绨骑逮邵抚入京,当即就

    被数万百姓围在府学。若不是邵抚亲自出面,劝说百姓散去,只怕那几位绨骑当场被捶成肉泥!本官也是历经战阵的人,见到那个场面,手脚都软了……邵抚,真英雄也!明知进京是死,还现身把百姓劝退。若是换个人……哼!辽东祖大寿,皇帝屡招不至,绨骑又在哪里?”

    ……

    廖大亨言辞激烈,坚决不同意刘之勃将今早王府和天全土司调兵入城之事告诉众官。反而要求他不必声张,静观其变。

    四川没有总督坐镇,巡抚乃一省之首,巡抚地方,提督军务,也就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巡抚的坚持,让刘之勃的决心逐渐动摇了。

    昨日刘之勃出城一趟,发生的事情太多。父子相聚的欢悦、妾室解释的哭泣、马应试送来的银箱,在刘之勃的脑海中不过是停留片刻。但校阅时士兵们巨大的欢呼声,却始终萦绕在刘之勃的脑中,挥之不去,难以忘怀。

    刘之勃踌躇片刻,终于忍不住把自己心里的疑问提了出来。

    他的疑问是朱平槿会不会反。

    “反?”廖大亨见刘之勃坦诚相问,于是缓和了语气,也谈了点自己的心里话。

    “刘大人,你读过《水浒传》乎?那里面有段评词本抚记得清楚,叫做‘逼上梁山’。蜀世子没人逼他,他就一定不会反。若是我们这些大臣逼迫过甚,他一定会反!

    本抚并非危言耸听!以蜀王府在川之人望,绨骑入川之时,便是蜀地皆反之日!

    蜀地一反,你我皆成千古罪人!”

    “既然他可能会反,那廖公何不密报朝廷,趁早除之?”

    “刘大人,为何要除之?世子天纵英姿,太祖嫡脉,天家千里驹也。本官一蕞(zui)尔小臣,以臣谗君,忠乎?王府藩封蜀地三百年,与百姓实有恩也。昨日你亲眼所见,世子五五减租,蜀民无不叩头感恩,视王妃为观音转世,视世子为散财童子。各地逃佃至王庄者,络绎不绝。本官代天牧民,替朝廷收拾蜀地民心。如今忤逆民心,智乎?不忠不智,何以为之?”

    廖大亨见刘之勃听得认真,深嘬一口茶水,这才又道:

    “再说本抚拿什么去除之?

    从天启年奢安之乱始,蜀地便连年战乱,无一时稍安。

    崇祯九年,洪承畴带走川兵两万。

    崇祯十二年,献贼寇川,土地岭(今奉节县草堂镇)一仗,总兵张应元和汪云凤率楚师败绩,汪云凤死了,楚兵丢了三千,还进去我川兵两千。接着我川军又败于黄泥隘、竹菌坪,副将张令中流矢死,石强军亦败,折兵高达三万多!连秦良玉这等强悍之将,亦不过退保重庆!

    去年死的人更多。仅是剑州、涪江、绵州、泸州数场血战,便折损兵马数万!猛如虎败于黄侯城,诸军军心大怯。谁人可用乎?

    日前本抚算过,目前四川营兵及都司所辖各卫之精锐,三成已经战死受伤;两成增援了秦、楚客军,一成精锐,又被陈士奇这个蠢物葬送在大邑!

    本抚所余者唯有三成:

    一是川北镇驻在广元、兴安防秦贼入川的三支主军。川北总兵甘良臣、副将刘镇藩(字佳胤)、夔州总兵温如珍。可他们加起来仅有两万多人,且温如珍部六千还常驻兴安,直辖于五省督师丁启睿。

    二是驻扎川东、川北太平、万县的三潭、驻防涪州、忠州(今忠县)的曾英、驻防重庆的赵 荣贵和丁显爵诸部。副将丁显爵忠勇敢战,在川北数场大战,一营将士仅剩了五六百,正在抽重庆卫的兵补充。三潭、曾英和赵 荣贵几部限于粮饷,人数不过一万。

    三便是驻防松潘之副将朱化龙部约三千。

    刘大人,你掰着指头算算,蜀中所余之主兵有几何?

    客军三只:潼川之贾登联、达州之莫崇文、保宁之张奏凯,加起来还有一万多人。这些客军,能打仗,更能抢!

    土司呢?如今土司都争着与王府做生意,那些董卜和松潘的土兵也不可靠了。

    主客土司一并算来,本抚总共就这四万饿兵!

    刘大人你瞧瞧,若是密报朝廷,激反了世子,那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丢了六成,剩了三成。廖公,您算了九成,还有一成为

    何不计?”

    “剩下的一成,已经被朱平槿那小子用银子买走了。”面对刘之勃惊愕的眼神,廖大亨露出了满脸苦笑。

    “卫所将官侵吞兵饷,役军士如奴仆,军士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年年都有举家逃籍者!实不相瞒,年初民乱,成都各卫参与作乱之军士不少,连军官也有被打死的。各卫没钱养兵,留着更不放心,便卖与王府做庄丁。现在各卫所剩之兵,尽是老弱病残,根本不堪一战。刘大人,本抚为难之处正是在此!陈士奇之流的奸臣,每日里只会阴侍他人过失,以攻讦为能事……”

    “难道今早入城之王府护庄队……?”刘之勃恍然大悟。

    “收到王府护卫换防的消息,没等都司行文,本抚便让手下前去打听了。刘大人所料不差,那些入城的护庄队,许多皆是原各卫之精锐!”

    哎!刘之勃心头冰凉,长叹一声:“想不到蜀中军事竟然困窘如此,倒是本官错怪廖公了!只是如此下去,本官担心……”

    廖大亨反而笑了起来。

    “刘大人多虑了!以本抚暗中观之,世子练兵买兵之意,无非自保尔!福王、襄王猝然罹难,天下诸王皆悚然而惊,有心自保者不在少数。崇祯以来,闯、献两次围攻成都。年初又有民乱,围了省城几十日。世子何不心惊胆战,日日夜夜谋想自保?

    刘大人你再想想,那闯献二贼乃是国之巨贼,焚了天家凤阳祖陵,这等不共戴天之仇,朱平槿这小子又非不忠不孝之人,他岂能冒天下之大不违,与闯献这等反贼联手,对抗朝廷?

    看护商队成军以来,先平雅州之乱,后灭献贼余孽,如今又开赴川北去打土暴子,做的全是护国安民的善事,哪有半点谋反之意?他要反,还会让你我二人前去校阅,你我二人还能在此悠然谈天说地?

    蜀中财富积聚,富者无非王府与缙绅,贫者无非官府与黎民。如今王府肯领着缙绅出银子剿匪,乃是你我之福也,亦是朝廷与皇上之福也!我等只需睁只眼闭只眼,便可坐享其成,何乐而不为之?邛州徐孔徒在呈文中大叫大嚷,本官只批给他四个字,便是‘勿要生事!’。

    世间事,无为而无不为!上善如水,信也哉!”

    “廖公深谋远虑,又对本官敞开心胸,本官倒是行事孟浪了。”刘之勃站起来,对廖大亨折腰一楫。廖大亨说了老实话,不仅说服了刘之勃,也彻底打消了他对朱平槿、廖大亨互相勾结的怀疑。刘之勃认识到自己确有些操之过急,于事无补。不过藩王领兵,终非国家之福,所以他沉默许久,方才向廖大亨道出了他的想法。

    “文郁从军?”

    没想到刘之勃为了监视护商队这支王府私军,竟不惜将自己的儿子送进去。廖大亨决定劝劝这位朝廷的大忠臣,毕竟刘文郁是刘之勃唯一的儿子。战场上刀剑不长眼,从马上摔下来也是可能送命的。

    “文郁自幼跟着本官,饱读圣贤之书。他虽然科场不利,但忠心还是有的!”刘之勃语气坚决。

    “既然刘大人如此坚决,本官可以出面,请世子礼聘贤侄为护商队参军。这级别待遇吗,本官倒不好……”

    “这无妨,他有口饭吃就行。士卒吃得,他也吃得。只是护商队已经走远,本官担心文郁追至不及。”

    “四川之大,东西逾千里也!护商队皆是步兵,哪里走得了那么快?”廖大亨笑道:“文郁快马加鞭,明日便可追上!”

    “可文郁无马,奈何?”刘之勃为难了。

    廖大亨眼睛都瞪圆了。

    “啥?你堂堂巡按衙门怎会无马?”

    “那是公中之马,岂能让小儿骑走?”

    “既如此,本抚私人送贤侄一匹快马,以壮行色!”

    廖大亨不禁摇头,对刘之勃这个清官是又恨又敬。

    他知道,刘之勃只是暂时被他说服,内心还没有真正站到自己一方,于是稍微加重了一点砝码。

    “刘大人,天下大乱,朝廷诸公唯束手向隅尔。世子银花钱所铸之八字:‘护国安民、天下太平’,正是蜀地千万百姓心中之所思所想也!你我朝廷重臣,当顺应民心,勿违天意也!”

第二百零四章 功过之论

    第二百零三章

    为了泸州变乱之事,巡抚大堂之上十几位省级大员七嘴八舌,争得脸红勃粗。m.www.uu234.net

    有叫嚣追究高登泰责任的,也有高声替他辩护的,更多老成持重的官员主张等待高登泰的自辩以及泸州各县的文书到齐,全面掌握了事发的经过,这才形成省里的意见上报朝廷。

    泸州之事对陈士奇来说,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插曲,躲在一旁看笑话即可。当廖大亨点名让他发言,他便以未接到都司行文,不了解情况为由轻轻推了开去。

    陈士奇的做法是明智的。会议还在进行中,合江知县的呈文、纳溪知县的遗表以及泸州事件的主角新任泸州判官高登泰的请罪文书就好像约好了似的,扎堆涌进了巡抚衙门。这些公文、遗表或各执一词攻讦,或表现得惊慌失措,但是众多文字还是能大致勾勒出泸州事件的轮廓。

    最后为泸州事件定性的人不是巡抚廖大亨,而是巡按刘之勃。

    他当着各位省级大员的面叫人抬进来一个大木箱,木箱上还贴着盖有泸州卫大印的封条。

    消息灵通的官员已经知道这个木箱的来历。他们互相交流着眼神,兴致勃勃围拢上来,想看看马应试到底会给巡按大人表示多少银子。结果揭了封条打开箱子,把这群看热闹的官员吓了个半死。银子倒是不少,只是这些银子上还搁了一个石灰硝好的人头!

    人头边还留着一封信。

    刘之勃当众撕开读了。马应试在信中说,自泸州城被献贼袭破,城中军民死伤殆尽。他被击落于江中,侥幸大难不死。他于城外聚集残兵,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收复了州城。

    但是朝廷对于他们这些收复失地的功臣,不闻不问,粮饷兵器全无。为了不饿死,也为了保住泸州城,他只好率军到江上去收税。收税时,军士发现有人走私盐茶兵器火药等违禁之物,还暴力抗拒官军,所以只好将贼人杀了,呈献给巡按大人。

    这颗人头,便是一名走私违禁之物的江洋大盗某某的,这些银子同样是违禁物变卖所得。只要巡按衙门理解并支持泸州卫,他将继续履行职责,严厉查禁违禁之物,并将变卖所得敬献给省里。

    “无耻之尤!既拿人头威胁,又用银子拉拢,还以剿贼查禁之名充当遮羞布,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可惜啊,马应试看错了本官!”

    刘之勃气得嘴唇发白,挥动着拳头,在各位大员发怔的目光注视下,来回在大堂里走动。

    “泸州卫名为官军实为匪军!要彻查、要清军!马应试父子,死有余辜!高判官为国除害,有功无过!”刘之勃恶狠狠地盯着廖大亨,逼他表态。

    “刘巡按说的好啊!不愧为我等为官者之楷模!”廖大亨笑眯眯地站起来,惊堂木一拍:“就按刘大人所说的办!二台三司联名上奏朝廷!”

    廖大亨一锤定音,各官大松一口气。他们刚端起茶盏,却听见廖抚开口道:

    “正好各位同僚都在,我们开始第二个议题。如今又到了税银征收时节,这每年的田赋、三饷、盐茶(注一)……”

    每年夏秋两季的征粮征税,是比一个泸州城更要命的话题。官员们不想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好在又一个突发情况出现,打断了廖大亨的滔滔不绝。

    一名旗牌官风风火火闯进大堂向廖大亨禀报,成都的数家郡王府一起出动,把省城的四门都堵上了。王府家的太监奴仆,正在逐一清查进出城的人员。

    “这小子,又在玩什么花样?”廖大亨和刘之勃同时在脑中蹦出这个疑问。

    他们没有注意到,随着这个消息的到来

    ,堂上一位四品文官的脸,瞬间惨白如土。

    ……

    朱平槿端坐在谨德殿的正殿宝座上,眼睛冷冰冰地看着眼前之人。

    这人几乎全身都扑倒在地上,屁股和双腿都渗出血来,全靠两只手肘硬撑着。

    “搬一张床榻来,将舒先生扶上去趴着!快请李良医过来,为舒先生裹伤!这几日天气热,伤口不能沾了汗水。若是伤口大面积感染,怕是十天半个月也好不了!”

    舒师傅须发全张,壮怀激烈,根本不像六十高龄。

    “孽子大罪在身,何劳世子挂怀!死了便死了,老夫还有两个儿子送终!”

    此舒先生当然并非彼舒先生。

    眼前这个舒先生正是从泸州赶回来的舒师傅长子舒国信。

    他其实昨日就回成都了,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向世子解释,也不敢面对老父的怒火,所以偷偷住在客栈里。想了一天,他终于决定先去面见堂弟舒国平,从他那里打听些消息再说。

    谁知舒国平一见到他,啥废话也没跟他嗦,直接下令护兵将他捆绑起来,交到了近期留宿在王府的舒师傅手中。

    舒师傅才知道长子在泸州闯祸,正气得在床上呻吟。见了罪魁祸首,分外眼红,不由分说,跳下床来就抄起硕大的门杠一阵暴打。若不是舒国平和闻讯赶来的舒国明、舒国志合力劝阻,估计舒国信的两条腿要被打断。

    舒师傅没消气是真的,但也有在自己面前表态绝不护短的意思。

    舒师傅耍弄心眼,朱平槿只得接招。谁让此老儿是自己的师傅呢?

    朱平槿陪笑着走下来,扶着舒师傅坐下来,而他自己就坐在了舒师傅旁边。

    “舒先生,你这次泸州之行,有功有过。你这些日想过没有,功在哪里?过在哪里?”

    舒国信说话有气无力,与上次花园奏对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判若两人。

    “学生虑事不周,误信匪类,差点酿成大祸。学生有过无功。”

    “功就是功,过就是过!不必以功诿过,也不必因过讳功!这便是实事求是的态度嘛!”

    朱平槿语气平和,言辞切切。

    “泸州,川南重镇。山川形胜,兵家必争。西下重庆、东连叙府,南通贵州永宁,北刺川中腹地,控扼长江、沱江两条水道要冲。境内物产丰富,阡佰数十万亩。此等要地,尽早夺取,总是好事。况且此次将马应试父子连根拔起,为我王府布局川南,奠定了一个很好基础。这便是功!

    只是此次先生用兵过险,布置错漏百出,因此差点兵败垂成,这便是过!

    一过,料敌不明。马应试在泸州经营半年多,抢劫来往客商,他岂没有销赃的帮手?张献忠屠戮泸州纳溪,秀才任之才反而发了家,你就没有怀疑过他的钱财哪里来的?马应试父子在泸州一手遮天,他们又岂是束手就擒之辈?

    二过,与己不协。天全土司兵军纪涣散,入屋抢掠如平常之事。军纪,军之基也。常言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本世子道,无军纪则无军队!先生定下擒拿马应试的决心,既不知天全土司兵之军纪散漫,又无耐心与高判官策划沟通,只是派船逆水送信。高判官收到信后,因土兵饮酒作乐,且散落于各条船上,为怕消息泄漏,故而不敢传达。先生只想到以奇取胜,以有备胜无备,恐怕没想到高判官之两护兵竟因珍惜财物而擅离职守吧?

    三过,临阵退缩。高判官受伤,群龙无首,土司兵群情激奋,要求报复。你见闯出祸事,竟弃责任于不顾,放任土司兵放火烧船,又灭了任之才与纳溪士绅满门。若不是高判官带伤挣扎起来收

    拾局面,谭思贵处置果断干脆,泸州便会彻底失控,变成第二个奢安之乱!先生是否明白?!”

    朱平槿越说越气,拍了扶手站起来,在空旷的大殿里来回走动。

    此番四面楚歌,危机的源头就在泸州。那是近千条人命,还有高登泰这个关键人物的性命。如果高登泰因为舒国信的疏忽大意死在凝光门,蜀王府与天全土司目前这种军事和经济上的良好合作,会不会就此戛然而止,朱平槿根本无法预料。一旦蜀王府与天全土司合作破裂,将会对朱平槿的整体战略带来难以估计的损失!

    “臣知罪了!”舒国信战战兢兢地道。

    殿门外李四贤和秦裔正在指挥太监抬进一张小床来,朱平槿便对舒国信道:“本世子已经说过,功是功,过是过,功过要分开。既然舒师傅已经代本世子惩罚过了,本世子也不再罚你。至于功劳,本世子已经在廖公那里保荐你。如无意外,你将因率王府庄丁平息土兵之乱的功劳,暂署纳溪知县。”

    “那是谭连长的功劳,臣万万不敢冒领!”

    “谭连长是武人,当不得知县。他自然是有升赏的,升赏的还有那个立了大功的杨捷!没有那个杨捷冒充书生悄悄跟在你们身后,高判官可能已经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臣大罪难赎!”舒国信趴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朱平槿亲自将舒国信扶到小床上趴着,安慰道:

    “圣人云,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你养好伤,尽快返回到泸州,把李先生替换回来!李先生报告说,泸州耕地众多,可垦荒地更多,农业潜力极大。只是人口逃散,要招募流民开荒耕种,还要把田里剩下的粮食抓紧收了,要不然今冬泸州百姓就要饿肚子。民以食为天,民得食则安,此项事务极为紧要,就要劳烦舒知县之本事了。本世子这里正好有几千无地少地之民,到时一并带到泸州去!”

    “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赎前日之罪!”舒国信扣头谢恩。

    他的屁股又渗出大块鲜血。

    ……

    成都西门清远门。

    石泉王朱宣和内江王朱至沂各搬了一把大龙椅,坐在城门洞两边。

    秋老虎肆虐之下,城里的青石板路被晒得白亮亮的,刺得人眼睛生痛。石泉老王接过婢女沾着冰水的帕子,扯开龙袍的领圈,把帕子伸进袍子里四处乱擦。周围四五个太监宫女,打伞的、扇风的,忙得不亦乐乎。

    “老王!”门洞另一侧的内江王看着他的狼狈样,笑呵呵地朝这边打招呼,“告诉你一个凉快的法子,愿不愿意试试!”

    “快说说看!”石泉老王急不可耐。

    “算了,算了,还是不说地好!我说了,你会骂我没了体统!”

    石泉老王从额头上抹下一把汗水,也顾不得与这孙子辈的内江王嗦,直叫道快说快说,说错了本王绝对不用龙头拐杖打你。

    “那好!”内江王得意地扭动屁股,高高弹出一只脚。

    这只脚泡得白生生的,还在往下滴水。

    “老王,医家常道:寒从脚下起。脚下放盆冰水,然后把鞋袜一脱,嘶!凉快呀!”

    “当街脱袜泡脚,成何体统?”石泉老王对内江王的馊主意不以为然。

    “何曰当街脱袜泡脚?瞧见没?本王脚下踏板以黄绫缎子围着,黄缎子里面藏个冰桶,然后脚放里面,谁能看得见?你看见了?”

    注一:《明史食货志二》,“夏税无过八月,秋粮无过明年二月”。

第二百零五章 西门两王

    内江王与石泉老王东一句西一句的闲扯,眼睛却是一时不停地扫视着进进出出的人群。顶 点 X 23 U S

    这段时间,他们蜀国一系的宗室们靠着肥皂带来的丰厚利润,生活改善了不少。听说罗姑娘主持的钱庄很快便要开张了,预计也将是财源滚滚。可因为田庄王店都交了蜀王府统管,近万蜀地宗室一下子没了事做,难免一些人闲得慌,想要生出一些事来。

    “至沂!”内江王听到石泉老王隔着街叫他,“你儿子多。本王问你,你家十几个小子到处乱窜,最近都在干啥?”

    内江王一个白眼反扔过去:“老王,你莫要谦虚,你的儿孙也不少哦!我家的儿跟你家的孙从早到黑一起鬼混,你还不知道他们在干啥?”

    “哎呀!隔了一代,不好管喽!”石泉老王又要过张冰帕子擦汗,“你听说没有?昨天世子在东门外阅兵!嘿,听说那兵练得是有模有样呢!”

    “本王正为此事烦恼。我家那个最小的,就是平(dui)。昨天回来便嚷嚷,要我启奏世子,他也要去当那个护商队!这不是胡闹嘛?”内江王说着,偷偷瞧了眼石泉老王的神色。

    “就是胡闹!”石泉老王肯定了内江王的意见,顺便也偷看了眼街那边,“我们天家多尊贵啊,怎能去当那个丘八!你瞧我们俩,在城门洞两边一坐,就像两尊石狮子!”

    “尊贵个屁!”内江王心里开骂,“两尊石狮子,就是他妈的两个畜生!”

    但他嘴里却连声赞道:“尊贵!就是尊贵!”

    石泉老王年龄大,辈分高,对小辈更是关怀备至:“你家平若是天天闹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呀!你家婆娘们没有嚼你耳根子?一个闹起来还管得住。几个都闹起来,那就不好管喽!哎呀,现在这些年轻人,真是太不安分了!”

    内江王终于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老王,你就甭在本王面前卖打药了!说实话吧,你家儿孙是不是也闹着要参加护商队?”

    石泉老王没有答话,却向他勾勾手。

    内江王提起泡得起皱的脚丫,一蹦一跳跑过晒得滚烫的石板。内江王府的太监宫女们,连忙抬着椅子、端着脚盆追赶主子。

    内江王的双脚重新泡回冰桶,神色明显一缓。

    两个郡王脑袋凑近,内江王小声道:“老王,想说啥就说啥!自家亲戚,竹筒倒豆子,莫要打诳语!”

    “至沂呀!你我同根连枝,本王就不说假话了。”石泉王神神秘秘,压低声音,“你瞧瞧,藩王是大宗,郡王是小宗。他大宗可以练兵,我们小宗也练得。他大宗练个千把人,我们小宗练个百把人总行吧?”

    “你石泉王府钱太多了是不是?还练兵?”内江王眼睛一斜,表示石泉老王的屁话他根本不信。

    “本王的意思是,世子可以练外人,不如练我们自家人!”

    话不投机,石泉王连忙话头转弯。他解释道:

    “你那支是正统年封的,我这支是天顺年封的。我们两支都是支脉绵长,人丁众多。眼下宗里这帮人没事做,都削尖脑袋往肥皂局里挤。肥皂局就那几口铜锅,能用多少人?那管事小奴才李四贤也是仗着世子宠幸,一点面子都不给。所以啊,我是想世子能不能拨点银两,招些个宗人来搞个什么队的……你跟世子走得近,看能不能……”

    “老王,打住!”内江王斩钉截铁,立即打断了石泉老王:“兵就是世子的命,你还没有看出来?我们的庄田店铺为啥集中管理,就是要为护庄队筹集粮饷!你倒好,钱粮不捐,还想让世子出钱给你宝贝孙子弄个玩物!本王可不去碰这个霉头,要去你自己说去!”

    “哎呀!不是这个意思!”石泉老王急了,去拉内江王的手,结果被内江王一把甩开,“本王不是想另开山头……只是让他们加入护商队,倒还要受陈有福那些家奴的指挥,这上下尊卑怎么好……”

    “连陈有福的名字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你知道的事情还不少么!”内江王心里一阵冷笑,“既想让世子给你出钱养人,又想自家的子弟高官厚禄,做梦哩!”

    内江王正色道:“老王,世子擅开藩禁,已是敢为天下先。我们这些小宗要懂事,莫给世子添乱!你要想清楚两件事。

    第一件,只要人合在一起做事,为把事情做好,就得要个主事的。这个主事的选谁呢?是选身份尊贵的还是选能够做事的?我大明军队指挥,向来是看官大官小,不看爵位身份高低。那肥皂局李四贤是家奴,你家子孙不也是挤着去?那魏忠贤是家奴,当年本王也没见着你站街上骂过一句!怎么着,陈有福这个家奴就不能指挥你那宝贝孙子了?

    第二件,世子练兵是护国安民用的!陈有福他们昨天开到保宁府去了,罗姑娘的弟弟也去了。那就是说,练的兵是要打仗的,要死人的,不是过家家,领粮饷!你若是舍得你的宝贝孙子上阵拼命,你就去找世子要求参军。本王担保:只要你敢说,世子便敢准了。然后便发根竹枪,把你子孙送到保宁府打仗去!老王你信不信?不信我们老规矩,赌十两银子!”

    “哎呀,至沂,我信!只是这合宗上下那么多人吃饭,总得找个事情做吧?除了定额的租子,世子只补发三年的欠俸,每年收入就这么多,朝廷又一点指望不上……”

    “这个月你不是在肥皂局分了八千两银子吗?我们在崇宁合伙的石灰作坊你也分了五百两,怎么还嫌少?”

    “不是!我……我是担心宗里的人无事生非,坐吃山空!”

    “呵呵,老王,不是本王损你,你就是算盘打的太精!”内江王嬉笑着说了一通石泉老王,然后小声向他透露了一个秘密:世子和罗姑娘正在筹建一个机器局,专门生产各类农业机械,新产品刚刚出来。

    ”石泉老王愁眉苦脸:“世子和罗姑娘就是天上下凡的财神,能入股当然好。只是这本钱不凑手……

    “你在叙府不是还有个不死不活的铁厂吗,拿出来折股世子肯定喜欢。你想想,打仗要多少兵器……”

    “哎呀,瞧我这猪脑子!”

    两人议定,皆大欢喜。

    内江王用打仗唬退了石泉老王的非分之想。他瞧着笑呵呵的石泉老王,心里暗笑:“假精灵!扔了根没肉的骨头,你就傻衔着不放!老子内江一支,钱要出,人也要出!等你反应过来……对不起,你的孙只能给老子的儿端尿罐了!”

    ……

    火热的太阳越升越高,出入城门的行人越来越少。

    石泉老王左手右手各一个帕子,不停地擦汗。内江王打着蒲扇,不停叫喊下人往他的脚盆里加冰。这时,一顶小轿随着稀疏的行人,一起一伏颠着向西门而来。

    这顶轿子很平常,灰布轿顶,青绸轿身,两侧开有透气的小窗,遮着薄纱,正是官宦大户人家经常使用的样式,却不知为何吸引了内江王的眼睛。

    “拦住那辆轿子,快给本王穿鞋!”内江王连声喝令左右,“去给许副连长说,盯住那顶轿子!”

    内江王口中的许副连长,从今天起变成了许排长。

    许排长名叫许狗儿,原是成都县护庄基干中队的副中队长。许狗儿和陈有福、刘三根等人都是夔州府的老乡,一起从东门人市来到碧峰

    峡集训。组建各县护庄队时,他被抽出来放到了成都县护庄队。昨天成都县基干中队突然接到世子命令,要他们抽调精锐入城护卫王府。

    入城护卫王府?许狗儿立即动了心思,申请自降半级来当这个乡兵排排长。

    这个乡兵排的兵士,出身成都后卫的有十八人,成都右卫的十人,其余才是本地王庄的庄户。

    成都西门,是右卫的传统讯地。他们早晨进城,按总参命令部署在西门协助两位郡王盘查反贼。右卫的士兵非但不阻拦他们,反而围着他们打听王府乡兵的待遇。

    盘查命令上说,反贼只有一个男人,左脸上有道刀疤。许狗儿见打听的人围着,影响了正常盘查,便命令右卫出身的士兵在城门洞外执勤。反贼孤身一人,特征明显,二十几个人堵在城门洞,还有两家郡王的家丁奴仆几十号,难道反贼还能越过三丈高的城墙,插翅而飞?

    小轿在城门洞前被内江王的奴仆拦了下来。两名满身油汗的健壮轿夫,不知何事,傻傻地愣在原地。一名随行的小厮过来询问拦轿的缘由。

    “抓反贼!”内江王穿上鞋走过来,骄傲地向围观人群宣布,然后大蒲扇一挥,把身前那名挡路的小厮扇开。

    “里面什么人?”内江王问。

    小厮连忙解释,那是他家的小姐。

    “小姐?”内江王笑了。

    他走近小轿,伸出蒲扇,用扇头去掀布帘。

    “使不得!使不得!王爷看了,我家小姐可就嫁不出去了!”那小厮连忙跑过来,用身体挡住轿帘,“我家小姐可是官眷!”

    “嘿嘿!嫁不出去,就抬到我内江王府来,再替本王生几个儿子!”

    内江王说话间,他府上的奴仆一拥而上,将那小厮死死按住。

    内江王笑道:“本王今天专查官眷!若不是查官眷,用得着两员郡王出马守城门?”

    轿帘掀开,里面果然是一位面目姣好的年轻女子。她脚下还有个大银箱子。

    内江王用蒲扇指挥那女子:“你下来。下来走几步!”

    不知何时,石泉老王也杵着他的龙头拐杖过来了:“算了,没其他人就放过去!”

    他悄悄对内江王道:“至沂,你做事可得有分寸!那些官儿闹起来可不得了,我们别给世子惹祸!”

    内江王心里笑笑,这老家伙想说的是别给自家惹祸才对。他也没问这是谁家的官眷,伸手就把那女子从轿座上拽了下来。

    “走几步给本王看看!”内江王对那美女笑道,“走得好看,本王就将你放了!”

    不知是信以为真,还是情非得已,那美女带着狐疑的神色,扭着腰肢在内江王面前走了一个来回,逗得这位郡王哈哈大笑。成都百姓喜欢看热闹的天性再次显露无疑,见美女大街上秀身段,不停地吹哨鼓掌叫好,几个登徒子甚至大叫美女再走两圈。

    内江王对石泉老王淫笑道:“老王,本王的眼力可好?”

    老王也笑了:“你我两人,这辈子女人没玩过一千,也玩过八百。这女子,走路裆分叉了,分明嫁过人,说不定昨晚还被……还好意思说自己是没嫁人的清白身子,嘿嘿!”

    内江王上前几步,单手提着轿中那个银箱的铜把手,把银箱扔在街面石板上。

    银箱摔开,里面空空如也。

    内江王蒲扇一扇,大叫左右:“把他们都抓起来!你们把轿子拆了!注意点,轿座下藏了个人,他可能有凶器!”

    “一班在左,二班在右,三班跟我上!”许狗儿一挥短矛,大叫道。

    内江王与石泉老王东一句西一句的闲扯,眼睛却是一时不停地扫视着进进出出的人群。

    这段时间,他们蜀国一系的宗室们靠着肥皂带来的丰厚利润,生活改善了不少。听说罗姑娘主持的钱庄很快便要开张了,预计也将是财源滚滚。可因为田庄王店都交了蜀王府统管,近万蜀地宗室一下子没了事做,难免一些人闲得慌,想要生出一些事来。

    “至沂!”内江王听到石泉老王隔着街叫他,“你儿子多。本王问你,你家十几个小子到处乱窜,最近都在干啥?”

    内江王一个白眼反扔过去:“老王,你莫要谦虚,你的儿孙也不少哦!我家的儿跟你家的孙从早到黑一起鬼混,你还不知道他们在干啥?”

    “哎呀!隔了一代,不好管喽!”石泉老王又要过张冰帕子擦汗,“你听说没有?昨天世子在东门外阅兵!嘿,听说那兵练得是有模有样呢!”

    “本王正为此事烦恼。我家那个最小的,就是平(dui)。昨天回来便嚷嚷,要我启奏世子,他也要去当那个护商队!这不是胡闹嘛?”内江王说着,偷偷瞧了眼石泉老王的神色。

    “就是胡闹!”石泉老王肯定了内江王的意见,顺便也偷看了眼街那边,“我们天家多尊贵啊,怎能去当那个丘八!你瞧我们俩,在城门洞两边一坐,就像两尊石狮子!”

    “尊贵个屁!”内江王心里开骂,“两尊石狮子,就是他妈的两个畜生!”

    但他嘴里却连声赞道:“尊贵!就是尊贵!”

    石泉老王年龄大,辈分高,对小辈更是关怀备至:“你家平若是天天闹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呀!你家婆娘们没有嚼你耳根子?一个闹起来还管得住。几个都闹起来,那就不好管喽!哎呀,现在这些年轻人,真是太不安分了!”

    内江王终于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老王,你就甭在本王面前卖打药了!说实话吧,你家儿孙是不是也闹着要参加护商队?”

    石泉老王没有答话,却向他勾勾手。

    内江王提起泡得起皱的脚丫,一蹦一跳跑过晒得滚烫的石板。内江王府的太监宫女们,连忙抬着椅子、端着脚盆追赶主子。

    内江王的双脚重新泡回冰桶,神色明显一缓。

    两个郡王脑袋凑近,内江王小声道:“老王,想说啥就说啥!自家亲戚,竹筒倒豆子,莫要打诳语!”

    “至沂呀!你我同根连枝,本王就不说假话了。”石泉王神神秘秘,压低声音,“你瞧瞧,藩王是大宗,郡王是小宗。他大宗可以练兵,我们小宗也练得。他大宗练个千把人,我们小宗练个百把人总行吧?”

    “你石泉王府钱太多了是不是?还练兵?”内江王眼睛一斜,表示石泉老王的屁话他根本不信。

    “本王的意思是,世子可以练外人,不如练我们自家人!”

    话不投机,石泉王连忙话头转弯。他解释道:

    “你那支是正统年封的,我这支是天顺年封的。我们两支都是支脉绵长,人丁众多。眼下宗里这帮人没事做,都削尖脑袋往肥皂局里挤。肥皂局就那几口铜锅,能用多少人?那管事小奴才李四贤也是仗着世子宠幸,一点面子都不给。所以啊,我是想世子能不能拨点银两,招些个宗人来搞个什么队的……你跟世子走得近,看能不能……”

    “老王,打住!”内江王斩钉截铁,立即打断了石泉老王:“兵就是世子的命,你还没有看出来?我们的庄田店铺为啥集中管理,就是要为护庄队筹集粮饷!你倒好,钱粮不捐,还想让世子出钱给你宝贝孙子弄个玩物!本王可不去碰这个霉头,要去你自己说去!

    “哎呀!不是这个意思!”石泉老王急了,去拉内江王的手,结果被内江王一把甩开,“本王不是想另开山头……只是让他们加入护商队,倒还要受陈有福那些家奴的指挥,这上下尊卑怎么好……”

    “连陈有福的名字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你知道的事情还不少么!”内江王心里一阵冷笑,“既想让世子给你出钱养人,又想自家的子弟高官厚禄,做梦哩!”

    内江王正色道:“老王,世子擅开藩禁,已是敢为天下先。我们这些小宗要懂事,莫给世子添乱!你要想清楚两件事。

    第一件,只要人合在一起做事,为把事情做好,就得要个主事的。这个主事的选谁呢?是选身份尊贵的还是选能够做事的?我大明军队指挥,向来是看官大官小,不看爵位身份高低。那肥皂局李四贤是家奴,你家子孙不也是挤着去?那魏忠贤是家奴,当年本王也没见着你站街上骂过一句!怎么着,陈有福这个家奴就不能指挥你那宝贝孙子了?

    第二件,世子练兵是护国安民用的!陈有福他们昨天开到保宁府去了,罗姑娘的弟弟也去了。那就是说,练的兵是要打仗的,要死人的,不是过家家,领粮饷!你若是舍得你的宝贝孙子上阵拼命,你就去找世子要求参军。本王担保:只要你敢说,世子便敢准了。然后便发根竹枪,把你子孙送到保宁府打仗去!老王你信不信?不信我们老规矩,赌十两银子!”

    “哎呀,至沂,我信!只是这合宗上下那么多人吃饭,总得找个事情做吧?除了定额的租子,世子只补发三年的欠俸,每年收入就这么多,朝廷又一点指望不上……”

    “这个月你不是在肥皂局分了八千两银子吗?我们在崇宁合伙的石灰作坊你也分了五百两,怎么还嫌少?”

    “不是!我……我是担心宗里的人无事生非,坐吃山空!”

    “呵呵,老王,不是本王损你,你就是算盘打的太精!”内江王嬉笑着说了一通石泉老王,然后小声向他透露了一个秘密:世子和罗姑娘正在筹建一个机器局,专门生产各类农业机械,新产品刚刚出来。

    ”石泉老王愁眉苦脸:“世子和罗姑娘就是天上下凡的财神,能入股当然好。只是这本钱不凑手……

    “你在叙府不是还有个不死不活的铁厂吗,拿出来折股世子肯定喜欢。你想想,打仗要多少兵器……”

    “哎呀,瞧我这猪脑子!”

    两人议定,皆大欢喜。

    内江王用打仗唬退了石泉老王的非分之想。他瞧着笑呵呵的石泉老王,心里暗笑:“假精灵!扔了根没肉的骨头,你就傻衔着不放!老子内江一支,钱要出,人也要出!等你反应过来……对不起,你的孙只能给老子的儿端尿罐了!”

    ……

    火热的太阳越升越高,出入城门的行人越来越少。

    石泉老王左手右手各一个帕子,不停地擦汗。内江王打着蒲扇,不停叫喊下人往他的脚盆里加冰。这时,一顶小轿随着稀疏的行人,一起一伏颠着向西门而来。

    这顶轿子很平常,灰布轿顶,青绸轿身,两侧开有透气的小窗,遮着薄纱,正是官宦大户人家经常使用的样式,却不知为何吸引了内江王的眼睛。

    “拦住那辆轿子,快给本王穿鞋!”内江王连声喝令左右,“去给许副连长说,盯住那顶轿子!”

    内江王口中的许副连长,从今天起变成了许排长。

    许排长名叫许狗儿,原是成都县护庄基干中队的副中队长。许狗儿和陈有福、刘三根等人都是夔州府的老乡,一起从东门人市来到碧峰峡集训。组建各县护庄队时,他被抽出来放到了成都县护庄队。昨天成都县基干中队突然接到世子命令,要他们抽调精锐入城护卫王府。

    入城护卫王府?许狗儿立即动了心思,申请自降半级来当这个乡兵排排长。

    这个乡兵排的兵士,出身成都后卫的有十八人,成都右卫的十人,其余才是本地王庄的庄户。

    成都西门,是右卫的传统讯地。他们早晨进城,按总参命令部署在西门协助两位郡王盘查反贼。右卫的士兵非但不阻拦他们,反而围着他们打听王府乡兵的待遇。

    盘查命令上说,反贼只有一个男人,左脸上有道刀疤。许狗儿见打听的人围着,影响了正常盘查,便命令右卫出身的士兵在城门洞外执勤。反贼孤身一人,特征明显,二十几个人堵在城门洞,还有两家郡王的家丁奴仆几十号,难道反贼还能越过三丈高的城墙,插翅而飞?

    小轿在城门洞前被内江王的奴仆拦了下来。两名满身油汗的健壮轿夫,不知何事,傻傻地愣在原地。一名随行的小厮过来询问拦轿的缘由。

    “抓反贼!”内江王穿上鞋走过来,骄傲地向围观人群宣布,然后大蒲扇一挥,把身前那名挡路的小厮扇开。

    “里面什么人?”内江王问。

    小厮连忙解释,那是他家的小姐。

    “小姐?”内江王笑了。

    他走近小轿,伸出蒲扇,用扇头去掀布帘。

    “使不得!使不得!王爷看了,我家小姐可就嫁不出去了!”那小厮连忙跑过来,用身体挡住轿帘,“我家小姐可是官眷!”

    “嘿嘿!嫁不出去,就抬到我内江王府来,再替本王生几个儿子!”

    内江王说话间,他府上的奴仆一拥而上,将那小厮死死按住。

    内江王笑道:“本王今天专查官眷!若不是查官眷,用得着两员郡王出马守城门?”

    轿帘掀开,里面果然是一位面目姣好的年轻女子。她脚下还有个大银箱子。

    内江王用蒲扇指挥那女子:“你下来。下来走几步!”

    不知何时,石泉老王也杵着他的龙头拐杖过来了:“算了,没其他人就放过去!”

    他悄悄对内江王道:“至沂,你做事可得有分寸!那些官儿闹起来可不得了,我们别给世子惹祸!”

    内江王心里笑笑,这老家伙想说的是别给自家惹祸才对。他也没问这是谁家的官眷,伸手就把那女子从轿座上拽了下来。

    “走几步给本王看看!”内江王对那美女笑道,“走得好看,本王就将你放了!”

    不知是信以为真,还是情非得已,那美女带着狐疑的神色,扭着腰肢在内江王面前走了一个来回,逗得这位郡王哈哈大笑。成都百姓喜欢看热闹的天性再次显露无疑,见美女大街上秀身段,不停地吹哨鼓掌叫好,几个登徒子甚至大叫美女再走两圈。

    江王对石泉老王淫笑道:“老王,本王的眼力可好?”

    老王也笑了:“你我两人,这辈子女人没玩过一千,也玩过八百。这女子,走路裆分叉了,分明嫁过人,说不定昨晚还被……还好意思说自己是没嫁人的清白身子,嘿嘿!”

    内江王上前几步,单手提着轿中那个银箱的铜把手,把银箱扔在街面石板上。

    银箱摔开,里面空空如也。

    内江王蒲扇一扇,大叫左右:“把他们都抓起来!你们把轿子拆了!注意点,轿座下藏了个人,他可能有凶器!”

    “一班在左,二班在右,三班跟我上!”许狗儿一挥短矛,大叫道。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7510/ 第一时间欣赏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作者:响木所写的《崇祯十三年》为转载作品,崇祯十三年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崇祯十三年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崇祯十三年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崇祯十三年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崇祯十三年介绍:
看政坛老干部与商界女精英携手共闯乱世!崇祯十三年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崇祯十三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