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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零六章 抢钱最快

    送走了舒师傅父子,朱平槿重新回到谨德殿坐镇指挥。www.uu234.net

    临近午时,关键消息陆续传来。

    首先是程翔凤从巡抚衙门赶回来,奏报他被廖大亨安排在大堂屏风之后,亲耳听到的刘之勃发言和廖大亨拍板。

    朱平槿还没有来得及表扬程翔凤,李四贤就像猴子一样窜进来,禀报柳某某这个助纣为虐的漏网反贼抓住了。

    “且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胜券在握的朱平槿,毫不脸红地在大明高级知识分子程翔凤面前高声吟唱道。他吩咐小太监告诉郑长史、贺先生和刘名升,立即收网!又吩咐程翔凤再返回巡抚衙门,告知廖公,如此这般……”

    朱平槿的命令,便是他的b计划最后部分的启动信号。

    这个信号一发出,自从进城后便集结在太平王府花园的六个乡兵排立即行动。

    他们在贺有义和刘名升及几名情报局的人员的率领下,突然包围了盐道衙门东侧不远处的傅崇奇私宅,采用大门冲击、搭梯翻墙等形式进入傅宅。傅宅中所有的人员,包括傅崇奇的长子傅保平、四名妻妾、女儿、儿媳、家丁、奴仆、丫环等一百二十多口均被强行抓捕,关进了前罩房的马圈。管家账房等人被单独审问,审问目标当然就是傅家的银窖。

    光天白日之下事发突然,傅家人完全没有想到老爷会卷入一场谋逆的大案中去,对所谓抄家官军的底细更是一无所知。

    审问中,傅崇奇的管家迅速丧失了对抗刑讯的勇气。脑袋只在马桶里溺了几次,他就把傅家的银窖及所有的账册文件全部交了出来。

    搜出银子之后,自然便是把银子运出去。

    两个排的乡兵封锁了附近的街道,太平王府里涌出几十辆大车。大车数辆一组,轮流驶进了傅宅的后门,又从后门而出,迅速返回了太平王府。随后,包围傅宅的官军放出了关押的傅家家人,撤出了傅宅,只是在大门和围墙外布置了稀疏的警卫,禁止傅家的人离开宅子。

    “傅家败了!”

    “老爷卷入了谋反大案!”

    “傅家要满门抄斩!”等言之凿凿的流言,立即在傅家的家丁奴仆中流传。

    在听到传言的那一瞬间,仿佛一道闪电照亮了漆黑的天空,人求生的本能迅速取代了平日等级森严的上下尊卑秩序。猛然间,傅家人在脑袋中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抢些银子翻墙出逃。

    ……

    朱平槿忙于抢钱之时,廖大亨正欢天喜地的对二奇展开残酷的政治批判。在铁证面前,任何能言善辩都是苍白的。陈士奇与傅崇奇对廖大亨的指控丧失了所有的抵抗能力,他们缄默不语,看廖大亨出牌。

    反贼柳某某被蜀王府护卫抬到巡抚衙门后不久,便吐了几大口鲜血,一瞪眼死掉了。虽然失去了一个重要人证,但柳某某及时留下了一份按着手印画了圆圈的供状。在这封供状里,柳某某详细供述了陈士奇如何通过小妾找到他,他又如何与陈士奇密谋,通过诬陷蜀世子来取得各自的利益:

    陈士奇扳倒廖大亨,当上四川巡抚。

    柳某某报了恩主富顺王父子之仇。

    至于傅崇奇,是陈士奇后来介绍进来的。傅崇奇同意联名参劾,但事成之后蜀王府在蒙顶山的茶庄全部归他。

    在供状中,柳某某还详细地坦白了陈士奇为了隐藏他而采取的手段。如他与陈士奇唯一联络人是陈士奇的小妾;他潜藏的地方是成都府的府学;冒用的身份是府学杂役某某某。他吃穿用度的花销都由陈士奇负责。陈士奇为了稳住他的心,甚至还让轿子送他到东门外天香楼去找头牌姑娘嫖宿等等不为人知的细节。

    仅凭这封供状,廖大亨依然无法对二奇定罪。但有了陈士奇小妾这根关键线索,

    那么陈士奇小妾的供述既可以印证柳某某所有的供述,也可以直接牵连出陈士奇这个幕后主谋。

    陈士奇的小妾当然与柳某某一起押到了巡抚衙门,而陈士奇一见到他的女人,立即便晕倒在大堂上。

    按照中国古代审讯中沿用的“五听狱讼”之法,陈士奇的表现可谓自暴其罪。

    廖大亨等待许久的机会终于到了。

    他立即对堂上的二奇上了手段,然后请所有在场的官员逐个表态。

    二奇勾结反贼,陷害藩王大臣,证据确凿,死罪难逃。没有人还会与两个死人联盟,所有官员一致认为,二奇均应按照大明律法中谋反之罪惩处。抚按两位大人应立即组织一个班子,对二奇进行刑讯,查明更多的细节,以便挖出那些与二奇相勾结的坏蛋,尽快给蜀王府和蜀地万千百姓一个交代,并形成完整的案卷和处理意见上奏朝廷。

    抚按两位大人自然从谏如流。经过二台提议,这个班子由四川按察使尹大人牵头,巡抚、巡按、藩司、都司衙门和成都府都派人参加。蜀王府作为拿获反贼柳某某的有功单位,也应按例派员旁听。

    对二奇的清算,并非仅仅局限于政治和法律层面,还应当包括经济层面。但是未等廖大亨做出部署,又一个仓促发生的紧急情况就打断了巡抚衙门的会议。

    这个紧急情况并非朱平槿对傅崇奇家的抢钱行动,而是北门天全土司骑兵的入城。数百土司骑兵在巡抚和都司衙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在巡抚衙门附近街道来回奔驰,这让素待土司兵甚厚的廖大亨也慌了神,以为土兵在省城发动了哗变。

    好在巡按刘之勃临危不惧,主动提出自己前去查明情况,碰巧在巡抚衙门办事的王府文案举人程翔凤自告奋勇陪同前去。两人一人一马,一名卫士没带,孤身出门而去。

    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土兵对朝廷大人倒十分客气,但因土兵不通汉话,而刘之勃和程翔凤两人也不通蛮语,所以双方交流并不顺利。直到土兵首领高安泰现身解释,刘之勃才知道这是一场误会:

    一名土司兵今早偷了几百两军饷银子失踪了,而天全土司只是在城里查找他而已。

    这场误会严重分散了廖大亨、刘之勃以及在巡抚衙门所有四川高官的注意力。等他们想到应该迅速查抄二奇的家产时,朱平槿在傅崇奇家的行动已经结束了。

    在刘之勃的坚持下,廖大亨不得不放弃了亲自查抄傅崇奇的念头,转而带兵查抄了本案主犯陈士奇的家。

    四川第二富人傅崇奇的家是刘之勃、新任成都推官刘士斗以及都司镇抚司的官员一起去查抄的。当刘之勃亮明身份,闯过王府护卫设立的警戒线进入到傅宅二门后,当即看见了一幅难以想象的混乱画面:

    一名奴仆身上缠着大包袱,肋下夹着个玉香炉,手上拧着把柴刀。一名中年书生在身后抓住他不放,那奴仆便转过身来疯狂砍杀,生生将那书生的手臂砍断,然后一溜烟逃进了内宅。

    而在宅子其他地方,类似的场景还在发生。宅墙上搭的梯子,同时涌上去四五个人。一人被其他人拉下推倒在地,摔出了一地的银元宝。翻过墙去的人,有侥幸跑掉的,但更多的人甚至还没有落地,就发出一声惨叫,几只短矛狠狠扎进了他们的腰背。

    ……

    刘之勃赶到,王府的护卫也向镇抚司的官兵交了防,全部撤去。

    傅崇奇的长子傅保平被家仆砍断手臂,活活痛死。傅崇奇最信任的管家携帐潜逃,音讯全无。至于傅宅中的银子珍宝,经过宅子中的奴仆家丁大规模的哄抢,肯定会损失很多。

    朱平槿终于成功化解了他迄今为止遭遇的最大一次危机。

    他依靠强而有力的组织、周密细致的侦查和坚决迅速的行动,依靠他对大明官场规

    则的洞察了解,依靠他与廖大亨的协同配合,干净漂亮地击溃了陈士奇、傅崇奇的政治反击,为泸州马应试事件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傅宅之中的财宝多得令朱平槿乍舌。贺有义报告,据他目测傅宅估计存银不下一百三十万两,黄金约八万两。他奉命拉走了大部分金银,剩了约三十万两白银和一万两黄金留给官府。都江堰灌区和绵州的八万多亩田契全部带走。珠宝首饰字画珍玩太打眼,数量众多也不好出手,他挑选了一些好的,献给王妃、世子和罗姑娘赏玩,其余也留给了官府。

    这批抢来的金银可以进一步充实开业在即的汇通钱庄。加上这段时间的积极筹资募股,汇通钱庄的总股本已经高达白银三百万两、黄金十一万两以上。这其中蜀王府的股份占了七成以上,各郡王府占了一成五,成都、雅州等地的士绅占了一成,官员们最少,只占了不到半成。

    官员们的半成之中,又以川抚廖大亨、藩司、都司和成都各卫的世袭军官出银为最多。当然,廖大亨的份子乃是朱平槿帮他出的,而且挂在了刘先生名下。罗雨虹判断,四川的所有民间钱庄,其资本金总和不及汇通的一半。汇通钱庄一旦开业,必将成为四川金融市场的执牛耳者。

    青羊宫的火灾,廖大亨帮不上什么忙,能解决问题的唯一手段是赔银子。

    昨日田骞代表蜀王府与庙方的紫阳真人达成了协议,蜀王府愿意捐建几座烧毁的偏殿,估计工程费用要花一万五千两银子,此外还要给几百两银子的烧埋费。王府的附加条件是青羊宫不得对外声张。

    朱平槿听见回报,肉痛了三分钟,然后爽快地批准了,并决定今天收回来。今天果真收了百万以上的银子,一万五千两银子算个屁!

    廖大亨同样帮不上忙的,还有皇城坝广场上的学子斗殴事件。

    学子斗殴,责任自负,王府赞助裹伤而已。但朱平槿以这次斗殴事件中涌现出来的角斗士,组织了一个纯粹民间性质的学生团体,对外全称为:四川护国安民青年学子联合会,简称四川青联会。

    因为表现突出的蔡绍文凭太低,朱平槿恐其不能服众,所以只给他安排了一个青联会秘书长的职务。会长由蜀王府的门下清客举人齐琼芳担任,三个副会长,一位是成都县穷困潦倒的老秀才杨锵,一位是彭县破家秀才陆时中,还有一位是朱平槿的爹生前最粉的风月诗人杨台。

    青联会领受的第一件重大任务,就是到四川提学道张绍桐的家门口去泼粪水贴标语。

    张绍桐这个老学究恐怕还不知道,他看在前任提学陈士奇的面子安排州学聘用了一个扫地的临时工,会给他带来杀身大祸。

    ……

    晚间凉风阵阵,久违的雨水即将到来。

    离秋收还有十几天,只要不是特大暴雨,已经成熟的稻谷不会倒伏,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朱平槿心情愉快,老婆为了庆祝他取得的伟大胜利,干了一件在本地人眼中极平常又浪漫的事,在外地人眼中则是极殄(tian)极虐,极怪极惨之事在王府花园假山顶凉亭内烫火锅,食材是鹅肠、鸭舌、黄喉、兔腰和捃把。当然,为了保持食材新鲜,鹅肠是生抠的。

    老婆赴宴,穿了街面上最新流行搭配刺绣情诗白纱裙,厚底松糕鞋。据说厚底之中放了香料,一脚踩下,便有香味喷出。远远望去,亭中宛如一倩女幽魂;

    因为老妈不在,又因为吃火锅身体散热的特殊需求,朱平槿也穿了奇装异服上身**,下身一条花短裤,活像拉平板车的苦力,威风尽扫,体统全无。

    “老婆你说的对,要想发财,抢钱最快!”

    两口子四目相对,淫光飞绽。酒杯一碰,仰头而尽。

第二百零七章 金钞银钞

    官府从傅崇奇家中抄出了三十二万两白银,一万一千两黄金,金玉珠宝无算。相比之下,陈士奇还算一个清官,家中只抄出了七千两白银。黄金按一比八的比例兑给了王府,金玉珠宝抵给了若干家当铺,也换得了近七万两银子。抄家所得总数加起来大约五十万两白银,外加两座大宅没收变卖。

    不过奇怪的是,在傅家没有找到一张田契。廖大亨和刘之勃情知底细。想想与王府的关系,最后他们决定忍了。

    五十万两的飞来横财,大致相当于四川一年田赋正税的四成,或者三饷的两成。为了这笔横财的处置,廖大亨、刘之勃以及省里几位大员密商数日,终于做出了一个对得起四川人民,但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皇上的决定。

    上报朝廷的数字只有二十万两,剩下的三十万两省里悄悄截留。这截留的三十万两中,二十万两用于填补去年四川税赋留下的窟窿,十万两用作四川今明两年的练兵养兵费用。

    据廖大亨的孙、李两位师爷举报,这最后一条,乃是刘之勃特别坚持下形成的。

    这个秘密决定出 台后不久,川北道道台龙文光(注一),驻扎在保宁府百丈关(今旺苍县附近)一带的川北副将刘镇藩、游击将军杨展等人接到巡抚衙门的军令,两营各自加练精兵一千人,所需粮饷由巡抚衙门另行拨给。

    四川巡抚衙门另募强悍丁壮一千五百人组成一营,由都指挥同知鲁印昌和标营参将曹勋指挥。

    ……

    廖大亨和刘之勃等人的小动作,朱平槿暂时没有理会。

    八月初一是个吉日,汇通钱庄隆重开业。

    这家钱庄的所处位置原蜀王府北离宫别院,让所有的人明白了这家钱庄的背景。更何况钱庄的大堂,竟然占用了蜀王爷先前用过的正殿。

    物以稀为贵,何况是王爷宫苑?

    钱庄一开张,便迎来了看稀奇的人山人海。好在蜀王府和成都、华阳两县早有准备,数百兵丁和衙役严防死守,总算没有再发生东门外踩死人的惨剧。

    当日,省里的大员也悉数放下公务,在二台三司主官的带领下集体参观了钱庄。他们当然不会与百姓打拥堂,而是在世子朱平槿和钱庄大掌柜邱掌柜的引领下,绕道正殿背后参观了钱庄的绝密之处金银库。

    金银库建在一座假山之下的密室内,四周有围墙、有庭院,有花木园圃。它原本就是蜀王朱至澍藏银之所在,朱平槿在原来的基础上略加扩建加固,就成了今天的模样。

    这个银窖为什么不建在城高墙厚的蜀王府里呢?蜀王朱至澍最清楚。因为这里的藏银,都是他的私房钱。

    “各位大人!各位股东!”朱平槿手里拿着一根细竹棍,亲自担当讲解员。

    他指着铁栅栏后那片耀眼的金色和银色道:“这里所藏之金银,便是本钱庄银钞金钞之发行准备金!银砖百两一块,金砖也是百两一块!本钱庄保证见钞票即兑现。一两银钞,即可在这里兑换白银一两;一两金钞,即可在这里兑换黄金一两,本钱庄不另收火耗。由于金银都不好分割,所以只能百两整数起兑!”

    金银堆积如山的场面太震撼了!

    廖大亨被眼前金银之色迷茫了双眼。他双手紧握手臂粗的铁栏杆,恨不得将万钧之力注入铁掌,掰弯栏杆,好把自己的肥头塞进去。直到其他官员听到世子说一百两才起兑,都笑出声来,才让他醒过神来。

    “发行准备金即钱庄本金,共三百万两白银和十一万两金。但是汇通钱庄不会立即发行那么多的金钞银钞!”

    见有人不解,

    朱平槿解释:“天下官民苦宝钞久矣!朝廷缺钱花了,就大肆印刷宝钞。时至今日,三贯宝钞尚不值半个馒头。百姓厌弃,商家拒收,朝廷信用沦丧于地!

    何也?盖无准备金也,亦不能与金银自由兑换,即便完税也不行。

    如今金钞银钞有了准备金,亦可按票面价值自由兑换金银,百姓商家便可放心使用金钞银钞。重拾人心,要时间,更要看口碑……”

    与黄金挂钩的是美金,不挂钩的叫美元,这中间的差别大了。官员们袖里揣着几千上万贯宝钞,到处找机会花出去,对此一点即通。朱平槿一席话,正中他们的下怀。

    参观完毕,朱平槿率领官员走出金银库,到近旁一间花厅用茶。

    藩司参政陈其赤率先抛出了他的疑问。

    “官府商家用钞,固然方便。一州一府,千里纳征。几名军士数匹快马,揣着几张钞票交到藩司便可。只是寻常百姓人家,哪里用得起这等大额的钞票?”

    藩司管着一省财计税收。使用钞票,对将来征税工作价值巨大。只是征税向来是百川汇海,千家万户一个几个的铜子,才能汇成四川上缴朝廷的一锭锭白银。

    税收唯用银,这在条鞭之后已成定论。但白银价值太高,百姓日常还是用铜钱方便,而朝廷对辅币用钞还是用铜一直争论不休。铸钱也议过多次,只因成本太高,朝廷没有赚头,所以时铸时停。市场需求与铜钱流通量之间的缺口,便为私钱大开了方便之门。目前四川市面上流通的铜钱,很多都是劣质的私钱。

    朱平槿并没有急于回答。等大家喝了茶,他笑呵呵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叠钞票,递给廖大亨等官员传看。

    “印钞虽难,亦难不过铸钱。印钞虽贵,成本也远低于铸钱。” 朱平槿笑道。

    钞票有大有小,颜色也有所不同,但都是银钞。

    廖大亨从底下摸出最大的两张。一张面额是十两的,一张是五两的;十两是粉色,五两是青色。

    廖大亨再从下面摸出两张稍小的。一张是一两,一张是五钱,都是淡黄色。

    最后剩下的三张都是墨绿色的小票,分别是一钱、五分和一分。

    所有的钞票,票面上方皆印着一行楷体:“大明蜀王府汇通钱庄”。右侧是大明太祖高皇帝真容像,左侧是细小花纹拼凑出的几个文字:“值xx两(钱、分)白银。”左下角有一串编码。

    钞票翻到背面,除了面额数字之外,都印上了银花钱上相同的字样:“护国安民、天下太平”。十两、五两、一两、五钱四种银钞背面还有山水图案,其余三种墨绿色的小票只有繁花与卷草。

    钞票传看一周,又回到了朱平槿的手中。官员们叽叽喳喳,朱平槿含笑品茶,等他们的意见充分表达。待大家都开始期待朱平槿说话,他这才将银钞的情况简单予以介绍:

    “银钞一套七张,大小三种。

    票面额十两、五两者,长五寸一分,宽两寸四分。

    票面额一两、五钱者,长四寸七分,宽两寸一分。

    票面额一钱、五分、一分者,长三寸八分,宽一寸六分。

    面值大小不同,颜色亦有差异,故而一目了然。

    百姓多不识字,见颜色大小即可清楚区分。

    一州府数万两白银的税款,用十两银钞,亦不过数千张,重不到十斤,一人即可负重。百姓上街买菜,用一分之小票,辅之些许铜钱,无论会账还是找零,亦是非常方便。

    以后啊,钱庄在川内各地遍布分号,大额汇兑可用专门的汇票。到那时,纵有白银数百万,也不过

    一张汇票的事。便捷之利,无与伦比,官民皆受益矣!”

    朱平槿讲完,廖大亨连忙点头称是。但钞票最怕假钞。无论他作为四川巡抚,还是作为一名自然人股东,都担心钞票防伪。

    廖大亨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朱平槿必须做出能信服人的说明。

    “假钞之弊,历代皆有,可谓防不胜防!

    防伪之法,银钞之内有三:一曰水印。请诸位拿钞票对着光看。钞票左下角留白处,隐约可见一个元宝。”

    钞票重新发到官员们手中,许多官员跑到了窗口。

    “二曰钞纸。邱掌柜,拿水盆来!”

    几张钞票被扔进了清水中,漂浮起来。

    “此钞纸乃以蜀王府秘法制成,天下独有。钞票不怕水,不怕揉、不脱色,捞起晾干仍可使用。破损不堪再用之钞,钱庄自会在收兑时更新。

    三曰数字。每张钞票皆印有唯一之数字。假钞用一板印制,无论钞票多少,数字皆是一样的,如此真伪自辨。至于其他鉴别之法,乃是钱庄机密,本世子这里就不好告知各位大人了!”

    廖大亨与藩司张大人头碰头,拿着一张粉红币颠来倒去研究,嘴里啧啧称奇。

    朱平槿说完许久,廖大亨才接住话头:“世子,下官以为,汇通钱庄发行银钞,实乃利国利民之大好事。本抚与藩司张大人商议了:从今往后,四川藩库的银子都存到汇通钱庄!以后汇通钱庄各地分号建起,各州府县的银子也存入当地分号之中。各地税赋,也用银钞缴纳……”

    “廖公,这假钞查禁……”按司尹大人见廖大亨表态,竟然没有提及自己,连忙出言提醒。

    “对了,尹大人所言甚是!”廖大亨知错就改,立即大声宣布:“制假贩假用假,坏我钞法之奸贼,当依大明宝钞之法例,严加惩处,不得姑息!有告发者,赏犯者家产之半!”

    半日的参观活动很快结束,朱平槿吩咐邱掌柜,为每名前来参观的大员准备了一本装潢精美的小册子。

    打开小册子,每页正中都夹着一张崭新的银钞。面额从小到大,竟是一套完整的七张银钞。

    “这是为纪念汇通钱庄开业而发行的一套纪念币,极具收藏价值。请各位大人细看这张粉红钞,编号是甲零零零零一。”朱平槿面对廖大亨和刘之勃,脸露微笑:“这甲零零零零一,当然非廖公莫属;这甲零零零零二……”

    “一定是刘大人!”一众官员齐声吆喝。

    “多谢世子赏赐,下官这就拿回去收藏!”刘之勃手持册子,躬身称谢。

    在场的所有官员之中,只有他没有股东身份。但若他退回这银册,他便是四川官场的公敌。以后所有的官员,都会把他当怪物看待。他已经被朱平槿架上火炉烘烤,没有了任何的选择。

    “有了这银钞,不知那金钞何时发行?”廖大亨笑问朱平槿。

    “正是!下官等甚是期待!”所有官员再次异口同声。

    注一:川北道又称守北道。

    龙文光,广西柳州人,天启二年同进士。崇祯朝最后一任正式的四川巡抚。他应是结束守制之后,于崇祯十五年中从贵州提学任上就任四川参政、川北守道。清代川北道的道署衙门在保宁府。但明代在何处,有研究指出在保宁府(阆中),又有说法在成都,莫衷一是。不过龙文光在道台任上,长期留驻广元应该不假。

    特别强调:龙文光绝对没有投降满清。他在成都城破时率军与张献忠部激战,忠节于成都濯锦桥。这有大量的历史记载。

第二百零八章 下乡调研(一)

    八月九月,是四川农民一年中最忙的时候,俗称“农忙”。

    川谚有云:八月里,打谷子、收冬水。蜀地之人习惯将稻子称为谷子,便将收割脱粒晾晒收仓等一连串工作都叫做打谷子。收冬水是指山田,要储存夏秋季的雨水河水,为冬季农作物的用水做准备。

    都江堰灌区是平坝,农民用不着收冬水。因为干渠的流水长年不断,只需把木闸提起或放下,从堰坝截下的水就会自动灌到田里,轻松省力不少。

    打了谷子,烧了谷草,粮食还要晾晒收仓,然后紧锣密鼓便是九月第二轮冬麦夏粮的耕作播种。

    按照灌区农民原来的说法,第一季的秋粮是为东家干,那么第二季的夏粮就是为自己干。

    一年的租税在秋收后开始征收。交了租税后,秋季的收获除了种子粮之外几乎颗粒不剩,所以冬种夏收的第二季夏粮就十分重要。全家人一年所有的口粮要靠夏粮,秋收里欠了租税的要靠夏粮。若是想年底有几个铜钱花,还得靠夏粮。

    夏粮一般都是冬麦,其产量远低于秋粮的稻子。即便在成都平原上这样肥沃的土地上,在风调雨顺的最好年景里,冬麦的亩产至多只有一石多点。为了应对老天爷降下的灾荒,农民在夏粮种植时还要分散风险,即尽可能利用土地资源,增加粮食和作物的品种,免得单一作物受灾绝收。所以夏粮除了早稻、冬麦这样的粮食作物,还要种植一些经济作物,比如油菜、胡豆(蚕豆)和许多蔬菜品种。

    但是,崇祯十四年的情况与往年大不一样。因为成都与其他地方的王庄都开始实行五五减租,秋粮农民也能落下不少。

    ……

    在农业经济社会中,所有的事情都要为农忙让路,不管是官府施政还是百姓的嫁娶。唯一我行我素照样进行的,也许只有东北的宁锦大战以及河南湖广的官贼拉锯了。

    朱平槿在这个重要的农忙时节,也暂时放下了所有的工作,穿了身短打,盖了顶草帽,大清早跑到巡抚衙门向廖大亨请假,说他要亲自到农庄割稻打谷,翻田下种,为蜀地万民表率。

    一国世子,亲自下田打谷,堪称大明三百年的一大壮举。廖大亨没有理由不准。他好一阵唏嘘,拉着朱平槿唠叨嘱咐:为国保重身体,莫要中了暑热,更要小心镰刀把手割破了,染了刀毒。

    朱平槿出了衙门,便领着随从打马向北而去。走到半路,一名也头戴草帽身着短打的人牵马拦住了他的去路。朱平槿定睛一看,这不是巡按刘之勃吗?

    刘之勃自从查抄傅崇奇后,工作重心来了个大转移。原来以监察地方亲民官为主,最近却集中力量盘查起盐道衙门残存的账目来。

    情报局判断,傅崇奇家中抄出的巨额财物使刘之勃认识到,盐务一条线官商勾结、官员贪腐的情况严重。刘之勃是想通过查账,达到既清除贪官,又能从贪官身上抄出钱财的双重目的。若是能再抄出五十万两银子来,今明两年的四川财政形势都会得到极大的改善。

    朱平槿对刘之勃在哪儿捞钱不感兴趣。按照刘之勃的秉性,捞了再多的钱,最后也是廖大亨在花。但朱平槿对刘之勃坚持充实官军实力的动向却高度重视,他已经为此召见了贺有义、高安泰、刘红婷和刘名升等总参官员,就应对策略进行了讨论。

    难道刘之勃今天不查帐了?朱平槿好奇,便勒住了缰绳,听刘之勃要说些

    什么。刘之勃施礼毕,便道他要下乡查看今年农情,正好路遇世子。

    塞了儿子塞老子!朱平槿心里骂道。

    现在刘之勃属狗皮膏药了,贴哪儿哪儿便揭不下来。只是朱平槿口中还假装惊喜,盛情邀请刘之勃同往王庄同吃同住同劳动。刘之勃立即顺水推舟,于是两人一路聊着各色话题,向新繁县方向而去。

    ……

    朱平槿此去的目标,是他在农业口的联系单位位于新繁县的崇义庄。

    二月底,朱平槿率宁川卫、成都后卫及抚标董卜骑兵轻松平息了新繁、彭县两地的民乱。此后,他便选定了一个农庄作为直接联系单位,以便能实地了解农业生产情况,掌握民风民情,并通过这个窗口观察王府各项农业政策在王庄,乃至整个四川农村的实施效果。所以朱平槿此行,名为下乡劳动,实为下乡调研。

    蜀地宗室王庄统管后,大庄设在州县,中庄设在乡镇,小庄设在村社。庄户们为大中小的三级王庄另取了名字,叫做县庄、乡庄和村庄。

    县庄是管理和协调机构,小庄实行庄户自治,庄主自行推举。而中庄,就是代表王府管理庄户,收取租子,运输和仓储粮食的最基层单位,地位非常重要,是朱平槿王庄管理模式的核心层级。

    此外,按照朱平槿“寓兵于民,寓兵于庄,寓兵于左护卫;大头放在护庄队,小头放在王府左护卫和护商队”的建军思路,中庄还是各基层护庄中队的所在地。只是因为这些基层护庄中队除了少数几名军官之外都是不脱产的庄户,军事训练和武器装备很差,而且还没有点检过,所以总参在实力统计时直接将他们忽略了。

    崇义庄便是个中庄。在灌区十一县,这样的中庄共三百余个,平均每县三十个。每个中庄管理土地约六千至八千亩,人口两千到五千。

    崇义庄与省城路程近,庄外有座桥,就叫崇义桥,素有“成都北门之门户”之称,水土条件具有成都灌区王庄的典型性,又是年初闹事的中心区域。还有一点更重要,这里有位朱平槿认为能说老实话的老熟人。所有这些有利条件,促使他将联系单位定在了崇义庄。

    ……

    一大早,杨二叔就在老娘老婆的督促下,在儿子女儿的打趣围观下,换了一身干净簇新的衣服出了门。

    这身衣服,是杨二叔当年娶媳妇时置下的。二十几年来一直压在箱底,从没舍得穿。因为放的时间太久,所以被虫子舔了好几个洞。得知世子第二天便要来庄上视察,昨晚他老婆连忙将衣服找了出来,连夜把大洞小洞都补上了。

    杨二叔出门不久,便在庄口碰见了从县里赶来的曹公公一行。

    曹公公名叫曹三顺,原是蜀王府出来的,当过郫县的副庄头。年初庄户闹过之后,新繁县的大小庄头都被打跑了,他被派来新繁县收拾局面。这曹公公面白无须,说话轻言细语,对杨二叔这等庄户出身的中庄头倒还客气。

    曹公公今天身着青纱,头戴三山帽,典型的太监装束,与平日的员外模样大不一样。

    “世子亲到崇义庄来调研,是我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咱家让杨庄头连夜准备,不知道杨庄头准备如何了?”曹公公见到杨二叔,便从滑竿上直起身来,没等他跪下,便招手让他过去回话。

    回溯杨二叔当上崇义庄这个中庄的庄头,整个过程完全既莫名其妙,也充满了戏剧性。

    杨二叔二月底下田,路遇世子。回家后他挥舞着世子给他的那张纸到处向人诉说,一个富家大公子亲口向他宣布,从今往后,他们这些苦哈哈的庄户只交五成的租子了!若是家里人多,口粮不够,还可以参加护庄队,挣回每月二十斤谷子的补贴和年底二两银子的例赏。

    杨二叔是个老实忠厚的人,会种地,人缘也好。庄上的人听他说完,以为他在发梦癫,非要到县上纯阳观给他请个道士驱邪招魂。可跟着出去的年轻人都跳出来作证,说杨二叔没发昏乱说,庄上的人这才将信将疑。

    一名原庄头的狗腿子建议,能否将纸片送到隔壁庄上找梅先生认一认。大家虽然鄙视这名狗腿子的为人,但是他说得确实有道理。于是庄里几百号人一起涌到了隔壁庄上的私塾先生梅先生家。

    梅先生突然遇到这事,当即被这阵势吓住了。他以为五蠹除完了,现在要将教书先生当第六蠹除了,死活不肯开门。

    大家伙急得没法,有人性急,大叫梅老头你再不开门,老子就要点火烧房子!

    好说歹说加威胁,这才把梅先生吓了出来。

    梅先生给庄户们念了告示又解释了意思。庄户们欣喜之余,还是觉得不靠谱,于是派遣这事的始作俑者杨二叔到县城去打听。

    杨二叔受众人之托,不敢怠慢,连忙带着数名精壮后生前往县城。刚走了几里,便看到县城方向有许多人往这边跑。杨二叔拦住一名认识的人询问,才知道世子亲自到了县城,用箭射进去许多告示,说王庄今后实行五五减租,县城就降了。世子打发他们登记,然后各自回家好生种田。

    这个熟人还说,早知道王庄减租,那他们还闹个屁!现在减租了,但他们这些人登了记,留了案底,不知道会不会秋后算账!

    杨二叔等人确认消息无误,连忙跑回庄子报信。全庄男少爷们一片欢腾。

    原来,杨二叔遇见的那位富家大公子便是世子爷本人!

    杨二叔能与世子爷本人说话,说明杨二叔有天大的面子!杨二叔能把五五减租的好事带回庄上,说明杨二叔有天大的福缘!

    庄户杨二立即成了崇义庄的第一红人。

    很快,小庄选庄头,杨二叔毫无悬念地被大家推选为小庄头。县里大庄的曹公公下来选中庄头,又点中了杨二叔。

    曹公公明面上的理由非常简单:庄户杨二是崇义庄的本庄人,人缘好,老实肯干,了解本庄情况。

    但他暗地里的理由便没有那么简单。

    为了选出合适的中庄头,曹公公调查了当天所有见过世子爷的人,详细询问了世子说的每一句话,露出的每一个神态。结果曹公公发现:

    世子原话中尊称杨二叔为“大爷”,而且面露微笑,分明十分欣赏。

    世子原话中,只有“可以让你的儿子”一语。即杨二叔的儿子“加入庄里护庄队”,而不是所有想进护庄队的人都可以进去!

    于是,曹公公力排众议,坚决向上面推荐了杨二叔。

    杨二叔顿时成了崇义庄这个拥有七八百户人家的中庄庄头。

    杨二叔在其他庄户口中的称呼,从此变成了“杨庄头”或“杨大爷”。

    杨二叔的三个儿子,一个不落地加入了庄里护庄队。杨老大甚至还入选了县城附近的基干中队。

第二百零九章 下乡调研(二)

    见着杨二叔,滑竿落了地。顶 点 X 23 U S曹公公坐在滑竿里,详细询问杨二叔崇义庄的迎驾准备情况。

    既然曹公公问起,杨二叔便一一回禀。

    一是告知了庄里所有庄户,见着世子要跪下答话;

    二是各家自行清扫宅院,畜生都牵到庄外喂养,免得熏到世子;

    三是庄里道路已经撒了些净土,今早还会再撒些水,免得马匹一踩,尘土飞扬;

    四是各家有新衣的都换上。没有新衣的,各家匀些布头补一补,免得脏了世子的眼;

    五是年初那些参加闹事的人,世子来了不准出门,只准在家窝着;

    六是……

    杨二叔凭借记忆,费力地将一条条事情说出来。好容易说完,他黝黑布满皱纹的额头上已经挂满了汗水。

    曹公公听完了,微笑着点点头,表示他还满意。

    他对杨二叔道,世子性简,最不喜农庄铺张浪费。庄里准备的饭食,农家的原味即可,切勿大鱼大肉。只是为了表示对世子的欢迎,庄上还是应该组织几十户家景殷实、懂事会说话的人出来欢迎,这样庄口也不至于冷冷清清。如果世子问话,让他们尽量拣好话说。

    杨二叔忙道,昨晚收到县里通知,已经连夜安排下去了。他正说着,就见着他的老婆领着一大群女人过来。

    他女人很远就对他喊道:“当家的,大家伙都要出来看世子爷!我拦不住怎么办?”

    ……

    从成都北门到崇义庄,不到二十五里路,而且全是宽阔平坦的大路。朱平槿和刘之勃一行骑着骏马,时奔时走,时而停下来查看路边庄稼的长势,大约一个时辰便到了崇义庄。

    崇义庄在大路东面,距离大路不到两里路。朱平槿人熟地熟,马头一拨,率先拐进了岔道。刚到庄口,便见大群人密密麻麻挤在庄口,人人翘首以待。

    见到朱平槿一身庄户打扮打扮,那群人明显傻了。可他们还是很快反应过来。随着一声呐喊,锣鼓震天。所有庄户都跪在了黄土中。数人前趋数步,跪在了朱平槿的马前。

    见走在头里的人是太监。朱平槿便轻盈跳下马,将缰绳和马鞭甩给了他。

    “你是曹三顺?老曹公公的干儿子?”朱平槿问太监。

    “世子爷还记得奴婢?”曹三顺的眼睛顿时泛起了大片泪花,“出府十年,奴婢只在年节时见过娘娘和世子爷几面……”

    蜀王府里外的太监宫女成百上千,朱平槿哪里还记得这个中年太监?无非是出发之前,他看了办公室和承奉司准备的材料。下基层搞调研,当然有所准备。

    “还记得当年出府的原因吗?” 朱平槿又问。

    “奴婢知错了!”曹三顺扑通又跪下了,“那时奴婢年少不懂事,喝了酒说浑话!”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改了还是好……奴才嘛!老曹公公一生忠心耿耿,有大功于我王府。现在他能颐养天年,既是娘娘赏赐恩德,也是他修来的福报!你要好好学他!曹三保和曹三泰现在都能独当一面,你也要努力!”

    “奴婢一定好好学习干爹!奴婢一定好好努力!”

    “好了!”朱平槿拍着曹三顺的肩膀让他起来,“这位是四川巡按刘大人!你们都过来,参见刘大人!”

    ……

    朱平槿熟悉的调研形式,无非就是听汇报、看材料等等

    ,俗称“听看”。为了掌握农村的真实情况,朱平槿还准备加点“干”。

    朱平槿没有先听汇报,也没有东看西逛,直接叫上了杨二叔,去了他家的佃田。

    杨二叔当了中庄管事,只是个半脱产的中下级干部,每月有一石稻米的补助,依旧有自家的佃田。

    谷子熟了。黄灿灿的稻穗托在手心,沉甸甸的。川南气温更热,五天前就开镰了。

    火辣的阳光烘烤着朱平槿的后背,试图榨干他身上的水分。他直起身来伸伸腰,顿时满眼的金色。他挥动手臂,大喊一声开始。

    镰刀挥舞,稻穗成堆。

    杨二叔和他的家人,帮忙的庄户,警卫连士兵,近百人围着这块不大的田往中心推进。挽起袖子大干的李明史,不停地把高大的身躯暴露在朱平槿的视线中。前面割,后面捆,流水线作业,很快田里就出现了一堆堆的稻谷。

    “人多力量大!”

    朱平槿刮下额头的汗水甩进黄土,对刘之勃笑道,自从蜀王庄推行五五减租之后,逃佃到王庄的人是络绎不绝。如果那些土豪劣绅不减租,那等着瞧吧,这秋收之后,便会出现大拨逃佃的人潮。欺天欺地难欺人心。农民心里有杆秤。谁对他们真好,谁对他们假惺惺,他们一清二楚!

    朱平槿还道,听说春天以后,就有汉中和荆襄的流民往四川跑。四川官府要提前储备些粮食,总得让这些难民有口粥喝。

    刘之勃不置可否,他只是面带忧色稍稍点头。在他们身旁,庄户和士兵们正说笑着飞快擦身而过,两头的扁担尖各叉着一捆稻谷向庄子中的晒场快步走去。

    “刘大人,该我们上场了!”朱平槿兴致勃勃地跳下田坎,大声吩咐:“李明史,在田角钉下木杆!张宝恒,扯皮尺!拉直喽,但不要太紧!李四贤,你来记录!”

    ……

    这块田经目测为一个不规则的五边形。一个五边形可以分割成三个三角形。在五边形五个角上各钉上一根细木杆,作为测量的基准点。皮尺测量每根木杆之间的距离,共七段距离。测出距离后,再用海伦公式计算五边形面积。

    朱平槿初进公务员队伍时,曾经当过三个月巴中市某县某乡某村某组扶贫帮困工作组办公室副主任的驻村联络员,这套办法还是他当年跟着农民伯伯学的。只是海伦公式要用到开方,他手里既没有计算器,也不知道古人如何开方,所以只好凭估算来碰运气。多碰几次,开方精确度就足够了。

    朱平槿两腿分叉骑在田坎上,用树枝当笔,以大地当纸。验算确认无误,他这才开口道:“一共等于七十一点六平方丈,六十平方丈为一亩,约合一点二亩。称出了总重量,再用面积一除,就可以得到准确的单产!”

    “下官不知世子还会数学几何之法!世子所用数字,竟然宛若天书!”刘之勃偏着头歪着下巴,眼珠不停的转移着,从朱平槿肩、头、手臂中的缝隙中观看地上的算式,“下官在京,曾听说故大学士徐公(注一)也甚好此道。可惜其得意门生孙元化,因登州之变死在了菜市口!”

    刘之勃时刻不忘本职,朱平槿只好虚与委蛇。

    “此乃三斜求积数,秦九韶《数书九章》里便有!西方又曰海伦公式。三斜就是大斜、中斜和小斜,即三角形之三条边。”说到这儿,朱平槿突然将手里树枝扔向远处,不满问道:“古人说话,就是拗口

    !简简单单三条边,何必斜来斜去?刘大人,你是进士出身的饱学之士,能否告诉本世子,为什么古人都喜欢弄个玄而又玄的名字?”

    “这……下官实在不知。”刘之勃被朱平槿的神来之问弄得头大。

    “算了!既然他们是古人,本世子就不与他们计较了!”朱平槿一挥手,表示了自己的宽厚大度。

    “这数字下官还想请教世子……”

    “此乃阿拉伯数字!顾名思义,就是阿拉伯人用的数字。阿拉伯古称大食,故而又称大食数字!”朱平槿道。

    刘之勃大吃一惊:“世子竟然通晓大食数字!”

    “区区大食数字算得什么?本世子还是英语六级……就是一种夷语。”朱平槿抿抿嘴皮,及时转移话题:“本世子会的,罗姑娘也会。蜀中女子万千,本世子为何独喜一人?”

    ……

    相貌平平的罗姑娘如何专宠于世子,一直是蜀地时髦漂亮女子最热衷八卦的话题之一,当然八卦者咬牙切齿的居多。但是,她们多热衷于想象世子连诗那个神秘的夜晚,而对真正的事实视而不见。

    人们总是按照自己的想象,不断主动被动地扭曲事实的真相,直到自己心满意足为至。这就是娱乐业的规律。

    但是朱平槿不是娱乐明星。他是贵族,他是政客,他是谋夺天下力挽狂澜的穿越者。

    这种情况继续发展下去,就有可能对他的前途产生影响。比如陈士奇竟然把丧期留宿民女淫 乱等文字公然写进了奏折,这让朱平槿对当今蜀地的娱乐业价值导向产生了高度警惕。

    刘之勃好像对朱平槿语言背后的深意浑然不知。他只是哦了声,再没声音了。少顷,他终于开口打听:“不知世子是哪里学的这些学问?”

    舒师傅源头说,肯定要露馅;商山四皓源头说,有故意炫耀之意;至于天授源头之说,更是司马氏之心,路人皆知。朱平槿内心并不相信这些神鬼之说能为自己带来政治上的好处。须知这些成本极低的游戏,你能玩得,别人也玩得。

    要提高游戏的门槛,把绝大部分人都挡在游戏之外,只能借助朱平槿得天独厚的身份优势。

    “王府藏书汗牛充栋,开卷有益也!”

    “那罗姑娘……”

    完了,还是穿帮了!朱平槿心理素质瞬间遭受了极大的考验。

    刘之勃的本官是御史,而御史的岗位职责之一就是“风闻言事”,也就是拿工资带级别的官方职业狗仔队。好在朱平槿经过了大风大浪的锻炼,脸皮已经厚如城墙。

    他波澜不惊,笑对职业狗仔队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本世子与罗姑娘时常互通有无。其天资聪颖,敏而好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哉!”

    刘之勃又是一声哦,声音带着些许失望。

    或许,他的下一个请求便是申请参观蜀王府图书馆。

    朱平槿不会给敌人以机会。他不等刘之勃开口,便从田坎上一跃而起,差点撞歪刘之勃的鼻子。

    “刘大人,田地面积测出来了,现在就看粮食产量有多少。如是亩产能达二石五,以此推之,蜀地今年丰收有望矣!吾国之民可饱腹矣!走,同去晒场!”

    注一:指上海人徐光启。他死于崇祯六年,因此称为“故大学士”。

第二百一十章 下乡调研(三)

    崇义庄的晒场,就是戏台前面的大坝子。坝子周围还有小庙和庄头的公事房。

    这里过年过节时用来演戏看戏,农忙时拿来打谷子晒谷子收租子,平日便是庄户人吹牛纳凉摆龙门阵的场所。如果要跳广场舞,这里更是绝佳之处。

    谷子一捆捆,在晒场里堆了一大片。围观的庄户更是站得满满当当。

    谷堆前有两个灰布蒙起来的物件。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吸引了众人好奇的目光。

    朱平槿和刘之勃的位置在戏台上,椅子和茶桌已经准备妥帖。

    朱平槿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不等刘之勃谦让,便一屁股坐下去。他摘了草帽,端起茶盏,再做了个请的动作,又没等刘之勃道谢,便咕噜噜把一盏茶全灌进了自己嘴里。一个多时辰没喝水,他真是渴坏了。

    “世子爷,庄户们都等着看新鲜玩意儿呢!”曹三顺屁巅屁巅跑过来禀报。见主子兴致颇高,他是脚下生风,脸上放光。

    “杨大爷!”朱平槿招招手,把戏台下眼巴巴候着的杨二叔喊过来。

    “杨副总!”朱平槿又招招手,把刚刚送货上门的左护卫世袭千户兼新任机器局常务副局长的杨能叫了过来。

    杨二叔在世子面前相当拘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朱平槿知道,安慰他的最好办法是马上给他谈正事。

    “杨大爷,人人都说你是种田的好手。本世子问你,平日里农家如何打谷?”

    杨二叔稍微一愣,马上回答:谷斗子上有根横梁,横梁上钉着铁钉木钉。打谷时,农户将成捆的谷子在横梁上摔打拉扯,横梁上的钉子就可以把稻粒刮落。稻粒落入谷斗子后,再铲起来用粗筛筛过。去除稻叶残渣,便可以装袋铺晒了。晾晒后再细筛去掉沙土,最后收仓。

    “也就是说,晾晒前要三个步骤:脱粒、筛分、装袋。”朱平槿替杨二叔总结完,问道:“累不累?”

    “咋不累呢?”杨二叔立即回答:“打谷全是体力活!摔打一定要用力,否则脱谷不干净,那瞅着可心疼哩!力用久了,半天下来,两个膀子都像脱臼一样,可难受了!”

    “本世子亲自为你们设计了一台新式打谷机!一台风车!”朱平槿笑道:“两台机器,三种功能!连在一起用,便可以完成脱粒、筛分、装袋三个工序!怎么样?杨大爷,想不想见试一番?”

    “那可感情好哩!”杨二叔高兴坏了,双手直搓老脸。

    打谷机和风车就是那灰布蒙着的东西,杨二叔已经猜到了。

    打谷机和风车是机器局的开局之作。时值秋收,机器局这几日正在通宵赶工。虽说开发出来有点晚,已经来不急推向市场赚钱了,但王府为灌区大小三百多个庄子都订购了一套,这张大单就足以让机器局的小半年产能饱和。

    目前,机器局还承担着另一项任务:试制世子亲自设计的又一种新式农业机械稻米脱壳机,所以杨能正琢磨着给世子上个奏疏,建议在几个州府设立分局。设立分局,既能充分利用当地的木工,又能大幅度扩大产量,同时还靠近原料和市场的所在地,迅速占领市场。

    这个节骨眼上,杨能可不愿外人把机器局的秘密给看走了,毕竟他在机器局也有一点股份,而且王府订购打谷机,那也是要按成本加合理利润的标准来付钱的。

    杨能正在肚子里打着小算盘,便听见世子在叫他:“杨副总!你的销售经理来没有?产品展示很重要!”

    杨能的职务明明是机器局的常务副局长,简称应该是“副局”。可世子偏偏不叫他“副局”,而叫他“副总”。

    世子这样叫,一定有他的道理!杨能这样想,所以从不敢贸然相问。只是这个“总”字,到底是“总”还是“中”?是“忠”或是“肿”?他一直没有想明白。

    “销售经理来了,世子!”

    杨能一面回答朱平槿,一面用眼睛偷瞟那个上下农户打扮,还能与世子平起平坐

    喝茶的人。

    杨能的小心思不难被看穿。

    “杨千户,这是本省巡按刘大人!你上前参拜吧!”

    “哦!恕下官眼拙,竟没认出是按台大人!”杨能的配合很默契,表演很夸张。

    “末将蜀王府左护卫世袭千户杨能,参见刘大人!”

    ……

    一点小小的插曲,不会影响刘之勃的心情。他兴致勃勃地看着朱平槿一个又一个的花样冒出来。不仅在看,而且边看边想。

    从七月初在蜀王府承运殿平台召见时起算,刘之勃与朱平槿在一个多月里已有数次交道,或者叫交锋。

    接触久了他渐渐发现,世子虽如廖抚所言花样繁多,但他玩来玩去总不脱离一个主题:经济民生。

    平台的抗瘟三宝,校阅时的银花钱,汇通钱庄的银钞金钞,再然后就是今天的打谷机。肥皂可防瘟,绝对的高;银钞可兑现银,绝对的贵。高贵之物固然好,可刘之勃对今天普通农民使用的打谷机吹风机,兴趣却更大。

    刘之勃是陕西人,崇祯七年的进士。陕西从天启七年开始,就开始连续数年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灾,闯献就是在第二年即崇祯元年起事的。粮食的重要性,对于他来说,已经不是妙笔生花式的故作呐喊,而是一个个饿死在他面前曾经鲜活的生命!是一幅“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惨绝人寰的地狱景象!

    世子如能找到提高粮食单产的妙方良药,如能用机器提高粮食的耕作效率,那都将有助于粮食总产量的提高。那么,就可以挽救许多即将饿死的人,也可以减少因缺粮而产生的流贼和暴民。若让藩司买上几台加以仿制,进而推广全国,其意义之大,用“功在社稷”四字来形容绝不为过。

    当然,干任何事情都需要银子。仿制生产的经费,可以从傅崇奇的赃款中出。发往京师的奏报还没出去,只好少报几千两银子喽。刘之勃相信,即便皇上得知真相,也只会褒奖,不会惩处。

    ……

    杨能参见了刘之勃,便匆匆告辞。他带着对刘之勃的疑惑,叫上所谓的销售经理,准备为在场的庄户,也为戏台上的世子和巡按刘大人现场展示打谷机的威力。

    一位高大粗壮的年轻小伙脱了上衣,露出全身的肌肉。他大步上前,一下揭开了蒙在打谷机上的灰布。

    喔!晒场上顿时惊呼声不断。

    杨二叔挤进去细瞧,原来这个打谷机并不大,就是一个谷斗子的形状。只是这个谷斗子与平常用的谷斗子有所不同:斗口横着一个数根木条合钉而成的滚筒,滚筒上生着一排排铁钉。铁钉两脚折弯,一起钉入木条。滚筒上方有个竹席搭成的遮阳蓬,三面生在谷斗子的边上。谷斗子下方没有落地,而是靠四根粗木脚撑着。谷斗子与地面之间,还有一个踏板。

    “大家来看!”这个膀大腰圆的销售经理抱来一捆谷子准备演示:

    “这打谷机简单得很!只是手脚要配合好,打上几回便熟了!都看着我示范:一只脚放在踏板上踩,让滚筒飞快转起来,然后将谷子放到滚筒上甩,滚筒上的铁钉就会把谷粒打落斗中!喂,你们放谷子,谷穗莫要放反了啊!”

    小伙子的话让全场的人都笑起来。突然一个大姑娘用尖尖的声音反驳:“谁会塞反?反了那不是傻子吗?”

    全场笑得更厉害了。小伙子面红筋涨,脑袋分神,手脚不协调,一个趔趄,大嘴差点啃到斗沿。

    给老子出丑!杨能暗骂。他连忙将小伙子换下,让围观庄户来试试。

    杨二叔早已按耐不住,连忙上前,谁知却被那大姑娘抢先了。

    那大姑娘抱起一捆谷子,率先站到了打谷机前。那小伙子帮着她踩动踏板,滚筒转动,发出呜呜的声音。铁钉打到谷穗,又发出啪啪的声音。谷粒和灰尘一起飞扬,被竹席遮蓬挡落,掉入斗子里。不多时,一捆稻穗就被打成了光杆杆。

    “爹,打谷机可好用呢!”大姑娘对杨

    二叔说话,红润的脸庞却瞟着小伙健壮的胸脯。

    “发什么愣?快把谷杆子拿来放地上,看看谷子打干净没有!”杨二叔忙给闺女扬大妹招手。

    “爹,你急什么!”扬大妹气鼓鼓地将谷杆抱过来。

    “干净!比人打得还干净!”杨二叔迅速向周围关切的庄户宣布。

    打谷机试完,便是风车。

    泼辣俊俏的大姑娘用撮箕铲起谷斗子里的谷粒,从风车的木斗里倒进去。膀大腰圆的小伙子使劲转动手柄,叶片在圆桶状的风机里飞快转动。

    离心风机带来的急风横扫过正在下坠的谷粒,把里面夹杂的稻叶残渣灰尘全从另一头吹出来。干净的谷粒坠到斗底,又顺着斜坡从风车下方的方锥形口子里滚出来,下面有个布口袋正张嘴等着。

    ……

    小伙子展示着健美的肌肉,散发着男人诱惑的体味;而大姑娘只是用肢体的语言,配合着含情的目光。

    “多么淳朴自然的乡村爱情!”朱平槿低声感叹道,“两情若是久长时,不如现在钻谷草!”

    刘之勃没读懂朱平槿的唇语。

    “世子所造之物,真乃巧夺天工也!”他终于鼓手赞叹起来。

    “本世子的小孩玩意儿,哪里值得刘大人这样称赞?不过既然百姓喜欢,本世子也不吝啬散些钱财,为百姓们添置一套。”

    朱平槿对刘之勃难得一见的赞赏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提前将买东西要给钱的话说了出来。

    果然,刘之勃顺嘴咬了上来。

    “既是世子设计,又是王府打造,那花得了多少银两?”

    “刘大人不知,此物并非王府所造,而是四川机器局所造。本世子的设计,已经卖给机器局。即便本世子是机器局股东,买东西也是要花银子的。光是打谷机一样,便值白银二十两。成都府三百多个王庄,若是每庄一套,便要花银子七八千两呢!以后还要购买维修服务,购买备品备件,更要花上许多银子!”

    “怎么这么贵?”刘之勃不相信。

    他眼睛看得明白,打谷机除了几排铁钉,全身都是木头。算上木工木料和工人的工钱,顶天五两银子的成本。

    “本世子把设计卖给机器局,也要折算银子。一个设计,便是万两白银。如机器局生产千套,平摊到每套机器中的成本便是十两银子;如生产两千套,平摊成本便是五两银子。生产得越多,成本越低!”

    朱平槿看着刘之勃发亮的眼睛,心想最好打消他所有的幻想:“设计费分摊是一块成本,核心零件是另一块成本!比如两台机器中的转轴,需用高碳钢和黄铜环精密磨制。这样一套轴承的成本,便是五两银子。轴承改用木轴也行,可十天就磨断,整套机器报废!还有一块,便是机器局的合理利润。机器局没有利润,哪里来的研发经费,哪里还有新产品源源不断推向市场?”

    轴承、高碳钢、研发经费等等新词,刘之勃一个也听不懂。他听明白的,只有那万两白银。

    “想不到!”他重重摇摇头,“世子一个设计,竟能折出万两白银!吾等为五斗米折腰者,脸搁何处?”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真宗皇帝(注一)真言也。”朱平槿得意地笑笑,丝毫不考虑身旁工薪阶层的感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本世子将所挣银子全数捐出,造福于庄户百姓,合于圣人仁之道乎?”

    刘之勃楞了下,重重点点头,“甚合之!只是那精密耐磨之转轴,不知何处可以买到?”

    “王府首饰作,此外别无分店!成本五两,外加设计费十两,每套共计十五两银子。三百套起批发,批发价打八折。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王府首饰作乃三百年老店,童叟无欺!”

    说着,朱平槿手掌平摊,伸向刘之勃。

    注一:指宋真宗赵恒。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下乡调研(四)

    粮食称量出来。m.www.uu234.net为了保证绝对精确,使用了黄金秤砣来校秤。

    结果虽不出意外,但还是让朱平槿小小失望。

    一亩二分田,一共三百二十斤,折合亩产只有二百六十五斤,即二石六。

    朱平槿知道,大明的一斤比他前世的一斤要重些。具体重多少,没有比较,所以没有结论(注一)。

    但比较人的消耗与田地的产出,田地的产出依然太少。这时代的人普遍缺乏油荤,一大碗干饭开头,三大碗干饭打底,一顿饭五碗干饭绝非个案。

    早在编练护商队时,朱平槿就发现用他自己的饭量来推导部队的粮食消耗,一定会饿死人。为了保证士兵的发育和战斗力的快速形成,朱平槿不得不拍板定了个高得咋舌的粮食标准:一人一年五石。按出米率七成计算,五石粮可出三石五斗大米,人均每天一升。就算这样,还需时不时的添油加肉(注二)。

    在没有化肥的年代,这就算高产了。化肥是粮食的粮食,没有足够的肥料,无论是种两季还是三季,地里出产不会有太多的提高,亩产千斤或许永远只是梦想。后世用精选的种子,恒温恒湿强光的玻璃阳光房,加上浓淡适宜的营养液,进行工业化式的农业生产,才能创造出前所未有的高产。在自然条件下,如没有化肥和农药,十个袁大科学家也等于零蛋。

    哎!朱平槿长叹一声,望着眼前这群为丰收而欢欣鼓舞的大明子民,心中一阵酸楚!

    朱平槿心中酸楚,刘之勃却大吃一惊。

    一亩一季便能收获二石六,那一年岂不是可达四石?灌区良田数百万,总产量岂不过了千万?

    刘之勃的家乡凤翔府,地处关中平原的西头,是陕西省农业条件较好的地区。但就在这样的地区,水浇地便绝对是良田了。更多的土地根本没有浇水的条件,连人工取水浇田都很困难。庄稼用水,全靠老天爷开恩降下甘露。在年景好的时候,每年只能种一季麦子。若是亩田能产一石,那便要给老天爷烧高香。农民浅耕粗种,一人十亩地,存了种粮,交了租子,要想吃一顿自己收获的粮食,竟然是非常奢侈之事!

    数日前,儿子刘文郁带来了老家长兄的一封信。他长兄道,去年遭灾,灾情甚于往年。麸皮草根树叶观音土,能吃的什么都吃了。

    一族人实在呆不下去,所以只好弃家流亡来京。地方官吏看在刘之勃的面子上,赠送了盘缠和粮食。地方官吏请他到京后给刘大人带句话,若朝廷能蠲(juan)免陕西百姓的税赋三饷,就能救活许多人。只是那些地方官吏或许还不知道,他刘之勃已经调任了四川,对家乡早已鞭长莫及!

    想到了家乡的灾难,又看到了眼前的丰收,刘之勃不仅感慨,蜀地不愧为天府之国,果然是丰饶无比!这时,他却听见世子重重长叹,脸上露出忧色,便奇怪问道:

    “世子何故唉声叹气?亩产二石六,那是老天爷可怜蜀地万民,降下福祉。下官家乡,亩田收麦一石那便欣喜若狂。若遇旱魃(ba),一田之获竟不如所下之种!一两年旱灾,便只有举家逃荒一途。不幸遇到三年大旱,饿死也没人收尸!”

    “刘大人所言虽不错,只是蜀地山多

    田少,人多地少,这粮食还是不够吃啊!丰年备荒备战,如献贼闯贼明后年又打进来,百姓吃什么?军队又吃什么?成都平原,天府之国,也就这么多的地。这点粮食,既要留种,还要留口粮,能够储备的又有多少?这样不行!”

    朱平槿说着已经站起来,狠狠一拍桌子:“一定要千方百计增加粮食产量。备荒、备灾、备战!手中有粮,心头不慌!”

    “世子老成谋国之言,下官汗颜……”刘之勃也站了起来。

    朱平槿没有在意刘之勃的惭愧自责。他挥手叫上曹三顺和杨二叔:“前头带路!本世子和刘大人去看你们喂养的畜生,去看你们是如何堆粪积肥的!”

    ……

    崇义庄与仁寿县的农业生产条件完全不同。

    崇义庄地处平原,农业开发极为彻底。一眼望去,除了川西坝子常有的宅边竹林,其余全是农田,连一分的荒地也没有。而仁寿县有大山、深丘、浅丘、平坝和谷地,山间和深丘中未垦的荒地极多,就算是浅丘,也有许多土地因为地势高,离水源较远,灌溉储水不便,而被农民放弃,成为垦而又荒的土地。所以李崇文在仁寿,增加粮食产量的重要举措是垦荒,而垦荒的重点又落在解决灌溉水源上。

    成都平原是朱平槿整体战略中最重要的粮食基地,在不能大幅度增加耕地数量的前提下,如何通过精耕细作等各种方式增加粮食单产,就成为朱平槿这次调研的重要课题。

    朱平槿等一行人,连续走了几个小庄,查看庄户喂养的鸡鸭鹅鱼猪羊和耕牛,检查他们的粪坑沤肥情况。直到晚饭时间,朱平槿和刘之勃才带着一身疲倦回到晒场旁的公事房就坐,全面听取曹三顺等人的汇报。

    曹三顺的汇报,是尽量捡好的说。他道,从年初民乱之后,庄户和乱民都甚感王妃和世子的恩德。各庄全面和谐,百姓安居乐业。由于政策优惠,组织到位,加上今年雨水应时,所以秋收形势是一片大好,不是小好……

    农村是吃早晚两顿饭的。朱平槿习惯了每日三顿饭外加夜宵,因此饿得难受。李四贤几次给他递眼色,是不是吃点自带的米糕。朱平槿当然想吃,可他身边永远都有人围着,只好一忍再忍。曹三顺长篇累牍颂圣,朱平槿不得不打断他,让他不要歌功颂德,谈点具体问题,讲点实际困难。

    问题不少,困难更多。

    曹三顺本来准备了护庄队、流民和逃佃三个奏报要点。但李四贤已经悄悄给他打了招呼,说刘之勃面前不得提及护庄队,所以他只好汇报流民和逃佃。

    新繁县地处成都府的核心,流民虽不很多,但也时常出现。大部分流民来自川北的保宁、潼川与龙安三个州府。三月到最近,又出现了一些来自陕西和汉中的流民。陕西是闯献的老巢,所以曹三顺不敢收留秦人,让庄丁把他们赶了出去。

    “秦人也有好的!”朱平槿慢悠悠道,“刘大人便是秦人!崇庆州知州王励精、雅州知州王国臣俱是秦人!蜀王府左护卫的宋氏兄弟也是秦人!”

    曹三顺噗通跪在地上,便要自己掌嘴。

    刘之勃忙道无妨。于是朱平槿让曹三顺坐回去,对他道:“北边来的流民,以后不得随

    意驱赶,任其游荡四方!传旨各处王庄,凡发现北地秦人,一律交由刘名升统一安置!”

    刘名升是情通局首脑。他统一安置,就是统一甄别的意思。

    朱平槿的话,表明他实际上认同曹三顺的处理方法。

    据情报局的报告,各地都有闯献驱赶流民为间谍内应的传言,所以进行甄别绝对是有必要的。同时,流民还是己方重要的情报信息来源,而且成本极低。山川地理,敌情我情,都可以通过流民嘴里得到。只是信息收集、整理和分析的工作量比较大。

    所以,朱平槿听了曹三顺的奏报,立即决定在情报局下面成立一个新的部门,就叫做驻庄情报站。一个王庄,便是一个情报触角。只是如何节约人力成本,并与王庄和护庄队现有组织架构融合协调,朱平槿还没有考虑成熟。

    逃佃问题比流民问题更大。

    曹三顺道,从年初他上任到现在,全县已经接纳了逃佃近三百口。有卫所军户,也有民户或者无籍户。彭县在新繁县以北,逃佃更多。逃佃的收容、安置和土地……

    朱平槿不待曹三顺说完,迅速打断了他的发言。军户逃佃在成都五卫愈演愈烈,现在不宜过度刺激刘之勃。

    朱平槿首先肯定了曹三顺的政绩,然后一锤定音:

    “曹公公,再有外边逃佃,你先收着!你这里不好安置,本世子帮你安置!”

    既然决定五五减租,那就得准备既得利益阶层的闹事!

    ……

    杨二叔也应邀发言,可他的发言水平比曹三顺差远了。东扯一句,西扯一句,说话没有中心思想,更没有严密的逻辑性。尽管如此,朱平槿反而听得更加认真。

    经验告诉朱平槿,来自最基层未加工过的声音,那是最准确、最现实的。你越耐心倾听、越认真分析,你所能得到的东西越多。

    听了一会儿,朱平槿终于听出些有意思的东西了:

    一是农闲时人多事少,农忙一来,又是人少事多。要是农闲时能找点事情做就好了。

    二是今年丰收,交了租子,各家都有些存粮。以前口粮不够,谷糠和麦麸都要伴着米饭和麦饭吃的,今年估计谷糠和麦麸能剩下不少,所以庄上的女人想喂点鸡,可是鸡仔不够,也没有闲钱去买。

    三是这几年河里的水越来越少,去年隔壁庄里为了争水还打了架。若是水够,他们就可以改种一季早稻,每亩单产起码比种麦子多产五斗。杨二叔的父亲也曾是种田能手。他说过,只要水够肥足,田里是可以高产的。万历年间他爷爷曾经种过几亩亲田(注三)。亩田单季产出过四石,两季产出过六石!

    注一:据明代砝码实测,明代一斤约580-590克。

    注二:在三年困难时期饿过饭的人,对此必定深有感触。

    1619年,熊廷弼上书朝廷称,其麾下士兵18万,战马9万,每年需饷银324万两,粮食108万石,战马饲料97.2万石大豆和21600捆草料。平均下来,士兵一年银18两,粮6石;战马一年10.8石大豆和2400捆草料。

    注三:亲田,即小块高产试验田。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下乡调研(五)

    杨二叔的汇报,反映出农村农业的两个突出矛盾。m.www.uu234.net一是农村人力资源严重浪费;二是农田基本建设严重老化。

    农村人力资源的使用特点是季节性、时令性。农忙极度紧张,农闲几乎空余。朱平槿的老婆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因此提倡大力发展乡镇企业。

    她不仅说,而且干。

    在雅州,罗雨虹利用范家留下的作坊铺子,整合了当地士绅的资源,搞了好几个大型的乡镇企业。生产皮甲的雅州皮革局,生产钞票纸和民用纸的雅州造纸局,生产卷烟的雅州烟草局等。前次她到仁寿彭山,又将仁寿织造局一举扩大为四川织造总局,而且还新建了一个面粉作坊,利用山间溪谷的急流推动水力磨坊。一系列组合拳,很快让雅州、仁寿变成了川西南的工业中心和棉纺中心,成效斐然。

    充分利用农村人力资源的另一个好办法,就是发展农村家庭副业。

    “男耕女织”四个字,是中国几千年来自给自足传统生产模式的经典描述。本质上来说,这就是农业生产与家庭副业的有机组合。四川农户人家,早有利用房前屋后、山林水塘来养鸡、养鸭、养猪、养牛、养羊、养鱼的习俗。富裕人家,也会在家里添置纺纱机、织布机,解决一家人的穿用。

    传统习俗就是生产力基础。一旦政策鼓励,这种传统习俗就会迸发出巨大的生产力。

    仁寿县的李崇文在饥饿的驱使下,明令仁寿庄户养殖家禽家畜,皆归庄户所有,王庄按市价公平收购或者抵扣租子。种田征租一半,养殖家禽家畜却不交租。庄户很快明白了其中的玄妙,全县立即掀起了家禽家畜的养殖热潮。短短半年多,全县便涌现了十余家专业养殖大户。养殖行业的大 跃进拉动了饲料行业的大发展。以前没人愿意要的荒山荒林,因为可用于青饲料生产,都成了极热的抢手货。

    纺纱、织布是家庭副业,同样不征租子。李崇文将织造局的纺纱、织布等活计分给庄户。如此一来,既增加了庄户的收入,大幅度增加了纱布的产量,又拉动了纺纱机、织布机的需求。杨能盯上了这个商机,迅速将纺织机械的改进生产排上了机器局的科研创新计划。

    雅州与仁寿县是山区丘陵区,发展多种经营有独特的优势。但崇义庄和它所在的新繁县,属于传统农耕区,出产较仁寿要单纯许多。在这里搞家庭副业,产业方向又是什么?

    朱平槿迅速开动大脑,寻找答案。但他不会在他有限的农村知识中去寻找答案。他是上位者,是领导人。做事先得人,不能事必躬亲。这是朱平槿的领导方法,他自己只过问全局性和关键性的问题。他寻找答案的方法,就是安排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

    能不能将洪其惠调到成都?他本人便是地主兼商人,又曾在老婆长期领导下,对于发展乡镇企业那一套很熟悉。

    可将洪其惠调走,那谁来接任他在雅州的位置?是刚刚结束守制的刘道贞,还是在副手位置上干了许久的傅元修?

    这不仅涉及到重大人事调整,而且关系雅州老巢的稳定和发展。必须与老婆商量,做出各方认可的决定!

    朱平槿略一思考,便和蔼地对杨二叔道,以后崇义庄要积极开展家庭副业,争取家家养鸡,户户养鸭。宅院竹林养鸡,秧田稻田养鸭子、鱼和虾子,河边养白鹅和水牛。这样既可减少农村的蚊虫鼠害,又利用了谷糠和麦麸;耕牛很重要,不仅要保护好,还要想法增加数量。兔子繁殖快,又能利用青草。

    积肥是丰收的前提,用水是农业安全的保证。关于积肥,王府会在近期下个告示,对各庄积肥提出强制性的要求,各庄都要好生执行。执行好了,庄上和百姓都有奖励。关于用水,王府会统一规划,统一组织,从源头上逐步解决冬季水量不足的问题。

    至于开展家庭副业所需银钱,王府新成立的汇通钱庄会在近期出 台一个惠农政策,为王庄的庄户发放低息农业贷款。贷款由庄户联

    保,既可以拿房子抵押,还可以田里庄稼的未来收成做抵押。

    亲田是个好事,要重新搞起来,主要作用是选种育秧。

    朱平槿还强调,庄上的识字人太少,非常不利于农业政策的推行和农业科技的推广,所以各个农庄都要请先生。小孩要读书认字,大人们也要读书认字。在一庄一县乃至四川都形成尊重知识、尊重文化的良好氛围。听说隔壁庄上的梅先生是个很好的私塾老先生,为什么不发挥他的特长,把他请到崇义庄来办学习班呢?除了教书认字,梅先生还可以作为庄上的文书,参与管理,提高农庄的管理水平。

    世子之言,杨二叔似懂非懂。种子好庄稼就好,开展家庭副业,积肥,请先生,这些事杨二叔听得懂。但世子有些话却让他云里雾里,如贷款、抵押等等,不知什么意思。杨二叔正在犹豫,却听世子送上了一个发财的金点子,家庭副业,既可以各家各户单干,也可以一起干。如鸡蛋鸭蛋鹅蛋都可以集中孵化,然后各家领回去养。只要控制好温度,并加以翻转,人工孵化的成功率不比母鸡母鸭低。

    蛋可以人工孵化?杨二叔的眼睛立即亮了。可他正想再问问,可惜世子已经开始与那个长着剑眉的刘大人说话。

    “刘大人,每亩多产五斗粮,仅我们这灌区十一县,即可多产粮一百余万石,足可救活百万灾民!肥是粮之母,水是粮之本,杨大爷今天说得好!”朱平槿在刘大人面前,毫不吝啬对杨二叔的赞赏,“要水,就离不开都江堰。都江堰是川西命脉!灌区十一县,乃至整个川西百姓都靠着都江堰分水过活。无水则无粮,无粮则 民不安,民不安则江山社稷不稳!据本世子所知,都江堰岁修已经十几年不行,内江淤塞严重,外江时常泛滥。如今要想多产粮食,这都江堰岁修可是头等大事!”

    都江堰岁修,刘之勃这位秦人一无所知。于是朱平槿详细地把岁修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说了,并告诉他这是李冰父子定下的规矩,刻在崇德祠(清改名二王庙)的石壁上。过去两千年遵守了,今后一万年也得遵守。任何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注一)要擅改,都要遭受天谴。

    都江堰岁修当然是好事,只是涉及的人力物力都不是小数。刘之勃是监察官,不是亲民官,人和钱两方面的事情都不能做决定。所以朱平槿的要求,让刘之勃十分为难。

    朱平槿看出了刘之勃的为难。他不露声色,继续讲述着都江堰岁修的历史故事。

    都江堰岁修,主要工作是清掏内江河床,但清掏深度不能随意而为。太浅则春灌引水不足,影响粮食产量;太深则引水过量,导致内江灌区洪涝成灾。

    相传李冰建堰时就在内江河床下埋放石马,作为掏滩深浅的标准,后因年久冲蚀难辨。万历初年,爱民如子、清廉如水的四川巡按御史郭庄主持岁修。为了确定掏滩深度,郭庄跑遍了都江堰的各个角落,最后终于定下了合理的掏滩深度,并主持铸造了一根卧铁,放置在内江的凤栖窝。后世掏滩深度,便以郭巡按定下的卧铁为准。

    四川百姓是感恩图报的,不是忘恩负义的。为了永远纪念这位郭巡按对蜀地的恩德,四川百姓自发集资,在灌口著名的崇德祠塑了这位郭巡按的金身,世代供奉,永受香火。

    果然,朱平槿的故事讲完,刘之勃的两张嘴皮就开始蠕动。

    蠕动了半天,刘之勃终于开口道,既然这岁修如此重要,那他愿意去游说廖抚和三司。只要省里定下来了,他可以亲自主持这意义重大的都江堰岁修工程。只是这钱粮和力役……目前省里钱粮相当难办……如果王府能……。

    “既然刘大人肯出面,这岁修之事必成!刘大人留名青史,指日可待!”朱平槿先替刘之勃把事情敲定下来,顺便给他带了顶高帽。

    见刘之勃嘴角轻翘,微微颌首,朱平槿马上又来了实惠:“王庄奉廖公之命在彭山江口设卡盘查献贼余孽及土贼,所得之银两愿全数捐出!如仍

    不足,我王府愿全额补足!如所需力役不足,我王府愿调五千庄户助役!”

    刘之勃翘起的嘴角还没放平,这眼睛已经瞪圆了。

    设卡、捐银两项,恐怕又是世子所谓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吧!

    事涉廖大亨,廖大亨只好先忍了,回去弄清楚情况再说。

    ……

    朱平槿、刘之勃等人就在公事房里吃了饭。

    杨二叔忠实地执行了上级的指示,没有美酒佳肴,没有丽人歌舞,没有音乐伴奏,没有肉菜下饭,连刚才朱平槿反复提及的鸡鸭鹅鱼都没有杀上一条半只。除了白米干饭管饱,菜只有淡水萝卜和红豆瓣两样,汤只有盆一清二白的豆腐煮清菜。杨二叔还向朱平槿特别强调,豆瓣里加了珍贵的盐渍茱萸加红辣椒,下饭得很,请世子尝尝。

    吃完饭,外边的天已经黑了。晒场上人潮涌动,打谷机和风车正在经受庄里庄外数千百姓最严苛的实际测试。

    朱平槿估计,最迟后天,这高碳钢和青铜制成的轴承,就要换一副新的。好在铜硬钢软,即便磨损了,间隙过大,也无需更换铜用做的“轴”,只需把钢做的“承”换掉即可。一套轴承再贵,两只钢环也值不了多少钱,而且还可回收。相较节省的人力物力与抢出的农忙时间,那是太划算了。

    朱平槿叉腰站在公事房门口,满意地看着听着那晒场中人声鼎沸的热闹场面。不管粮食产量如何,这次农业调研是非常成功的。得到了一个数字,实验了一套机器,收获了一个承诺。以后还要大开调查之风,省得许多王庄的报告里尽是空话。

    把刘之勃忽悠去搞都江堰岁修,则是另一个大收获。

    民以食为天,农业丰则百业兴。都江堰灌区的二百八十万亩自流水浇地,蜀王府实际控制的超过二百万亩。按平均亩产二石计算,秋粮总产量将达到四百万石。再把自有和投献的分开,蜀王府和郡王们各自份额的分开,朱平槿能够控制的秋粮将达到一百二十万石。再加上雅州、仁寿、汉州、嘉定州各地王府王庄,控制的的秋粮还将增加四分之一强,超过一百五十万石粮食。

    因为减租政策的全面实施,这个数字并不比去年的收入多。这一百五十万石粮食,就是朱平槿在今冬明春之前养兵扩军最重要的物资基础。

    ……

    微风轻拂,虫儿吱吱。明日是蜀考之期,丝毫耽搁不得。

    朱平槿和刘之勃借着明亮的月色,踏上了回城之路。两人心事重重,没有说话。

    刘之勃想着正前往京师的兄嫂侄儿族人,想着他随军川北的儿子,想着世子今日的一言一行;而朱平槿想着明天蜀考的细节,想着明日便要派李四贤前往崇德祠,为那位郭巡按捐一座金身。至于要不要派李四贤顺道瞧瞧青城山下的妈,朱平槿犹豫了。

    世子一行走了,曹三顺却还没有走。世子金口玉言,每一句都是令旨。既是令旨,便要句句记录整理,条条组织落实。

    除此之外,他还有个必须完成的任务,那就是在冬季来临前在全县挖好硝池。

    硝池不难,无非就是个装土千斤不渗水的池子,底下有口子接卤水;草木灰也不难,晒场上的秸秆堆积如山。

    难得是粪尿分离。如有个不开眼的,撒尿时还顺带拉泡屎,那一池硝土可就全毁了!

    想到这里,曹公公不由对在座杨二叔和崇义庄各个小庄的庄头加重了语气,“告诉庄户,明年一斤硝钾,便可抵五斤粮食!每庄按人头数,必须完成一人四两的任务。所以啊,一滴尿都不准撒外头了!你们各位要带头,管好自己的jb!”

    注一:据说新世纪的某年某月某日,蜀地高层就出了这样一位自以为是的傻瓜。最后相关人士敬告他,等他离任出川,蜀地百姓要在二王庙里铸一尊他的跪像,面朝李冰父子几千年,如秦桧跪岳王例。傻瓜不傻,遂作罢。

第二百一十三章 北上先遣(一)

    沱江是一条大江,位于成都以东。www.uu234.net

    她顺着龙泉山脉的西侧向南流去,出了成都府东北的德阳、汉州境内,便到了金堂县的赵镇(注一)。此次,一向老实本分的沱江突然露出了心机婊的真面目。见着此处龙泉山脉变窄,有空隙可钻,她便顺着狭窄的峡谷一转身穿过了龙泉山脉,从山脉的西边窜到了东边。从此一路向南,最终在泸州被长江大叔收入怀中,避免了给原配岷江当陪嫁丫鬟的命运。

    从赵镇上船,经沱江峡谷顺流到达金堂县的怀口镇(今淮口镇),然后弃船上岸,向西经过潼川州的射洪、蓬溪两县地界到达顺庆府(今南充市),再从顺庆府上船逆流到达嘉陵江上游的新政坝,这就是陈有福和总参商定的行军路线。

    这条路线,陈有福与第三营的许多军官士兵并不陌生。因为他们就是沿着这条路线,从夔州府、保宁府或顺庆府逃难到了成都。

    辎重营比三营先一天出发。陈有福在离开成都东门后,加快了行军速度。第二天的中午,陈有福率三营到达了金堂县的赵镇码头,与正在装船的辎重营汇合了。

    负责为北上先遣部队提供食宿和运输工具的人是金堂县王庄的大管事。这位大管事是个发福的中年人,姓邱名瑞光,是蜀王妃不出五服的族兄。

    去年秋天张献忠从绵竹经汉州转兵金堂,并从金堂上船,顺沱江而下去打内江和泸州,王妃便趁着兵荒马乱之机,派邱瑞光在金堂县以极低的价格买进了几千亩好地,在县城与赵镇之间建起了一个王庄。世子大搞投献之后,金堂县的许多中小地主和自耕农便将土地挂在王府名下,借以逃避税收、阻挡官府的摊派。从三月到现在,金堂王庄又增加了数千亩地。

    但总的来说,金堂县的投献并不顺利。大地主们自持势力庞大,并不买邱大管事的帐。进入收割秋粮的农忙季节,正是县衙官吏蠢蠢欲动的时候。可许多等待观望,数月间一直按兵不动的大地主们,突然脑瓜开了窍,蜂拥而至邱大管事门下,要求将田土投入王府。护商队的事情是世子亲自下旨,不敢丝毫耽搁;收受投献,也是世子极重视的工作,并列入了各地王庄的业绩考核指标,所以这两天邱掌柜是两头忙,两头都不敢丢下了。

    好在邱家的人仿佛都有处乱不惊的生意天赋。金堂怀口镇的大户姚玉麟跑来投献,正好解决了邱瑞光两头的难题。

    护商队过境,金堂王庄主要的配合工作是提供军粮,是赵镇到怀口之间的水上运输。粮草住宿容易,船只筹措困难。

    水运需要船,可邱瑞光缺的正是船。张献忠去年到泸州,掠走了从赵镇到泸州所有的船只。张献忠此举,一是贼人自身运输的需要,二是给追击而至的官兵制造麻烦。献贼屠泸州后,由陆路西进,攻破南溪县城,然后北攻井研县和仁寿县。这些船只便在贼人弃舟登岸之时,被一把火烧光了,一条都没有回来。这大半年来,虽然赵镇的船只数量一直在缓慢的恢复,但可怜的运力距离一次性运输护商队第三营和辎重营一千四百人和两百多辆车辆物资仍有很大的差距。

    这姚玉麟是怀口镇的头号地主,在怀口乃至金堂县可谓说一不二的霸王。他不仅财大气粗,还兼职搞水上运输。张献忠到金堂时,他提前准备,家人财物上了怀口附近的云顶石城,沱江里的船则顺江开到了泸州,后来又逃到了嘉定州,侥幸躲过了一劫。

    姚玉麟与附近大地主都有或近或远的姻亲世交关系。他一

    投献,立即解决了让邱瑞光头痛的船只问题,而且为其他地主确立了行动指南。

    三日之内,金堂县在龙泉山脉以东数个乡镇的地主都将投献申请递交到邱大管事手中。

    随着三四万亩投献土地而来的,还有千两银子和两个婢女。

    ……

    邱大管事不是一个见着钱眼睛就睁不开的人。什么钱可以拿,什么钱不能碰,他清楚得很。他和许多邱家子弟一样明白,自从大小姐出嫁到王府那天起,重庆邱家与蜀王府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年中王妃与王爷不和的消息,曾经让他们这些娘家人坐立不安。王爷惨遭逆贼毒手,虽然不幸,但在他们心中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拿了外人的钱,损了自家的利益,那会触犯大小姐的底线。况且这位大小姐的独生子,蜀王府的法定继承人,完全继承了大小姐的精明。糊弄他,就等于糊弄大小姐。

    不,应该说比大小姐还要厉害!大小姐毕竟是女流之辈,哪里有胆弄出这群如狼似虎的护商队!邱瑞光暗想。

    金堂县西门对岸码头上,密密麻麻停着百余条大大小小的船只。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船只正在逐次靠岸,装载金堂王庄提供的军粮。军粮之后,便是辎重营的车辆。

    码头货栈一个凉棚里,邱大管事和陈有福、罗景云、贺仇寇、魏干、李用敬等人正在歇息。凉棚附近的露天堆场,堆放着如山的圆木,这些都是造船的原料。徐荫桓和徐荫绶兄弟率领独立土司步兵排的土司兵们在周围警戒,而各连的士兵们按建制三五成群地在各处纳凉。

    一个师爷模样的老人走过来,向邱瑞光禀报: “按照陈营长吩咐,士卒每人携粮十斤。辎重营粮车装满了,外加今天中午士卒和船工的饭食,用粮共计六百三十八石二斗!大管事,这是庄上的调拨清单,请大管事核对签字。”

    “今年庄上收的那点租子,这就填进去一成!”邱瑞光笑着接过清单,用毛笔在角落上签下名字,然后递给陈有福。陈有福看了眼,又递给罗景云。罗景云笑笑拿过毛笔来,也签下名字。签完又递给李用敬。

    李用敬是田先生的好友,与罗景云这个田先生的高徒有半个师生之谊。可他新任辎重营监军,而辎重营在护商队第三营的开进途中,接受第三营的指挥,所以无论是级别还是指挥关系,他都是罗景云的下属。

    “云哥儿,你是上官,签了字就作数,何必我再签一道?”李用敬不明罗景云用意,问道。

    “辎重营是独立单位,接受第三营指挥只是任务编组。按照护商队规矩,在任务编组期间,凡属后勤一切事务,均由任务编组统一指挥,但各加强单位和支援单位一律要签字确认。将来任务编组解除,相关字据可供审计局核实报销。用官府的话来说,我们是主军,先生就是客军。主军客军吃了地主粮食,都要给地主留下字据不是?若不然,邱叔以后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罗景云笑语轻松,但背后所指的事情不简单。有其主便有其仆,罗姑娘身边的侍女小红姑娘是个查账高手。她最近查翻了灌县王庄的账,大小几位庄头被世子下令押回蜀王府,听说要按家规论处。

    罗景云的话给邱大管事提了醒,他笑笑正要开口,那边的辎重营的两名主官已经先说话了。

    李用敬笑道:“我这老友教出来的高徒,嘴巴跟他老师一样,那是一点不饶人!既是规矩,下官谨遵上命,签字就是!”

    干帮李用敬拿了纸笔,却笑道:“罗监军虽然嘴巴厉害,但他有句话没说对。啥主客?我与有福都是世子在人市里买来的草标,要死就死在一堆谷草里,哪里还分得清主客?现在有福到前面杀贼,我在后面给他运粮草,那是我的本分。要分,只能分主从。他是主,我是从!”

    众人都笑了。没想到魏干这老农还能说出这般大道理,而且这道理根本没法辩驳,罗景云只好笑着认输。

    众人打趣一回。师爷收了单据正要离开,却被邱瑞光叫住。

    “那姚玉麟投献缘由可打听明白?”

    那师爷一拍脑门,急着分派粮食,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他连忙回禀,已经打听清楚了。

    大约三日前,驻扎潼川州(今四川三台县)的楚军参将贾登联给怀口附近的村镇都送了一封信。信上说,他的兵最近把潼川土贼打跑了,没有事干,正好来帮乡绅打谷子。

    “东家你想想,那楚军来打谷可安得什么好心?分明是敲诈勒索么!”

    那师爷是金堂本地人,便源源不断将去年官军追赶献贼,途经金堂时犯下的种种恶行讲了出来。

    罗景云有点不信:“今年光景可不比去年!金堂县属成都府,楚军驻防潼川州,岂敢擅逾讯地,越境成都府?他们不怕县衙把官司打到省里?怀口便有巡检司,那里官员能放任楚军劫掠?”

    既然罗景云叫自己“邱叔”,邱瑞光也当仁不让,开始倚老卖老。

    “贤侄有所不知!去年献贼过境金堂,本是向着泸州去的,压根没有攻城。知县程大典困守县城,屁也不敢往外放一个!献贼一出川,他倒以‘独城守’之功接替被杀的汉州知州,署理起汉州来了!如今金堂县是县丞主事。那人监生出生,又贪又馋。要喂饱他,还不如直接给楚军银子!指望他替士绅出头,没指望。献贼过境时怀口巡检没跑,被杀了。几个小吏回来继续收税,结果有一天船翻在江里,全部死绝,县里也没继续派人去。”

    “兵匪一家!”陈有福恨声怒骂:“指望这些官兵剿匪,匪是越剿越多!”

    “我们前往顺庆府,要经过楚军的地盘,关系不好闹僵!”罗景云提醒他的搭档,“世子对楚军有个评价:川内楚军两只老虎。一虎是驻防达州、太平、兴安的莫崇文,另一虎就是这个贾登联。他俩是结拜兄弟,少小从军,从小兵干到大将。从平定奢安之战直至去年追剿献贼,他们是无役不从,战斗经验极为丰富。我军过境,切不可大意!”

    “无论他是虎是猫,在护商队面前都是屁!”陈有福一拍扶手站了起来,“我们不能在此久留。既然士兵吃饱喝足,我们抓紧登船。今晚必须全部到达怀口镇。明日一早,我们向东部署,警告贾登联!”

    罗景云没有立即表态。他不是想干涉陈有福的战场指挥。涉及处理友军的关系,是他的职权范畴。而他自己还没有想成熟,所以暂时不说话。

    这时,邱大管事却笑着开口了,“陈营长,老夫倒有个主意。等老夫主意兑现了,你再那个向东部署可好?”

    注一:金堂县治原在青白江区城厢镇。建国后设立成都市青白江区,城厢镇划归青白江区,金堂县治迁往赵镇。现城厢镇还有金堂县衙遗址。城厢镇在清末民初出了一个著名人物,姓彭,封大将军。此人一声巨响,终结了满清继续统治中国的幻想。

第二百一十四章 北上先遣(二)

    姚玉麟等怀口乡绅怕楚军来抢粮,想通过投献取得王府的保护。邱瑞光人老成精,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趁火打劫的机会。

    他的想法是,干脆搂草打兔子,一步到位,要姚玉麟等答应两个条件:

    一是全面执行世子五五减租,即所有收成按王府一成、地主四成、佃户五成来分配;

    二是地主分得的四成粮食,有三成要按市价出售给王府。

    第二个条件不是蜀王府的政策,而是邱瑞光的独创。

    每年秋收之后,地主和农民都要通过出售粮食来换取税银。大量粮食上市,粮价自然大幅度下降。在秋收时低价收购粮食,在春荒时高价出售粮食,利用时间差来获取巨额差价,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邱家就是做粮食生意起家的,对此那是轻车熟路。

    然而压低粮食收购成本,实现套利,只是明面上的小利。强制收购投献地主的粮食,既可增加王府的粮食储备,又可使刚刚发行的银钞强制流通于市场,这具有双重的战略意义。

    这些好处,聪明的罗景云脑光一闪便全部想到了。他鼓掌笑赞道:“邱叔厉害!未卦先知也!昨日东门校阅,世子跟我说,最近泸州那边田多人少,准备运几万流民过去垦荒。既要运人过去,哪两样东西不能少?一是粮不能少。一人三石粮,几万人便是数十万石。保证他们吃到明年夏收,这需要多少?邱叔,你一个金堂王庄的租子根本不够哩!”

    “金堂王庄虽不是县庄,几千流民还养得活!只是本庄还要供应大军粮草,这租子肯定不够。汉州陶先圣那里也要就近调些粮。他一州三县都靠着水,放船到泸州方便得很嘛!”邱大管事笑眯眯地,丝毫不见愁意。

    罗景云这小猴精顿时便知道了邱瑞光的想法。他是想升官呢!

    按说各县理论上都是大庄。可因为金堂县庄子小,土地少,所以才设了直辖于王府的中庄。若是怀口乡绅的投献买卖谈成了,升设大庄也是应有之题。只是在这里,罗景云仅为过路客。不涉及军队的事情,他才不会帮忙递话呢!

    罗景云仿佛没有听见邱大管事的话,却竖起第二根指头:

    “二是船不能少!到泸州有长江、沱江两条水路。走岷江再转长江,距离太远。船还要放空回来,不划算。过金堂经沱江直到泸州,乃是最便捷的。如今流民多从川北而来。坐船来的,就让他们别下船,一直到泸州;若是走陆路从西边来的,那就让他们在金堂上船,直接运到泸州。所以我建议给姚玉麟加一条:他的船队继续由王府使用!我们也不白用他的,给他银子便是!”

    这小机灵鬼!邱大管事笑呵呵的,难怪小小年纪就能替世子看住这么多军队!

    金堂成为大军北上和流民南下的中转站,重要性必然陡然上升,这是在替我找理由升格呢!

    ……

    罗景云与邱瑞光的对话,被魏干和李用敬听在耳中。将姚玉麟拿下,对辎重营更为有利。

    辎重营的主要任务,便是为陈有福的北进先遣支队提供源源不断的军需补给。一旦离开成都府,就要寻找合适的地点建立一条稳固的兵站线。

    按照世子的说法,这不是一项短期任务,而是一项长期的“战略性任务”。泸州那边的事魏干和李用敬并不清楚,既然世子说了,想必那边一定有大事发生。金堂县是个水路陆路交叉的码头,在此设立兵站,可以同时支援西边和南边两头的行动。最起码也能将兵站线的起点,由成都府推进到金堂县,这就省了八十里路和两天的时间。

    辎重营的两位主官略一商量,便说了在金堂县设立兵站的想法。这个想法立即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只是李用敬有些担心,附加了三个条件,若是姚玉麟等乡绅不干什么办

    “贾登联能帮他收谷子,我们这里这么上千号人,不也能帮他收?”邱瑞光这位地主笑得春光灿烂。他拍拍胸脯,嘿嘿一笑:“贾登联铁了心不走,我们正好借着理由在他庄上多吃几天。就算我们走了,也得让他把看家护院的工钱结清了!我们不是那个护商队吗?”

    “看家护院,那便是护宅队!”一直说话不多的贺仇寇突然笑道。

    “就按邱叔说得办!部队抓紧时间出发!”罗景云拍了板。

    无论是身份还是级别,罗景云都有最后拍板的资格。除了监军一职,他还是北上剿贼先遣支队军政委员会的负责人。

    ……

    金堂码头这一段江面宽阔,水流缓慢,两岸十分平坦,有利于船只抢滩靠岸,人员上下很方便。但是装着沉重补给物资的鸡公车和大车就不行了。

    为了方便车辆上下船只,每条船大致按照十几个人搭两辆车的标准进行装载。大船多装一辆,小船少装一辆。人多力气大,车子直接上不去就靠码头装载;泊位不够就搭设跳板,甚至是人力卸货装载。

    乱哄哄闹腾了一两多时辰,全体人员车辆物质总算上了船。邱瑞光要与姚玉麟等怀口士绅谈判,也带着那一千两银子的贿赂上了罗景云的船。

    船篷顶上一面三角红旗升了起来。

    “开船喽!”

    首船上的船老大拖长声音吆喝着,借助江上的风,把自己的命令向船队传达。他大幅度倾斜着身体,脚蹬船帮,将身体重量牢牢压在长长的竹篙上,朝反方向传递力量。船头一点点移动,慢慢地向中流驶去。

    “开船喽!坐稳喽!”各条船上的船老大接连吆喝起来,声音在江面上此起彼伏。

    这时,一匹快马飞快地从远方奔来。

    看长袍大袖的装扮,那人像是个年轻的书生。他一边用马鞭猛抽马匹,一边放声高喊:

    “等一等!世子令旨!”

    ……

    首船是贺仇寇。他不知从哪里得知一个说法,叫做副职便是先锋,于是坚持坐了首船。

    罗景云、陈有福和李用敬都在船队的中间,各自乘了一条船,断后的是魏干。

    罗景云站在船头上,一边拆信,一边客气地让那个送信的书生坐下休息。

    刚读了几行,他便轻轻笑起来。姐夫真是有意思,比强横的姐姐有趣多了!那书生看着比自己还年轻几岁的罗公子发笑,以为哪里出了问题,连忙站起来询问。

    “原来是文郁兄!刘巡按的公子,真是失敬失敬!文郁兄肯到护商队来,那是求之不得,哪里还有什么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刘文郁急着问。

    “文郁兄既入我护商队,便要按我护商队的规矩办。军法无情,小弟忝为监军,正是那执行军法之人。文郁兄现在可要想好,到时莫让小弟为难。”

    刘文郁从怀里摸出一纸文书道:“这是本人的生死状,按了手印。还有父亲大人与廖抚的签名画押!”

    “兄台果真想好了?”

    “本人已经想好了!入了护商队,便是投笔从戎!以身许国!”

    “兄台当真不后悔?”

    “绝对不后悔!”

    “那好!”罗景云道,“根据世子令旨,你必须对着前面护商队的军旗宣誓……请举起你的右手,握紧拳头,跟着本监军念!”

    护商队的军旗插在前面陈有福的船上,从罗景云这条船望过去,隐隐约约。

    借着江风,罗景云抖开信纸念道:“我自愿加入护商队,拥护‘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宗旨,遵守护商队的纪律,履行护商队员的义务……为富强之崭新大明而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大明牺牲一切,永不背叛!”

    “我宣誓!背叛变王八!”

    “从现在起,你就是一名光荣的护商队员了!同志!”

    ……

    两岸青山飞逝,一条大江奔涌。

    “军爷公子坐好喽!”

    大船进入一段湍流区,船头开始上下起伏起来,船身也开始摇晃摇晃。船身飞快地向一条狭窄的峡谷豁口冲去,船随浪奔,船头斜指。从船上人的角度看去,木船像是坠入山崖,去撞击大山一般。

    “啊!”

    刘文郁趴在甲板上,手抓舷板,尖声惊叫起来。

    船老大娴熟地用竹篙调整着行船方向,抽空提醒刘文郁:

    “公子闭眼!莫看江水,越看眼越花!要看,也要看远处!”

    刘文郁依言闭眼,果真一会儿便不慌了。

    过了峡谷,进入一段平流。那船老大一边注意着船身走向,一边问刘文郁:“公子,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川人?”

    “我是陕西凤翔府人士。”

    那船老大眼睛闪出一丝寒芒:“想不到你是秦人!难怪这口音有点不对哩!”

    “秦人咋的啦?”话刚出口,刘文郁的嘴被罗景云的手给捂住了。

    “他是官宦人家,祖上是秦人!他从小便在京师长大,从来没有回过秦地!大叔,你家遭了流贼?”

    “可不是!老子一双儿女,都被秦贼杀了!老子看到秦人,就想用这竹篙捅死他!”船老大转过头来,眼睛迸出泪来,“去年底,老子被献贼抓去开船,本想着他们也是苦哈哈的穷苦人出身,兴许他们看在同是穷苦人份上,还能赏下点银子什么的……”

    船老大的话戛然而止。或许他会用一生的时间为自己的行为懊悔。

    罗景云安慰道:“闯贼和献贼都该杀!只要是祸害老百姓的,管他什么出身,都是坏蛋!我们这些兵就是去杀土暴子的!可富人里也有好人,穷人里也有坏人,秦人也有好人啊。如四川的八府巡按刘之勃刘大人,听说最是清廉爱民了!”

    “呸!清廉!哪个官不说自己清廉,结果有谁清廉了?八府巡按,还真当自己是黑脸包公了?”

    “大叔,”罗景云不管刘文郁难看的脸色,只管与船老大说笑,“你敢当着我们这些官兵骂官府,就不怕我们杀了你的头?”

    “你们?不会!”船老大使劲摇摇头,“上次我从嘉定州下到泸州,顺路拉的也是你们这样的红甲兵。他们对我可好哩,饭管饱,银子管够,走时那个谭头领还送了两只烟卷给我。后来我才知道,你们这些红甲兵根本不是官兵,而是世子的家丁。那世子是谁啊,那是观音菩萨座前的散财童子,正儿八经的菩萨转世!可惜啊,我也没有地,要不然也投到王府庄上去种庄稼了。”

    “你没地,可你有操船的手艺啊!要是船老大肯舍了这份生意,我可以介绍你到护商队。当了我们一样的红甲兵,你就可以为你的儿女报仇了。”

    “那感情好啊,不知头领叫什么,我好去报个名头!”

    船在波浪白沫中穿行,船头扭来扭去,可是每到危险的时候,这船身又有如神助般的拐正了。船身颠簸几下,从浪花里穿出来,继续迎接下一个波浪。

    “我们金堂也有一个小三峡。这里是有名的鳖灵峡(注一),又叫葫芦口,口宽只有三十多丈!”船老大手握竹篙,骄傲地站立于船头,“出了葫芦口,便是明月峡和九龙峡。明月峡在前头云顶山下、九龙峡在九龙滩。小三峡一出,那怀口镇就快到了。”

    注一:金堂峡的峡口现在已经被t nt炸开拓宽。下一次82年规模的大洪水时,金堂县或许不会淹到三楼。

第二百一十五章 楚兵初现(一)

    怀口是金堂大镇,位于沱江右岸。www.uu234.net

    距离怀口不远,一座千年古塔伫立在沱江左岸的小山顶上,与对岸的云顶石城遥遥相对。斑驳灰黑的塔身,突兀在绚烂的天际线上,仿佛一座永恒的丰碑,诉说着他曾经见证的英勇与不屈(注一)。

    军队要向东进发,所以直接在左岸古塔下的码头登陆。而护商队的将领们,则在邱瑞光的坚持下,在右岸的镇边码头登陆了。

    夕阳斜照,船只缓缓靠岸。码头上缙绅排列,锣鼓喧天。邱大管事站立船头,春风拂面,信心满满:“姚玉麟是个聪明人。我们的事成了!”

    第二天,护商队早早吃了饭,开始整队集合。

    这次第三营出动,没有骑兵配合。骑兵在四川的丘陵多山地带,主要作用是侦查、通信与追击,正面冲击的机会不多。没有骑兵,于是贺仇寇亲自带着他的护兵和三营旗手,作为三营的骑兵先遣队出发了。大队人马则在隆隆战鼓声中,沿着田间大路向东开去。敌情不明,辎重营不是战斗部队,暂时奉命留守怀口镇。

    ……

    潼川州原为潼川府,在洪武年降格为四川布政司之潼川直隶州。州城原为(qi)县(今三台县),降州后省倚郭入州。

    潼川州下辖射洪、中江、盐亭、遂宁、蓬溪、安岳、乐至共一州七县。广元、顺庆(今南充市)和成都这三座城市的连线,构成了一个以成都为顶点的直角三角形。潼川州的辖境,便覆盖了直角三角形的中心地带,并横跨成都至顺庆的直角边。

    由于潼川州境内密布丘陵和小山,灌溉条件不好,所以州内大多数县城都集中在经绵州而下的涪江两岸(州城、射洪、遂宁三县)及其主要支流上(中江、盐亭、蓬溪三县)。

    护商队要从陆路到达顺庆,必须从潼川州辖境中央钻过去,并且横渡涪江,因此驻防于此的楚军贾登联部早晚都要见面。如何确定护商队与贾登联以及沿途各地官府官兵的关系,完成朱平槿“扎钉子,树形象”的任务,压在了罗景云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少年肩上。

    在松林山,朱平槿曾经就如何处理这些关系与罗景云和陈有福长谈过。朱平槿的基本思路上用原话叫做“统一战线”。即:只要是打流贼土暴子的友军,都是护商队可以团结的对象;只要是承认大明王朝为正朔的各级官府、士绅、百姓,都是护商队可以依靠的对象。

    但朱平槿又特别强调,在“统一战线”中,一定要把握住“独立自主”的原则,防止友军的分化和叛变,防止官府为了自身的利益而让护商队为其火中取栗。一切行动,要以王府、护商队和普通百姓的利益最大化为行动指南。

    经过这大半年的摔打锻炼,罗景云已经迅速由世事懵懂的少年成长为一名初具领导能力的政工干部。虽然他拼命吸收朱平槿思想的精华,但是姐夫的讲话,仍然超过了他的认知水平。后来他细细咀嚼姐夫的话,将其浓缩为两句话,并得到了他姐夫摸脑袋揪耳朵的待遇。

    这两句话是:“汉贼不两立”与“听宣不听调”。

    ……

    为了在与楚军的斗争中,准确把握“统一战线”和“独立自主”原则,昨晚北上剿贼先遣支队军政委员会在怀口镇召开全体会议。

    会上,罗景云请贺仇寇这个官军老行伍将他了解的官军和楚军情况做了介绍。

    大明朝军制的基础,是各地建的卫所。卫所兵是世袭军籍,有事出征,征调成营;事毕回籍,各营解散。可因为卫所兵不好

    用,战斗力低,所以从万历初年张居正当朝时,朝廷就开始大规模的募兵。这些募兵没有卫所军籍,单独成营,最后形成了独立的营兵制。

    到天启、崇祯年间,各地战事不断,朝廷的军制全部乱套了。从表面看,战场上主要是各营在打仗,地方上主要是卫所在守土。但各营中除了募兵,也有卫所的补充军士;卫所除了世袭的军士,也有军官自己募的私兵。

    因为私兵装备好,待遇高,所以官军作战的主力,既不是募兵,也不是军士,而是各级将领的私人家丁。这些家丁才是官军精锐,将领也只会关注家丁伤亡。只要家丁损失不大,那么营兵卫所损失再大也无妨。普通的小兵田里多得很,只管去抓来就行。

    贺仇寇自己,便是一个从农民到家丁的例子。

    他年轻时只是个普通农民,因为战乱被抓进了利州卫,变成了卫所军。利州卫抽军入营,他便进了四川总兵的正兵营。因为在营中颇能打架,被贺将爷看上了,又招为家丁。这就是民变军,军变兵,兵又变家丁的例子。仗打完了,兵解散了,有军籍或者赐了世袭军职的将领和兵,依旧回到都司卫所。可是贺仇寇是家丁,没有军籍。所以贺老爷一死,贺仇寇就变成了普通百姓。

    贺仇寇还道,崇祯年后仗越打越多,越来越多的卫所军因为抽兵变成了营兵。

    将领一般也有两个职务,一是营兵职务,总、副、参、游、都司、守备、千总、把总、哨长;一是传统的卫所军职,都督、都指挥、指挥、千总、百总等等。营兵职务前一般会带个任职地名,但那只是为了确定军籍,没有实际意义。仗打久了,挂在某个地方的总兵、副将、参将就一大堆。

    如奢安之乱起,大量的楚军奉旨入川入黔作战。到后来,已经有营头十几个。闯贼和献贼入川,朝廷为了方便战场指挥,又搞了个挂印将军或总统、总镇之类的将官来当头,但实际上各营仍是各不相属,最后都由文官来指挥。

    文官手无束缚鸡之力,如何来指挥和控制军队?

    一是大义名分,二是钱粮军械。各级将领根据职务高低,手下的兵都有定额,朝廷按定额发饷。

    有些将领为了吃空额,手下的兵会大大少于兵额,比如京营的总兵们。上阵打仗怎么办?临时去抓呗!

    有些将领为了扩大实力,手下的兵又会大大多于兵额,比如楚军的将领们。士卒吃饭怎么办?到处去抢呗!

    楚军在川将领中,达州守将莫崇文的营职是龙安参将,保宁府守将张奏凯是毛峪镇(注二)副总兵,至于这个贾登联是什么营职,贺仇寇猜测是潼川参将,领的是援兵营。

    援兵营兵额三千。但贺仇寇提醒与会者,按照楚军的一贯作风,贾登联的实际兵力一定会大大超标,至少有五千人,甚至有一万人,否则他不会跑这么远来抢粮。楚军客地作战,军纪极差,抢掠和杀民冒功之事极为常见。楚军大帅左良玉就是这德行,楚军将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左良玉还会抢。

    贺仇寇的详细介绍,让与会者摸清了贾登联部的底细。在随后商量出的应对计划中,虽有不同意见,贾登联仍被认为是“可以被团结的统战对象”。护商队要尽快向楚军展示强大的军力,彻底打消楚军西来掠粮的想法,同时争取与贾登联谈判,让他放开防区,让护商队通过。

    此外,根据列席会议的邱瑞光的建议,先遣支队军政委员会决定尽快向世子报奏报,请求抽调部分军队,完成金堂县护庄大队的充实。

    金堂王庄原

    来太小,金堂县护庄大队实际上是个空壳,兵力仅有一名专职小队长带的两个不脱产的班。现在怀口镇一下收了三四万亩土地,而且还要将此地建设为重要的物资中转基地,面对贾登联数千甚至上万兵力的威胁,两个班显然是不够的。

    起草奏疏的工作本应由不上战场的李用敬来完成,北进先遣支队军政委员会和金堂王庄联名上奏。但经刘文郁主动申请,这项文字工作交给了他。

    ……

    踏着清晨的露水,第三营踏上西去的道路。沿途的景象与富饶的川西平原大相径庭。

    在川中丘陵地区,很难见到连续成片的稻田。田地东一小块西一小块,被大大小小的山包分隔开。稻子喜水,一生都离不开水,所以稻田多聚在丘陵的低洼处。在丘陵的高处,旱田并不多,多的是森林和灌木,还有裸露的岩石、黄土和荒草。房屋稀疏的小村独户,零落于稻田不远处的山坡边缘,可见这些地方的人口密度远远不如川西地区。见到军队开来,百姓转眼间就消失在山包背后,再也看不见了。

    路况很差,影响了步兵的行军速度。

    这条路是顺庆府到省城的大道。因为年久失修,路面严重破损,到处遍布坑洼和石头。经过多年的碾压,大道路基严重下沉。在有些地方,路面比两边土坎低了一两尺。可以想象,一旦下雨,雨水将顺沟而下,在低处形成水洼,路基就会变成一条积水的烂泥沟。步兵经过,尚且影响不大。但辎重营的车辆经过,一定会遭遇许多困难。

    罗景云骑在马上,默默将所见所闻记在心头,准备到了晚上就写进自己的日记中。赶到新政坝,有了空闲,再将这些日记中的记述汇集整理,作为向姐夫奏报的素材。

    时近中午,部队经过了七八个小村子,走出去了起码二十里。

    应该很快有命令传来,让部队休息吃饭。罗景云直起身来抬头望去,前头的队伍即将登上一座小山丘。可这时,他突然发现营长陈有福不在视野中。

    “营长呢?”罗景云询问给他牵马的小护兵谭进,“有什么情况?”

    “营长好像到前头去了!没听到前面有情况!监军,你让我沿途做记录,我都记下了!”小护兵拍拍自己肩上斜跨的书包,很得意地说。

    “你做得对!你总不能永远给我牵马当护兵吧?你姐在我姐那里,就干得不错嘛……”

    罗景云正在与他的小护兵说话,前头传来一阵马蹄声。罗景云认得那骑手,是陈有福的传令兵。

    “营长呢?”罗景云问。

    “营长在前头!让监军赶快过去!官军旗帜在前头三里外,好像有百余骑兵!”

    贺仇寇出发前,陈有福和罗景云亲自与他约好,遇见官军就点燃烟花火炮,向后方示警。可是明明没有听见烟花火炮,难道他袭击被俘了?罗景云未及多想,立即扔下小护兵拍马往前。

    这时,行军队列好像撞上了一堵墙,骤然停止下来。

    又一名传令兵徒步从前面丘顶上冲下来,他边跑边向见着的所有军官传达营长陈有福的命令:

    各连按作战预案向前展开,火器连排在大路中央。

    战鼓咚咚咚敲响起来,各连的军官都站出来招呼士兵:

    “有敌情,准备战斗!”。

    注一:云顶石城,南宋末抗击元军的山城堡垒之一。守军全部壮烈殉国。

    注二:毛峪镇,今通江县毛峪古镇。

第二百一十六章 楚兵初现(二)

    贺仇寇并没有被俘,他活得好好的。他骑在马上往回走,正与一名楚军将领谈笑得眉飞色舞。

    那楚将与贺仇寇年纪相仿,身着样式相近的铁甲。他满脸杂乱的黑胡子,铁枪被亲兵扛着,头盔也被亲兵拎着,根本没有任何厮杀的迹象。

    “杨老鬼,你不是最机灵吗?怎么混到现在现在还是个屁大的守备?”贺仇寇戏问那楚将。

    “老子背时(注一)!那年,老子刚暂授千总,莫崇文和贾登联也是暂授千总,老子的爹就来信了。老爹说娘病得不行了,要给老子娶个媳妇,回去结婚冲喜。为了老娘,老子只好回家去。结果怎样?喜冲完了,老娘也死了!

    老娘死了,老子说继续回营打仗吧,我那爹又不干了。说你小子还没有给杨家添个人丁,你就想走?不准老子走,天天逼着老子跟媳妇那个!一那个就那个了整整五个月,媳妇肚子才大起来。老子这才回到营中。

    回去便傻眼了!营里两月前在贵阳城外吃了大亏,重新整编。那些狗日的文官把老子的人头功劳全吃了,让老子重新从大头兵当起!这不,老子从天启四年打到现在,脑壳砍了无数,才他娘 的换了个守备!

    喂,老哥子,你大旗上写的啥?咋没我们明军旗号呢?你不会从贼了吧?”

    这名楚军将领名叫杨维栋,军中外号“老鬼”。这个外号既是说他打仗机灵,也是说他打仗善于在不利情况下及时转进。

    天启年间,奢安乱起,贺仇寇作为一名普通家丁跟着贺老爷,在当时的四川总兵侯良柱指挥下参加了平定奢安叛乱的战争。把奢安二贼打回贵州永宁后,战争变得更加残酷。输赢胜败都是常有的事情,生死或许就在明天的早晨,战友之间的感情因此变得非常亲密。贺仇寇就是那时结识的杨维栋,当时杨维栋还是个新兵,是作为偏沅巡抚手下的客军参战的。

    时光如梭,岁月流淌,转眼间两人已经十几年没有见面了。贺仇寇前出侦查,正好碰到了奉命抢粮抄掠的杨维栋,两人隔着三四十步就相互认出了对方,哪里还打的起来?

    于是,贺仇寇便盛情邀请杨维栋到他军中吃肉喝酒,顺便见见他的上司。

    “我会从贼?”听见杨维栋的问话,贺仇寇嗤了冷笑道:“鄙人现在的名字叫贺仇寇,是贺老爷死之前给我改的。侯总兵死了,贺老爷也死了,老子宁死也不会从贼!”

    杨维栋只是跟贺仇寇开个玩笑。他虽然大字不识几个,还是在旗帜的边上认出个“明”字。他问话的目的,无非想知道贺仇寇现在哪里高就,他的上司又是谁。

    “老哥子,瞧你一身铠甲铮亮,定是今早打了油的!你的两护兵也身着亮闪闪的皮甲,价值不菲!至于战马,更是膘肥体壮,没有百十两银子买不到!啧啧,老哥子混的风生水起啊!”杨维栋偷觑着贺仇寇的脸色,试探道:“兄弟可是给你亮了盘子,老哥子不能不仗义!我们是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生死弟兄!”

    “你老鬼想听什么?”走在前头的贺仇寇转身笑问。

    “你这旗帜上写的啥?”

    “护商队。”

    “老哥子,别骗我!老子虽然不识字,但会数个数!旗帜上明明不止三个字,边上的字中间有个‘明’字!”

    “真是护商队!哪个龟儿子能骗得了你老鬼!你说的是边上的小字。小字上写的是大明蜀国。”

    “啥是护商队?是营兵还是哪家卫所?大明就是大明,啥时候又钻出来一个蜀国?”

    “你妈 的没文化还喜欢到处说话,也不嫌丢人现眼!护商队就是护商队,就是我军番号!”贺仇寇终于被杨维栋的锲而不舍弄烦了,“蜀国你不知道?你现在不是踩在蜀国地面上?我大明藩国,藩王封号是啥,他的封国就叫啥!蜀王封国不就是蜀国?”

    哦!杨维栋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老哥子混成了王

    府官!天下藩王之富莫过于蜀王,除了皇帝老子就是他最富了。听说他还会炼金银,可是真的?难怪老哥子这身打扮,霸气!真是霸气!”杨维栋嘴里啧啧,连声称赞,眼睛却盯着贺仇寇锃亮的铠甲,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

    不过转眼间,杨维栋又多出一个疑惑:“那蜀王不是前几个月被他亲兄弟给毒死了吗?那两个王妃还是暗娼流莺……”

    杨维栋说话间,丘顶的荒树野草之上,一道火红的战线不经意间晃入了他的眼睛。

    杨维栋吃惊地扭头看看贺仇寇护兵的一身红甲,又睁眼看看前方军队的打扮,手指前方对贺仇寇问道:“这就是老哥子的王府兵?”

    “那当然!”贺仇寇回答,“可是他们不是我的!他们都是蜀世子亲兵。老哥子我呢,还是个家丁!”

    ……

    杨维栋脱掉了破烂的铠甲,舒服地盘腿坐在大道旁的草地上。他把竹筒里一块油漉漉的肥肉塞进嘴里,大口咀嚼着,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可他瞟瞟另一个空荡荡的竹筒,顿时觉得美中不足:若是再来一筒酒就好了!

    杨维栋身边围坐着数名军官。右手边是贺仇寇,正在飞快左手边那位高个子年轻军官只管吃饭吃肉,脸上冷冰冰的,酒筒分毫不碰。杨维栋心里冷哼:常言道:官大一级压死人!若不是给贺老哥留脸面,老子才不愿搭理你呢!少年得志,便不知道天高地厚!

    对面那位罗监军,只是个少年模样,待人倒是和善!不知是个啥来历?

    杨维栋正想着,那罗监军对他笑道:

    “杨将军,再来份腌肉如何?今天我们在此相遇,便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杨将军不要生分才好!护商队军需有限,烧酒路上带得少,这肉饭却是管饱的!”

    “忘了给杨兄介绍:这位罗公子,便是罗姑娘的亲弟弟,我们蜀国正牌的国舅爷!”右手边的贺仇寇喷着酒气,拍拍杨维栋的肩膀。

    “原来是国舅爷!末将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杨维栋正捧着竹筒让护兵加肉,这时忙不迭地放下,作势要给罗景云磕头。

    “不要乱动,肉别撒了!”贺仇寇把压得满满的一竹筒肉放在杨维栋面前,大咧咧道:“甲胄不拜,吃饭更不拜!你只管吃饱!回去别给军中兄弟们说,到了贺大刀营中,竟然只吃了个半饱!”

    “国舅爷刚才说,你们官兵都吃这样饭食?”杨维栋见到护商队所有军官士卒都着铠甲,已经吃了一惊。现在听到罗景云道士兵也是肉饭管饱,更是心里发颤:这要花多少银子啊!

    “那当然!”罗景云手指指附近那些士卒,一些人筷子上分明夹的是肉块。

    “姐夫常说,护商队的兵年纪小,大都在长身体,要经常补充营养,才能长得高、生得壮!”

    “精兵!养这么多家丁,世子真是大手笔,一出手便是这么多银子!”杨维栋由衷赞叹道。

    “世子之恩天高地厚。只是养了这些兵,那是用来打土贼的!”沉默许久的陈有福突然开口道。

    眼见陈有福有意发难,罗景云连忙打断他,并且悄悄踢了他一脚尖。

    “听贺将军说,杨将军远道从射洪县过来,不知有何紧急军务?”

    吃了嘴软,拿了手短。既然身份贵重的罗公子开口相问,杨维栋也不好藏着掖着,便将事情的始末说了。

    ……

    事情要从今年元月初官军在巴州城下的大败说起。

    献贼撤围成都,迅速北返。献贼跑了,官军当然奋起直追。贾登联与莫崇文作为官军追剿张献忠的先锋,两营齐头并进,直逼巴州。

    到达巴州时,两营人马均已人困马乏之极,连铠甲都沾住皮肤了。他们原指望进了巴州,可以休整两天。看见巴州城墙上的大明旗帜,两营将士个个兴奋,人人争先。大军如潮水般朝城门洞涌去。

    不想这时,

    灾难降临了。

    只听一声号炮,城里呼啦啦杀出大股人马,城外伏兵四起,杀声震天。原来,献贼早在除夕那晚便诈开巴州,以逸待劳,就等追兵上货上门!

    两个营突出重围,败退了三四十里。贾营一清点,剩下士卒尚不到五百。经此大败,两营均无力再战,只好往南退到了仪陇县休整。

    后来献贼在黄侯城击败猛如虎,大摇大摆高歌出川。两营便分开了。贾营向西退到潼川州补充就粮;莫营损失略小,派到了川陕边境的太平、东乡一带驻防。

    “既然我们楚军帮着川人打仗,现在人马损失殆尽,总该给我们些补充吧?不曾想那群挨千刀的文官可恶的很!”杨维栋愤愤骂道。

    杨维栋道,四川巡抚廖大亨原是监军道,知道他们辛劳。他当了巡抚,便从四川蕃库里借给贾营些银两,说是等将来记功发赏后再扣除。谁知献贼一出川,就夜奔三百里,奇袭拿下襄阳,处死襄王,逼得督师杨嗣昌自杀。朝廷忙着处分大员,哪里还记得他们这些追缴客军的功劳?

    银子花完了,贾营自然又向四川藩司伸手。藩司这次不客气了,说以前给你们垫的银子要先还上!若是还不上,便从军饷里扣除!廖大亨好歹给贾营留了点情面,向藩司通融了一番,说军饷发八成,剩下两成还债。若是有仗打,就让贾营以人头功劳来抵账!

    “国舅爷,您来评评理!我们一个援兵营,兵饷本就不足三千。如今斗粮三钱,兵饷拿齐了都不够吃饭,况且只有八成!这不是存心饿死我们吗?”

    杨维栋声情并茂,泪水涟涟,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贺仇寇对官军那套把戏知之甚深,便直问核心。

    “你们现在有多少兵?”

    杨维栋沉默半响,终于开了口:“连同辅兵在内,实有六千。”

    “半年便翻了一倍!你们补充挺快啊!”贺仇寇有些吃惊。

    “到处抓呗!”杨维栋指着他那群骑兵道。那群骑兵正在吃饭,模样如同饿死投生。杨维栋道,这些人里面有八十人是贾登联的家丁,他自己的家丁只有九人。有了这些家丁,就可以到处抓兵。一人抓十,十人抓百,转眼便是数千。

    “既然你们饿肚皮,怎不在潼川各县打粮,反倒跑到成都府这边来了?”罗景云微笑着问道。

    杨维栋连忙解释,贾将爷当然找过潼川知州。那知州断断续续给了点粮食,然后便说没有了。那知州还道:潼川穷,成都富,潼川一抢粮就要饿死人,饿死人就要民变,民变了他就上吊,死前先给朝廷留封遗表,说是贾将爷用刀枪逼的。

    贾将爷不敢逼迫地方太甚,闹出人命,便问怎么办,那知州太爷便给贾将爷出了个主意。他说不如去成都府龙泉山东边的州县,以帮忙打谷的名义抢粮。那些州县距离省城远,距离贾营近,抢些偏远的村镇问题不大。到时壮丁和粮食一起抢来,还有谁来闹腾?

    贾将爷一想是这理,就趁着这几日秋收,派他们到金堂县怀口镇来打粮。

    “你们上那些文官的当了!”罗景云突然笑出声来,“此处遍地都是我蜀藩的王庄。庄里的粮食,庄里的房子,庄里的人,都是我蜀王府的!你抢了王府,那就捅破天了!用不着蜀王府奏报皇上,便是廖大亨,也会要了你们贾将爷的脑袋!当然喽,贾将爷到时来个一问三不知,先把你们这些罪魁祸首推出来,你们就等着满门抄斩吧!”

    “完了!抢又抢不得,打也打不赢!”得知事实真相的杨维栋如坠冰窟,一竹筒肉全撒在了地上。

    “老子还给贾登联立了军令状!抢不到十车粮、千两银,抓不足五百人,老子回去把脑袋给他!老子本以为,这趟出来是个十拿九稳的美差,还能顺手发个大……完了!这下全完了!”

    注一:蜀地土话,倒霉活该之意。

第二百一十七章 楚兵初现(三)

    杨维栋如丧考妣,瘫坐在地,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的生死兄弟贺仇寇。顶 点 X 23 U S

    “瞪着死鱼眼睛看老子干啥?”贺仇寇骂道,“是你自己贪心,怨不了贾登联!”

    杨维栋哭丧着脸讨饶:“小弟知错了!可老哥子不能见死不救不是?小弟倒有个主意,求老哥子成全!”

    “你那豆渣脑袋里尽藏些歪主意,没一个正经货,趁早收拾了东西滚蛋!不然,老子一大刀削了你的七斤半!”贺仇寇吓唬道。

    “听听杨将军的主意也好。”罗景云吃完饭漱了口回来,笑着盘腿坐在杨维栋的对面。

    一听有门,杨维栋赶紧给罗景云戴高帽,“还是国舅爷仁义!末将的主意,反正末将也回不去了,不如给那些贾登联的兵喂些蒙汗药,蒙翻了再扔路边埋了。可不要杀错了,末将从军多年,身无长物,就剩了九个家丁!”

    “那杨将军将来如何打算?”罗景云没有发脾气,依然微笑着问。

    “末将嘛,当然是投奔护商队!投了护商队,就像贺哥一样,给天家当家丁!对了,末将最好改名换姓,这名字就叫……”

    “就叫李做梦好了!”罗景云道。

    “李作蒙?对,蒙汗药的蒙!这个名字好!末将多谢国舅爷赐名!”

    哈哈哈!连一旁冷眼旁观的陈有福都张着嘴大笑起来。

    “你这几年戏文听多了吧!还蒙汗药,要不要来二两鹤顶红,再拌一斤砒 霜?”贺仇寇两根指头揪住杨维栋的耳朵拎了半圈,痛得他哇哇大叫,惹得远处那些狼吞虎咽的家丁窃窃私语。

    “没事!”杨维栋斜着眼睛咧着嘴对那些家丁吼道,“我哥俩老兄弟,闹着玩!”

    贺仇寇放开他。杨维栋揉揉揪红的耳朵,眼睛里满含悲怆的泪水,哭丧道:“想不到我杨老鬼算计了一辈子,末了竟把自己算了进去!”

    贺仇寇正待骂他,却被罗景云制止了。罗景云拍拍杨维栋道:“本监军有个主意可以搭救将军,不知将军有意听否?”

    那杨维栋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岂会轻易松手?他忙道请说。

    罗景云笑道:“本监军一路走来,见路边荒地甚多……”

    罗景云的意思,就是让贾登联用土地换粮食。

    ……

    踏上远征之路,作为一名善于观察思考的军队指挥者,罗景云虽然缺乏全面情况的掌握,但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陆路运输的艰难。

    护商队要在川北打大仗,如果所有的粮食给养都要从成都甚至雅州运来,路上艰辛先且不论,时间消耗和物资损耗也承受不起。田先生以前讲六韬,要争取“因粮于敌”,食敌一钟粮便相当自己节约了二十钟。因粮于敌,不仅是指抢敌人,吃敌人,更有就近补给之意。潼川州本属川北,毗邻顺庆、保宁两府。举目望去,民生凋敝,人口逃散,正是王府移民屯垦的好地方。只是这里到处荒丘,哪里才有屯垦所必需的水源?

    罗景云并不知道,就在他与陈有福率军出征之际,左护卫原指挥同知喻汝桢正面对世子赐下的几张草图,在机器局苦思抽水机的改良之法;一位名叫丁原的小太监,正在仁寿县的荒丘野岭指挥数千苦力修堰挖塘建水窖;而他的姐夫朱平槿,正想法说动四川巡按刘之勃对都江堰引水工程进行岁修。

    而罗景云更不可能知道,在他的姐姐姐夫前世的年代,川中丘陵地区西至龙门山脉,东至华蓥山脉,十四万平方公里有泥土的地区,耕地开垦率已达到了极限,耕地总面积超过八千万亩,约为现在四川全

    省田赋税基之田的十倍。至于像潼川州这样的四川腹心之地,虽然从来不是四川最富庶的地方,但当地农业依然十分发达。

    放大到整个四川,靠着都江堰引水工程的延伸,靠着凌空飞架的灌溉水渠,只要是浅丘缓谷,几乎就没有闲着的土地!

    ……

    面对罗景云递来的救命稻草,杨维栋作长考状。

    “杨将军以为如何?”罗景云追问道。

    罗景云不想给这个滑头的杨维栋太多时间思考。一位客军参将如何搞来土地,从哪里搞来土地,这是贾登联该伤脑筋的事情。

    “王府可是要在潼川州建王庄?”杨维栋终于开口。说话间,他的眼睛闪烁着精明的亮光。

    这个目的既无法隐藏,也无需隐藏。

    “正是!”罗景云如实回答。

    啪!杨维栋一拍大腿:“太好了!末将愿为王府守庄!”

    “杨将军可知王庄的建法?”罗景云问道。

    “末将略知一二,只是……”

    “杨老鬼,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才给了你二两染料,就想开染坊?”贺仇寇凶巴巴骂道,“把老子惹毛了,老子一刀……”

    “别……别……贺老哥,我们生死弟兄,啥事不好商量?”

    “放心吧!不会短了杨将军好处的,最起码你脑袋保住了不是?”罗景云笑道。

    罗景云话中隐含的威胁让杨维栋清醒了许多,主动权并没有掌握在他手中。相反,如果他没有能力搞来土地,那他对王府毫无价值。脑袋几天后还在不在脖子上,可就要看贾登联的心情了。

    于是他讪讪笑道:“国舅爷、老哥子,末将的主意是……”

    杨维栋的主意其实就是一个字:抢!抢了土地给王府建王庄,王庄按土地多少给他们粮食。

    他道,四川官府当然知道贾营吃不饱,但在献贼退出四川,没有太大外部威胁,而且钱粮十分有限的情况下,他们当然要把钱粮用在主军身上。所以,四川官府只会给贾营一点吊命粮,既不让贾营饿死,也不让贾营哗变。

    如那潼川知州,春荒时节还挤出点粮食接济贾营,哪有那么好心?没有藩司甚至是抚台的意思,藩司不报销,那知州哪去找那么多粮食来填窟窿?而贾营呢,补给不够当然就会去抢点粮,顺便抓些兵。四川官府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私底下的默契,动静太大当然不行。抢村镇可以,但县城抢不得;抢百姓可以,但缙绅就抢不得。抢了便抢了,官府假装不知道就行。

    “狗官府!”陈有福、贺仇寇和杨维栋一起骂。

    然而杨维栋的主意立即被罗景云斩钉截铁般否定了。

    “抢不得!成都府是蜀藩封国,你们抢等于我们自己抢!护商队的宗旨是‘护国安民’,抢了自己的百姓,那会民心尽丧!”

    “监军说的对!绝对抢不得!”陈有福也坚定道。

    “那是我们楚军抢的,跟王府有啥关系?”杨维栋像弹簧一样蹦起来,“我们卖,王府买。一个愿卖,一个愿买,那是合理合法!”

    “天理国法之外,还有人情!这是世子亲口说的。百姓见到王府占了他们地,最后依然会把帐算在王府身上!”罗景云道。

    “纸是包不住火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陈有福坐在罗景云身边,用手招呼杨维栋也坐下来,稍安勿躁。

    “杨老鬼,营长和监军都说没戏,那就是没戏!”贺仇寇拍拍杨维栋的肩膀,“你的歪脑筋不是挺好用吗,今天怎么不灵了?”

    “让我再想想,再想想……”杨维栋坐下来,把两只手交叉在后脑勺,冥思苦想起来。也不知他想了多久,突然他一拳狠狠砸在地面的蒿草上。

    “对不起了!”杨维栋咬牙切齿。

    “又想出害人的主意了?”贺仇寇笑道,“老子一见你样子就知道!”

    “贺老哥不愧我的红颜知己!”杨维栋狞笑道,“末将的主意是……”

    杨维栋在大家的哄笑中将他的主意讲了出来。

    ……

    杨维栋的新主意有两点。

    第一点是针对荒地山林的。他们楚军先以屯垦的名义直接圈占,然后交王府接手。那如何界定荒地的概念呢?先以各县衙门留存的鱼鳞图册和地契登记为准。凡是没登记在鱼鳞图册上,或者没有登记地契的田地,都认定为荒地。虽有登记有私契,但撂荒无主的土地,同样也是荒地。

    杨维栋的办法可行,因为他钻了政策和法律的空子。

    大明官府的鱼鳞图册粗陋得很,上面只有简单的田主姓名、四界及面积大小等信息。制作鱼鳞图册的主要目的,不是帮百姓确认土地所有权,而是为了方便官府收税。有税田则有鱼鳞图册,无税田则无鱼鳞图册。

    除了鱼鳞图册,确认土地房屋所有权的另一种方式是地契和房契。两契过户,理论上都需要官府认可。所以这种经官府认可的合同,就变相成为具有法律效力的所有权凭证。盖了官印的契书叫做官契或红契;没盖官印的叫做草契或白契。

    但是,地契或房契凭证的法律地位并不稳固。

    草契或白契官府可以完全不认。因为这种私下的产权过户方式逃避税收(近乎于现代的印花税和契税),没有法定效力。

    官契或红契法律效力要强些,但仍可能因为土地长年撂荒而被官府授予垦荒人。

    在鱼鳞图册和地契之外,还有大量土地并没有任何官方或民间注册信息。这些无主之地,既有不宜于耕种的山林或丘陵,也有荒废的好田好地,甚至还有长满庄稼,等待收割的田地。究其原因,除了税赋过重,导致所有者弃土抛荒之外,更主要的原因是战乱和天灾。

    崇祯十年李自成入川后,在短短一个月时间内,攻占了嘉陵江以西三十八座州县城,“所过州邑,有同拉朽”,最后会兵于省城。西充县以西,遂宁县以北涪江流域的县城,几乎悉数被破,许多库藏的土地税收资料因此散失焚毁。去年大旱,又逢献贼过境。年初除五蠹,再次闹腾了一番。几番折腾,导致潼川一州七县弃家弃地、逃荒逃税者比比皆是。

    罗景云相信,只要楚军将所谓的“荒地”交予王府,凭借他姐夫的手段,王府要大规模进入潼川州进行垦荒,省里二台三司是不会阻拦的,当地官府是则是阻拦不了的。而当地的百姓,只要能充分尊重他们的利益,那么就不会有太大阻力。唯一的问题,是如何平衡各方面的利益。

    “朝廷历来有鼓励垦荒之策,亦有垦荒之田免税免役的规矩。垦荒招揽流民、增加民食,且不夺百姓之利,这是个好办法。”罗景云微笑着点头认可了杨维栋的办法,“可若是垦荒,蜀王府派人去便行。官府岂有阻挡之理?又何必劳烦客军?”

    这样一来,就没有急于保住脑袋的杨维栋什么事情了。他顿时急了:“王府要垦荒潼川,必先得民心!欲得民心,岂能无我楚军?”

    杨维栋把他的第二点主意讲了出来。

    这一讲,贺仇寇立马双眼放光。

第二百一十八章 天降神兵(一)

    当日黄昏,依然晚霞满天。

    霞光之中,邱瑞光、魏干、李用敬、第三营参谋刘文郁等留守怀口镇的王府官员齐聚江左瑞光塔下,焦急地凝望着远方的道路。第三营出发整整一天了,可半份战报没有传回来。

    近千人的精锐之师,总不会这样无声无息地全军覆没了吧!

    “歌声!哪里来的歌声?”

    刘文郁临风驻足,仔细辨认那若有若无的声音。

    哈哈!魏干和李用敬击掌而庆:“大明龙旗迎风飘扬!我们打赢了!”

    邱瑞光知道这时该做什么。他回过身来,对屁股后头那群探头探脑的乡绅微笑道:“我等的过户契书,是否该早点交到县里?”

    “应该!应该!越早越好!”姚玉麟领着众人齐声唱诺。

    这时,一面摇曳的红旗慢慢从远处的山坡下升起来。不久,一支整齐的纵队便出现在视野中。

    李用敬小声问魏干:“回来的人少了六成!应该是追击残敌去了。只是他们快马报信即可,不知转回来有何打算?”

    魏干摇摇头:“我也不知,计划不是这样。算了,不必猜了,下去问问便知!”

    返回怀口镇的部队是贺仇寇率领的二连及一连一个排。

    贺仇寇本想带上一个连就够了,但是陈有福坚持他再带上林言第一连一个火铳排。其目的,首先是保险,争取出征以来的首战全胜;其次是检验火铳在实战中的效果,为火铳的下一步改进提供依据。

    贺仇寇回到怀口镇,立即高调宣称,护商队已经大败前来抢粮抓人的楚军,斩杀无数。营长和监军已经押着俘虏前往射洪县,找楚军将领贾登联要个说法。他返回怀口,是因军务需要改道前往简州。两匹战马上反绑着的楚军俘虏,让镇上的士绅百姓们深信不疑,他们都将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暗自庆幸。

    码头的一端,邱瑞光终于甩掉了刘文郁这个尾巴,可以放心与贺仇寇交流片刻。

    “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们根本没打仗!你们在和楚军唱双簧!”邱瑞光笑问道:“贺将军,罗监军让我立即前往大营汇合,到底是何要事?”

    “仗总是要打的,不过不在这里。”贺仇寇嘻嘻笑答:“大管事,罗监军让我问你,想不想官升一级?想的话,就与辎重营连夜出发!”说到这里,贺仇寇收了笑容正色道:“罗监军给世子的信,至关重要,一定要尽快送到!”

    码头的另一端,姚玉麟也在谆谆嘱咐他的小儿子姚丞国。

    “二娃咧,你爹这一投献,没了地,没了船,就只剩了银子,还把我老姚家拴到了蜀王府的裤腰带上!你不是读书的料,也不是经商的料,给你找了赵家闺女你也看不上,那你怎办呢?只有从军一条路!这次带路,千万小心!瞧他们杀气腾腾的,那是去真打!不是假打!打仗时把骡子看紧了,风向不对赶紧逃,别把自己小命进去!没事与贺将爷套套近乎,拉拉关系!别把路带错了,误了军机,那是要杀头的!官军可不比家里,人人都让着你……”

    “行了,爹,别嗦了!我上船了,让娘放心,她儿子不是纨绔!告诉大哥,让他在家好生陪您秤银子!”

    “你这不孝的逆子!”姚玉麟上来要打儿子。他儿子却灵巧地一闪,躲过了拳头,在士兵的哄笑声中飞步跳上了船头。

    ……

    贺仇寇率三营加强连离开怀口,乘船顺沱江南行。

    距离怀口数十里,有一小镇名曰五凤。盖因其镇后群山耸立,有五山形似飞凤而得名。此镇在沱江西岸,北接金堂、南接简州,江上商船来往,镇里商贾云集,南去的粮、北来的盐,倒是在乱世中

    造就了一个难得的繁华之地。贺仇寇率加强连在五凤镇对岸下船,趁着秋日晚凉,天光尚现,在姚二娃引领下一气向东走了十几里路。天已经黑透了,这才离开大路,在山丘寻了一个空旷隐蔽的地方休息过夜。

    “想不到你们能在夜间行路!”姚二娃大感惊奇,“镇里医家说夜盲之人要用松针熬水,每日一碗,连喝数月方才见好。我小时偷喝过一口松针汤。呸!那味道要苦死人!”

    “雀蒙眼(注一)穷苦人家才会得,富人家哪有?”这个小年轻对军中的事务啥都好奇,让贺仇寇觉得好笑,“我以前就得过。后来当了兵,老爷赏了我三大碗肥肉,第三天早晨就好了!好了,不谈废话,我们来说正事!”贺仇寇看见二连长刘三根和一连长林言并肩过来,便招招手,“给我们说说到大乘寺的路怎样!”

    “什么怎样?”

    “就是好走不好走!”

    “不好走。全是丘陵起伏路,又窄又烂,中间还有截翻山路。从这里过去,整整一百五十里地,要走好几天呢!我奇怪了,为什么我们不坐船过了简州,然后才向东走?那样不是可以少走好些路?”

    贺仇寇决定吓吓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富家少年:“你是向导,只管带路。其他的东西不该你问的就别问!行军路线是军事机密。我告诉了你,你就活不成了。知道吗?”

    “为啥要杀我?”

    “不杀你也可以,割了舌头便行!”林言道。

    不知道怎么回事,贺仇寇尽量装出凶神恶煞的样子,可这小子就是不怕。相反平素沉默的林言一说话,那小子立即闭嘴。

    赶走了姚二娃,三个人将杨维栋的两家丁喊来一起商量。

    贺仇寇道对两家丁道:“你家将爷说潘一鸿要来劫掠五凤镇,消息不准!方才那小子天一句地一句,有句话反倒蒙准了。从五凤镇到大乘寺,整整一百五十里路。潘一鸿到五凤镇抢了东西,怎么运回去?”

    一家丁连忙解释:“有大车运东西也不难!到五凤镇,是潘一鸿亲口禀报贾将爷的。小的当时就站在我家将爷身后,听得清清楚楚。贾将爷说了,不准吃窝边草,违令者斩!他潘一鸿不到五凤镇,难道还敢抢了乐至安岳?”

    贺仇寇嘿嘿乐了:“官军的德行,老子最清楚!若都能令行禁止,仗还能打成这怂样?你们来说说这个潘一鸿。他不是贾营的老将吧?”

    另一家丁道:“潘一鸿是四月间拨过来的。他原是张应元手下。三月间献贼出川,杨嗣昌飞檄(xi)我们楚兵回湖广。那潘一鸿不愿回乡,便找了个借口留在了我们贾营。后来听说他对我们贾将爷不敬,贾将爷看在张副总镇的面上又不好重处他,便将他打发到乐至驻军就食。”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这个丘八懂,那个潘一鸿也懂!”贺仇寇笑道,“金堂县着实远了些,他或许会抢其他地方。两位连长,你们都来说说!”

    “他会去抢简州?”刘三根边说边摇头,“那地方太打眼了,不知道潘一鸿有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林言断言道:“不会去简州,而是乐至、安岳两县。理由有三:其一,简州是大城,背靠沱江,有事立刻传遍全川,潘一鸿没那么大胆;其二,乐至、安岳两地虽是穷县,但因地处偏僻,尚未经历兵火之灾。潘一鸿身为客军,放着身边的村镇不抢,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其三,乐至、安岳两县地处潼川州最南,也是最不起眼的两县,与成都府的简州、顺庆府交界。抢了这两县,其他州府不管,潼川州管不过来。就算潼川州有心要查,派人过来也要走几百里路!”

    崇祯十年,李自成入川,主力自梓潼南下成都。一股偏师经

    盐亭南下,先到西充、遂宁,然后折返潼川,再从金堂破口,与大股义军会师于成都。此次兵灾,潼川州大部县城皆破,而乐至、安岳却因不在交通要道上,离着遂宁还有百多里,正好躲过一劫。

    “潘一鸿敢抢窝边草?”一家丁有些疑问。

    “潘一鸿抢了又怎样?他连潼川城边上都抢过,贾将爷还不是干瞪着?”另一家丁嗤地应声:“这位林将爷说的对!他多半要抢乐至、安岳两县。打县城他没胆,但周围村镇绝对跑不掉!”

    众人皆认为潘一鸿要抢乐至、安岳两县,刘三根却担心了:“这就不好打了!贼军抢东西,人马四散。我们就这点兵,哪里去找他们?”

    林言不忧反细:“这好办!我们先乘势拿下他的老巢大乘寺!然后在路上设伏,贼军回来一拨,我们便抓一拨!”

    贺仇寇托着下巴半天没说话。

    大乘寺,这个潘一鸿的老巢定要首先拿下来!只是听说那大乘寺寺大墙高,仓促间打不下来怎么办?

    他想了想,又把姚二娃叫了回来细问。

    听说要打大乘寺,姚二娃立即把胸口拍得啪啪响:“贺将爷,那个大乘寺好打得很!我老娘吃斋,前年我陪老娘在那里住过几月。我带你们晚上翻墙进去,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林言跟随世子打过牛角寨。那牛角寨的防守要点并不是寺庙,而是寺庙背后的山寨。山寨打不下来,拿下了寺庙也枉然。他追问道:“寺外可有险要?潘一鸿会不会在寺外驻兵?”

    “寺外并无险要。大乘寺是古寺大庙,方圆数百丈,里面僧房数百间。红墙又高又厚,底下还铺垫石条。敌兵不守寺墙,跑到外头作甚?况且敌兵只有数百,若是出门抢劫,寺中留守最多百余。城大而兵少,兵法乃不可守之形!”

    贺仇寇问清楚情况,终于定下了决心。

    当晚全军少睡一个时辰。明日寅时三刻(四点半)起床,卯时(五点)出发,连续行军六十里;第二日早晚行军,中午睡觉,再行军六十里;第三日白天隐蔽待机,黄昏出发,半夜袭击大乘寺!”

    “是!”

    部署完毕,贺仇寇抓住姚二娃的手臂:“你小子还懂兵法!好!这几日紧紧跟着本将,为全军开路!现在你去替本将传令全军: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老子不动则罢,一动,就要神兵天降!”

    ……

    朱平槿接到先遣队紧急报告时,已是夜半三更。斯时他坐在马桶上,肚子里正翻江倒海。昨晚他和老婆用一锅红亮的火锅庆祝了自己化险为夷,不料今天就开始拉肚子。俗谚道,蒜辣口、姜辣心、海椒辣屁股。火锅里蒜、姜、海椒等辛辣料都重,可想而知,他现在有多难受。

    “圈占,这比投献快多了!这是鄙人等待已久的机会,也是廖大亨求之不得的机会。”朱平槿恨恨地想,“既然机会出现,那就迅速出手。再从一营拨给他们一个连!不,问题不在于一个连,在于政治、经济、军事的全方位跟进!”

    两日后,巡抚与藩司衙门联合行文,指出四川各地遭受流贼和土匪袭扰,抛荒之地甚多,因此严重影响了四川的税收。为恢复农业生产,缴齐朝廷的税赋,准王府士绅百姓和当地驻军自行垦荒,所恳荒田归恳荒者所有。

    与此同时,巡抚衙门还迅速向潼川州、顺庆府、保宁府的亲民官以及驻防楚军将领参将贾登联、副将张奏凯发出命令,要求他们配合护商队在当地境内的行动。至于潼川直隶州知州和顺庆知府,随后盛情接待了四处游访的巡抚衙门首席师爷钱维翰,席间相谈甚欢。

    注一:即夜盲症。

第二百一十九章 天降神兵(二)

    为了让贾营和自己脱困,杨维栋提出的第二个主意,便是借刀杀人。

    杨维栋认为,护商队既要土地,又要官府认可,还要收取民心,那不妨将驻扎在乐至县大乘寺一带的楚军潘一鸿部剿了。一石三鸟,两方双赢。

    潘一鸿的官衔是都司,比杨维栋高一级。该部军纪极坏,时常不分场合不分地点不分时间到处抢掠,而且每次都打出贾营的旗号进行。贾登联对此极为头痛,早就想杀人了,可又不好自己动手。于是将其调到贫瘠的乐至境内,眼不见心不烦。

    此番贾营到金堂县抢粮,本是双箭齐发。都司谭得胜出中江到福兴镇,守备杨维栋出射洪到怀口镇,没这潘一鸿一点屁事。这潘一鸿消息灵通,快马赶到射洪游说贾登联道,他打听到一个好地方,名叫五凤镇,也在金堂县境内,距离怀口镇不远。他愿率本部兵马前去打粮,并与谭得胜、杨维栋同样立下军令状,上缴粮十车、银千两和丁五百。

    贾登联一听,既然五凤镇与怀口镇不远,都在金堂县境内,抢两个地方是抢,抢三个地方也是抢,未及细想便同意了。

    中江距离金堂近,射洪距离金堂远,三军同时行动。估计说话间,中江那边的谭得胜已经开始动手了。既然贾营错抢了王庄,就必须找个替死鬼,这个营里上下讨厌的潘一鸿正合适!

    护商队剿了潘一鸿,贾营除了害群之马,保住了本部。护商队得了名声,地方官府和百姓都会欢迎。以后护商队在潼川州各地圈占荒地屯垦,便没有了障碍。若是官府还敢阻挠,贾营便以就食之名帮着王府圈占,想必潼川知州也不会因此上吊。

    罗景云和陈有福见到楚军出来抢粮,原本心中愤恨。杨维栋主动将潘一鸿部抛出来作替死鬼,正中他俩下怀。

    双方一拍即合,罗景云当即表态:贾营出兵帮蜀王府圈占荒地之后,可按贾营兵额支援贾营军粮。如贾营诸部回驻州城以北,不再骚扰蜀地百姓,年底王府还可再犒赏贾营一些军粮和白银,还有三十头猪。同时,罗景云还向杨维栋明示,这次护商队进驻保宁府清剿土暴子,如楚军各部愿意携手,护商队愿将所获首级奉送。而杨维栋却希望王府能赠送他们一些甲胄,比如护商队这些小兵身上穿的。

    待定事项极多,且事关重大。杨维栋仅为贾营一员婢将,如何能替主将做主?那杨维栋见护商队头领不信,连忙请了贾登联家丁头目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原来杨维栋虽是守备,但却是贾登联的中军。中军多是主将亲信,营中大小军务都要经手。

    既如此,双方商定,罗景云以杨维栋的口气修书一份,让那家丁头目快马带回射洪县面见贾登联,说明原委;杨维栋立即赶到金堂县福兴镇去制止谭得胜;贺仇寇带兵到五凤镇剿灭潘一鸿,而陈有福和罗景云则带着护商队余部继续前进,经过蓬溪县时与贾登联亲自会面,最后确认协议。

    ……

    潘一鸿并没有来五凤镇,目前已经肯定了。现在要准确预知他的行踪也很困难,只能拿下他的老巢,赢取主动。要么就地擒拿;要么在此设伏守候,请君入瓮。这样一来,尽快拿下大乘寺便是当务之急。这就是贺仇寇强调三天内赶到大乘寺的原因。

    可是神兵天降,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在丘陵地带行军六十里,至少等于平路上走八十里。在护商队的条例中,每天最大行军距离是一百二十里。此次出征川北,天气较为炎热,第三营中又有部分新兵,营长陈有福便制定了个比较舒服的行军速度。每天行军四十到五十里,不会因士卒过度疲劳而导致大规模非战斗减员。

    贺仇寇清楚陈有福的顾虑。但现在不是旅次行军,而是长途奔袭。目标就在前头,速度决定胜负。如果疲劳甚至少量减员能换来一击必杀的战机,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为了加快速度,贺仇寇亲自带了向导姚二娃在前头领路。杨维栋的两名家丁因为有马,而且战斗经验丰富,所以被派出去当斥候。行军队列依次是二连的二三两排、林言的第一连第一排和二连四排,最后是刘三根带二连一排压阵。炮兵排长何承峻带一门马驮虎蹲炮,跟着林言第一排行军。好在这次行动没有拖慢行军速度的后勤。食物由士兵自行携带。品种除油纸裹好的锅盔以外,还有雅州那边运来的盐干牦牛肉。这些食物本是北上先遣支队的应急食品,正好派上用场。

    然而糟糕的道路情况,依旧差一点延误护商队的奇袭计划。

    姚二娃带的这条泥路,并非简州到乐至县的官道,也非主要的商道,而是一条丘陵间的羊肠小道。不仅路况很差,而且路面很窄。军队在这样的泥路上,只能拉成一字长蛇,单纵队行军。

    路上行人寥寥,即便遇上了,百姓也会以最快的速度逃开路面,隐匿起来,心惊胆颤等官兵过完了,这才小心翼翼重新回到路上。

    军队的速度无法更快,让贺仇寇心急火燎。连续行军两日,将士们已经体力透支。拉长的行军队列,在山间丘陵小路上弯弯绕绕走了两天,终于在傍晚时分接近了目的地。

    ……

    “往后传,各单位自行清点人数报来!”贺仇寇跳下马来,转身吼道。一转眼,他见身后大青骡上的姚二娃活像打了霜的茄子,话也没了,脸也垮了,身体一摇一晃,不由得好笑,嘲笑道:

    “你娃儿昨天不是有劲得很吗,今天怎么就焉了?”

    姚二娃性子倔强,不愿认输。鸭子煮烂了,嘴壳还是硬的:“早知楚军不到五凤镇,我就带你们走另一条道!根本不用回到怀口,也不用经过五凤,直接沿山里穿过去就到了大乘寺,起码少走五十里!”

    “有钱难买早知道,尽是没用的马后炮!”贺仇寇继续嘲笑道,“若我们不回怀口,哪里轮到你带路?”

    姚二娃艰难地从骡子背上滑下来,撇着两个僵硬的脚板在地上活动。刚走了几步,嘴巴便痛得直唏嘘。

    “裤裆头的东西磨烂了?骑着骡子走了六十里,就是这个熊样!若是让你走路,不晓得啥德行!”贺仇寇骂完,又追问道:“明天还能骑骡不?要不老子找两个人轮流背你?”

    “谢了!小的消受不起!”姚二娃歪着下巴顶回去:“贺将爷,前面五里便是长山梁。梁上有两个垭口,近的叫土地垭、远的叫斩龙垭。过了斩龙垭,便上了通往大乘寺和乐至县城的大道。兵法云,据险而守。你为什么不带兵继续前进,占住两个垭口,反而跑到这个无险可守的平坦地方休息?”。

    “哟,老子打了一辈子的仗,反被个你毛孩子教训!兵法?难道老子不晓得兵法?”

    一老一小正在顶牛,林言带着火铳排走来,便出言向姚二娃解释道:“两个垭口既是要道险地,我们人马便很难隐蔽。占住了垭口,等于示形于敌。我们要明日夜袭,哪能今天就示形了?只需让斥候监视两个垭口便是,如有兵马大队过来,我们立即就能知晓。”

    “那……”林言一解释,姚二娃顿时语塞。他想了想又问:“若是大股敌军过来,斥候报了警又如何?你们人少,开打也不一定就能赢!”

    林言正待开口,贺仇寇已经一巴掌将姚二娃的小帽扇飞了:“这小兔崽子,老子今天给他脸了……”他作势要拔刀,姚二娃捡起小帽一溜烟跑了。

    林言看着姚二娃远遁的背影,脸上笑笑。他对贺仇寇道:“副营长,这小子脑筋活络,说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此地离大乘寺最多二十里。我们兵少,潘一鸿有多少兵又不十分清楚。若是我们路上被潘一鸿窥探去虚实,他会不会半夜先来攻打我们?”

    贺仇寇明白林言的言下之意。飞仙关就是这样。贺有义准备半夜袭击彭元可,

    结果彭元可提前袭击了贺有义。若不是罗景云发现动静,说不定就会全军覆没。这件事不是秘密,陈有福和罗景云在讲课时多次提及这个战例。贺有义也没有隐瞒。他与几员贺家将在仁寿县见面,也曾主动说起此事。

    两人说话,被走过来的刘三根听见了。他见贺仇寇沉思不语,林言沉默着在等待上司决定,便道:“副营长,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看林副连长说得对。战场上的事情千变万化,谁也说不准。”

    “我不是大意。我官军出身,清楚他们那一套。”贺仇寇摇摇头。

    贺仇寇解释道,官军作战,虚张声势的多,真刀真枪拼杀的少。战场上拼杀死伤的,不及死伤总数两成,其余都是在逃跑途中被敌追杀所致。官军粮饷短辍,缺油少荤,雀蒙眼的士卒很多,几乎没有无照明条件下的夜战能力。即便潘一鸿那群烂兵真想夜袭护商队,他们只能人工照明。

    “这荒郊野岭的鬼地方,打起火把,十里外都能看见!那他们还夜袭个屁!”

    贺仇寇还有更大的担心。部队连续行军三天,已经十分疲劳。若是今天还要安排许多人值更,那他们明日交战,恐怕已成疲兵。

    “副营长,世子曾道,慈不掌兵!”林言向前一步,大声请命:“松林山集训证明,火铳排装备了刺刀,完全可以独立作战。火铳排几天来一直走在中间,既不开路,也不压阵,体力消耗最少。末将愿率火铳排前出土地垭口,担任全军警戒!”

    林言主动请缨,贺仇寇同意了。只是他调整了部队编成,火铳排留下一班担任二连的远程火力,而二连派出一班,接受林言指挥。

    林言欲走,贺仇寇却叫住了他:“记住:你是警戒,只管隐蔽在土地垭侧后。没有本将的号炮,绝对不准现身!老子是来进攻的,不是来防守保命的!”

    ……

    林言急于证明火铳部队的战斗力这不假。但他敢于率一排人马单独前出,是因为这次他带出来的火铳排,连同他自己在内,一共四十人,全部装备了带刺刀的改良火铳。

    这些改良火铳都是世子离开松林山后,火器局陆续运到的。在铳口焊接固定式长三棱 刺刀,是火铳的最重要改进。火铳有了刺刀,就拥有了不低于短矛兵的独立作战能力。另一重要改进,便是在引火药池上增加了一块铜皮打制的盖子。可别小看这块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小铜片。有了这个盖子,就可让射手在倒入引火药后将铳身立起装填,而引火药并不会洒出。有了这个盖子,使火铳部队在刮风天和小雨天也能作战。

    林言在装备了改良火铳后,立即对附带装备和装填训练进行了相应改进。

    首先废除了专门的引火药葫芦。这不仅简化了装具,而且提高了安全性,提高了打放速度。

    其次改进了装填顺序。由先装填发 射药和铳子,再平端铳身倒入引火药,改进为先咬开药包,在药池内倒入少许火药,关盖后再将剩余火药倒入铳口,最后将铳子连药包一起塞入铳口夯实。这样一来,装填速度大大加快。

    药池加了铜皮盖,击发前射手需先用拇指挑起它,将药池露出。林言曾建议火器局将铜片翘起与扣动扳机联动,这样能进一步加快装填速度。火器局回答可以,但必须两至三个月才能定型装备。因为火器局现在的研制重点仍在铳管上,人手和机具都非常紧张。

    林言等不了这么长的时间,所以他立即把装备接收了下来,先把仗打完再说。第一连目前四个排,全部装备火铳的只有两个排,其中五个班用上了改良火铳,剩下两个排还在用短矛。林言曾在松林山多次组织排一级火铳齐射训练,在采用了改良火铳和新的装填程序之后,目前最差的火铳手发射后的再装填速度,都基本达到了他本人先前的水平。

第二百二十章 天降神兵(三)

    秋虫呢喃,一夜无事。www.uu234.net

    崇祯十四年八月四日,太阳依旧从东方升起,从几里外的山脊上缓缓露出。弯曲的山脊线被金边勾勒,刺目的阳光从土地垭口背后穿透过来,照亮了垭口里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小路从山梁的垭口下来,时隐时现,顺着右侧山梁与左侧山丘之间的夹缝向西伸展,一直延伸到护商队的宿营之处。

    小路右侧不远,便是从垭口延伸过来的山梁。山梁起伏横亘,山脚下处处裸露出灰黄色石头崖壁,矮的地方四五尺,高的地方则有两三丈。攀爬非常困难,也缺乏隐蔽场所,所以护商队没有选择在右侧山梁下宿营。

    相比小路右侧,左侧的地形便平缓很多。从垭口到宿营地,只有东西两个连续的小山丘。小山丘之间是长满野树荒草的缓坡。

    护商队的宿营地,便选在西边山丘背后的一块平地上。而前出警戒的一连火铳排,就隐蔽在东边山丘与垭口间狭窄谷地中。这样,若敌人从东面的土地垭口下来偷袭护商队,他们既不能看见隐藏在西边山丘背后的宿营地,也难以发现隐蔽在脚下谷地的一连火铳排。

    ……

    经过了三天连续行军,又将面临一场大战。护商队的军官士兵都知道,白天的休整是养精蓄锐的难得机会。到了晚上,他们就将连续行军二十里,对祸害百姓的官军老巢大乘寺进行突袭。

    士卒们在吃完早饭后,被强行要求躺在地上休息,不准随意打闹暴露了宿营地。军官们趁着士兵集中之机反复提醒士卒,先把大乘寺团团围住,找到各自翻墙的地点。等到号炮响起,一起冲进寺里。到了寺里之后,不能见人就杀,一定要分清敌我。部队是从几个方向进去的,如果短矛乱捅一气,很可能伤到自己人。右臂上缠好白布条,这是识别敌我的依据。如果白布条在打斗中掉落,那就用手摸。对方有甲有盔,那多半是自己人。因为情报显示,对方有盔甲的至多只有十几人,有甲有盔者不是军官便是家丁,甚至还可能是潘一鸿本人。

    至于地方主将潘一鸿,非常容易辨识。他中等身材,三十多岁,右额角有一道明显的疤痕,那是他早年战场上被流矢划伤留下的。潘一鸿能抓就抓,若是他反抗,就地正法,其余军官和家丁也这样处理。但俘虏的普通士卒要经过甄别。如是裹挟的百姓,那就放回家。

    大战前的等待是漫长的。时间就在军官士卒百无聊赖的闲扯中一点点过去。

    日头越来越高,眼看快到午时了。突然前面垭口出现一骑。他在垭口下林言的宿营地消失片刻,随即便重回小道,挥动着小红旗,向二连休整的宿营地奔来。

    坐在山丘顶上嚼草根的刘三根吐了嘴里残渣,盘腿的双脚一用劲,来了个旱地拔葱。

    “有敌情!全连披甲整队!”

    他快步下了山丘,走上小道,迎着奔来的马匹就喊:“啥情况?”

    杨维栋的家丁勒住马匹禀报,前方斩龙垭口子钻出来许多兵,人数大约五六百人,服色很杂,看不清旗号。他先回来报信,另一兄弟看清旗号后再回来。

    贺仇寇不知何时出现在

    刘三根身后。他骂道:“还看个屁!这里除了潘一鸿部,哪有其他官兵?看来这潘一鸿耐不住了,要趁白日出来跟我们较量一番!这样也好,省得我们傻等到天黑!刘连长,就看你们二连了!你们在正面拦住,林言堵住土地垭口背后一打,潘一鸿一根人毛也跑不脱!只是你们四个排一百六十,要对付五六百人,一比四,敢不敢打?”

    “报告副营长,怎么不敢!在雅州、在江口,我们都是一千多对付一万多,两次大胜!”

    贺仇寇注视着刘三根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连长,在对方的双眸中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

    “不能轻敌!他们是官军,不是土匪!”贺仇寇大步上前,狠狠锤锤刘三根的胸甲,“这里归你指挥!赢了就追上去,输了就在这座山丘布防,等待林言他们杀回来!”

    “报告副营长,按照条例,这里职务你最高,应该由你指挥!”

    贺仇寇难得谦虚了一回:“老子才加入护商队几天?说来还没你资格老!你们练的短矛阵,我又练不惯,还是你来指挥好!再说这个第二连,老底子是护商队第一连。你是他们的老连长,人头地头都熟,你指挥得心应手。”

    看来这次战斗的指挥责任是跑不掉了。刘三根不解问道:“那副营长你干啥?”

    “老子当你的骑兵预备队!”贺仇寇说着,转头盯向那来报信的杨维栋家丁,“敢不敢跟老子冲一回?”

    “我家将爷都尊您为大哥,小的岂敢违命?”那个家丁倒是很豪爽。

    “好!”贺仇寇开心地大笑起来,“你、我,还有一名家丁弟兄,我们三人,今天痛快厮杀一番!”

    “还有我,一共四人!”姚二娃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他双手空空,只牵着一匹骡子。

    “你小子有种!好!本将准了!”

    “贺老哥,我跟着你跑了三天,杀人这等好事可别忘了我!”一个虬须汉子嬉皮笑脸地不知从哪里闪出来。

    冯如虎!贺仇寇和刘三根同时惊叫起来。

    这名世子点名关注的见习排长不是一直跟着营部在行动吗?难道他偷偷摸摸跟了我们三天?

    ……

    贺仇寇高看这个潘一鸿了,他根本不是出来与护商队较量的,他甚至从没有听说过什么护商队。他出来的唯一目的,当然是抢粮抢银子抢壮丁抢女人。

    潘一鸿巴巴跑到射洪县,向贾登联立了军令状,自然有他自己的小九九。贾登联命令四天前三路人马一起行动,而他在六天前就开始抢劫。他抢的也不是金堂县,而是乐至、安岳两县。

    七天前,潘一鸿从射洪老营跑回到老巢大乘寺。屁股一沾板凳,他立即部署行动。他亲率六百人去抢窝边草乐至县,他手下一名叫陈启胜的千总率五百人南下去抢安岳县。另外一名把总当苦逼,率一百多人留守大乘寺。

    抢劫的时间越充裕、地域越宽阔,战果就越丰富。潘一鸿的想法是,既然这次机会难得,便要把上级给的政策用好用足,再打打擦边球,扩大些时间和空间。

    前天,潘一鸿抢完乐至县最后一个镇

    子,在下一步的行动方向上犯了难。他有两个选择,一是攻打县城,二是按贾登联的命令抢劫五凤镇。

    潘一鸿特别想攻打乐至县城。自从四月间被贾登连发配到乐至县,这座县城他从来没能进过。他初到贵地,本想到县衙去拜拜,打打县令大人的秋风。谁知把守城门的衙役见他只有十一二人,根本就不准他进城。这次抢劫,他终于在城门楼上见到了思念已久的县令大人,可那个知县既不抛下银子,也不打开城门,反而战战兢兢地把全城丁壮布置到了城墙上。

    昨天潘一鸿把东西和人带回大乘寺,然后自个关起来盘算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按照贾登联的命令去五凤镇,顺手将一路上所有经过的村镇抢光。攻打县城实在过分了些,真的闹出事情来,潘一鸿怕不好收场。抢五凤镇是最保险的。既然上峰有将令,依令行事,出了大事也有他贾登联兜着!

    潘一鸿虽然干的是土匪的活,但他毕竟久经战阵。他手下作为骨干的军官、家丁也是训练有素。所以这次出门抢劫,他照常按照行军打仗布置一番。

    前军是出门抢劫的主力,由一名军官和三名老家丁率领。士兵有一百七十多人,是他从四五月间抓的壮丁中挑选出来的精兵。这些士兵虽然没有训练几天,但都是抢过东西敢杀人的。他们除了长枪、腰刀和盾牌,还有其他杂式兵器和几张弓箭。

    中间是潘一鸿的中军,有六十人,都是潘一鸿新收的家丁,由他的家丁队长指挥。中军兵器齐全,还有十几匹抢来的杂马。

    后队有三百多人。他们推着百余辆大车、鸡公车,也由一名军官指挥,还有十几个军士压阵,充当出门抢劫的运输大队。只是这些抓来不久的百姓实在不堪入目,个个衣衫破烂、无精打采,车上胡乱扔着他们的兵器铁叉、锄头、棍棒,以及二十石军粮。

    全他妈一群叫花子!骑在马上的潘一鸿收回目光,回过身来,嘴里低声咕哝着。

    早晨从大乘寺出发,走了一上午,还没有到达土地垭口。按照这个速度,到五凤镇还要走三四天。单边三四天,来回就是**天,中间再抢两天,这十多天就过去了。十多天的粮食消耗是小事,关键是行动迟缓,暴露抢劫意图的可能性就增大了。如果五凤镇提前得到消息,银子、粮食和人口都逃往了简州,那他可就折本了。

    想到可能折本,潘一鸿心头就腾起了阵阵火苗。这火苗焚烧着他的心肺,让他情绪失控。他突然怒吼一声:“传令后队,加快步伐!跟不上前军的,给老子通通砍了扔路边!老子缺的是银子和粮食,最不缺吃粮的人!”

    主将震怒,中军的家丁忙将这道严厉命令传达到后队,压阵的军士开始用手中的树枝、皮鞭甚至刀背猛抽那些慢吞吞的新丁。

    军士的叫骂声、新丁的哭喊声、车轮的嘎吱声响成一片。在嘈杂的烟尘中,长蛇的蛇尾加快了游动速度,冲出了斩龙垭口,渐渐接上了蛇身。在斩龙垭口与土地垭口这两道垭口间的狭窄道路上,那条逶迤的长蛇前后拖了两里多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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