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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二十一章 雷霆一击(一)

    贺仇寇的坚持,让刘三根被迫接过了指挥权。www.uu234.net

    独立指挥作战,这还是刘三根的第一次。他知道,这是一个考验,是他作为一名军官必须跨过去的门槛。跨过去,他就会像他的同乡好友陈有福一样,成为护商队第一流的大将;跨不过去,他就丢了自己的脸,丢了陈有福和东门人市里那批战友的脸,丢了世子和王府的脸,还丢了他所有失去亲人的脸,从此抬不起头来!

    一股豪情填充胸膛,胀得他说话冒气。刘三根把持不住之际,想起了田先生在松林山讲过的韬略。

    “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命在于将!镇静!镇静!我是众兵之将,切不可自乱阵脚!”

    刘三根稳住心神,看看周围。四周是他部下的班排长们和营炮排长何承峻。他们都默默注视着他,耐心等待他的决定。

    刘三根咬咬牙,将他的心中所想道了出来。

    拦住潘一鸿的部队,不让他们冲破防线当然是第一位的。然而双方僵持过久,必然给二连带来重大伤亡。所以刘三根的想法是以雷霆一击,尽快击溃官军,然后沿着崖边小道像赶鸭子一样驱赶溃兵,最后将敌人赶到林言的阵地上消灭。

    以雷霆一击迅速击溃敌人,符合所有军官军士的理想,他们都开口赞同。于是刘三根进行了具体部署:

    二连继续隐蔽在左侧的小山丘后,让敌人看不见他们。等到敌人前锋接近预定阵位三百步后,立即整队出现,以便给敌人心理以最大的震撼。列阵的具体位置,在小山丘的前部。这是小路较宽的部分,连同路两边的平地,可以密集展开两个排。左侧小山丘斜坡上,由上往下斜着展开一个排。这个排的左侧,便是火铳班的战线和虎蹲炮的炮位。

    刘三根并没有选择小路最窄的地方防守,而是选择了向左拉长战线,这样不仅显得人多,而且显得居高临下,对战心不坚的官军心理威慑更大。他坚信,不善于近身肉搏的官军不可能冲破他在大路上的防线。

    同时,他的防线正好选在左侧山丘斜坡与小道汇合的地方。如官军沿小道直冲过来,狭窄的队形会撞上横列的密集短矛阵,遭到三面刺杀;如官军离开小路爬山,就只好仰攻山丘防线,同时被虎蹲炮和火铳齐射。敌人冲不破防线,要么回转土地垭口,撞上一连的铳口;要么从东西两座山丘间的鞍部逃散,那就意味着潘一鸿丢弃了老巢大乘寺。

    “大家注意,听见鼓声,成三路纵队快步前进!到达指定地点,从右向左展开占领道路!一排最右,二排中间,三排在左翼!各排以班为单位列成三排横队。四排少一个班,在一、二排之后充当预备队。虎蹲炮在最左翼安放,一连火铳班掩护虎蹲炮!我没练过火铳和虎蹲炮,打放时机由你们自己来定!贺副营长会亲自带骑兵在山丘顶上隐蔽列阵,只要敌人动摇,他就率人冲下来砍杀。各班排明白了吗?”

    “明白!”

    “报告刘连长!”

    “何排长有话请讲!”

    “虎蹲炮安放耗时,需要立即构筑预设阵地!请刘连长将战线位置现地讲明,我们炮组好提前动手!”

    “好!诸位还有什么问题?”

    自从贺仇寇准许他跟随上阵,冯如虎便一直笑得合不拢嘴。听见刘三根问还有啥问题,于是笑道:

    “刘连长,你可知王府的衣甲为啥朱漆描金?”

    刘三根跟许多东门人市里出来的草标一

    样,并不太喜欢王府左护卫出来的世袭军官。这些世袭的千总、百总大都有自己的战马,有自己的铠甲和兵器,甚至还有世代相传的护兵。只是这个冯千总今天没穿他那件明晃晃银灿灿的山纹甲,而是与自己一样的装扮红皮甲黑皮盔。这身装扮提醒着刘三根,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他,他都是你的战友,很快还会和你同生共死!

    刘三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客气些:“大战在即,冯千总有问题请马上说来,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

    发现自己的卖弄不合时宜,冯如虎不好意思地笑笑,算是略表歉意。他解释道,朱漆描金,在大明朝的官军中有严格规定。除了天家亲兵才可穿着,否则就是僭越大罪。

    “老虎的意思,是让你在阵前宣示我们的身份和来意。潘一鸿掠民之恶,罪及一人,其余宽宥,动摇敌人军心!”贺仇寇道。

    “末将多谢冯千总指点!”这回刘三根的感谢是真心实意的。

    下营之法,一人一步(一米五),这是多年的老规矩。但护商队的短矛兵列阵,排面更加紧密。横排间距的确定,以一名士兵向一侧平举手臂,指尖正好接触战友肩臂为准。这样一来,每个人占据的宽度大约是三尺一(一米)。一排以一班十二人的排面展开,正面宽度约为八步。三个排并列展开,宽度不到三十步。虎蹲炮部署在左翼,可以利用它三十到一百步的有效射程轻易覆盖攻击正面防线的所有敌人。刘三根在现地部署时,特意还将左翼第三排的防线向右前方倾斜,使虎蹲炮与小道距离更近。

    刘三根指示完毕,何承峻立即用脚尖向他的部下展示了炮位。

    “把我们的宝贝扛来!”何承峻对着他的兵吼道。

    这个所谓的宝贝,实际就是个厚松木墩制成的座钣。座钣有二十余斤重。从上面俯视,座钣是个前窄后宽的圆角正三角形;从侧面平视,则是一个前低后高的楔形。座钣中间有个凹陷,正好可把虎蹲炮丰满的屁股填放进去。凹陷处之后有半圈隆起,可以牢牢抵住虎蹲炮。松木墩在三个角各有一个圆孔。用三根大铁钉穿进去,可以将座钣牢牢钉死在地面上。

    ……

    七月初朱平槿和罗雨虹视察松林山,从火器局给护商队带来了五门虎蹲炮,其中四门装备了三营,一门留在松林山用做训练。这批虎蹲炮都是从官军手里买来的,经过了火器局的检验和重新热处理。据说以后还会有几门,但将全部送去装备新建的水军。

    虎蹲炮人人喜欢,是因为其近距离施放时威力极大,一打一大片;又因其长仅二尺半,重仅四十六斤,非常适合在多山地区携行使用。

    虎蹲炮虽有这些好处,打放却很麻烦。在松林山试验时发现,如不把炮身前后两个虎爪深深捶入地里,仅靠前后虎爪平放支撑,打放时的虎蹲炮会猛烈后蹦二十多步,对炮组和附近的士兵造成巨大危险。

    但虎爪固定在地下后,虎蹲炮的射向和射高就无法调整。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一旦敌人从射击死角接近虎蹲炮,炮组只能放弃火炮,迅速撤退到安全的战线之后。

    有了这个座钣之后,情况便大不一样。虎蹲炮的后爪被取消,前爪被移到炮口处。打放时靠前爪支撑炮身,炮尾抵住座钣,开火后大部后坐能量被座钣吸收,炮身虽有跳动,但是跳动并不剧烈,安全性大为提高。同时由于虎蹲炮射向和射高都没有固定,可稍作调整变化,所以战场火力覆盖面积大

    增,应对复杂战场环境的能力更强。

    此外,这批虎蹲炮的耐热性也好得多。原来的虎蹲炮只能连续打放两炮,炮身发烫再强行打放便有炸膛危险。等待炮身缓慢地自然冷却,这在战场上约等于提前报废。炮身经过火器局焖烧热处理以后,只需用蘸水炮刷清除膛内火药残渣,便可以连续打放五炮以上,即便炮身滚烫也无妨。

    何承峻作为朱平槿的卫士来到了松林山,亲眼目睹了虎蹲炮的试验。他以前在宁川卫中打放过一次虎蹲炮,有点亲身体验,这便是护商队中难得的炮兵人才了。面对他的一再申请,朱平槿同意他下到部队,并任命他为三营虎蹲炮排长,但前提是要在出征前,按照朱平槿的要求完成虎蹲炮的改进。

    改进不仅包括装备,还有相应的编制和训练。为此朱平槿专门从收租院给他调来了两名技工:一名木匠、一名铁匠。何承峻按时完成了这个命令,却因世子提前返回成都,未能迎来校阅。如今实战检验的机会在手,把建功立业作为人生目标的他岂能白白错过?

    座钣牢牢钉在斜坡上,何承峻亲自扛着灰黑色的炮身走来,提住拴在炮身上的麻绳将炮尾塞进座钣凹陷,架起虎爪,又趴在荒草地上瞄了瞄炮口指向,感觉非常满意。

    “把弹药都搬来!”何承峻吼道。

    一个小兵司职弹药手。他喊道,“排长,整整有三十发呢!那是我们半年的用量!”

    “甭废话,我知道!”何承峻吼道:“半年不半年我不管,先把仗打赢再说。打光了让火器局再送来,留着又不会下崽!”

    “万一我们还要打大乘寺呢?现在就打光了,到时怎么办?”

    小兵说的有道理。何承峻摸摸后脑勺,“好!准备十五发!用一半,留一半!”

    “我们最多连续打放五发,打多了会不会炸……”

    炮兵最忌讳的词语就是炸膛。

    “就你他妈 的废话多!老子能不知道?”气急败坏的何承峻一条粗腿飞出,那弹药手早有准备。他屁股一扭,躲开这一脚,笑嘻嘻转身跑开。

    三个兵都跑去搬弹药,把弹药整齐堆放在虎蹲炮附近一个挖好的小坑里。

    每发弹药的运输状态都是个大小相近的毛竹筒。毛竹筒下面是竹子的自然节理,筒口切开,再用数层油纸和火漆封口。竹筒里面除了弹药,还有一小包生石灰防潮。

    戳开油纸,扯出垫在弹药周围的棉花破布,一发完整的弹药露出峥嵘。圆柱形的弹药用薄如蝉翼的丝绸包紧扎实。前部是三斤重的一百枚铁子,每枚铁子重约五钱;中间是一寸厚的一块圆形松木垫片,起闭气的作用;后部则是八两重的火药,颗粒火药已经提前夯实。

    何承峻将弹药小心塞进炮口,用两根手指戳紧,然后摸出铁签,从炮尾火门处扎进去,刺穿丝绸包裹,再用腰间葫芦倒入火药,使火炮进入待发状态。

    “火把呢?”何承峻检查完所有的细节后问。

    “这里!”一个兵从腰后(ting)带抽出松明火把举在面前。

    “记住我们四人的分工!”何承峻双手叉腰,眼睛里露出压抑不住的兴奋,“一人清膛,一人装弹,我倒引药,最后一人听我口令点炮!一旦开始,就要用最快速度打放!老子要给叛军下阵铁子雨!”

    “明白!”三个兵笑得很开心。

    “好!隐蔽!”

第二百二十二章 雷霆一击(二)

    棍棒加皮鞭,终于让后尾运输队如愿跟上了中军,这让潘一鸿的火气顿减三分。www.uu234.net

    “这群贱骨头!不使狠招,还以为老子是善茬!”潘一鸿扭头看去,恶狠狠骂道。

    潘一鸿不是待兵如子的人,也不是只知喝兵血的蠢蛋。这年头他早看透了,有兵有刀的才是大爷,没兵没刀朝廷封个都督总兵,一样没个卵用!

    何为有兵有刀?那就是要有一批死忠自己的党羽!

    去年贺人龙、李国奇的秦军畏敌如虎,出工不出力,远远吊着献贼,就是不往上攻,朝廷还不是一样加官进爵?贾登联和莫崇文每战必奋勇争先,尸山血海里出入十几年,到头来还是个参将。这回巴州大败,朝廷连口饱饭都不肯给,还得自己动手去抢!

    贺人龙、李国奇与贾登联、莫崇文为什么有截然不同的境遇?潘一鸿闲来时反复思量。思来想去,也就想通了。

    朝廷之所以不敢轻易处置贺、李二人,不是因为他们名气大、地位高,更不是因为他们战功显赫,部队人多战斗力强,而是因为贺、李二营的骨干不是他们的子侄就是他们的家丁。有了这些子侄家丁牢牢控制部队,这两营便成了他们的私兵。主将彻底控制了军队,主将的利益就是这支军队的利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贺人龙一营五千人马中,贺家子侄和家丁便有六百。有了这六百子侄和家丁,朝廷要动贺疯子就是一次冒险的举动。朝廷大员们宁可以粮饷银子和官位赏赐作为牵制贺、李二营的砝码,求得一种合作中的弱平衡,也不愿意冒险惩处贺、李二人,承担贺家兵哗变甚至叛乱的风险。

    比较贺人龙对军队的控制力,贾、莫两人弱很多。两人皆是大头兵出身,靠战场军功逐步晋升,才能成为一营主将。但他们即便手握一营,这一营也不过是若干将领拼凑而成的。将领各有家丁,家丁各自效忠。贾登联和莫崇文倒了,立即就有人补上去。所以即便饿肚子,他们也只敢偷偷摸摸到远地方抢两把,不敢冒险忤逆朝廷。

    那如何在军中广植党羽呢?

    自古以来的不二之法:恩义与钱粮!

    潘一鸿在马上一摇一晃,边走边想,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回湖广留在四川的决定是正确的。

    回去干嘛?老子又不像左良玉在湖广有地盘。老子把兵打光了,朝廷连一两抚恤银子都不会发!留在此处四方打劫,一年后练出五百家丁、三千精兵,朝廷看着老子有兵有刀,还得巴结老子!只是这家丁可比营兵难养多了。一天三顿,还要时时打赏以示恩宠,这要填进去多少银子和粮食?若这次五凤镇的抢劫之旅收获太少,那练兵的计划可就泡汤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的抢劫大军终于像牙膏一样,一点点挤出了土地垭口。

    ……

    山道狭窄,日头正中,行军速度越来越慢。潘一鸿正出神地想着自己的心事,突然一阵清晰的鼓声传到他的耳中。多年来征战的经历让他产生了条件反应。他没有丝毫犹豫,第一时间便拔出了腰刀,用刀尖指着家丁队长吼道,“有贼寇前面埋伏!让前队给老子冲,占领前面那座山丘!”说完他猛夹马腹,带着家丁们往前头冲去。

    潘一鸿的前锋距离不到三百步的时候,刘三根的第二连才开始行动。队伍整齐地鱼贯而出,从隐蔽的地方上路列阵。

    明循古制,五尺一步,两步一丈,一百五十丈为一里,三百步正好一里。突遇敌情,潘一鸿的战场指挥可谓反应迅速,应对得当。如果是训练有素,意志坚决的军队立即发动冲击,这三百步顶

    多是半刻钟时间。

    可惜好的指挥还得有好的士兵来执行。潘一鸿手下的官兵不紧不慢呼啦啦往前冲了一百多步,然后便后队撞前队,最后拥堵在狭窄的山道上。

    拥挤的队伍不仅挡住了后队的前行,也挡住了潘一鸿的亲兵队。

    “怎么回事!为何不遵令前行?”潘一鸿死死勒住马头。战马嘶鸣着,猛跺四蹄。

    战马终于被结实的缰绳制住,平静下来。这时,潘一鸿的视线越过前面晃动的人头,看见了那条火红的战线,心里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家丁费力挤过人群,带着满身的馊汗味跑来禀报:前头拦路也是官军!没有风,看不清旗号,好像是哪营的精锐!

    看清了对方的阵势,潘一鸿心中大惊。

    来者不善!

    他顾不上弄清原委,忙不迭地给自己的家丁队长下达命令:“传令列阵!管他妈的是不是官军,先给老子列好阵势!前军十人一排,后军把车子推到路边,都集合到前头来!弓箭手!弓箭手在哪儿?他妈的,还不快到最前头去!”

    ……

    刘三根叉着腰杵着手中的短矛站在小路正中,好笑地看着官军乱哄哄地挤在小路上列队。护商队的阵线则在他身后十余步开外横列,挡住了官军前进的道路。

    一员敌将引起了刘三根的注意。

    那敌将骑在一匹棕色战马上,正在高声叫骂。声音隔着那么远,依然隐约可闻。他没带头盔,身着短身甲,肩上无掩搏,前臂带铜护腕,手握一把腰刀。将领周围,十几个家丁模样的军士正在连打带踢,将那些懵然发呆的士兵揪出来放到队列前方。

    敌将的旗号呢?没有。

    世子说的对,两支军队在列阵时就能看出未来的胜负!一支连旗帜都不敢打出来的军队还配叫大明官军吗?可惜此处地形不能进行伏击,否则几路大军居高临下一冲,便可将敌一举斩为数截,如此胜负早定了!

    “是不是潘一鸿手下官军?”刘三根大声问,“让潘一鸿出来答话!”

    “大人,对面将爷叫您呢!”潘一鸿的家丁队长道,“您要不要……”

    潘一鸿不详的预感越发强烈。他打断亲兵道:“你去,问问他们是哪个营头?为何堵截我军去路,到底想干啥!”

    ……

    只出来一个家丁头子,这让刘三根很失望。叫出潘一鸿,是让杨维栋的家丁确认他的身份。如今他不出来,隔着距离又远,恐怕看不清楚。

    “潘一鸿,你好好听着……劫掠州县,杀良冒功,做恶多端!潼川州县官员士绅及贾参将累书朝廷,请求剪除潘一鸿。本护商队为蜀府亲兵,奉蜀世子之命,巡抚廖大人之请,特来捉拿潘一鸿!如尔等束手就擒,尚得从轻发落;胆敢抗拒天兵,概以谋反论处,诛尔九族!”

    第二连的士兵立即整齐地将他们连长的话高声广播了出去。自从彭山江口一战之后,**广播就成了护商队一项重要的训练科目。朱平槿的理论是,要会打军事仗,更要会打政治仗。

    “大人,不好了!他们说大人是叛将,要来捉拿……”刚回中军的家丁头子突然瞧见将主煞黑的脸皮,及时把话头刹住。

    家丁头子惴惴不安,潘一鸿却哈哈笑起来。

    “贾登联告老子劫掠,他狗日的又是什么好东西!弟兄们不用怕!本将是奉军令行事,有事自然是他狗日的贾登联顶缸!再说我们是客军,要下令,也得我们楚军的将领下令,那里轮得到四川的狗官!”潘一鸿说着从马上站起来,俯视着下面

    那些惴惴不安的兵将们,继续给他们打气,“前头什么狗屁护商队,老子根本没听说过!你们谁听说过?”

    潘一鸿边说便挥手,手中长长的腰刀随之起舞。他周围的兵将盯着刀尖,连忙摇头。

    “对喽!我们在蜀地跑了一整圈,都没有听说过这个狗屁护商队,可见他们一定是贼人假冒的!大家别忘了,我们贾营年初大败,就是因为贼人假冒官军占了巴州!你们说是不是!”

    刀面反射着阳光,白亮亮的刀光扫射着周围的兵将。那些兵将盯着刀尖,连忙点头。

    “再说了,这些贼人假冒官军,已经漏出马脚!”潘一鸿得意地重重坐回马鞍,压得马儿仰首嘶鸣一声,“奉世子之命?奇了怪,我大明朝那些猪啥时候准许领兵的?”

    潘一鸿周围的兵将盯着跳动的刀尖,连忙凑笑。家丁队长迅速接上将主的意思:“贼人不知国法!一定以为藩王名头响亮,亮出来就可吓住我们!”

    孺子可教!潘一鸿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亲兵队长。不辜负老子的苦心栽培啊!

    “对!我们吃过一次亏,可不能再吃一次!” 潘一鸿说着转身看着身后。说话间,后军已经被驱赶上来了。从队尾跑到前头来列阵,跑了两三里,那些瘦弱的新丁个个面色发白,吐舌瞪眼喘着粗气。

    眼见大队集结,潘一鸿吃了定心秤砣。指望老子束手就擒,你妈 的做白日梦!不管是官军还是护商队,老子照打不误。打赢了老子再扩军三千,回来就把乐至、安岳两县端了;打输了老子一拍屁股跑回湖广,继续当老子的兵大爷!

    “我军人数是贼人数倍,正可一战而胜!传我将令:前军猛攻敌阵,后队跟进!斩获一级赏银十两,斩获一将赏银百两!”潘一鸿重新从马上站起来,挥舞着腰刀,激励士气。他的家丁连忙大声将命令传了出去。

    潘一鸿将令一出,前军那些被他精心挑选出来的流氓、地痞、恶霸、土匪、心理变态、暴恐分子如今都是大明官军,仿佛重新看到了大发横财的机会。他们眼睛血红,嗷嗷怪叫着朝那条红色的战线扑来。

    ……

    眼见喊话无用,连长又单人突出在阵线之外,几个性急的士兵连忙叫唤刘三根。

    “连长,快回阵!”

    “我们做到仁至义尽!再喊一遍!”刘三根不为所动,挺矛伫立。

    “首恶必究!”二连的士兵用最大的声音高呼,“胁从不问!”

    巨大的声浪被右侧崖壁反射,竟然隐隐有了回声。回声顺着小道一路向东,扫过所有兵匪的头顶。

    “给老子往前冲!”潘一鸿纵马挥刀驱赶手下,“迟疑不进者杀!”

    暴虐的洪流顺着小道滚滚向前,向护商队看似单薄的防线扑去。那条单薄的红色之墙,犹如伫立于山谷间的堤坝,将迎来洪流猛烈的冲击。

    潘一鸿嘴角翘起,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但他和所有的官军都没有发现,他们身后土地垭口与东侧小山丘之间的狭窄谷地中,几十名红衣红甲的士兵正在努力向上攀爬。

    一旦护商队占据土地垭口,那这个官军逃生的唯一通道,将被彻底关闭。

    狭窄的垭口,将会成为逃跑者的噩梦!

    注:在川中丘陵山地的国道、省道开车,感觉是很奇怪的。道路与周围的景物总是以一种似曾相见的面目反复出现,让人产生错觉。土地垭口和斩龙垭口如今已被大幅拓宽。开车过去,十分钟不到,几乎感觉不到十分险峻。

第二百二十三章 雷霆一击(三)

    蜀地高温潮湿多雨,向来不是出产强弓劲弩的地方,也不是诞生神射手的故乡。www.uu234.net近年来蜀地出名的神射手,一名是死在黄泥隘、竹菌坪之战中的川军副将张令。另一名是出身嘉定州的游击将军杨展。

    潘一鸿断了补给,既无强弓劲弩,也无神射人才。他费尽心力收集,最后也只抢来七八张猎弓,草草组成了一个弓箭队。弓箭队离着护商队五六十步就开始朝天抛射。箭矢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摇摇晃晃坠落在护商队战线前十几步远的地方。

    “他妈的!浪费老子的银子!”潘一鸿怒骂道。

    箭矢是昂贵的军用物资。即便最便宜的竹竿鹅翎铁箭,也得几十文钱一支。大规模战事中一轮箭雨,便是数百上千两银子出去了。箭矢昂贵不说,关键是潘一鸿现在没有补给,队伍中也没有制箭的工匠,射出一支便少了一支。

    “进到三十步以内 射箭!”潘一鸿当即命令:“贼人都持短枪,没有弓弩,给老子靠近了平射!”

    冯如虎有弓箭,可他还随同贺仇寇隐蔽在小山丘顶的反斜面后。护商队全部手持五六尺长的短矛,阵势中确没有弓箭手。潘一鸿与护商队相隔不到七十步,所以看得很清楚。但他没有注意到,护商队最左翼蹲下的一排短矛手,已将手中冒烟的短矛端平抵肩了。

    戚继光在《纪效新书》中谈到火器的命中率:

    试火器,以八十步立五尺高、二尺阔木牌,三发一中,十发七中为精。……赏罚,鸟铳三弹中一者,平;中二者,赏银一分;中三者,超赏五分。一次不中者,打三棍;二次不中者,打九棍;五次不中者,打四十棍,革退。

    这就是说,火铳八十步(约120米)静对静对人形靶射击,正常命中精度为三分之一。护商队的火铳是从官军手中淘来的旧货改造而成,其核心部件铳管并没有更换。在松林山训练时发现,士兵能在六十步远(约90米)命中三分之一便非常不错了。一连加强给二连的那个火铳班位于虎蹲炮组前面,距离小路上的官军弓箭手大约四十五到五十步,正好在平时训练的有效射程内。

    叛军放完一轮弓箭便簇拥着继续前行,分明是要用弓箭抵近射击。

    眼看叛军进入到一、二排战线前三十步,火铳班班长喊出口令:“全班齐射,预备……放!”

    说完他便率先扣动扳机。随着铳身的猛烈后坐,一排火光从班长所在的中间拉伸到两边,喷出一排整齐的白烟。

    那班长并未原地停留观察战果。他随即按照与炮排的协同要求喊出了“全班退后装弹!”的命令。

    蹲在点火手旁的何承峻等待已久的时机来了。他闪电般抢过身旁火把,将火头重重杵在炮尾火门上。

    “老子是排长,要打第一发!”

    何承峻的话音未落,一直静静呆在虎窝里的虎蹲炮突然复活。短粗的炮身剧烈一震,炮口喷出一团火光,夹杂着一团黑糊糊的东西飞出去。炮身重重一抖,将松木座钣柔软的凹陷再次加深。

    “duang!”

    何承峻的耳朵经此一震,几乎啥都听不见了。他张大嘴巴,使劲摇晃脑袋,可眼睛依旧在烟雾中努力寻找弹着点。

    虎蹲炮没有弹着点,只有弹着区,而且弹着区是用人体的反应来观察的。

    短粗的炮身用生铁直接铸造而成,膛内并不十分

    规整。一寸厚的松木垫片,只能防止大部分气体泄漏。急速膨胀的高压高温气体从木垫周围泄出,瞬间将包裹铁子的丝绸碳化。松木垫片在气体的推动下,顶着百粒五钱重的铁子向前运动,冲出炮口。

    在冲出炮口那一霎,百粒铁子便以一个较大的锥角分散开来,然后按照物理定律,各自克服空气阻力,进行抛物线运动,直至被人体的血肉、骨骼或者岩石、泥土、树木吸收全部能量,它们才不情愿地停止下来。

    说白了,虎蹲炮就是个近距离使用的小号定向雷。

    ……

    右前方山坡上的铳声和白烟终于引起了潘一鸿的注意。但就在他试图判明情况时,又一声巨响暴起。

    虎蹲炮!潘一鸿全身一哆嗦。

    可没等他发出任何命令,前军已经响起了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嚎叫。就像被大风刮过的麦田,右侧靠近路边的士兵齐唰唰倒下一片。前军的那个把总,正站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指挥进攻。或许正处于铁子弹着区的中心,他被炮风一刮,一声不响面朝黄土跌落,顿时死得通透。另一名浑身冒血的士兵发了疯,挥舞着一双血手,嘴里啊啊乱叫,挤开队伍拼命往回跑,被押阵的老家丁拦住当场砍了。

    指挥前军那把总是潘一鸿的嫡亲侄儿,也是潘一鸿控制军队的重要助手。他的当场毙命,让潘一鸿眼睛通红。

    “冲上去!”潘一鸿对押阵前军的老家丁怒吼道,“后退者斩!”

    潘一鸿话音刚落,右前方山坡上又是一声巨响。前军又倒下一拨,许多士兵已经丧失了先前猛冲的劲头,脚下变得畏畏缩缩。人人都缩着脑袋争先往左侧山崖边挤,好像这样就能为自己留下更多的生机。

    两轮炮击的时间间隔之短,大出乎于潘一鸿的意外。他已经后悔开战了,对手明显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如此打下去,即便赢了,军队的种子也会折损大半。可潘一鸿是战场老将。他很清楚,现在撤退,只会给对手创造衔尾追杀的良机。必须先将对手逼退,然后才能从容转进,撤退至大乘寺固守待机。

    “大人!快下马躲炮子!”潘一鸿的亲兵队长驱马向前,用身体屏护潘一鸿,并俯身抓住将主马匹的缰绳,防止大棕马被炮声吓惊。

    潘一鸿对自己家丁头子的表现非常满意,这就是常言道的国难见忠臣啊!他没有下马,反而亲切呼叫着亲兵队长的小名,用刀尖指着右前方山坡上的炮位道,虎蹲炮不能移动,而且只能连续打两发,再打就会炸膛。你率中军骑兵从右侧山坡上迂回过去,把炮手给老子统统砍了!

    家丁头子不是瞎子。火炮旁的红甲兵来往奔跑,分明还在装填,根本没有停止发射的迹象。可将主的命令是不能违背的。他正要应声,山坡上第三声炮响传来了。

    “三炮了!老子没死,死的便是他们!”潘一鸿的脸扭曲得吓人。他转头瞥见家丁队长有些犹豫,立即换上了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还夸张地哈哈大笑两声。潘一鸿告诉他的亲兵,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无论毁炮之事成不成,只要他没死,前军指挥的位置便是他的!

    富贵险中求,自古皆然。

    “末将愿为大人效死!”首席家丁心中一横道。

    “好!”潘一鸿再次大笑两声。只是这时,那门该死的虎蹲炮又响了。

    首席家丁心想,潘一鸿虽然吹嘘自己是沙场老

    将,但也有胡说八道之时。

    ……

    王莽子站在队列的第一排。虽然他竭尽全力控制自己,但矛杆还是忍不住簌簌抖动。

    “莽子”,当然只是他的绰号。没有爹妈会给自己的儿子取这种表示粗鲁蛮横,还有点傻傻意思的名字。莽子身高五尺七寸,是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大名王招财。他是在彭山县加入护商队的新兵,除了跟随部队进行过几次紧急调动,没有参加过真正的战斗。

    今天,是他的第一次上阵。

    “莽子,别紧张!抓紧矛杆,盯住你面前敌人!”班长站在莽子左边,正好处于全班队列的中间。他只有十八岁,姓梁,比莽子还小一岁,身材也矮半个头,可是他已经是参加过牛角寨和江口两战的老兵了。

    “班长,我……嘴巴发干。”双手在抖,带着矛尖止不住晃动。莽子觉得非常难堪。

    “第一次杀人我也这样!”班长盯住嚎叫着扑上来的敌人,嘴里却说个不停。“杀一个就好了!嘴干使劲吐口水!”

    呸!一点口水带着白沫喷了出去。没等莽子遗憾,班长的口令就响了:“注意!预备……杀!”

    莽子面前是个左手持圆盾,右手拿刀的敌人。那家伙谨慎地将自己上半身的要害严密遮住,右手刀引而不发,只等对手短矛出手,便用圆盾磕开。

    “杀!”班长的话音出口,莽子按照训练时练了千百遍的刺杀要领,右脚蹬地,左脚前跨,左手前右手后将矛杆猛烈刺出。矛尖迅速长出若干尺,照着敌人那面圆盾就过去了。

    矛尖近身,圆盾向外荡了一下。敌人试图将短矛荡到外围,随即扑入战线砍杀。

    可惜莽子的劲太大,速太快。那圆盾的动作慢了半分。

    砰!三棱矛尖正中圆盾的正中。

    咔嚓一声,矛尖扎穿了盾牌中间拼凑的木板,刺破了敌人持盾的左臂,然后从敌人的颈部左侧划了过去,离颈动脉不到半寸远。

    一击不中,莽子连忙抽矛再刺。可是那面破盾牌挂在他的矛杆上,遮挡了他的视线。等莽子发现敌人的刀光袭来,已经晚了。

    啊!一声惨叫在莽子面前响起。

    莽子睁开眼睛,发现班长的短矛已从敌人的右肋下刺入。那敌人扔了刀,试图抓住矛杆,嘴里吐出血沫。短矛拔出,一股血箭立即射出。

    “谢……”王莽子的谢字没有说完,一支长矛头便向他们刺来。班长将莽子一推,乘势侧身一躲。可惜,他没有避开。矛尖刺破了皮甲,扎入了班长的左肩窝。

    “你娘的!”眼见班长受伤,莽子怒火中烧。他的莽劲借着怒火,陡然发作。

    短矛只有五尺五寸,比对手的长矛短一半。王莽子猛然前跨两步,狠狠将矛尖一甩。铁矛像大棒一样,抽在偷袭敌人的脑壳上。

    迸!敌人的脑袋没有铁盔,顿时一软,人立即瘫了下去。

    王莽子打翻一敌,信心倍增。他枪花一舞,先扫开几名靠近的敌人,然后矛尖扎下,洞穿那敌人的肚皮。肚皮软软的,如同快刀切豆腐,矛尖上没有传来任何阻碍。

    “来吧!有种的上来送死!”王莽子挺矛怒吼。话音未落,又一发炮子打出,在莽子面前下了一阵铁雨。

    在敌人的仓惶嚎叫声中,莽子有如杀神附体,所向披靡。

第二百二十四章 雷霆一击(四)

    潘一鸿的家丁队长率领仅有的十六名骑兵一齐出击。

    他按照将主的命令,先登上路右侧东西两座山丘之间的斜坡,然后试图画出一根大弧线,向虎蹲炮暴露的左翼迂回冲击。只是乘马的家丁们骑术不精,且胯下也并非调教得当的战马,所以集结和跨上山坡都慢吞吞的。两匹马还在某个土坎处亲密接触,跌下来一人。

    敌骑的动作立即被何承峻和负责掩护他的火铳兵发现了。隔着八十多步,火铳兵和虎蹲炮来了一次齐射。可惜距离太远,敌人又在运动中,只打下来一个人。那敌兵落马后,立即爬起来,飞快地向后跑去,把狂奔的背影留给了护商队,引来一阵哄笑。

    “妈的,现在还有闲情笑话!”何承峻骂他手下的兵,“还不快清膛装弹!”

    “不能装了,已经打了五发,再打要炸膛!”弹药手着急分辩,“至少要等一刻钟,等炮膛冷却之后才行!”

    沿小道正面冲击护商队的敌人经受了四轮炮击和一次火铳齐射,又与护商队进行了短暂的白刃相接,起码在地上留下了三十具尸首,轻伤的重伤的加起来估计还要多上两倍。敌人的第一拨进攻已经失败,正在缓缓后退重整。那名棕色战马上的敌将把后队的烂兵调上来,一股增援小道上的前军,一股爬山面对三排,另一股面对火铳班和虎蹲炮。或许只待一声令下,他们就将重新扑上来。

    “现在不是凉炮的时候,装填!”何承峻毫不犹豫否决了弹药手的正确意见,“你们都退后二十步,老子来打放!顺便把干粮袋子拿过来。”

    清膛手用蘸水的炮刷将炮膛来回拉了两遍,然后举起一只手,表明清膛工作完成。弹药手捧着一发炮弹过来,跪在地上将炮弹塞进炮口,又用手指戳紧。

    “排长,干粮袋子拿来干啥?”弹药手一边举手一边问。

    “妈的废话真多!”何承峻用铁签戳破了炮弹火药包,正小心地用火药葫芦往火门里倒引药。听见手下发问,稍一分神,手指关节就在滚烫的炮身上触了一下,燎出一个血泡。

    “嘶!哎呦!老子拿干粮袋子垫炮!近距离开火,射高不用调整?老子专打马蹄?”

    “明白!”弹药手见自己又闯祸了,为了避免排长的飞腿,飞快转身跑了,差点撞上后排正在紧张装填的火铳兵的刺刀。

    ……

    潘一鸿的家丁队长率领剩下的十四骑终于登上了斜坡。

    这里与炮位的连线与虎蹲炮的发射方向近乎于垂直。虎蹲炮发射的铁子虽然覆盖面积很大,但固定的炮身绝对打不到垂直方向冲过来的骑兵!

    看清形势,家丁队长不由对将主的英明钦佩万分。他用刀背猛抽马屁股,呼哨一声,便挥舞兵器顺着斜坡冲杀而来。不到百步的距离,即便是杂马也不过瞬间的功夫!

    可是敌骑不知道,何承峻始终盯着他们。就在敌骑发动之时,他已将炮口对准敌骑,重新估算了距离。

    弹药手见排长用干粮包垫好炮口,忍不住再次说话:“排长!炮口向左移动太多,怕是坐钣抵不住!打放时炮身崩出来,会伤着三排的人!”

    “让三排的人后退十步!你快去!”

    三排就在近旁,弹药手连喊带跑过去传信,却被三排长一口拒绝了。三排长的理由,是必须保持全连防线的完整。

    骑兵身影越来越近,马蹄声清晰入耳。何承峻根本没有时间亲自与三排长沟通。他不假思索,用右脚狠狠踩住炮身,然后冷静地停顿片刻,将火把往炮尾一杵。

    “duang!”

    火光和白烟猛烈喷出。火炮的后坐力虽被座钣卸去大半,但因支撑点在后坐轴线的左下方,所

    以后座力的分量使得炮身猛地往外一歪,向右后方挣脱了座钣束缚。铁炮筒在草地中翻了两个筋斗,然后慢悠悠滚下山去,不见了踪影。

    剧烈跳动的炮身将何承峻猛地弹起,又重重摔到草地上。

    骑兵越来越近,马刀的反光在烈日下一闪一亮。

    “排长!快回来!”他的兵焦急地呼喊。

    何承峻慢慢爬起来,但脚一软又单腿跪了下去。他干脆放弃了站起来的打算,手脚并用,手肘刨地,单脚蹬地,加速往回爬。

    “排长!”弹药手冲出队列,向何承峻伸出了手。

    这时,一名敌骑已经跨过虎蹲炮的座钣,雪亮的刀尖直指何承峻的后背。

    急促的马蹄声就在身后。来不及了!那一刻,何承峻闭上了双眼。

    这时,他听见火铳班的班长怒吼一声“都趴下!”

    随即,一排火光在何承峻面前爆亮。

    ……

    将主先前判断失误,让潘一鸿的家丁队长有了教训。他在带队迂回时,始终关注着那门火炮的动向。当冲锋发起后,他立即发现那虎蹲炮可以移动炮身,并且炮口调转对准自己方向。

    现在退回去是不可能的,那只会被将主砍了脑袋。于是他悄悄勒了勒缰绳,不露声色地让自己落在队尾最外侧。从他的位置到炮口,中间还隔着两三个跳跃前进的人马。

    鞍部的斜坡与小山丘的交汇处有个起伏坡度的转折,距离炮位不到二十步。骑着杂马冲锋的家丁们到了这个转折处,因为突然从下坡变成上坡,不免速度放缓,拥挤一团。

    那名脚踏炮身挺立的红甲兵十分镇定,就将打放的机会选在此时。

    当火把杵下那一刹那,家丁队长迅速侧趴在马脖上。轰隆声中,密如飞蝗的铁子迎头打来。大股红白黑三色的罡风暴烈地扑进这只小小的骑兵队,在人马的躯体上留下无数孔洞和血眼。可怜那些马儿哪里见识过此等可怕的场面?它们或者前腿一跪,将背上的人抛了出去;或者扬蹄直立,把背上的人掀了下来;或者原地打转,无论缰绳左拉右扯,就是长嘶着不肯前行。

    那家丁队长位置靠后,前面密集的人马像一面**盾牌,为他挡住了铁子,所以他非常侥幸地毫发无伤。火炮翻下坡去,应该说主子交办的任务他已经圆满完成了。可没有一具首级,他如何证明自己的战功?他的眼睛在炮口尘烟中寻找下手的目标。那名点炮的红甲兵被火炮掀翻在地,明显受了伤,没法爬起来。

    这是一个好目标!那家丁队长当即选定了目标。他抛下惨叫的同伴,驱马向那名红甲兵冲来。马匹轻盈地跨过地上的炮位,手中的钢刀距离首级仅有咫尺之遥,可惜这颗首级他永远拿不到了。

    火铳班的任务,不仅是杀伤冲击正面的敌人,而且要掩护虎蹲炮。

    不到十步距离的齐射,人马叠加七尺高的巨大目标,让粗陋火铳的命中率立即提升了一个数量级。至少有三发铅子直接命中这名家丁队长,其中两发正中胸膛。柔软的铅子撞击铠甲的铁叶后,立即变形为一个铅饼附着在甲叶上。铅子的停止效应瞬间将全部能量传递到敌人身上,仿佛一柄重锤擂击在胸膛。人体的骨骼哪里能承受如此巨大的冲击力?它们立即折断,胸膛瞬间凹陷下去,挤破内脏和血管。

    噗通!家丁队长往后一翻,跌下马来,眼睛鼓了鼓,嘴里涌出一口血来,死了。

    这就是用生命追寻富贵的的代价。

    噗通!那匹杂马摔在草地上,然后挣扎着在烟尘中滑向火铳兵的射击线,在隔着两三步的地方最终停了下来。

    它大大的眼睛眨了眨,挤出一滴亮晶晶的泪水。

    直到生命的终结,它也没有弄清战争这种人类游戏的残酷真相。

    ……

    家丁队长死了,最后三名没有落马的骑兵连忙拨转马头。他们完全丧失了胜利的希望,只想尽快逃出这人间地狱。

    可惜他们跑不掉了。从急速前冲到急速后撤,中间总要个刹车掉头的动作。

    一声号炮在小山丘顶的空中炸响,数名红甲骑兵在一名银甲将领的率领下,闪电般掠过山头,然后顺坡而下,迎着那三名敌骑扑来。其中一名虬须红甲的汉子双手持一柄刃长达五尺的仿倭御林军大刀(注一),在掠过一名潘氏家丁的同时,仿倭御林军大刀正好从半空中划了根弧线下来。

    唰!一颗人头从颈部分离,跌落马下,咕噜噜向山下滚去,被一蓬半人高的蒿草接住。马背上的无头尸身愣了会儿,然后无奈地摔下马来。

    哈哈哈!马背上的冯如虎欣喜若狂。他挥舞着大刀高声狂叫:“祖宗显灵!老子终于开荤了!”

    “降是不降!”贺仇寇手握宽刃厚背大刀指着最后两名家丁。火铳班的士兵也挺着带刺刀的火铳逼过来。

    “我们降了!”两名家丁咕隆滚下马匹,脑袋朝下,屁股朝上,双膝双手着地。

    姚二娃骑着他的骡子赶上来,手里捏了一把借来的短刀。他对两名乞降的家丁道:“要想活命,跑近了去喊:‘只诛首恶潘一鸿,胁从者投降不问!’”

    或许姚二娃的着装不够威风,那两名家丁犹豫地望着贺仇寇。银光闪闪的鳞甲罩满全身,贺仇寇的打扮明显就是一员大将。

    “照办!”贺仇寇点点头,“我军已经占领了垭口,你们想逃只有死路一条!”

    “我们不想逃!”两个家丁连忙表态,“我们要跟随天军打潘一鸿那狗贼!”

    ……

    没等到反水家丁的喊话,潘一鸿就扔下部队孤身单骑跑了。他很清楚,前军伤亡惨重,已经斗志全无,不堪再战;而后军这帮烂兵除了挡道,几乎没有什么作用。要靠他们翻盘,那比登天还难。

    可潘一鸿同先前一样迅速做出了正确决策,但他依然未能逃脱死亡的命运。在土地垭口,一具无头尸体被剥了衣甲,倒挂在山崖边一颗大树上。树下光秃秃的崖壁上留着一行漂亮的黑色大字:

    “叛将潘一鸿毙命于此!”

    那是姚玉麟口中“读书不成”的姚二娃的亲笔手书。

    注一:《中国刀剑》一书根据收藏实物考证:腰刀、短刀、仿倭御林军大刀、戚刀,均为明中晚期广泛装备的兵器。

    腰刀。早期多为雁翎刀形,刃长一般在75厘米左右(不带刀鞘),全长78厘米以上;明中晚期腰刀形制逐渐由雁翎刀形向柳叶刀形转变。柳叶刀形的特点是:整体弯曲;刀刃更窄、刀尖更锐;刀身不等宽,根宽尖窄;除平造刀身外,还有起脊造型。此类腰刀既轻巧灵活,又可大力劈斩。步战多与藤牌配合,亦可用于马战。明晚期,部分刀柄已由下弯改为与刀身同一弧度。

    短刀。刃长在59-60厘米左右,全长73厘米左右。缎纹清晰,夹刃明显,刃体弧度较大,入手感灵巧,是与马上长兵搭配使用的随身佩刀。

    仿倭御林军大刀。御林军大刀有日造和仿倭两类。双手刀,史载最长可达200厘米,实物为165厘米,接近于倭刀风格,但刀身平整无脊。

    戚刀。《练兵实记》中有戚刀图,这便是“戚刀”这一称呼的来源。但据反复考证,所谓“戚刀”与明军制式腰刀(中晚期)间几无差别,应该为戚家军所用刀之总称。

第二百二十五章 犁廷扫穴

    在乐至县土地垭口一战中,潘一鸿丢脸地死去。m.www.uu234.net他带出来的抢劫大军则全部覆灭,无一逃脱。

    作为相应的对价,护商队二连战死士兵一人,重伤两人,均属于靠近崖壁列阵的一排。炮排长何承峻腿部筋腱受创甚重,无法行走。

    考虑到有五六百俘虏要看管,贺仇寇便留下刘三根率第二连一、二两排押解俘虏,照看伤员。他和林言亲率二连三、四排和一连火铳排急行军赶往大乘寺,并于当日傍晚进抵大乘寺。

    大乘寺是座占地广大的千年古刹。进攻兵力单薄,但防守兵力更少。进攻这样的坚固要点,比的是意志,比的是决心。

    潘氏家丁的喊话,矛尖上挑起的潘氏人头,让敌人固守决心动摇。姚二娃领着三排翻越寺墙的残破 处,突然占领敌人后方,更让敌人意志崩溃。

    在得到生命保障后,留守大乘寺那把总和百余手下最终选择了投降,并且交出了潘一鸿最近全部的抢劫成果:一千三百多壮丁、五百多年轻妇女,万余两白银以及大量的珠宝、首饰、器皿和制钱。唯独粮食比较少,总计不足千石。

    半夜,刘三根押着俘虏赶到了大乘寺。女人们用寺里的大锅煮了二十石粮食,早就饿得发晕的人们一拥而上,顾不得米饭烫嘴,便用手从锅里抓出来揉成饭团吃了。

    饭可以吃,但不能白吃。

    趁此吃饭机会,护商队根据蜀世子关于北进支队“既是战斗队,也是工作队”的重要指示,以班为单位组成了若干工作组,采用现身说法的思想工作方法,“零距离”与这些俘虏、被掠壮丁和妇女拉家常、倒苦水,分析现实、畅谈远景,塑立蜀王府和护商队爱民护民的正面形象,宣传王府土地投献政策对百姓的好处,鼓励壮丁参加护庄队,拿起武器保卫家园。

    第二天一早,数百俘虏被护商队集中在一个院子里进行甄别。护商队老兵非常熟悉甄别的登记与互证之法,又有那投降的把总和潘氏家丁现场协助,很快就把近两百手上有血债的坏蛋挑了出来。他们被单独关押起来,以后交给贾登联处置。

    俘虏要甄别,被掳壮丁和女人也要登记甄别。这些人是笔巨大的人力资源,潘一鸿看得上,护商队也看得上。

    经过动员,壮丁家中有田有地的,几乎所有人都愿意投献王庄,加入当地护庄队,决心为保卫自己的家园土地和亲人而战。

    没有田地的贫苦壮丁是绝大多数。两百多了无牵挂的单身汉立即选择了跟随护商队挣军饷。剩下之人有家有小,是家中的顶梁柱,只得各自回家去。他们带着王庄垦荒之田地两年不起租的承诺,留下将来加入当地王庄和护庄队的保证,吃了告别饭,每人在庙门口领了一百文回家路费,依依不舍离开了大乘寺。

    除去已经关押的坏蛋,护商队还有大量俘虏。这些俘虏与那些被掳掠的壮丁实际是一回事,以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只因为他们上过战场,或多或少有些罪过。贺仇寇拍板让他们赎罪。四百余俘虏与两百多壮丁一起,临时编入了护商队第二连各班组。第二连瞬间膨胀为营级规模,平均第二连的每名士兵都要带四个手下。第一连和炮排装备的是火器,属于技术兵种的种子部队,所以依然是单独建制。

    男人好打理,女人则麻烦多了。三百多年轻女人不愿领路费回家,这可愁坏了贺仇寇。然而刘三根却向他胸口一拍,说女人的事他包了。

    ……

    军队,似乎天生是容不下情感的怪物。女人,更是铁血男儿的温柔杀手。古来军规,女人不得进入军营。违令者斩。

    然而,蜀王府以及麾下的商庄两队的传统却不是这样,女人从未成为军队的累赘。

    在东门人市,朱平槿在孙洪建议下,男人女人一起买,妇孺老弱一并收。壮丁当兵,余者耕田。事实证明,朱平槿的政策对路。打仗的与耕田的心心相连,军心稳定,民心稳定。无论上阵的,还是耕田的,都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战斗力和主动

    性。人力资源的无穷潜力,被充分动员出来。

    然而朱平槿在东门人市的匆匆实践,只是蜀王府妇女工作的发端。开创蜀地妇女工作大繁荣的新局面,应该归功于李崇文和刘红婷。在仁寿县,他们将无家可归的女人组织起来,搞了仁寿织造局。仁寿织造局借助当地的优势产业,迅速扩张,成为蜀地最大的集群式纺织产业集团。

    但妇女工作真正走向正轨和繁荣,那还是在最近。

    在松林山的茂密松林中,世子朱平槿不知因何事流了一滴口水,被他老婆犀利的目光窥透了内心。她凭借女人的自觉,敏锐地感受到了一种威胁:那就是她的老公,有可能因为搞妇女工作而堕落蜕变为搞妇女。于是他老婆迅速抛弃了以前不插手的承诺,毫不犹豫地从她老公手里全面接管了妇女工作。

    罗雨虹一接手,她素来的雷厉风行和新派思维立刻为妇女工作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半边天们在蜀王府的政治、军事和经济三维体系中的作用立即开始显现。

    在经济方面。新近组建的四川织造总局整个就是个女人帮。从一把手小兰到基层的普通织工、纺纱工,几乎全是女人。寥寥几个男人大都是太监,如负责棉花采购的供应部总经理罗殷。

    按照罗雨虹的规划,四川织造总局并不是一个单纯的集约化工厂,她更像一个农工贸一体的产业集团,向数万拥有纺纱机和织布机的家庭发放订单,规定交货的时间、品种和价格,通过产业规模控制四川的棉、麻市场。

    罗雨虹还设想,四川织造总局应由目前单一的军品生产逐渐向未来成衣业和时尚业发展。为了实现这个目标,罗雨虹已经从朱平槿手里抢去了刘红婷,抢去了原王府歌舞团的控制权,而王府承奉司的女官们则每天忙个不停地做衣服。罗雨虹交代刘红婷,要她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举办一场时装发布会,届时把蜀王妃、各郡王妃、以及廖大亨和刘之勃的小妾等官宦女眷一起请去捧场。罗雨虹的心思正符合刘红婷求新求变的性格,再说与领兵的舒国平确立了恋爱关系,她的危机感好像也下降了。她立即抛开了副总参谋长的本职工作,身心愉悦地投入到时尚产业中。

    织造业成为了女性垄断的产业,雅州皮革、造纸、茶叶、烟草加工等大型作坊里,也开始大量招收女工。

    如在造纸的贴纸晾晒工序、茶叶的杀青工序、烟草的卷烟工序中,超过七成的工人是女性。收租院火器局的火药制造和弹药包装,全是耐心细致且厌恶抽烟的女工。王庄里养鸡养鸭等副业,大部分是女人在干。连罗雨虹主管的汇通钱庄,前台也换上了身着统一制服的女性柜员。

    这件事曾经引发成都府的围观热潮。漂亮性感的女性柜员与恢弘壮丽的蜀王府离宫大殿交相辉映,被成都府的人民群众并称为汇通钱庄的两大看点。部分流氓文人还以此为题搞了一个诗会,淫诗艳词到处乱贴,甚至贴到了皇城坝的两块石牌上,弄得吴、沉两大知县连夜率衙门中人到处清理小广告。

    在军事方面。罗雨虹从仁寿、彭山两县视察回来,给朱平槿挑选了大约五十名年轻能干的女子,组建四川荣军总医院,与独立第一辎重营一样,建制隶属于总参谋部。首任院长她已经选好了,就是她的大师兄,罗神医的大徒弟王翰,一个二十七八岁的老实本分人,完全可以防止世子借视察之名不正当地接触这些护士。

    孙洪、田骞主管的总监军部宣传局也将属下数个草台班子整合为军队建制内宣传队,作为配属部队下放到各要紧的战略方向,以便提升军队的士气。第一支宣传队已经组建完毕,等待世子同意后即派驻到陈有福和罗景云的北上先遣队。

    在政治方面。有蜀地无人不知的蜀王妃和罗姑娘在,女人的能力无人可以否认。一批像刘红婷、小兰和小红这样的女人已经走上王府领导岗位,并且取得了不俗的成绩。

    朱平槿的老婆并不甘心于成为他的附属品,她正在雄心勃勃参照“四川护国

    安民青年学子联合会”模式,成立一个“四川支持护国安民妇女联合会”,简称“四川支妇会”,并亲自设计了一个极似红唇的会标。

    按朱平槿的定义,这个支妇会属于统一战线工作在妇女界的延伸,不像青联会要干秘密的脏活,所以其组织结构一开始就比青联会更加完善和庞大。支妇会的名誉会长就是朱平槿的妈蜀王妃,朱平槿的老婆罗雨虹挂名会长,常务副会长由烈士遗孤刘红婷担任,罗雨虹的死党小兰、小红都是常委,谭芳当了秘书长,而太平王妃以及廖大亨和刘之勃的小妾等显赫的蜀地官眷都是这个支妇会的特邀理事。

    支妇会按照地域区划,在蜀地各府州县开设分会。王府在当地一把手的老婆一般成为了分会的领导,当地官眷士绅妻妾以及王府农工商产业中的女性都被尽力发展为会员。

    按照朱平槿讽刺他老婆的说法,这种贪吃蛇一样的组织结构与传销组织和邪教组织极为类似。

    ……

    连续三天的绵绵小雨,让大小道路泥泞不堪,贺仇寇无奈之中只好放弃了乘胜追击进攻安岳县的计划。

    在拿下大乘寺的第四天,体积膨胀的护商队向乐至县城开去。乐至知县率全县官吏士绅迎出十里,三牲毕齐,四果团圆(注一),如敬圣人先祖之例。

    不久,贺仇寇的人头攻势再次发挥了作用。千总陈启胜见主将授首,迅即放弃了数日前诈开的安岳县城,率残寇仓皇逃向东边的合川县方向,有借嘉陵江、长江水道出逃四川的可能。

    贼军出逃,从各方面考虑,护商队皆有继续向安岳县进军的必要。就在出发前,贺仇寇收到了来自蜀王府的令旨。

    世子旨意,嘉奖第三营参战全体官兵。设立潼川州护庄总队。解除贺仇寇、刘三根队现职。贺仇寇晋升为潼川州护庄总队的副总队长(副团级),代理总队长;刘三根晋升为潼川州护庄总队基干营(内部番号为护庄队独立一营)代理营长(副营级)。

    林言晋升为护商队第三营第一连连长(正连级)。

    鉴于炮兵排长何承峻在土地垭口一战中的英勇表现和重大作用,授予何承峻“铁拳神炮手”的荣誉称号。他和两名重伤的士兵,立即由冯如虎亲自护送至成都荣军总医院就诊。

    在正式旨意而来的还有一份世子的亲笔指示信。

    世子信中道,罗景云已经与贾登联达成了协议,潼川州知州也派人表示了支持。大量王庄有望在潼川大地上处处建立。李崇文先生即将到达射洪县,统一指挥潼川军政事宜。潼川州护庄总队当前的主要任务,就是对潼川州南三县遂宁、乐至、安岳进行犁廷扫穴般的清理,将三县全部控制起来,使之成为蜀王府在川中地区重要的粮食和兵源基地。将来条件成熟,又可以潼川州南三县为基地,北进控制潼川全境,南下控制内江、永川,进而连接泸州。成立潼川州护庄总队,正是为了实现这个战略目的。

    世子信中还指示,目前护商队第三营主力即将进抵顺庆府,三营一连和炮兵排应迅速归队,第二连扩编为潼川州护庄总队基干营,收编和整顿当地武装,大力发展护庄队,为李先生的移民垦荒和建立王庄做好准备。

    由正营晋升副团,而且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贺仇寇却没有多少高兴。他的内心,还是愿意干野战歼敌的护商队,而不是守土保乡的护庄队。当天傍晚,他命令林言第二天率队归建,刘三根率大队帮着百姓收割庄稼,自己则趁雨停之机,连夜起兵向满目疮痍的安岳县扑去。

    一天之后,护商队顺利光复安岳县。偌大的安岳县,已经成为一座半死不活的死城。

    贺仇寇纵马进入县衙,第一眼便见知县大人歪帽破袍,在大堂上咿咿呀呀地翩翩起舞。

    注一:三牲,亦称太牢。大三牲指羊头、猪头和牛头。后来也以鸡、鱼、猪为三牲。四果,品种无固定,但一定是开花结果的。

第二百二十六章 蜀考论仁(一)

    乐至县那边下雨,成都府这边在半夜也淅淅沥沥下了几颗小雨。m.www.uu234.net

    到了早晨,雨停了,地上很快干透。太阳红彤彤地升起,看着比往常更大更明亮。

    “今天是个好日子!”朱平槿叉腰站在谨德殿的殿前平台上,眺望远方,信心满满。

    他的信心来自两天前土地垭口战斗的胜利。

    第三营以第二连为主力,加强火铳一排和虎蹲炮一门,竟在野战中一举击败数倍于己的正规官军,其中火器部队表现极为出色,为战斗的胜利立下了头功。贺仇寇、刘三根和林言指挥得当,看来可以独挡一面了。

    他的信心也来自昨晚蜀考报名人数的最终统计。

    截至昨日下午酉时,有超过一千书生报名参加蜀考。这个数量大大超出了朱平槿的预期。

    根据考生名册的初步统计,考生籍贯四川各州府都有,还有几个外省人。最多当属近水楼台的成都府,大约占了一半略多。雅州、叙州府、嘉定州等王府势力强大的地区考生也较多,最少的是夔州府、重庆府和遵义府(注一),仅各有一人。除了民籍,军籍的考生也不少,主要来自成都各卫。

    看来,王府官的优厚待遇,确实在这次蜀考中发挥了决定性作用。但待遇优厚并不是唯一的吸引力。比如说这次报考的考生中有举人一、监生一和秀才四。他们报名蜀考,就不能单纯用经济的理由来解释。朱平槿已经决定,这六人无需参加考试,各自交一篇申论来,只要过关即予召见。

    朱平槿的无故发愣,他身旁的老婆不满了:“接着喊口令,你不喊我就喊了!”

    朱平槿当然不愿让出主导权,尤其是当着这么多的人。

    “第三十二节,舒展运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朱平槿和罗雨虹在平台上做示范,太监和宫女们则在殿下庭院里跟着做。太监们和宫女们排列得整整齐齐,动作生硬且不规范,但是都非常认真努力,极力模仿世子和罗姑娘的动作,像极了一群刚转校的小学生做课间操,或是刚入会的大妈跳广场舞。

    ……

    崇祯十四年八月六日,在朱平槿下乡调研后的第二日,蜀考第一场考试“基础”和第二场“技能”,在蜀王府端礼门前隆重开场了。

    为了节约时间,也为了节约经费,这两场考试安排在同一天的上、下午进行,第三场申论考试则安排在五天之后。

    一、二场联考,实际上给了众多考生一个机会。他们不会因为一场考试的失利就被淘汰,那些道德文章不太出色的考生可以借此争取上升的机会。

    考场原本设在蜀王府承运门和端礼门之间。在前后两座城楼式的城门中间,夹着一个硕大的广场,可以同时供很多考生一起开考。但报考人数大超预期之后,不得不临时决定将考场往外移,移到端礼门到红照壁之间的皇城坝上。预先准备的桌子板凳也不够,只好连夜出去找皇城坝周边的茶馆餐馆借。好在成都的茶馆餐馆多得很,借出桌子板凳沾沾书生们屁股上的文气,这些老板也愿意。

    端礼门城楼上,朱平槿坐在大殿中与舒师傅喝茶,等待巳(si,上午九点)时开考的时间到来。分管干部工作的舒国平跟着郑安民到左护卫去了,所以只有代理监军部工作的孙洪在

    一旁侍立。

    从大殿正中高高在上的宝座望出去,越过城门楼边缘锯齿状的砖碟,朱平槿可以看见一长溜红色大照壁。大照壁与端礼门之间,一条宽百余尺的笔直御道把皇城坝大广场平分为东西两半,御道两旁植有苍松翠柏。密密麻麻的桌子板凳就摆放在御道之上,从端礼门城楼下的金河(注一)水边一直摆到红照壁。

    为了这次蜀考,调入王府的护庄队来了一个总动员,在考场外形成了一道警戒线。成都、华阳两县也出动了不少衙役,负责维护考场外围的秩序。所有试图看热闹的围观百姓,一律被这些手提水火棍子,长相又歪又恶的衙役赶得远远的。

    有些考生已经提前到场了。他们出示准考证,经过红照壁东西两侧警戒线临时设置的出入口,然后按照引路太监的要求,从金河水边的头排考桌开始,一人一桌,渐次往后坐。

    朱平槿素来不喜欢官场上眼珠不动的养气功夫,有话直接说了出来。

    “舒师傅,这次邛、眉两州的考生不少啊!”

    世子特指邛、眉两州的考生,分明还惦记着那块肘腋之地。

    “两州一共六十八人。”舒师傅放下茶盏,笑道:“只要他们能粗通文字,老夫一律录取!”

    跟舒师傅说话就是痛快。朱平槿的想法还没出口,舒老儿已经清晰表态了,弄得朱平槿反倒假惺惺地问个为什么。

    舒师傅满含深意地看了一眼正中端坐的朱平槿:“两州士绅势大,与我王府多有抵牾(diwu)!有这六十八人入我王府,以后两州便非士绅一家独大也!其他各州府,王庄少者多取,王庄多着少取!军民考生,军则多取,民则少取!”

    “师傅曾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朱平槿颔首道:“多取少取,不如都取!”

    “正是!”

    谜底揭开,答案一致,两人都笑了。

    见自己的学生笑得开心,舒师傅马上脸一沉,补充道:“只是主上用人,当时时洞查其忠勤廉能,处处赏罚分明,不可须臾懈怠,听之任之!这次考试,倒是一个好机会,切不可白白浪费了!”

    舒师傅拿出世子傅的架势教育朱平槿。朱平槿只好拱手欠身道:“学生受教了!”

    “世子可知,府中田骞先生这次也报名参考了?”又喝了一盏茶,舒师傅问道。

    “喔?本世子昨日下乡,体察民情。夜归得晚,倒是不知!”

    “田先生为世子重臣,又是罗监军老师。此等人物,影响甚大!他既参考,固不安其位也!”

    说起这个田骞,朱平槿便十分头痛。让他教书他不干,让他做别的朱平槿又不放心。

    军训之后,学兵连解散。田骞被放在总监军部当宣传局副局长,朱平槿之意原是让他独挡一面,谁知他对这个职位也不是很上心,经常请假回家,把军队宣传队整合的事情扔给上级孙洪来做。一个月来,他就只完成了一件大的工作,就火灾事宜与青羊宫方面达成了秘密协议让朱平槿花了一万五千两银子。

    孙洪虽然没有在世子面前发牢骚,但对田骞的评价不可能有多高。

    “还请师傅指点!”朱平槿知道舒师傅的话没说完。

    舒师傅揭开谜底:“他既要参考,说明他对王府并无二心,也说明

    他对自己的才学还是自信的。我们大可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毛遂自荐。”

    孙洪在旁边站着没有搭话。世子与世子傅说话,他不敢贸然插嘴。田骞此人有能力,且与世子妃姐弟关秀甚密。他虽是田骞上级,但也不能当着舒师傅的面说田骞的不是。

    舒师傅的想法很好,朱平槿忍不住点头。可是这公开考试,题目都是事前拟订好的,如何让他毛遂自荐,倒必须在操作层面上想清楚。否则为了一人让上千考生闹起来,这可不好玩。以前应该抽时间亲自招对田先生一番,是自己疏忽了。如今事到临头,连他的真正特长都不知道!

    朱平槿想到这儿,有些自责,点点头,又摇摇头。

    仿佛看出了朱平槿的心思,舒师傅立即给他支招:“不妨事!蜀考招考榜文中虽有科目,但并无所有考生题目必须一致的规矩!我们发张白卷给他,任其泼墨挥洒!田先生若有真才实学,自当明白我等苦心!”

    “这样当然好!只是……还得让田先生不要声张为好……”

    舒师傅知道朱平槿担心什么,无非是担心有人闲话嘛!他轻松地笑笑:“田先生试卷老夫亲自审阅!除世子与老夫,再不过第三人之眼!”

    “有劳师傅了!”朱平槿连忙拱手谢道。

    师生两人说着话,转眼巳时将至。

    考生正排成长队鱼贯入场。李四贤和秦裔亲自上阵,两个入口,一人把住一个入口核对准考证。引路太监不停地把人往前面带。可一些考生就是装怪,偏偏随意乱坐,弄得场面有些乱。

    这些都是小节,应试教育出来的朱平槿见怪不怪。他笑问舒师傅:“吉时将至,学生敢问师傅,这第一场所拟之题目到底为何?”

    唔!舒师傅得意地捋捋他越来越稀疏的白胡子,“世子,老夫所拟之题为……”

    ……

    关于这次蜀考的出题权,朱平槿不得不与他的师傅进行了一番战斗。

    舒老儿认为,既然他身为主考官,那么出题的人当然是他。

    朱平槿则不同意。他引经据典地指出,科举最后定名次的殿试还是由皇帝主持,故所有的进士都是天子门生,这也符合“恩自上出”之理。

    两人争来争去,最终达成了妥协。

    基础课由舒老儿出题,朱平槿彻底不管。

    申论科也由舒老儿出题,但由朱平槿勾选。

    至于技能科出题的,财计类是汇通钱庄的大掌柜邱义德,律法类是舒师傅,地理类是贺有义,三人出题后同样由朱平槿勾选。

    只有这个基础课的题目朱平槿不知道,偏偏舒师傅就是不告诉他,弄得朱平槿心里七上八下。朱平槿不是担心舒师傅的出题水平,而是担心这老儿像上次皇城坝见学子,热血上头就差点搞出大逆不道的事情,被刘之勃及心怀不轨之人抓住把柄。

    舒师傅捋捋白胡子,脑袋轻微摇晃:

    “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nou,易耨:勤于除草);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中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达秦楚之坚甲利兵矣。”

    注一:金河,发源于摸底河,流经蜀王府端礼门,1971年在城市改造中消失。

第二百二十七章 蜀考论仁(二)

    舒师傅的考题出自《孟子》。www.uu234.net

    考《孟子》,没有什么错,朱平槿一听放下心来。《孟子》与《论语》、《大学》、《中庸》合称四书,与五经一起都是大明科举的标准教科书。

    但是朱平槿没有料想到,他在政治上极力推崇的老祖宗太祖朱元璋与这个孟子曾经有过节。朱元璋不仅下诏取消了孟子亚圣的名号,而且取消了孟子配享孔庙的资格。后来大臣钱唐死谏,朱元璋不得不废止诏书。一年后并不甘心的朱元璋又让翰林学士刘三吾搞过一个《孟子节文》,“抑扬太过者八十五条,其余一百七十条,悉颁之中外校官,俾读是书者,知所本旨。(注一)”

    只是这个《孟子节文》在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之前,就予以废止。此后《孟子节文》一事就成了历史长河中又一段公案,而《孟子节文》一书经过近三百年的岁月沧桑,早已散失殆尽,保留下来的已经属于珍本了。

    泸州大儒舒师傅没有看过这本节文,藏书万卷的朱平槿也没有看过这本节文。如果两人看过,就会赫然发现舒老儿的考题正是《孟子节文》中节掉之处。

    注意到世子悄悄长出一口气,舒师傅神色不禁一黯。当老师的,讲究“弟子三千,不如一人。”自己桃李无数,这个上头坐着的麻袍少年,才是他自己一生乃至舒氏一门的荣耀。要想名垂青史,也得靠这个少年。只是舒师傅既有蜀中大儒之名,岂会轻易将自己情绪表露出来。他装作啥都没看见,缓缓问朱平槿道,“老夫出题,世子可知何意?”

    “老儿想考较鄙人?”朱平槿刚放松的神经又紧绷起来。这段文字出自《孟子梁惠王上》,讲的是梁惠王(魏惠王)问孟子,如何让国家雪耻图强。孟子直截了当向梁惠王提出了他的仁政主张,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强化生产;教化德育,孝悌中信,国家无论大小都可以发展起来,弱国最终可以战胜强国。所以最后孟子向梁惠王得出了一个不容置疑的结论:“仁者无敌。王请勿疑!”这篇文章不知是在初中、高中还是在舒师傅这里学习过,总之蜀王府嫡长子、大学高材生朱平槿能倒背如流。舒师傅一提出问题,朱平槿没一会儿便反应过来,老儿既是在变相劝谏,要我施行仁政;也是在借这种方式向众考生乃至整个蜀地宣示,蜀王府推崇提倡“仁政”。只是这样直白回答太没有机锋碰撞的意味了。朱平槿目前心情好,于是给舒师傅开了一个玩笑,反问道,“本世子提倡护国安民,可谓‘仁’乎?亦能无敌乎?”

    听到弟子如是说,舒师傅终于在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要是皇城坝上千余人都能答出的一道题,自己亲手教了若干年的弟子反而答不出,那不是丢王府的脸,而是丢他这个世子傅的脸。不过这个弟子的心思过于老成缜密,对自己这个师傅还有点不放心,让舒师傅觉得有些悲哀。不就是自家是个世代书香吗?那些处处与世子唱反调的多是世代官宦书香,这个多疑的少年便没由来怀疑到自家。可他明明怀疑了,还偏偏不说,只是留在心头打肚皮官司,这让舒师傅很不舒服。趁此机会,舒师傅决定多问一句。

    “至圣之仁,齐礼也;亚圣之仁,强国也;程朱之仁,入理也;阳明之仁,出心也。”舒师傅问道,“不知世子之仁,何如也?”

    这是在问我志向啊!朱平槿立即感受到了师傅的用意。这不是舒老儿一个人问,而是他代表整个舒氏家族在问,代表他的所有学生们在问,甚至是代表四川知识界在问,代表包括第一副总监军舒国平、

    纳溪代理知县舒国信、政策研究室舒国明、舒国志、潼川直隶州一把手李崇文、天全土司泸州判官高登泰、副总参谋长兼天全土司营首领高安泰,以及总参谋长贺有义等一帮王府重臣在问……想到贺有义,朱平槿在心中轻轻将他的名字划掉了。如果自己的回答不合格,或者是不符合舒老儿心中的标答,那后果……朱平槿突然犹豫起来。应不应该现在回答舒师傅?如果回答,又该如何回答?他该不该把自己的心中的真实想法告诉舒师傅?告诉他,你列举的“仁”,没有一个是我心中的“仁”?

    朱平槿缓缓站了起来,信步走出了大殿。皇城坝在他眼前清晰起来,众多考生的形象逐渐映入他的眼帘。有衫儒巾的,也有深衣幅巾的,还有直缀方笠的,更有布衣包头的整个一个大明中下层读书人的总集合。他们都在自己开出的优厚俸禄面前规规矩矩,秉笔应试,为的是什么?难道都是为了崇高的理想和伟大的抱负?或许十五岁的朱平槿会如是天真,可心理年龄四十岁的朱平槿绝对不会如此幼稚!那些人蜂拥而至,绝大多数还不是为了金钱、地位、为了出人头地,让自己和家人生活得更好更体面吗?

    子曰:“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没有哪一个成熟的国家统治者会否认这一点。不仅不会否认,而且还要在国家层面大力提倡,并身体力行,给天下一个表率。子又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也是古往今来的一个真理。“人性都是自私的”,甚至成为了西方经济学的奠基石。

    两个子曰,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又或者两个皆是真的?如果两个皆是真的,那又如何看待这个复杂而多变的人性?又如何面对这个由复杂而多变人性构成的古老文明?

    朱平槿心里没有答案。

    世子的犹豫和踌躇,被他的师傅和大臣看在眼里。

    舒师傅难免有些失望:天下大乱方起,明眼人一望可知。五行不定,定会输得干干净净。有答案,即便是错的,也比没有答案强。如果世子愿意虚心向自己这个师傅请教,这倒是拉近师生关系的好机会。

    孙洪既没有世子傅那样的失望,也没有一丝焦虑。他被朱平槿恫吓过两次,知道这个年少的主子不是一个可以欺幼的对象。至于为什么世子不回答世子傅的提问,那一定是世子觉得目前的这个时机回答不方便。

    朱平槿尚不知在他的恩威并济之下,他的大臣已经对他产生了盲目的信任用在他过去的时代,那就叫做“个人崇拜”,是被批判的。他正苦苦思索着如何来化解目前的尴尬,就听到金水桥上那个小太监用尖尖的嗓音高声喊道:“吉时已到,请主考官世子傅监考!”

    晚间,第一场考试的初步结果便出来了。虽然有朱平槿“不如都取”的重要指示,但主考官舒师傅还是不得不在第一场就黜落了约两百人。黜落的原因主要是考生水平太低,或者答非所问,离题万里;或者文义紊乱,错字连片;甚或是连题目都没看懂,只好胡拼乱凑几句“仁者爱人”。还有一些则是因为语言狂悖,犯了政治上的忌讳而被舒师傅坚决刷下来。舒师傅的谨慎是有道理的,有几个人甚至在答卷上公开煽动朱平槿造反,他们大概真的将朱平槿当成了宁王朱辰濠。

    “四川希望我们造反的人还真不少。”世子府东侧花园,朱平槿蹲在水池边给鱼儿投食,一面与老婆说话,“我看了卷子,有几个还是有真才实学的,可惜

    了。”

    罗雨虹轻纱长裙,眯缝着眼睛光着脚板半躺在池边一张竹马架上,“他们这些愤青,大都是双刃剑,天生的反对派。你用这种人要千万小心。他们现在反皇帝、反权威,搞不好将来就会反你。”因为太累了,她说话声音有气无力。她在汇通钱庄开了一整天的会,研究部署钱庄在全省乃至更大范围的布网。明天上午,她还要召集王府工正所和各个粮店开会,为成都各县的王庄粮仓的修复工程定下时间表。根据朱平槿实地调研的结果和各地王庄的初步报告,今年王府的秋粮收储肯定会超过预期。四川的秋雨季节将至,可成都府附近的粮仓在年初民乱时多有损坏,修补工作还没有完全完成。所以罗雨虹当机立断,一面加快粮仓的修补,一面下令启用了王府在成都府内的战略储备仓库蜀王府的广赡仓以及各郡王府的粮仓。这些仓库合计在一起,起码可以增加二十万石的粮食仓容。她甚至做了紧急预案,在必要时征用四川藩司在成都府的储备仓库丰宁仓。

    “像这种脑壳有反骨的,一般不用。但也要看具体情况。”朱平槿对着池水拍拍双手,指缝间的鱼食残渣震落水中,马上就有一条红鱼扑过来张口吞了。他回到老婆身边坐下,给她轻轻揉腿,“比如贺有义第一次见面就给我提了三条建议:王、名和兵。我没理他,只用了他的兵。他爹被反贼杀了,朝廷凉薄寡恩,心里有怨气也是正常的。因此我想,个别犯忌的考生不一定有反骨,他们只是为了心中的大义。”

    老公的体贴温存,让罗雨虹心里美美的。理论问题她没有兴趣,她闭着眼睛自失一笑,问道:“那你要怎么处理这些淘汰的人?”

    “这还是要看具体情况,总之人来了就不要轻易放走。天生我材必有用,对考生们是这样,对我们用人者也是这样。第一场被淘汰了还有第二场,甚至我还可以单独组织一次摸底考试,不出题目,让他们自由发挥,文言不行就用白话。道德文章不行,但有一技之长的,我用其所长;道德文章不行,又没有一技之长,怎么办?我的意思是,只要死心塌地跟我们干,便安排他们做力所能及的事。起码他们能识几个字,在王庄上当个下吏还是可以的。若是自愿从军,还可以派到基层部队当个文书,帮士兵写个家信总可以吧?至于那些有反骨的,有水平的有正义感留下几个,发到那个群众组织青联会去,既免得连累你我,又可以继续观察了解他们,看他们朝哪个方向发展。其余的让他们滚蛋。舒师傅说得对,我们身边这种人聚多了,很危险。”

    “关键是度,就看你如何把握。“罗雨虹在竹马架上翻了一个身,把身体的b面亮给朱平槿,让老公再给自己捶捶背抠抠痒,“青联会被你搞成了化粪池,什么脏东西都往里装。我们妇女自己的组织不准你插手。”

    清风徐来,夹着几丝淡淡的腥味,大概又要下雨了。朱平槿突然停了手上动作,问老婆道:“你知道小云的老师这次参考了吗?”

    “田先生?不知道。”老婆的眼睛睁了一下。

    “想知道他的考试成绩吗?”朱平槿嘿嘿笑问。

    “他有反骨,被你淘汰了?”他老婆一翻身坐了起来。

    “快下雨了。”朱平槿把他老婆从竹马架上拉起来,“回屋再说吧。没有抗生素,淋雨感冒了只有喝苦药,一个月都好不了。”

    注一:摘自明刘三吾《孟子节文题辞》

第二百二十八章 利力入仁(一)

    田骞这次毅然决定参考,是下了很大决心的。顶 点 X 23 U S

    也许他身上还残存着一些旧式文人的清高,不愿意委身就禄,奴颜事主。进入王府,固其所愿;但成日里与宣传队那些戏子打交道,并非所愿

    。作为副营级的王府官,他对世子举行这次考试的目的心知肚明,也暗自估计自己的水平被黜落的可能不大。他最担心的是报名参考之后,世子和罗姑娘,甚至是自己的学生们对自己报考的动机做出误判,那自己如何向他们解释?

    是自己不安其位,还是想借机上位?

    不管怎样,最终他还是鼓起勇气报名了。

    第一场题目很简单,他行卷如飞,直抒胸臆,终于把他想说又没有机会说的话说了出来。

    第二场他报考的是军队方向的地理类。主考官宣布,考生要按照试卷上的题目要求做。可他拿到试卷时,才发现自己的试卷一片空白,一道试题也没有。他刚抬头欲问,却发现舒师傅正含笑站在他桌前,还悄悄给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田骞不愧是罗景云等小鬼头的老师,他稍一琢磨,立即明白了端礼门城门楼上那位少年的用意:

    这是给他机会肆意发挥呢。

    ……

    蜀考第二天早晨,雨后的大地阳光明媚,难得的是天上的云散了,露出了太阳。田骞刚刚梳洗完毕,准备出门上班,便接到王府太监的紧急通知,要他今日随世子到王陵去视察。那太监道,世子今晨一早便出发了,让他沿东门迎晖路追赶。

    田骞没有时间思索,他连忙向母亲和妻子告别,骑上太监带来的马匹,直奔东门而去。直到可以远远望见王陵,他才追上了世子的一小队兵马。除了办公厅首席文案程翔凤,世子身边仅有骑兵十余人。

    “田先生何来迟也?”世子的黄骠马步态轻盈,和风已经将世子金冠上拴的两根麻布条吹了起来。

    “学生昨夜辗转反则,难以入睡。误了应卯之时,请世子责罚!”田骞在马上略微拱手欠身,脸上倒看不出多少上班迟到的歉疚。

    “先生既然有志蜀考,本世子早应给先生放假数日,此乃本世子思虑不周。”朱平槿轻轻把责任揽了过去,“本世子知道前面庄上有个清净所在,田先生一路赶来,想必是累了。我们一同歇息片刻如何?”

    “臣所愿也!”这是田骞期待许久的机会,他怎会轻易放过?

    所谓清净之地,不过是小溪边的一片稀疏树林;所谓的歇息片刻,便是一个多时辰。可见政治人物说的话,大都不能太当真。

    “师傅云,至圣之仁,齐礼也;亚圣之仁,强国也;程朱之仁,入理也;阳明之仁,出心也。先生考卷上之仁,别出心裁,以天下之利论之,何也?”

    田骞与世子两人平坐在缓缓而下的草坡上,看着眼前的潺潺之水。他答道:“利者,人心之固所求也。至圣之仁齐礼,利所分之有序;亚圣之仁强国,利所分之于民;程朱之仁入理,利所分之于天;阳明之仁出心,利所分之于行。仁君与天下共天下之利,乃得天下;暴君以天下之利侍一人,故必失天下。利者,仁之本也,无利则无仁。能生利者,道也。道之所在,天下归之。”

    “先生以利入仁,正合圣人熙熙攘攘之说!”朱平槿点头称是。儒家讲究“仁者爱人”。何为“爱人”?这里面需要实实在在的内容。田骞的说法,充实了“爱人”的内涵,即给予“被爱者”利益。用利益驱动行为,这符合朱平槿原来的认知。只是放在现在大明朝的文化语言体系中是否合适,他还要考考田骞:“不知利者与忠孝何干?”

    “贫富,人皆好富而恶贫也;生死,人皆好生而恶死也。此为何者?欲也!从欲者,得利也;悖欲者,失利也。故曰:人之欲也即为利。有人则有欲,有欲则有利。孝,人之至情,发乎于心,

    现乎于行。孝即欲也,亦利也!忠者,孝于家而忠于国,忠孝本一体也,何出于欲利哉!”

    “先生以欲利而入忠孝仁义,这符合辩证法,且实践意义大于理论意义!”听了田骞的理论,朱平槿郑重评价道。王阳明能把“天理”和“人欲”生拉硬扯合到一块儿,田骞当然也行。只是目前这个时代不需要哲学启蒙,而是需要抗贼救亡、抗虏救亡。朱平槿站起来沿着河边走了几步,又坐回原地。

    “天下人以世系国法而轻藩王,故名多有不正,事多有不谐。田土入我王府,田赋杂役三饷捐税,样样皆无所缴纳。可士绅虽知如此,亦不肯投献!且为之奈何?”朱平槿问道。

    《论语里仁》篇里有“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句。

    后人曲解先贤的义利观,将义、利的对立面进行绝对化。而田骞的欲利仁义统一观则反其道而为之,将天下的“仁”皆解释为“利”。

    他知道,他的理论虽不为儒学正统承认,但好在有出处。别人诘难,他可以用先贤抵挡一阵。世子已经看过他的第一场试卷,刚才的奏对,无非是想揭开他的欲利仁义统一观这层皮,看看下面有些什么干货。

    他也清楚,世子,雄主也,不会没事跟他讨论高深的经义,世子要的是“护国安民,天下太平”!

    果然进入正题不久,世子的第一个实际问题田土投献就来了,兴许下一个问题的就是军队和名分。

    “田土即粮食,民以食为天,故粮,天下之利大者也!有粮者有斯民,有民者军恒强,军强者则天下无不折服。自崇祯元年始,天下旱蝗迭起,贼寇四出。世子以粮为国家之基,以食为万民之本,允哉!大哉!”田骞沿着先前自己的思路,用自己的理论表达了赞同的意见,然后开始回答实际的问题。

    “田土,朝廷之税赋正源也。万历条鞭之后,除盐茶杂税外,概以田亩之数为税基。万历之后,田亩之数未量,田赋之数不更,各省府州县税赋解纳皆有定额,三饷附于正税,亦如是也。地方之利产出有限,是故廖抚不限王府投献,转而从王府手中取银聚税,是以名 器贻世子,而自甘于世子之附骥也!”

    “先生之意,是廖大亨意欲投靠王府?”朱平槿听了几句,不得不提前打断了田骞。

    田骞所言之意,已经不是简单的藩抚勾结,而是廖大亨臣事于他。朱平槿有了廖大亨的暗中甚至公开支持,就像贺有义曾经奏对的,就可以“王”了,也就是不必等到崇祯完蛋,自己便可以提前举旗兴兵。因此这是一个极其重大的政治判断,时机和分寸的把握丝毫不能出错。

    “廖抚定有投靠世子之意,只是如今天下之势未明,其志未坚也。他如今首尾两端,与各方虚与委蛇,亦不过为自保尔!臣秦人,观闯献久矣。流贼之所以为‘流’,取城而不守,掠民而不治,来往自如,流窜无踪。不事稼樯,但以抄掠为食;不设官府,但以行伍为营;不收士人,但以奸民为属;不讲仁义,但以均平为律。若流贼事稼樯、设官府、收士人、讲仁义,此四者俱,流贼不流,则朝廷危矣。如是,廖抚必北拜世子而臣矣!”

    田骞出言凿凿下了结论,没有为自己留一丝余地,但他也没有继续展开,向朱平槿展示他的论据。

    田骞精准地描绘了流贼的特点。如流贼真的取得了一块战略根据地,在根据地设官、用人、称王、竖旗,那于大明朝绝对是一个灾难。只是目前河南既是无粮区,更是疫区,在河南建根据地,李自成只是自取灭亡。

    “田先生好口才!”朱平槿由衷赞道,“只是先生不知,闯贼已有河南文士牛金星、术士宋献策诸人辅佐。至于献贼,也有军师潘占鳌等襄助。四者已有其一也!”

    田骞的消息哪有朱平槿灵通。潘占鳌资格老些,而且被俘又被救出,故事可谓传奇,所以广为世

    人所知。但最近牛金星、宋献策等河南文人投入闯贼,时间尚短,知道的人很少。听到朱平槿这么一说,他叹了一口气道:“闯献,草莽英雄,勇武而少文;士人,多谋而无力。二者合一,天下大乱!”

    知识分子一旦与工农群众相结合,就能迸发出巨大的能量。田骞能独立观察并总结出这一点,很不容易,朱平槿在心中暗暗点头。

    “汴京未陷,廖抚未必会臣服于本世子。除非川北土暴子大动!”朱平槿笑笑,也把自己的判断亮明。他随即将两人话题拉回正轨,重新回到他关心的税收投献上。

    “士绅者多文士,重名甚于赋税,是故不愿投献。即便投献,也是个别田土而已,殊难以人为之!如是而已!”

    田骞的话好像说得挺明白,但朱平槿认真一思考,发现他话中有话。

    投献按标的物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物,一类是人。物包括田土商店等一切有价值的财物,投献就是将物的所有权转移到王府名下,借此逃避朝廷的税收。

    而人的投献与物的投献类似,只不过不是所有权的转移,而是所有权的设立:投献的人成为主家的奴仆,子子孙孙,世代为奴。人一投献,人名下的财产自然跟着投献。不过,从士籍到奴籍,那是奇耻大辱,士绅们绝对无法容忍,所以直到现在为止,主动阖家投献朱平槿的士子也仅有贺有义一人。朱平槿收下了他的家人和家丁,也没有收下贺有义本人。因此田骞所谓人的投献,并非是指士绅投入王府为奴、为宦,而是指“臣”。

    “先生所言士绅者重名甚于赋税,此名何谓?”

    “易尔!名者,或为功名,或为权位,皆不出名利之属。当今之世,士绅阡佰万顷,横行地方;恃势欺凌官府,不纳钱粮。世子要收他们投献,不如与虎谋皮!”原来田骞所谓的“名”,并非儒学正统中的“名”,他还是在说“名利”!

    ……

    投献问题关系到蜀地的粮食安全,更关系到朱平槿的全盘战略。自从年初与王妃定计收受投献,他先问计于洪其惠,再诏对于孙洪,现在已经是第三次问策了。田骞以“利”的冲突为由,一口否认了士绅投献的可能性,让朱平槿悚然而惊。难道,投献这条路径,根本就错了?

    “事不过三。”朱平槿心想,今天一定要把投献的事情说清楚!于是朱平槿毫不隐瞒,将雅州和松林山两次奏对的情况给田骞细细讲来。

    洪其惠的办法着眼于王府与庶民地主和自耕农结盟。通过这种结盟,来夯实王府的通知基础,来挤兑土豪劣绅。他还旗帜鲜明地反对王庄、王店这种王有企业的直营模式,认为它们效率低,**多。

    孙洪的办法着眼于拉拢大多数开明士绅,利用官府力量和商业办法的打击一小撮土豪劣绅。

    应该说,他们的解决方案都有相当可行度。比如从松林山回来之后,朱平槿立即举行了蜀考,大量吸收中下层知识分子;与抚台和藩司联合在彭山县江口镇和嘉定州大佛脚下设了两个税卡,利用新建的护商队水军对来往货船征税。

    但是秋收伊始,除了雅州、伸手和彭山等地之外,邛、眉这两个土豪劣绅的堡垒非但没有因此死掉,反而依然活得好好的。大批黄灿灿的稻谷没有进到王府的粮仓,而是流入了土豪劣绅的腰包,甚至王店拿银子也买不到,这让朱平槿极为不爽。

    这些日来,松林山召见孙洪时的激奋冲动时时撞击着朱平槿,他一直在想一个一网打尽的法子,将那些不肯与自己合作的土豪劣绅一锅端了。因为朱平槿已经痛苦地发现,他和老婆的穿越并没有改变历史的进程,大明朝的生命正在一分分钟指向终点,他的耐心正在迅速丧失。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汉光武?朱平槿想,不,老子想当秦始皇!

第二百二十九章 利力入仁(二)

    投献问题关系到蜀地的粮食安全,更关系到朱平槿的全盘战略。www.uu234.net自从年初与王妃定计收受投献,他先问计于洪其惠,再诏对于孙洪,现在已经是第三次问策了。田骞以“利”的冲突为由,一口否认了士绅投献的可能性,让朱平槿悚然而惊。难道,投献这条路径,根本就错了?

    “事不过三!”朱平槿心想,今天一定要把投献的事情说清楚!于是朱平槿毫不隐瞒,将雅州和松林山两次奏对的情况给田骞细细讲来。

    洪其惠的办法着眼于王府与庶民地主和自耕农结盟。通过这种结盟,来夯实王府的通知基础,来挤兑土豪劣绅。他还旗帜鲜明地反对王庄、王店这种王有企业的直营模式,认为它们效率低,**多。

    孙洪的办法着眼于拉拢大多数开明士绅,利用官府力量和商业办法的打击一小撮土豪劣绅。

    应该说,洪其惠和孙洪的解决方案都有相当可行度,也大都被朱平槿采纳。

    从松林山回来之后,朱平槿立即举行了蜀考,大量吸收中下层知识分子。与抚台藩司联合在彭山江口和嘉定大佛脚下设了两个税卡,利用新建的护商队水军对来往货船征税。但秋收伊始,邛、眉这两个土豪劣绅的堡垒非但没有因此死掉,反而依然活得好好的。大批黄灿灿的稻谷没有进到自家的粮仓,而是流入了土豪劣绅的腰包,甚至王店拿银子也买不到!

    这些日来,松林山召见孙洪时的激奋冲动时时撞击着朱平槿。他在想一劳永逸的法子,将那些不肯与自己合作的土豪劣绅整锅端了。因为朱平槿已经痛苦地发现,他和老婆的穿越并没有改变历史的进程,大明朝的生命正在一分分钟指向终点!

    时钟滴答作响,朱平槿的耐心正在迅速丧失。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汉光武?

    不,老子想当秦始皇!

    ……

    世子语涉两位上官重臣,既让田骞谨慎一分,更让田骞兴奋三分。这不就说明世子已将他视为了腹心之人?

    田骞从腰间扯出了他最心爱的物件,那把诸葛孔明用过的鹅毛扇子,完全进入了课堂之上的状态。他侃侃而谈,游走于朱平槿周围。扇子不停挥动,指点江山社稷,好像面前听讲之人不是蜀世子朱平槿,而是他的学生三十六个小鬼头。

    “……臣先前之言,利欲则仁义。世子收了士绅的田土,又逼着他们五五减租,他们财势皆丧,顿失重心,哪里只是几成租子的损失?雅州、仁寿、彭山都是大乱之后,王府方能伺机而入。内有军威赫赫,外有土贼觊觎,他们迫于形势,只好投献。邛眉两州,王府既不能诱之以利,又不能施之以力,他们必以世子为桀纣,视世子为仇寇!上诉之朝堂金殿,下传于野史轶事,好逼得世子收手,回到王府去做个他们心目中的贤王!世子如何能收到他们投献?……”

    洪其惠要朱平槿挤兑士绅,挖士绅墙角,先把庶民地主和自耕农拉到自己一方;孙洪要朱平槿在政治上引诱和分化士绅,经济上围剿和压迫士绅,两手一起抓;而田骞直截了当指出朱平槿的投献政策极大损害了士绅的切身利益,尤其是政治利益,而且王府并没有适当有效的措施来弥补士绅的损失,从而从利益角度论证并否认了士绅中顽固分子主动投靠的可能性,剩下的解决方案只有一条:暴力手段。

    田骞话音未落,朱平槿已经猜到七八分。果然,田骞最后一句话总结道:

    “自古仁君,顺者,任之以德;逆者,绝之以力!敬之无疑,天下和服(注一)。”

    ……

    田骞的“仁”,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他是以“欲”为饵,以“利”为柄

    ,以“仁”为治。

    如果“欲、利”皆不能达到“仁治”,那么就要用暴力的方式,即“力”来实现!

    可是用暴力手段解决那些不愿合作的士绅,一直是朱平槿坚持摒弃的选项。使用暴力,会否导致蜀地大乱,朱平槿根本没有把握。一旦蜀地大乱,便会损害朱平槿的根本利益!

    朱平槿烦闷地站了起来,背手走到小溪边。

    河水清冽,绿草繁盛。远方稻浪滚滚,农人忙于收割,一幅平和美好的乡村画图。

    现在对士绅动手,理由是什么?政治上会带来多大的风险?会不会引发大规模的反革命暴乱?朱平槿必须多方权衡。

    田骞见朱平槿心绪不宁,便追过来补充道:“臣以为,世子所欲者,无非他们的钱粮。如其纳粮,世子收不收投献又当如何!”

    “如何让其纳粮?”

    “臣已然说过,以力服之!”

    “蜀地大乱何?”

    朱平槿不再对田骞客气,连珠炮一般发问。

    “本世子,一藩王尔!朝廷蕃禁在上,官府监督在侧。投献也好,纳粮也好,俱是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如何‘绝之以力’?先生要本世子调动军队,镇压士绅,殊不知我王府官吏多半即是出身士绅!?”

    世子的怒露于行色,可田骞的脸上却带着畅快的笑容:“以臣所见,天下大乱之势已成。蜀地偏据西南,亦不能免。既然蜀地早晚要乱,早乱比晚乱好,大乱比小乱好!现在大乱,总好过将来京师丢了再乱!”

    田骞的话,让朱平槿惊出一身冷汗。

    难道真的应了那句古老的谶(cen)语“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

    阶级调和失败了,最后必然要回到阶级斗争这条残酷的老路。一条僵硬笔直的财产标准将整个国家和社会硬生生撕扯成两半,无论你的善恶、学识、能力、身份、血统,只有一个划分标准财产多寡,所有的道德、伦理、亲情、法律、秩序全部毁灭,造成中华文明的三百年浩劫!

    “我既不能诱之以利,又不能绝之以力。难道我大错特错?”

    穿越以来,自信满满的朱平槿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挫败感。

    ……

    朱平槿茫然失措,田骞却摇着鹅毛扇子盯着他。朱平槿迅速反应过来,不能在下属面前露怯。他眼珠一转,微笑重回嘴角。

    “先生所谓力者,非本世子之力!乃外人之力尔!本世子隔山观火,可随时下山收拾残局!”

    眼见世子瞧破他的伎俩,田骞只好拱手作揖。

    君臣刺破谜面,两人心情大好,顺着小溪散步闲谈。

    田骞一条条把他的想法道来:“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外力可借之处甚多。首借力于官,次借力于贼!官者,食禄而事君。君之所想,即官之所为。今上所思者,无非钱粮与贼寇。四川虽名沃野,产出甚多,然朝廷赋税之重,仅次于苏松(注二)。如今朝廷三饷叠加,四川还要帮着陕西养瑞王(注三),承担数万秦楚客军之俸禄和军饷,士绅又不肯纳粮,那些府州县官那里收得齐赋税?恐怕三年考成之期一至,便有许多乌纱落地……”

    “等不了三年一考了。”朱平槿道,“皇帝早已下了严旨,将各地蕃库的之银全数解运京师。薛相(注四)正在向京师勋贵募饷,可见朝廷缺银子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这是政策研究室最新报告中的内容。昨晚朱平槿看完,对二舒最后的结论非常吃惊。

    于是他决定给田骞透露一点信息:“廖大亨已经呈文王府,这几日藩司便要下文,要四川各地必须于明年二月前征齐秋粮(明朝秋税

    俗称秋粮),然后倾销为解往京师的税银。刘之勃更是严厉,他晓谕各监察道,如各地亲民官不能按时征齐税银,按司可即刻将该员拿问听勘!”

    田骞长叹一声:“想不到为了秋粮,刘之勃这爱民如子的清官也不要脸了!”

    朱平槿微笑首肯:“他这是忠君爱民!先忠君后爱民,因忠君才爱民。若是这君不爱民,他这为臣的如何爱民?”

    田骞重重点头道:“世子所言甚是!为今上之臣,难若上青天!不过世子之机,正在于今上!”

    “愿闻其详!”

    “臣在汉中府为吏时,曾听上官酒后腹诽今上。曰性忌刻薄,曰好名诿责,曰偏执武断。早晨呼大臣为先生,晚上则刀斧相加。故大臣们皆唯唯诺诺,不肯敬献一策,唯恐将来事情不济,皇帝跑来清算旧账,子孙同祸!故而只以党争攻讦为能事,敷衍着皇帝混日子。如川省之廖抚,本以兵才达于帝听、闻于朝堂,如今足不出户,守着成都数银子,世子可知何也?”

    “他怕打仗?”

    “臣以为他不是怕打仗,是怕打输!”

    “他不仅怕打输,更怕接了傅宗龙的位置去中原打闯贼!”朱平槿补充道。

    田骞也会溜须拍马:“世子果真聪颖无双!廖大亨在朝中并无大佬为奥援。拿下陈士奇,他已经彻底得罪了东林一党。周延儒上台,正急着拿他开刀。所以他想维持一省局面,静观时局变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钱粮一事,他是万万不肯落人把柄的!皇帝虽然日前维护于他,不过今上之宠,有如三月之天,娃娃的脸,那是说变就变!”

    田骞说得朱平槿笑了起来。崇祯皇帝在位这十四年,阁臣已经换了几十人。看趋势,更换的频率还会加快。以前的首辅温体仁居位八年,那算是最久的,最短的文震孟仅有三月。

    “廖抚之患还有贼寇。献贼出川之后,川军残破不堪,客军大多离境,土暴子于川北趁机做大,连夺两城,已成蔓延之势,短期定难遏制。如今秋粮收割,又是土暴子出来抢粮抢人之时。若是税赋被抢,官府到哪里征税去!”

    田骞很会侃大山,朱平槿却急于得到现实的解决方案。

    “如是,本世子当如何?”

    利用官府税收上的压力,逼迫官府与士绅翻脸,亦或者将士绅逼入绝路,洪其惠和孙洪都提出过。但是实践证明,这种简单的逻辑思路是有缺陷的。

    在雅州、在嘉定州这些官府合作的地区或许可行,但在官绅勾结紧密的邛、眉两州,斗争实践已经清晰表明,官府和士绅在一定情况下,非但不会翻脸,反而会勾结得更为紧密。

    刘名升的情报显示,邛州士绅在杨天官的带领下,出银子填缴积欠,一副拼命也要保下知州徐孔徒的模样。眉州的知州更是与士绅完全合流,连州城里都有士绅反动护庄队的身影了。朱平槿的着急,正是因为如此。

    部分士绅与王府在经济上的对立,已经明显有向政治对立甚至军事对立的方向发展。如果不能于近期将邛、眉两个成都附近的毒瘤连根拔起,朱平槿担心有一天这些士绅会为了自身利益而投靠张献忠、李自成,在自己的背后狠狠插上一刀。

    注一:节自《六韬 守土第七》。

    注二:川内学者考证,蜀地单亩征税额仅次于苏(州府)松(江府)重税区。

    注三:瑞王封于汉中,朝廷赐赡(san)田二万顷,由陕西、河南、山西、四川四省摊缴租银。这与他兄弟福王和叔叔潞王的赡田情况很相似。顾诚先生断言:除江浙财赋区之外,全国土地有相当大的一部分落入了朱氏宗室的手里。

第二百三十章 利力入仁(三)

    在真实的历史中,大明朝的士绅及其政治上的代表官员们,大多数选择了与大顺、大西新政权以及后来鞑子合作。

    在京师,绝大部分的官员毫无气节地奴颜婢膝,说明他们在李自成进京前就已经在行为和思想上抛弃了崇祯皇帝、抛弃了大明朝;

    在四川,投降张献忠的官员和士绅虽比京师少得多,但也不乏名臣和高官。一些人供金银、一些人献女儿;一些人领兵追杀明朝宗室,一些人积极参加大西政权的科举考试。还有一些人更为可笑,把张献忠当成了刘备,把自己当成了诸葛亮,准备留个君臣相得,千古传颂的故事。只是他们或许没有人想到,他们投降的,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不能因为最后他们也被张献忠扒了皮,便把他们当作受害者。他们的悲惨下场,只印证了中华的一句古老成语:

    “咎由自取!”

    ……

    借力于官可以讨论,借力于贼各人心知肚明。朱平槿向田骞问策,要的是问题的解决方案,而不是他夸夸其谈的侃大山。

    田骞鹅毛扇子重重一扇,一股暖风从朱平槿耳边拂过:“万历朝武清侯李伟,不知世子知否?”

    武清侯李伟,是万历皇帝的亲外公,李太后的爹,本朝外戚的典型。

    李伟本是一个普通的泥瓦匠,后来祖坟冒了青烟,女儿选入了裕王府。裕王即位大宝,是为穆宗,授李伟锦衣卫都指挥佥事。神宗即位,进爵武清伯。万历十年,以皇帝外公之尊封武清侯,两子皆封都督。

    李伟最出名的一件事情,就是给戚继光的士兵做假棉袄。他当军需总包商,二十万两工料银他截留了七成五,只给分包商五万两银子。分包商银子不够,于是在棉袄里面掺假,结果冻死了士卒。蓟镇总兵戚继光告到朝廷,朝议纷纷。李太后又羞又恨,只好用贴己银子来给她爹补窟窿,还派了太监拿了一个骂人的单子去数落她爹。

    除了凭借关系承包政府大小工程,牟取巨额利润,武清侯李伟还是一个包揽皇庄子粒的掮客。到了后来,他甚至开始包揽政府的税收,成为一个所谓的“包税人”。一进一出之间,赚了数不清的银子。

    舒师傅上课时讲了许多前朝之事,但没有讲过这个武清侯李伟。但这武清侯李伟朱平槿偏偏知道,而且知道得还很清楚。朱平槿幼时,调皮捣蛋、无恶不作。王妃虽然在骨子里溺爱她的独子,但面上时时以李太后教育万历皇帝为榜样教育朱平槿,借以塑立自己在儿子心目中的权威和形象。

    田骞此时提起武清侯,朱平槿立即下意识地点头。

    “武清侯包揽地方税收,以贪取利,那是为害百姓!若王府也能包揽地方税收,以世子贤能,必能造福一方!”

    “包揽税收?”一个火花在朱平槿脑袋里炸响。他催促田骞,“先生不妨为本世子细说之!”

    “臣之父本是一个收粪的贱隶,故臣终身上不得科场。空有一身才学,只好入衙为下吏。”

    鹅毛扇子重新摇起。有人着急,有人偏不着急。田骞从自己身世

    讲起,吊足了世子朱平槿的胃口。

    “车船店脚牙(通衙),无罪也该杀。官衙之暗,臣亲见之!

    地方有力者,子弟世袭为吏。知县异地为官,语言不通、社情不熟,每逢两税征收,必求助于乡吏,乡吏便趁机从中上下手脚。

    自我大明开国以来,税粮征收解运,必有粮长。征粮之制,屡次变化,而粮长之设,雷打不动。洪武初年,太祖高皇帝令择家道殷实者为粮长,正副三粮长轮流应役;永乐年间改为岁更法,一年一换;宣德年又改为永充制,粮长世代承袭,一如军户。粮长役重,既有征收之累,又有货运之险,更有包赔之重。稍有疏忽,便是倾家荡产。老实巴交者家财赔尽,营私舞弊者一夜暴富。勾结官府,报以水火,侵吞万石之大案屡见不鲜!

    万历条鞭之后,朝廷田赋杂役,一体纳银,然仍是以田亩之数、粮额多少计征。各县一石折银之数,大不相同,繁复无加,虽有经年老吏,亦不能尽识。故官府虽有防弊之策,定里甲归于粮长,建木柜以收银(收银子的带锁柜子),增派柜头,柜头之上有总书,总书之上委典吏,又更定鱼鳞图册、清查户籍人口,凡此种种,仍然是奸弊重重,防不胜防。士绅本为地方豪强,又有师生同盟强援,故而仗势不缴。粮长包赔粮额,又惧怕士绅,只得逼迫小民。年初民乱,盖多为此!”

    朱平槿年初率军平乱,对大明朝地方上的积弊非常了解。他无需向田骞了解基层民意,他急需找到一条不用或少用阶级斗争而富国强兵的路。他打断了田骞层层推进的逻辑,直截了当问道:“蜀中并无粮长。先生是要王府当这乡吏否?倘若如此,士绅不纳粮,王庄如何向官府借力?”

    ……

    大明除了江南沿海个别地区以外,总体来说商品生产并不发达。如硬要贴上“资本主义”的标签,也只能加上一个后缀:“萌芽”。大明朝的财政税收制度,无非是自给自主的自然经济在国家层面的一种制度体现而已。

    老百姓一家一户自给自足,吃的、穿的、用的各种生活物资都尽量自己生产,一般无需上街购买。百姓如此,各级政府亦是如此。官府向百姓征收赋税,实现政府功能,也是自给自足的原则。当地的事情当地做,当地的事情当地出银子。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大明的税赋实际上有两大块:税(赋)和(劳)役。

    税是国家征的,负担宗室百官俸禄、军费开销以及皇帝的宫廷费用;役是国家和各级地方收的,主要承担基础设施建设以及政府的管理费用。

    举个例子:比如黄河修坝、运河疏浚,非国家层面组织不可,所以沿河数省百姓都要分担劳役;地方上搞一些小的工程,比如朱平槿特别关心的都江堰岁修工程,影响范围仅限于一省数州府,所以由四川官府组织劳役。

    至于各级官府养的吏员,大部分都是没有国家财政预算的,所以这些人的薪水只能由地方征收。

    因此,如要粗略把握大明朝税收结构的特点,可以简单将其理解为国家(国税)和地方(省、府州、州县、里甲多级力役)

    的分级税收结构。

    大明的国税标准极低。明初,太祖定天下官、民田赋:“凡官田亩税五升三合五勺(5.35%石),民田减二升(3.35%石),重租田八升五合五勺(8.55%石),没官田一斗二升(12%石)”但对于苏、松、嘉、湖地区,太祖怒其原为张士诚效力,于是将豪族及富民田没为官田,且皆依被抄没前的私租起科,形成江南田赋激增,形成有名的“江南重赋”现象。

    由此可见,大明朝立国之初的国税税率极低。

    低到什么程度呢,民田的税率仅为1.68%,这比起朱平槿前世动辄20%的个人所得税,简直天壤之别!

    万历朝是国税总量最多的时代。国税扣除地方合法截留的部分(每年不等,平均约六成到七成)之后,入库太仓的银子仅有四百万两,仅够如今辽东边军的一年军费!就算加上臭名昭著的三饷(辽饷、练饷、剿饷),国税的征收水平也依然在百姓的承受水平以内(但大明最后几年除外,这时各地已经乱来了。)

    国税如此之低,但为什么百姓依然是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最后不得不起来造反呢?

    因为国税名义上虽低,但老百姓总的税赋负担并不低,而且高得吓人!关键有两点:各级地方的附加和士绅的税赋转嫁。

    地方的附加多为役,而役大致有三类:里甲、徭役和杂泛。大明规定,男子年十六成丁,成丁即有役,至六十方免。军户服兵役,匠户服工役,这是常役。一般的徭役,则由民户来服。

    国初各类役都是直接使用成丁的劳动力,即力役。万历条鞭以后改为百姓交银,官府代募,于是力役演变成了一种男人的人头税。

    但人头税并不向人头收取。地方官府为了征收方便,又将这些役银分散到粮额中,按国家规定的粮额即石数附加征缴。条鞭后石数悉折为银两,固化到农业税中,所以有些地方折来折去,每石粮额折银高得令人咋舌!

    以四川为例。四川粮额(国家田赋)的总数,约为一百零七万石(注一)。四川百余州县,每州县平均约万石左右。按照朝廷的粮银折比标准,大约三百多万两。但这三百多万两,这只是上缴中央的数字。地方各级的征收,到底有多少,始终都是一笔糊涂账。

    如前两年四川某县的每石粮额折银竟然高达九两。以此推知,若该县粮额取全省平均数万石,则该县则百姓实际需上缴白银九万两。若该县实有田土十五万亩,免税、未登记或抗税不缴的田土有十万亩,则这九万两银子的税赋就全部转嫁给了剩下的五万亩田土。五万亩田土分摊九万两银子,平均每亩承担一两八钱。这每亩的一两八钱银子,才是田主的实际赋税承担水平!如果再加上临时的支派,一亩田三两银子也是有可能的!

    高额的实际税赋、巨额的佃租盘剥、永远不会记账的敲诈勒索、无处伸冤的兵匪劫掠、再加上如影随形的水旱瘟疫,大明的天下安得不反!

    注一:明初数字。万历初反而下降到一百零三万石。

第二百三十一章 利力入仁(四)

    田骞的方案,是要朱平槿摒弃投献的思路,利用四川官府的软弱,转而推行税收包揽,并通过税收包揽控制财政,进而实现对全川的掌控。m.www.uu234.net

    要想包揽地方税收,就目前王府与四川各级官府的复杂关系而言,可以利用的机会很多。只是如此一来,势必对大明朝极为紊乱的税收结构和税收征管来一个快刀斩乱麻,建立和推行一套新的税制。洪其惠在雅州,已经把王国臣架空,在官府税收上实行了变相的税收包揽。只是这种包揽,是旧瓶装新酒,官府老税制、老粮额继续沿用,税率却是在王府投献一成的基础上加了两分。

    田骞的海吹神侃,让朱平槿找到了灵感。他希望能在雅州包揽的基础上,再上一个台阶。在那些没有动乱的地方,通过与官府自愿不自愿的合作,达成税收包揽的目的。于是朱平槿假设田骞包揽了一县之赋税,然后提出问题让田骞回答,看田骞的建议到底是今天脑袋一热,还是早已思考成熟。

    “原来之乡吏、柜头、总书怎样?”

    “一律革退!”

    “士绅若联合抗税怎样?”

    “以大明律治之,捆绑至衙门枷号打板子!”

    “如此他们必不肯干休。上告朝廷怎样?”

    “让与王府不想干的当地人当这总书、柜头、乡吏。即便士绅告准了,也是无妨!”

    “士绅聚众反抗怎样?”

    “那最好!以匪类除之!”

    “我大明对士绅有优免赋税之待遇,怎样?”

    “依律行之!举人、监生、生员各免粮二石,人丁二丁!在京及地方官员优免不等。”

    唔!朱平槿满意地点点头。税收措施强而有力,可以保证税收的实现;出了事情有人顶包,牵连不到王府;依法对士绅减免税收,既可缓和矛盾,又可避免留下把柄。

    可是朱平槿并没有因为满意而停止提问,新问题如雨点般接踵而至,而且难度在不断增加。

    “征本色还是折色?”

    “当然是本色。如今粮贵银贱,征取折色极为吃亏。”

    “不能乘机压低粮价赚上一笔?”

    “世子,万万不可!百姓已有倒悬之苦,岂能再有变相加税之举?”

    唔!朱平槿又满意地点点头。有了好的执法思想,才能有好的执法效果。让歪嘴来唱戏,只会把一部好戏给唱歪了。

    ……

    从现在起,朱平槿已经把他的问题难度加到了九级。

    “代征税赋,税率按朝廷成规办,还是另起炉灶?”

    “臣以为应该另起炉灶!税率本应与王庄收受投献一致,皆一成也!可我们既然以官府名义征税,那自然要比王府投献费高些。臣以为可以征到一成五!如此,士绅百姓算来算去,还是觉得投入王庄划算!”

    雅州征到一成二,田骞加到一成五。

    朱平槿没有直接否定田骞,只是问道:“如此便高过朝廷正税不少,名目是什么?”

    “名目自有官府编造,我们不过借官府之名!他们强征各类苛捐杂税,哪样没有编造名目?”

    田骞答得非常完美,朱平槿心里已经给出了七十分。就看他最后一个**oss问题如何回答了。如果他能对上一半,那就按自己和老婆商议的计划用他。

    “既然先生建议征收本色,那就要上缴朝廷官府折色银子。廖抚之幕府曾估计,蜀地百余州县,一年之赋税杂役之总和约三百万两白银,这相当于汇通钱庄全部准备金!如此,我王府帮官府做事,岂不亏死了!”

    朱平槿一字一句,清晰表达,让田骞声声入耳。

    ……

    税收包揽,让自己的人出面征税,那是傻子,最起码

    也是包揽的初级阶段。高级的税收包揽,就是让县官包揽本县的税收,有谁知道县官是王府税收包揽的代理人?让廖大亨包揽四川的税收,有谁知道廖大亨是朱平槿税收包揽的代理人?所以高级包揽,就是让官府自己包自己!

    可作为老练的领导,朱平槿并不急于推出自己的解决方案,他还要进一步考察田骞。

    朱平槿刚才的问题,已经突破了包揽一县税赋的局限,而是把包揽放在全省的范围。他的问题可分解为三个小问,每个小问里又有隐藏问题:

    一是如何确定税收标准的合理水平,才能做到盈亏平衡,起码不“亏”。隐藏的小问是采取什么样的具体措施,才能把税收如期征收回来;

    二是如何与地方官府进行合理的分账,做到朝廷(中央)过得去、地方有分润、王府还能存些银子和粮食下来。隐藏的小问是,地方官府那些苛捐杂税如何才能革除,还能让官府无话可说;

    三是**oss问题里面的**oss小问,即货币流向的管理与分析,这在现代财政管理学和金融学中也是高级问题。昨晚朱平槿刚就此问题与老婆讨论许久,此时正好拈来考人。

    田骞为人机敏,他察觉了世子的意图,或许这就是世子大用之前的最后考校吧。他默默凝望远方,手里的鹅毛扇子轻摇,头脑中迅速整理思路,组织语言。

    “不知先生以为如何?”世子再次发问,逼着他立即回答。

    “臣以为,只要按照一成五征收,我们王府绝对不会亏。一州县之田地,少则数万亩,多至数十万亩;一田之产,少则一石,多至四石;各县赋役,一石粮额折银,有少至一钱,有多至数两。臣试以均数而论之:蜀地应税田亩约千余万亩,蜀地一年之赋税杂役之总和约三百万两白银,分摊到蜀地应税田土之上,如此每亩折银为三钱。以每亩产粮二石计,征收一成五即为三斗,按粮价可折银六钱。如此,收支相抵,多出一倍……”

    田骞的话被朱平槿打断了。朱平槿向田骞指出,这样仅仅只能做到不亏而已。税收征管必须付出人力物力,实物税收的征管成本远远高于货币税收,这是很大一块支出。更何况粮价并不稳定,如最近秋收开始,粮价已经迅速下跌至二两。等到秋粮全面上市,王庄的掌柜们估计粮价会短暂跌到一两五钱下方。这样一来,税收全部交了朝廷,朱平槿一分没落下,岂不亏得慌?

    “朝廷之税,亦可用于地方!大明田土之弊,在抗税,在隐田!士绅抗税依律惩处,这隐田,既然仓促间难以重新清丈,臣以为要派人分片承包监督,一人百亩至数百亩,打了谷子立即征税,有如我们王府收租一般。有摸黑偷割者枷号示众,并处罚款两倍!”

    “先生好办法!”朱平槿抚掌笑道,好像他面前站着一排垂头丧气,肩上扛着大木枷的士绅。

    “此外,必须革除税收入田的弊政!田土之税得粮,工商之税得银!取粮留川,取银完税!何以得银?粮出于田,难得!而银出于工商,易得!

    如开征房产税。大凡府州县城城墙以内房产,以间架为准征税,一间一架即征银若干……

    如开征商税、市税和关税……

    如开征山泽之税、矿冶之税……

    故而税银短缺几分也不要紧。臣就不信了:既有征税之权,竟然还会折了裤子!”

    田骞的回答有趣,朱平槿哈哈大笑起来,第一小问给了及格。其中工商税必须与农业税分离这一点,就可以给五十分!

    世子的大笑,明显是在鼓励。田骞的性子上来了,他越说越快:

    “至于官府,我们可不能由着他们性子任意索取。我们替官府征税,花了自己银子,省了官府开销,他们应该倒给我们银子才是!臣

    以为,既然包揽,得和官府谈出一个过得去的总数,我们每年足额缴交即可。至于如何收税,那是我们之事,官府不要管。他们若要帮我们征缴,那更好!”

    朱平槿冷哼一声:“税银短了,他们就不会管;要是税银多了,他们就会像恶狼一般扑来!故而还要多为官府分些担子!

    李先生曾经在仁寿县搞过护城队,后来统一整编为了护庄队。谭思贵应南溪官绅之请,在县城也搞了护城队。本世子想了想,觉得在包揽之地弄个护城队也不错。既可帮着我们征税,也可让城里官府承担军费花销。如今土贼流寇肆虐,大难临头,我们练出来的护城队,总好过那些士绅临时招募的民壮吧!”

    朱平槿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盯着田骞的脸色看。只要田骞神色有异,或者眼神闪烁,那么这个人就只能暂时列入观察名单。

    可田骞顾盼神色泰然自若。

    “既然包揽一县税收,则一县之政尽入我毂矣!护城队仅是个名号。臣以为,凡我蜀地百姓,均为世子之赤子!一县无论大小贫富,均为我王府王业!护国安民,当首先用于我蜀国!”

    嗯!朱平槿轻轻从鼻子里发出声音,既未点头,也未颌首。在官场中,这说明领导知道了。但是我不发表意见,或者是不方便发表意见。

    “至于朝廷那边,两税三饷所需甚巨,臣请世子勿忧。”田骞抱拳拱扇,脸上带着隐隐的坏笑,“只需廖公一道折子而已!”

    ……

    田骞对货币流向这种高级问题的解决办法简单得出奇:高价向江南出售四川余粮。

    按照朝廷的成规,四川的赋税应直接上缴到京师户部。田骞认为,只需四川官府以陕西、河南、湖广三条赋税进京的通道不靖为由上奏,要求四川的赋税交到南京户部,朝廷一定批准。通过高价向江南出售四川余粮,再向南京户部解交税银,那么一两银子也不用出川。

    田骞做出判断的理由是什么,朱平槿当然要问清楚。这么重大的事情,岂能三言两语,随随便便?

    “世子可知南京户部的职守?”

    大明朝有南北两京,两个首都,两套中央机构。北京叫京师,有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南京也有六部。北京比南京多的,就是皇帝及其秘书班子。

    朱平槿是舒师傅的好学生,大明会典熟得很,南京户部职守张口便来。

    “南京户部,负责征收南直隶及浙江、江西、湖广诸省的税粮征收和漕运。此外还有盐引勘合。”

    “南京六部,首重户、兵两部!户部管着江南税粮,几乎占了全国之半;兵部管着南京四十九卫,挂‘参赞机务’衔,会同南京镇守太监与南京守备勋臣一起,守着我大明朝半壁江山!”

    田骞慷慨挥洒,扇子一挥,天下尽入扇底。

    “南京六部职司之重,与我税粮转售江南何干?又岂能做到一两银子不出川?”田骞的答案与标答不同,且抢了朱平槿的风头,这让朱平槿很不高兴。

    “世子可知否?去年五月,南直隶苏、松、湖诸地暴雨成灾,大水毁堤,屋宇倾倒。斗米银三四钱!

    自今夏始,又数月大旱不雨,飞蝗蔽天。

    两月前,苏州府米价每石银三两二钱、麦价二两二钱、油每斤八分。流丐满道,多枕籍死。民间以糟粮腐渣为珍味,或食树屑榆皮。各处设厂施粥,吃者日数千万!

    徽州米价更贵,其地山浮于田,故苦旱。去年五两二钱一石,今年略微下降,尤要五两一石(注一)!”

    “江南鱼米之乡,天下富庶之地,出产极丰,何至于此!”朱平槿瞪眼张嘴,尤不自知。

    注一:数字取自《明季北略志异》

第二百三十二章 利力入仁(五)

    田骞敢于在世子面前侃侃而谈,并且作为税银回流的重要解决方案向朱平槿提出来,那是因为他对江南大旱的情况知之甚详。www.uu234.net而消息的来源,就是他的好友李用敬。

    李用敬出身南直隶苏州府的官宦大族。他的父亲曾在汉中做官,后来魏忠贤这个权宦当政,他爹因为没有及时阿附阉党而被扒了官衣,从此便举家留在汉中府。

    李用敬月前接到其堂兄一封信,信中说南直隶大旱,旱区的中心苏州府从四月入夏起就滴雨未下,田中泥土开裂,禾苗全部枯死,估计今年的秋粮颗粒无收。去年南直隶便遭了水灾,好在灾情不至于绝收,官府和大户人家还有些存粮,能把种子粮凑齐。今年再遭灾,已经很难凑齐今冬明春的早稻种子了。如今惨状,苏州的老人们说一辈子从没见过,恐怕只有当年朱元璋攻灭张士诚,对苏州府的十月围城可以比较。

    李家是当地大户,对士绅们的想法很清楚。士绅们最担心的,是灾情继续发展,社会局面失控,街面上越来越多的灾民最后会铤而走险,不顾一切地来抢粮抢大户。年初还风闻朝廷有迁都南京的动议,如今南直隶大灾,迁都之议立即烟消云散……

    朝廷迁都之议曾经甚嚣尘上,最近却烟消云散。原来如此!

    朱平槿用力点点头。不过他还有个疑问不解,于是问田骞:

    “江南田土之腴,天下无双。就算一两年大旱,又怎能饿死如此之多的百姓?”

    “太祖恨江南支持张九四,于是重税江南。可官府盘剥沉重只是其一。其二是原来丝绵价高,百姓于是改田为桑为绵。如今江南,桑田棉田多而粮田少,故而百姓粮食积贮甚少。湖广一省……”

    ……

    早在雅州与洪其惠讨论投献时,朱平槿便非常怀疑粮食这种人人刚需的战略物资,可以完全依靠市场进行自我调节。

    看不见的手真的有那么神奇?

    狗屁!

    实际上,市场的自我调节作用是有限制的。它依赖稳定的外部环境,充分的作用空间,畅通的物流运输以及理性的市场参与者,这才能保证市场调节的有效性。综观中外历史,市场自我调节失灵的例子比比皆是。

    江南遭灾,粮食少而丝绵多。湖广和安徽(明代安徽不是一省,但设有巡抚)在去年也遭受了全国性旱灾的波及。靠近河南战场的山东更惨,漕运总督左懋(mao)第向皇帝的上书被明明白白登到了邸报上:临清一石粮食卖到了二十四两银子,而且“人死则取之以食”,也就是活人吃死人!

    周边几省自顾不暇,哪有余粮售予江南?

    富庶的江南桑多而粮少,遇到旱灾,便饿死了人,这就是市场经济的弊端。

    朱平槿微微一笑,对田骞道:前些日子金堂县王庄的邱大管事递交了一份呈文,说他与金堂县怀口镇的士绅签订了投献协议,规定士绅必须将余粮售予王府,自己只留一成。当时他虽然批了,但对余粮收购一事未置可否。现在看来,道理在邱大管事一边。

    “臣以为邱大管事之举,应在我蜀王府全面推行!”田骞扇子一顿,斩钉截铁:“俗语云:一年大旱,三年饥荒。如今天下大乱,有粮者王天下!”

    朱平槿没有接田骞的茬,反而利用田骞逻辑上的自相矛盾反诘道:“那先生是不主张本世子现在售粮江南了?”

    田骞愣了楞,扇子停在空中。等他再次开口时,朱平槿发现他说话明显有些结结巴巴:“粮还是要卖些,不然我们包揽税赋,哪有多余的银两……只是这个粮食又不能多卖……仁者爱人……”

    看见田骞受窘的模样,朱平槿哈哈笑起来,刚才被田骞抢去的风头完全回到他身上。

    等田骞躬身作揖,朱平槿这才对田骞道,去年王府往重庆府发了一批粮食,卖掉一些,还有数万石左右留存于仓库。原本这批粮食是为陈有福第三营他们保留的。一旦他们在陆地上被土暴子包围,重庆府这批粮食就可以通过嘉陵江水道直接运到新政坝以解燃眉之急。现在既然要包揽税收,银子交出去当然还要收回来,这批粮食正可以拿来试试各方面之应手。

    “万石之粮,于一

    省一府之民,不过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而已。”田骞躬身道,“然就江南民心而言,蜀王府所得远大于银两。”

    “民心重要,银两也是重要的。”眼见天色不早,朱平槿一边往马匹处走去,一边悠悠笑着道,“先生出了一个好点子。罗姑娘原想着把汇通钱庄开到京师去,看来南北两京,先南后北才是正理。至于包揽税收,兹事体大,还要议议才行,心急吃不了热汤。总之,吃亏的事情我们不能做。”

    “世子,这包揽税收……”田骞说了半天,结果世子并没有接受他的包揽税收一策,他不免有些急了。

    “不过,”朱平槿话锋一转,“既然先生言之凿凿,又肯立下军令状,不如就先付一县与先生试试如何?”

    “臣甘愿立下军令状!”还是没有白说,田骞顿时豪气冲天。

    朱平槿没有立即交代给田骞试试的是哪一个县,也没有接受他立下的军令状,只是语气平淡地道:“还有仁寿、彭山两县也要试试。先收了赋税再说,摸着石头过河嘛!不吃亏我们就包揽,若是明年朝廷再加赋怎么办?”

    “我们可以每年与官府……”

    “只是那泸州一州一县,我们想不包揽也不成了!”

    世子没接田骞的话头,反而自顾自艾叹息道:“泸州高判官来信道,泸州田籍六十五万亩田土,种了庄稼的不到四成;纳溪二万五千亩田土(注一),种了庄稼的不到一半。看来今年秋粮我们要亏大了。”

    “该征还得征,征急了士绅和百姓自然会投到王府……”

    “这正是本世子担心先生之事!”

    朱平槿突然毫无征兆转过身来,盯着田骞道:

    “王者,非粮也,非兵也,非力也,乃世道人心也!

    先生到县,切不可以利力入仁,反而要以仁入利力!本世子以护国安民、天下太平为己任,非以称王霸天下为己任!

    不王者自王,自王者必亡!

    朗朗乾坤,天道昭昭,其下自明,民心不可欺也!

    我们包揽税收,发财不是目的,目的是收拾百姓对大明朝之信心,对蜀王府之信心。对那些抗税之士绅,对那些偷粮的刁民,多替他们想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法子,既让他们缴粮纳税,还要他们心悦诚服!

    一成之税乃是上限,征多了,百姓何以为生计?即便我王府税收包揽亏了,也不能在百姓口粮种子粮上打主意!

    此一点,请田先生切记!亦请田先生多学学李崇文李先生!

    李先生既无雄才大略,也无千机百智,资质不过中平而已。然李先生万事以民为天,民不食而己不食,民不衣而己不衣。千里奔波,是为民生!以本世子为君,更以百姓为天!此番李先生调离仁寿县,一县送行的百姓足足跪了二十里!本世子曾问李先生志向。李先生答曰:愿学诸葛先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诚如是哉!”

    朱平槿言语犀利,让田骞突然明白了自己错在哪里。

    为政者,仁义永远是根本。而利与力、势与术,只能是实现仁义的手段。根本与手段,主从次序绝对不能颠倒。以势与术来治国,丧失了仁义这个根本精神,治下之民就会有样学样,同样用势与术来对付统治者,那国家非大乱不可!

    想到这儿,田骞再也摇不动诸葛亮曾经用过的鹅毛扇子。他向朱平槿跪了下来,扇子丢在一边道:

    “臣之仁义,假仁假义;世子仁义,真仁真义。臣愿学诸葛先贤,更愿学世子之大仁大义!”

    “先生不必自责!先生奇计百出,要学孔明之劳,更当学孔明之智!护国安民,非有大思路大智慧不可!”

    ……

    前来迎接世子的郑安民、舒国平和尹家麟三人,牵着马远远站在路边的大树下,没有贸然打搅世子与田先生的谈话。

    见到田骞伏地顿首,郑安民笑着对舒国平道:“天下英雄,尽入我主囊中!”

    舒国平接口道:“世子持身以正,待人以诚,故正人君子趋之,而奸人佞臣不能近身!”

    一向忠君不二的他还难得地多了一句嘴:“以此观之,朝中奸佞充盈,非今上之罪耶?”

    郑安民收了笑容,郑重点点头:“闯贼再攻开封。只怕没多久,皇上又要下诏罪己了!”

    只有尹家麟没有说话。

    左护卫的整顿总体来说顺利。护商队每人每月一两银子的军饷,还有五亩的土地和每月两斗粮的补助,实际待遇远远超过了营兵每月一两到一两五钱的军饷,吸引了大批投军的军士。到目前为止,又有二十余名世袭军官和三百多军士取得了护商队的训练资格。加上王府最近在东门人市中购买的叫花子,主动到左护卫投军的流民和王府庄户,新增的士兵已经接近一千五,估计人数以后还会增加。

    单看数字,这个成绩应该是不错的,但是还有很多问题,尹家麟自己无法处理,郑安民和舒国平也不能拿主意,只有等世子亲自拍板。他摸不准世子对此的态度,所以心情有点忐忑。

    ……

    朱平槿交给田骞的县,正是前不久贺仇寇亲自带兵收复的安岳县。

    安岳县在唐天宝年间曾改普州为安岳郡,由此得名。此后地名和辖境改来改去,最后在宋初稳定下来。安岳县本为成渝古道上的必经之路,可它并非四川的一个富裕县份,相反却是一个著名的传统贫困县。

    安岳县地处沱江和涪江的分水岭,境内丘陵众多,占了辖境八成以上,剩下的不足两成的土地,又多是缓丘,平坝稀少。在浇田靠天、用水靠挑的年代,安岳县的可耕地面积并不大,人多地少田更少的矛盾十分突出。

    自从潘一鸿的乱兵骗开安岳城门,洗劫了县城,安岳一县的官府已经完全瘫痪。知县大人惊惧成病,传说已经神智不清;县丞大人因为乱兵糟蹋了他的独生爱女,羞愤之下吊上了房梁;剩下的唯一文官九品主簿,据说被乱兵挟为人质,总之是失踪了。

    贺仇寇飞马传信来报,朱平槿和他老婆正愁不好安置这位云哥儿的老师,于是决定将其调往安岳县,让他自己大显身手来证明自己。刚才朱平槿与田骞的谈话,既是问策,更是田骞调任前的组织谈话。可惜,田骞将其视为不可多得的君臣诏对,于是洋洋洒洒,将其心中所想和盘托出,结果既受了表扬,也挨了批评,总之是得了深刻的教训。

    “先生以知县幕府名义总领安岳一县之政,尽可以放手施政。安岳、乐至、遂宁三县,地处潼川之南,位置重要!先生兼任三县王庄之管事,亦大有可为!潼川护庄总队基干营会留驻于此,部分老兵亦会抽调至潼川、顺庆两州府。安岳、乐至、遂宁三县应迅速编练护庄大队和护城队,绥靖地方……

    本世子观先生地理考卷,觉得意犹未尽。先生为汉中府人氏,如有闲暇,不妨将汉中人文地理关隘险要诸事细细写明呈来,还有那个瑞王府……”

    朱平槿像个碎嘴婆婆,把田骞就任后的诸项工作一一讲明。田骞则像学生连连点头。好容易等世子讲完,田骞连忙抓住机会提了一个请求。

    他道,四川在嘉靖年间就搞了一次税收改革,名曰“一把连”。后来万历年张居正搞“一条鞭”改革,很多内容便借助了 “一把连”的做法。现在既然在安岳三县包揽税收,实行统一的一成实物税收,那么请世子也取个名字。

    三十六天罡总把头耍的小把戏,让朱平槿微微一笑:“田先生早有定计,本世子可否耳闻?”

    田骞连忙道,既然征收的重点在士绅,能否取名为“官绅一体纳粮”?

    说完,他眼巴巴等待着世子的肯定。谁知世子沉吟片刻,摇摇头否定了。

    “安岳有名的士绅不少,有夺职之进士总兵张任学、有原云南兵备副使窦可进、还有窦可进的同榜进士王起峨。遂宁、乐至两地士绅有名者更多,陇抚吕大器即遂宁人。先生此去,力度的拿捏乃是关键!该轻则轻,该重则重!既然讲究用力,取名更讲究连贯,本世子之意,不如叫做……”

    朱平槿此时顿了下,然后手掌重重往下一划,带起一阵罡风:

    “一刀切!”

    注一:《泸州志》记载,永乐中,泸州田土647,277亩;纳溪田土24,905亩。万历清丈和崇祯末年的数字没有查到。

第二百三十三章 蜀国长子(一)

    田骞返回成都,带着他的若干个学生连夜赶往安岳县。www.uu234.net那里没有一个可以恢复秩序的领导组织,随时都可能发生大规模的民乱。田骞控制了当地局面,贺仇寇的军队便可借此发展壮大,并腾出手来,将主力转用到其他的方向。

    郑安民、舒国平和尹家麟接住了朱平槿,一同前往王陵视察左护卫。宋振宗呆在成都没事干,已经提前去狠操 他的兵。路上三人将左护卫整顿的情况一五一十如实禀报,尹家麟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世子非但没有批评左护卫,反而对左护卫的进步赞赏有加。

    “兵在精,不在多!严把招兵关乃是正确的!左护卫军户民户两千多人报名参加护商队,说明他们还有忠心!”朱平槿对三人下了结论,“能选出一千五百人,很不错!”

    尹家麟欲言又止:“世子所言极是!只是……”

    郑安民笑道:“尹将军不必顾虑,有事尽管向世子禀明。世子并非听不进谏言之昏君。有事不禀,误了正事,世子反倒是要打板子的!”

    郑安民明里告诫尹家麟,实则拍朱平槿的马屁,而且还拍得朱平槿舒舒服服。

    朝廷对蜀王遇害一事的处分旨意可能不久即将到来。郑安民已经向朱平槿明确表态,如果朝廷准了他的辞呈,或者将他贬官外放,他就放弃官身净身进入王府。

    郑安民表态里的净身不是太监,而是说他决心与朱平槿一条道走到黑。

    正因为如此,朱平槿放心将左护卫整顿之事交给了郑安民主持。而不是像以往,一定要自己,或者派罗景云、孙洪来看着守着。总参管军队调动,总监管军队人事,而宋氏兄弟等各级带兵官则管军队的平时训练和战场指挥,火器局和其他兵工厂管军队的装备,自己的老婆管军队的粮饷,如此一来,新军可以牢牢掌握在朱平槿手中。

    郑安民把尹家麟逼到墙角,尹家麟不得不说:

    “末将尚有几事不明,请世子示下。

    这其一,军士中无田少田之人甚多。他们都眼巴巴地等着世子分了五亩地,好让家人去耕种!

    这其二,按护商队的规矩,一名护商队士卒,除了军饷之外,每月还要补贴粮食两斗。这粮食何时才能发下来?

    这其三,左护卫为王府世代亲兵,入了护商队自然按照护商队的规矩办,那些未能入选护商队的……

    成都五卫的逃籍军士末将不敢贸然收取,先打发他们到各县护庄队训练。可各卫将主不知如何打听到消息,已经派人到左护卫兴师问罪来了。”

    尹家麟吞吞吐吐说了一大堆,主要是待遇问题。

    尹家麟话音未落,朱平槿已经明白,尹家麟必定是受左护卫那些王企老职工之委托,到自己这里打探安置方案。左护卫这次的整顿极为顺利,一个没杀,一个没关,预计中的大狱也没有兴。这里面有舒国平先前与左护卫将士的关系,更是尹家麟、伍元康等世袭军官以身作则耐心说服的功劳。尹家麟代人问询,尹家麟的面子是小,左护卫的改革是大,朱平槿不能回避,必须明确答复。

    “尹将军之意,本世子已然知晓。”朱平槿平静回答,“此番本世子前来开会,便是为了结此事!”

    前头山丘起伏叠嶂。丘顶上便是蜀王陵横亘的城墙,历代蜀王的陵寝都在里面(注一)。里面每一个陵寝都是个相对独立的区域,以第一代蜀王蜀献王朱椿的神道为中轴,向两边依次排开,形成大致对称的格局。

    王陵入口的城门洞前,立着巨大的石牌,上面的红字明白告诫误入的百姓:

    伤了王陵一树一木一草,甚至取土一(pou),皆是谋逆之罪!

    朱平槿带着众人,默默下了马,先四面一躬,向陵区里的祖先告罪,然后重新上马,往城门洞而去。

    王陵区不准驰马

    ,只准下马走路。可既然用作军事训练区,怎么可能不骑马?朱平槿在心中祈祷,祖宗地下有灵,必知子孙一片苦心!

    陵区规模宏大,山峦起伏,古树参天,幽深肃静。不熟悉道路的人很快就会迷路。尹家麟一马当先,带着朱平槿一行离开了主路,转入了左前方一条岔路。接着又是几个岔路进去,出现一个山坳,山坳里有一片平地。

    朱平槿的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此处正是绝佳练兵之所!

    ……

    左护卫是蜀王国长子。如何妥善解决这蜀王国长子身上长期积累的问题,朱平槿已经思考了许久。他也陆陆续续采取了动作,颁布了一些政策和措施。

    第一次在天全。宋振嗣建议,选一些王府护卫到碧峰峡集训,完成训练后补充到护商队,以解决护商队的军官不足。宋振嗣的建议,实质上是监守自盗,儿子挖老子的墙脚。朱平槿欣然接受,结果造就了一批干部。通过碧峰峡集训,这批护卫全部成了护商队和护庄队的骨干。护商队第二营副营长刘连鹏、护庄队汉州护庄大队代理大队长陶先圣,便是这批军官中的翘楚。新晋升的护商队第三营一连连长林言,大约是他们之中晋升最慢的军官。

    第二次在七月初的瘟疫期间。体仁门脱岗事件促使朱平槿痛下决心解决左护卫的痼疾。随后不久,有六十三名世袭军官和一百九十多名总旗、小旗及士兵秘密参加了松林山整编,这批军官士兵与田骞的三十五名学生合编为两个学兵连进行集训。

    为了保证集训效果,朱平槿给学兵连定了个淘汰指标,而且指定由学兵一连的宋振嗣和尹家麟上报。学兵一连的编制包括两个军官排和两个军士排,全是左护卫的老人,砍掉哪个都不好。

    可世子规定的指标必须完成。宋振嗣和尹家麟两名责任人无法,只好拉下脸面来狠训,先以体能不合格刷下来数名士兵,结果被刷下来的士兵被世子转隶了后勤。

    宋尹二人被变相驳回,他俩这才明白世子的真实用意:要刷一个有头有脸的人下来,给左护卫和全军看看。结果,冯如虎的幺弟冯如彪被淘汰了。

    冯家三兄弟在训练中的成绩名列前茅,差的是军纪。三兄弟在家里大鱼大肉惯了,对清苦的军营伙食无法适应。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某人溜进了厨房,偷了一个卤猪头和一坛酒。第二天,厨房盗窃案报到了世子面前。世子指示严查,冯家兄弟只好主动找大哥尹家麟坦白。好在只有一个指标,最后尹家麟和三兄弟一合计,老三冯如彪出来顶了缸。

    在两个学兵连的队列前,泪水涟涟的冯家老三被剥夺了左护卫世袭军职和松林山训练学兵的资格,即刻卷起铺盖滚蛋。

    冯如彪被公开开除,震撼了左护卫的参训军官士兵,也震撼了商庄两队的官兵。集训结果,让朱平槿十分满意。较大多数的军官和士兵面对高强度的训练,咬牙坚持到了最后。确因体能原因不合格的,也转做了后勤工作,反正那里也需要人手。

    事不过三。这次左护卫的改革,将是一次伤筋动骨的全面改革。通过全面改革,彻底清除左护卫多年积弊。利用成都左护卫这块朝廷经制之兵的金字招牌,为王府乃至蜀地训练出一支强大的战略预备队。按照左护卫的建制,齐装满员可达五千六百人。这就是说,相当于护商队七个营或两个团。

    这个兵额太多了,朱平槿暂时用不完。

    ……

    按大明礼制,帝陵前神道两侧设置石兽六种,狮、麟、象、驼、獬、马,以及文武石像生;过了石像生,便是陵前水池。水池上有石拱桥;过了桥,便是陵前广场,寓意为明堂,此后便是帝陵的正门城楼了。正门进去有一个方形的院子,里面有祭祀用的大殿和配殿,院子背后便是宝顶及其下面的地宫了。

    大明藩王的陵寝规格

    自然下天子一等,但形制相差无几。

    郑安民作为蜀王府文官之首,对礼制十分了解。世子同意了他以王陵为掩护练兵的建议,但未必会容忍大头兵在朱家祖宗的头上又唱又跳。将来世子秋后算账,他这位始作俑者难逃干系。

    所以他和舒国平、尹家麟等人商量后,非常谨慎地将练兵之所选在了一处远离任何一座王陵的地方。这里原来就是左护卫守陵官兵的军营。营房齐备,操场也大。新的营房修建计划正在落实,年底全部完成后至少可以保证五千人马进驻。

    经过这段时间人马的踩踏,正中的操场上郁郁葱葱的青草已经荡然无存,变成了一块光秃秃的泥地。见世子在操场前驻足四处观看,郑安民猜度上意,连忙上前禀报:

    为防止入陵士卒偷取王陵的珍宝,损坏王陵风水,他们已在练兵处外围设立了警戒线,严控士卒擅自出入;护商队一营二连三连已经分散到陵区外围和各个王陵守卫,守陵太监也动员起来,加强了夜间的值守和巡逻。至于修建营房所需树木,只好在练兵处砍伐……

    修房子当然要砍树,建操场当然要平土。既让别人做事,又不准别人犯错,这分明不讲道理。

    不讲道理的人就是流氓。

    只要不把王陵烧了,让朱平槿在蜀地宗室面前下不了台,朱平槿可以容忍干部们的任何过错。

    打消了郑安民的隐忧,朱平槿问尹家麟:

    “开会的人到了吗?现在何处?”

    尹家麟连忙答道昨日便已到齐。只差了原左护卫代理指挥喻汝桢。他接到通知后,传回话来,说现在他奉世子令旨在机器局当差,忙得很,根本没有时间跑二十里到王陵开会。

    开会是奉旨,在机器局当差也是奉旨。喻汝桢是聪明人,选择了最好的执行。

    王府和二台三司保举喻汝桢为左护卫指挥的奏折,连同蜀愍王的报丧折子一并送到了京师。不久之后,圣旨到来,喻汝桢便可从代理指挥晋升为正式指挥。

    这个“正式”二字可是尴尬得很。明明朱平槿不准喻汝桢插手卫中之事,可他还要为左护卫大小之事签字画押。现在他以拒绝参会的态度,来表明他对新工作的服从,既摆脱了自己的尴尬,也让他的世子有了自由发挥的空间。

    朱平槿呵呵笑了笑,没有说话。

    郑安民、舒国平和尹家麟都以为喻汝桢不来参会是政治上的原因,只有朱平槿知道,喻汝桢说的是实情。

    打谷机和离心风机刚刚推向市场,后继的新产品研发立即紧锣密鼓排上了日程。急需的农业机械很多,抽水机、稻米脱壳机以及水力磨面机,样样从头研发。接下来就是纺纱机、织布机等纺织机械。等喻汝桢顺利完成这些研发任务,朱平槿又会给他压新的担子。朱平槿脑袋里装的东西多得很,不要说一个喻汝桢,就算一万个喻汝桢,也不可能完成朱平槿给定下的研发任务。

    见世子张头四望,尹家麟试着问道:“军中令行禁止。世子便装到来,众将未得军令,不曾远迎。参会之人可否前来参拜?”

    这时,朱平槿看见操场不远处有数人站军姿,其中有张脸庞就像他自己照镜子一般。

    “稍候片刻!”朱平槿道。

    注一:据《大明一统志》等史籍记载,蜀献王、蜀僖王陵在城北天回山,即今天成都市新都区天回镇附近。响木估计,距离曾经的著名烂尾楼黄金别墅不远。其余蜀系藩王、郡王各有葬处。所以,明代蜀王陵并不是像北京十三陵一样集中在昌平。成都东郊的十陵镇,是一个明代王陵相对集中的地方。顾名思义,那里有十座王陵。响木曾经打着手电进过地宫,躺过椁床。

    剧情需要,这里改了。类似情况,不作一一说明。

第二百三十四章 蜀国长子(二)

    朱平(dui)今年虚岁十五,只比朱平槿小几天。他是内江王朱至沂养大成人的第十三个儿子,排行二十一,也是迄今为止内江王最小的儿子。

    内江王在成都西门,敏锐地发现小轿下沉过大,轿夫劳累不堪,便断定小轿内藏了人。他捉住了陈士奇的小妾和反贼柳某某,抓住了陈士奇和反贼富顺王勾结的铁证,为蜀王一系的拨乱反正大业立下了头功。

    世子朱平槿本着有功必赏的原则,亲自赐宴内江和石泉两位郡王,并问他们想要点什么实惠的。

    石泉王回答,他想把叙州府的铁厂作价卖给蜀王府,然后用卖厂的钱入股四川机器局。世子当时就痛快答应下来。等到内江王回答时,他说他作为蜀藩小宗的郡王,为蜀藩出力那是应该的,不配得到世子任何奖赏。不仅如此,内江王朱至沂还把自己的几个年轻儿子推荐给世子,让他们代父从军,为蜀藩继续效力。

    难得内江王如此深明大义,朱平槿当时很高兴,亲自为内江王斟酒一杯,与之共饮。随后,石泉王在四川机器局所占的股份份额,内江王一个子不少的全部得到了。内江王推辞说没钱,朱平槿便批示,从各小宗每年助祭的酎金中特支一万两银子无息借给内江王,让他先把股本金缴齐。

    内江王搞得庶子代父从军,既有好处,也是坏处。

    那几个养尊处优的王子并不是太为他们的爹争气。几天训练下来,这些家伙已经叫苦不迭,闹着要打退堂鼓。唯有这个最小的儿子朱平,倒是对军队的艰苦生活适应得很。他不仅如刚来一般意气风发,在操场上一丝不苟,而且完全没有天家骄子的模样,很快就与学兵连那些世袭军官、捣蛋学生和草标们打得火热。连暗中头痛的宋振宗和尹家麟,对朱平也是赞不绝口。

    来了便想走?没那么容易!就算一坨屎,也要榨出油分来!这就是朱平槿做事的风格。

    “老八,听说你能说会道,文笔也不错,对蜀中典故逸事那是伸手便来!有没有兴趣到复兴报供职?那里可是文人荟萃之地,老八你正好可以发挥专长!”

    老八朱平榭二十七八岁,却已早早谢了顶。他封了镇国将军的爵位,是六个充军的兄弟中年纪最大的。听到世子称赞,还有机会脱离苦海,他晒得黑黢黢的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可他又担心被老爹骂,所以有点犹豫。

    朱平槿察言观色,便对朱平榭道,复兴报现在的发行量不大,一个月才千份不到。经过问题查找,主要是文章的内容和标题都太死板,不能充分调动读者的阅读**。所以,他决定在报纸上创新一个娱乐版一个时尚版,吸引中青年小白和女性读者,这个专版就交由老八负责。随着发行量稳步提升,复兴报会减短发行周期,扩大发行地域,为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伟大事业做出更多更大的贡献。在复兴报任职,是挑战更是机遇。

    “朝野清议至关重要!”朱平槿向他的族兄严正指出,“吾兄如能以笔为刀,一展才华,不异于为蜀地平添数万大军矣!”

    一人顶万人,这是最大的恭维。朱平榭不上船很难。

    万事开头难,搞定了第一个,后面几个也就轻松了。

    喜欢赛马的被分到了马店,专管军马鉴定;

    喜欢唱戏的被分到了新整合的文工团,生角旦角随便挑;

    喜欢围着

    女人转的被分到了织造局,举目望去,那里全是女人;

    就连那个没事喜欢玩鸟的老十七,朱平槿也因人设事,为他在情通局通信科安排了信鸽通信组组长的职务。

    走到最后一个小朋友面前,朱平槿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基因产生了魔力,这个族兄弟好似他在镜中的投影,就连身高体宽也差不多。

    看见朱平槿绷着脸走来,这位世子的少年玩伴并未紧张。他露出了亲切的笑容,正要开口问好,可朱平槿已经用严厉的口吻训诫道:

    “至于你,小二十一,一无所长,啥也不会!你就安安心心呆在护商队当兵好了!倘若触犯军规,本世子决不姑息!”

    ……

    蜀世子朱平槿主持召开的大会,名叫“左护卫改革发展动员大会”。

    会议地点照例在操场的主席台下。当然,大明朝还没有主席台一说,正式名称叫“校阅台”。可无论是主席台或者校阅台,都是操场边上正中的高台。由此可见,因为文化的基因没有中断,中国的许多东西都是一脉相承的。只是我们很难静下心来,从过去现在的某个细节中去体会这一点。

    参会的人不少。

    见任官和带俸官副千户以上基本上全部到齐,入值王府百户以上的带俸军官来了近一半,连普通的军士,尹家麟也按世子的吩咐在各庄选出了百名左右有威望的中老年人士。此外,还有十几个特邀的老领导。

    朱平槿地位独尊,一人坐在校阅台的正中。郑安民、宋振宗、舒国平、程翔凤、尹家麟等赐坐于校阅台两边。几百双带着希望、怨气或者麻木的双眼一起望着台上。除了没有麦克风和铺着白布的长条桌,几乎与朱平槿前世熟悉的会场一模一样。

    大礼参见完毕,会议正式开始。蜀王府的正式会议一般由蜀王府右长史郑安民主持,但今天郑安民不仅负责主持,而且负责主讲。他换下了前些日子常穿的半旧官袍,换上了一身簇新的官袍,连乌纱帽也换了一顶崭新的,人顿时就显得精神许多。

    郑安民站了起来,向朱平槿鞠躬拱手,走到前台,向下面坐着的人宣布开会,强调开会的纪律。然后他开宗明义讲了今天的两个主要议题:

    第一,左护卫为什么要改革?如何改革?

    第二,改革之后的人员待遇和分流。

    ……

    左护卫为什么要改革?理由非常充分,任何人不能在这个问题上诘难。

    前有刘尽忠一党的谋逆,后有体仁门值守的失职,项项拿出来,都是杀头的罪。在这个风起云涌的当口,反对改革,就是为刘尽忠一党脱罪,就是置王府安危于不顾。台上之人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那就是自寻死路。下面就算有个别人脑子一根筋,看看周围的气氛也知道,这不是反对的时候。因此大家关心的,不是左护卫改不改,而是左护卫如何改。

    左护卫如何改,朱平槿与郑安民等臣子从发现问题,到解决问题,已经有了一个较长的思考与实践过程,形成了一个较为清晰的思路。这个思路不是朱平槿前世曾经大吹大擂的“减员增效”,而是“敛丁入队,寓兵于民;田土不动,减租分业”。

    左护卫两万多人,是多次清军后留在户籍纸面上的数据。这里面既有男人和女人,也有老人和小孩,年十六到六十的大明法定成丁仅有七千人。若把征兵年龄定位为十

    六到二十五岁的适龄青壮男性,合格的兵源至多一千八百人,不到总人数的十分之一。

    左护卫军田六万余亩,也是纸面上的数据。三百年军田十去八五,所余不过万余亩。五万余亩违规转为民田的田土,除约一半定为刘氏逆产而被没收,其余田土的主人全是左护卫的大小军官。至于普通的军士,有幸成为自耕农的很少,绝大多数已经沦为军官们的佃户。也就是说,那些军官们就是让朱平槿平日头痛的士绅。

    左护卫人均耕地达到近三亩,表面上是个可以接受的数字。但由于四川人多地少,大量外地流民涌入富庶的成都府,促使左护卫军官们使用了成本更低的廉价人力。这不仅推高了田土的佃价,也加剧了普通军士的贫困,更使世袭军官和世袭军户之间的矛盾更加突出。

    左护卫要改革,必须面对上述的基本情况。朱平槿的改革方案,就是针对这种实情而制定的。

    “敛丁入队,寓兵于民”,是指用两个通道,将左护卫的成丁分别纳入商庄两队的作战序列,在左护卫的地盘上,形成一个强大而且合法的军事集团。

    第一个通道是护商队。在自愿的基础上,通过护商队的优厚待遇,吸引左护卫的适龄男丁加入护商队。其中的适龄男丁,不仅指军士,也指军官。

    没被敛到的男丁怎么办?走第二个通道:护庄队。

    大明军制名曰“世兵制”。百姓一旦垛集为军,不仅本人终身军籍,而且子孙世代皆为军籍。左护卫剩下的男丁,自出生起便是军人。若要脱离军籍,只有当到二品以上的文官方可,如像张居正那样的高官。朱平槿不可能完全放弃这笔祖宗留下来的丰厚军事资源。所以留在左护卫田庄里的十四到四十的适龄健康男子,一律编入护庄队,成为地方军和预备军。

    左护卫的军籍之丁必须从军,左护卫的民籍之丁也必须从军。外乡流民编入本地民籍,纳入左护卫统一管理。适龄男子可以自愿加入护商队,剩下的全体编入护庄队。左护卫护庄队对外继续使用左护卫的名号。

    分流到制造局或其他王庄的人,同样跑不掉预备役军人的身份。他们或编入护局队、或编入护城队,或者编入护x队……总之他们人在哪儿,就编入护哪儿队。只是这些人大多都是不脱或者半脱。只有编入基干部队的,才有资格全脱。

    “田土不动,减租分业”,是指尊重历史形成的田土利益格局,一律保留现有的土地使用权和佃约。刘氏一党的两万五千亩田土,除所有权人和出租方变成蜀王府,承租方一概不变。侥幸保留下来的万亩军田,作为左护卫名下的公田,依旧按此处理。

    但是,利益格局没有大的变化,并非意味着不进行微调。

    蜀王府在王庄全面推行五五减租,左护卫的五五减租也势在必行。伍元康等部分政治嗅觉灵敏的军官已经提前动作。除此以外,朱平槿还决定左护卫在五五减租基础上,全面推行余粮强制收购,即田土产出,佃户五成,地主一成,其余四成均按市价由蜀王府收购。。执行日期就定在今年秋收。

    此外,因为左护卫地少人多,左护卫的人力资源还将从单纯的农业生产向手工业和原始工业转移。王府主控的几个制造局,将优先从左护卫中招募,这就是所谓“分业”之意。

第二百三十五章 蜀国长子(三)

    郑安民的口才极好。m.www.uu234.net

    他花了小半个时辰将左护卫为什么要改革,如何改革的问题讲完。

    尹家麟等人的政策宣传工作已经做在了前头,台下之人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卒,无论是世袭军人还是几代租种土地的民户,对此都没有多大的意外。没有人喧闹插嘴,也没有人交头接耳。他们最关心的待遇和出路问题,就在下面。

    “凡入我护商队者,一律按我护商队的饷章享受待遇。军官拿军饷;士兵除了军饷,还有每月两斗粮的补助。当然,士卒的军饷只发一半,剩下一半王府为其保存,十年之后一并返还……”

    郑安民正说到人员待遇和分流,突然下面站起来一人。那人年纪二十**,浓眉大眼、相貌堂堂,生得甚是彪悍。他既没拱手,也没告扰,立在台下便大声质问:

    “士卒可以分田,可以拿补助,那我等军官为何不能分田拿补助?刘尽忠一党谋逆作乱,我等安分守己,对王府忠心不贰,到如今可好!家中半分田土没有,全家老老少少十几口全靠末将微薄之六品官俸养活!”

    说话间,他重重抖了抖身上那件打了许多补丁的官袍。那官袍分明穿着了多年,补子不全,颜色发白。发脆的衣料随着抖动,发出哗哗的声响。

    “我们也想分田!分了田,我们就加入护商队!”

    年轻军官说完最后一句话,并不坐下,只是直挺挺地立在会场中央,眼睛盯着台上。

    场面太不和谐了!朱平槿知道,那军官盯的不是旁人,而是自己。

    此人郑安民不认识,朱平槿当然也不认识。郑安民正要开口安抚,他身旁的舒国平已经站了起来,大声呵斥道:“崔成儒,你看清楚场合!世子就在上头!世子尚未宣你,你便大声喧哗于殿前,这是为臣之礼吗?”

    舒国平在朱平槿的面前,总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方正模样。与人交往,也多是谦逊随和。想不到,书生也有发怒的时候,而且发怒的样子如此凶狠!

    可那崔成儒并不服气,立即抗声反驳舒国平:

    “并非下官无礼!我等只是讨个公平!刘逆一党在卫里横行霸道,肆意妄为,我等这些没有阿附的便成了刘逆一党眼中钉肉中刺!现任被夺,田土被占,老父被活活气死!如今刘逆一党打入大牢,家产没入府中,真是大快人心!我等这些臣子都为世子英明果决叫好!可左护卫改革,既要我等从头练起,又不给我等分地!下官实在想不通!”

    ……

    军官拿高额的货币工资,与朝廷的俸禄体系对接;士兵则以实物供给为主,通过给本人和家属分地来拴住军心,保证军队的忠诚。这是朱平槿在年初构建新军时就定下的饷章制度。饷章制度结合商庄两队的建军特点,构成了两队一体、军民相连的军事体制。

    这套饷章制度并非朱平槿的原创,他借鉴了前世那支从失败走向胜利的军队的建军经验,也借鉴了今世老祖宗朱元璋的建军经验。但是这套体系运行了一段时间,便出现了一些漏洞和弊端。这些问题,放在朱平槿这个层面是小问题。但是放在下面一些人身上,就是大问题了。

    最大的漏洞和弊端就是这个分地政策。

    许多原来护商队的小兵,经过血火的磨砺,已经走上了领导岗位。可是他们当兵时自己和家属分的地,并没有因此退出来。

    以朱平槿身边人为例。魏辰原来只是普通小兵。他家五口人,父母兄弟和妹妹在仁寿县一共分了二十五亩地,他爹魏干自己抽空开了三亩荒地,这加起来就是二十八亩地。可现在魏干、魏申、魏辰父子三人都是副营级军官,小妹据说也在四川织造局当了个小管事,这样全家五口人只剩了一个老娘务农,二十八亩地如何耕得完?

    魏干曾经向李崇文打报告,请求将多余的地退了,只保留他老婆的五亩

    地。魏干个人的高风亮节固然值得表扬,但这不是魏干个人之事情,而是草标军官们共同之事。

    是不是当了军官就要退地?这关系到护商队优渥政策的延续性与稳定性,更关系到军队的忠诚与战斗力。具体负责处理的李崇文经过慎重考虑,一面向朱平槿提出建议,一面暂时驳回了魏干的申请。朱平槿很快批示,支持了李崇文的想法和建议:

    军官和士兵分配的土地,多余的可以自愿退还,也可以自行或由王庄代为出佃,但王庄的五成田租照缴,只要不荒就行。至于出佃之价多少,自行出佃的王府不管,由王庄代佃的依然保持五成。

    王庄免费代佃,当王府和新佃户各自拿走五成后,原来的佃户便分文未得。这等于王府变相收回了佃权。于是新问题随之而来。有闲田的军属嫌王庄代佃不给抽分,便趁着流民涌入的机会,将田土以七成甚至七成五的高价转佃。交了五成给王府,自己落下两成甚至两成五。

    李崇文奏报说这种情况并不少。他还道,出现了一个更坏的苗头:一些军属借着垦荒免租的机会,先行圈占荒地,然后自行招揽流民耕种,当起了二地主!

    一个旧的剥削阶级还没打倒,一个新的剥削阶级又诞生了。

    这就是贪婪的人性!从古至今,永恒不变。

    它可能在一段时间内被打压,被隐藏,但绝对不会消失。一旦时机成熟,它就会堂而皇之地浮上水面,主导个体的行为意识以及由个体组成的社会运行!

    创立一个新的利益群体,这绝非朱平槿制定政策的本意。

    王庄出现了七成五的租子,朱平槿又将如何面对杨天官那样政治上的反对派?

    可是否因为这些剥削,便要否定一种市场规律下的市场行为?所谓的市场经济,就是利用无数个体的贪婪本性,让他们自由博弈,求得一种宏观上的平衡。这就像物理学上布朗运动:微观上风起云涌,宏观上风平浪静。

    对于可能的出手干预,朱平槿犹豫了。

    先紧急,后重要,朱平槿反复提醒自己,事情千头万绪,千万不能自乱阵脚!

    当务之急,是军事!是战斗力!是战争的胜利!

    ……

    台上台下火药味浓厚,交锋的双方是护商队副总监军舒国平和左护卫百户崔成儒。

    崔成儒倔强嘴硬,让舒国平的火气越发大了:

    “崔成儒!上次刘逆一党之处分朝廷和王府都没有下来,你便擅作主张,撺掇军士烧了刘尽忠的宅子,这就叫做安分守己?这就是你的忠心不贰?这就是你要的公平?当时本监军念尔也是一时激奋,故而网开一面。谁知你竟变本加厉,如此肆意妄为!王府里外这么大,士卒军官那么多,如都按你所想,要这要那,置世子于何地?”

    看来崔成儒确有小辫子被舒国平抓在了手中。舒国平一吼出他的黑历史,他立即焉了下去。

    当监军,首先便要镇得住军队。镇不住军队的监军,要之何用?从这个角度观察,舒国平极为称职。

    眼见场面得到控制,郑安民正要继续,谁知下面人群中又颤巍巍站起来一名佝偻老头。

    佝偻老头光秃秃的脑袋上盖了个**一统纱帽。抬起头来,长相极丑极恐怖。半边脸垮塌,紧绷光亮的皮肤拉扯着嘴角和眼睛,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舒监军,您甭怪下官多嘴!”

    那老头一说话,嘴唇扯动脸皮和眼角,更显狰狞可怖。

    “成儒虽然莽撞了些,但他说的话有理,我们就得老实听着不是?我们这些人,生下来就是王府亲兵,打小时起就入值宿卫。主子有难,我们……”

    “这是原带俸百户王嘉,王竞的爷爷。”尹家麟无声地走到朱平槿身后耳语,“他是冒死护主的大忠臣!”

    尹家麟半句话,让朱平槿

    立即明白了王嘉的来历。

    万历年间,蜀王府遭遇了一场可怕的水火之灾。

    大火从承运殿广场西侧的廊房烧起,迅速延斜廊点燃了正殿承运殿,然后又波及到承运殿两侧的偏殿。冲天大火延烧三日,滚滚黑烟冒了五天!

    幸运的是,承运殿与其后的圜殿、崇信殿还有相当远的距离。这场大火才没有把蜀王府的整个外朝烧光!

    据说当时场面极度混乱。正在外朝读书的王长孙朱至澍年幼调皮,突然不见了踪影,把身边侍候的太监吓个半死。王长孙的护卫王嘉冒死冲入火场寻找,被一根着火的大梁落下来打了,于是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当然后来才知道,王长孙的失踪只是一场虚惊。但蜀端王朱宣圻还是为王嘉这种冒死护主的精神所感动流泪,特地为其申请了一个世袭百户的军职。

    原来是因工负伤的王企老人,左护卫难得一见的伤残军人!

    善于抓典型、竖榜样,并处处以身作则树立正面形象的蜀世子朱平槿,几乎立即便采取了行动。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和颜锐色走到台下,恭敬地向王嘉施了一礼,口称“小子无眼,竟不认识王老将军!”然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扶着王嘉的手臂登上了校阅台,赐座请茶。

    朱平槿主动放低身段,以世子之尊示好于王嘉,并非完全为弘扬正能量而作秀。

    崔成儒的话提醒了朱平槿,左护卫一些人对于朱平槿把他们归入商、庄两队既有情绪,更有担心。

    左护卫原是正牌的夫人,商、庄两队是新纳的小妾。现在大小身份颠倒,大的反被小的收编,左护卫自然有情绪。

    担心更正常。地位的变化,随之而来的自然就是政治和经济地位的下降。

    长史司和左护卫,一文一武,原是王府的哼哈二将。如今长史司的地位巍然不动,左护卫却派来了像郑安民这样的文官、舒国平这样的世子私人文案以及尹家麟这样的中级军官来主持改革,分明就意味着地位的大幅下降。所以他们最担心的是朱平槿这位蜀王国的继承人,会不会对左护卫弃之如鄙履?正如诗中言:

    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像王嘉这样的老人,他代表的是一种历史的传承。朱平槿公开示好王嘉,就向外界传递了这样一种明确的信号:世子对左护卫依然是倚重的。左护卫出身的军官士兵,在新军中不会遭到歧视!

    ……

    无党无派,千奇百怪。这句话朱平槿已经记不起是哪位伟人说过的。新军作为一个规模庞大的组织,里面自然也有小团体。这种小团体用不着上升到结党营私的政治高度,他们不过是因共同的经历而自然聚集起来的朋友圈。

    随着左护卫的军官越来越多地填充到新军的各级组织中,朱平槿逐渐发现,左护卫出身的军官或许战斗精神不如那些草标出身的军官,但他们也有自己的特点,或叫长处。

    他曾经给自己老婆做过比喻,那些草标出身的干部基本是黑红两色的。黑色代表的是苦难的历程和满腔的仇恨;红色代表的是炽热的激情和无比的忠心;而左护卫出身的干部则是五彩斑斓的,甚至斑斓得有点光怪陆离。

    他们之中既有老实忠厚的尹家麟、也有技术宅男喻汝桢;既有善于带兵的刘连鹏,也有头袋灵活的陶先圣;既有喜欢杀人的冯家兄弟,也有天生的演员韩文斗;既有商场能人杨能,也有政治军人伍元康。总之一句话,就是左护卫里啥人都有,一堆大杂烩。

    罗雨虹也发现了这一点。她依托支妇会搞时尚产业不能没有长相漂亮的模特,而目前的世风又不允许她公开向社会招聘。于是她便把注意点转移到了左护卫的夫人圈。

    第一个目标,就是左护卫的卫花陶先圣的老婆林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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