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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五十二章 初到新政(三)

    从新政坝西门进去,有一条东西向的正街,直通东门。www.uu234.net这条不长的街上,大都是各家盐商的店铺,所以人称“盐店街”(注一)。

    为什么新政坝的盐店这么多呢?因为南部县为四川三大盐厂之一,出产高质量的黄卤,是川北顺庆、保宁、潼川两府一州的主要食盐供应地。新政坝近水得月,又是水陆码头,食盐生意自然非常兴盛,所以人称“盐乡”。贺家的酱园生意需要大量的食盐,经常来往于此,风土人情烂熟。

    靠近西门码头的一家盐店,店面宽阔,朱漆红柱;上下两层,飞檐斗拱。虽然台基不甚高,可依然显得十分气派。新政坝、南部县,乃至保宁府的许多人都知道,这间盐店便是新政李氏一族所营的商号“李和记”。

    李和记后堂一间幽静的偏院里,花草点缀,清香扑鼻。李俊英半躺于屋中一张牙床上,合目养神。

    老四李俊成坐在圈椅中,看了一眼姻兄周文正,正好后者在向他点头示意,于是他开口道:“大哥,这个陈营官不简单!白花花的银子不收,这种官我几十年来还没遇上!你瞧最近叙府邛州的兵过去,一个个眼睛血红,恨不得拔刀出来把我家抢光了!”

    陈焕听了四弟的话并未睁眼。他微笑着摇摇头:“不是这个陈营官不简单,是成都府那个世子不简单!你连这个都看不出来?陈有福不过是王府一家奴而已!”

    “姻兄,小弟所见略同。”五短身材的周文正笑道,“世子嘛,天家血脉,有点非份的想法也难怪。只要他们不出格,皇帝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不是不出格,而是太出格!”李俊英依然闭眼轻摇,“宗蕃领兵,那是朝廷大忌!我在衙门受了四十几年的窝囊气,这点规矩还是懂的。”

    “那是,那是!”周文正赶忙陪笑。周家也是新政的土著豪富。不过周文正自幼不喜读书,对这个屡试不第的姻兄见识,从来都很佩服的。

    “你们都没注意,陈有福说明来意时带了一句话,说是‘奉世子和抚台大人之命’。此话何意?”李俊英终于睁开眼睛,斜睨向房间的角落里:“坷儿,你在衙门里好歹也是个典吏了,说说看!”

    一名中年人从角落里站了起来:“爹,儿子想,既然是出格的事,那陈有福还敢带着兵一路招摇而来,肯定是有恃无恐! 恃的是什么?人家已经摆明了,便是川抚廖大亨嘛!按朝廷制度,巡抚管着一省之兵。而蜀王府,那是出名的金山银海。藩抚勾结,有兵有银……”

    李俊英的长子李坷也是一身吏员的青衣打扮。说到要紧的地方,他便停了嘴。

    李俊英用手肘撑起半边身子,炯炯的目光看着他的儿子,他李家的接班人。“往下说说,这里都是你的长辈,说错了不打紧!”

    “如今天下大乱,有力有钱有德之人必王之!管中窥豹,儿子见陈有福所率世子亲军,王师之相尽露矣!”

    “别忘了,我们新政李家是章怀太子后人,也是天家血脉!”李俊英突然奋力坐了起来,让精巧的牙床嘎吱一响,“坷儿,你要尽快回到县衙,把这里情形告诉县里!”

    李俊英的长子有点犹豫:“大老爷那儿……”

    李俊英精气神饱满地吩咐儿子,与码头上的老朽模样判若两人:“大老爷?呸!那郑梦眉不过是会吟三句酸诗之腐儒!能有多大见识?吓吓他,让他向知府张继孟叫唤!逼着张继孟出招,这出大戏才有看头!”

    吩咐了儿子,李俊英又看向周文正:“给王府送点金银粮食,看来是不中世子的意喽!我们要准备点能拿出手的东西。文正,你家幺女说得怎样?”

    哎!说起这事周文正便长叹一声:“十五岁了,早出阁的年纪了,还是不懂事啊!姻兄啊,早知今日,我当年就不该让她入学堂读书!”

    ……

    新政坝东门外不到一里远的地方,有一片起伏山岗,名叫金鱼山。金鱼山南北绵延,正好挡在新政坝的东门外。站在山顶,西面的新政坝和嘉陵江历历在目。

    斜阳西照,为天地万物都镀上了一层金色。

    “多好的地方啊!”陈有福感叹道。

    从金鱼山顶放眼望去,山岗和城垣间密布着上万亩刚刚收获的稻田。稻田被河渠和田埂分割成整齐的小块,小块里到处立着小人一般的谷草堆。

    两人站在金鱼山顶,贺永年把新政坝周围的地形要点一一给陈有福指出:“东南边那处山岗便是小东山,刚才我们上去过。小东山东面那处高大的山岗是大东山。在我们背后,北边有处残破的军寨,名叫马头寨。靠近江边有一山名叫燕窝山。”

    陈有福花了半天时间看了一圈,心里初步有了底。

    “必须守住外围要点!贺大哥,你看:新政规模不小,城垣南北长、东西短,城垣单边超过一里,四边大约长五里。五里便是七百五十丈。我们现在只有三个连,加上你的护庄队百十人,总共只有七百出头。这点兵全放到城垣上,一个兵要守住一丈宽!若是土暴子真的来了,围住城垣从东、南、北三面攻打,我们全线吃紧,处处受制,太被动了!一定要守住两三个外围要点。如敌抛开外围据点,直接攻打城垣,他们必然腹背受敌!一旦攻城受挫,被我外围驻军和守城驻军前后夹击,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我想,土暴子再蠢,也不会对近在咫尺的腹背威胁视而不见!”

    “还是世子所说的那个‘守险不守陴’?”

    “对!金鱼山这里是一险,对面小东山又是另一险,都要构筑坚固堡垒,牢牢守住。你看,土暴子要攻打新政坝,有三条路进来!”

    陈有福招呼贺永年蹲下来,他用一根枯枝在地上画出线条:“这是嘉陵江,这是新政坝。第一条路是从仪陇、巴州走到嘉陵江边,然后顺着江边从北边过来;第二条路是从仪陇、巴州过来,但不到江边,而是改走仪陇到营山的大道,半路折向西边到新政。从营山到新政,也走这条路。前半截不一样,后半截一样。这条路便是我们山脚下到东门的大道;从蓬州到新政的路是第三条,便是我们沿江拉纤的路。这条路我们刚走过,沿途有好几个村镇。土暴子想悄悄溜进来,不容易。我最担心的是第二条,就是从东面山里钻出来那条。无论土暴子从仪陇、巴州过来,还是从营山过来,都可能走这条道。”

    “陈营长既然担心土暴子从山里出来,我倒是建议你不以大军守这里!”贺永年道,“金鱼山和小东山虽然挡住了新政东边,但山势平缓,不能称为险。要想守住两处,耗兵太多,如此城里的兵就少了。新政坝的城垣只是一道土墙,有些地方已被雨水泡垮,需要些时日修补。若土暴子人多,一下来个五千一万,就能同时围住城垣与金鱼山和小东山。假如土暴子对金鱼山和小东山围而不攻,集中大队攻打城垣,那城里很危险!要知道,城里有一两万人口呢!”

    “以贺大哥之意,我该如何?”

    “既然我们兵少,土暴子人多。我的意思,金鱼山、小东山、马军寨和燕窝山四个点各建一个木台,留下一伍警戒即可。有事放烟预警。若大股土暴子前来,他们便撤回城里。城里留下两个连,加上我的护庄队,大约有四五百人。城里还有商家、大户养的打手护院一两百人。如果土暴子来得太多,我们便征集城里的壮丁上城!”

    “外围只留一个连?要挡住成千上万的土暴子,那外围该守何处?”

    “那里!”

    贺永年站起来,手指东南方向一座高高的山岗:“大东山!此山高百余丈,四面峭壁,地势险要。站在山顶,能俯瞰新政坝全貌。山上有宋时留下的古寨,寨有东西南北四道寨门。寨门都建在上山的紧要处,条石垒砌,

    依山而起,十分坚固。要上山,必经寨门。更有一点好处,此处不怕围!”

    “这是为何?”陈有福追问道。世子上课时讲孙子兵法,曾经反复讲过其中一句话,“死生存亡之地,不可不察也!”简单的意思就是说,准备打仗的地方,山势、水流、气候等等一切外部条件,主将都必须弄得清清楚楚。

    “我家那猴精呢?”贺永年没有马上回答。他笑着转头四望,终于看见一个到处乱窜的身影。

    “老九,过来!”

    “啥事?爹!”

    “大东山你去过吧!给你陈叔讲讲!”

    被大人委以重任,小子十分得意。他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开始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

    “……沿大路从这里过去六七里,路边便是大东山。大东山与小东山连着,中间有一条不宽的山脊可以走过去。只是山脊上没路,全是石头和杂树。我带着周家小厮顺六攀过一次,连衣服都挂烂了……”

    “让你说说大东山的寨子,你倒东拉西扯!你陈叔领着一营的兵,忙得很,哪会听你说胡说……”

    “不妨事。贺桐,你将大东山的情形,详细给你陈叔讲讲!”

    “好咧!”贺桐得意地瞧了一眼他爹。

    “大东山的北寨门是主门,正对大道。要从大道上到北寨门,先得爬一截陡石梯,然后再贴着崖壁走一截。北寨门就在崖壁边上,正对石梯。从这里冲寨,正面的弓箭倒不怕,可以用盾牌挡住,怕的是悬崖顶上扔下来的石头、倒下来的开水!依我看,那北寨门就是书里说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土暴子人再多也没用,石梯只有两尺宽,挤下悬崖肯定要摔断腿!这寨子吧,全在山顶上,中间有个小村,十几户人家,东边还有个小庙,供着观音。大、小东山连接的地方是条山脊,山势比较平缓,所以建有石墙,有些地方已经塌了,人可以翻过去。悬崖边上没有墙,那些悬崖十几丈高,光秃秃的,我都不敢爬,更别说那些土贼了。嘿!陈叔,那寨子可奇怪了。别看那儿四边都是悬崖,可整个山顶全是平的。上面有个天然晒场,地上全是石头。上面还有好多田地,都是上等好田,大约百多亩。田地间还有几个绿花花的池塘,我和顺六想下塘洗澡,结果被那些山民用锄头棍棒……”

    听完贺桐添油加醋的陈说,陈有福对大东山的军事价值做出了肯定。

    “确实是个好地方!有田不怕饿,有水不怕渴。山势险要,控扼大道。”

    “贺大哥,还有贺桐,明日我们一起上大东山瞧瞧如何!”

    “好咧!”贺桐抢在他爹之前先叫起来。

    “陈营长你是主将,我理当奉命行事!”贺永年抱拳道。

    “贺大哥,我还想和你商量一件事。”陈有福向贺永年道,“四周百姓知道我们护商队前来的人不多。我准备隔几天带上两个连,沿着江边向北出发,先到南部县,再到仪陇县,兜上一圈,让百姓都知道,我们王府的兵就在新政坝,这样他们打土暴子的胆气就足了!罗监军未至,我是军事主官,管得是练兵打仗。城里那些官绅烦人,贺大哥人熟地熟……”

    两人正在商量军务,一个又小又瘦的小孩气喘吁吁地跑上山来。一见到陈有福,他马上冲过来报告,“罗监军和林连长回来了!他们从江对岸坐渡船过来,带着一营四连!”

    陈有福的拳头狠狠砸在手掌中。有了完整的四个连,他更可以主动出击,寻找那些土暴子打上一仗!

    “报告营长,罗监军和林连长给你带回来一个女人,说是当官的送给你当媳妇!”

    “啥?史允孝,说清楚!”陈有福睁大眼睛吼道。

    “一个女人,一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女人!”史允孝兴奋地回答。

    注一:盐店街今天仍在。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天使驾到(一)

    陈有福和罗景云两人齐聚新政坝,磨刀赫赫向土贼。www.uu234.net而省里的一干大员,大清早便在巡抚衙门外集合站班,然后按照品级高低排列,乘轿的、骑马的,浩浩荡荡从成都北门出去,迎出十里之地。

    向来对各种热闹趋之若鹜的成都市民,不知道发生什么大事,只好托关系偷偷打听:原来是朝廷的钦差来了。

    廖大亨自然走在头里。他的品级虽然没有三司高,但他是巡抚,有个钦差的头衔,带着王命旗牌,这种场合历来是当仁不让。廖大亨没有乘轿,而是骑了一匹战马,与打前站的礼部祠祭司员外郎于(jie)并辔(pei)而行。他们俩是同年进士,廖大亨任兵部主事时,于是礼部主事。

    “……好险啊!幸好当日天色已晚,世子和二王子没有来得及服用,要不然蜀藩便要绝嗣!”廖大亨说着往事便不住摇头,一脸受惊不小的样子。

    “此乃不幸中之万幸也!”于点头小声赞和道,“天子震怒,大骂富顺王禽兽不如!当场便扔了玉盏,还砸中了一个宫人。血溅五步!还好小王公公及时劝慰,这才没有拔剑砍人!”

    “天子竟然拔剑……?”廖大亨的手臂无意识地靠了一靠三尺佩剑的剑柄。

    “那可不是!天子剑出鞘,必要见血。血者,兵灾也!可不是什么吉祥的兆头!”见一省巡抚被自己的话题吸引,于顿时来了精神,讲了更多的朝中密辛。

    “一月多前我们出京时,兵部接快马密报。傅宗龙、杨文岳领着秦军和川兵跟着闯贼乱撵,先从河南追到湖广,又从湖广追回河南。现在闯贼和曹贼联营,势力大涨,兵部的几个主事说,傅宗龙和杨文岳千里逐敌,弄不好要吃亏!

    献贼也在河南打转,左良玉借口粮饷不济,总是不肯出死力,打打停停。不仅如此,他还倒打一钉耙,告了几个不供粮的地方官。皇帝为了安抚他,只好处分了几个倒霉蛋!湖广这几年兵灾不断,哪里还有余粮让左蝗虫来吃!这下湖广的官场简直恨透了左平贼,到处与他为难,让他寸步难行!

    除了闯献巨贼,河南归德、亳(bo)州、开州(今河南濮阳市)又出了大贼袁时中,号称‘小袁营’。山东出了流贼李青山。加上湖广安微边境上的革、左五营,如今中原几省是处处战火,遍地流贼。我听说连读书人也有从贼的……”

    “关外洪承畴打得怎样?”廖大亨趁机探听关外的战事。最近蜀王府长史司三番五次派人来询问辽东战事。与朱平槿接触久了,廖大亨渐渐发现,那少年世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他不会无端关注某件事。既然他开始关注了,多半就是大事。

    “洪承畴七月中小胜一场,献了三十六颗建虏首级。他胜了反而更加小心,占住了松山和塔山跟鞑子耗时间。洪承畴耗得起,可锦州和朝廷耗不起呀!兵部消息说,锦州粮草柴禾全无,祖大寿已经开始生吃死人!天津卫这边转运过去的军粮,在辽海边的笔架山堆积如山。廖公你想想,八总兵十余万人马,每天要吃多少粮食?朝廷又能提供多少粮食?洪承畴的做法,没把鞑子耗死,先把祖大寿和户部给耗死了!”

    “兵部那群人就不管?陈新甲(注一)不是号称知兵嘛?”

    “陈新甲派职方司郎中张若麒去督战了,督促洪承畴进兵决战。”于说到这儿,小声补充了一句,“我估计,张若麒多半带着皇帝密旨!”

    “张若麒?这人我知道。黄道周弹劾杨嗣昌,他便弹劾黄道周。皇帝护着杨嗣昌,一高兴便把他从知县升为了京官!”突然,廖大亨对着于一瞪眼珠,“于兄知否,刘巡按便与这张若麒是儿女亲家!”

    哦?于立即明白了廖大亨的意思。巡抚、巡按生来便是冤家。他跟廖大亨近乎,那就是刘之勃和张若麒的政治对手。

    “那薛国观逮入京师后,没有动静了?”薛国观是过去的首辅,也是朱平槿曾经关心的人,廖大亨不免顺便问问。

    “估计他情况不妙。周延儒的爪牙吴昌时上蹿下跳,到处拉人弹劾薛国观贪污。薛本是温体仁的人,素仇东林,东林的人都帮着吴昌时造势。加上他又得罪了厂卫和外戚,没人敢帮他说话。廖公,薛国观结局已定,早死晚死而已。可惜薛国观在诏狱里懵然无知,还在写花间词呢……美人如斯,长袖善舞啊……”

    于低哼着悠扬的昆调,可是廖大亨没接茬。

    “薛国观倒了,那便是周延儒与东林一党上位!这对你我都没好处!”廖大亨语气低沉,“别看吴昌时现在是你手下。说不定等你回京,他便是你的上司!”

    “c他妈的x!”于气得爆了国骂,“天下之事,就坏在这帮自以为是的东林手中!”

    “火气太大伤身。”廖大亨微微一笑,开始打听他最关心的人:“皇帝最近怎样?”

    “天子?天子还是那样,每天批阅折子七八个时辰。可惜大臣们都不来劲,告老的、称病的、丁忧的,排队上奏!皇帝干脆不批,一律夺情!”

    于说到这儿,眼珠一转道:“听宫里小太监道,最近天子生了场大病,缀朝十几日。太医院看了圣体,说天子心火太重,嘴角都烂了,于是进了一个方子,要天子经常喝雪梨银耳羹,压压心火!”

    “是吗?”于心里的小九九,廖大亨非常明白,脸上却故作惊讶,“上次四川供奉宫里的肥皂,皇帝用了吗?里面怎么说?”

    “廖公你知道,香啊、扇啊,这些东西皇帝历来不喜欢!乾清宫的小太监偷偷传出话来,说皇帝用了肥皂,没有说话就走了,以后也没再用,等于是无可无不可。但是周后(注二)不依,拉着张后(注三)朝服进谏,要皇帝以社稷为重,每天洗上一遍。”

    “皇长嫂都说话了,皇帝不依不行啊。”廖大亨龌龊地笑笑,脑中浮现出皇帝光溜溜搓澡的样子,“田贵妃(注四)呢,喜欢不?”

    “就是听说田妃不喜欢,嫌有股子烧碱草药味,所以皇帝才没有发话,让四川继续进贡!”于恨恨道:“宫里流出来的极少!京师一斤肥皂,已经炒到十两黄金了!七月初皇帝请正一大真人张应京在会极门做法,为什么?京师瘟疫而死之人昼夜相继,满城惊悼(注五)!妈的,王公大臣、外戚勋贵,哪个不是人?谁他妈的不怕瘟疫进门!周后、张后也怕呀!”

    廖大亨一脸懊恼:“早知涨到这个价,我当时就该请世子多赐下一些。” “一省督抚,为了几块肥皂上门请赐,我有点拉不下脸面。”

    “廖公不好意思请赐,那下官就不要脸了!”当着廖大亨的面,于说着便挽起了袖子。

    “十两黄金,那就是百两银子啊!这次我们千里迢迢过来,给他爹办丧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蜀藩富甲天下,懂事的好歹要表示一番!”

    看来这次于入川,的确是带着抢

    钱的心态来的。肥皂要,银耳也要。

    与肥皂不一样,那银耳乃是真正的稀罕物,要在通江北边的大巴山里才能采到。采回一两银耳,少说要死三个人!现在通江被土暴子占了,采耳人根本不敢进山,成都这边早就断了货源,哪里还有银耳!

    只要是银子能解决的,那就不是难事!赵师爷从蜀王府传回来的消息如是说。

    “那好,只要你能替我们办事,我们就用银子砸死你!”廖大亨心中嘀咕。

    “于兄,你我京师故交,本官这就不瞒你了!”廖大亨眼睛的余光扫了扫两边,见没有人注意,这才神神秘秘小声道:“根本用不着你我上门开口!这个蜀藩世子,年纪虽小,却不同于其他藩王。”

    “廖公,继续说呀。”于急道。

    “有钱,懂事!还懂事得很!”廖大亨说着笑了,“于兄这次出来,赚大发了!”

    “真的?”于顿时眉开眼笑。

    廖大亨言之凿凿:“那可不!你我小赌一局如何?于兄这趟出来,若是少了这个数,本官用私囊给你补上!”说完,廖大亨抓住马缰的手,悄悄弹出了一根指头。那指头又白又嫩,可在于眼中,就是点石成金的金手指。

    “一千两银子!来回五千里地,跑趟值了!”于轻轻点头。

    “什么一千两!”廖大亨蔑视的目光扫过于周身上下,“一千斤!一千斤肥皂!”

    哦!于嘴巴撑得溜圆。

    “世子此人有功必赏、有劳必谢!于兄是丧葬大礼经办之人,有功有劳,他不赏于兄赏谁?难道去巴结那个快致仕的黄老头?至于武清侯家和锦衣卫的兄弟,世子肯定另有表示!大家都拿了,谁会多嘴乱说?于兄用不着担心……”

    一千斤肥皂,非要找辆车子来装。若是平安运到京师,十两银子一斤,也要卖出万两白银来。于想着,口水都流出来了,可他又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还夹杂着一丝残存的担心:“下官的功劳说大也不大,丧葬之事,本就是下官职司,世子厚赏,朝廷那些乌鸦知道了,还有你们那个刘之勃……”

    “不妨事,天家有赐,我们这些下官拿着就好,恭敬不如从命嘛!我们四川,偏据西陲,蛮夷杂处;消息闭塞,民风剽悍,比不得京师的规矩死板!”

    于正想反驳廖大亨,这成都天府之国,富饶无比,哪有什么西陲极边的样子。突然,多年的宦海生涯让他反应过来,他连忙开口道:“廖公所言极是!这里如此荒蛮偏僻,规矩自然有所不同。廖公为国抚边,功在社稷!可恨那些东林……”

    “还真上道!”廖大亨心里称赞于,然后抛开杂念,开始专心致志倾听于讲述京师政坛的种种秘闻。重点吗,说者和听者都明白,当然是与四川和廖大亨本人有关的。

    注一:陈新甲,时任兵部尚书。刘之勃与张若麒是儿女亲家乃是响木杜撰,千万莫要当真。

    注二:周后本名周玉凤,崇祯帝之皇后,史称有“恭俭之德”。父周奎,封嘉定伯。

    注三:张后本名张嫣,天启帝之皇后,崇祯帝之皇嫂,后殉国。

    注四:田贵妃,册皇贵妃,本名田秀英,扬州人,皇四子永王朱慈(zao)生母。父田弘遇。

    注五:“时北京甚疫,死亡昼夜相继,满城惊悼。”节自《崇祯实录第十四》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天使驾到(二)

    成都东北二十里,有一大镇名曰“天回”。www.uu234.net

    传说安禄山造反,逼着唐玄宗仓惶离开长安。半路到了马嵬坡,陈玄礼兵变,逼着李隆基杀了宰相杨国忠,赐死了杨贵妃。李隆基摆平了自己的亲兵,带着满腔不能出口的悲愤,继续撒丫子逃向梦想中的避风港四川。刚到这里,李隆基突然听说他又爱又恨又怕的儿子皇帝李亨(注一)收复了长安,便欢天喜地打马折返。

    于是此地取“天子回銮之意”,改名天回镇。天回镇之南,便是成都府东北面唯一天然屏障的威凤山(今成都凤凰山)。过了威凤山,成都府的北门便在望了。

    一位干瘦的老者端坐在马车里,四面窗帘都卷了起来。车子在山路上摇摇晃晃,可他依然手持书卷,嘴里念念有词。

    一位身着飞鱼服,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军官笑着把脸凑在了马车窗口:“老大人每日勤耕不缀,真是羞杀我等这些不学无术的粗人了!”

    “李千户过誉了。老夫生性好书,旅途迢迢,无所事事,唯有读书自娱尔!”老者淡淡答道。他的口音有些怪。通行京师的南语正音中,既夹杂福建腔、又夹杂广东腔。

    被叫千户,少年军官的笑容中立刻有了些阴霾。他不客气地纠正老者:“副千户!还是祖宗积德挣的!”

    可是,少年军官的不快很快被眼前的景色驱散了。车马过坡顶,大片青绿的麦田陈铺在山脚,好似块巨大的碧玉。

    “您老探出头来瞧瞧,好漂亮!不愧天府之国,哪是北地之荒凉所能比的!”

    老者的目光从书卷中抬起,瞧了一眼,又重新回到书券中:“北地人就是大惊小怪。老夫家乡潮州,也是一般景色,多看看也就不稀奇了。”

    少年一腔激情被泼了冷水,只好缄口不言。老者瞧出了少年的不快,突然面色一肃,郑重道:“李副千户,我等此来蜀地,可不是观山望景的!我等皆为皇上亲点之钦差,老夫为正、李大人为副。老夫职司礼部,主宣圣旨,办理蜀王丧葬诸仪;李大人可是皇城亲军,充为天子耳目,专事侦缉不法。保宁知府张继孟的血书李大人也看见了。若那蜀世子果真违了祖制,李大人该如何处置?”

    “祖制,也要看哪年的祖制!”这位少年军官轻蔑地笑笑,“万历朝的祖制,放在当朝便不好用!我们李家,万历朝是何等的威风,可到了本朝……”

    老者脸一沉,打断了少年的牢骚:“李大人,朝廷自有典章,岂可朝令而夕改!蕃禁松弛,不过宗学、做官、经商数样,哪有宗蕃领兵之说?若是宗蕃勾结地方,造了反怎生了得!”

    少年冷哼一声,算是驳了回去:“老大人多虑了吧!蜀王一宗向来以贤名闻天下,说蜀王造反,我敢打赌,天下宗蕃必定不信!他们一定会说,说当今皇帝穷疯了,刚抢了外戚,又来打宗蕃主意!蜀藩最富,便先拿蜀藩开刀!

    再说了,造反的满天下都是。张献忠、李自成,哪个不是反贼?有个反贼就拿,我们锦衣卫拿得完吗?再说了,那个张继孟我一看就觉得不是好东西!他爹卷入谋逆大案,自挂东南枝,他心中便忌恨藩抚!他若真个有冤,可以自己上书朝廷么,干本人鸟事!”

    “你们锦衣卫北镇抚司不是有自行察访、缉拿不法之权嘛!”

    少年的冷哼变成了苦笑:“老大人,我们锦衣卫,就是皇家一条狗!皇上说拿谁,我们就拿谁;皇上没说拿,我们岂敢擅作主张?你们这些读书人,总当绨骑无法无天。殊不知我们也是有人管的!”

    “那张继孟的血书你可是看了!若他日蜀藩

    真的谋反,你可有知情不举之罪!”

    “老大人放心,小爷去了蜀地,便按圣旨所言,把陈士奇、傅崇奇、刘尽忠,还有那对禽兽不如的富顺王父子提回京师,交给骆帅一审,这个中隐秘不都出来了?老大人,读圣贤书是你的本事。这审犯人吗,就是我们锦衣卫的手艺了!届时,参不参蜀藩,那是骆帅之事。治不治蜀藩,那是皇帝之事,都不干小爷半点干系!”

    再攀谈下去,从这个年轻勋贵嘴里还不知道会冒出多少大逆不道之言!

    老者对这个华服少年毫无办法,只好摇头叹息道:“好好!本官就依李大人!”

    ……

    马车上的老者,名叫黄锦,字孚元。他前年是礼部侍郎,今年初转吏部侍郎,任职刚半年,又转南京礼部尚书。四川宣旨事了,他便去金陵接替去年这个时候去职的南京礼部尚书朱继祚。

    黄锦五十岁登第(注二),二十年在朝。皇帝三次让他入阁预机务,他都拒绝了。自己的本事几斤几两,他还是知道的。如说谈经论史,他不弱任何人。如说公书善画,他的作品虽不如董其昌有名,在京师也可论尺卖银子。可要说到剿贼御虏甲兵钱粮,他便袖手无策。从一名新晋的翰林庶常做到二品的南京礼部尚书,他见过了皇帝昏庸,也见过了权奸当道,更知道了大明朝的国运:什么叫做“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想当年魏忠贤权势滔天,佞者皆建生祠。唯有他黄锦,敢在国学馆门口哈哈大笑曰:“彼竖阉也,吾史官也,吾安能以好官预阉事而贻万世笑端乎!”

    不畏强权,不惧生死,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

    可如今,天下事事事不顺。皇帝动辄拿大臣出气,早晨拿下一对,晚上廷杖一双。而大臣们呢,更不是东西!结党营私,卖官鬻(yu)爵,化国事为私事,又将私事当作国事!

    天下糜烂如此,再不从京师那个臭泥潭抽身,恐怕自己的一世清名也要被玷污了!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如今总算回到南方了!

    四川虽据广东尚有数千里。可过了秦岭,立即便有了浓郁的南方气息。等把这里的公务料理完毕,自己就到南京那个清闲的衙门再当一年半载的朝廷命官,然后就向皇帝奏乞病归,回故乡去著书立说!

    黄锦想到这儿,嘴角不由微微翘起,露出了一点笑意。他向车窗外望去,到处草木葱荣,一片生机盎然。李存良这纨绔说的也对,这川西天府之国,沃土千里。虽有连年兵灾,但休生养息一载数年,又是番欣欣向荣之相!

    想着心事,黄锦不由看了眼那马上的少年勋贵。

    李存良是孝定皇太后(注三)侄曾孙,第三代世袭武清侯李铭诚的庶长孙,李铭诚庶长子李国臣的独子。他嫡叔李国瑞继承了武清侯爵位,夺了全部家产,只分给庶兄李国臣一个世袭锦衣卫副千户的世官。

    李存良的爹气得脑塞,向朝廷上了一道损人不利己的奏折,说他父亲身前有个遗愿,要捐四十万两银子给朝廷助饷。当时的首辅薛国观察言观色,于是给皇帝出了个扯蛋的馊主意,说天下不是没钱,钱都在官员和皇亲国戚手里。我去找官员募饷,没有问题;至于那些勋贵,就得您自己上了。

    崇祯皇帝一听是这理呀,立即开了个四十万两银子的借条,派太监找到现任武清侯李国瑞,说既然你父亲有遗愿,你就带个头。本皇帝会奖励你五百元的,还会发一个大大的荣誉证书!

    武清侯李国瑞不是傻瓜。他在众勋贵的怂恿下,理所当然做了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更过

    分的是,他把房子拆了,拖出家中的坛坛罐罐当街叫卖,来证明自己真的很穷,好像李园(今清华园)不是他李家的一样。

    崇祯皇帝的脸被臣子兼亲戚狠狠扇了一巴掌,立即凶性大发。他顾不得宗亲之谊,将李国瑞下了诏狱,让他惨死在里面。李存良的爹没有分到李家的钱,这一劫无需躲避。可作为李家与众勋贵的背叛者,李国臣不久也在李家人与众勋贵的鄙视唾骂中郁郁不平死去,只留下一个十六岁的儿子李存良,顶了副千户名头在锦衣卫里厮混。

    此番蜀王之死,朝廷理当派出钦差主持丧葬典仪。可不知怎地,皇帝不仅点了黄锦为正使,又点了李存良为副使。开始,黄锦还不明白皇帝的心思,直到离京陛辞,皇帝简短的几句话,才让黄锦恍然大悟:朝廷一文钱都没有,李存良这个皇亲国戚可以代表皇帝向蜀藩解说一二,省得天下宗藩“怨望朝廷”。

    “锦衣卫是皇帝亲军,自己管不着。”黄锦在心里安慰自己,“他们愿查则查。如不愿查,自己到南京就任后,将张继孟的血书往朝廷一寄,自己也算不辱使命!”

    ……

    一行人马从威凤山的山顶上下来。不多时,便有蜀抚标营的快马前来接住,禀报说四川巡抚廖大亨已率四川文武在前方三里处迎候。

    黄锦面无表情,在车中捋捋花白长须,问道:“蜀藩世子可曾出城迎旨?”

    “这……末将未曾看见王府车驾。”

    “天子有他与百官之旨意。他不出城迎旨,难道要本官到他承运殿再去宣一回旨不成(注四)!”

    “就是!一个藩王也太托大些!我等好歹有圣命在身!”年轻气盛的李存良怄气道。

    朝廷制度,天子之旨,藩王在王府门前跪迎即可,谙熟礼仪的南京礼部尚书黄锦当然清楚这一点。他的挑拨离间之计已售,于是假意劝慰道:“李大人!我等不管他。这些地方藩王皆如此!个个爱财如命,鱼肉乡里;欺凌地方,羞辱命官!郑世子朱翊钟公然在大街上抢劫民女。地方官出来阻拦,竟然遭到王府贱奴殴打!哎!苦天下者,宗蕃是也!”

    没料想,黄锦此言一出,李存良立即站到了他的对立面。李存良冷冷抵回去:“宗蕃也有好人,外戚也不都是混蛋!太监也有忠臣,读书人奸佞更多!比如前首辅薛国观……”

    “好了,李大人无需多言。本官自有分寸!”黄锦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触了这少年逆鳞。他偷鸡不成蚀把米,只好挥挥手,让一行人马继续前进。

    几里路,马车在平坦的官道上用不到半刻钟。不多时,旌旗两两对望,鼓乐声声震天。黄锦抚衣正冠,正准备下车与廖大亨相见。突然,一大股骑兵像旋风一样,沿着官道飞奔而来。

    为首一名少年,素麻衣、麻梁冠,一根竹棍当马鞭。身后旗手,手擎一杆飘扬的蜀字大旗,如同一把利刃,划破了秋日的晨风。

    注一:唐肃宗李亨。李亨在李隆基逃难途中,自行于灵武即位,遥尊父亲为太上皇。第二年,李亨收复长安、洛阳。

    注二:黄锦,广东饶平人,天启二年登进士,选入翰林院。

    注三:孝定皇太后,史中常称李太后,万历皇帝亲妈。在万历皇帝亲政之前,她是大明的实际控制人。正是她重用首辅张居正与太监冯宝,开创了万历朝的新政。

    注四:《皇明祖训》中规定,皇帝宣旨藩王,藩王迎至端礼门既可。但由于晚明藩王政治地位急剧下降,藩王出城迎旨的例子比比皆是。

第二百五十五章 天使驾到(三)

    虽然廖大亨的同年于借着打前站的机会,提前将这次钦差的真实来意告知了四川官场。但众多锦衣卫和京营官兵一同前来,还是让向来谨慎的朱平槿不敢有一丝马虎。

    早晨出发前,他在老婆的亲自监督下,在孝服里套了件又薄又细的锁子甲。

    这件锁子甲是王府工正所首饰作的作品,只有七八斤。工正所首饰作将拉制金丝编织凤冠的手艺,运用到了钢丝拉制上。锁子甲其实很简单,就是用无数小铁环编织成的铁布,铁环有“一穿四”、“二穿四”等若干种编织方式。编得越密,防护效果就越好,重量也越大。

    锁子甲透气舒适,对刀斧等砍击兵器的防护效果最好,但是对矛箭等尖锐的刺击兵器以及锤、棍等重兵器的防护效果极差。所以当首饰作的工匠献宝之后,朱平槿虽然赏了他们,并让他们开始批量生产钢丝,但并没有准许大规模生产这种费工费力的锁子甲。

    除在衣服里套了甲衣,朱平槿还随身配带藏式唐刀。此外,他还调集了两个骑兵训练排、左护卫学兵连以及王府警卫连一部共计三百骑兵随身护卫。

    一色的黑盔红甲,一水的川藏战马,一般的丈二红樱骑枪。

    当这支临时组成的骑兵队纵马奔跑起来,铁蹄隆隆,长枪如林,气吞山河如虎。

    ……

    哇!蜀府的铁骑!看到骑兵宛如赤龙一般过来,马背上的李存良眼冒火花,大叫起来。如果大明朝便有“帅呆了!”“酷毙了!”此类表达激动或羡慕的流行语,李存良一定会毫不犹豫喊出来。

    除蜀藩世子之外,此地不会有第二人敢在抚按一级的高官之前肆无忌惮地奔马,还让他们站在路边吃灰闻土!

    黄锦脸色铁青。朱平槿这是在**裸地向他本人、向他身后的皇权进行武力示威!好在二十年的宦海生涯,已让黄锦养成了遇变不惊的性格。他在仆从扶持下出车落地,好整以暇正了正衣冠,准备迎接这位不速之客。

    蜀王府骑兵的出现,也让廖大亨、刘之勃一班文官吃惊不已。

    剧情中没有这一出啊!廖大亨有些担心。世子这出先声夺人的下马威,会不会激怒了钦差,让效果适得其反?

    巡抚在评估利弊,巡按却在暗自惊心。幸而听了廖大亨的劝告,没有对朱平槿做出什么过激举动。若是真逼反了这位少年世子,单看这群如狼似虎的骑兵,怕是北较场一千五百精锐全部拉出来,也未必是他们对手!刘之勃在心中再次告诫自己,蜀地为官,必须更加谨慎。也不知文郁在护商队干得怎样,出去这么久了,竟没有一丝消息传来!

    抚按两位大人心事纷纭,省里其他高官的心思就更复杂了。有决心从此向朱某人靠拢的,也有悄悄怒骂朱某人飞扬跋扈的。更多的官员,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安全感。

    世子虽然强横,但生财有道,而且好处从来不独吞。更要紧的是,他姓朱。不像那姓李的、姓张的,抓到带着乌纱帽的脑壳便要大刀片子伺候!

    ……

    朱平槿骑在马上,很远就看见一位胡须细长的干瘦老者,穿着一身大红官袍立在领头的车前。他身旁有个牵马的少年,身着有爪有角、破云吐水的所谓“飞鱼”服。

    这两人之后,还有二三十名官员、儒生和锦衣卫以及百十名官兵。这些官兵见骑兵冲来,人人面带惧色。既没有摆开阵势戒备,也没有护住主要官员,依然傻傻地站在原地,等待上官命令。

    仅凭这一点,就让朱平槿对京营战斗力评价再度降低三分。带刀的奴仆和不带刀的军人,骤遇危险都会反抗。一靠本能,一靠训练,这就是区别。京营编制五十余万,单单锦衣一卫十七所,最高时在籍兵力便达六万。然而这么多的军

    队,面对李闯和鞑子,连城墙高大的首都也没信心守住。

    为什么?因为这些纸面上的军队,或是勋贵家的奴仆,或是王庄里的农夫,或是连刀枪都拿不稳的市井流氓!

    无知产生臆想,臆想又导致恐惧。

    朱平槿看清了这些锦衣卫的真面目,突然信心倍增,或者叫做:野心大涨。

    ……

    飞奔的战马距离黄锦不到一丈远,这才被生生勒住。

    朱平槿跳下嘶鸣扬蹄的战马,故作亲切地大声呼唤。

    “前头可是黄锦黄大人?”

    “正是下官!”黄锦一掀衣袍,便要跪进尘土,“下官叩见世子!”

    “万万使不得!”

    朱平槿早在下马时,便提防着礼部尚书利用专业知识来这一招。他一个健步,赶在黄锦双膝着地之前,把脚尖塞进了他膝盖和地面间的缝隙,同时伸出双手抵住了他的肩膀。

    “黄大人乃是钦差,见钦差如见天子。黄大人跪拜本世子,欲使朝廷治本世子违礼之罪乎?”

    黄锦的小阴谋被朱平槿一语道穿,他顿时有些耳热。好在旁边的少年及时说话,化解了他的尴尬。

    “世子,本官名叫李存良!锦衣卫北镇抚司副千户,武清侯家的!”

    “武清侯家的?原来是一家人!哎呀!外兄前来,也不派个小厮提前知会!”朱平槿立即丢开黄锦,转而与李存良攀谈。

    “这些骑兵,都是蜀王府的兵?”朱平槿言语亲切,让李存良对他顿生好感。只是朱平槿身上没有他感兴趣的东西,他立即拉着朱平槿,要研究警卫连长李明史的铠甲和长枪。几位锦衣卫见领导与世子自来熟,也凑过来增情添趣。

    李明史见几个锦衣卫围着世子,有点紧张。他的手已经按住了刀柄。

    朱平槿看出了李明史的顾虑,他走过去轻拍李明史的肩臂,让他放松,“这是武清侯家的,锦衣卫副千户,自家兄弟!”

    朱平槿的不拘礼节让李存良格外舒坦。他走过去锤锤李明史的胸甲,听听声音,然后用指甲尖刮开朱漆仔细瞧瞧,问道:“大个,皮甲吧?”

    “正是!”

    “牛皮的!但不是水牛皮,也不是黄牛皮,难道是蜀地出产的野牛皮?”

    “末将只管穿戴,什么皮子不知道!”李明史大声回答。

    知音难觅啊!李存良怅然摇头。

    “牦牛皮。”朱平槿轻声回答,“乌斯藏那边换来的。”

    “牦牛皮?哇!这可是稀罕东西,难怪我在京师没见过!”

    “这牦牛耐寒,全身长毛,故称牦牛。《吕氏春秋本味》中道,肉之美者,牦(旄)象之约!就是说牦牛的尾巴和大象的鼻子特别好吃。大象鼻子本世子这里没有,改日本世子请外兄一同品尝牦牛尾!”

    朱平槿一边释放最大的善意,一边猜测这位外兄钦差的喜好。难道他就是京师的著名特产玩家?

    “不知世子平日喜欢点什么?”使劲咽下口水的李存良与朱平槿越来越对路子,索性把黄锦老大人扔在一旁呆站。

    老子喜欢金子银子票子;喜欢名表 pp和dd;喜欢好车法拉利和兰博基尼。可惜你是明朝古人,样样没玩过!

    朱平槿心中腹诽,可话不能出口。他脑筋一转,拍拍自己身上的佩刀。

    “玩刀?!”

    李存良大为高兴。他立即指示下属,把锦衣卫专用绣春刀拔出来。

    又来了!这已是那位不幸的锦衣卫百户第五把绣春刀了。前面的四把都因为这位小上司的个人喜好而光荣捐躯。可恨的是,捐躯了也没个抚恤。

    “磨磨蹭蹭干什么?叫你拔出来!”李存良蛮不讲理。

    “是!

    下官遵命!”锦衣卫百户颤抖着将刀把递到少年玩家手中。他的心在流泪。可武清侯家即便败了,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百户所能招惹的。更重要的是,李存良的堂妹,刚刚嫁给了周皇亲(周奎)的小儿子。外戚加外戚,还是等于外戚。

    “敢借世子佩刀一用!” 李存良大大咧咧向朱平槿伸手。

    两刀对斫(zhuo),结果不出意料。被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的绣春刀断成两截,而朱平槿的唐式藏刀连个口子也没蹦!这让朱平槿对锦衣卫的战斗力有了更深的认识。

    一把刀,便是一个洞。面上的衣服光鲜依旧,里头裤头全是破洞!

    ……

    朱平槿及时将防身护体的宝刀收回鞘中。

    “承让!此刀乃打箭炉出产。选了上好精钢,用了山巅雪水与藏地酥油淬火!”

    “好刀!好刀!”李存良盯着朱平槿的刀鞘连声称赞,“想不到蜀王府也有这等好东西!”

    好像老子是乡坝头土老坎一样!朱平槿心里不屑,嘴上却盛情邀请黄大人和李存良一同参观蜀王府的世代库藏。

    李存良立即答应了,兴奋得像小孩子。可那位黄锦老大人,却没给面前这位蜀世子半点脸面。

    “老夫腐儒一名,对军器甲胄珍宝古玩毫无兴趣!”

    “老大人误会了!”朱平槿再次诚恳邀请,“我蜀王府谨德殿有历代先王收藏之图书。因许多书籍系珍本、孤本、善本,先王定下规矩,非当世名儒不得入内!”

    哦?黄锦老大人果然上钩了,但又不服气:“下官曾在翰林院供职多年,文渊阁也是进出自如的!”

    文渊阁位于紫禁城奉天殿之东,主要功能就是图书收藏,是大明国家图书馆。

    “老大人可知杨慎杨升庵否?”朱平槿问。

    “下官兼修国史,岂能不知?杨升庵,宰相之子,嘉靖朝状元公也!”

    “本世子听说,状元公当年也在翰林院供职。闲暇之时,最喜到文渊阁读书,尤喜通读《永乐大典》……”

    见黄锦老头的耳朵已经竖起,朱平槿立即停下不说。

    世子在故意勾引自己,黄锦心知肚明。可他心火已被点燃,自己哪能控制?

    “世子,老夫听闻:永乐大典,正副两册。正册陪葬长陵,副册仅此一部,可谓珍贵无比!下官清点《永乐大典》,发现散佚(yi)甚多。朝中早有传言,杨慎这个状元公便是最大的偷书贼!杨慎既为成都府人士,他偷的书难道就在蜀王府之中?”

    “读书人与书,古来便是风流雅事,怎能叫做偷!杨慎之举,不过为后世留一段佳话而已!”朱平槿义正言辞地驳斥黄老头,可随即口风一转,“本世子早年随世子傅舒师傅读书,好像曾经仿佛在谨德殿见到过几本,只是这些书如今在何处,时光如梭,光阴似箭,府中人等疏于管理,本世子也……”

    “世子,就在此处宣旨如何?”黄老大人立即询问朱平槿,“丧葬典仪,下官自会按制遵行。只是下官年老多病,驿馆失修多年,还请世子怜悯……”

    “正想就请黄老大人和外兄都住进王府!如此父王丧葬典仪,也好就近操办不是!”

    “恭敬不如从命!”

    “还有一事禀报两位钦差,”朱平槿拦住两位急不可耐的钦差,捏捏衣角,“自从父王为奸人所害,母妃思念过甚,得了风疾之症。王府良医有医嘱,必要清修静养。故而两月前母妃得抚、按两位大人许可,前往城西青城别院居住。此次丧葬,本世子忧母妃睹物思亲,病症加重,故而请两位钦差体谅……”

    “世子纯孝,足为蜀地楷模!”一老一少两位钦差齐声拱手。

第二百五十六章 天使驾到(四)

    大路尘土飞扬,当然不好宣旨。www.uu234.net可既然宣旨和迎旨的人都急不可耐,宣旨仪式便在官道旁的接官亭内举行。

    这个接官亭很大,十六角双层庑殿,不远处便是官方的驿站,必要时可以操办迎来送往的宴席。可惜在张献忠经过成都时,被放了一把火,烧掉了半边。廖大亨知道这亭舍是外来官员对四川官府的第一印象,在省府两级财政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东挪西凑依然把这组建筑恢复了,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香案火烛早就准备妥帖。正副两位钦差一字排开,而那些充作天家门面的锦衣卫则雁翅两行,样子颇为威武。

    听到黄锦让他接旨,朱平槿趋前几步,在绣墩上跪下叩头,所有在场的官员陪跪。老黄头展开黄缎锦帛,开始用怪异的岭南正音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圣旨很长,除去其中必要的文字填料,主要有这样几层意思:

    一、深切表达了皇帝对蜀王不幸罹难的沉痛哀悼,对蜀王家属的慰问,对四川人民失去了这样一位贤明、睿智、仁义、爱民好藩王的极大惋惜。

    根据蜀王朱至澍身前对大明朝做出的巨大贡献,在皇帝亲自关心下,经朝廷集体研究,决定赐谥(si)号为“愍(min)”。也就是说,朱平槿的老子已经被朝廷盖棺定论,以后将以“蜀愍王”的称号永远留在历史记忆之中了。

    “愍”在谥法中,是“在国遭忧”或“在国逢难”的意思,大体上属于中谥。第七代楚王朱显榕,嘉靖二十四年被自己的法定继承人楚世子朱英(yao)所弑,谥号也是“愍”。但“愍”的谥号,在历代蜀王之中,可以说是最差的谥法。朱平槿的爷爷朱奉铨的谥号是“恭”,意思是尊贤敬让、爱民长弟;祖爷爷朱宣圻的谥号是“端”,意思是守礼执义、严恭莅下,都是上谥。

    二、令蜀世子朱平槿依祖制管蜀王府事。待三年除服,依制请封蜀王。

    三、对朱平槿在遭逢国难之际的表现予以高度肯定。圣旨指出,朱平槿率蜀藩宗室、士绅为国分忧,劳军助饷的行为,再一次证明了蜀王府贤王辈出,不愧是太祖高皇帝亲自树立的、三百年来一贯保持的大明藩王中的老先进、老模范。皇帝希望朱平槿继承先辈的光荣传统,再接再厉,掏出更多的真金白银,为大明朝的剿贼御虏大业做出新的、更大的贡献。

    四、皇帝完全支持朱平槿对德阳王等违法蜀地宗室以及王府属官的处理意见。而且皇帝希望,蜀王府要进一步加强对蜀地宗室和属官的管理,坚决杜绝“不忠不孝、犯上作乱”等严重刑事犯罪行为的再次发生。

    五、针对蜀王府提出的蜀地宗室吃饭困难问题。鉴于目前朝廷财政困难,用度极为紧张,而四川战乱频繁,土地抛荒严重,皇帝特许蜀王府召集蜀地宗室,组织各处流民开垦荒地。不等不靠,不拿不要,自力更生,自给自足。蜀王府作为大宗,也有义务向小宗提供必要的襄助,经商、办学,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有钱拿、有书读,“勿损天家体面”。

    六、宣布对王府属官的处罚。长史司左右长史秦文荐、郑安民,对蜀王遇难负有直接责任。但鉴于他们在案发前曾坚决劝阻蜀王朱至澍服用金丹,勉强尽到了臣子责任。还有世子的亲眼目睹奏折以及案件主犯陈恩的证词证明,因此朝廷决定予以从轻处罚。左长史秦文荐削职为民,遗职由朝廷另行委派;右长史郑安民革职留用,并处罚俸三年,以观后效。富顺王父子和左护卫指挥使刘尽忠大逆不道,交钦差槛送京师议罪。喻汝桢升为左护卫指挥使。其余一干从犯,移送地方议罪。长史司、

    左护卫、承奉司等属官衙门的官佐遗缺,由蜀王府、四川抚按另行具折呈报朝廷认可。

    七、皇帝特派南京吏部尚书黄锦和锦衣卫副千户李存良为正副使,操办蜀王的丧葬典仪。但是上述所称的财政问题,丧葬一切费用均由蜀王府自行筹措,希望蜀地宗室能够体谅皇帝的苦心和朝廷的难处,“勿要滋事”、“惊扰地方”,闹出进京上访的丑事。

    ……

    圣旨宣完,朱平槿面无表情,口称“臣谢恩!”。双手举过头顶,接了皇帝诏书。

    这封诏书不好不坏,总的来说可以接受。

    好的方面,政治上肯定了朱平槿近期所作所为,为他在官绅和百姓中奠定了一个良好的声望基础。

    人事上保住了郑安民,还取得了除左、右长史以外的王府官员的实际任免权。这为下一步整合王府属官和军事统御体系奠定了一个良好的政权基础。

    族务上得到了支持,处理了德阳王和一批不听招呼、不谙时务的蜀地宗室,这为朱平槿以蜀世子之尊,将蜀地宗室整体纳入军政商农几大机构奠定了一个良好的族权基础。

    垦荒移民政策和办学经商政策得到了首肯,这为王府势力大规模向川内各州府渗透取得了一个良好的政策借口。

    坏的方面,朱平槿的地位原地踏步,除了一道管蜀王府事的正式任命,毫无进步,圣旨上连句早结婚多生子之类的客套话也没有。王府左相之位朝廷要掺沙子。最惨的是银子,助饷要加码,丧葬费用没一文,宗室的生活要负责,一切都要朱平槿自己掏钱,连廖大亨报假帐捞银子的计划也落了空。

    朱平槿真正关心的,还不是这些出钱的事。如果用钱能买来更大的政治权利,朱平槿不会吝啬金钱。朱平槿担心的是蜀王府要将富顺王父子和刘尽忠三人移交锦衣卫。这三人对朱平槿建军养士的事情清清楚楚,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四川。

    ……

    朱平槿接了旨,然后轮到廖大亨、刘之勃和四川三司的主要官员。

    皇帝在圣旨中没有一句客气话,直截了当要求四川官员完成三件任务:

    第一是钱粮。必须在明年二月前如期完成今年秋粮的征收。如果不能完成,相关责任官员一律处分。前几年四川的秋粮还差一大截,也要在明年二月前补齐。

    第二是剿贼。四川现有一州二县被土贼占领,必须组织兵力尽快夺回来。此外,四川还要出兵五千,一半交秦督傅宗龙,一半交杨嗣昌的接班人兵部尚书、总督湖广、河南、四川及长江南北诸军,仍兼总督陕西三边军务的丁启睿。

    第三与朱平槿得到的旨意类似,把卷入逆案的陈士奇和傅崇奇两人交给锦衣卫,槛送京师定罪。川东道马乾接替陈士奇的四川兵备副使职务。

    圣旨宣完,廖大亨领着众官叩头谢恩。

    黄锦完成了宣旨这项重要工作,身上顿时轻松了许多。他笑呵呵前行数步,叫声“年兄”,把圣旨捧给廖大亨。他与廖大亨同是天启二年的进士,又都是赐同进士出身,有一份香火之谊。虽说不是很熟,但见面总要叙叙旧吧。

    就在廖大亨堆出笑容伸手接旨之时,突然有人在他身后大吼一声道:“廖公,不能接旨!”

    随即,一个熟悉的身影手膝并用,爬到了廖大亨身边:“廖公,此旨万万不可接下!”

    朱平槿接了旨,没了事做,便在护卫的簇拥下闪到一旁喝茶。这一声大吼,惊得朱平槿差点将茶盏落在地上。他定睛一看,原来出言阻止廖大亨接旨的,不是别人,正是四川巡按刘之勃!

    少年勋贵李存良虽然时常与

    黄老大人闹别扭,但他好歹也是一路钦差。见黄大老人尴尬地站在原地,手中的卷筒黄缎子递出去却没人伸手,他不由大怒,呵斥道:“大胆!本钦差与黄大人奉皇命宣读圣旨,尔是何人,竟敢出言阻挠!汝不畏诏狱之刑具乎!”

    “文死谏,武死战!本官圣人门下弟子,岂以刑具相加而胁之!”刘之勃说着,“嘭”一声站了起来,“本官忝为四川巡按,姓刘名之勃!天使尽可将本官拿下,与那几个逆贼一并槛送京师!”

    巡按不仅是一省高官,而且他与巡抚一样,也是顶着钦差名头下地方的。刘之勃官衔姓名一报,李存良就知道今天遇上了硬茬:没有皇帝专旨,他哪里拿得动刘之勃?

    一出戏不演到**,未必能看出其中的韵味。朱平槿重新端起了茶盏。他决心冷眼旁观,让这出意料之外的大戏接着演下去。

    这时,黄锦出来打圆场了。他是大儒名士,官阶高,声望高,资历更老。他相信他出面,刘之勃不会出言不逊。

    “刘按台,李副千户少年勋贵,出言不慎,你不要介意!”黄锦先借机贬损李存良一番,这才说到正事,“天子玉音,一言九鼎!你我臣子,岂能随意抗旨?”

    黄锦判断正确,刘之勃对他果然是尊敬的。但尊敬仅限于形式,语气一样咄咄逼人:“锦公,非下官故意为难钦差!而是这旨意中的钱粮赋税,新旧并出,四川一省根本完不成!廖公接了旨,省、府、州、县各级官府,必定派出酷吏四处催征。如此一来,川内大乱,流贼四起,莫说我等剿贼,倒是我们必定被贼剿!”

    刘之勃的话立即引起了在场的四川官员们的共鸣。藩司参政陈其赤是负责征税管藩库的,税赋不齐,他有直接责任。刘之勃率先把窗户纸捅破,他感激还来不赢,怎会唱反调?他立即站起来,袖子一挽,大声叫道:四川今年税赋完成尚有困难,若要追征带征,那不如现在就把他免官,省的将来入诏狱!

    在官员们嗡嗡议论声中,刘之勃又大声质问道:“本年七月,四川土暴子占我保宁府巴州一州两县,流民涌入成都及川西各州府,更将瘟疫传入省府。幸好瘟疹被世子及时发现,召集百官朝会,定下清查患者、隔离瘟疹、锁城半月之策。罗姑娘又献上石灰、口罩、肥皂三样控瘟法宝,这才止住了瘟疫蔓延!

    下官为此奏请朝廷两件事:其一,保宁知府张继孟昏庸无能,丧师失地,罪无可恕,请准将那张继孟革职拿问;其二,去年四川大旱,献贼入境;今年正月民乱,七月瘟疫,天灾**接踵而至,请准减免四川一省之赋税。

    如今过了两月,下官没有等到朝廷答复,却等下了这般圣旨!下官敢问,下官之奏折,皇上可曾看见?四川一省百姓之苦难,陛下可曾知晓?”

    刘之勃的密奏,他不亲口说出来,谁也不知道。他一说出来,立即在官员中一起了更大的纷扰。有几个中下级官员已经在后头叫喊:当朝诸公堵塞圣听,蒙蔽圣上,中外交通(外朝文官和内朝太监勾结),这才对四川下了道不恤人情,怪僻乖张的圣旨!

    这些中下级官员的激烈反应,既是有了上官撑腰,带了法不责众的心思;又是因为事关切身利益,他们不得不事前说话,省得将来遭人算总账。他们的表现,正好落入了旁观者朱平槿的眼中。成都知县吴继善、华阳知县沉云祚、成都推官刘士斗,个个手臂高举,摩拳擦掌,准备随时冲上前去,将一场欢喜的圣旨传达会搞成**的批判会。

    是火上加油,还是绝薪止火?

    有两条路等着朱平槿选择,考验他的政治智慧。

第二百五十七章 天使驾到(五)

    大明官员朝堂斗殴,那是有悠久历史传统的。m.www.uu234.net早了台湾数百年,便开了议会民主斗殴的先阖。

    大明最有名的也最血腥的朝堂集体斗殴事件,发生在土木之变后不久。

    五十万京军在土木堡全军覆没,正统皇帝被俘,功臣宿将一扫而空。消息传回京师,朝官舆论大哗。权宦王振祸国殃民,众臣痛恨到了极点。英宗朱祁镇之异母弟(cheng)王朱祁钰(yu,后来的景泰帝)奉孙太后懿旨监国摄政,右都御史陈溢在朝会上请诛王振一族一党。因为事关重大,监国朱祁钰未能及时决断,引发了朝臣的集体沉默抗议。

    就在这时,一个不懂事的家伙闯进来,试图斥退群臣,结果引发了暴乱。找死之人便是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马顺。

    首先冲上来打人的是户科给事中王(hong)。王先揪其发,让其无处可逃;然后施展独门绝技王八拳,招呼其身;再用唯一随身兵器笏(fu)板,猛抽其脸;最后干脆如野兽一般,直接用牙咬下了其脸上一块肉!

    王一动手,大臣们也蜂拥而上。无数双拳头,无数双脚。转瞬之间,往日不可一世的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就命丧朝堂。马顺死了,众臣并不甘心,又有王振同党毛贵和王长随一并被打死。

    尸横朝堂,血溅金銮;人人淤青,冠笏一地。长于深宫、养于妇人的朱祁钰哪里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他吓得精神失常,选择了逃走,却被机警的于谦迎头拦住,要他当场宣布:马顺是王振余党,今日动手之朝臣无罪!

    在大臣拳头和目光的威逼下,朱祁钰总算恢复了神智,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他不仅遵从了于谦的建议,而且下令将王振的侄子王山押赴刑场,千刀万剐。

    熟知国史的南京礼部尚书黄锦老大人清楚记得,除了上述的斗殴,就在二十一年前,三大案中的“移宫案”同样场面火爆,差点死人。

    “难道今日便要命丧于蜀地?”黄锦面色灰白,几欲坐倒。可多年高级文官的生涯和读书种子的骄傲,让他挺立原地,没有退让半步。

    相较而言,那些带刀的表现反而不如一个干瘦老头。人人面色惊惶,刀子半拔。尤其那个武清侯家的少年,朱平槿的外兄,表现更是不堪。朱平槿估计,今天回到王府,要给他换一条新裤子。

    ……

    刘之勃突然发难,不仅出乎于朱平槿的意外,更出乎于廖大亨的意外。他开始以为刘之勃的所为乃是朱平槿授意,目的是为了降低蜀王府税收包揽的数额。可转眼他便意识到,朱平槿不可能与一位派出儿子监视他的人形成联盟。

    就在他苦思对策时,于凑近他耳边道:“廖公,抗旨不遵可是大罪!税赋嘛,做做样子就行。天下有几省能够完税!南直浙江,天下首富,完税亦不过两成。廖公何必认真,与自家前程过不去?”

    对呀!廖大亨明白过来。当今天子气量狭窄,极好面子。若是得知四川官员一体抗旨,羞愤之下弄不好便会以朋党之罪处分自己。若是先接了旨,然后每天一个奏折叫苦,再趁完税名目拿下那些与己不谐的官员,说不定自己好处更多!

    廖大亨脑袋想清楚,飞快从地上爬起来,张开双臂,挥舞两只巴掌,及时挡在了黄锦面前。

    “刘大人、陈大人,诸位大人!请听本官说一句!”

    “刘大人!刘大人!诸位大人!请听廖某说一句!国事日益艰难,陛下殚精竭虑,宵衣旰食,我们都是皇上的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当是本分!黄大人和李大人来蜀地传旨,那是奉了圣命!我们这些臣子可不能糊涂,违了圣意呀!”

    “我们就这样接下圣旨,若是税赋短缺,朝廷怪罪该如何是好?”华阳知县沉云祚喊道。

    “个人乌纱是小!”成都推官刘士斗喊道,“蜀地民变是大!刘大人刚才说的好,文死谏、武死战。下官以为,不仅要封还圣旨,还要另行将四川之情形

    奏明圣上,免得有人蒙蔽圣听!诸位大人,可有意与刘某连章否?”

    ……

    刘士斗是刘之勃提拔的,二人果然是志同道合!朱平槿下了结论。

    就看廖大亨如何应对了。

    廖大亨正苦口婆心地劝慰那些态度激昂的年轻官员,“诸位大人!通政司日进奏折数千封,皇上哪里有时间每折必看!大学士票拟、司礼监批红,这是从‘三杨(注一)’时便传下的老规矩。为的便是让当朝大臣匡正辅佐,纠正错误……”

    在场的官员有几人不是人精?廖大亨的话他们很快就明白了:皇帝没错,错的是身边的那些辅弼大臣。要反对只能反对那些当朝诸公,不能反对皇帝。否则伤了皇帝的脸面,可能使这次政治事件的性质向更严重的事态发展。

    “以廖公之意当如何?”始作俑者刘之勃冷静下来。

    廖大亨看着刘之勃,眼神语气都分外亲切:“圣旨自然还是要接下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皇上让我等剿灭土贼,那就得花银子。皇上抓得紧,我等做臣子的也得抓紧。藩司把军需单子拟出来,趁着两位钦差大人都在成都,赶快向朝廷报上去!”

    刘之勃明白了,心里赞叹:还是廖大亨老练!如此一来,土暴子也剿了,上缴户部的钱粮也以军费的名义留在省里,一举两得!

    “可是!”廖大亨的语气猛地一转,“土贼之据,尽在保宁。既要清剿土贼,那只得从保宁府做起!以张继孟之昏庸无能,如其继续留任,清剿土贼不可能克期完成!到时钱粮花了,仗也败了,你我罪责难逃!陈大人!”说着廖大亨转向藩司参政陈其赤,“保宁府还欠多少赋税?”

    “崇祯十三年之赋税不足一成!十二年的赋税还差八成半!”

    官员们顿时炸锅了。

    去年全国性大旱,连岷江水滋润着的成都平原也没逃掉。再加上献贼、民乱,四川各州府都欠着赋税。可除了泸州等几个被献贼屠城的州县,欠得再多的州府也没有欠到七成以上!像张继孟这样的知府,算是极品了。他政绩如此,竟然打不倒。

    “大军云集保宁,那每月所需粮饷可是天量!保宁府仓屯空空如也,粒米全无,只得靠川西这边运去。山高路远,道路崎岖,光是路上吃喝,便要加耗五成!如今成都几个仓里粮食也……”

    陈其赤早就按廖大亨的要求准备了说辞,这时便滔滔不绝倒出来。只因为他管着一省钱粮,若是打仗,这军需重担他也无可推辞,所以表述时,难免动了点真感情。

    廖大亨面色严肃地打断了陈其赤:“皇上下了严旨,不管好打不好打,这仗都是要打的!至少到了明年,一州两县的城池我等要收回来!刘大人,本官之意,我等再以赋税征收失责为由参劾张继孟。等马兵备上任,就请他坐镇保宁,暂代知府!若那张继孟不交出知府印信,本抚这就要请出王命旗牌扒了他的官衣!”

    “本按也有王命旗牌!到时一并请去!”刘之勃一锤定音。

    廖大亨果然老辣!朱平槿暗自点头。

    丧师失地参不倒、瘟疫蔓延也参不倒,那再以赋税征收失责为由参劾。若是再参不倒,那天下官员除了谋反之外,也就没有什么理由被参倒了。

    廖大亨的老辣,是还留有后手。若以赋税征收失责为由参劾,张继孟很可能以川军、楚军在保宁府的大败或者抢掠为借口辩解。这样,张继孟不仅会得罪四川上层文官,还会得罪集结在保宁府的主、客两军。

    抚按同心,其利断金。再加上藩司和这场那么多官员的唱和,老钦差黄锦知道,张继孟不仅得罪了四川藩府,还得罪了整个四川官场。莫说东林一党救不了他,就是起复他的当今天子,也未必为他说好话。

    黄锦想着,便对接了张继孟血书一事后悔不迭。那张袖中的薄薄绢布,此时如同铁板一样沉重。看来,这四川政情水深得很,一点不必那京师逊色。

    李存良虽是

    少年,口无遮拦,但他话糙理不糙。这些事情,自有朝中大佬处置,干我鸟事!

    好端端一个隆重的接旨仪式,变成了闹哄哄的菜市场。眼见日头正中,事情总算有了结果。

    廖大亨的劝说,刘之勃的态度转变,终于让官员们接下了圣旨。看够了大戏的朱平槿一言不发,不等官员们散场,请了两位钦差就走。王府官们还在承运门前站队,等待朱平槿将圣旨带回去。临行之前,身着王府护卫衣甲的刘名升得到朱平槿的吩咐:请高安泰停止在北门聚兵示威,今天的戏份已经足了,再演就过了。

    蜀王府的王府属官不少。

    长史司、左护卫、奉承司,文官武官宦官三大系统带品级的官员有几百人,其中绝大部分是武官。朱平槿出门接旨,少不了带回朝廷对这些王府官员的处分。因此,王府官一大早就在右长史郑安民的带领下在承运门外集合,等着世子回府。预计处分最重的左长史秦文荐,被他的两个儿子用竹椅抬进了王府,准备迎接他几十年宦海生涯中的最后一道圣旨。而在位的几位郡王,也在石泉老王的带领下,来到了蜀王府。

    ……

    “钦此!”李四贤口齿清晰,大声将圣旨念完。

    “臣谢世子搭救之恩!”郑安民出列,代表官员和郡王们接了圣旨,又给朱平槿行了个大礼。

    朱平槿来不急示意郑安民起身。他快步掠过石泉王和汶川王,直奔到前蜀王府左长史,现在的普通士人秦文荐之前。

    老人整个身体匍匐在地面,身体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不是听了夺籍为民的处分,他心脏病当场发作了。

    朱平槿的举动让在场的官员都注意到了这位倒台的蜀王府左相,连到场的两位钦差都惊住了。

    身强力壮的内江王朱至沂赶来帮忙,合力将秦文荐翻转过来。朱平槿用手腕将老人头颈托起,只见这他双眼微张、面色发紫、呼吸急促,胡须上满是泪涕,显然是听旨时情绪激动所致。

    “李良医!”朱平槿大声呼叫。

    秦文荐的头突然轻轻摇了摇,嘴皮微动,一根颤巍巍的手指指指自己。

    “秦老大人有遗愿,要与世子分说!”郑安民将脑袋凑上,站在一旁大声翻译。

    朱平槿道:“秦大人放心,本世子已在父王陵前留下万年吉壤。秦大人百年之后,将以王府左长史之身份随侍父王,官服、乌纱、金印、墓志一样不少,并谥‘文正’以彰万世!”

    秦文荐的手指没有放下,弯了弯,又指着他两个傻乎乎的儿子。

    “秦大人也放心!”朱平槿又道:“两位世兄生性淳朴,老实忠厚,乃至情至孝之人!本世子即刻委之王府文案,断不会让他们饿着肚子!”

    秦文荐的眼睛眨了眨,用最后的力气指指东边。

    “山东不宁,兖州不安!”朱平槿点点头,大声道:“兖州秦氏一族,准迁蜀地安置!本世子即刻请两位世兄修书兖州,并寄去盘缠!”

    秦文荐的嘴角露出些笑意,嘴巴动了动,咕噜出几个含混不清的词句,眼睛一闭,脑袋一歪,死了。

    郑安民的动作比朱平槿更快。他向所有在场人员宣布:“秦大人之最后遗言,是护国安民、天下太平!世子享国,蜀明大兴!”

    等秦文荐的尸体抬走,亲眼目睹这一切的黄锦用袍袖擦擦潮湿的眼角,向朱平槿深躬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世子厚待老臣,有上古仁君之遗风!”

    朱平槿的远房外兄则嘴角歪着迅速接话道:“世子仁厚,比不得那些天性薄凉之人!”

    内江王朱至沂没有听到两位钦差与世子的对话。他坐在轿中,暗自揣度。

    “蜀民大兴?文法不通嘛!难道孤王听差了,并非蜀民而是蜀……”

    注一:三杨,指杨士奇、杨荣、杨溥。明朝内阁制正是在他们手中成型。

第二百五十八章 化夷入华

    在讲究“亲亲之谊”的大明,亲王一级的葬礼极为严格,也因此极为麻烦。www.uu234.net祭文、谥册文、圹志文是翰林院提前写好,铭旌是工部准备,而葬期则是钦天监占卜天相而来。

    葬期还有几日。郑安民待罪之身,不敢马虎。大事小事,无一不问。

    有了郑安民竭力辅佐,钦差老大人黄锦便轻松许多。他白天检查陵寝和仪仗,晚上则溜进谨德后殿翻书。李四贤怕黄锦人老眼花,把灯笼跌了,引燃殿宇,专门派了几个机灵的太监随侍左右,为其掌灯翻书,这使黄锦颇为舒服。

    李存良露出了他纨绔的本色,住进王府后,府里府外的好东西都被他鉴赏了一遍。最后,他还闯进四川机器局,不仅兴致勃勃地参观了喻汝桢的研发工作室,而且还强行成了股东,连股本都是朱平槿替他垫的。若不是火器局之事对李存良进行了严格保密,朱平槿估计他会毫无顾忌地杀到收租院去。

    黄锦到南京上任,李存良绕道运河回京,正好借着他们的钦差旗号和官船,捎带上前往江南的粮船。汇通钱庄前往湖广、南直隶布点的人员,也可以一并前往。有了钦差官船,路途的安全性就会大大提高,成本也会大大降低。要知道,现在并不是太平年月。

    罗雨虹为了在粮食生意中大赚一笔,做出了大胆的决定。她把王府广赡仓快发霉的十万石长存米全部搬到了东门码头,准备运往江南发卖,再将今年新收的粮食重新装入广赡仓。这样,新米换下了陈米,而且使目前仓屯短缺的矛盾迎刃而解。只是一次性卖掉这么多的粮食,让板着指头算账的朱平槿有些打鼓。而他老婆则信心满满,轻描淡写地让朱平槿少管闲事。

    朱平槿没有时间与他们纠缠。

    谨德殿东阁的办公室里,朱平槿和舒国平正在接待匆匆而来的高安泰。

    “高先生,贺先生和宋将军行前都希望你能到泸州走一遭,本世子思虑再三,觉得此议可行。目前泸州初定,高判官驻节州城,不可轻动。数万南下移民要吃要喝,高判官也是忙得很……”

    “二兄伤势未愈,不宜远行。要学生做事就请世子明言。”高安泰直言不讳。他内心倒真的希望借此机会出去溜达一圈,天天守着北门太难受了。

    “高先生请看!”朱平槿向舒国平示意,让他掀开挂在墙头的地图,“这里是泸州,夹在沱江和长江之间。东边是合江县和赤水河,西边这条长江的支流是纳溪水(今永宁河),交汇处便是纳溪县,与泸州相距仅五十里。”

    高安泰凑近来细看。作为任职数月的副总参谋长,他还是第一次在世子的办公室看到这幅地图。

    “纳溪水从川黔交界处发源,由南向北流经叙、永、纳溪三县,纳溪水西侧有主要支流古宋河,流经泸州卫城(注一)。现在贺先生和宋将军正前往该城。本世子要他们迅速进驻泸州卫城,彰显天威,安定地方。须知,泸州卫城里呆着九姓长官司;西边不远,便是兴文县(注二),那里曾是都掌蛮和(bo)人灭族之地;而西南大片土地,则是奢安之叙永(注三)故地!”

    “我们高家在永宁打了好几年的仗,也死了不少人。”高安泰对他的任务心中大致有了眉目。

    接下来的事情由舒国平交代,他与与高安泰私交甚好,一些伤情面的话也由他开头。

    “泸州乃西南重镇,南抚诸蛮,控扼长江沱江,乃是兵家必争之地!”舒国平没有半句客套,上来就直指核心,“更重要之处,泸州是四川进入贵州和云南之必经要道!控制了泸州,则滇黔两省皆在我护商队兵威之下!

    然而泸州之西南蛮夷甚多,土

    司家又多与贵州甚至云南诸蛮夷联姻通好。我大明国势一衰,便有众多心怀不轨之徒冒出来!万历三大征,便是由播州(今遵义市)杨氏之乱收尾,此后又有奢安之乱。数十年战乱,糜帑千万,致无数生灵涂炭!高兄此行,首先便是说服九姓长官司……”

    “改土归流?”高安泰插话问道。

    他感觉有些不安。须知天全高家也是世袭土司,如果世子用朝廷老办法改土归流,早晚也会轮到高家。

    “非也!”舒国平摇头道,“西南蛮夷所居之地,崇山峻岭,瘴气四溢,派几个书生去,路上便耗死了。纵然到了地方,人生地不熟,蛮语不通,纵然改流,也无济于事!”

    “那我去说服啥?”

    “三条:一兵二税三商!”

    ……

    大明朝作为“天朝上国”,对于国内外众多的所谓“蛮夷”,总体来说采用了怀柔安抚的政策,这是开国皇帝朱元璋奠定的政策基调。

    首先是周边的小国,《皇明祖训》中明确了对朝鲜、安南、日本、大小琉球等十五个国家“不征”的国策;其次是蒙元余部,朱元璋否定了中书省迁徙内地的主张,让他们恢复旧业,从事游牧,常加存恤;对国内其他少数民族,也是极尽宽仁,“务从宽减”。

    但是,良好的政策出发点并不能必然带来良好的政策效果。时间、人物几个要素一变,这政策的味道也变了。

    官府对蛮夷的歧视、凌辱,换着花样儿的横征暴敛,一次次激起了少数民族的反抗。比如朱平槿最关注的西南夷,所谓的叛乱、造反层出不穷,几乎贯穿了整个明朝的历史。

    早在洪武年间,就有贵州水西(今黔西县)的奢香夫人进京告状。朱元璋惩罚了激化矛盾、肆意妄为的地方武官,而奢香夫人则修了一条驿路作为对皇帝和朝廷的回报。此后西南夷又连续发生多起大规模的造反,造反的规模完全达到了战争级别。大明王朝对于这些造反的蛮夷,一瞬间就扯下了温情脉脉的面纱,转而采取毫不手软的坚决镇压。

    嘉靖年间,广西大藤峡(断藤峡,今广西十万大山)土司造反,著名的儒学宗师王守仁起复为两广总督。他督军进剿,十面合围。叛军凭借深山老林结寨据险,可仍无法阻止官军推进,最后几乎全军尽没,死伤俘获达三十余万。万历元年,爆发于叙州府的汉九丝大战。古人举族被灭,其地取“偃武修文”之义,改名兴文县。

    不断的战争和仇杀,使汉夷之间形成了深刻的民族仇恨,最终被一些像奢崇明、安邦彦之流的野心家利用。奢安之乱,便是四川大乱的开始。

    朱平槿设想在泸州打造强大的战争机器,汉夷矛盾不解决,这个设想完全是痴人说梦。要解决这个矛盾,一是政策二是人。最重要的人当然就是今日招见的土司三哥高安泰。至于政策吗,舒国平正在一条条给高安泰阐述。

    ……

    舒国平详细向他的同窗好友高安泰阐述了朱平槿的少数民族政策。

    “兵者,国之利器也!不可假于外人之手!”舒国平在朱平槿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像极了朱平槿思考时的样子。

    “蛮夷土司,太祖高皇帝曾有感云:皆吾赤子也!蠲免赋税,三年一供,亦多为土产。然则赋税全无尔?谬矣!土司平时聚兵守寨,国家有事,便要自备钱粮,征募壮丁,随军出战!石秦寡妇,夫死子继,一族男丁,死伤殆尽。何等惨烈!”

    “我高家在永宁便是如此!这不是财税,而是血税!”

    舒国平压压手,让他的昔日同窗莫要激动:“打仗总是要死人。但这兵只能由国家来养。”

    “就像我天全土司营一般拿俸禄领军饷?”高安泰疑惑问道。

    “正是!泸州在我王府治下,土司再不能聚族为兵。泸州卫要在九姓和叙永等地捡兵入营。汉人土司和懂得汉话的蛮夷,可以直接进入护商队。不通汉话者,可以组成独立连。”

    “如董卜连否?”高安泰问。

    “不错!有一连则编一连。有一营则编一营。”

    “那土司以后怎么办?”高安泰问道。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世子道,兵民分开以后,土司等同地方一州一县,治民而不领兵。但不同之处在于,土司世袭不变。除非他们造反!”

    叙府、泸州以南原有四个土府:东川(今云南曲靖会泽县)、乌蒙(今云南昭通)、乌撒(今云南威宁县)、镇雄(今镇雄县)。这四个土府与土司并无两样,都是治民带兵。兵民分开之后,新的土府、土县与原来的土司相比,权利显然小了些。

    “等同地方,那岂不是要交税?”高安泰问道。

    “那当然。王府治下,官绅一体、流土一体,都要交税!世子道,这种税法叫做‘一刀切’!”

    “我天全土司养三千兵,一年花费银子……如今王府代养,但要交税,这税钱是……”高安泰开始紧张地算起来。可惜他当年上学时经常逃课,半天没有算清楚。

    “高先生,小账好算,大帐难算!”

    朱平槿走了过来,坐在高安泰对面,谆谆善诱。

    “兵者,凶器也!既能杀敌,亦能害己!

    土司有了兵,后世有不忠不孝之子孙,便想用这些兵干出点事情。结果嘛,不外乎身死族灭!播州杨氏,起至唐末,历经两宋与蒙元,其首领杨铿(keng)内附我大明。结果呢?子孙不肖,杨应龙逆天而行,终被族灭!二十九代基业,一夕化为灰烬,岂不令人叹惋!

    土司既臣服于我大明,那纳税进贡,岂非臣子之责?汉人当兵吃粮,土司为何不能当兵吃粮?汉人纳税,土司为何不纳税?大明,非汉人之大明,乃天下之大明。既然皆为大明赤子,那汉夷便要一碗水端平!”

    朱平槿的话有批评意味,高安泰涨红了脸,连忙解释:“世子,学生不是想……学生是觉得,这大帐要算,这小账也要算。土司之地大抵偏远苦寒,若是他们纳税交粮,那粮食不够吃,饿死了人……”

    “不一定都要交粮食嘛!”

    朱平槿大笑起来:“我大明对土司一向优厚,进贡多取土产,贵州还交过贝壳呢!俗语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那九姓长官司,境内竹林成海。那些竹子在本地一文不值,可砍下来捆成排扔在江里,那可变成了银子!还有各类竹菌竹笋,这些山货在成都府可是精贵得很!还有那东川,山里有铜,煎出来便是钱!他们交钱缴粮纳银最好,没有就纳土产。这些都可以商量嘛!”

    ““都可以商量,那便可以开建榷场喽?”高安泰追问道。

    “专门的榷场就不必了。川南到处都是小径,也没有大的关隘可守。不过只要是有用的东西,哪里不能换成银钱?这就是本世子所谓的第三样:商!哪个土司不想和汉地做生意?”

    “我明白了!”高安泰一拍扶手,满脸兴奋,“学生请世子办个竹器局,生产竹椅、竹凳、竹床等器物。连同竹菌竹笋,我们一并收购发卖!世子赏天全土司之银两,我一文不要,全部充作股本!再办一个铜矿局,把那些铜钱都挖出来!还有什么宝贝,我去看了之后才知道,只要……”

    高安泰兴奋得口水四溅,留下朱平槿和舒国平面带愕然。

第二百五十九章 尧舜禹汤

    朱平槿没有想到,天全高家对他挣银子的本事如此信赖。www.uu234.net他只是稍为提示,高安泰已经在畅想未来。

    难怪都当我散财童子!朱平槿心情郁闷。

    军务大致说完,舒国平告辞,朱平槿将高安泰留下来谈点个人事情。

    “二兄书信中道,叙永两地,近泸州而远叙府,又有纳溪水和赤水河连着纳溪和合江两县,交通甚是方便。能否找廖巡抚说说,让他上道折子,将叙永两地划归泸州管辖。”

    叙永(今叙永县和古蔺县)两地在朱平槿曾经生活过的年代,便是泸州所辖。高登泰的提议,完全符合行政管辖的原则,应予支持。只是政治上的东西,并不是应该这样便能这样。

    “朝廷在叙永设了叙永厅,征收粮食,供给贵州各卫。划给泸州,那贵州军粮谁来供给?还有,叙州知府同知坐镇叙永。这知府同知乃是正五品朝官,远高于一府判官。若是划给泸州,那将来谁主谁次?永宁卫与叙永同知同驻一地,旧城新城一东一西,却属于贵州都指挥使司(注一)。叙永若是划给泸州,永宁卫所属是否也要调整?”

    朱平槿的反问,让高安泰沉默下来,他意识到自己考虑问题太简单了。

    “高先生勿忧也!”朱平槿见高安泰打焉的样子,笑了起来,“事在人为。本世子来想办法!”

    “学生多谢世子厚恩!”高安泰起身拜揖。

    谢我干嘛?还真把泸州当作自己的地盘了?下面就来谈谈此事!

    “高先生,此次南去泸州,路途遥远,又有蛮夷在野,你从土司营带两连过去。”

    “多谢世子挂怀!我高家在那里打过仗,路熟得很!”高安泰一脸不在乎。

    鄙人意思他没听懂,朱平槿心里摇摇头。

    “以后那两连便留在泸州卫。本世子警卫张宝恒连长率王府警卫和乡兵一连前往泸州,王府左护卫千户伍元康、百户崔成儒也会率左护卫军官士兵前往。这些兵将与泸州新兵一起,重新混编。”

    这下高安泰明白了。感情这两连三百多人高家兵就被世子吃了!他鼓着眼睛想问,但是不敢问,因为世子还在说话。

    “泸州,川南重镇,兵力宜厚集!目前在泸州,只有谭思贵一个护商队第四营。可其名曰一营,实际仅有一连。本地所招新兵尚在训练,短期无法使用。现在宋将军和贺先生到泸州,本世子给了他们一个任务,便是组建护商队第三团。至少要一团四营放在泸州,本世子这才安心!泸州各官之具体任职文书即将下达,本世子想听听高先生意见。”

    原来不仅世子要吃的,不仅是高家两连,还有我自己!

    “世子,学生以前没想过,这任职一事……”高安泰喃喃道。

    朱平槿摇摇头:“难道高先生愿一辈子在北门当看门官?高先生经世大才,一遇风雨化成龙,岂能困死池塘中?”

    高安泰老老实实承认自己能力欠缺:“学生本是想建功沙场,可从来没打过仗。若是治民做生意,学生只会说不会做。世子委我做这个副总参谋长,学生也没应卯。并非学生偷懒,而是贺兄他的事多……我啥都不懂,来了只能添乱。”

    “天生我材必有用!先生所长者甚多,自谦而已!”朱平槿带着真诚之色,反驳高安泰道。

    朱平槿站了起来,示意高安泰看地图:“先生请看,川、黔、滇、楚、桂、闽数省,还有乌斯藏、青海、甘肃、宁夏,我大明四边腹心,皆有蛮夷。子曰,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孟子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郢(yin),西夷人也!”

    “学生听舒师傅讲过,这是华夷之辩(辩应通“变”)。”

    “对,这就是华夷之变。”朱平槿道。在他的前世,中美人、中澳人不少,样貌黄皮肤、黑

    眼睛,开口叽哩哇啦。更要命的是,他们连思维方式也已经中美化、中澳化了。

    “是故仁君圣人,不一定是汉人;是故赤子良人,不一定不是蛮夷!中华文明五千年传承,传承的是什么?是道统,而非血统!本朝如秦良玉大将军,既是蛮夷,更是女人,本世子看她比好多汉家儿郎都强!”

    “世子之言,振聋发聩!学生明白了,世子是要学生去化夷入华!”高安泰的目光从地图上转向了朱平槿,眼睛里闪烁着亮光,“我高家在天全六百年,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祖宗。我们是土司,也是华人!更是我大明的官军!”

    “高先生讲得好!”朱平槿击掌称赞,“高先生如此壮怀,当不大用乎?”

    “世子打算如何大用学生?世子曾经答应学生一个请求。”高安泰冷静下来。他怕掉进这位精明的世子挖的坑中。“”

    “不必时时点卯。”朱平槿笑道,“还受不了王府的规矩!”

    “正是!世子好记性。”

    “那先生自己开个衙门吧。没有房子,没有衙役,先生自己便是衙门,先生到哪儿,衙门就到哪儿!一个泸州太小,装不下高先生,你还是在王府任职为好。”

    “如此,那请世子吩咐。”高安泰拜道。

    “就叫化夷部吧!高先生任部长,下面的人你自己找,本世子也可推荐数人。你当前工作重点,就是川南各部土司和乌蒙、乌撒、镇雄和东川四个土知府。说服他们,让他们效忠大明,接受蜀王府和四川官府调遣。就算暂时想不通,不愿纳粮捡兵,也要让他们与蜀王府做生意。生意久了,人情足了,他们自然会心向大明。本世子还要到官府,给先生讨一个身份。这样先生出使,便多了一个护身符。川南土司的生意,先生亲自去做大材小用,本世子会另行安排得力人手。至于股份,高家不会少的。你走之后,把北门土司步、骑两营交给徐汉卿,他能打仗,也愿意打仗。”

    “臣多谢世子器重!”高安泰在朱平槿的办公室长跪而拜。

    “正事已了。本世子现在给你谈谈私事。”朱平槿笑着对高安泰道。

    有阴谋!高安泰看着朱平槿的满脸笑容,心里发虚,一定关乎女人!

    ……

    蜀王府御花园后一间清雅幽静的小院中,两个老头正在手谈,看样子已经颇为熟络。

    方圆之间,黑白错落有致,可谓势均力敌。

    黄锦没穿红艳艳的朝服。他一身青色道袍,头戴唐巾;而对弈的舒师傅身着灰色鹤氅,头戴对角方巾。两个老头的胡子长度加起来足有一尺,相映成趣。

    眼见盘面不利,黄锦将指间白子投入篓中,算是认输。

    哎!他仰天长叹一声:“想不到世子如此厚待老臣!看看这雅静之处,便知世子诚心。‘文正’,如此极美之谥,秦大人九泉之下亦当瞑目也!可惜呀,本官为官二十载,想将来一个‘文’字也只是奢望!”

    “黄大人高居部堂,名满朝野,又正好管着礼部,一个‘文’字还不是信手拈来?”舒师傅笑道。

    舒师傅被朱平槿请来陪客,想不到两个老头都对经史感兴趣,年龄也相差无几。这几日下来,两人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黄锦检查了王陵和仪仗安排,发现一切皆准备妥帖。他作为钦差,实际上就是葬礼主持人,到时念念词、说说话就行,于是放下心来,主动来找舒师傅下棋。

    黄锦不同意舒师傅的说法。他用指尖敲敲石桌:“哪有如此容易!那是要皇帝点头的!我等为官之人,若是死在任上,皇帝或许还能记着;若是告老还乡,时间一久,新皇登基,哪里还知道有你这个老东西!再说了,我大明于谥号一向严苛,于谦有力挽天下之功,死了连个谥号也没有。他儿子鸣冤数载,皇帝才补了一个‘肃愍’!算是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舒师傅对本朝史实同样非常了

    解。他反驳道:“那是于少保被奸人徐有贞(注二)害了。黄大人可是当朝尚书,二者岂可相提并论!”

    “那当朝的又当如何?”黄锦的指尖又敲敲桌子,“张江陵(张居正)不是死在任上?他当朝首辅,身前即授太傅、太师,死了又赠上柱国,结果不过一个‘文忠(注一)’而已!”

    “本朝也有一位孙承宗。”舒师傅摇摇头。

    “孙承宗是鞑子入关,阖家遇难,不是老死病死的。”

    再反驳就是抬杠了,舒师傅自失一笑。

    他明白黄锦的感慨在哪儿。黄锦从京师吏部侍郎调任南京礼部尚书,表面是升官,实际是左迁。南京礼部那是大明官场中出名的闲官衙门,下一步的仕途多半便是告老还乡。

    舒师傅机警地将话题重新转移至朱平槿身上:“世子心性纯善,见不得他人受难。去年底他去人市买人,回来便痛哭半响。只是他年幼,不懂朝廷的规矩。谥号是朝廷圣旨恩准的,他一个藩王,岂能说给就给!黄大人不必当真,就当他小孩脾气!”

    “不对!”黄老大人反倒认真起来,“圣旨又当如何?改朝换代,谁还会认前朝的圣旨!谥号并非与当世观看,而是与千万年之后观看!哪天史籍散失,后人不知今日你我之事,依稀辨认墓碑上字迹,便叫一声:喔,这里还有位国之忠臣!有此一句话,足慰平身矣!”

    两人说着,都大笑起来。舒师傅道:“青史留名,固你我书生之夙愿!黄大人编修国史,青史留名有望!”

    “编修国史?”黄锦摇摇头,“书是死的,人是活的。编修国史,不如教出个好学生!”

    舒师傅心中得意,可他依然明知故问:“黄大人曾任东宫侍讲,那当今天子与先帝都是听过黄大人讲书的,说来黄大人也算帝师……”

    “天子?”黄锦从鼻子里哼哼,“当今天子倒是分外用心,可惜呀,天资……先帝倒还聪明些,可惜天不假年,又被魏忠贤那个阉奴教唆坏了!”

    见黄锦一脸酸楚,舒师傅不好再说。突然间,他对黄锦道,他有一个宝贝,正好请黄大人一道观赏。

    一个狭长的四方锦匣端出来放在石桌上,打开是幅卷轴。

    名家书画?黄锦暗自揣测,又否定了。装裱用的黄缎子,清楚表明了作者的身份。

    卷轴缓缓拉开,是一幅四字题词。黄锦见到题词,顿时大吃一惊。不是因为卷轴题词有多么惊世骇俗,也不是因为书法精妙直追王、颜,而是……而是他作为进士出身,二品高官,竟然有一字不认识。

    “天下……公。”黄锦故意漏念一字,好等舒师傅把那个他不认识的字念出来。

    舒师傅沉浸在献宝的兴奋之中,根本没注意黄老大人的尴尬。

    他大道:“大道之行也,圣人未之逮也,而有志焉。老夫于端礼门问仁于世子,世子便题了此卷作答。天下为公者,尧舜禹汤!有弟子诚如圣人,文正何足惜哉!”

    注一:永宁卫属贵州都司,永宁厅(清代叫法)却属四川布政司,这是确凿无疑的。可见,明代边地军卫与行政地域,并非绝对重合。研究历史的人要明白,今天的政治复杂,过去的政治也不简单。

    注二:《明史》中关于徐有贞的记载中,让响木记忆最深的,是徐有贞参加南宫之变出家门前留下的一句话:“归,人;不归,鬼!”

    政治赌徒,就是人鬼之赌。

    注三:以文字为第一字的谥号,等级依次为:正、贞、成、忠、端、定、简、懿、肃、毅、宪、庄、敬、裕、节、义、靖、穆、昭、恪、恭、襄、清、修、康、洁、敏、达、通、介、安、烈、和。

    明朝获得“文正”谥号的人物有方孝孺、李东阳、谢迁、孙承宗、倪元璐五人。李自成进京后,倪元璐死节,南明追授。

第三百六十七章 乾清密奏(二)

    皇帝发飙在即,可周延儒好像没有察觉,依然按照他的节奏不慢不紧地说着。顶 点 X 23 U S

    “天下灾异连年,河南、山东、北直隶、山西、陕西等地,千里焦土,人烟无存。此时不减赋税,是为闯献添兵也!”

    周延儒很沉痛的咪咪眼睛,继续道:“臣去年进京赴任,途经山东临清。此地在运河边上,向来繁华。万历四十年底,臣乡试得中,进京赴会试,曾在临清逗留一晚。时值新年元夜,忆得此地灯火璀璨,游人如织。岂料臣去年故地重游,此地竟已成人间地狱也!臣亲眼所见,自徐州自德州,旱蝗大饥、白骨纵横。斗米十金,还掺着一升米糠!……”

    皇帝竭力忍受着周延儒的呱噪,保持着君主对首辅的礼貌。

    这些事情,皇帝已经听过多遍了。许多从外地出差回京的官员,被眼前一幕幕人间地狱之状惊得睚呲欲裂,三天两头在宫门外求见,欲与皇帝陈说减税免赋赈灾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皇帝也曾经被真诚地感动过,为天下百姓的流离失所伤心过,也竭尽所能做了些事。

    可是他是皇帝,江山社稷的安危才是皇帝考虑的第一要务!若是没了兵饷,江山倾覆,百姓再怎么爱戴也没用。因此,该加的税照加、该赈的灾照赈,一切都是老样子!

    如今周延儒老生常谈,皇帝自然是半点兴趣全无。

    “是故臣以为,大明诸受灾省直,应蠲免崇祯十二年以前百姓欠缴之租税。有司擅自收取,陛下罪之!”周延儒以这样一句话结了尾。

    皇帝心里冷笑:原来所谓献策,又是一发空炮!

    崇祯十四年的税赋都收不到,又何尝收得到崇祯十二年以前的?这样的诏书,不会对今年朝廷的赋税收入带来任何影响,也不会给已经枯竭的太仓带来任何缓解。

    但是皇帝明白,周延儒的建议在政治上的价值很大。在江南重税区,许多百姓根本交不出积欠了两百多年欠税。这些欠税,已经成了百姓代代相传的心病。因为官府可以随时以清缴积欠为名,对百姓实施合法的抢掠。如今诏书一下,那些百姓吃了颗定心丸,定然高兴,而且会把功劳算在新任的内阁班子身上,尤其是新任内阁首辅周延儒的头上。

    “先生所言极是!”皇帝淡淡地点点头,表示他支持,“按先生意思,让各省直上个折子,内阁票拟,司礼监批朱吧!”

    “陛下真尧舜之君!”周延儒长跪而拜。

    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却没有周延儒夸张的做派,他只是躬得更深了些:“奴婢遵皇爷旨!”

    只是没等周延儒爬起来,皇帝就在书案后悠悠开了口:“周先生,节流还要开源!”

    ……

    读书人的梦想,无非是“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话虽如此,如何把戏演好,卖个最好的价钱,却是个高难的任务。戏不能演砸了,文武艺没卖掉,却把自己的命送掉了。所以最好的戏子,总是那全身而退的。

    皇帝急不可耐,周延儒心知肚明。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事隔十几年,皇帝还是这样沉不住气。

    什么时候人觉得饭最好吃?肚饿子的时候。周延儒就是要让皇帝饿一饿,这样他接下来的建议才会在皇帝那里赢得最大的共鸣。

    周延儒心里笑了笑,好像没有从皇帝的语气中听出不满来。他径直从地上爬起,然后坐回了

    自己的绣墩。

    “陛下求治心切,此乃臣等之福也。只是这乱易治难,陛下万万不可操之过急。医家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若要求治,须得将事情一件件慢慢做来,十数年之后,方可臻大治之境!”

    “那请先生讲来,如今头一件该做何事?”皇帝用冷冰冰的声音反诘道。

    “陛下已经讲了,节流还要开源。这减税免赋之下,还要为朝廷多征银子……陛下,这可不是易事!”

    对面的皇帝或许天资愚鲁,可也不是笨蛋。他或许意识到今日想听的东西来了。

    “无妨,先生尽管讲来!”

    “陛下,朝廷财赋,大半是为了养兵。若是不用养兵,岂不省下许多钱粮?”

    皇帝的声音顿时变得急促:“先生快讲!”

    “陛下,前几日快马急递通政司,蜀抚廖大亨与巡按刘之勃联名上奏,奏上三件事。

    一来,请照卢象升天雄军旧例,准蜀地募义军两万以抗贼;

    二来,请准四川盐政改革。他们保证,每年盐税分毫不少;

    三来,报蜀地长平山大捷。

    臣等看详,已经夹上票拟,陛下可有圣裁否?”

    哦?皇帝喉头发出拖长的声音,转头向王承恩问道:“可是那蜀地报捷奏章?”

    “回皇爷,正是!”

    崇祯皇帝不信任臣子,凡事亲力亲为。他经常从早到晚批阅奏章,为的便是洞察情弊。

    可天下多事,帝国各地呈进的奏章如雪片一般飞来。皇帝孤身一人怎能应付?因此,皇帝批阅奏章,一般只看节略。只有军事类的塘报才会看完。如果不那么紧急,往往要等很久才能拿到司礼监的批朱。有了司礼监的批朱,就意味着皇帝对奏章有了正式意见,那么内阁才能就此拟旨用宝,并转通政司下发。

    “朕还没准。”皇帝的声音听着有些犹豫。

    因为皇帝回想起来,当时他只听了个大概便扔在了一边。于是他向首辅解释:“蜀地报大捷,杀贼盈万。可巴州都丢了,岂知他们不是杀良冒功?请功名单更是离奇,泸、雅二州在上、下川南,飞仙关更是毗邻土司,岂有守土官领川北军功之理?如兵部不派员核查,朕恐有情弊之事!”

    “那义军与盐政之事?”周延儒追问道。

    王承恩及时给主子解了围:“周阁老,咱家记得内阁票拟,有这样一句国家制度,非陛下亲裁而不可擅动也!陛下听了先生们的话,便准备驳了。”

    王承恩轻飘飘一句话,就把皇帝的责任推到了内阁身上。

    可是周延儒没有与王承恩计较。

    他垂头奏道:“陛下,臣急着入奏,便是为了此事!此事大有文章,切不可等闲视之!”

    周延儒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好的旧纸呈给王承恩:“此乃前大学士巴县王应熊派家人急送京师,昨晚子时方入内阁。正巧臣在值房,细看之下,吃惊不小。臣今日特地带来,请陛下御览!”

    “此乃何物?”皇帝拿到报纸尤自在问。

    朝廷邸报,高约六寸,宽不足四寸,右侧钉线,左右翻看就是一本小书。可周阁老呈上此物,粗看是张小纸,层层展开,竟是张一尺宽,一尺二寸高的大纸。

    皇帝带着疑问将纸翻开展平,一行黑体大字扑面而来:

    “大明万岁!护商队长平山大捷!”

    大字下面一

    行黑体小字标题:“我光荣之护商队,于九月十七日与土暴子摇天动和杨秉胤大战于南部县长平山,阵斩土暴子三千五,俘获两千,并获二贼酋首级。”

    小字标题后便是详细的战役经过。

    文字中道,护商队乃是前四川巡抚邵捷春首倡,经蜀王殿下首肯,二台三司衙门积极襄助,雅、泸两州文武鼎立支持,王庄士绅百姓踊跃参与的蜀地子弟兵。

    此番川北土暴子摇天动和杨秉胤结伙出山,围了仪陇县,又攻南部县,全是抢粮掠人的老勾当。护商队遵廖抚之命,前往川北剿贼,以解仪陇县之围,结果在长平山与土暴子遭遇。双方血战,护商队心怀忠义,于危急时大胆反击,土暴子气沮,被护商队掩杀数十里,溃不成军。贼酋摇天动当场被杀,贼将陈新被火铳击毙;杨秉胤父子则于第二天在大仪山授首。蜀世子朱平槿已经传令,将贼首筑成京观,立于南部县城外嘉陵江边,以慑敌胆。两颗敌酋首级,传檄四川各州县,为心怀不臣者戒。

    皇帝一目数行看完,连忙将报纸翻过来,报纸背面还有内容。

    右上角的大块是护商队阵亡和重伤人员名单。旁边有三幅高低错落的肖像,都是线描而成。

    第一幅画了个英武将军,下面注明是护商队营官陈有福;

    第二幅画了个少年书生,注明是护商队监军罗景云;

    第三幅也是个书生,只是年近中年,唇下一撮胡须,注明是简州书生王省吾。

    每幅画像之旁都有英雄人物介绍,比如罗景云就有这样的文字描述:

    “少时心怀天下之志,愿如常山赵子龙,白马银枪,救阿斗于曹贼八十万大军之中……”

    三幅画像下还有仪陇知县毕九成代表自己和仪陇一县百姓对绝处逢生的感言,意境悲苍、言语恳切,读之必令人泪涕满面。

    再下面还有更多更杂的内容,比如招募各省流民种田、进厂、当兵,蜀地秋季女装样式综述和冬季样式预测,秋收后的粮价预测等小块文章。

    左下角一块四方的花边线框里,画了一台不甚真切的机器,文字说明这是最新的打谷机,可以帮助农民丰收。新品抢购,特大优惠,售价只卖二十两!

    皇帝把报纸翻来看去折腾了几遍,这才平放于案几上,喃喃自语道:“难道这长平山大捷是真的不成?”

    “千真万确!”

    周延儒当即确认,并严肃地提醒皇帝:“只是里面还有文章!王应熊随报附上一份书札,臣请陛下御览!”

    王应熊的书札,是他写给周延儒的私信。里面除了些问候对方身体家人等内容,有一小段语涉长平山之战。

    王应熊说,护商队大约有千人左右,番号一个营。名义上是义军,但实际军官和士兵大多是蜀王府左护卫的军士和王府庄丁。

    蜀王府富甲天下,因此护商队装备极为豪华:马匹车辆、甲胄被服、兵器火铳,十八般兵器一应俱全。军官士兵人人拿着高饷,而且月月发放;个个吃着饱饭,而且旬旬加肉。以他估计,这样的一千人,每年至少要五万两银子的花销。

    见皇帝眼睛放亮,周延儒终于透露了他今日陛见的真实目的。

    “此乃天下劲兵也,焉何不胜!若陛下有此劲兵数万,何愁鞑子与闯献哉?”

    “好是好,可惜朝廷养不起!”皇帝气恼地拍了案几,“如此一千劲兵,足可养官军一万!”

第三百六十八章 乾清密奏(三)

    听了周延儒的奏报,皇帝是又气又恼。m.www.uu234.net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这样的军队他养不起。

    官军的窘况皇帝清楚。即将改任兵部右侍郎的倪元璐最近从南京回到京师,上疏言及一路见闻。他路过山东兖州,见当地官军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在寒风中颤抖,如“雪风中乞儿”也。这样的叫花子军队,不兵变就算好的,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兵器装备!

    皇帝更恼的是,都是天家之人。藩王养得起,他作为天子反而养不起!

    皇帝的气恼,正中周延儒下怀。

    皇帝是性情中人,许多重大的决定都是在他情绪激动的时候做出的。周延儒就是要激起皇帝的情绪,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微微笑了笑,向憋着一肚子闷气的皇帝奏道:“天子广有四海,宇内皆臣。管他这护商队是义军还是官军,只要是剿贼之军,不都是陛下之军?劲兵如何,朝廷财计吃紧又如何,眼下不是养得好好的?”

    首辅的一席话,终于让皇帝明白了。原来开源节流,就要从这蜀地做起!就要从这藩王做起!

    皇帝换了副虚心的表情,询问周延儒该如何下手。

    “陛下,廖大亨和刘之勃既然能从蜀王府要出这么多银子来,足见他们是有本事的,亦足见蜀王府是有银子的!”

    周延儒欲擒故纵,先在皇帝面前表扬了廖、刘两人,为后面下套做准备。

    “自万历以来,宗室人口大增,计朝廷一年所入之半,不足宗藩一年俸禄。蜀地百姓盛传,蜀世子为散财童子,意不言自明,即其极善于生财也。

    臣以为,既然蜀地宗室富甲天下,又肯捐银助饷,陛下当诏示天下,深为嘉许之!至于蜀地义军,那自然是多多益善,一千人太少,两万人也不多,臣以为,可令其扩充至五万人!如蜀地义军便能安定一省,何须这许多官军?如此一来,兵部便可从容调遣蜀地官军。在蜀楚军即可调回原讯,归丁启睿指挥。四川主军,亦可抽半驻防陕南、荆楚、河南。等到义军成伍,又何尝不可抽调京畿蓟辽剿贼平虏?诚若是,大明中兴有望矣……”

    周延儒把他的意见在皇帝面前亮明。那就是既然蜀王府肯捐银助饷,那不妨让他多捐一些。这样,四川官军便可以抽调加入战事惨烈的中原战场。这样既省了朝廷养兵的银子,又为朝廷平添数万大军。

    周延儒的心思皇帝明白。可说到底,还是从藩王勋贵那里搞钱。可他有顾虑,更有教训。

    ……

    被杀掉的原首辅薛国观也出过这个主意,结果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武清侯李家内讧,李存良的爹李国臣报复继承爵位的李国瑞,告发李国瑞藏匿李家向皇帝的捐银四十万两。

    这等小人弄出来的鬼把戏,与当年锦衣卫百户王守仁诬告楚王朱华奎的举动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数字由一千三百万两改成了四十万两而已。

    可被每年军费超过两千万两,弄得衣食拮据的皇帝被薛国观一怂,立即着人让李国瑞交钱。李国瑞拆房叫卖以示无钱,皇帝恼羞成怒,便将李国瑞下了大狱。

    这时,那帮亲戚勋贵坐不住了。

    皇帝的正经老丈人周奎率先向皇帝进言,说李国瑞的确很穷,劝皇帝不要逼迫过甚,弄得“戚畹自危”。皇帝当时宠着田贵妃,又一门心思搞钱,想从李国瑞这里打开突破口,给勋贵们一个警示,所以没有把老丈人的进言当一回事,继续严旨追查李国瑞的银子。事件的当事人武清侯李国瑞又惊又怕,不久一命呜呼,死在狱中。

    钱没有要到多少,却得罪了大批皇亲国戚,随即贵戚们的报复就来了。

    不久皇帝最心爱的皇五子生病,高烧中梦呓道:他见到一个菩萨样的老奶奶,自称是九莲菩萨。因为皇帝薄待外戚,所以要惩罚皇帝,让他的儿子死完!

    不久,皇五子死去,田贵妃伤心欲绝。皇帝大怒,追查所谓九莲菩萨。

    宫人们却跪告皇帝:九莲菩萨者,孝定太后是也!

    皇帝大惊,急忙追封李国瑞七岁的儿子李存善继承武清侯爵位,把所有缴纳的金银还了,继而恨上了薛国观,最后杀了他的头。

    外戚的事情终于了结,皇子们倒也个个康健,但是皇帝最心爱的那个女人,身体却彻底垮了。

    如今这个周延儒又来打朱家人的主意,皇帝有些生气了。

    蜀藩在藩王

    里向来是听话老实素有贤名的,大明三百年里就没给帝室找过麻烦。

    去年全国大疫,蜀地和京师死的人不少,那蜀世子及时制成肥皂,救了许多蜀民还不忘宫里的皇帝一家,头一批便敬献京师。

    垦了几顷荒地,那蜀世子连忙卖了收获换成五千两银子献入内帑。

    老蜀王身死,按礼制应该由朝廷出银子安葬,结果皇帝一分银子没给,只派了两个钦差打空手去。这比起洛阳罹难的福王一家,待遇之差有如天上地下。为了此事,一向贤惠的周皇后还难得地提醒皇帝:莫失了天家体面!

    四川官府积欠蜀地宗禄多年,又是那蜀世子将祖宗宫苑发卖来为宗室买米。

    江南大饥,米价四两至五两。那蜀世子将王府长存米十万石运至江南赈灾,一石只卖二两五。米到码头,万民争购,人人称颂蜀藩仁义。

    曾任漕运总督的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奏报皇帝叹曰:藩王之半,仁如蜀主,天下何至于丧乱至此!

    南京镇守太监韩赞周也密奏皇帝:蜀王府之人盛赞蜀世子,贤比之于蜀献王朱椿,而能又过之!

    如今皇帝**裸地向藩王伸手,会不会像靖难之役一般的震动天下?

    “太祖家训:藩王与天子,本是至亲骨肉。如朝廷之命合於道理,王则唯命是听;不合道理,见于祖训。人称蜀世子仁贤有德,周先生以王财养朝廷官军,合於道理乎?”

    皇帝突然提到太祖家训,给期望无限的周延儒一桶冰水从头淋下。

    太祖家训,不仅是天子家法,更是国家宪法。天子尚不可更动,大臣触及,便是一个死字!

    好在周延儒不愧是状元及第,智商之高,无人能及;机敏之捷,谁人能比。他略一沉吟,便出言奏道:“藩王出银饷军,便是违了祖制。此等说辞,臣以为谬矣!”

    不等皇帝反应过来,周延儒便语出连珠:

    “天子与诸藩之亲,天下共知。德、福、襄、蜀、唐、徽诸王罹难,陛下为之缀朝,为之省膳,天下士民百姓,俱称陛下亲亲之情。如今蜀地逆贼遍地,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蜀藩饷军,既为朝局,亦是自保!若陛下驳了蜀地奏请,倘哪天蜀藩不幸,天下必反以为陛下欲借贼寇之手削藩是也!……”

    周延儒的话顿时让皇帝无言以对。

    请蜀藩及蜀地士绅助饷义军,本是蜀地巡抚、巡按联名上奏提出的。虽然蜀王府并没有明确表态,但很可能知道并同意。蜀藩饷军自保,如果被皇帝驳回,那将来一旦藩国不测,必是皇帝和朝廷的责任。那时若有人指责皇帝借贼削藩,皇帝何以应对?

    “既如此,”皇帝缓缓说道,“准了蜀地义军之事便可。只是……”

    皇帝说着,又加重了语气。

    “这要他们自愿,切不可逼迫藩府纳银几何!免得伤了天和人伦,坏了天家亲亲之谊!至于义军人数期限诸项,亦准廖大亨、刘之勃所请。卢象升之天雄军,士绅助饷有之,但大数还是朝廷拨给。藩国再富,不过一隅之地。以一藩之力,岂能承担五万之数?不如随其所请便是。”

    皇帝终于同意了,让周延儒心中大快不已。

    两万人也不少了!若皆按护商队的装备饷章待遇,一年至少为朝廷节省百万两银子的军费!若推而广之,天下诸藩及勋贵一起助饷,那朝廷的财政困难将迎刃而解!

    薛国观想做却丢了性命之事,自己轻松搞定!

    想到这里,周延儒终于忍不住了。他的嘴角扯动,渗出一丝微笑来。只是君前奏对,他依然时时小心,观察着皇帝的动静。这时,周延儒突然发现,皇帝的嘴角也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原来如此!

    皇帝先前的诸多刁难,只是不愿承担责任的花招罢了!

    周延儒心里感叹,十二年前那个年轻鲁莽的皇帝再也不见了。

    当年自己离京之时,皇帝只有二十岁,如今自己再相,皇帝已经三十二岁了。盛年早衰,两鬓斑白,可见平日用心之深!

    既然看明白想清楚,周延儒便一鼓作气,把事情都摊了出来。

    “那蜀地呈请之盐税改革及报捷请功诸事……”

    “都准了。内阁重新票拟,司礼监批朱!要让他们出银子助饷练军,朝廷总得给些甜头。只要他们不折腾出蜀地,就依了他们。”

    “陛下圣明,臣遵旨!”

    “明发诏书于天下。”皇帝端坐不动,只剩了一张嘴皮在动,“褒奖蜀王府捐饷助军之举深明大义。廖大亨干的不错……”

    “臣意,如其能劝饷建军,重取巴州,抚定全川,位不失九卿。”

    “甚好!”皇帝点点头,“先生可用私信告之!”

    “臣遵旨!”

    “先生再写一份私信给刘之勃,褒奖他识大体、顾大局、抚按同心,维持了蜀省抚局!不过也要提醒他,不要与廖大亨搞在一起!抚按联名上奏这些事,少搞些!”

    事情很快议完。周延儒正要告辞,皇帝又开了口:“藩王不可典军,祖制也!先生亦可用私信告知廖、刘二人!”

    “臣遵旨!臣还想起两事:

    一来汉中贼炙,小红狼诸贼屡屡侵扰汉中府。瑞王几番上奏朝廷,请求移藩。臣以为,瑞王乃陛下亲叔,万不可有失也。若不得已,可移至蜀地也!重庆天险,可保瑞王无虞;

    二来保宁知府张继孟乃陛下亲手简拔,任事勤能,力保川北大局,臣以为可任四川布政使!至于四川左布政云南宁州(今云南华宁县)人张法孔,臣闻其居官特廉,曾献任内结余三十万两为兵饷。臣请将张法孔调任京师太仆寺少卿,以用其廉!”

    瑞王移藩,这是广建众藩以分权,可以防止一藩坐大;张继孟是皇帝重新启用的,行事必能符合圣心。张法孔与巡抚廖大亨同为云南乡人,对廖大亨不能起到监督制衡之效。将其调到中央,可分廖大亨之权。

    皇帝脸上的微笑更浓了。他颌首道:“可!瑞藩移至何处,仍由瑞藩地方奏请朝廷!至于张继孟,让李日宣(注一)上个折子,内阁票拟!”

    ……

    皇帝和自己的首辅明目张胆抢劫皇室宗亲,而且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由头。

    这件事,皇帝的确有顾虑,既怕上天责罚,又怕勋贵宗亲呱噪,因此他不能承担一点责任。明诏天下,便是这个原因。

    送走了周延儒,皇帝心情大好。可一晃眼看着案几上的几大堆奏章,他顿时没了好心情。

    “田贵妃今日可好些了?”皇帝问王承恩。

    “娘娘病体日渐沉疴,今日仍不见起色。昨日承乾宫管事(注二)来报,贵妃娘娘想将皇子托付懿安皇后。”

    懿安皇后是皇帝登基后为皇嫂张嫣上的尊号。皇嫂亲自抚养皇子,皇帝自然放心。可皇后乃诸皇子皇女之嫡母,田贵妃就算托孤,也该托付皇后抚养,怎么托付给皇嫂?

    想到这里,皇帝不由沉了脸:“田贵妃有言于朕,尔等自当立即禀报。如何延沓至今?”

    “奴婢万死!”王承恩连忙跪下谢罪。

    可是皇帝已经起身道:“速速起驾承乾宫!”

    皇帝刚站起来,又迟疑了一下。

    “皇爷?”王承恩探询着皇帝的态度。

    “这份报纸,你转王德化看看!让他派出东厂辑事到蜀地去!骆炳章那里不是派去了武清侯家里的人吗,怎的此等大事不见回报?”

    “皇爷,御史杨大人请罢东厂的奏疏(注三)已经传遍京师。听二王公说,那些东厂的人都惶惶不安……”

    王承恩小声回禀,视线尽量下垂,避开主子审视的目光。

    “派出去!”皇帝的决定不容置疑。

    “奴婢遵旨!”

    这时,皇帝凌厉的眼神越过了王承恩佝偻的肩背,扫到了殿角的阴影里,那名年轻太监正垂首待召。

    外朝那些朝官大将,终究还是靠不住!

    皇帝默然了片刻,一个叛逆的想法跃入了脑海。身边这些阉人,还是得用!

    “王承恩,你从勇卫营(注四)选几个得力人手,跟着马文科(注五)去蜀地。马文科,你盯紧了,朕不能养虎为患!”

    皇帝径行点了殿角那太监的名。

    注一:李日宣,时任吏部尚书。

    注二:田贵妃此时应搬回了承乾宫。

    注三:《明季北略》卷十八记载了东厂这个在大明朝赫赫有名的特务机构是如何烟消云散的。

    注四:勇卫营,御马监指挥的部队,是皇帝亲军,守备大内。王承恩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崇祯末年曾经提督勇卫营。但崇祯十五年元月是否提督勇卫营,响木未曾细考。

    注五:马文科,乾清宫太监,崇祯皇帝的随侍。

第三百六十九章 永福禅林(一)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顶 点 X 23 U S

    天下最美的地方是杭州,而杭州最美的地方在风光如画的西湖。这个画,自然是指中国的文人山水画。

    多少春风得意或者仕途坎坷的文人士子,在西湖边徜徉画境,流连忘返,在山水草木间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

    西湖的精巧和典雅,成为了许多地方建园营舍的蓝本。可她沉淀的人文底蕴和逸事趣闻,又是其他地方的仿制品拍马难追的。

    她完美诠释了中国传统风景的定义:人文和自然的完美结合。没有人文的景致只能称为穷山恶水,这样的自然景观在朱平槿生活的城市西边,多不胜数,永远看不完。她们如同仅有容貌没有内涵的女人,第一眼令人惊艳,再一眼觉得生厌。

    是故,曾任杭州父母官的大文豪苏轼苏东坡,在上班时间喝下一大壶黄酒,于眼神迷离身心出轨之际,在包租的豪华游船上留下了对杭州西湖最深情的记忆,成为西湖之美最贴切的形容:

    饮湖上初晴后雨

    其二

    水光潋滟晴方好,

    山色空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

    淡妆浓抹总相宜

    ……

    年节之时,总是人们扶老携幼举家出游之时。

    西湖边北高峰下的灵隐寺,刚刚从前年的火灾(注一)之中恢复过来。正旦是其重开山门迎接香客的第一天,因此上香之人特别多。

    清晨时分,山门前已经聚集了无数烧香磕头的善男信女,等待着寺门大开,好冲进去烧头一炷香。寺僧见香客太多,兼之天寒路滑,为防将人挤进飞来峰摩崖造像下的溪水中,在正旦惹出人命官司,所以不敢贸然打开山门,反而派出寺僧骑马向钱塘县衙报信。

    灵隐寺号称江南禅林之首,在天下众寺中是响当当的。太祖高皇帝曾经召见灵隐寺住持到南京说法,又授以金褴(lan)袈裟。钱塘知县接到灵隐寺的报信,不敢耽搁,连忙派出刑房吏员率十几名衙役赶来维持秩序。

    古寺传钟声,山门左右开。

    山门大开,两行寺僧诵唱着经文走出来。等得手脚僵硬的香客们高兴起来,看来马上就会放人入寺了。

    就在这时,一位年轻的书生踏着积雪,被一个小童奋力拖拽着,带着满身恶臭的酒气,撞撞跌跌地一头冲进了刚刚整好次序的香客群中。人群中的女人顿时发出了尖叫,接着便是几句尖利刻薄的斥骂。那小童连连向周围道歉,说他家公子醉了,他代公子向大家赔罪。众人见小童知礼,又见书生一身打扮,知道多半是应试今年秋闱的秀才,所以悻悻移步,让开一条小道,让瘟神赶快过去,免得酒臭气熏到大家。

    从灵隐寺山门西去一里多,弯曲的小路将二人引到了一个清净的小小山门前。

    山门上书:“永福禅寺”。

    寺前迎客僧见书生走路撞撞跌跌,心中极为不喜,赶忙趁他们未至,率先一步关了山门。等书生和小童赶至,不论如何也拍不开山门了。

    这时,一顶暖轿从灵隐寺方向过来,周围还有几名身着劲装的带刀护卫。小童一见轿子过来,连忙将公子扶坐在山门前的石坎上,自己上前行礼。

    轿子落地,出来一位中年大官人。他头戴绒缎对角方巾,身披狐领裘皮对襟长氅,面目清秀,神色和善,一簇稀疏的胡子挂在颌下。一见便知,此人非贵即富。

    “先生,我家公子昨日与人论诗,多饮了几杯。寺僧怕公子玷污佛门清净,不肯开门。小人怕公子冻着,故烦请先生令人叩门,好让我家公子进去……”

    那先生微笑着听了,便将一老吏模样的师爷唤到身边。那师爷用小童听不懂的某种方言向先生嘀咕几句,那先生便点点头,示意师爷上前叩门。

    听闻门外报出姓名,躲在门后的迎客僧连忙打开一条窄缝。见到不是刚才那醉鬼,便打开了山门,请贵客上山。可迎客僧转眼便见到小童将书生扶着,跟在贵客身后混进了山寺。他不好当着贵客之面强行阻挡,便对小童怒目以待。谁知,迎客僧的两只怒目却撞上了小童的一对白眼。

    ……

    普圆静院左首的客堂中,一位胖脸大和尚笑容满面,对那仪表不凡的先生敬上一杯香茶。

    “听邱施主口音,想必是蜀中人士?”

    “静昭大师好见识,鄙人正是川人。”

    “不知邱施主到鄙寺,是上香否,是理佛否,还是游赏玩耍?”

    “皆不是。学生听闻永福寺茶好水更好,但求一茶而已。”

    哦?静昭和尚高兴了。

    和尚也是好茶之人,便笑道:“邱施主有佛缘。茶者,与禅最近。静心品茶,便是参禅。鄙寺之茶,都是寺僧自种;鄙寺之水,出自寺中金沙、白沙二泉。是故本寺茶水,不沾半点俗尘之气。不像山下灵隐寺,百姓给佛陀烧个香许个愿,也要趁机捞上几十文的香火钱!”

    胖大和尚借着茶与禅,把隔壁邻居灵隐寺公然贬损一番,这把邱施主逗笑了。胖大和尚便问道:“听闻蜀地有位天家贵戚到了杭州,开了一家钱庄。此人好善乐施,在苏杭以船米济民……”

    “静昭大师过誉了。学生奉蜀世子之命,护送黄尚书赴任南京。到了南京,便把蜀王府长存米发卖,充作汇通钱庄的本金。谁知一到江南,见众生困苦如此……哎呀……也就是一石粮少卖了三五钱银而已……”

    “哎呀呀!怠慢了邱施主!”

    胖大和尚一脸惊讶,连忙合十施礼,“一石米五钱银,十万石便是五万两银!市面上说春荒时粮价要涨到五六两,故而豪绅家都在捂粮不卖。谁知蜀地宗室倒有这份仁爱之心,万里之遥将米运来。运费高昂姑且不论,来了倒比本地价还要少五钱!佛曰,慈悲为怀!蜀世子与邱施主仗义疏财、大爱无私,救度一切众生,此乃南无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之举也!”

    邱施主被和尚说得脸红,正要回礼,却听一声门响,客堂闯入一人。

    此人身着长大棉袍,腰系一根花锦绦(tao)带,吊着一块玉佩,湿漉漉的头发用一圈银箍扎好。他定睛一看,正是刚才醉酒的书生。于是便笑问道:“书生还醉否?”

    书生躬身施礼,有些不好意思。

    “学生冲了凉水澡!已然醒了!贸然闯入,只为谢先生开门之恩。扰了先生与大师雅兴,还请勿怪!”

    书生的口音很怪,有些北地的味道,又有些江浙的味道。邱施主听不真切,又挥手让师爷过来翻译。听了他笑道:“无妨,书生既来,便是有缘,大家共饮一壶香茗如何?”

    ……

    这位邱施主,就是重庆巴县秀才,蜀世子朱平槿唯一的亲舅舅邱子贡。

    九月下旬,邱子贡率领蜀地三百年来最大的一支船队离开成都,顺江向江南驶去。

    在离开成都前,邱子贡与他外甥有两次秘密的深谈。他外甥讲,他这次下江南,有两个基本任务:布点和布仁。至于捞取银子倒是次要又次要的事情。

    布点就是把蜀王府的势力扎入江南各府,伺机而动;布仁就是争取人心,为将来的大变局做准备。他外甥还讲,大明亡国之相尽露,作为大明藩王,他无处可逃,也不准备逃。他要举全川之力,来挽救自己、家族和国家的命运。他希望邱子贡作为他的至亲长辈和他最信任的人,把布点布仁乃至将来经营江南的重任挑起来。

    邱子贡就是带着这样的希望和嘱托离开四川的。穿过凶险万分的长江三峡,经过多灾多难的湖广江西,来到南直隶的地界。

    在安庆江岸码头的风雪中,邱

    子贡见到了成千上万饿成一把骨头的幽灵。这些灾民多从河南逃来,已经饿了许久。若是不施以援手,他们中的大多数绝对过不了这个冬天。

    邱子贡于是开始卖粮,用腾出的空船位将这些可怜的灾民 运到夷陵稍事修养,然后让他们走陆路经三峡到巫山、奉节,再重新上船西运或进行其他安排。

    邱子贡知道朱平槿的想法,蜀世子只想要流民中的精壮,垛集为营伍的兵源;又或者是手艺人或书生。这些人到了蜀地,用处大,粮食负担增加却不多。然而邱子贡遇到了的外甥在东门人市中一样的问题。那些灾民主动卖身为奴,丝毫不要银子,唯一哀求的,便是赏口饭吃,并且带上他们全家甚至同宗同村同里的几十号人。

    邱子贡看着流民们骨肉分离的惨状,心中不忍,便大胆替朱平槿做了一回主:身体健康能自己走路的人都要!十余条三五百石的空船,顶天只能装载一千人,最后却硬生生挤上了两千人。那些人为了早一天到夷陵吃上饱饭,无一例外地要求当橹手当纤夫!

    剩下的灾民无船可载,还好有黄锦这位钦差在。

    黄老大人对邱子贡此等仁义之举极为支持,果断中止行程,亲自上岸找了安(庆府)、庐(州府,府治合肥县)、池(州府)、太(平府,府治当涂县)巡抚(即后来的安徽巡抚)郑二阳面谈,请求当地官府襄助。

    黄尚书出面,郑巡抚和安庆官府巴不得将这些祸乱之源赶紧运走,立即答应下来,以军用名义征用了数十艘大船参与运输。蜀王府只需给征用船夫管饭,连租银都可以不付。当然,为了一路平安,邱子贡还是私下答应船夫在返程前付一点粮食,聊作补偿。

    长江上的大航船比川江常用的三百石船大得多。大船小者五百石,最大者可达三千,甚至五千。样式大都是平头方底的沙船,双桅最多,三桅、四桅很少。桅杆少的原因,据说是因为朝廷有令,帆船最多双樯,桅杆多出一根便是造反。所以这些三桅船或四桅船都有个特点,那就是多出那根桅杆可以放倒,甚至可以拆卸。

    大船小船齐动手,男女老幼都上船。有了足够的船,近两万人的灾民转瞬间就从安庆府及所属沿江各县消失,喜得郑二阳连声称赞黄老大人功德无量。

    他告诉黄锦,如果蜀地需流民开荒,他治下的池州、庐州、太平、徽州等州府的流民更多。只要蜀王府愿在安徽卖粮,他愿意立即飞檄各府州县,让当地的官府将流民组织起来,然后由他们负责运到夷陵。当黄锦问郑二阳流民总数有多少时,郑巡抚吞吞吐吐,说他无从查实,大约有数万之数。

    数万之数!

    就算天天喝干粥,一人一年也需三石粮食。数万人,消耗的粮食便是三个数万石,这还不包括路上的消耗!

    这事太大,黄锦当然不能替朱平槿做主,就连邱子贡也在犹豫。邱子贡答应了郑二阳卖粮,粮食运来反正要卖的,这里的粮价也不错,腾出空船位来正好可以运送流民。但接纳更多的流民,邱子贡通过黄锦老大人向安徽官府表示,他不能做主,要请示蜀世子。

    一个坚决要给,一个半推半拒。双方一来一回商谈之间,邱子贡的先头粮船已经到达了池州府和庐州府所辖之无为州。接到手下禀报,邱子贡这时才恍然大悟:

    为什么巡抚郑二阳及他身后的当地官府,宁愿贴钱贴船,也要把流民送给蜀地。

    因为他们撒了谎。

    流民不是数万,而是数十万!

    江北的流民,主要来自战乱之地河南与山东,少量来自凤阳与庐州;

    而江南的流民,却主要来自富甲一方的徽州!

    注一:灵隐寺大火,见于史载。

    注二:庐州府治所合肥县。

第三百七十章 永福禅林(二)

    徽州,号称中国最美的地方之一。m.www.uu234.net

    这里除了有驰名遐迩的黄山,还有富可敌国的徽商。

    人们曾经传说,因为徽州地少贫瘠,所以成年男人都外出经商。因为经商,因为仁义,因为团结,所以都很有钱。

    这套骗鬼的理论从明初就到处流传,传了不少年,一直传到朱平槿的前世。徽州又变成温州,翻新出不少的版本。

    可中国的穷地方多得很,成群结队外出打工的男人也不少,为什么那些地方没有产生成气候的商帮呢?

    事实上,大明朝所有成气候的商帮都与朝廷的政策有关。

    闽、浙海商的崛起是因为朝廷禁海,所以海商走私可以获得高额利润;

    山西晋商的崛起是因为与蒙古和鞑子边贸走私,同样可获巨额利润。

    徽商的崛起,则与朝廷的另一项政策有关,那就是盐的专卖。

    徽州因为地少,所以经商;因为经商,便把徽州盛产的木材、茶叶和文房四宝运出去,把需要的粮食和盐运进来;因为运盐,在管盐的朝廷官员中形成了人脉圈;因为拥有了人脉,所以他们便依附着权贵们,成为权贵们在所辖经济领域的白手套;因为要与更多的权贵官员打交道,所以他们急于融入官方文化;因为急于融入,所以让自己的孩子们读书;孩子们读了书,考取了举人、进士,成了官员,又可以在官场中形成徽帮,帮助自己家里赚更多的钱。

    通过依附权利,并通过权利寻租钻政策空隙,这就是徽商崛起的逻辑链。

    一眼看穿,非常简单,没有什么神秘的文化。

    全面放开海禁,海商不可能一夜巨富;朝廷严打走私,晋商迟早全军覆灭;全面废除盐业专卖,微商不可能称霸两淮。等大英帝国携洋枪洋炮来到中国。徽商既不能抗衡之,又不能腐蚀之,只好彻底完蛋。多年以后,重新向谢灵运取经,开发旅游业。

    朱平槿两口子在蜀地大干快上,他们也有这样权利依附者。

    朱平槿在雅州大搞走私,不到一年,洪其惠就给他老婆汇报说,雅州商人已经形成一个小小的雅商集团。这个集团坚定地支持蜀王府。

    洪其惠的话说了前半截,没说后半截。

    后半截是什么?那就是他洪家、傅元修家、刘道贞家都是这个雅商集团的领袖。那些曾经反对他们后来又及时转向的士绅也是这个集团的成员。

    老婆给朱平槿吹枕边风,说刘道贞为什么急于拿下芦山县和临关?难道不是芦山县和临关控制了茶马古道的临关路,挡了雅商集团的财路?

    他老婆还说,既然这个雅商集团是朱平槿权利的附属品,那么就没有必要动它。权利既然租出去,总要收一点租金回来。雅州上下全力支持蜀王府,那就是这个集团缴纳的最好租金。如果将来要消弱这个集团,那只需要多开几个边贸口子就行了:比如都江堰的蚕崖关、龙安府的白水关等等。

    朱平槿则反诘他老婆道,收租子最快的办法难道不是打麻将,来一个抄家胡?

    ……

    在明清两代曾经辉煌一时的徽商集团,随着大清帝国的衰败和西方大国的入侵而消亡了。但徽商集团第一次现出虚弱的原形,是在崇祯十五年。

    崇祯朝廷缺饷,对盐商竭泽而渔。徽商拿着大量废纸般的盐引,欲哭无泪。

    雪上加霜的是,外出打工的人挣不回钱来,家里的人又遭了灾。

    受小冰期的影响,从崇祯十二年开始,徽州三年大旱。赤地千里,山木焦黄。当地缺粮食,可以从外地运进来。可这次大灾,不是徽州一个地区的灾难,而是整个江南江北的大灾难。

    苏州,这个与杭州齐名的人文荟萃之地,也遇到了百年不遇的灾荒。除了苏州府,受灾最严重的地区还有松江府。除此之外,南直隶在江南的几个府

    ,几乎个个难以幸免。

    徽州的主要运输通道是新安江,江水依然,杭州的粮船可以直达屯溪。可浙江的情况虽比南直隶好些,但以一个自顾不暇的浙省,又能向徽州调去多少粮食?就算调去了,也是苏州、松江这些距离较近的地方,绝不会舍近求远。

    徽州这个南京的后花园,顿时成了被遗忘的角落。

    连续三年五两以上的粮价,瞬间吸干了徽州三百年积聚的财富。她就像一个曾经阔过的破落户,露出了其底蕴的薄弱。

    ……

    信阳大败之后,张献忠避开左良玉部的主攻方向,向东进入安徽,依托安徽、河南、湖广三省交界处的英、霍山区,即大别山区,与长期在这一地区作战的革左五营时分时合,严重威胁到南直隶的庐州、安庆等府。

    南直隶是大明的第一个首都区,配置了大量卫所,总体军事力量并不弱于湖广。为了剿灭献贼,南直隶能打的官军都上阵了,最近黄得功部、刘良佐部一直在穷追流贼,时有胜负。

    官贼拉锯与江东大灾,是邱子贡掌握的第一手时局材料。他经过反复思考,在船上亲自动手给朱平槿写了封密信。

    江东地区不仅是朝廷税赋的根本,也是南直隶官军的主要供应地。仅苏州和松江两府,粮税正额就高达二百五十万和九十六万石,形成著名的“江南重税区”。如今直浙大旱,朝廷依然不肯减免税赋,就算不至于酿成大乱,南直隶官军的战斗力必然被重挫。所以他对江东地区未来的预判,那就是“江北大乱,江南小乱”。

    虽然对江东的未来悲观,但邱子贡也认为,直浙富庶,骤遇天灾,几年后必然恢复,而且恢复的速度远快于中原,甚至快于四川。因此朱平槿欲得天下,绝不能坐视江南江北各主要城市被流贼或鞑子夺去,成为他们饷军扩军的基地。就算将来蜀军不能长期坚守这些地区,也应与之来回拉锯,反复争夺。

    这时,邱子贡从一个读书人的角度,明确提醒朱平槿,历史上的的东晋和南宋,都是在中原全失的不利局面下,依托江南的财富,最后稳住了脚跟。

    而大明朝的太祖朱元璋,更是首先以淮泗定江南,然后北伐成功定鼎天下。

    作为最后的结论,他向朱平槿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建议:“划江而治”。

    而朱平槿在收到他的信后,用鹅毛笔批了一句话,并批转若干心腹大臣传阅。

    朱平槿批的这句话是:“守江必守淮!安蜀必安汉!”

    ……

    在这封信中,邱子贡还用所见所闻论证了朱平槿在江东“布点布仁”的战略远见。

    邱子贡认为,四川“如陷锅底”,很容易被外面的世界封锁。若流贼或鞑子囊括天下,四川以一省之力,无论如何也难抗全天下之力。

    因此,应该着力于长江水道控制,着力于长江水师建设,并在三峡外寻找几个可以长期坚守的要点城市。如湖广、江西境内的夷陵、荆州、岳阳、武昌、湖口或九江等几个沿江城市。

    邱子贡道,占了夷陵,便控制了三峡出入口;占了荆州,便屏蔽了常德;占了岳阳,就守住了洞庭湖和湘江;占了武昌,就威胁了汉江上的襄阳;占了湖口和九江,便可凭借赣江窥视整个江西。

    这些要点城市依水而建,可用水师决胜;盛产粮食,可以养活足够多的人;城大而坚,可以屯重兵控制重要的地区。

    邱子贡建议朱平槿立即着手拿下夷陵。夷陵是三峡的出口,一座耸立于江心的南津关,威胁着所有进出川江的船只。如果不趁早及时夺取,四川有被溺死在锅底的危险。

    关于灾民处置的思路,邱子贡认为这几十万灾民对四川不是包袱,而是宝贵的财富,是“上天以之资世子”。

    理由他讲了三条:人心向背、身体素质和丁壮比例。

    这些灾民千里跋涉,阅尽人间悲苦,若是及时市恩,必能让他们感恩戴德;能走到江边的人,身体素质都是极好的,因为身体差的早已在路上被淘汰;丁壮比例高的出奇,大约三至四人里便有一名。

    如果将这些灾民尽迁蜀地,虽会在短期内会给蜀地粮食供应造成很大压力,但经过一两年,当他们开荒垦地种出粮食,那么就会为蜀地持续带来更多的利益。

    除了开荒种地,这批灾民还是庞大的兵源。他估计,起码有丁壮十万以上。若“三签其一为兵,则须臾间可得兵三万。教以战阵,旬月可得强军数支。使之驰骋江南,何人可当其镝?”

    如此丰富的一笔人力资源,蜀地不拿,官军拿了,将来必成后患;若是流贼裹挟,那就会危及大明天下。

    最后邱子贡以他见到的五千石大船提醒朱平槿。

    “若要恢复朱家祖业,需不忘蒙元以马背得天下,而太祖以船撸得天下!”

    他再次建议朱平槿,“欲善其事,先利其器”,提早培养水师人才,建设大型船厂,打造大型、精良的水师战船。

    邱子贡发出这封密信,立即求见了皖抚郑二阳,答应他运走全部灾民。但官府除了负责将灾民 运输到夷陵外,还要送给他十条两千石以上的大船,以便他有足够的船只将灾民 运回蜀地。否则这些灾民滞留夷陵,定会祸乱荆州。那时湖广方面闹起来,蜀王府和郑巡抚都落不下好处。

    蜀舅爷的慷慨应允,让为难民问题心急如焚的郑巡抚喜出望外。他立即答应了邱子贡的要求,甚至还多给了他几十余条五百石到三千石的双樯大船。其实这位巡抚最担心的,就是英、霍流贼下山,将这些灾民裹挟为贼。那样一来,庐州、安庆两府必然烽火连天、生灵涂炭。

    可郑二阳并没有到过四川。他不知道超过一千石的船,在冬季枯水期绝对不可能通过三峡浅滩。邱子贡搞来两千石大船,用途绝不是拉走流民。

    留下人手处理灾民的事情,邱子贡便继续启程,与黄锦、于的钦差官船一起到了南京。

    “六朝金粉之地”的南京才是邱子贡的主要目的地。

    南京虽然没有藩封,但拥有大量的开国勋贵和文武官员,因此一家上档次有背景的钱庄是要开的;南京户部代京师户部征税,关系到蜀世子朱平槿金融计划的实现,因此相关重量级官员是一定要拜见的。

    邱子贡在南京逗留了十余天,通过黄锦的引荐紧锣密鼓地拜见了南京兵部和户部的官员,又请几位以后不免要打交道的勋戚和太监喝了花酒,其中的重量级人物包括魏国公徐宏基、诚意伯刘孔昭、忻(xin)城伯赵之龙、成安伯郭祚永等勋贵及南京镇守太监韩赞周等人,送上了些许蜀地所出土特产,还买了几个美女送人。

    在南京收获了官场的支持和民众的好感,邱子贡便轻车简从离开南京到了镇江,转官河(江南运河)继续南行,经苏州直到运河的终点杭州。

    他到杭州的目的,一来到闻名已久的西湖游玩,放松自己;二来是履行朱平信对他的嘱托,通过接触江南名士,宣扬蜀王府的仁德,并寻找一个合适的“点”。

    邱子贡在南京忙于交际打点,于则以钦差官船开路,带着朱平槿委托的重要事务以及肥皂、粮食等物资到了苏州。

    在南京,每石粮食二两八钱,两万石粮食一天卖完;而在苏州,两万石粮食一个时辰卖完,每石粮食三两二钱。

    最后剩下的一万多石粮食跟着于的官船经运河北上,它们将在徐州与兖州之间地区发卖。山东那边的粮价已经高达七两到十五两,每天饿毙冻死的人数以千计。

    但是比起灾难的中心河南,山东又算是天堂了。在河南的某些地方,纵有金山银山,也换不来一米粮。

第三百七十一章 永福禅林(三)

    永福寺普圆静院客堂内的炭火铜炉,将室内烘得暖洋洋的,还带着一丝异香。m.www.uu234.net

    窗外的天空,依稀飘下了雪花。

    一窗两世界。三人围着四方矮几,盘腿而坐。一盏茶水入口,满颊清香。

    禅宗参禅,讲究清净,这样才能去除欲念。

    年轻人却总是喜热闹的。

    书生不安于室中静谧的气氛,更被屋内热气一烘,便直起身将棉大袄脱了,露出一件青色贴里。他率先打破沉默:“学生张煌言,字玄著,鄞县(yin,今宁波)人,进省府赶考,借住永福寺读书。昨日在西湖中以文会友,多喝了几杯,失了体面。惭愧!惭愧!”

    听见张煌言自报家门,邱子贡心里跳了一下。

    “这个张煌言,又是一个小东林。”

    他想,正好以小见大,见见东林-复社-几社集团的本色。将来经营南直与浙江,少不了与东林、浙党打交道。

    想到这里,邱子贡便谦顺地向张煌言拱拱手:“原来是张秀才,失敬!鄙人邱子贡,蜀地巴县人,十余年前也获了秀才功名。只是,如今这科场之路……怕此生再难入号舍奋笔矣!”

    “兄台既入科场,当持之以恒,岂能半路放弃?”张煌言把邱子贡话中的意思理解为了科场不利,唐突地鼓励邱子贡。

    “老父年迈、家姐出嫁,宅无长男。只好弃了科业,转而从商。弹指一挥,十六七载也!”

    “兄台从了末业,便难以出仕报效国家,真是可惜了!”张煌言闻言大摆脑袋。

    说经商是末业,张煌言并没有侮辱人的意思。士农工商,商人在“民”中,确属末业。这在江南商贾如林的重商环境中依然如此。大户缙绅之家多有经商,但一般托名于子侄或奴仆,少有自己亲为的。因为沾上了商业,自己的仕途就会受影响。

    这个小东林有趣!邱子贡正要发问反诘,主座上的胖大和尚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张煌言被人嘲笑,顿时怒了,腾地站起来。

    “你这和尚,忒是无礼!先是不准我进寺,这会儿又无端嘲笑于我!我昨夜宿醉,身上沾了酒气。佛门清净,不准进寺,尚可自圆其说;如今我与邱相公说话,干尔何事!”

    胖大和尚修为老道,并未生气。他笑问张煌言道:“施主可知山下灵隐寺中,出了个何许人物?”

    “济公和尚呗!杭州人士,谁人不知?”张煌言自恃才气,对胖大和尚的问题不屑一顾。

    “济公和尚人称‘济颠’。他曾笑对寺众曰:人笑我疯颠,我笑他人看不穿!”

    胖大和尚佛偈念完,起身合十道:“邱施主定然要与这位张施主深谈,贫僧不便打扰,这就告辞了!”说完,披了袈裟离去了。

    这位大师倒是高人!邱子贡想,他轻轻一句话,既骂了张煌言,又骂了灵隐寺的秃驴,都是些看不穿的肉眼凡胎。灵隐寺的秃驴是看不穿银子,而小东林张煌言是看不穿功名,也看不穿自己的身份。那大师又是如何知道自己想与张秀才深谈的呢?

    邱子贡想不透。

    邱子贡想着,略微摆手,他的师爷从人便悄悄跟着和尚出去了。这时屋里除了二人,已经没了第三者。

    邱子贡正要开口,便见张煌言颓然坐下,长叹一口气道:“被人骂了,尤不自知。蠢!真蠢!”

    邱子贡这才注意到,这位书生身长伟岸,秀眉削面,皮肤白皙;说起话来,声如洪钟;看起人来,双目有神(注一)。他笑着安慰小东林,“大和尚见性是真,无碍无妨!”

    “兄台南语正音说的好。”张煌言赞道,“小弟少时从父在山西解州(hai,今运城解州镇),八岁回乡读书。故而口音中既有解州音,又有宁波话,总之是纠缠不清!”

    “行商千里者,哪有不会说正音的?”邱子贡轻轻一滑,把口音之事带过,把话题绕到了自己感兴趣的方面。

    “张公子身负功名,却无文弱之相。不知秀才可会武功?”

    “射乃六艺之一。我小时在解州,最喜之人便是义薄云天的关羽关云长!”张煌言看来被逗到了痒处,兴高采烈地向邱子贡讲述他在考秀才时,考官突然要求加考射艺。结果别

    人视之畏途,他上场三箭三中,技惊全场。

    “想不到张公子还是文武全才!”邱子贡高兴了,或许能从这个涉世不深的青年秀才中听到一些自己感兴趣的内容。

    “那是!昨日西湖泛舟,陈子龙专邀我从军襄助与他。”张煌言很得意于陈子龙没邀别人,忍不住在邱子贡面前显摆:“可惜了,我今年有秋闱,耽搁不得!”

    “陈子龙,就是绍兴推官,署诸暨县事的那位诗文大家?陈子龙想用张公子襄助,想必是董抚(注二)欲平邱凌霄父子之乱也!”

    见着张煌言鼓起眼睛看着自己,邱子贡突然想到自己也姓邱,于是连忙解释:“我乃川人,与邱贼无半点瓜连!”

    “兄台想到哪里去了?”张煌言呵呵笑道,“小弟想不到陈大哥之诗名,已然传遍了蜀地!改日见到陈大哥,定要让他请客吃酒!”

    邱子贡一听也笑了:“何须如此,鄙人做东便是。”

    可他眉毛一扬又道:“只是陈子龙之名传于蜀地,却非诗名!”

    张煌言不解了,忙问道:“哦?那是什么?难道是他的那部《皇明经世文编》?”

    “《皇明经世文编》编得不错,治乱、今古、军事、赋役、农田、水利、学校、典章诸篇,颇有见地,开经世致用之风也。据闻蜀世子曾读过数篇,直说写的不错。只是这《皇明经世文编》篇幅太大,曲高和寡,能读者寥寥也。”

    “那是……”张煌言扣脑壳了。

    邱子贡提醒道:“徐阁老(光启)有一本《农政全书》,乃陈子龙编撰。”

    “哦!”

    “据传蜀世子得了此书,如获至宝。令书坊镌刻成印,各王庄无论大小,必置一本。蜀地今年广种甘薯,便是照了书中法子。”

    “早闻蜀地文风鼎盛,朝中高官者,蜀人亦不少。想不到这蜀世子倒还重视经世致用之学。”

    终于把张煌言的兴趣点吸引到了朱平槿身上,邱子贡心里笑了。既然要广布仁德,这个故弄玄虚总是要的。

    “这蜀世子年方十六,已是满腹经纶。其师傅蜀中名儒舒文翼曾长叹曰:此子一出,天下无儒!”

    哦?张煌言的眼睛顿时瞪圆:“天下无儒?那世子岂非状元之才?

    “那倒不是!”

    邱子贡摇摇头解释:“是说状元们不过是儒生中的佼佼者,而儒生们除了经史子集熟捻之外,其他知识知之甚少。如战阵之学、如农耕之学、如机械之学、如地理之学,如航海之学、如商贾之学、如心理之学、如……总之就是说,儒生们大多是文学臣,知识结构有缺陷。

    究其原因,就是科举这根指挥棒有问题。白首穷经,只为八股;学好八股,只为当官,于国计民生毫无用处。

    蜀王府招考文案,蜀地人士,无论是否儒生,一律量才录用。

    成都有个西夷和尚,本佛朗机人,因善为机械,遂被蜀世子所重。鄙人离开成都前,巧见那西夷和尚演示一个新奇的玩样儿。三根木柱交叉捆扎,形成一个三角支架。支架下垂一个圆葫芦状的物件,物件下垂吊钩,地上一个三百斤的石碾,他一人单臂便可将石碾轻松吊起!”

    “这是滑轮组,小弟在海船上见过。”张煌言想了想便道:“藩船上便有,用来吊运货物。不过他们不是用三角支架,而是用一根竖直可以旋转的立柱,以绳缆相连。立柱斜伸出吊杆,滑轮组落在吊杆之下。这样既可以从岸上吊起重物,又可以旋转吊入船舱。”

    “想不到张兄对这等机械之事也精通!”邱子贡开始对张煌言称兄道弟了,“藩船是何模样,为兄正想见识一番!”

    “那还不容易?每年风信到来,便有藩船进港装货。湖州的丝、松江的布,景德镇的瓷器,还有杭州的茶叶,流水一般往上搬运。兄台若想见识,小弟倒是可以引见。宁波府城对海,便是舟山定海卫。定海卫之侧,有岛名普陀,上有观音道场。在宁波府,我张家可是百年世家!只是……”

    “张兄可是担心科业?为兄正想劝张兄一句,这举人功名,要来何用。难道张兄果然看不穿?”邱子贡突然大声打断了张煌言的话头,“知道太仓吴伟业吴梅村否?”

    “复社魁首梅村先生?

    天下谁人不知!”张煌言瞪大眼睛道。

    “为兄数日前在金陵与梅村先生聊及国事,其畅然泪下,语出凝噎。又言朝廷**难救,社中朋党相倾,国运不过二三年也,当这个官还有什么意思?他心灰意冷,准备辞了官职,回乡著书,了此残生……”

    “梅村先生竟作此颓丧之语?”张煌言身体前倾,双手触地,眼睛溜圆。他完全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兄台竟与大名鼎鼎的吴梅村交好。

    “不是怎地?”邱子贡不管这个弱冠之年的书生心里怎想,只管自顾自说下去,“江南靡废风厚,宛如太平盛世,士人醇酒美人,浑然不知天下已如人间地狱!梅村先生警世恒言,南京官场则诟之以大言邀名。”

    “梅村先生真乃国之铮臣也!”

    “为兄劝梅村先生道,世间事,起起伏伏,峰回路转,不必灰心丧气。”

    “知不可为而为之,正乃我辈英雄胆色!想当年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义薄云天……”张煌言从地上弹了起来,激动地在房中走动。

    “为兄已经说服了梅村先生。”邱子贡手捧茶碗,望自己的喉中灌了一口热汤,“这官来之不易,先不要辞……”

    张煌言一屁股坐到了邱子贡身边,敬佩地道:“兄台好本事,竟能劝回梅村先生!”

    邱子贡放下茶碗,轻声道:“他先以养病为名,告假数月,让为兄陪着他到一个地方看看再说。如若天下无望,为兄任其为之,如……”

    邱子贡又被张煌言打断了,“兄台所说,可是蜀地?昨日听子龙兄道,蜀地来了位宗室亲贵,沿途放粮活人。兄台言语之中,处处不离蜀世子。难道这位宗室亲贵,便是兄台?”

    “鄙人邱子贡,蜀世子之母舅也。奉家姐及蜀世子之命,启运蜀王府长存米十万石赈江东饥民,并邀江东名士组团游历四川。为避藩王交接外官之嫌,此游团名曰‘江东名士四川省亲团’。梅村先生之族兄吴继善为成都县令,故请为省亲团之总召集。牧斋先生(注四)年纪大了,难以成行,故请河东君代劳。”

    “河东君不是柳如是吗?子龙兄之红颜知己!”张煌言张口结舌,言语唐突,“不知子龙兄知道了,心中作何是想!”

    “蜀世子开了个十二名士的单子。陈子龙也在邀请名单之列,还有其好友夏允彝。”

    “夏兄还在福建长乐为令,可能去不了。子龙兄官身不自主,近期又将出征,可能也去不了。”张煌言眼睛睁得大大的,“夏兄之子端哥(注三)正在子龙兄身边读书,倒是无妨。既然名额缺了两位,不如由端哥与……不知兄台几时成行?”

    “就待张兄领着为兄去宁波见识藩船,游历舟山,拜谒普陀了!”

    既然邱兄有求于己,张煌言便厚着脸皮开了口“李太白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小弟每每读诗到此,便心生神往。不知邱兄……能否领着小弟也去蜀地见识一番?”

    “张兄功名不要了?”邱子贡明知故问。

    “江东名士四川省亲团!嘿嘿,江东十二名士,必为天下美传。呵呵,若能栖身其中,哈哈,小弟就算滥竽充数……”

    “还有如花美眷!河东君是一,卞玉京是二。”

    “哦,卞赛怎地也去?”张煌言大喜过望:“卞赛琴书画三绝,小弟这一路不会寂寞了。”

    “既为名士,岂无美眷?”邱子贡瞪了张煌言一眼,“此次访亲四川,各位名士都是要带眷属的。张兄也大可带上夫人。美乎!神仙眷侣,悠哉游哉!这卞赛,为兄在金陵时,已为其赎身,送与了梅村先生,也好了却他们这段相思之苦!”

    “只要兄台成全此行,小弟绝不做非分之想!”张煌言嬉皮笑脸凑过来,一副讨打的模样。

    “少年心性呐!”

    邱子贡重重叹口气,点点头。

    他当然不会与张煌言说破。

    那世子亲自拟定的十二人名单中,原本就有张煌言。

    注一:摘自《张煌言传》

    注二:时任浙江巡抚董相恒。

    注三:端哥,夏允彝之子夏完淳。

    注四:钱谦益,号牧斋。

第三百七十二章 临澧望蜀(一)

    蜀世子朱平槿派出自己的私人代表辅国中尉朱至瀚出游荆楚六藩国,其目的,不外乎将这六藩的各种资源收为蜀藩之用。

    人口、粮食、金银、技术和更重要的人心,都是朱平槿感兴趣的。

    除了已经完蛋的襄王一藩以及崇祯帝的两个亲叔叔惠王和桂王,荆楚其余六藩外加一个涉封于澧州的华阳王都是朱至瀚的目的地。

    在荆州,朱至瀚受到了辽藩一系的热情招待,达成了重要的战略合作协议。可惜辽藩失国多年,宗禄不济,除了几千张饥渴嘴和几千颗炙热的心,几乎别无所有;

    在武昌,朱至瀚被老迈昏庸的楚王拒之门外,却在宣化王长孙朱盛和楚府长史徐学颜之处意外收获了合作的意向。但具体成果暂时也就到此为止。当然,那位懵懂爱情的刁蛮小郡主除外。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天下四大藩王的楚藩拒绝与蜀王府直接合作,只留下了一个联姻的可能性,这给曾经信心满满的朱至瀚以沉重的打击。

    他灰心丧气东下蕲州拜会荆王,结果碰运气试手气的赌博之旅,变成了先中奖再掏钱的幸运之旅。

    第一代荆王荆宪王是仁宗皇帝的庶六子,宣德四年就藩江西建昌,后来于正统十年移藩湖广蕲州,至今已经整整传了九代十王。

    这一代的荆王名叫朱慈烟。万历四十年受封荆世子,天启六年袭封,今年约四十岁。

    早被流贼吓成惊弓之鸟的朱慈烟,见到蜀藩使者前来,热情地不成体统。他把朱至瀚请到王府密室,足足诉了两个时辰的苦。

    朱慈烟道,蕲州地处英霍山区与长江之间的走廊要冲地带上,与献贼和左、革流贼的老巢英、霍山区近在咫尺。如果流贼下山,须臾则至蕲州。

    而蕲州,仅有蕲州卫之兵约三百人。荆王府早已献还护卫,仪卫不足百余。加上蕲州官府临时募集的民壮,全城之兵不足千人。

    流贼下山,动辄数万。若无强军一营三千以上,单以蕲州那不足千人的羸弱之兵,绝对挡不住三天。

    他很想离开蕲州这个凶险之地,也作了一次大胆而失败的尝试。然而这次大胆的尝试却以惨败告终。

    地方官是守土官,想的便是为官一任,守住一方。朱慈烟作为一藩之主,他一跑,就会引发宗室官员士绅百姓的恐慌,大家都会跑。因此地方官两只贼亮的眼睛,一只盯着城外流贼,一只盯着朱慈烟这位国主。

    朱慈烟一动,地方官的耳目立即发现。等到朱慈烟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到城门,却发现城门紧闭。州官公服在身,瞪目唬脸,领着大队军士跪在半道。那州官不仅不准他出城,而且明确威胁他。如果他跑了,就以无旨弃国之罪弹劾他!

    朱慈烟道,他现在是左右为难,两头害怕。既怕身死国灭亡于流贼,又怕朝廷治罪禁于凤阳高墙。所以他希望蜀藩的使者给出个主意。

    荆王朱慈烟的苦恼就是朱至瀚的幸福。朱至瀚一听欣喜若狂,他立即告诉荆王殿下:如果带着宗人嫔妃金银珠宝粮食器物,殿下您永远别想逃出去!

    朱至瀚给荆王朱慈烟出的主意是四个字:

    轻装潜逃!

    朱至瀚解释,所谓轻装,就是把金银珠宝粮食器物等累赘物件统统处理掉,换成汇通钱庄的承兑汇票怀揣身上;

    所谓潜逃,就是遣散仆从,保留精干,按照先女人后男人,先宗人后殿下的顺序,在不惊动官府的前提下,分期分批化妆逃跑。

    轻装是潜逃的前提。不轻装,

    如何潜逃?所以殿下当务之急,就是赶快将浮财处理掉,换成银子。至于宫室、田地等不动产,将田契等证明文书拿好就行。只要大明还在,这些东西迟早都要回来。

    承兑汇票就是一张薄薄的纸,当然比几十万两金银和几十万石粮食携带方便,这个道理谁都明白。朱慈烟自己也曾经变卖过一些值钱的物件,换成更好携带的金子。

    可说着容易做着难,一个非常的现实问题拦在面前。

    俗话说:破家值万贯。一个藩府的家底,以银子计达数百万两以上,岂是一州士绅商家的实力所能轻易承接的?况且那些士绅也在处理浮财,他们凭什么当这个冤大头?

    荆藩历史虽不如楚蜀两藩悠久,但也相差无几。宗室数千,宫人佃户数万,田地数十万,怎么可能一夜间处理干净?就算只运走银子、珠宝、锦帛、器物、粮食等浮财,也是难上加难。蕲州是产米之地,光是存粮,荆王府长存米及各郡王府、王庄、王店在蕲州城里的存粮,便有三十万石以上。这要多少船才能运走,又会闹出多大的动静?

    可这些问题对于时刻准备趁火打劫的朱至瀚来说,都不是难事。

    面对朱慈烟声情并茂的反复陈情暗示,朱至瀚很无奈地表示,如果荆王一系宗室真的下定决心,离开蕲州到四川避难,那么他可以蜀王府使者的身份,以赈济灾民的名义代表蜀王府将荆藩长存米全部买下来,然后将荆藩浮财冒充赈灾粮大摇大摆运出城,想来官府也没有理由搜查或阻挡。

    朱至瀚的言下之意是,荆藩跑四川,我可以拉你一把;如果你乱跑,对不起,就当我没看见。

    对此朱慈烟明确表态,离开蕲州避祸,早就在荆藩宗室内部达成了共识。只是往哪里跑,还有分歧。

    大部分的人倾向于最近的江西或者湖南,少数人想跑南直或浙江。但目前无论江西、湖南、南直或浙江,都没有人敢于接手这么多的王府财物,这也是荆藩迟迟未跑的原因。

    只要蜀藩同意接受荆藩财物,他们就愿沿长江到蜀地,而且路上的花销,全部都由他们自行承担。只是这汇票金额太大,为了将来能够如期兑现,他希望能派宗室使者到四川面见蜀世子,拿到蜀藩当家人的书面承诺。

    既然荆王殿下这么有诚意,朱至瀚自然很仗义地表示,重庆为四川大府,又是天险,最适合乱世中避险。他将上书蜀世子,派船迎接,并在重庆府为荆王殿下修筑行宫,想来仁义大方的蜀世子必会同意。等将来流贼占了蕲州,那时荆王殿下再上奏朝廷说明情况,想必皇帝也不能说什么,毕竟福王、襄王的惨剧刚刚发生。

    头一天见面就如此顺利,让朱至瀚对即将开始的细节谈判充满信心;刚刚经历的失败,也让他对谈判中的节外生枝做了充分准备。

    果然,当第二天朱至瀚与对方代表荆王庶兄朱慈(kui)和王府长史见面后,对方便反悔了。他们明确道,轻装可以,潜逃不成!

    为什么呢?因为荆王朱慈烟希望他第一个逃跑!

    朱慈烟是路标,是灯塔,是黑夜中的那盏明灯。他跑了,地方官府见不着人,立即就会上书朝廷,并引发当地的动荡。这样一来,朱至瀚把荆藩搬空的计划就会落空。朱至瀚不得不向对方反复解释荆王殿下暂时留下的必要性和重要性,甚至擅自承诺派兵保护。

    经过反复谈判,最后双方终于达成协议:由蜀王府按市价打对折收购荆藩浮财,蜀王府向荆藩开具承兑汇票。其中两成即时便可兑付,三成在四川见票即付,另外五成在荆王到达重庆

    后的三年内分时段承付。

    浮财太多,临时征集船只搬运根本来不及,本地的船只有走漏消息的风险,而等邱子贡的船队返回又没有具体的时间表。因此朱至瀚派出吕三手下的保镖向上游的武昌府和黄州府租赁大船,自己和荆王府则向蕲州周围募集流民充当搬运工。

    数日之后,当第一批大船到达蕲州,蜀王府向荆王府购买三十万石粮食赈济灾民的签约仪式在荆王府的承运殿隆重举行,蕲州官府和知名士绅都有幸观礼见证。

    很快,首批两万石粮食以赈灾粮的名义上了船。

    作为双方友好合作开始的象征,朱至瀚将自己的坐船送给了荆藩代表朱慈,让他带着自己的亲笔奏疏去见蜀世子朱平槿;而荆王府则送了朱至瀚几十匹好马和几辆马车,让他继续完成到湖湘的旅程。

    胜利迈出了第一步,并继续扩大。

    在长沙府,刚刚袭封两年多的吉王(注一)很热情地接待了朱至瀚。

    长沙府是湖湘地区著名的稻米区与米市。吉藩光是在长沙府治长沙和善化两县就占了上等好田七八十万亩。

    吉王除答应关照长沙城内的钱庄外,还非常友好地按市价加价一成将自己吃不完的十万石陈粮卖给了蜀藩。吕三打听到一个无法确认的消息,吉王与桂王有来往。朱至瀚揣测,一旦有事,吉王很可能会向南面的衡阳府撤退。

    在常德城的荣王府那里,朱至瀚受到了与荆州惠王府差不多的冷遇。唯一有区别是,荣王朱慈照(注二)的亲母舅姚大官人出面请朱至瀚、吕三一行人喝了一顿花酒。

    席间朱至瀚不慎喝高了,在歌姬的温玉软香里将钱庄的种种好处和蜀王府与荆楚几家王府的合作内容泄了一点出来。

    脖根通红的姚大官人一听这钱庄还有这么多名堂,也给朱至瀚透了点荣王的内幕。

    原来,荣王府之财,土地宗禄只是小头,大头则来自于沅江边几个重要码头的税收之权。

    荣府的收费站与朱平槿搞的车匪路霸不一样,是第一代荣王荣庄王朱佑枢受侄儿嘉靖皇帝钦赐的合法收费站,即是奉旨抢劫。

    沅江乃洞庭湖的四大支流之一,霸住常德这个江口收费,就算不是日进斗金,那也是发财大大的。近些年湖湘不太平,江上的税银收得少了,所以荣王府一直想搞些额外的产业,让存银变出更多的银子。只是天下大乱,很难找到个安全的投资环境。

    聪明的朱至瀚明白了荣王府的想法,便力邀姚大官人亲自或派员考察四川机器局等摇钱树。只要姚大官人愿意投资四川,那么荣藩银子就等于存进了汇通钱庄。

    姚大官人在朱至瀚如簧之舌的鼓动和巨额回扣的诱惑下,果然对投资四川产生了兴趣。他答应力劝其姐荣王朱慈照的母妃,与其将银子藏往沅江上游的辰溪县,还不如投向钱景更好更安全的成都。

    朱至瀚在与姚大官人的交流中也搞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荣王府的事情是老太太做主,牝(pin)鸡司晨的事情并非只有蜀地才有;

    第二,他没有必要到遥远的武冈城去游说岷王了。

    姚大官人言之凿凿地断定,岷王残暴,民多不满,早晚失国。小小的武冈石城已经内外四层城墙了,岷王尤不放心,还在到处抓夫加固,而且不给民夫粮食和工钱。

    注一:末代吉王朱慈?,吉贞王朱由嫡一子,崇祯十二年袭封。

    注二:“照”字五行亦属“火”。崇祯帝之子永王名朱慈。

第三百七十三章 临澧望蜀(二)

    楚大夫屈原在《湘夫人》中曾咏唱道:“沅有芷兮澧有兰”。顶 点 X 23 U S故而九澧之水又称兰江。

    兰江从西向东,忽起忽落,带来山间的泥土,在长江南岸留下了一片水网交错的冲击平原。

    因为澧州在兰江以北,位于冲击平原的南缘,因此这个平原被称为澧阳平原。

    澧阳平原西、南、北三面被山地环绕,像一个拉长的“c”字环。东面开口,与更为广阔的洞庭湖平原相连。

    水土丰美,自然会带来农业的高度发达。澧阳平原古来便是稻米的原产地,从石门县到洞庭湖边数百里,每至春来,稻花飘香;一到秋收,金谷满地。所以有明称:“湖广熟,天下足。”

    可是进入崇祯年以来,没有遭受大规模战乱的洞庭湖平原同样难逃老天爷的捉弄。以澧州为例,崇祯四年八月澧州遭受大震(注一)。此后天灾不断,旱涝交替,连城墙都垮了几次。

    然而老天爷作难只是对这块大地上的人们略施薄惩,朝廷的重赋和士绅的贪婪荒淫才是百姓苦难的根源。

    百姓辛苦劳作一年,不仅不能吃饱,反而还要欠下官府的税赋和地主的租子。田越种越穷,税越欠越多,老百姓不弃了田土逃荒才怪,逃佃的、落草的、造反的人天天都有。

    麻木不仁的农夫、面黄肌瘦的儿童、破败稀疏的草庐、荒芜沉寂的田地、冷清空旷的街市,稀疏寥落的货物,这里所展现出来的一切都在提醒着远方的客人:

    这里虽是曾经富饶无比的洞庭湖平原,但是距离烈火燎原,仅有一步之遥。与中原相比,或许就差一粒微不足道的火星。

    ……

    朱至瀚和吕三经过两个多月奔波,终于在新年的正月初一进入了慈利县地界,这里已属澧州管辖。

    渡过道水,已是午时。

    开路先锋吕三远远瞧见前面有个破败的小镇子,镇子边上似乎还有军士在盘查过往行人,便打马回来禀报。

    听到马蹄声,朱至瀚连忙振作精神,伸手掀开车帘。

    吕三大声说了情况,朱至瀚便喝令打出“蜀”字大旗,继续前进。

    见二十多匹战马和几辆装饰豪华的马车一齐接近镇子,前头的骑士手握“蜀”字旗幡,守卫哨卡的军士连忙向镇内跑去。不多时,一名蓄着长胡须的清瘦青年人身着四品武服跑了出来,恭敬地迎在道边。见朱至瀚身着青衣大袖的三梁银花带忠静冠服坐在敞开布帘的车上,青年武官连忙上前参拜:

    “下官九溪卫安福所(注二)世袭副千户、署九溪卫指挥佥事谭奉玄恭迎大人。不知大人可否是蜀藩来的贵客?”

    看来,到澧州给华阳王送银子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华阳王和澧州地方官府耳中。可如果要迎接自己一行,华阳王应该派出内使,地方官府应该派出文官,怎会派出一个边卫的武官?朱至瀚心里嘀咕着,嘴上却道声:“谭佥事免礼!”随即起身四平八稳地走下车来。

    “在下朱至瀚,世袭蜀藩辅国中尉。奉蜀世子之命,巡视华阳国一干宗室百姓!”

    朱至瀚言语中把自己的任务美化了不少,随即开口反问:“不知谭佥事在此有何贵干?”

    果然是蜀地贵人!谭奉玄高兴地又是一拜,然后向朱至瀚解释,身后镇子便他的讯地。今日正旦,州里文官和九溪卫指挥使李元亮,即他的亲舅舅,到华阳王府朝拜去了。他位卑职低,没有参拜资格,所以就留在讯地盘查路人,没想到正遇贵人。

    “既是卫所讯地,怎会没有寨墙,没有壕沟,亦无望楼烽火台?”朱至瀚问道。

    谭奉玄没想到蜀地的贵人一上来就问这个,只好解释道,澧州大震时这里震得很厉害,把房子寨墙大部震垮。士兵们和周围百姓没了房子住,便将墙砖偷了去,用在了灾后重建上。军官制止无效,也不忍士卒百姓栖身荒野,只

    好听之任之。

    上头也曾发文令其重建,也曾发过一点重建钱粮,可士卒十几年没有军饷,全靠耕种卫所薄田维持一家生计,那里还有闲工夫去般砖?壕沟倒是有的,只是去年涨水淤了泥,不大能看出来。他也想让士兵清掏,可是上头一文钱也不发,还骂他多事。

    “想不到谭佥事倒是一位爱兵如子的好官!”朱至瀚大声赞扬道。

    “下官本是带兵之人,此乃下官本分!”

    蜀藩贵人的赞扬让谭奉玄羞红了脸。他连忙摆摆手:“子曰:仁者,爱人。孙子有云: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如骄子,不可用也。”

    这时代不识字的总兵副将多得很,能够随口引用孙子兵法的军将确实很少。只是世子要的是能打仗的将军,而不是在战阵上吟风弄月的书生。

    “想不到谭佥事还是文武双全的将才!”朱至瀚又大声赞扬道。

    “下官哪里是什么将才?不过生就将门,无可奈何而已!”谭奉玄很有自知之明地回答。

    “下官本是州学生,曾就读澧州书院。若不是前些年军民不稳,长兄染疾过世,尊亲大人严令下官袭职……”说着往事。谭奉玄便不由自主地摇头。可他立即想起面前是蜀地贵人,似乎不该说起这些不痛快的事情。于是他连忙换了一副热情的笑容,邀请朱至瀚等人到他的公事房用茶吃饭,住宿一晚明日再启程。

    这破地方有啥好留栈的?朱至瀚老大不舒服。

    他本想拒绝,但转眼一想,这澧州全靠九溪卫的兵撑着。若是将九溪卫的虚实摸清,那世子计划不就唾手可成吗?

    谭奉玄没想到蜀地贵人如此爽快地答应了,非常高兴,连忙传令手下摆席衙门,把准备的年饭都端出来。

    好一阵慌乱忙碌,正旦宴席终于开始了。作为皇族的朱至瀚被九溪卫指挥佥事谭奉玄恭恭敬敬请了进来,坐上了正席的首座。谭奉玄作为主人,敬配左手,吕三坐右手,几位副千户小心翼翼落了末座。

    朱至瀚坐上正席首座上,惊讶地环顾着眼前的景象。

    所谓的佥事衙门,就安在一座墙倒屋倾的小庙里。正席摆在没一扇殿门的大雄宝殿内,身后便是座没了脑袋肩膀、铺满灰尘蛛丝的泥菩萨。殿外庭院中,又摆了十三张八仙桌,其中有三张桌子在距离大殿门口较近的位置,估计是为朱至瀚手下保镖们准备的。一大群身着破袄的官兵簇拥在庙门旁的一棵老槐树下,局促不安地望着殿中的动静。

    按照太祖卫所之法,一卫五千余人,一所一千余人。谭奉玄世袭副千户,署着卫佥事,怎么只有这点兵呢?

    朱至瀚心里嘀咕着。没等他发问,谭奉玄便笑着打着圆场:“这些乡下土兵,哪知什么礼节。他们从来没见过天家的贵人,新奇着呢!”

    他告罪一声,走到殿外廊下,大声令手下的兔崽子都滚过来参见。主将有令,七八十号老少爷们连忙跑到台阶下跪了,七嘴八舌向朱至瀚请安。前面十几人自报家门,居然还有百户、试百户和总旗。

    这便是九溪卫的兵!

    朱至瀚心里鄙视,面上却哈哈大笑。

    他走到殿外,一开口就为这群乡兵的伟大贡献定了性:

    “你们都是为我大明守边卫土的好汉!也是为我蜀藩守国保疆的壮士!如今天下多事,国事多艰!我大明蜀世子殿下,时常挂念华阳国的宗室、百姓和军士们。他命本宗室千里迢迢从蜀地而来,看望各位兄弟……”

    “看望……”一句说完,精明的朱至瀚立即发现,这群士兵的反应并不热烈。于是他立即加上一句:“并犒赏各位兄弟!”

    “犒赏”两字大家都懂。蜀地小王爷派来的,想来出手一定不会小气。下面跪着的人顿时抬起头来,个个喜笑颜开。

    “吕头,先将我们带来的烟卷搬出一箱,平分给诸位兄弟!这一箱烟卷,共有烟卷千支,价值白银五十两!”

    湖湘之地的气候与四川盆地类似,阴冷潮湿。传说中可以祛寒避瘟的烟草,在湖湘同样流行。有些医生给伤寒之症的患者开药,药方中便有烟草若干。

    可是崇祯爷在前几年明谕全国,严禁吸烟,违者处死(注三)。百姓们都说,崇祯爷禁烟的原因是因为“吃烟”与“吃燕”谐音,而当今皇帝,又是燕王朱棣的后代,他把国势衰微迁怒于吃烟,因此下达了这个不近人情的圣谕。

    澧州书院便是澧州州学。谭奉玄作为一名澧州书院曾经的高材生,这道禁烟的皇帝圣谕当然是知道的。

    蜀藩的贵人见面就给士卒发烟,而且是五十两银子一千支的好烟,这让他的眼皮一跳。可转眼瞧见士兵们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也没说什么。湖湘之地距离京城几千里,官员士绅百姓偷偷种点吸点,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本宗室从蜀地千里迢迢而来,带不了多少东西犒赏大家。”台阶上的蜀藩贵人还在宣布,“所以每人只能发五钱银钞!”

    贵人说着从青色大袖中掏出一沓粉色钞票,从面上抹下五张,又在众人目光的跟踪下将剩下的揣回了袖中。他把五张钞票在空中舞了舞,转身塞进还在发愣的谭千户手中,“这里是五十两银钞!给弟兄们的冬衣添些棉花。瞧他们给冻得!”

    见着阶下的老少爷们发呆,吕三连忙跳出来提醒:

    “这可不是朝廷发的宝钞,这是汇通钱庄发行的银钞!如今蜀地都时兴用这个。在夷陵州、荆州、武昌、岳州、长沙和常德等州府,汇通钱庄都开了张。所以将来,湖广也会用这个!你们若着急,可到常德城的汇通钱庄,按票面等额兑成五十两白银!若是不着急,便耐心等上几日,澧州城也会开一家汇通钱庄,那时你们想兑便兑,更是方便!

    台阶下的老少爷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贵人和少爷,生怕漏掉了一个字。听见这神奇的纸片可以兑出白花花的银子,个个咧着嘴眉开眼笑。

    蜀地的小王爷好啊,见面就赏银子。若是将来有机会在小王爷跟前效力,再立上一功,那不是可以赏下一大沓银钞?

    年夜饭大餐就在这友好欢快的气氛中开始了。

    一大盆红烧坨坨肉,葱姜蒜酱俱齐,便是今日年饭的主菜。除了肉,每人面前都有一大碗淋着大酱的米粉,一斗碗浑浊的烧酒。

    偏席有酒,正席上也有酒,而且酒管够,还多了一支卤透的蒸鸡。

    朱至瀚向来好胃口,来着不拒,顿时吃了个肚皮浑圆。一碗酒下肚,他正要开口摸摸九溪卫的底细,却突然瞥见一大堆衣衫破烂的孩子高高矮矮堵在了庙门口。他们睁着大大明亮的眼睛,把肮脏的手指头放在嘴里咬着,又把一股股的清口水吞进肚里,眼巴巴地看着成人们世界里山吃海喝。

    朱至瀚突然直起身,在谭奉玄惊诧的目光中将桌上剩下的半只鸡端到了自己的面前。

    “陈保国!”朱至瀚大喊一声。堂下一名精悍的保镖扔下酒碗跑了上来。

    “把鸡端去给娃娃们吃!娃娃没吃饱,大人如何吃得下?”

    “人说蜀藩仁贤冠绝天下,今日终窥一斑矣!”谭奉玄这位有文化的武官放下手中的酒碗,长叹一声。

    注一:崇祯四年(1631年)七月十七日夜的常德大地震,是有记录以来华南内陆地区的最强地震。震中在常德、澧州之间(推测便在今天临澧县附近),故两地为祸最甚。史载民间露宿月余,不敢入室。

    注二:九溪卫安福千户所,即今之慈利县。九溪卫下辖五所,四守御千户所和一安抚司。

    注三:崇祯十二年,皇帝下旨:“吃烟者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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