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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七十四章 临澧望蜀(三)

    朱至瀚欲通过谭奉玄了解九溪卫的底细,可在谭奉玄看来,蜀藩贵人想知道的并不是秘密,而是自己可以炫耀的历史。

    九溪卫的卫城在慈利县西北的山边(注一),控制着土家人进出大山的隘口。与湖广许多针对蛮夷而设立的边卫一样,九溪卫的主要预想敌是山里的蛮夷,守卫内地重要的城市只是次要任务。为此,九溪卫不仅把卫城建在蛮汉交界之处,在大明朝的历次征战中,打的也都是蛮夷或者倭寇。

    除了卫城五所,九溪卫还指挥着四个守御千户所。

    安福所在澧州西南;

    澧州所在澧州城中;

    麻寮所(注二)在慈利县西南,靠近湘西各土司。千户本是汉人,可汉人世官与蛮夷土官除了祖上的民族不同,其余的外在特征几乎一样:父死子继、世代镇守。再加上麻寮本在汉蛮交界之处,汉人世官三百年下来与蛮夷也就差不多了,因此麻寮所又被当地称为麻寮土司。

    添平所(注三)是洪武年内附的土官,世袭覃姓。所城在石门县西北,有一座周长三百八十丈,高六尺的土城,控制着十八峒土司进出荆、澧、松、宜的要冲。

    九溪卫是个打过仗的边卫。

    嘉靖年间,麻寮所与湘西永、保土司、桑植土司等土家人组成汉土联军,远赴浙江与倭寇作战,参加了著名的王江泾(jing)一战,立下了赫赫战功,被皇帝表彰为“东南第一功”。

    万历年间,贵州杨应龙谋反,九溪卫再次应征出兵贵州。谭奉玄的舅家李家打出来一个总兵。

    崇祯年以来战事不断,湖广营兵从九溪卫抽了不少的兵,主要是卫城和澧州所、安福所两个千户所的汉军,前前后后大约千余人。这样一来,除九溪卫城外,澧州、安福两地的驻军基本上被抽调一空。

    ……

    “我舅舅曾说给王爷:如果闯贼过长江,华阳王爷又不愿南狩常德,那就来我们九溪卫暂避。谭(注四)、李两姓都是大明忠臣,定会拼死保住天家骨血。可要我们守住澧州城,九溪卫可没兵!再说那澧州城震塌好几处,向藩司请工料银子,直到现在也不见踪影。依下官所见,工料银子肯定没了指望!”

    谭奉玄说这话的时候,正与朱至瀚并排躺在大雄宝殿后面一间偏殿内的床榻上。都喝了不少酒,两人醉眼迷离。身处的这间偏殿,就是谭奉玄的衙门兼卧室。

    殿内的柴火烧得很旺,让朱至瀚的醉意一阵阵直冲脑门。他眯着眼睛望着梁上悬挂着的一缕蜘蛛丝,问道:

    “你怎么取了个这个名字?像是道家的子弟。”

    “我爹说,我娘当年到武当行宫拜了次神仙,然后就有了我。”谭奉玄笑着回答,然后又补充一句:“明日你们上路,便可以看见武当行宫。那宫殿就在澧州城南十余里处,听说还是老王爷的老王爷出银子修的。可惜了,太上老君也没镇住,一样震塌了……”

    “南狩常德?”朱至瀚奋力睁开不听使唤的眼皮,大声质问:“闯贼过了长江,必然拿下澧州;拿下了澧州,必然南下常德。澧州至常德二百里,无处可守。澧州守不住,常德又如何守得住?常德守不住,哪里才守得住?”

    “闯贼哪有那么厉害?能够连下数城?”谭奉玄摇摇头表示不信。

    “你看过三国吗?”

    “熟得很,在澧州书院那会儿就看过!”

    朱至瀚最熟悉的著作便是三国。都看过三国,那就有了共同语言。

    “刘玄德得了零陵,又派赵子龙取了桂阳,张飞取了武陵,转眼四郡夺取三郡。最后派出关云长换下张飞,进攻长沙。诸葛亮让关羽带上三千兵马,关

    云长瞧不起黄忠,说他只要……”

    “五百刀牌手!”

    谭奉玄说出正确答案后轻松地笑了:“怎么了?兄台从常德来,难道武陵城里有个老黄忠?”

    “正因为没有老黄忠!”

    朱至瀚翻身坐了起来,眼睛盯住谭奉玄。

    “三国里是怎样说四郡之战的?转眼间便夺取四郡!这说明什么,说明湖湘之地无险可守!北地骑兵一来,转眼便可打到桂阳城下!再往南,便是广东韶关!别忘了,闯贼营中有精骑一营名曰‘三堵墙’,日行可是八百里!”

    谭奉玄是明白人。他被朱至瀚的话当头棒喝,有如噩梦初醒一般,这汗水顿时就下来了。

    “兄台之意,是襄阳、荆州守不住?”

    “要看官军愿不愿死守。承天府有显陵,乃当今天子祖坟。以本公子看,闯贼定要拿下承天,挖了当今天子祖坟!欲得承天,先夺襄阳与荆州。南阳丢了,襄阳的左良玉靠不住。月前本公子前去拜访荆州的辽王一藩,他们都在暗地里准备离城逃难……不过就算守住了荆州这座孤零零的城池,流贼照样可以绕过荆州过江。那时,澧州便首当其冲……”

    朱至瀚醉醺醺地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谭奉玄总算听明白了。

    他哭丧着脸道:“原来兄台此来,是奉蜀世子之命将华阳王一宗接回蜀地!王爷若走,那朝廷更不会管我们这些土著生死!”

    朱至瀚表示谭奉玄的理解错误:“蜀世子仁义贤德,挂念华阳国之宗室百姓安危,故令本公子前来巡视。本公子之来,世子曾两次召见,令我传口谕与华阳王爷:天子死社稷,宗蕃殉封国!”

    “那蜀世子不准王爷西狩了?可依下官之见,王爷年老多病。这澧州城小墙破,若要王爷坚守,怕是万难……”

    “那就要你们九溪卫说话了。”朱至瀚笑着提醒谭奉玄。

    见谭奉玄呆着没及时表态,朱至瀚便给他打气道:“我蜀王府有雄兵数万,长平山大捷听说过没有?只要我蜀府军派出刀牌手五百,再从澧州募集丁壮数千人,这澧州城一定能顶住流贼数万。到时你们谭、李两家率九溪藩汉大军在外包打,不愁流贼不退!将来朝廷论功行赏,说不定你们两家又要出几个总兵!”

    “兄台所言甚是!大丈夫不能在科场取个功名,便在沙场上博个荫封!”谭奉玄酒壮胆气,一拍床榻弹了起来,腾起一股灰尘:“不知兄台要我们九溪卫如何说话?”

    ……

    现任华阳王朱至(hui)是安惠王朱奉的嫡一子,万历二十二年年封长孙,三十年改封长子,四十三年袭封,至今已经在郡王之位上呆了二十七个年头。

    去、前两年,春旱秋涝,澧州王庄大面积歉收,加之华阳一藩连续若干年的宗禄都没着落,所以朱至便厚着脸皮写信向蜀地的宗主叫苦要钱。

    然而去信许久,回音全无。

    去年夏末,朱至接到蜀王和太平王被自己的亲兄弟富顺王毒死的噩耗,震惊之余,更觉自己要钱多半没了希望。蜀藩经此丧乱,要花钱的地方多得很,旧主的陵寝葬礼,新主的坐殿赏赐,哪一样不花钱?哪还有余钱赏给自己这位几乎被扫地出门的支系旁脉?

    就在朱至断了念想之际,事情却突然有了转机。

    去年十一月下旬,一位蜀地客商来澧州收购青布,顺路给华阳王府带来一份蜀府长史司郑长史的亲笔信和一张报纸。

    郑长史信中告知,蜀世子得知华阳王朱至在澧州恭顺谦和,深孚民心,很是高兴,希望他继续努力,发扬献王“仁贤”的家训,洗却祖宗的耻辱,在澧州这块土地上扎根开花,把祖宗传下来的基业牢牢守住。

    为此,世子和未来的世子妃念在同宗同脉的情分上,决定派宗室使者给处于困难之中的华藩拨银万两。

    随信而来的那封报纸,则让朱至清晰直观了解了蜀世子登殿的盛况和本人的形象。

    欣喜的朱至立即将此信和报纸传阅于澧州宗室,很快就有重量级宗室联名求见。他们要求在郡王府举行一个仪式,向在成都府登殿的蜀世子遥拜祝贺,并呈上贺表。

    一则向蜀地的宗主表达他们两百多年来矢志不渝的认祖归宗之心,以便在将来的乱局中争取蜀地宗主更多的援助;

    二则向澧州的官府和百姓传达一个信号:华阳一支也是有根脉的,并非被流放的天家逆子贰臣,不该成为当地官府监视歧视的目标,成为当地官府钱粮短缺的牺牲品!

    华藩宗室的建议,正合朱至心意。

    他的祖宗第一代华阳王朱悦,于洪熙元年背着不忠不孝的污名被徙湖广。先徙武冈,中道又改迁澧州。

    时澧州经元末大乱,人口锐减,四面荒芜,朝廷不得已,降府为州。朱悦拖家带口而至,澧州无宫室,只好暂居破烂的州衙,而州衙又重建于以前的子粒仓库旧址上。朱悦无奈,只好委身于谷仓之中长达数年。

    八年之后,年仅四十二的朱悦在羞愤中死去,死后还要落下个“悼隐”的谥号。

    谥号何意?

    谥法曰:中年早夭曰“悼”;违拂不成曰“隐”。

    甚至埋入坟墓中的圹志文也要对他的身世操行盖棺定论:“早膺(ying)封爵,而中年有违父教,又谋戕至亲……徙居澧州,以全宗亲……”

    不忠不孝,这在名教中是人品低下、卑劣不堪的代名词。于是朱悦的后世子孙们,顶着祖宗这顶钦定的大帽子,在澧州忍气吞声生活了两百余年。

    他们积极与当地士绅联姻,与名士大儒唱和,崇佛重道,捐桥修路,甚至有绢租之半以赈灾民的善举。所有这一切,既是出于朱悦后世子孙们改善形象的迫切需要,也是出自于自身的负罪之感。如今蜀藩世子对他们予以肯定,就意味着认祖归宗和洗刷污名这两项历史重任有望于朱至在位期间完成了。

    这将是写入宗谱的大好事,朱至当然不会拒绝!

    然而,与朱至交好的澧州名士,嘉靖朝曾任工部尚书、户部尚书的澧州人李如圭的曾孙,澧州举人李佐才却改变了朱至的决定。

    李佐才道,天下大乱,蜀世子登殿初始,正需要来自小宗的支持。如果华藩能将这种支持更高调一些,更张扬一些,那么蜀世子以后必会重谢相酬。一个区区的遥祝,蜀藩大宗哪里看得见?

    正因如此,朱至才决定,利用蜀世子使者到来之时,将隆重、盛大的欢迎仪式移至郡王府之外举行,不仅要遍邀官府士绅参加,还要让全城百姓都看见!

    正旦下午,安福所的小谭便派人来禀报朱至,说蜀世子派出的宗室使者已经到了。他将使者留下过夜,顺便打听使者的底细和爱好。等到王爷准备好,他便将使者亲自送来。

    朱至一听,连忙喝令郡王府上下人等动员起来,又令随侍太监高福亲自去给宗室们打招呼,让他们明日依计行事。

    然而傍晚时分,在他一切准备妥帖的时候,九溪卫指挥使李元亮却亲自上门求见,带来了令他意想不到的消息。

    注一:九溪卫卫城在今慈利县江垭镇。

    注二:麻寮所,大致位置在今张家界。

    注三:添平所,所城在今石门县所街乡。

    注四:九溪卫的创始人为元末民初的大将谭添麟,所以谭姓为九溪卫一大姓。

第三百七十五章 临澧望蜀(四)

    澧州只是一座九里十三步的中等城市,比荆州小一半。而城中的一半面积,又满满当当装着华藩的宗室。

    华阳王府是两百多年前在澧州州衙的基础上改建扩建而成的。面积够大,房间够多,只因底子太差,就气势而言,远不如成都的各家郡王府。郡王府周围,则是各家镇国将军府等宗室的府邸。

    在郡王府旁边,还有一座宏伟奢华的建筑,这便是朱至十几年前为自己修建的观音庙。

    李元亮找到朱至时,朱至正在观音庙大池中心的一座殿宇中打坐。此处涌砌为池,跨池为桥,桥下遍种莲花,模仿的正是观世音菩萨的道场南海中的普陀仙山。

    “什么?”

    朱至听到禀报,手中的击锤顿时掉落,打在下面的木鱼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他的身形委顿下来,瘫倒在蒲团上。太监高福连忙上前,用身体将王爷靠住。

    “这是蜀世子令使者带到的口谕!我外侄谭奉玄豁出性命,把那使者灌醉,旁敲侧击打听了半响,终于让使者提前开了口。”

    李元亮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这大冷天的,他急急忙忙跑来,竟然急出一身汗来。

    “那银子呢?”朱至着急问道。

    “银子一分不少,可只是钱庄汇票,要到蜀地才能兑现。”

    “天子死社稷,宗蕃殉封国!”朱至将这句话一连念了三遍,终于失神地喃喃问道:“那怎么办?”

    “李先生该到了,我们先听听他的高见!”

    “那快催!不,快请!”

    两人口中的李先生,正是出身官宦之家的澧州举人李佐才。

    李佐才赶到观音庙时,华阳王朱至已经等得喉头上火了。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与李佐才讲清,然后就问他对策。而李佐才却不慌不忙,在观音的莲花座前踱起步来。

    良久,李佐才开口说话。不是讲他的主意,而是问朱至。

    “流贼一至,王爷果真要弃城而走?”

    “这……这……这不走又该如何?”朱至嘟哝着说不出话来。

    李元亮粗声粗气回道:“不走又怎的?这澧州城小墙破,四处无险可守,加之兵饷储粮全无,如何防守?以臣之见,现在就将府中值钱的家当搬到九溪卫城去。臣那里依山傍水,易守难攻。若是实在守不住,大不了往西边大山里一钻。流贼若来,便让流贼与土司斗个你死我活!”

    “王爷弃了祖宗封地,还是王爷吗?”李佐才哂笑一声,算是对李元亮的答复。

    他走到朱至面前深深一躬:“这蜀世子虽以冲龄封国,然其心如赤子,意如坚钢。恕学生狂言,王爷只要守住这澧州城,将来华藩之封,必不限此一州城也!”

    朱至话没听完,又像一滩稀泥般瘫倒在地。这回任凭高福身手用力,也难动他分毫。

    许久朱至方缓过神来,躺在蒲团上向天喃喃道:“先生莫是要吓杀小王?这等谋反之事,岂能随便说起?”

    李元亮向李佐才皱了皱眉,示意他说话要看人。在这样懦弱不堪的王爷面前,不要把话讲得太直白了。

    “哪里有什么谋反之事?”李元亮替李佐才打了个圆场,“李先生不过说,王爷守住州城,便是守住了祖宗基业。将来朝廷论功行赏,说不定会将您封回四川。”

    “原来如此!回四川,那可太好了!”

    朱至身上又恢复了一些活力。

    “自从福

    王、襄王两宗罹难,小王这个天天晚上,都是噩梦呀!梦见那些个流贼青面獠牙,手提鬼头大刀,将小王往刑柱上一捆,就用刀子来割肉……那个惨呀!那个痛呀!”朱至摇摇头,表示梦中情形惨不忍睹,他不能说下去了。

    听了这话,李佐才狠狠闭了下眼睛,让自己缺血的大脑恢复冷静,然后才问:“那明日世子口谕,王爷当如何应对?”

    这次回答的不是王爷,而是他背后的太监高福:“先应承着!等他们走了,王爷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对!对!先应承着!”朱至连忙表示,太监高福的想法,正合他的心意。

    “王爷想差了!”

    李佐才沉重地摇摇头:“王爷一旦离开澧州,便是弃国。蜀世子那边不论,可朝廷这边,无能如何是遮不住的!即便蜀世子不参王爷,地方州府也会上奏。到时,凤阳高墙,便是为王爷所备!”

    “小王不想死呀!”朱至突然痛哭起来。他哀嚎着,抓起地上的木锤狠狠敲击起木鱼来。

    !!!巨大的回响,不断激荡在空荡荡的佛殿中。

    就在朱至寻死觅活之际,李元亮突然开口道:“王爷若真想到下官卫城避祸,下官倒有个法子!”

    “金蝉脱壳?”李佐才哈哈笑了,对李元亮道,“此乃混战之计也!”

    “李先生高才,早猜到了下官所想。不如就请李先生为王爷讲解一番?”

    朱至手中的击锤顿时停了。

    原来两位心腹早有定计!

    朱至连泪涕都没空擦拭,忙请李先生快说快说。

    “存其形,完其势;友不疑,敌不动。巽(xun)而止蛊(gu)。金蝉脱壳一计,兵法云:共友击敌,坐观其势。尚另有一敌,则须去而存势。则金蝉脱壳者,非徒走也,盖为分身之法也。故大军转动.而旌旗金鼓,俨然原阵,使敌不敢动,友不生疑,待己摧他敌而返,而友敌始知,或犹且不如。

    故这金蝉脱壳一法,便是施展分身之术。让敌不动,友不疑,而己已去!”

    看朱至的架势,尚是似懂非懂,李佐才进一步解释道:

    “如今天下大势不明,闯贼、献贼两寇争雄,是敌也;

    朝廷官军与蜀世子,是友也。

    如今闯贼正在围攻周藩。一旦河南陷落,闯贼必南下湖广就食。首当其冲者,襄阳左平贼!倘左平贼败,则襄阳不守,然后依次是荆门、承天、荆州和夷陵。那时,贼人旦夕可过长江,兵临澧州城下也!

    献贼信阳大败,如今与老回回等革左五营联营,声势回振。黄闯子(黄得功)起身偏裨,性懋朴忠,将才也,献贼未必能胜之。如是献贼必转兵湖广。

    王爷请想:北有闯贼,东有献贼,两贼相夹,湖广安能全也?澧州安能保也?大局如是,如今上策,便是明里不动,暗留后路!卫城那边,要早些募集蛮汉兵马,舔造器械;至于州城这边,还是要早做准备,如此……”

    “小王都依先生!只是……”朱至急不可耐打断李佐才,“只是小王何时才能离城?”

    李佐才心里暗叹一声。此人身份尊贵,却如此庸碌怯懦。与之图成大事,万万不可也!

    “王爷离城,须得做好这三件事方可。不然,身死国灭、禁锢高墙,二者必居其一!”

    朱至腿上使劲,想站起来给李佐才施礼。谁知腿关节一阵剧痛,让他再次瘫坐下来。他只好扑在地上,向李佐才使劲磕头

    :“先生高才,小王无所不依!只求先生救小王一命!”

    “其一,蜀世子令王爷守国。守国便要募兵屯粮,这些都要银子。银子从哪里来?州府是不用指望的,他们还想扣了您的俸禄,好去填补去年赋税的窟窿呢……”

    高福正管着华阳王府的银子。一听李佐才说到银子,连忙插言道:“既然世子要我们守城,就该他赐下银子!不给银子,王爷凭什么给他守城?”

    重用这等下贱阉人管着一府的银子,不知道会有多少进到他私囊?

    李佐才心里骂着,却对高福笑道:“高公公所言极是!以华藩之力,岂能独守澧州?王爷应向使者力争,这银子还请世子再拨下几万两来,以供军需之用!就算华藩先垫着,也要请使者开出汇票,让华阳能兑回银子!”

    “李先生所言极是!”高福连忙帮衬李佐才。

    他心里想的是,如果能将这使者捋顺,多开三万两汇票也是有可能的。这样一来,他在华藩账上落下的亏空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补平。那些华藩宗室一直在告他贪污府银,好在王爷的恩眷不减,这才没有彻底清查。

    “银子只是其一,还有其二:守城得有兵!那使者不是大言有五百刀盾手派来吗,那吾等便拭目以待!就算没有五百刀盾,一员关云长亦可!”

    李佐才的话把李元亮和高福都逗笑了,只有朱至还绷着嘴。他最想听到的,依然是他什么时候可以离城逃命。

    李佐才又向朱至一躬:“这其三么,既然那使者酒后吹嘘蜀王妃乃观音菩萨转世,世子和罗姑娘是散财童子和捧珠玉女转世。那第三策,便要落在观音菩萨身上!”

    他说着转身看向身旁的李元亮,“李大人,那九溪卫城可有观音道场?”

    “观音道场没有。那文昌宫和忠义庙倒各有一座。信佛之人,多去慈利县烧香……”

    “既然蜀王妃乃观世音菩萨转世,世子和罗姑娘神位又侍立两旁,你九溪卫城岂能没有神像供奉?”

    李元亮恍然大悟,嘴里“哦哦”地叫着,连朱至都听出点感觉来。

    李佐才向朱至使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李大人不必担心银两!王爷自会出银修建,还会时时亲自查看工地。”

    朱至终于明白了。他爬不起来,就扑在蒲团上点头:“小王要经常住在卫城监工!”

    李佐才、李元亮和高福一起笑道:

    “王爷之忠之诚,必能感天动地!观音菩萨洞悉人间,必能保佑王爷逢凶化吉!”

    众人皆大欢喜。李佐才却想起一事来:“王爷不离封国,则无罪也。只是那些华藩宗室可不好糊弄。若是他们闹起来,恐怕不好收拾。”

    “卫城狭小,这么多宗室贵人,下官也是不好安排。”李元亮也帮腔道。

    “那请宫眷和闲散宗室都迁往四川。”高福替王爷下了决心。这些人一滚,更没人会来查他的账了。

    “王长子不能留下,正好领着宗室先走!若长子不测,则华阳一国绝嗣矣!”李佐才、李元亮一起说道。

    当日晚间,还住在安福所等消息的朱至瀚见到了联袂而来的李元亮和李佐才。他们的官面名义,是代表华阳王朱至迎接蜀藩的使者。

    李佐才笑对朱至瀚:“……华藩入蜀,如入质尔。至于汇票,开给他就是,要多少开多少。……”

    李元亮也对朱至瀚笑道:“……王爷入卫,如入瓮也,使君何忧耳……”

第三百七十六章 临澧望蜀(五)

    李佐才和李元亮接住蜀藩使者。m.www.uu234.net第二日上午,朱至瀚、吕三一行便在二人与谭奉玄所率兵丁的陪同下,浩浩荡荡开到了澧州城南的澧水之滨。

    河岸旗幡片片,早有前来迎接的渡船停在码头。高福身着蟒补圆领太监常服,头戴真青绉(zhou)纱三山帽,迎在队伍的头里。

    兴高采烈的李佐才不顾年高,忙前忙后打点一应事务,又挤上了朱至瀚所乘之船,倒把朱至派出的正使高福凉在一旁。

    李佐才三十入学、四十中举,如今已到知天命之年,却尚未出仕。谋得州县一吏,亦非他之所愿。李佐才家中在松滋和津市开有店铺。自去年蜀地官军大败土贼的消息传到湖广后,他便一直密切地关注着蜀地的情况。

    松滋县有一条大河,名松滋河。此河北通荆江、南达津市,直入洞庭湖。澧州进出之货,经此水道连接荆州,比绕道岳阳洞庭湖要近上两三百里,因此松滋县南来北往的客商十分密集,消息非常灵通。

    去年十月下旬,他家的店铺接待了一名成都来的皮货商人。那商人于闲谈中偶尔透露,他曾于成都皇城坝亲眼目睹蜀世子率百官登上端礼门,揭开了太祖高皇帝的画像。

    李佐才官宦后人,对政治天生敏感,顿时领悟出这一举动背后的诸多含义来。

    不久,蜀藩赐银华藩,与他诗文唱和的华阳王请他入府问策,李佐才当即借此机会,与蜀世子这位少年英主攀上关系。昨晚使者当面向他许诺,要将他的荆湘战守之策呈献世子御览,澧州当地之事更请他多多帮衬。

    多年心事一朝遂愿,一生抱负有了平台,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庆贺?

    ……

    冬季水枯,澧水江面不宽。

    朱至瀚立于船头,凭江临风。北望而去,目力所及,千里平阔。

    如此丰饶之地,竟然还有流民乞儿!朱至瀚不由暗自长叹,国事之坏,尽坏在朝中奸佞身上。

    世子说得好,百姓是忍字心上一把刀,官逼 民反,自古皆然。再不收拾人心,以图长久经营,早晚一天,金子银子房子女子,都入流贼囊中!

    也难怪他今日的心情沉重。

    昨晚他忽悠成功,大喜过望。六国之行,可收豹尾矣。他甚至猜想风光回到蜀地,世子定会在祖宗传下来的承运殿召见他,为他加官进爵,从此飞黄腾达。

    可半夜时分,一封急件从常德赶来。送信之人他认识,正是邱大官人随侍首领、原世子警卫陈瀛。

    陈瀛亲自前来,必有要事。

    果然,邱大官人在信中说,皖地灾民遍地,宛如人间地狱。邱大官人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将灾民尽数迁徙四川,以为世子王业之资。灾民将在夷陵换乘,而南直隶已是无粮之地,因此他交给朱至瀚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在湖广不计代价筹粮。

    筹多少粮呢?至少保证五十万灾民一年之需,即一百五十万石粮食!

    当时,朱至瀚借着灯笼的亮光,在寒冷的小庙院子里读信。

    一百五十万石!

    读到这里,他被冷风一灌,顿时身体抖动起来。如今湖广粮价略低于四川,可在这个深冬缺粮的季节里,二两一石的价格也是要的。

    一百五十万石粮食便是三百万两银子,而他哪有这许多银子。难道又要施展骗术,开一沓不能兑现的空头汇票?

    即便开出空头汇票,也不知市面上有没有足够的粮食。否则有银也买不到!

    陈瀛见朱公子哆嗦,知道他被邱大官人的命令吓住了,便提醒他道,他也是流民出身,知道人的最

    低粮食消耗。

    官府赈粮,哪有生来富贵的邱大官人那么慷慨?

    一人半升,两日一放,那就是绝对的好官了。一人一年怎需三石粮?

    若按官府标准发放,一人一年只需一石,粮食需求便可减到五十万石。

    再说,赈粮哪有一赈一年的做法?半年六个月也就不错了。这样粮食需求又可以减到二十五万石。

    不过,这五十万灾民之数邱大官人只是估算,如果山东、河南、江西甚至湖广本地的灾民听到四川有粮,弄不好还要逃来五十万一百万。若要万全,还是准备个百万石粮食保险。

    朱至瀚出使六国,钱庄掌柜只是世子给他的掩护身份,是为了让他找个理由到藩王的地盘上与他们见面,进行谈判,顺便洒下各类种子。

    因此,购粮根本不是朱至瀚的任务。真正的钱庄掌柜,还在蕲州城里落实朱至瀚与荆王府达成的协议。在湖广购粮,也有蜀王府的粮店负责。

    即便朱至瀚代表蜀王府拿下了荆王府的三十万石存粮和吉王府的十万石陈粮,只是为把湖广藩王的银子吸进钱庄而采取的权宜之计。

    这些情况邱大官人当然一清二楚,可邱大官人却直接将命令下到了朱至瀚的头上。

    这是对他的信任,也是对他的最大考验。这件事做得好,他就可能一步登天;做的不好,饿死大量灾民,甚至激起民变,搅乱湖广,那么他先前的功劳就会被一笔勾销。

    怎么办?

    朱至瀚看着眼前破败的澧州城,听着耳边奔流的澧水声,再一次将自己的思路理了一遍。

    邱大官人的决定虽然艰难,但无疑是正确的。

    这数十万灾民不能留给贼人,也不可能指望官府赈济。

    在乱世中招募流民为兵,是太祖高皇帝传下来的老办法。刘玄德宁可失掉自己的两位夫人和一个阿斗,也不愿放弃跟随他逃难的百姓,原因也是如此。

    只是要去哪里弄粮食呢?

    长沙的吉王府那里谈妥的十万石尚未付款,当然也未装船起运;荆州辽王一系能挤出两万石就顶天了;至于楚王、荣王两府愿否售粮根本不知道,希望全压在荆王那三十万石身上。

    就算购粮运粮一切顺利,五十万灾民口粮的缺口还有二十万石。

    二十万石!

    这不是一个数字,而是十万条性命!

    等待四川运来?

    朱至瀚立即否定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仅仅十万石粮食,便耗用了蜀地那么多的船只。那些船不知道有多少能回到四川,等他们再从成都运粮到夷陵,人已经饿死大半了。

    那么让灾民徒步走到四川就食可否?这个想法朱至瀚也否定了。三峡地区人烟稀少,无处购粮,灾民体质虚弱,如果没有充分的准备,让灾民徒步上千里,在路上白白损耗粮食不说,不知道要死掉多少!

    粮食有缺口,一个解决办法是加大购买力度。在湖湘之地,粮多者无非是吉、荣两王。只是这两王都不好忽悠,不见到真金白银,绝对拿不到一粒粮食。

    荆王那里,用承兑汇票换来了大约七十万两银子。这笔银子原计划大部运回四川,少部分留在湖广充作钱庄资本金。没有世子旨意,不到万不得以时,不可轻动。

    另一个解决办法是组织灾民就地生产。从现在到秋收,总共只有八个月。如能用十五万人耕种五十万亩地,耗用口粮十五万石,省下的三分之一的口粮正好用作种子粮;剩下的三十五万人用四个月的时间回到四川就食,每人四斗,耗用只有十四万石。

    运粮不行,购

    粮也不行,粮食只有三十万石,朱至瀚将所有的条件默数了一边。

    突然他意识到,要真正解决问题,自己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耕种脚下的湖广之地!而要耕种湖广,首先就要从眼前的澧州城开始。

    如果澧州能接纳十五万灾民,湖广其余地方再接纳十万灾民,剩下的二十五万灾民就有时间和粮食从容不迫地走回四川!

    接纳灾民,前提条件是要有田可耕,哪怕是一人一亩都行!

    怎么搞来田地呢?

    他想着心事,见到李佐才脸上漂浮的喜色,心里不免一阵烦躁。

    李佐才见朱至瀚时而盯着城市,时而盯着河水发愣,以为他在观察山川地形,心里一阵敬佩,便主动上前介绍道:

    “朱公子,这澧州城伫立在一片平原之上,完全无险可守。好在城南有澧水掩护,西南有关山为障,另外三面只好掘土为壕了。

    只是这此澧水性情最是多变。秋冬温婉如小家碧玉,春夏暴烈如村野泼妇。上游山中一场暴雨,山洪携泥沙俱下,数年便淤出好大一片田地。这种田本处称为圩(wei)田,可种稻、麦、棉,最是肥沃。

    只是凡事皆有利弊两面。圩田虽肥,防洪却颇为费力,须耗巨银以筑长堤。否则汛期一至,遍地泽国。去年秋天,安乡县下游某垸(yuan)曾遭一夜洪水。早晨堤上人们一看,已成汪洋大海,垸中人畜皆成鱼鳖矣!

    唉,澧州因水而名,因水而生,又因水而灾。光是这城墙被泡塌,城壕被淤平,大明三百年便不知几何矣!”

    人的大脑才是最坚固的城池,所思所想自己不说别人很难知道。

    李佐才给朱至瀚讲述澧州地理,朱至瀚却迅速把脑筋动到了他目前最急需的田地和粮食上。既然李佐才已经主动投靠王府,那朱至瀚也不跟他弯弯绕,直接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世子既要保住宗藩之地,这澧州城不可不守。澧州、安乡、石门、慈利四城,城不坚、道不险,皆是易攻难守之地。流贼一来数十万,这里要多少人才能守住?一州三县四城,至少要五千精兵,再加一万民壮方有把握。如贼攻城不下,改用围困,这样城里的粮食……”

    朱至瀚一说流贼,李佐才便紧张了。士绅们的东西都在城里,就算人跑了,大部分的不动产还是跑不掉。说到底,他们这些士绅与华阳王朱至一样害怕流贼。

    “加上百姓,若按每人一石粮计,州城存粮五万,其余三县城各存一万五,总共十万。九溪卫城重要,亦要备粮两万。”李佐才算了下回答,“以此存粮之数,可以坚守三个月。”

    “十二万之数便是底限,少了此数便城池不保。”朱至瀚继续引导李佐才,“不知李先生有法筹集否?”

    “难道蜀王府有意将澧州托付于鄙人?”李佐才心里一阵狂喜。他按耐住自己躁动的情绪,认真算了算,然后回答:“华阳王府可能筹集七万,士绅们为了保家,亦可筹集五万。”

    “若士绅们不肯出粮怎么办?”

    李佐才听朱至瀚发问,冷笑一声,“一州三县之地,连五万石也不肯出!其不愿保家,其何须归家?届时流贼一至,将其赶出城去即可!”

    看来李佐才作为澧州望族,在官府和士绅中还有一些势力的。否则,他不可能放言对其他士绅用强。

    “好!李先生有手段!”朱至瀚称赞李佐才,但是下一句话立即变了调:

    “只是华阳王府的那七万石,本公子还要调去赈济灾民,李先生不能将其算入城中储粮!”

第三百七十七章 临澧望蜀(六)

    朱至瀚不准李佐才将华阳王府的存粮用于澧州城防,理由是很充分的。www.uu234.net

    蜀王府调集重兵为士绅守城,难道不需要银子?以蜀府兵之花销,五千人一年便要耗银三十万,征集民壮、加固城池,耗银又不知凡几。这笔银子理当由澧州士绅承担。

    这个帐没算清,又来打王府存粮的主意,难道当王府是冤大头吗?

    “可此数甚大,以澧州一州之力,学生也难以……”

    五万石的军需派饷可以承担,但对于十二万石,李佐才委实不敢轻易应承。

    澧州的一州三县属于岳州府(今岳阳),占了岳州府一半州县。岳州一府全年正税不过十七万石,如今蜀藩的派饷相当于澧州的正税翻番,那些士绅如何肯干?再说现在闯献皆未入省,如果贸然派了下去,闯献又迟迟不来,那他李佐才将在澧州大失人望,成为众矢之的。

    李佐才不肯接单,朱至瀚也不好硬压,两人顿时就僵住了。

    这时,突然一个声音在朱至瀚、李佐才两人身后响起:“区区十二万,这有何难?”

    两人回身一看,原来是谭奉玄。

    “原来是小谭大人,吓杀老夫也!”

    “事急矣!蜀世子如不发兵,澧州必不能守!世叔何须踌躇?”

    “此间道理,老夫何尝不懂?”

    李佐才一脸焦虑,焦虑中更多的是自己的前途:“士绅多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之辈!没有流贼刀枪逼迫,他们一粒粮也不想给。此地并非蜀地,一味用强,倒会适得其反!大敌当前,切不可自己乱起来,学生请朱公子三思!”

    “世叔无忧!”谭奉玄笑道。不等李佐才发问,这名三国爱好者转向另一个三国爱好者:“兄台可知曹操屯田许下之故事?”

    孰料李佐才也是看过三国的。

    “贤侄之意,莫不是让蜀府兵屯田?”

    “曹魏屯田许下,用官牛的,其收获官六民四;用私牛的,对半分。一人屯十亩,万人便是十万亩。秋获之时对半一分,这十万石粮食不是出来了?”

    说着,谭奉玄再次笑对朱至瀚:“如今湖广之地,哪会没有闲田?以下官所知,澧州及安乡、石门、慈利三县,闲田不下上千顷。便是我们卫所军屯,荒芜之田也不少。千顷之数,区区而已。如此,兄台之难,迎刃而解!”

    “哪里会那么简单!”李佐才叹息一声,“澧州荒田不少这不假。可这些荒田大都是有主之地。蜀王府在他们田土上屯垦,那些士绅不先闹起来才怪!”

    “确是没那么简单!”朱至瀚笑对谭奉道:“本公子所需屯田之数,不是十万,而是五十万!”

    天上飞来一座山峰之类的,大都出自于神话故事和民间传说。李佐才在澧州生活了近五十年,尚不知道哪里有五十万亩闲田。谭奉玄这个袭了世职不久的年轻读书郎,又岂会知道?

    李佐才对那五十万亩闲田存在的可能性根本没考虑,他倒是在思索刚才从朱至瀚的言语中,听出的一些耐人寻味的东西。五十万亩,是屯田还是屯兵?

    “五十万亩?”

    谭奉玄听了朱至瀚报出的数字,却没有两人预想中的大吃一惊。他偏着脑袋想了想道:“一百万亩不知道有没有,但五十万亩起码是有的。”

    噔!朱至瀚的眼睛瞪圆了,难道真的有?

    “贤侄,这闲田之数,关乎军机大事,可不能随口一说!”

    李佐才唯恐谭奉玄胡言乱语,便拿出长辈的架子教育谭奉玄:“五十万亩,足可屯军十万!便是民屯,三口一丁,三丁抽一,亦可成军万余!有这万余大军,澧州之地有何忧哉!”

    “看来奉玄兄之言,无人相信!”朱至瀚冷脸嘲讽。五十万亩当然不是小数,这约相当于成都、华阳两首县的田亩总数,所以他也不信。

    “你们都不信?”

    谭奉玄急了,伸手拉住朱至瀚的袖子:“倘若我真的说出来。蜀王府如何谢我?”

    “请谭大人尽管开口!”

    谭奉玄双手一捧道:“好!每年秋收,一亩我收一合

    (注一)粮,不多乎?”

    “不多也!”

    哈哈哈!谭奉玄捧腹大笑起来,脸上带着奸计得售的无比快感。

    好一会儿,他才止笑对李佐才道,“这回我可发财了!世叔刚刚还说起这就忘了:去年夏天,安乡县有几个被洪水冲垮的垸子?那里人烟全无,岂不是上好的闲田!加上华容、石首两县被毁堤垸,何止仟佰万顷,区区五十万亩何足挂齿!就算没有五十万亩也不要紧,八百里洞庭,鱼鳖成群,撒网捕捞也不会饿死人!”

    李佐才更着急了:“那长堤总共毁了数百丈,洪水涌入,积水数丈。远望之一片汪洋,岂能为田乎?”

    “世叔,那是去年涨水时分,如今什么时节?”谭奉玄占了李佐才的便宜,显得很开心,“如今隆冬季节,江水水位下降。长堤一毁,垸内积水自然向外泄出。岂不闻水往低处走之理?”

    “可长堤毁了,今年洪水一来,不又是汪洋一片?”

    谭奉玄向李佐才翻了一个白眼:“去年洪水势大,连城墙也泡垮一截。可并非年年都是大洪水!常言曰:世道轮回。依着小侄看,去年大水,今年便是大旱!再说了,这澧水沙重,垸子四面有堤,洪水入垸,水静而沙沉。故而洪水破堤一次,则垸子地势高上一尺(注二)。今年修堤,必易于往年!”

    谭奉玄说完,露出神秘的微笑看着朱至瀚:“兄台可愿赌上一把?这可是上等的肥沃圩田,去晚了就被别人占了!”

    世子要的便是屯田养兵。只要修好大堤,捱过今年夏秋,一季之收成即为百万。粮有了,兵也有了,这澧州便占了下来!

    眼见即将到岸,朱至瀚一抖衣袍,拳头恶狠狠砸向船帮:“明日便请李大人带上本部兵马,与本公子一同前往查看。哼,王府看中的地方,谁人敢抢!谁抢,本公子就要谁的脑袋!”

    前面有五十万亩闲田,后面有五十万名灾民,为了这个杀几人,算得了什么!

    ……

    澧州城中的华阳王府,无疑是城中最好最高大的建筑。可比起成都府的蜀王府,气势上便相差太多。

    旗幡林立,人潮涌动。正月初二的澧州城比昨日正旦还要热闹。

    华阳王朱至率王长子及宗室共五六百人,在郡王府前迎驾。湖广藩司参议、上荆南道周某,澧州知州赵某及九溪卫指挥使李元亮率文武官员随同华阳王接驾。

    朱至瀚正正衣冠,高捧朱平槿的令旨下了车子。只听得赞礼官一声唱跪,王府前的人潮顿时矮下大截。

    朱至瀚收拢心神,沿着甬道走到人潮前。

    一位面颊消瘦的老者,头戴七(cui)保和冠,身着云龙纹补子的大袖青衣,瘫跪在最前面的软榻上,两肋则各有一太监扶持。

    老者身后的中年人,则着五保和冠服,面色蜡黄、双眼无神、皮肤松弛,行动困难。

    看此两人面相形态,无疑风疾沉疴,都是短命之寿数。

    见到朱至瀚,老者被太监扶着再叩道:“臣华阳王朱至,携子朱平椐,恭迎世子使者!世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烂泥般的老头就是华阳王?朱至瀚初见之下,不免大吃一惊。

    难怪乎,李佐才谈及华阳王父子,只有一句评价:“臭腐糜烂之肉一块尔(注三)!”

    这等人物,指望他们守国保家,可乎?

    再让你们呆上几日!朱至瀚脸上露出微笑。他收拢心神,将手中的旨意缓缓展开,朗声念道:

    “大明蜀世子晓谕华阳郡王朱至,曰:祖宗江山,得来不易。我等子孙,当以身守国,全百姓平安。念我太祖高皇帝创业之初……”

    ……

    常言道:话好说,事难做。不过在李佐才、李元亮与太监高福的合力之下,事情很快便议出结果。

    朱至瀚一天之内,开出了近二十万两空头汇票,把华藩在澧州的浮财一扫而空,这其中包括大约八万石粮食和许多带不走的金银器皿。华藩近五万亩庄田和位于津市的几处果园,也交给了朱至瀚打理。

    在开出的空头汇票中,有一万两汇票通过李佐才贿赂给

    湖广藩司参议、上荆南道(注四)周某某与澧州知州赵某某。

    拿到好处的周某和赵某向朱至瀚暗示,蜀世子心念宗室,乃大仁大义之举。华阳宗室认祖归宗,也是郡国上下的一件大喜事。宗室们回川祭扫献王,既是亲藩宗法人伦,也为朝廷律法所许。只要华阳王父子二人不走,他们就可以假装华藩无事;只要华藩宗室掩踪匿迹,他们就可以替华藩遮掩。

    华藩的将军、中尉和闲散们得知此消息,欢呼雀跃,立即吩咐亲信下人秘密收拾行装;而华阳郡王朱至、华阳长子朱平椐听此噩耗,痛苦流涕,几欲晕倒。好在九溪卫指挥李元亮及时给了郡王父子一个承诺,让悲痛欲绝的父子俩安下心来。

    ……

    朱至瀚没有时间顾忌华藩父子的情绪。

    第二天一早,朱至瀚和吕三、李佐才以及李元亮舅侄所率两百余官兵,前往安乡县洞庭湖边,实地查看垸子圩田的情况。

    亲见之下,才知道洪水何等恐怖。

    一夜大水,让垸田数十万亩土地变成一片白地。远望过去,村庄荡然无存,人畜不知踪迹。水天一色之上,只有几颗大树耷拉着树冠,为远方的来客展示生命的痕迹。

    谭奉玄说的不错,许多地面已经干了。而其余大部分低洼地带,水深不过一尺到三尺。

    在露出水面的地方,已经有几泼流民在安营扎寨。李谭舅侄立即打起旗帜,亮出刀枪,将那些可怜的流民团团围住。

    在确认他们并非哪家士绅的家人后,他们立即上前宣布,这些流民耕种了华藩的土地,因此就是华藩的庄户了。同意的现场按手印,不同意的立即卷铺盖滚蛋。

    流民们在官军雪亮的刀口下,哪一个敢道声不字?

    水稻育秧,本来就要放水泡田,这就是水稻之名的由来。朱至瀚实地查看的结果,比他预想的情况更理想。

    数日之后朱至瀚返回澧州,立即向蜀世子朱平槿发出奏报,并安排人手船只,拦截溯江而上的流民船队,让他们直接经岳阳到安乡。

    流民到了地方第一件事,就是修复大堤和排出积水。需要的大量工具铁器,朱至瀚则向邱大官人求助。南直隶一带盛产苏钢,是制作农具的上好材料。

    同时,朱至瀚还去信武昌的楚王、长沙的吉王和常德的荣王,发出了五十万石粮食的订单。

    他已经想通了,就算是全用真金白银买粮食,也是划得来的。

    有了粮就有了人,有了人就有了兵,有了兵别人的银子都是你的。

    这便是乱世中的生存法则!

    ……

    在向朱平槿发出奏疏时,朱至瀚或许已经预感到这封奏疏具有的战略价值,但他不可能预估朱平槿的反应速度和力度。

    伟人说,历史是人民群众创造的。这话没错,但这个创造有大有小。

    在这一刻,创造历史奇迹的人是蜀地一位曾经潦倒的宗室子弟。

    那块差点被人淡忘的、被破烂大堤包围着的水乡泽国,成了崇祯十五年以后蜀府军在湖广、江西甚至南直隶展开军事行动的主要粮源之一。

    注一:十合一升,十升一斗,十斗一石。

    注二:这取自真实的史实。

    明朝时洞庭湖的面积比今天大很多。尚无今天的南县,安乡、石首两县则直接与洞庭湖接壤。明末清初,大量堤垸失修崩溃,垸田溃废。到了清康熙年间,随着荆江和湘江等水系不断将泥沙带进洞庭湖,政府又不断鼓励和强化围堤造田的办法向湖中要田,最终洞庭湖的面积大为缩减。至清中叶,长沙已经成为中国最著名的米市,每年有数千万石商品粮运到江浙等地售卖。湖湘地区经济的快速发展,带动了当地文化及各方面的快速发展。清末湘军的突然崛起,与此有很大的关系。

    注三:张岱《石匮书后集》中对华阳王朱至(朱敬一)有一段非常形象的描写:“谁知赵氏一块肉,入手即臭腐糜烂!如此庸碌,欲与图成,真万万不可得之数也!”

    注四:上荆南道,下辖岳州府和常德府,道衙驻澧州。清代改为岳常道。

第三百七十八章 中原之锁

    开封古城,作为大宋的东京,中国历史上最繁华、最富裕的王朝首都,曾经给汉民族留下了“靖康之耻”的痛苦回忆。顶 点 X 23 U S

    五百余年之后,这座中原的雄城,再一次**裸暴露在农民起义的兵锋之下。这时他尚不知道,毁灭的命运已经注定。从此以后,他只能沦为中原其他城市的陪衬。

    崇祯十三年,在大明朝的历史上,是自然灾害的顶点。

    这一年,灾荒几乎遍及全国。河南作为大明朝的腹心地区,成为了灾荒的核心。连续三载的干旱和蝗灾,造成了农业生产的急剧萎缩,许多地方甚至颗粒无收;朝廷的加派和赋税点滴不减,又使这种可怖的萎缩产生了恶性循环。

    最后的结果是,即便崇祯十四年的干旱和蝗灾情况有所好转,但是有土无民,依然荒芜。

    许多万户之县,死绝者或逃亡者达八千以上,人口损失达到了八成,剩余的两成则要承担十成的税赋(注一)。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于是剩下的两成人口除了举家逃亡,没有其他选择。

    河南各县的粮价,有斗米千钱的,有斗米二千七百钱的,还有斗米二千九百钱的。至于河南省的另一主食麦子,贵比大米,斗麦三千左右的县很多。

    广大之农村,白日无一人影,夜里则哭号起伏;少数之州府,城关处数万流民,几乎插不下脚;省内几条大道上,到处可见尸骨遗骸。

    父食子、妻食父,兄弟朋友乡邻互食者,比比皆是;

    路边倒毙一饿殍,转眼间变成白骨一具。

    一人不见,定已在锅中;

    路人于野,每诱杀充食。

    曹操之诗:“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已成为这个时代河南的最贴切写照。

    天灾**之下,百姓们如不愿全家饿死,要么加入逃荒大军,涌入各个城市;要么奋起反抗,拿起武器成为朝廷口中的“贼”。

    当然,那些被生存所逼造反的人可以大致分为两类。一类主要抢朝廷和士绅,用得来的钱粮养活更多的穷苦人;一类主要抢比他们更弱更穷的人。这些人的逻辑是,要么我吃人,要么人吃我。早晚都吃人,不如先下手。

    被朝廷称为“闯贼”闯王李自成大抵是前一类人;而在河南省风起云涌的各类杆子、土匪武装,旬日间为万人。他们或者是前者,或者是后者。

    ……

    李自成在潼关南原(注二)大败之后,销声匿迹于商山洛水之间。

    大约在崇祯十三年九、十月间,李自成率数百人从商洛入豫,进行他蛰伏之后的第一次试探进攻。这次试探进攻,仅比蜀世子朱平槿穿越大明早了一两月。进攻的巨大胜利让李自成极为惊喜。连破十余寨堡,不仅解决了粮食问题,而且有十余万饥民相随。

    可李自成在取得初战胜利之后,依然小心翼翼地重新躲起来,然后看清形势再次出击。这次他与一斗谷、瓦罐子等穷人领袖联合起来,连克鲁山、郏(jia)县、伊阳、宜阳、永宁(今洛宁县)五州县,将在永宁俘虏的万安王朱采轻及地主豪绅带到西关“过堂”,经审讯后处决。

    此后,李自成又连克偃师、灵宝、新安、宝丰等县城,扫清了洛阳的外围,为一举攻破洛阳做好了准备。

    十四年正月二十一日,李自成取得了一个巨大的胜利:

    在兵变官军的接应下,仅一天时间便占领了“九朝古都”洛阳,俘虏福王朱常洵。

    史载,福王朱常洵被俘,“色怖,泥首乞命”,但依然没有逃脱被炖煮的命运。

    洛阳之战的大胜,让李自成获得了巨大的收益。除了经济上和军事实力上收益,更

    有政治声望上的收益。从此以后,那些资格老于他,或者与他平辈的造反领袖们,渐渐地以他为尊;而得到好处的灾民穷苦百姓,则齐聚于他的麾下。至于那些地方上的各类武装,则如百川到海一般,纷纷投靠于他。

    复出的李自成,以一种令人炫目的姿态重新出现在中原大地上:

    他的军队几乎以十天翻一番的速度壮大起来,而且他本人一改以往毁城屠民的做法,不仅留官据守,而且自觉自愿地把自己当作了穷苦百姓的代言人。

    为此,他提出了一句著名的口号:“杀一人者如杀我父,淫一人者如淫我母!”。

    郑廉在他的见闻录《豫变纪略》中,用生动的文字记录了李自成此后闪电般的崛起,以及他刚刚展现出来的问鼎天下之雄心:

    “远近饥民荷旗而应之者,日夜不绝。一呼百万,而其势燎原不可扑。自是而后,所过无坚城,所遇无劲敌,诸将皆望风走。即秉钺者以名节自许,不过以身予敌而已。”

    郑廉所描述的情形大致准确,除了一个地方:开封。

    ……

    得知洛阳遭袭之时,倒霉的河南巡抚李仙凤正在黄河以北的怀庆地区追剿地方上的流贼。担心福藩出事的开封守将陈永福连忙出城,率军增援洛阳。可是,谁也没有料到,洛阳雄城竟在一夜之间陷落。

    李自成得知开封的官军向洛阳开来,开封空虚,立即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弃洛阳而袭开封。

    经过三昼夜的急行军,李自成在二月中旬率三万大军到达开封城下。百余农民军伪装成官军,已经冲到了西门城下。

    然而奇袭计划,却被城门附近一场莫名其妙的交通拥堵给破坏了。城门轰然关闭,让大胆的奇袭功败垂成。

    李自成无奈,只好变奇袭为强攻。但这次,他遭遇了两个意料之外的重要不利因素。

    一是开封城内的宗室、文武、士绅和市民同仇敌忾,共御流贼。

    农民军在河南的大肆抢掠,使很多州县的士绅逃进了省府。他们对农民军恨之入骨,在这里也无路可退,于是充当了抗贼先锋的中坚作用。

    开封的市民是另一股抗贼力量。开封是个消费城市,产业以周王府为对象的服务业和商业为主。明朝宗室和官府一旦完蛋,必然对开封的产业造成灾难性影响。再说,自崇祯年来,河南一省就没有太平过。省城市民对流贼的印象早已根深蒂固,不是李自成在洛阳喊几句口号就能改变的。因此开封市民在河南官府的组织下,积极上城参战。

    在团结内部力量上,周王朱恭枵(xiao)也起了极好的带头作用。周王一狠心,将王府中的银子搬到城上,下达了令人乍舌的高额赏格:出城斩首一级五十两;射杀一贼三十两;伤贼一人十两。城里流民为了发财,也为了拿银子买粮保命,纷纷上城固守。

    二是开封城大墙坚,城大且富,闯军兵力不足。

    开封城曾是小明王的故都。从太祖元年开始,也曾经做了近十年的陪都。因此开封城的营建规模很大:城周二十一里一百九十步,高三丈五尺,广二丈一尺。护城河深一丈,阔五丈。共有城门五个,每门各建月城(瓮城)三重。城上有角楼四,敌台八十四,警铺八十一。

    大明三百年间,开封作为河南一省的首城,经济相当繁荣。人口密集,原有三四十万,涌入之流民则不知凡几。百业繁盛,蓄积丰富。

    闯军仅有三万余人,对开封这样的坚城富城根本无法做全面围攻,只能将进军方向上的西城作为攻击重点。为了敢在援军到来之前拿下开封,闯军曾以弓箭开路攻城,一日夜间“箭插城如猬”。

    这时,增援洛阳的陈永福得知老巢被袭,大惊

    之下,便以更快的速度从洛阳回撤,仅用了两昼夜就从开封水门进入了城内。

    稍纵即逝的机会丧失了,李自成焦急之下,近距离查看开封城防,又被乱箭射中左眼,从此一只眼失明,成了李瞎子。

    主帅重伤,闯军只好主动后撤,重新回到豫西登封、密县和嵩县一带休整。第一次开封之战失败,李自成用剩下的那支眼睛,重新打量起官军的机动部队。他心里清楚,只要消灭了官军的有生力量,开封城迟早会瓜熟蒂落。

    ……

    崇祯十四年七月,就在蜀世子朱平槿在松林山展开军队的整编和训练之时,李自成和罗汝才的联军在项城大败傅宗龙和杨文岳两总督的兵马。此后数月,李、罗联军乘胜追击,横扫南阳府、河南府和开封府各州县,杀死唐王,再次进攻开封的时机成熟了。

    第二次进攻开封,志在必得的李、罗联军带着五十万兵马前来复仇。其中有三万精兵,还有他们准备已久的一种新式攻城之法:凿城爆破之法。

    然而,这次开封城同样做好了准备。

    崇祯十四年十二月底,李、罗联军到达开封城下。北城外,有督师丁启睿带来的南阳援兵三千人。甫一接战,南阳兵便溃不成军。大部向闯军投降,而另一部则与追兵一起冲进了瓮城。

    祥符知县王燮(xie)一见不妙,连忙下令抛土塞门,挡住追兵。当督师丁启睿还在犹豫如何处理瓮城中的数千人马之时,王燮已令众人火炬齐抛,将瓮城里的官军和贼军一并烧得焦黑狼藉。

    逃兵下场如此,降军的下场更加悲惨。

    王燮不怕伤了天和,果断出手,是担心贼军混入城来。李自成也有这个担心,于是下令将降军尽数处斩。于是,督师丁启睿带到开封的军队,就以这样一种悲剧性的结局彻底收场。

    最近数日,近万农民军在百余门大炮的掩护下轮番出击,挖掘城墙。面对城上敌楼、悬上抛下的石头和火药包,农民军死伤惨重。可是闯王下了严令,每人每日必须带回三块城砖,不足者正法。昨晚,数十石火药已经填塞入城墙下深丈余,广十余丈的大洞中,就等闯王一声令下,便要点火起爆。

    崇祯十五年正月十三日清晨,对开封的总攻开始了。

    李自成和罗汝才的农民军列阵于开封城的东南角,其中精锐的骑步兵千余人在城濠前布阵。

    迎着冬日里初生的朝阳,一位头戴毡帽、身披斗篷、身骑黑马的高大汉子出现在开封城外的高地上。他的周围,簇拥着一大群武将和文士。他眯着一只眼睛,冷冷地瞥着曾经让他留下痛苦的城市,一种无比的坚毅凝固在棱角分明的脸上。

    他勒马驻足,仔细查看了一番军队的布阵情况,感觉非常满意。将士们摩拳擦掌,战意飞扬。于是他轻轻点头,一名始终注视着他的小校立即行动起来,飞驰着向前方挥动手中的小旗。

    数十息之后,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开封城高大的城墙就像火山一样,喷发出红的火焰、黑的烟雾和白的灰尘,它们带着砖块、土疙瘩和许多的人体残肢,一起飞上了天空。

    城墙在呻吟!大地在颤抖!

    自然之力不受人为控制地猛烈释放,第一次让这位不信神、不畏天的高大陕北汉子,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注一:大量的地方志和其他史料证明,明末河南的人口损失是极为惊人的。但由于河南地处中原,人口流动性大,补充较为容易,因此人口的损失很可能在史家评估时被严重低估了。

    注二:有史家否认李自成潼关南原之败。理由很多,也有部分证据。但不可否认的是,李自成的确曾面临覆灭之危。

第三百七十九章 风暴间隙

    故事从中原回到四川。顶 点 X 23 U S

    进入崇祯十五年的正月中旬,曾经硝烟一片的嘉陵江、渠江三角地带终于平静下来了。

    土暴子和护**之间进入了对峙状态。

    坐镇广安的蜀世子朱平槿不会闲着。他立即利用短暂的休整期和大胜之后的声望,全面实施他蓄谋已久的护**整编改造与川北王庄建设计划。这个计划所需时间,初步预计为一个半月。二月中旬之后,护**将按计划发动新的一轮攻势,让土暴子无暇插秧耕田,饿死困死他们。

    作为护**箭头的陈有福、罗景云第四团并指挥贺仇寇的两个护庄大队,其前锋林言的“长平山英雄营”第三营和孙德仁的蓬州护庄大队三个中队沿着渠江支流巴河布防,汛地深深楔入了巴山的崇山峻岭。他们利用巴河边的自然村落,积极构筑防御工事,准备迎接来自巴山的袭击。

    鲁印昌和曹勋的第八营三个连驻守渠县,脱离第八营建制并重建的渠县护庄大队在周子壮和樊明善率领下执行聚拢逃散百姓和建立王庄的任务。

    杂谷营驻守渠县以北的要点三汇镇。他们首战告捷,伤亡惨重但士气高昂。蜀世子朱平槿实现了对他们的承诺,免除了他们的娃子身份,成为了领军饷的职业战士。大量来自合州团练的汉兵补充进了杂谷营,与土司兵们混编训练与磨合,准备改编为新的第十七营。

    贺仇寇亲自指挥第九营与蓬州、营山两个护庄大队的四个中队编成机动支队,与占据岳池县的第一团协同,以营山县城为基地进行东西机动,拦截南北两面可能出现的敌人。

    贺曾柄、李存良的第一团打下了岳池县,但土暴子的游兵散勇还在乡间劫掠。尤其是从岳池县匆匆逃走的黑虎混天星王高、王光兴带着两百余骑兵出了岳池北去,每匹马上都驮载着装满金银的大包袱。所以第一团要巩固岳池,剿灭残匪成了第一要务。

    争天王袁韬部的俘虏供认,他们并没有看到黑虎混天星王高、王光兴的驮队前来。

    监军李存良根据岳池县还残留着万余两银子这一明显的迹象分析,黑虎混天星王高、王光兴很可能因为马匹短缺,马匹过载,不得不留下这许多金银。

    马匹载了过多的金银,就没法再载人,行军速度必然大幅下降。当王高、王光兴发现袁韬遭到攻击,不宜继续冒险汇合时,便藏身于岳池县北边的金城山脉中暂避风头。

    金城山脉并非荒山野岭,它是四川的道教名山,东西横亘,分布着很多大小不一的道观。一个两百余人马的队伍,可以轻易藏匿在某个道观中。李存良这位正经的锦衣卫千户于是派出他手下喽,以道观为重点进行清查,以打草惊蛇之计逼迫黑虎混天星王高、王光兴现身,以便第一团承担清剿任务的两个营与金城山北面的贺仇寇部协同,把黑虎混天星王高、王光兴合围并全歼在山里。

    第一团第十营在广门铺进攻战中伤亡较大,奉命留守县城,并抽出部队与骑兵一起对乡间土暴子进行逐一清剿。

    宋振宗被提拔为战区司令之后,第三团交给了在罗渡大破教匪的第四营营长谭思贵。

    谭思贵目前没有战斗任务,他的职责就是确保罗渡的安全,保证改编改造工作顺利完成。

    如今的罗渡,已经成为一个大型的军事基地,充斥着兵营、俘虏营和改造营。镇子里是近万被俘或投诚的教匪和土暴子,镇子外围是第四营、天全土司第五营、辎重第一营一部、合州团练余部、桃花护庄队、赵 荣贵残部以及刚开来已经完成装备的火铳四连和一个虎蹲炮连,渠江里则是于大江和贺桂的水军,整个镇子固如金汤。

    在广安城南的西溪河两岸,还有一支护**的主力部队。第一营脱离了第一团建制,直接受朱平槿指挥。

    第一营两个连与董卜第三骑兵营一起,监视着西溪河边的原官军赵 荣贵部营盘,营盘里住着接受招安的逼反王刘维明部。北岸住头领,南岸住毛狗,两者分开,互不串联。

    这一万四千多土暴子,男女老幼皆有,精壮不超过四千。他们死死护着身上不知道沾着多少人血的粮食和银子,用极为警惕的目光看着进出的护**官兵,又用极为羡慕的眼睛盯着护国

    军身上的穿着。

    为了顺利改造这批土暴子,朱平槿和孙洪为他们量身定做了一个特别的法子:人盯人战术。一百多穷苦出身护**士兵和一百多经过蜀考的南充、保宁、绵潼书生组成了工作队。工作队成员经历了朱平槿三天亲自培训,然后两两一对组成工作组,对口负责几十户百十号人,从生活上关心他们,从思想上教育他们,用事实说服他们。

    当然在工作中,工作队也要将对口人员中的危险分子和落后分子甄别出来,并将他们的处理意见报上去。而他们的处理意见,往往就是生死之差。

    ……

    为了完成世子朱平槿的整编改造计划,该计划的具体实施人舒国平和孙洪都下到了罗渡。

    作为总参谋长,舒国平负责对集结在罗渡的护**、官军和各种团练武装进行改编,重新编成第四、五、十四、十五、十六共五个步兵营,辎重第一和第二营,工兵第一营,以及广安、岳池、定远和合州四州县的护庄大队。

    改编的重点之一,是天全土司第五营。

    第五营是护**资格最老的营伍之一,参加了护**及其前身护商队几乎所有的大小战役。作风勇猛,战功卓著。

    可该营一直在天全高家控制之下,政治觉悟低,军纪不严,恶习深重,士兵与军官间存在严重的人身依附关系。军官打骂士兵,克扣军饷,而士兵便在战场上肆意抢劫。

    随着朱平槿的地位日渐稳固,对第五营的改造终于开始了。

    第五营营长高庆喜曾经是高家三公子高安泰的侍卫首领,在二公子高登泰在泸州遇刺后,他受到了高家严厉的内部处分,一个白生生的好背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留下斑斑伤痕。这次第五营改编,高庆喜表示了支持,并接受了第三团副团长的任命,于是改编较为顺利地实施了下去。

    第五营被打散分拆为五个不满员连另两个排。五个连分隶五个营;两个排被调到了警卫营,以后将成立一个名义上的天全警卫连,以示朱平槿对天全高家的继续信任和恩宠。改编之后,天全土司步兵营作为一个整体,已经不复存在。

    改编的重点之二,是强化各营的火器编成。

    连同完成装备的火铳四连和虎蹲炮连在内,最近火器局已经送来了六百余支火铳和十六门虎蹲炮。火器在战场上的优异表现有目共睹,僧多粥少的现实让各个部队首长开始了明争暗夺,官司已经打到了朱平槿这里。

    舒国平认为部队编制应该基本统一,这样便于指挥,也便于供应。于是把广安附近的四个火铳连全部解散,扩充为八个连,每营一个,列入营战斗编成。他的思路是,宁肯人等火铳,不可火铳等人。火铳暂时不够不要紧,以后逐渐补充就是。

    虎蹲炮的缺额更大,每营一个炮排的编制,暂时只能装备一至两门炮。

    改编的重点之三,是工兵这个新兵种的创立。

    按朱平槿前世的分法,工兵按性质大致可以分为工程兵和战斗工兵;按所属又可分为预备工兵和队属工兵。工程兵又可进一步细分为铁道兵、舟桥兵、机场、码头、营房、给水基建抢修等等各大类。

    战斗工兵则与工程兵截然不同。敌前爆破、布雷与排雷、战地简易桥和筑垒工事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舒国平没有朱平槿脑袋里装的东西多。他比对朝廷对工部的职责,将工兵简单理解为了工程营造,这显然有些狭隘。朱平槿不得不亲自干预,将新建的工兵营定位为教导营,具体细分为道路、舟桥、爆破和营垒四个教导连。经过培训出来的部队,工程兵作为预备工兵,战斗工兵则打散作为队属工兵使用。

    护**的军事和政治工作密不可分,较之舒国平,监军孙洪的担子更重。

    这个“重”,并不单纯指工作的量,而是指工作的难度。因为孙洪的工作对象,是有形的人与无形的思想。

    根据朱平槿的旨意,土暴子无论是投降还是投诚,无论是将他们放归乡里屯垦还是罚去战俘营,都要先进行彻底的思想改造。为此世子朱平槿发明了一个新词,名曰“洗脑”,意即以干净的泉水漂洗他们肮脏的大脑。

    土暴子要洗脑,新近加入护**的合州团练和

    桃花护庄队,以及官军赵 荣贵残部,也要洗脑。

    洗脑的本质,就是让被洗者有明确的是非概念,就是让被洗者认识和拥护护**“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宗旨,认识到只有在英明神武的蜀世子朱平槿的领导下,消灭挡在前面的流贼和鞑子,才能实现天下太平、人人富裕的最终目标。

    洗脑的基础内容,是军规的学习,养成被洗者对军规的绝对尊重和服从。

    洗脑的主要方法,除了理论知识系统讲解,还有三个特殊的法宝:一是朱平槿在碧峰峡创立的诉苦运动;二是参加各类学习班;三是一种犀利的全新方式:批评与自我批评。

    部队的快速扩编,也再次掀起了对基层干部的巨大需求。

    近千名立下战功的基层军官和士兵以推举的方式被提拔起来,参加到战地军官培训班。

    军官知道,他们选拔的人要值得信任;士兵们也知道,他们推选的人要值得托付。两种正能量的合力,使基层中的绝大部分优秀人才,得以通过推举方式成为连排级下级军官和基层军士。这些军官和军士都是本部队优良基因的传承者,让他们带领新的部队,就会将优良的基因一代代传承下去。

    ……

    与广安附近军队整编同步进行的,还有王庄建设。然而朱平槿却对王庄建设不太操心。因为大政方针已定,而事无巨细都要操心的李崇文已经赶到了广安。

    朱平槿更操心的依然是在达州的冯如虎部和丁显爵部。

    去达州传旨的张维回报,攻占达州之后,大量失去口粮和家园的当地百姓,为了生存为了吃粮,只好加入了军队。冯如虎、丁显爵两人面对汹涌而来的参军潮,搞了个韩信点兵、多多益善,转瞬间部队扩张了两倍还多。

    在侦知黄鹞子各部实际上是四面逃窜之后,冯如虎、蔡绍、丁显爵、许狗儿几乎立即展开了三路离心攻击。

    冯如虎、蔡绍率护**主力向新宁(今开江)和开县方向攻击前进,并与占领夔州五县的魏辰取得联系;

    丁显爵率所部沿州河向东乡(今现宣汉县)、太平(今万源县)方向前进,与坚守东乡的守将太平营参将谭弘取得联系;

    许狗儿与刘冕吾、李英三人,率护**一部与邻水团练分两路向达州东南,大竹以西的梁山(今梁平)、垫江、长寿、涪州、丰都、忠州等渝东各县前进,与留守该地区的曾英部取得联系。

    无节制的扩招,极大稀释了护**的老底子。据留守达州的代理连长韩大树报告,他手下只有一名成都来的老兵,即他的老三。父子两人虽为连长和排长,实际上是团长和营长,因为他们手下有五百壮丁,一千七百女人,老人和小孩八百,共计三千余人。韩大树父子以发粮为诱惑,让这三千余人守着达州这座重要的大城。

    张维手持朱平槿的旨意跑了几天,结果只见到了一名连长和冯如虎留下的一封要粮要银子要兵器要干部的信。朱平槿利用冯如虎拉拢丁显爵,或者利用丁显爵打压冯如虎的计划完全落空。接到报告的朱平槿心里纳闷,难道自己手下出了一个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拿破仑?

    不过对利用自己的粮食和银子肆无忌惮扩充军力的冯如虎,心情极度郁闷的他还是忍不住拍了桌子:“冯如虎,操你x!”

    ……

    朱平槿在广安拍桌子,在几百里之外川西坝子的边缘,一场几万百姓自发参与的盛大放水仪式正在举行。

    只见在江水的冲击下,一根根杩槎依次倒下,场面蔚为壮观。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白花花的岷江水没了阻挡,便一头扎入了高程更低的宝瓶口,然后经此倒入内江的几条大河。在两岸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锣鼓声中,岷江奔流向西,为成都平原的千里沃野和航运通道带去必不可少的水源。

    秦堰楼上的老太监赵树桐望着眼前的一切,用干枯冻裂的糙手将小太监丁原脸上的泪水拂去,喃喃道:“想不到老奴将死之人,还能配享二王庙,此生了矣!”

    满脸泪花的小太监丁原也轻声回道:“世子回旨道:此次渠首岁修,赵老公公居功至伟。若赵老公公能修好官渠堰,此堰改名树桐堰!”

第三百八十章 男女之事(一)

    崇祯十五年正月十九日,护商队的建军节。

    上午,三汇镇废墟西侧宽阔的河滩上,搭起了一座简易的高台。一出大戏正在高台上演:从成都府赶来劳军的蜀地第一水准的宣传队正在上演蜀王府的经典剧目:黄毛女。

    戏台两侧的长竹竿,挑起了一副对子。

    左侧是“奸臣将人变成鬼”,右侧是“世子将鬼变成人”。

    台下坐着近两百杂谷土司兵,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那位艳光四射的黄毛女又哭又笑,又唱又跳,凄美不可方物。

    杂谷土司兵一直在学汉话和汉字,但大多数人只能听懂黄毛女喊的“爹爹”一词,只能识得对子上的“人”字。这时候,天全土司那十几名战友兼翻译就作用大了。他们将台上的剧情和主要台词记在心里,然后按照自己的理解译成夷语,讲给这些刚刚拿了军饷的杂谷兵听。

    杂谷土司兵背后还坐着大约六百名刚刚补充进来的合州团练兵以及几百名被护**夺回来,正在重建家园的百姓。合州团练兵大都来自于合州以北的农户,对护**紧张的生活既陌生又紧张。他们没想到在这个不熟悉的地方,竟能看上以往过年时都不一定能看上的大戏,个个兴奋得不得了,颈项伸得老长。

    罗景云和陈有福并肩而坐。罗景云笑道:“文艺宣传的效果就是好!搞宣传,首先是吸引人,然后才谈得上教育人!”

    身后叽叽喳喳,汉藏皆有。罗景云瞥了眼身边默不作声的老搭档,又笑道:“以后到了新地方,不管怎样,这戏还是可以演的!只要能演戏,护**还是护**!”

    陈有福开了口,语气有些感慨:“我们俩搭班子有整整一年了!一年时光里,从草标到士兵,又从士兵到将军,想想都是在做梦!”

    “我以前只是个惹事的小书生,也没好到哪里去。田先生曾道:时势造英雄!诚如是也!”

    “世子也曾道:时代选择伟人!这是时代对人的选择!”陈有福笑着回应。

    ……

    罗景云和陈有福两人悄悄说着话,高台上的大戏已经渐入**。

    为了让台下过去的娃子兵产生最大程度上的共鸣,戏台上的黄毛女专门在戏服外系了一条藏族女人喜欢穿的“帮典”,即用彩条缝合成的围裙。

    当演到不堪大豪绅周世仁的凌辱时,她无助地仰望苍天,用脚尖踮起身体飞快地旋转,借着身姿的旋转,仓皇地舞动柔弱无骨的细臂,最后一个悲惨的踉跄,凄凄惨惨戚戚摔倒在戏台上。

    台下娃子兵们的本能终于复活了。

    世人对于审美,总是有共性的;男人对于女人,总是有英雄救美情结的。

    台上的黄毛女,那凄美的眼神、那似水的柔情、那悲惨的身世,无时无刻不撩动着台下那群牛粪堆里长大的高原汉子。

    戏没演完,台下已经哭声一片。最后,这哭声演变为愤怒的吼声。

    当然,娃子兵们也知道是演戏,不能冲到台上去英雄救美。无处发泄情绪的他们手按长刀,开始哇哇大叫。新兵们也是惟恐天下不乱,跟着少数民族一气乱吼。

    戏演不成了,再演非出乱子不可。罗景云与陈有福略一商量,决定现地展开思想教育,讨论的主题就是结合自身经历,谈谈黄毛女为什么受欺压、周世仁为什么横行霸道。

    一个身材高大、肩背微驼的杂谷兵跳上台子,嘴里不停叫喊着,手里的大刀不停颤动着,而且边叫喊边流泪。

    杂谷营营长徐荫桓见状忙给两位

    团领导介绍,这名杂谷兵名叫扎西格瓦,大家都叫他扎西,是个班长。打仗很勇猛,在三汇镇他一人便砍死了十几个土暴子。

    话说完,徐荫桓便站起身来跳上台去,亲自为扎西翻译。

    原来这位扎西道,他爹妈都是奴隶,他和弟弟妹妹生下来也是奴隶。奴隶主从不把他们当人看。

    他爹病了,气没断就被奴隶主扔进了深不见底的山谷;他娘为奴隶主背水,活活累死在高耸入云的石阶上;他弟弟为奴隶主放马,马跑了一匹,就被生生打死;他妹妹被奴隶主糟蹋,最后发了疯,被扔进马房吃屎。他自己被送上战场,为奴隶主抢地盘,结果又成了另一个土司的奴隶。

    今天他看了戏,终于明白了,奴隶主为什么敢于欺负他们?就是因为奴隶主与朝廷的大奸臣是一伙的!只要打倒了大奸臣这个为奴隶主撑腰的主子,奴隶主就再也不敢欺负他这样的娃子了!

    末了,扎西还激动地表示,天下都是皇帝的。皇帝身边出了大奸臣,为什么皇帝不闻不问?可见这个皇帝也是个混蛋,也与奴隶主是一伙的。因此,他建议皇帝应该由伟大的世子殿下来做。这个世界上,只有世子拿他们这些卑贱的娃子当人看,给他们饭吃,给他们衣穿,给他们治病,给他们房子住,还给他们发银子。

    世子当了皇帝,一定会将奸臣和奴隶主挖眼割舌、扒皮抽筋,让他们这群娃子翻身做人,从此不再受人欺压!

    藏语很好的徐荫桓将扎西的大部分发言都翻译了,唯独把建议世子当皇帝的那一截给吞了。

    台下那些新兵和百姓,唯一能听懂的藏语,便是扎西嘴里不停冒出来的一个口音很重的词:“戏子!戏子!”

    可除了新兵和百姓,台下还有两百杂谷兵,他们都听得懂扎西的发言。扎西台上吼一句,他们台下应一句。

    “效果很好啊!姐夫真有办法,连杂谷蛮子都佩服得五体投地!”罗景云心里赞叹道。他决定立即将今天的事例写进监军简报中,请孙先生看看有无在各部队推广的价值。

    正当罗景云正想着事,却见几匹快马跑来。当先一将,正是副团长贺仇寇。

    ……

    昨夜贺仇寇接到总参命令,让他立即到三汇镇向陈有福和罗景云处报到,什么情况没说。性急的他当即批衣着甲,带着护兵便从营山县出发了。

    近二百里烂路,让贺仇寇跑了整整三个时辰。等到了地方,却看见两位野战军的主官带着一大帮土司兵、新兵和百姓在看大戏,一时让他摸不着头脑。

    团部就在三汇镇旁的一处小坡地上。中军帐中,陈有福给贺仇寇端来一碗清水,又给了他一个面饼。看着贺仇寇几口吞下,陈有福才给罗景云递了个眼色。

    罗景云从怀里摸出一块黄色的信笺,郑重念道:

    “世子有旨:令贺仇寇自即刻起,担任护**第四团团长,并兼顺庆护庄总队总队长!”

    “臣领旨!”贺仇寇忙不迭放下水碗,到罗景云面前向旨意单膝跪倒,然后双手将旨意捧过头顶。他站起来收了旨意,没问自己的任务,第一句话倒是问陈有福:“团长,你仗打得好好的,怎么给撤了?!”

    “这要问我们的监军,世子令他传旨!”陈有福一脸苦笑,“我哪儿想走?有朝一日能带着大军打回家乡,那该多好!哎,可是……”

    “调职的原因嘛,现在不能说,世子命我向团长和林言一起传达。不过我可以提前露露风:陈团长是调动,是另有重用,总之不是降职,更不是撤职。”

    罗景云神秘地对贺仇寇笑笑,然后让他趁林言没到,先将蓬州、营山那边的情况讲一讲。

    “……我大哥现在盯上了那批银子!”

    贺仇寇将贺曾柄的隐秘计划讲给两人听:“大哥说现在粮价高,种粮赚钱。岳池是个盛产粮食的富县,城里土豪不比广安城穷半点!你们想想,两百匹马,一匹就算驮百斤,两百匹就是三十二万两!够护**三个团发一年的军饷了!难怪王高、王光兴那两个土贼舍不得岳池,一直不肯挪窝,原来他们躲在城里倾销银锭!”

    “听舒先生道,在广安城也缴获了不少银子,就是粮食吃光了。”陈有福笑道。

    打了大胜仗,大家的心情都很好,可是陈有福还是觉得应该给贺仇寇提个醒:“土暴子的银子和粮食,都是从百姓那里抢来的。护**首先要保证百姓吃饱穿暖。要开春了,闲着的土地要及时分下去,还有农具、种子,一样都少不得。世子说的好,没有百姓,护**便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军队再多也没用。”

    “陈团长就要调任了,还不忘嘱托几句。”罗景云笑着开了句陈有福的玩笑。这时,他们听见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一声报告:“第四团第三营营长林言奉命报道!”

    “进来!”陈有福敛了笑容,大声命令道。

    帐篷帘子一掀,林言从帐外走了进来。

    从去年八月间土地垭口之战后,贺仇寇没与林言见过几面。

    年底土暴子的大举进攻开始后,林言第三营作为第四团的唯一机动部队,急速从新政坝沿嘉陵江左岸转向蓬州,并解了营山之围。那时贺仇寇只来得及匆匆几句,两人便分手了。此后,第三营为第四团的前锋,而贺仇寇带着两个州县的护庄大队为后卫,两人再也未曾谋面。

    如今再见之下,两个月的大战,林言眉宇间非但没有疲倦之色,反而更重了一丝英武之气。

    “贺将军也在!”

    林言一面向三位长官行礼,一面报告第三营的情况:“我营营垒修建顺利!防线每隔七十步,便有一处突出的敌台,外面有壕沟、鹿砦和陷阱;在码头还有墩堡。

    防线内有望台、烽火和仓库。指挥有旗杆,白天用旗语,晚上用灯笼。再加上号音,可保指挥顺畅。

    唯独缺少大炮!控制不了河面。与后方联系也不太方便,要想省事,只能往巴河里扔竹片……

    只要土暴子再给我们十天时间,末将保证固若金汤!但是三营的火铳和虎蹲炮太老了,数量也不足。三位长官,你们能不能找机会给世子讲讲,让长平山英雄营也见识一番新家伙……”

    “找你来,不是谈三营之事的。”陈有福打断林言道,“世子有旨意!”

    “那请团长宣旨。”林言收了笑容道。

    “本人也不知道旨意,让监军宣读。”陈有福说着站起来,向罗景云跪下。林言一见,连忙收了笑容,也跟着跪下。

    “不必跪了,是张公公来传的世子口谕。”罗景云将二人拉起来,问道:“世子先问林营长,你成婚否?”

    咦?中军大帐,怎会问起这些男女之事?无论是林言这位当事人,还是陈有福、贺仇寇这两位旁听者,顿时便傻眼了。

    “世子口谕,你要如实道来!”罗景云严肃起来:“这不是你个人私事,这是天下大事!”

    “报告世子,末将尚未成婚,也未有婚约!”

    “好!”罗景云笑了。然后他问林言第二个问题,“不知林营长可有相好?”

第三百八十一章 男女之事(二)

    世子问起自己的相好,林言犹豫了。www.uu234.net

    一个美丽的倩影浮现在他的面前,飘然而忧伤。

    那不是别人,正是都尉楼上见到的涂氏。

    在第三营经过顺庆府时,杜知府和江鼎镇为了攀上蜀王府这条线,摆出了架势在路上迎接护商队。陈有福厌倦这些官家老爷,指令林言冒充他与杜知府打交道。酒酣耳热之际,杜知府便将自己寡居的侄儿媳妇涂氏介绍给陈营官。

    要说这涂氏的条件也不差,虽是寡妇,但官宦之家出身,倾国倾城之貌,能歌善舞,与陈有福这位丧妻丧子东门人市里的草标相配,实在谈不上谁辱没了谁。

    再说,涂氏代表着顺庆府与蜀王府结好,关系着世子能否顺利将顺庆这个大府纳入囊中,还关系着护商队北进支队能否取得稳固的后方交通线,推辞不得。

    于是乎,林言在无法知道陈有福本人心意的情况下,擅自做主将涂氏带到了新政坝。

    谁知一到新政坝,陈有福便生了气。

    陈有福天生对官老爷就带着一股反感。他认为这是官老爷使的美人计,是对他的拉拢腐蚀,于是坚定地要求让涂氏哪来哪去。

    带着新生活憧憬的涂氏到了新政坝,获悉了真相,又知晓了陈有福的态度,羞愤悲戚之下,便找根绳子准备一了百了。好在周文正家的幺女周小姐及时洞察到了涂氏的异样,一边吩咐丫鬟看紧,一边杀到了北门城楼第三营营部,向陈有福和林言这两个始作俑者要说法:

    一个女儿家有什么罪过?先被你们骗来,人也来了,脸也看了,满城的人都知道了,现在却把人家不清不楚地干晾着。不仅不给名分,还要赶人家回去!那不是把人家往绝路上逼吗?现在人家被逼得上吊,好歹救了下来。如果人真的死了,她就要到成都去找世子问问:王府亲兵来到新政坝,难道只会欺负小寡妇吗!

    周小姐在营部门口叉腰一闹,陈有福和林言两个家伙战场上英雄、情场上狗熊,情知理亏,早躲到一边去了,把罗景云推出来挡驾。

    谁知罗景云油嘴滑舌一解释,让周小姐顿生情愫,于是退兵息战,暂且放过了陈有福和林言两个混蛋。罗景云对敢说敢为敢骂街的周小姐也极有好感,只是他畏惧他姐,所以两人只能暗中交往,悄悄编个铁甲,送张手帕什么的。

    对于涂氏,陈有福的确没有心思。他已向朱平槿报告了这事。他在报告中发誓,他与土暴子有深仇大恨,一定要将土暴子斩尽杀绝之后,才会考虑续弦的事情。他并且明确表态,他是世子买来的家丁,要续弦必须得到世子的准许。朱平槿则回复道,他对手下爱将的婚事非常重视,决定在适当的时机亲自为他择婚,让他陈家的香火不断。

    林言则与陈有福不同。他是左护卫亲兵出身,没有那一段悲惨的过往经历。如果说林言对涂氏没有一点想法,那是假的。以涂氏之美貌,恐怕没有男人不动心。而且林言觉得,他对涂氏有一种特殊的责任。涂氏本来就是跟着他来的新政坝,嫁也是嫁的他。如今涂氏既无法与陈有福结婚,那他就有机会了。只是林言作为基层军官,戎马倥偬,平日不是打仗就是练兵,哪有时间儿女情长?他只在长平山之战后,借着送生活费的名义去看过涂氏一回。当两人分别时,那梨花带雨般的期盼眼神,至今刻在他的心里。

    ……

    林言的犹豫,点点滴滴都落在罗景云的眼中。林言与涂氏之间若明若暗的情意,他通过周小姐这根内线一清二楚。只是姐夫交代的事情事关重大,丝毫不能容留一点男女私情的存在。因此,他今天必须痛下杀手,将这段没有成型的感情扼杀掉。就算被周小姐揪耳朵打耳光

    ,那也是必须承受的。

    “林营长,世子问你婚姻、相好,是准备交代你一个极为重大的任务。为此,世子已经下旨免掉了陈有福第四团团长职务,改由贺将军接任。陈团长的任务,就是利用你打开的局面,为护**变出一个团、一个旅甚至一个师来!并且为护**走出四川,实现天下太平的目标奠定坚实的一步!为了实现这个计划,至少有一个团的军官军士被抽调出来,组成一个干部团。除了陈团长之外,李四贤李公公已经免去顺庆护庄大队的监军一职,现在已经赶回世子身边。他的公开身份,将由世子府太监改作你的侍从,指导你的礼节礼仪和生活细节。此外,你还有一个顺庆府的老秀才做你的师傅,教导你如何吟诗作词。从任务的规模上,你便可想而知,这个任务有多么重大!”

    “但是!”罗景云严肃地将令人遐想的任务安排一口气说完,加了一个转折,“这个重大的任务有一点很特殊,只能由单身的人执行。如果你心里有割舍不下的相好,现在就必须向世子如实奏报。世子道,这个任务的主角,必须是单身且无相好。否则世子就会收回成命,重新考虑人选。”

    有陈有福这个团长做配合,有李四贤这个世子的随侍太监做侍从,有秀才做师傅,还带着一个团的军官军士,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任务?林言的好奇心和功名心被罗景云充分调动起来了。

    “监军,能不能提前透露一点任务内容?”

    “绝对不行!”罗景云坚决地摆摆手,“此事为最高机密。在你做肯定回答之前,你什么都不能知道!”

    见林言还在犹豫,在一旁的贺仇寇急得跺脚:“哎呀!林言,在战场上没见你这样婆婆妈妈的!我们是当兵吃粮的人,主子既有机密任务给你,一定是天大的事情,也是你天大的福分!你瞧瞧,为了你,陈有福连团长都给撸掉了。还有李公公,那是专门侍候世子的,现在改来侍候你,你还瞎瑟个啥……”

    “林营长,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陈有福走过来拍拍林言的手臂,“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容错过。军纪第一条是什么,是一切行动听军令!世子事前问你婚姻相好,就是让你彻底打消其他念头,全身心完成这项任务!”

    罗景云也走过来宽慰道:“你放心,涂氏那里,我会让周小姐好生照顾。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让她将来衣食无忧。”

    林言松开咬紧的牙关,终于下了决心,“报告!末将尚无相好!请监军交代任务!”

    罗景云笑了起来。他摆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让大家都坐着听。

    “说起林营长的任务,其实很简单。到楚地去相亲。成功了,林营长便是楚王府的议宾!”

    ……

    朱平槿为手下大搞拉郎配,他老婆一个德性。

    广安以西数百里之外的成都。

    清晨,谨德殿,罗雨虹的办公室。

    罗雨虹把一张窄窄的纸条放在烛火上,看着它燃烧起来。红黄色的燃烧线轻快地向前推进,把土黄色的小纸条变成了卷曲焦黑的灰烬。

    快要烧到手了,罗雨虹才将纸条扔进脚下的瓷缸。她把手上一点点灰烬轻轻拍掉,悄悄露出得意的微笑。老爸威武,惠及自己。如今朱平槿与自己真正成了利害关系人,他不想结婚也不成了!

    罗雨虹就这样带着好心情,摇响了桌上的铜铃。

    谭芳闻声推门进来,罗雨虹问道:“今日有什么安排?”

    “罗姑娘,白天的会见安排满了。

    上午您先见王工正和安和尚,看他们做的那个铜线架子和磁铁。世子出征前吩咐下的一个机巧物件也会一并带来。

    下午

    您要见粮店和钱庄的两个掌柜。李副总理道,川东那边的粮食非常短缺,几个州县的灾民加起来大约有二十万左右,军粮、口粮和种子粮的缺口算到九月,大概要五十万石。现有储备肯定不够,好在强制征购的一百七十万石粮食正在入仓,夏粮很快也能补上一块。刘小姐从顺庆回来了,她想见见您。还有郑总理……”

    “郑总理什么事?”

    “他带来两个农户,说是耕牛之事。”

    “郑总理到了吗?”

    “到了,就在殿外候见。”

    安和尚便是安文思。现在他是火器局、工正所和机器局研究院三头跑的大忙人。罗雨虹给了他一个工正所顾问的正式头衔,以便他可以自由出入蜀王府,当然出入三大殿和谨德殿依然必须预约。

    “让刘红婷晚上来,正事闲话一起说。再把我们改的新军装拿出来,请她看看,上海人会穿衣服,顺便带上徐志远两兄弟,让他们当模特!”

    罗雨虹想了想又道:“郑长史亲自带着人来,想来要紧,等一会儿先见他。让王工正和安文思候着。今天要批的急件有哪些?”

    “正有几份急件。陈参政有两件最要紧。第一件是税收包揽之事。陈参政道,二月秋粮税期眼见就到了。去年全省朝廷的正税、三饷、加派和宗禄约合计高达五百万两,他说朝廷……”

    罗雨虹不客气地打断了谭芳。

    “地方加派难道要蜀王府给他们买单?他们怎么不找邛崃、眉山那些士绅要去!宗禄一项,除了蜀王本系,其余都不考虑。凭什么陕西的瑞王要四川百姓出银子?要不是考虑朱平槿难做,我连朝廷的银子都不给!给北京送再多的银子也没用!不是被官贪了,就是在战场输了,总之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你只说朝廷要收的税银有多少?”

    罗姑娘说起银子便大为光火,谭芳只是轻轻笑笑。她知道罗姑娘的火爆脾气,便细声回道:“大约三百万。陈参政道,他把蜀王府的宗禄、官员的俸禄、官军今年的用度等几项一扣,大约还要上缴朝廷百万余两。我们税收包揽的几个地方:成都、雅州、绵潼、泸州等地,加起来便要承担四分之一,大约二十五万两左右。”

    “陈其赤不知道多向朝廷报些帐?

    现在朱平槿在前线打仗,每天花钱都像流水一样。几万官军加几万护**,每天的军费多少!算盘珠子多拨一颗,几万几十万两的银子不就扣回来了?

    不行。只要涉及我们出钱,那就要让审计局介入!

    告诉小红,她明天就和李茂权一起去找陈其赤。如果陈其赤不配合,那他就别想拿到一文钱!

    李茂权对官府里的名堂熟得很。他给我说,夔州一府税田以前只登记了三十七万亩。而江油一县,竟然只登记了千余亩。井研陈家的棉田赚得盆满钵满,全部报的是下等田,甚至下下等田。哼!他们这些贪官!连江上税卡的钱也被他们贪污了不少!”

    李茂权便是廖大亨的原幕僚李师爷,现在他是王府特聘的审计局副局长。到了蜀王府,他把官府钱粮税赋里面的黑幕全部抖落出来,弄得廖大亨和陈其赤非常难堪。

    “陈其赤还请求汇通钱庄发行小额银钞,现在百姓无钱可用,钱价正在上涨。陈参政还请王府捐出一些铜器铸炮,为士绅百姓表率……”

    罗雨虹再次打断了谭芳:“府里有多少铜器暂时不用?”

    “东西倒是不少,只是都不好擅动。您瞧,都是些铜鼎、铜炉、铜兽、铜缸……”

    铜兽一词提醒了罗雨虹。她一拍桌子,铜铃“叮”的一声脆响:

    “承运门前的那对铜狮子!”

第三百八十三章 两个意外

    两件物品放在地上,都用棉布盖着。顶 点 X 23 U S里面是什么,或许只有制造它们的王工正知道。

    王工正忐忑不安地站在谨德殿丹碧下。棉布里面这两套东西他知道。但有什么用,他也不知道。他清楚的是,只要将世子和罗姑娘两人中的一位逗高兴了,他就有可能翻过悲惨的一叶,重新恢复蜀王府首席工匠的地位。那时,八品的工正、微薄的俸禄、辱骂他的老婆,所有困扰他的烦恼都会远他而去。

    王工正看着郑长史带着两个农户从丹碧上走下来,连忙弓腰作揖。这时,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叫住了郑长史,然后罗姑娘说话的声音也钻进了王工正的耳中:

    “郑长史,请你留下。看看王工正今天带来的好东西!”

    王工正连忙在丹碧下跪倒叩头。他身后那个西夷和尚却非常放肆,只是简单地微微欠身。

    头顶上传来罗姑娘的声音:“王师傅,不要跪了,快起来吧。”

    声音很甜,而且夹了一个“师傅”。在大明,师傅可尊贵了,绝不是随便赏人的廉价头衔。

    王工正心中大喜,这是个好兆头。但是他吸取了先前的教训,立即深深叩头下去:

    “臣万死不敢冒称姑娘师傅!”

    “好吧!既然王工正不愿被人称为师傅,本姑娘还是叫你工正。”

    “让姑娘,像雾好!”王工正身后的西夷和尚,不失时机说了话。

    “摸您!”罗雨虹随口一答,让她身边的郑安民全身一抖。

    “莫很扯拐,为什么您火戏子都会说英语,却不会说高贵的拉丁语?”

    “这个……说来话长。王工正,你把东西摆出来看看。”

    王工正很高兴罗姑娘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他身上,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把头件东西上盖的棉布扯开。

    ……

    既然是罗姑娘亲临视察,率先亮相的自然是罗姑娘吩咐的东西。只是这件东西,实在是简陋得不像样子。

    一根普通的方板凳上,两块瓦片一般的物件用木条固定住。

    在瓦片的环抱中,一个可以旋转的方形木架被两块钻孔铁片支撑在中间。

    方形木架的四方外径上缠着一匝匝的铜线。铜线的两个尾端被镶嵌在木架的旋转轴中,引出两根线头。旋转轴上镶嵌了两个彼此分离的铜环,铜环分别与引出的铜线连接,又与板凳上钉死的两片铜片摩擦。

    手柄摇动后,带动方形木架旋转。两片铜片与木架旋转轴上的两个铜环擦得“哗哗”作响。

    “王工正,你做得不错!”罗雨虹高兴地笑赞道:“商人常说,卖钱不卖钱,摊子要扯圆。这东西起码样子像了!”

    王工正笑得眼睛都眯缝了:“多谢罗姑娘夸奖!”

    “不知道你在铜线上刷漆没有?”

    “罗姑娘亲口授下步骤,臣岂敢省工偷懒?”王工正连忙严正声明,“臣将拉出之铜线浸泡在上等熟桐油里,晾干后再浸泡一次。如是者三,方才敢往这木架上缠绕。”

    罗雨虹高兴地背着手,围着这根板凳转了两圈:“最难的部分是什么?拉铜丝难不难?”

    王工正笑着回道:“拉丝倒简单。赤铜条本来就软,烧红便更软,插进铁孔里一拉就成了粗铜线。从大孔拉到小孔,线就越来越细,这与金丝银线拉制之法大同小异。只是要用赤铜方好!赤铜性软,若是杂了锌、锡或铅,铜条发硬发脆,拉细了就会断。

    若问这最难之处,倒是这磁石磨制!

    磁石性脆。臣开始图省力,用錾子敲击,结果一敲就碎。后来无法,只好让石匠用磨石做了个转轮,蘸水慢慢打磨……”

    “磁石做好后,还有磁性吗?”

    “有!臣试过,同性相吸,异性相斥,一点不假!”

    “好!”罗雨虹忍不住叫出声来。

    “谭芳,你过来!”

    谭芳刚一过来,就被心急的罗雨虹揪住右手。罗雨虹做了一个照相时的剪刀手,然后命令谭芳照做。莫名其妙的谭芳,傻傻地在众人面前摆出个胜利的姿势。

    罗雨虹粗暴地将谭芳两根纤细的指尖压在与铜环接触的两块铜片上,然后命令王工正摇动手柄!

    形木架带着上面缠绕的铜线,开始在两块瓦片形磁石中旋转,发出了嗡嗡的声音。

    当转动开始时,罗雨虹像触电一样,跳离了谭芳,然后睁大眼睛观察谭芳的脸色。

    “是不是身上有点麻?”罗雨虹关心地问谭芳。

    “回罗姑娘。”谭芳瞅瞅周围注视她的目光,感觉脸上正在发烧,“奴婢不麻,倒是有些热!”

    不对呀!罗雨虹认真想了想。中学物理老师做的发电机模型就是这个模样呀!

    她一拍脑袋,一定是摇得不够快!

    “王工正,加快速度摇!最快速度摇!”罗雨虹大声下令。说着,她的手已经不自觉地叉在了腰上。

    “好嘞!”

    王工正能有几次机会在罗姑娘面前展示自己?再说了,这东西他是按罗姑娘亲自指导的法子做的,万一罗姑娘不满意,会不会迁怒于他的手艺?

    于是乎,王工正不顾自己一把年纪,开始疯狂地转动起手柄来。木凳在不断交变的作用力下,开始摇晃起来。就在将要翻倒的那一瞬间,对凳子高度警惕的安文思猛扑上去,双手按住凳面。

    于是,悲剧发生了。

    砰!

    安文思的脑袋与谭芳的脑袋,像火星撞地球,重重撞在一起。

    “哎呦!

    葡萄牙文或高贵的拉丁文中的惊呼与中文的并无二致。

    谭芳努力地控制着摇晃的身子,吸了一下鼻子,豆大的泪珠在红红的眼眶里打转。她想用袖子将泪珠擦了,又不想在众人面前丢了丑,只好用纤细素白的手掌将额头上的陨石坑死死遮住。

    “你这个冒失鬼!”罗雨虹厉声痛斥安文思。同时飞奔过去,把摇摇欲坠的谭芳揽进自己怀里。

    “痛不痛?”

    罗雨虹把谭芳的头搁在自己的肩窝里小声问道,然后不等她回答便替她说了:“肯定痛了。不过他是来帮忙,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怪他。”

    “嗯”

    谭芳痛得声音已经变形了。

    罗雨虹对自己的山寨发电机依然不死心:“你刚才是不是觉得有点麻?就是全身酥酥的感觉?”

    “刚才不酥,”谭芳的声音越来越细,“现在全身都酥麻了……”

    话没说完,她身子一软,从罗雨虹的怀抱中溜了出去,无声无息瘫倒在地面上。

    “快叫医生!”

    罗神医的女儿大喊大叫道。

    ……

    试验惨败,还把谭芳搭了进去。

    罗雨虹一手抱胸,一手托着下巴,气恼地望着空荡荡的办公室,刚才的好心情烟消云散。

    为什么发电机没有电?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她想不明白。

    既然想不明白,就暂时不想。这便是她的性格。

    罗雨虹伸手抓过一叠文书,翻开来看,借此排解自己的郁闷。头一份是高安泰传来的信息。

    高安泰通过自己的一个老关系,九姓长官司的教谕蔡某某,成功说服了九姓长官司老大任某某。靠山吃山,漫山遍野的竹子不砍白不砍,不如大家一起发财。随后,他经过永宁卫到达了毕节卫。他计划先去拜访最近的镇雄府,然后依次拜访乌撒、乌蒙和东川三府,最后到昆明拜见沐王,呈上世子的礼物。

    “把工作汇报写成了游记攻略。这个高三公子真会玩!”

    罗雨虹翻了翻里面的内容,除了地形、风景、民俗以及出产之外,就是关隘、驻军和土司的态度。这些大都不是感兴趣的,于是她决定先搁置,然后等朱平槿回来处理。

    第二封是汇通钱庄汇报。

    随着大量的钱庄分号开业以及钱庄良好的信用,大量的民间窖藏白银存入了钱庄,换成了可以投资四川机器局、道路局以及顺风镖局的银钞。

    到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扎帐止,入库白银已经超过八百万两。按照一比一点二的发行比例,这意味着银钞发行总量达到了一千万两。这其中近两百万两银钞又通过机器局等工业单位以单位存款或者军人员工的个人公积金等形式回流钱庄,成为了新的投资资本。

    汇通钱庄还报告,成都最近有十几家倾销店已经悄然关张。

    因为银钞的推行,使实物银

    子熔铸的生意少了许多,而这是倾销店的主营业务;因为战场急需大量的火炮,铜钱也被官府收走了许多,倾销店的副营业务也遭到打击。而铜钱逐渐退出市场,还会使倾销店另一项见不得光的传统业务彻底丧失:私铸民钱,即造假钱。

    所以汇通钱庄判断,四川的倾销业早晚要被汇通钱庄下属的倾销分号一统江湖。汇通钱庄里的倾销分号,实际上只是钱庄里金银铜钱兑换银钞的业务部门。贵金属只管进不管出。如果有人想见识一番真正的金银,那人只能拿着成打的银钞去钱庄柜台兑换一百两一锭的银砖。

    罗雨虹心里默默念道:“朱平槿说过,全川存银有一亿五千万,入库银八百万还不到零头。一亿五千万(注一)!也不知道他哪儿听来的数字!小额纸钞不划算,小额辅币早晚还是要发行的,不是铜本位便是不锈钢本位。”

    她想批示几个字,拿起炭笔又放下了。她学了几天繁体字,但是写得如如狗刨,比朱平槿的水平差了太远。平日她的指示,都只用嘴说,然后交给字写得好的谭芳记录誊抄。如今谭芳意外受伤,估计一个轻微脑震荡跑不了。她的工作由谁替代?

    本想用工作排解不愉快,结果又让罗雨虹想到了谭芳。她想立即将吴素琪招来替代,但又觉得这小女子过于活泼,不够成熟,对王府的情况也缺乏了解,放在政务司老老实实见习两个月对她有好处。怎么办呢?她心想,不如……。

    铜铃一响,进来一个身高腿长但总是弯着腰低着头的年轻太监。这太监细声细气道,曹三保曹公公听说谭芳出了点意外,便叫他过来临时顶替几天。

    曹三保兼着世子办公厅常务副主任,又是蜀王府承奉司承奉正。他派人过来合情又合理,可罗雨虹却不想接这个茬。

    “谁都知道我对太监有心理障碍,又派来一个太监!”罗雨虹嘀咕着,吩咐那太监去将政务司的郑长史和办公厅主任王彬叫来。

    王彬是成都举人,长史司典簿,正九品的王府文官。兼任了政务司办公厅主任之后,王彬立即由正排级待遇跃升为正营级,陡然间升了四个阶级,把其他王府官眼红得不行。

    罗雨虹将王彬叫来,便是让他出任罗办主任。至于郑安民的办公厅,让他自己去找人。即便这样,罗雨虹还是觉得自己吃了大亏:

    老公的朱办主任是程翔凤兼,最近已经升了副旅,而自己的罗办主任只是正营级。

    凭什么我的人低了这么多!

    “你去把郑长史和王主任请来!至于你,还是回去当差吧!”罗雨虹对太监吩咐道。

    “是!”回答的声音有些鼻塞。

    “怎么了?”罗雨虹顿时心软了,“你叫什么名字?”

    “任二。”

    “这个名字好难听!以后我给你改一个。”

    “奴婢多谢罗姑娘赐名!”

    “嗯……你为什么不愿回去?” 罗雨虹对着地上跪着的太监道。

    “曹公公道,奴婢能在主子身边侍候,那就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气!”

    “嗯……那这样吧,你留下,先打打杂,帮着王主任做些事。你能读书写字吗?”

    “奴婢六岁起就在王府内书堂里念书。读书写字俱是优等。”

    “嗯……那好吧!记着,在我这里工作,第一是要忠诚!忠于本姑娘!……和世子!背叛者杀!王四忠就是下场!第二动作麻利,不准拖拖拉拉!第三要……本姑娘还没想好,想好再告诉你。总之,绩效考核,做得好有赏,做得不好要罚!”

    罗雨虹一口气吩咐累了,便换口气道:“先抬起头来,让我看看脸。我总得认识你!”

    干净无须的下巴,眉目清秀的脸,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帅哥!帅得让老天阳光明媚,帅得让女人垂涎欲滴!

    “区巴?!”

    罗雨虹大吃一惊:曹三保这个古人怎么会知道我喜欢追韩剧?!

    注一:一亿五千万,即成都百姓口口相传的“万万五”,这是张献忠江口沉银传说的数量。江口沉银经历过清代民国数次大规模捞取,最近又发掘出大量的白银。其总数是否达到“万万五”的规模,响木无从知道。

第三百八十二章 男女之事(三)

    罗雨虹把主意打到了承运门前的那对铜狮子,把谭芳吓得花容失色。www.uu234.net

    “罗姑娘,那可动不得!”

    铜狮子是承运殿整体建筑的一部分,动了铜狮子,就等于动了承运殿。这件事罗姑娘竟然不与世子商量,就擅作主张。谭芳急了,连忙提醒道:“承运殿是王府正殿,代表着我们蜀地之国运。铜狮乃是镇殿神兽,万万动不得!神兽一动,大殿不稳,那国运……”

    谭芳将那对铜狮子与蜀藩国运联系在一起,罗雨虹却不以为然。

    “封建迷信!”她心里冷哼一声,对谭芳轻蔑地摆摆手。

    “有世子与本姑娘这对真神在,有什么妖魔鬼怪镇不住?有谁吃了豹子胆,胆敢动摇国运?你让郑长史打造一对汉白玉石狮子换上,然后举行个请神仪式,新闻媒体现场采访。还有……”

    罗雨虹脑袋一转,立即想到了大慈寺里拷问她的那些和尚尼姑。

    “把城里高僧大德都请来做法,让他们亲眼看看,为了战争胜利,我们蜀王府做了些什么!顺便提醒他们,他们那些庙子里的铁器铜器就不少么!不要每日里光想着念经唱佛,念经唱佛是杀不死土暴子的!要用大炮!这批铜炮几百门,你记着通知王昆山和李立等人:要上高科技!上次世子视察火器局,给他们提出的倒铸之法、铁模之法、热锻之法、内紧之法,都要想想如何应用。还有他们的火铳生产,每天二十支,雷打不动!怎么回事?七十个军要多久才能完成装备?再不能提高产量,本姑娘要脱了裤子打他们的屁股!”

    “记住了,这就下旨,罗姑娘。”

    罗姑娘说话速度飞快,而且新词层出不穷。谭芳见罗姑娘心意已定,便不再相劝。她将罗雨虹安排的事情都细心地用炭笔记在本子上,免得有所遗漏。将来世子追查,她也可以清楚回话。

    大事小事都安排完,罗雨虹又想起一件要紧的事:“罗景云提到的那个望远镜,就是千里镜的事情,秦裔打听清楚了吗,是谁家敬献的?”

    “秦公公尚未回报。”

    罗雨虹重重哼了一声,“哼!他没把本姑娘放在眼里!”

    罗景云从定远老城给他姐写信,说世子手里有个千里镜,战场上极为有用。如果王府还有,不妨送他一个。

    罗雨虹当然没有多的,便对千里镜上了心。

    经过一番了解,她发现朱平槿手里那个是他出征时王妃娘娘赏的。线索指向了王妃,罗雨虹又写信向她爹打听。可是她爹也不知道,罗雨虹只好令秦裔派人打听。可是罗雨虹忽视了一点,朱平槿虽然向她老实坦白,秦裔手下有个小小的特务组织叫做“消息组”,但并没有将这个消息组的指挥权交给她。

    秦裔不肯为了千里镜动用消息组,让罗雨虹气恼了三十秒。之后罗雨虹突然明白了,这秦裔是老公的心腹,他不肯动用消息组,一定是老公的暗中授意。

    罗雨虹看着自己袖口上织金彩线绣成的凤凰,在心里咬着牙,又恨了朱平槿三十秒。然后她不动声色地换了一副轻松的神情,对谭芳道:“晚上你让小红过来侍候本姑娘睡觉,这几天不知怎的,有些失眠。现在你请郑长史进来。”

    ……

    郑安民一大早求见罗雨虹,是因为一年的春耕将至,四川却缺少一样很重要的牲畜:耕牛。

    四川以不多的耕地面积,成就天府之国的美誉,这与四川水土特点与耕作方式有很大关系。

    四川盆地,尤其是几个冲击平原上的土层极厚极肥,深耕有利于土壤的肥力充分发挥。无论是水稻、小麦、玉米和红苕,适度的深耕都有利提高单产。这与北方部分地方习惯浅耕的旱地农耕风格完全不同。

    要深耕土壤,耕牛就是节省人力、提高生产率的关键。

    一头健壮的公水牛每天可以犁八亩水田,一个壮汉每天两亩地就要累趴下,所以一头牛至少相当于四五个人。

    这还不单纯是一个轻松与劳累的问题。

    因为一头牛的物资消耗与相

    应人力的消耗完全不成正比。牛可以吃草,人却不行。所以使用一头牛,就可以节省四个人的粮食。若用一万头牛,就可以节约十五万石粮食,或者解放四万丁壮。

    除此之外,耕牛还是近期蜀王府推行垦荒的重要助力。

    刘之勃牵头的四川垦荒局正在拟订全川范围内的垦荒促进政策,而蜀王府政务司在承运朝会之后已经做了一个中长期的垦荒规划。

    在这个规划中,蜀王府要力争使各地王庄在五年之内,开垦荒地一千五百万亩。而今年的目标,是复耕和开垦荒地三百万亩。

    在这三百万亩中,七十万亩的指标下到了泸州,八十万亩下到了绵潼,七十万亩下到了简资,其余八十万亩由成都、雅嘉、顺庆、邛眉等王庄分摊。

    现在,泸州那边进展极快,超额完成任务已是板上钉钉。除了组织得力等主观因素外,当地绝大多数的荒地都为复耕地也是重要的客观原因;

    简资的那边也比较顺利,因为旱地作物如小麦、玉米、红苕和甘蔗的推广,使当地很多不适宜水稻耕种的丘陵山坡变成了人人争抢的好地,而且玉米和红苕的耕种相对水稻而言要省事省力一些,因为它不需要筑坎蓄水;

    唯独绵潼涪江流域有大量上好的水田,却因耕牛缺少而进展缓慢。绵潼总庄的邱瑞光抱怨,绵潼涪江边的水田多,需要水牛,而存栏的水牛都被流贼、灾民和官兵牵走吃光了。他组织人手开荒,荒地不缺,因为绵潼是被流贼破坏得最厉害的地区;人也不缺,因为从汉中陇右南下四川的流民,他已经想法就地拦截了。最缺的就是水牛。

    他说,如果他没有水牛,他就只能在上好的水田上种上玉米小麦这些低价值的旱地作物,这样损失就大了。

    ……

    郑安民在罗雨虹面前正襟危坐,开始了说辞:“罗姑娘,农耕,乃立国之本。而耕者,离不开牛……”

    “郑长史,现在全川都缺牛。你说说解决方案就好。”

    这罗姑娘的脾性,怎么与世子大不一样!郑安民心里嘀咕着,只好将后半截说辞活活咽了下去。

    “臣以为,这牛要多起来,无非三个办法:一是买,二是生,再是严禁杀牛吃牛。牛生牛太慢,买是最快的,可蜀地周边,有水牛的地方,无非是行都司(注一)、云南、贵州、广西等地……”

    “可以到南方去买,但不能由蜀王府直接去买,要用市场化的方式进行。”

    罗雨虹又把郑安民的话憋了回去:“挂牌招标,一头牛多少钱。给牛贩子留足利润,让他们自己去贩运。除了到南方买,还要到北边买。现在旱地越来越多,不能只买水牛,还要买些北方的黄牛。北方黄牛比四川黄牛体型大,肉质好,还可以喝奶……”

    怎么这姑娘一开口,便是“肉质好”?难道罗姑娘主张牛肉敞开吃?中国以农耕立国,禁止杀牛吃牛几乎已经成了历朝历代的法律,怎么这姑娘不知道?

    没等郑安民把反对的话说出来,罗雨虹又道:“给牛贩子以蜀王府的名义,这样可以让他们避开关税和官兵骚扰。必要的时候,还可让顺风镖局武装护卫!不过,买牛可不是长远之策。我们哪有那么多的银子?外流银子多了,银钞又如何保持币值?所以耕牛终究还是要多生才行。”

    “罗姑娘所言极是!”郑安民终于插进话头来,“四川一地,五万头耕牛也不够。现在成都市面上一头千斤犍牛值二百五十两银子,王府能拿出多少银子?”

    “除了五万头耕牛,还要五万头肉牛、五万头奶牛,加起来就是十五万头!”

    罗雨虹给面前的郑安民亮出三根细长的指头,把郑安民看的一愣一愣的。没等郑安民反应过来,罗雨虹便下了结论:“所以说,根本的解决之道是多生、优生!”

    “臣也想到此道,便带了一对夫妻来。他们是养牛多年的庄户,如果罗姑娘……”

    “请他们进来吧!”

    这对夫妻姓左,是王庄里的养牛专业户。三十年前,他们在牛棚里擦出了

    爱情的火花;二十八年前,他们在牛棚里结出了爱情的结晶;直到今天,牛棚里的一切仍是他们生活的主题。

    “不要害怕,有什么说什么。”罗雨虹对那对战战兢兢的夫妻道。她以女人特有的敏感注意到,两个人进殿来居然手牵手一齐抖。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对这对贫贱夫妻产生了许多好感。

    “养牛的事情我知道。”罗雨虹先向这对夫妻宣布她的专业知识,“你们只需说说你们庄里养牛的情况。”

    罗姑娘没有架子,让这对夫妻松了一口气。说道庄里的牛,还真没人比他们更熟悉。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将成都县王庄的耕牛情况说了个七七八八。

    王庄里的牛,大部分是庄上的。少部分是投献的大户家的。佃户养牛的很少,即便养,也是几家合养,主要原因是牛犊子买不起。一旦欠债,牛就会被牵走。

    农忙时节,是用牛的高峰期,所以用牛的价钱很高,大部分的庄户都用不起。以春耕为例,耕一亩水田,牛主便要收租谷一斗。

    去年除五蠹,庄里全乱了。牛跑了许多,大部分没有找回来,估计被人贩了或者吃了。后来王妃娘娘和世子减租,粮价又高,庄户种田的积极性大增,大家都来借牛,牛却被总庄调走了一些,据说运到了川南垦荒。这牛就越发不够用了,租谷已经涨到了亩田三斗。

    罗雨虹开始发问:“庄上有没有集中养牛的场地?”

    “县庄上有一个,养了二十几头牛。公的、母的和犊子数量差不多。可是不够哩,二十几头牛,顶天也只够耕三千亩地……”

    “以后各县都要建一个大型的种牛场!集中繁育,增加数量。谭芳,记录!”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罗雨虹不再想浪费时间,吩咐道:“先找个地方做试验,精选健壮、温顺的公牛一头,母牛若干。通过杂交选育优良品种……”

    “凭什么一头公牛要配母牛若干?还要杂交!这不公平!”罗雨虹被自己的话勾动了心事,“牛是如此,人会不会也是如此!”

    “以臣看,内江王在城西那个庄子就很好。现在那里没了人,也没人愿意住进去,不如……”

    郑安民不知道罗雨虹的心事。他所说的那个庄子,就是去年七月间用来强制隔离鼠疫患者的地方。当时前前后后抓进去患者和疑是患者数十名。有十几人死在里面,其余的渐渐痊愈,春节前便放了出去。

    “可以!”罗雨虹布置工作,总是这么言简意赅,“今年难免还有鼠疫,肥皂、石灰都要屯货。另外找个偏僻的地方当传染病医院!”

    “罗姑娘所虑甚是!”郑安民连忙迎合。

    这时,那庄户老头终于鼓足勇气,开口相求道:

    “都说世子和罗姑娘是神仙转世,小民有一事相求。”

    “讲吧!”罗雨虹对死死捏住老婆枯手的老头很有好感。

    “这牛生仔太慢太少,一年只爬一次背,两三年都生不出个犊子。不像狗,年年都生,一窝四五个崽。小民和老婆养了一辈子牛,这牛犊子也才生了百十个。若是牛年年爬背,每年生一个……”

    老头在说,罗雨虹却突然想到了个厉害的法子,可以收拾那头妻妾成群的雄牛。她忍不住嗤嗤笑起来。

    “罗姑娘,”谭芳害怕地凑近观察罗雨虹,怕她魔怔了。

    “没事!”罗雨虹一只手捂住嘴,另一只手随意挥挥,“男人们都出去,同胞们留下来。”

    一刻钟之后,那农户的老婆涨红着脸从谨德殿里出来。那老头顾不得郑长史在跟前,快步跑过去问他老婆,到底罗姑娘在里面传授了什么神仙法子。

    他老婆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又从下到上打量一番,咬住嘴皮憋笑道:“什么也别问!回家赶快准备两根竹管。一根粗的,一根细的。记住要打磨光滑,粗的打磨里面,细的打磨外面!”

    注一:四川西昌等地的德昌水牛,体形中等,是中国水牛的著名品种。现在此地还有斗牛表演。

第三百八十四章 保宁之变(一)

    接见了即将出发的陈有福、林言和李四贤后,朱平槿在广安城已经无大事可做。www.uu234.net他便与廖大亨商量,计划明日出发,带着王行俭和他的表弟邱如晦一起前往重庆。广安城,以及北面的巴山,留给宋振宗、李崇文、舒国平、孙洪几员文武大臣处理。

    重庆这个川东最重要的政治、经济、军事要地,事实上已经被护**军事占领。

    由原护商队第十营第一连扩编而成的护**第十一营,不仅控制了重庆府的各道城门,还控制了出入重庆府的陆地要塞浮图关。只有城垣上,继续保留了由重庆官府和士绅拼凑出来的团练兵约五百人。

    重庆府远接近地上的两座关隘,城西璧山县的青木关已经被第六营占领,但城东的要道铜锣峡暂时未动。因为这里不仅有曾英的少量官军驻守,而且有税关的关船。如果贸然占领,会过早惊扰重庆士绅脆弱敏感的神经。

    然而,控制重庆单从军事上着手是远远不够的。

    如果以王应熊兄弟为首的士绅与朱平槿唱反调,那么朱平槿将重庆打造为川东军事基地和四川工业重镇的计划就会产生很多波折,充分利用重庆经济资源的企图也会在实施过程中遇到强大阻力。所以这一次,朱平槿是带着收服重庆士绅的目的去的,而突破口,只能选在王氏兄弟身上。

    崇祯十五年正月二十二日早晨,广安城的东门码头上,朱平槿和廖大亨两人上了于大江的战舰。

    于大江对再次迎接世子上船很是高兴。他见面便向朱平槿奏报,说他义父曾英已经赶到了重庆府,日思夜盼希望能目睹世子这位天家骄子的风采。只可惜他的义兄号称李鹞子的李占春这次来不了。他应冯如虎和丁显爵相请,从重庆涪州出兵,向垫江、梁山方向合击土暴子去了。

    “见到曾将军,本世子正好可以讨教水战之法。”朱平槿高兴地将于大江扶起来,“若再能见到秦大将军,亲自讨教陆战练兵之法,那就更好了!”

    在四川,秦大将军当然特指巾帼英雄秦良玉。

    只是秦良玉生于万历二年,如今已经是近七十岁的老太太,亲身来一趟重庆府可不容易。而且作为正一品诰命、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挂镇东将军印的四川汉土总兵官,秦良玉的品级和官衔都是四川官员中的最高者,距离封爵只有半步之遥。于大江未得世子朱平槿的旨意,也未得巡抚廖大亨的行文,怎么可能去擅自相请。

    廖大亨笑着解开了于大江的困惑:“世子对秦大将军仰慕已久。若是还有空闲时间,老夫便要陪着世子亲自到忠州拜访秦总兵(注一),聆听她对护国安民大业之教诲。”

    原来如此!

    在广安的这段时间,于大江亲眼目睹赵 荣贵的残兵被眼前这位世子扯得四分五裂,现在就算赵 荣贵能够康复,这四川再也没有赵营的身影了。

    不仅如此,他还现场见证了广安土暴子的全军覆没、逼反王刘维明对世子的投降。他化装参加了护**的诉苦运动,亲身感受了所有这一切的新奇与震撼。

    听到廖抚解释,他好用的脑袋立即明白了世子的想法:以秦良玉在四川官府、军队、百姓和土司里的崇高威望,秦良玉如果出面支持世子将朝廷经制之军编入护**,那么他自己、他义父、义兄,编入护**都将是铁板钉钉之事。

    于大江明白过来

    ,于是连忙表态:“天下太平,官民之望;护国安民,经天纬地。秦大将军受国恩数十年,以巾帼效命疆场,以耄耋仗钺临戎,所思所愿所行之事,岂不是护国安民、天下太平?以末将妄测,世子和廖抚亲临拜访,秦大将军必会感恩戴德,甘愿附骥!”

    这厮几天不见,愈加会说官话了。朱平槿笑呵呵地拍了于大江的手臂,表示亲热,然后意有所指地提醒他:“秦大将军,当代花木兰!就连宋振宗也是不敢比的。所以呀,我们这些须眉汉儿,更需向秦大将军学习!”

    “下官有幸效命于世子和廖抚麾下,这些日子已经受益匪浅!这次到了重庆,末将要将所见所闻,都讲给义父和营中袍泽听听!”

    这厮反应真快!既指出了收编的关键在曾英,又表明了他本人是支持收编的。

    朱平槿和廖大亨都笑着,走进了于大江为他们俩准备的官舱。从广安顺水到重庆,慢悠悠的要四天(注二)。现在就等朱平槿的秘书程翔凤和廖大亨的幕僚钱维翰上船了,不知道他们俩为什么还没有赶到码头。

    ……

    程翔凤和钱维翰没有准时赶到码头,是因为临近出发,却收到一份来自渠县的紧急塘报。

    这封塘报写在一块棉布上,装在一个密封的竹筒里。竹筒顺江飘至渠江,被第八营在江面巡逻的士兵捞起,然后快马送到了广安城。

    这封塘报是参将王祥给四川巡抚衙门的紧急呈文:五日前,王祥趁敌疏忽,突入巴州,并斩土贼数千,占领了巴州全城。然而土贼并未就此溃逃。他们很快重新集结兵力,反而将王祥所部包围在巴州城里。现在王祥部携带的军食不超过二十天。他请求援军增援,否则他就只能选择突围。

    巴州城位于巴河南岸,在属于巴山山系的米仓山南麓。王望山伫立城北,巴河环绕北城和东城,地形上易守难攻。

    巴州乃圣旨点名收复的城市,是巴山的中心。现在好不容易打进去占住了,怎能说弃就弃?再说王祥北侧有杨展部精兵一千,后方有侯天锡部家丁旧将七百,南侧有张奏凯部四千和贾登联部六千。王祥进占巴州,正好形成了中心开花的有利战役态势。他怎么反而大喊大叫,要求突围?难道巴州的土暴子真有十万之数不成?

    两位首长大秘对着这封塘报抠了一阵脑壳,一致判断其背后有问题。因此这才姗姗来迟,联袂到了码头,向世子朱平槿和巡抚廖大亨禀报。

    果然,听了禀报,廖大亨脸上最初的喜色尽褪。等到两人说出自己的疑虑,廖大亨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定是哪一路出了问题,所以没有人去支援王祥!世子,这重庆今天是走不成了,要赶紧向保宁方向派出探马,打探军情!”

    廖大亨这样惊慌失措,想必有他的道理。即便他判断错了,也不过晚走几天而已。朱平槿对廖大亨的军事才能还是信服的,于是点点头。

    探马很快派了出去,傍晚时分便返回了广安城。

    探马报告,他刚过岳池,就迎头碰上了阆中贺家庄派出的信使。信使人困马乏,于是探马拿了信便先行返回。贺家庄的信,带来一个朱平槿和廖大亨都不敢相信的消息:

    廖大亨专门派到保宁府镇守官军后路的老将游击将军王朝阳,据城谋反了(注三)!

    王朝阳部有约一千五百战兵,为这次官军

    巴州攻略的总预备队。他不仅负责镇守张奏凯部和贾登联部的后路,而且负责保卫保宁府这座川北重镇。

    廖大亨曾经自信满满地向省里高官们放言,他调王朝阳部镇守,土暴子就算再善于长途奔袭,保宁也不会有失。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位他非常信任的老将,竟然以谋反的方式来报答他!

    王朝阳一反,保宁城不用说一定丢了。其南北两面的苍溪、南部两县城也是岌岌可危。以保宁府为后方的张奏凯部后路已断,以新政坝为后方的贾登联部已经十分危险。仪陇县与南部县、阆中县都不远,当然也有危险。

    然而最危险的,当数与保宁城一江之隔的贺家庄。那里还有包括贺有义、贺曾柄、贺永年的家眷在内等大量贺家庄户。贺家庄如果失陷,贺家军士气大沮,后果不堪设想!

    听到探马回报,心急火燎的廖大亨赶到州衙二堂,当着朱平槿的面一把抢过信纸,就着烛火的亮光就看了起来。信未看完,这位一向讲究养气功夫的四川巡抚惨叫一声,顿时便昏厥在地。

    占了巴州,却丢了保宁府,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一场典型的军事灾难!

    朱平槿对廖大亨的伤心过度十分理解。他传令将廖抚架到偏房休息,然后令张维出去给大堂里的参、监、后的几位主官传旨,让他们今夜立即拿出应对方案,并等候听命。

    ……

    自从朱平槿占了广安州衙,这二堂里便按照朱平槿的身份进行了小小的座次调整。

    原来上首有两张椅子,中间一张桌子,背后一个用来摆瓶瓶罐罐的高几。现在这些东西都撤了,只在正中摆了一桌一椅而已。这样一来,就没人能与朱平槿平起平坐。就算廖大亨这位巡抚一起来议事,他也只能坐到一旁去。

    “钱先生!”坐在主座上的朱平槿点了名。

    “王逆猝然发难,会否与土暴子暗中勾结?如今巴州前线局势危殆如斯,张知府生死不知。廖公急火攻心,本世子这也是拿不定主意。钱先生足智多谋,还请教我!”

    朱平槿没让程翔凤发言,反而让钱维翰先说。这样一来,就把襄助廖大亨进行军事部署的钱维翰推到了前台。钱维翰即便有意,也不可能从这场军事灾难中抽身。同时,这也是朱平槿给钱维翰一个机会,让他证明自己的能力,更让他证明自己忠于的对象,到底是谁!

    “学生多谢世子器重!”钱维翰站起来作揖,又在朱平槿的手势下坐了回去,“学生目前能看见的东西就只有这封信,若说方略,那是谈不上的。兵法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如今学生是知己但不知彼,故而只能说出自己感觉,请世子钧鉴!”

    “钱先生不是外人,不必谦虚。先生上次提出的那个‘釜底抽薪’之计,效果便是很好吗!”

    注一:秦良玉虽嫁与石马家,但她大部分的时间还是住在忠州这样的城市里,现在该地尚存秦良玉故居(太保祠)。就算在石,也有宣慰司官寨,规模大小如一县城。不是有些人想象的“山间岭半一土寨”。

    注二:从广安到重庆乘坐木船,在上世纪依然是非常普通的出行方式。据记载,的确需要四天。

    注三:王朝阳保宁兵变的时间,据《荒书》记载,是崇祯十五年八月。这里剧情需要,稍作调整。

第三百八十五章 保宁之变(二)

    在岁末大战开始前,朱平槿曾问方略于廖大亨等人。www.uu234.net

    廖大亨建议对土暴子实施“驱离饿毙”之策,把土贼困在巴山里慢慢消化。程翔凤也建议,实施“金角银边”之策,以合州为顶点,以渠江、嘉陵江为两边,先守后攻。

    然而两人之策,都暗含背靠后方基地重庆的意思。如果护**在前方打仗,重庆士绅在背后捣乱,后果不堪设想。这时,钱维瀚主动跳出来,献计“釜底抽薪”,即将驻守重庆的赵 荣贵、丁显爵部调离重庆,驱赶到战场,一举敲掉重庆士绅之所峙。

    朱平槿从善如流,廖大亨包藏祸心,钱维瀚的“釜底抽薪”之计策实施了。

    可以说,朱平槿能够将一个营的微薄兵力塞进重庆,从而掌握博弈的主动,钱维翰这个“釜底抽薪”之计功不可没。

    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快。赵、丁两人出兵,结局迥异。

    丁显爵与冯、蔡部相知相携,在达州战场上大显身手。而赵 荣贵被护**在罗渡的胜利所迷惑,惨败于广安城南。如果不是朱平槿在最后关头拉他一把,他已经身首异处。

    赵 荣贵在广安的失败,使“釜底抽薪”变成了“借刀杀人”,这是钱维翰在最初献计时未曾想到的。可结果如此完美,而且世子当众肯定,那就是把这份功劳算在了他的身上。

    钱维翰心中先是一热,然后又是一凉。热的是现在有了功劳,将来便有回报;凉的是,从此这个陷害王行俭和赵 荣贵的黑锅就由他来背了。如果哪天世子事败,这笔帐就要算到他的头上!

    想清楚了这层厉害关系,钱维翰顿时明白,眼前这位年轻骄子,既是在拉拢他,也是在提醒他:以前你做的事,我可都还记得!

    想清楚了这层厉害关系,钱维翰顿时离开椅子,对着上头的朱平槿就来了个以头抢地:

    “臣万死不敢欺瞒世子!廖抚身为朝廷大员,皇恩泽厚,是故总还有些首尾两端!前些日他收到了姻兄刘先生之信。刘先生劝他,世子身份贵重,又深得万民拥戴,若不早早称臣,将来必为君上所弃,亦必为小人所欺!

    刘先生还道,天下事已然明了,朝廷、流贼、鞑子、藩王,四者必有其一而有天下。

    降虏,异族奴才也!辱没祖宗,天下耻之,无疑乃下下之选;

    降贼,清史贰臣也!遗臣不齿,新朝不容,是为中下之选;

    为朝廷尽忠,为天子守节,忠臣志士,流芳百世,惜之身家不保,抱负成空。仅中上之选;

    唯有跟着世子,既能全大明臣节,亦可一展抱负。远如汉之萧张、唐之房杜,近如英、成两国公(注一)。流名万世,光耀祖宗。将来天下大定,进不失王候公卿;退不失良田万顷。何等悠哉游哉!”

    “刘先生见识非凡!那廖公如何回答?本世子以为他还在观望,等待那座中原大城的消息!”

    “廖公确实犹豫。不过臣以为,以廖公之位,这也属正常!毕竟藩王领兵,当今天下也就只有世子一位!”

    呵呵!朱平槿终于笑出声来。

    朱平槿第一次与这钱维翰较量,还是在进军永兴场的路上。三个人坐着一根田坎,就这样完成了藩府的初步勾结。当日,朱平槿在江口之战中,用亲人的呼唤吼垮了牛角寨的土匪,完成了他回到成都府后的第一次精彩亮相。

    “廖公决心难下,本世子知道。不过依本世子所见,留给廖公思考的时间不多了。四川早晚要完成一元化统治。如今这般藩府分治之势,势难长久。早动早主动,晚动便被动!”

    什么是“一元化统治”,什么是“主动”和“被动”,钱维翰不是很明白,但是能大致猜出意思,知道上头的少年在敲打他。他决定稍后便向程翔凤请教,请程主任帮助他充分理解世子的意图。于是他再拜道:“臣一定不负世子所托,尽快请廖抚明示态度!”

    “好!还有那篇文章,钱先生要督促廖抚尽快写出来!

    太祖高皇帝治乱世,讲究重典惩贪;献王治蜀,讲究仁义教化,这本来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

    可总有些不良文人,肆意断章取义,歪曲污蔑!民间甚至有造谣诽谤太祖高皇帝之文,说什么太祖赐蒸鹅,害死中山王(注二)。简直是无稽之谈,孰可忍孰不可忍!

    这篇文章发表在复兴报上,不仅可以正本清源,应对当前蜀中犹豫观望之人;还可以对那些污蔑祖宗、造谣生事之徒一个严厉警告:若再不收手,文字大狱将兴也!

    因此,这是一篇大文章!

    要认真写!

    要写好,还要写透!

    廖公事繁,理着一省军事,钱先生为廖抚幕僚,还请多多用心,替廖公分些担子!如果钱先生为难,不妨与程先生、孙先生一起商量着办!”

    世子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钱维翰自然只能唯唯称是。军队从广安城中搜出来不少妖人反书,听程先生说,这些日子世子其将其尽数过目,极为震怒。廖大亨迟迟不肯对世子称臣,世子正好借题发挥。

    “现在来说眼前的急事,钱先生有什么感觉,尽管道来!”朱平槿换了一张笑脸道。

    “臣感觉之一,乃是世子掌控全川之机会来了;这感觉之二,是王朝阳不是真反!”

    ……

    不管王朝阳是真反还是假反,既然造反,那就一定要动兵围剿的。否则带兵官说反就反,军队没有成为杀敌保民的利刃,反而成了怀中冒烟的炸弹,那还了得!

    现在保宁府周围,护**的兵力有仪陇县王省吾一个护庄大队、新政坝许守财一个护庄大队,这两个大队都是满员大队。仪陇县大队还是四个中队加两个中队的超编大队。南部县以西有王大牛的潼川护庄队两个中队,保宁府江对岸的贺家庄丁数百。总兵力就超过了两千。

    当然,这些兵力还要防守地方,不可能全部参与围剿,能抽出来的机动兵力最多只有一千二。

    如果从广安附近调兵一千多增援,既不会影响正在按部就班进行的整编改造计划,又不会影响对土暴子的作战准备,对王逆朝阳的兵力对比也能取得一比一点五的优势。

    这就是总参匆忙制定的军事应对计划。总参还认为,保宁有变,在渔溪附近的张奏凯和仪陇以北的贾登联得知消息,不可能坐视自己后路被截断,一定会抽兵反击。那样一来,官军与护**的兵力优势更大。

    有了钱维翰的分析和总参的军事应对方案,感觉保宁问题不大的朱平槿点头认可,但是下令对非参战部队严密封锁消息,以免已经招安的刘维明部和投降的土暴子、广安教匪骚动。

    兵贵神速。朱平槿在得到消息的第二天即秘密率军向顺庆府急进。

    跟随朱平槿出征的部队,有警卫营;第一营一连、第十营第二连、第五营第四连共三个步兵连;董卜第三骑兵营;炮兵一营一连;辎重一连和新建的一个工兵排。

    卸任了桃花护庄队训练差事的冯如豹整日里闲来无事磨皮擦痒,朱平槿便把他一并带上,让他指挥步兵。刚刚接任第四团团长的贺仇寇率领第八营第一连直接由渠县出发。第四团副团长鲁印昌免兼第八营营长职务,代理团长职务。鲁印昌、罗景云率第四团团部移驻三汇镇。鲁印昌的遗职由第八营副营长曹勋接任。

    第一营一连是护**资格最老的连队之一;第十营第二连是在广门铺打了败仗新近重组的连队;第八营第一连以前是正经的官军;第五营第四连是个天全土司连,又是个新近完成整编装备的火铳连,整编后汉、土兵各半。步骑炮缁各部队共计一千五百多人,可以组成一个步骑炮比例较理想的加强营级战斗队。

    这次出征,后勤部队只带了一个连,携带炮兵弹药以及少量的食品。因为直到新政坝,沿途都有王庄存在。部队依靠自己携带的粮食干粮,足以走到新政坝而不需要额外补给。这就是内线作战的好处。

    总参规划的行军路线,是先走广安经岳池到顺庆府的大路。这条路大约有两百里,西渡嘉陵江,正常行军速度步兵需要四天时间。

    在顺庆府与贺仇寇会和以后,延顺庆到保宁的陆路前进,到达贺家庄还有两百余里,又要走四天。

    两个四

    天,便是八天。

    朱平槿担心贺家庄的安危,也忧心保宁府的状况,便决定甩开步炮兵,自己率骑兵先行。这样,到达贺家庄的时间至少节约五天。步炮兵留给贺仇寇和冯如豹统带。身心遭受重创的四川巡抚廖大亨,预计将在广安休息两日,然后赶上步炮兵一同行军。

    经岳池到顺庆府的大路需要穿越金城山脉。在金城山脉的南麓,行军途中的护**碰见了许多从大山里出来的难民。

    三三两两的难民迎着毛毛小雨,踏着泥泞,挑着担子,背着箩筐,扶老携幼。在寒冷的山间躲藏了两个多月,许多难民的气色竟比朱平槿预料的好。程翔凤驻马叫住几位老者询问,才知道金城山中有名的金紫观收留了许多难民。如今重返家园,心情岂能不好!

    骑兵绕过一个小山坳,朱平槿却意外碰见了在山路边迎候的贺曾柄。

    他正在指挥部队对黑虎混天星的搜索清剿,怎会丢下差事带着护兵跑到这里来?

    ……

    贺曾柄与朱平槿并辔而行。贺曾柄满脸凝重,朱平槿面如古井。

    “世子,臣并不担心贺家庄。老爷过去以军法治庄,是故庄内军械齐备,庄丁人人会武。如今贺家庄加上周边庄子,人口已近五千,留在庄里的人凑个五百战兵还是行的。若是叛军真的打来,男女老幼一起上阵,依托庄墙和白塔山上的堡垒,守住一个月没有问题。臣唯所虑者,是这王朝阳为乱兵裹挟,坏了一世英名!”

    朱平槿眼角一跳:“哦?贺将军是说这王朝阳不是真反?”

    “王朝阳此人颇为忠义!百顷坝一仗,王朝阳满身箭簇最后突出重围。后来臣将侯总兵与老爷的尸身寻回,王朝阳痛哭失声,数日不进水米。臣……”

    贺曾柄这个冷面人说到这里,脸上有些动情:

    “臣很难想象王朝阳会谋反!他对朝廷怨恨极深不假,可昔日川军宿将,谁人不怨恨朝廷?

    侯总兵天启六年代李维新为四川总兵官,讨奢安、攻贵州,镇永宁,身经百余战。崇祯二年,贵州总兵许成名大败于赤水卫,是侯总兵督兵奋勇逆袭,力挽狂澜,创西南奇捷。

    然此后那些文臣相互攻讦,皇帝偏听偏信,赏格不行!

    百顷坝中伏,乃是文臣不知兵,胡乱调度之过,岂能诿过于侯总兵?侯总兵奋战身死,朝廷不仅不抚恤,反而尽夺侯总兵官职!老爷……还有侯天锡、王朝阳一般将领……若不是想着这大明天下……当时便要反了!”

    贺曾柄说着说着眼眶慢慢变红。陈年旧事触动了这位铮铮铁汉内心最隐秘的伤痛。

    “王朝阳为何当年不反,为何现在才反?这也是本世子困惑之处!故而本世子令你二弟领兵。战阵之上,见了多年故交,有什么苦衷,都可以讲出来嘛!”

    贺曾柄突然翻身下马,就在山间坑洼不平的泥泞道路上给朱平槿跪倒。

    “臣斗胆,请世子留王朝阳一命!”

    “贺将军不仅想留王朝阳一命,还担心侯天锡及侯氏一族卷入谋反,绝了侯良柱一脉!”

    “世子洞察人心,臣确有此意!臣非以私情坏国事,实在是……世子,朝廷待侯总兵和死去将士们不公呀!”

    贺曾柄一位堂堂七尺男儿,一个身经百战将军,当道跪地痛哭起来。

    朱平槿沉默半响,终于从马上下来。他扶起贺曾柄道:

    “路是人走的,每人选择的路都不同。若是王朝阳迷途知返,本世子可以法外开恩。逼反王刘维明尚且可以不杀,况乎一员战功卓著的老将!

    可若他执迷不悟,以私怨而损公义,本世子也只好以其人头来正国法了!

    至于侯总兵及诸战死将士之冤案,本世子有意令四川二台三司重审此案,查明事实真相。然后上奏朝廷,为其平反昭雪,以慰殉节忠烈在天之灵!”

    “臣代老爷、少爷及死去的弟兄们,叩谢世子大恩大德!”

    注一:英国公张辅(战死)、成国公朱能,皆靖难功臣。

    注二:中山王徐达。

第三百八十六章 秋粮大限

    崇祯十五年正月二十三日,即蜀世子朱平槿率骑兵匆匆赶往顺庆府时,突如其来的劫难已经笼罩了保宁城五天。www.uu234.net

    这次劫难,其实并非没有预兆。

    元宵未过,便有零星王营士卒在保宁府衙前闹事鼓噪,要求补发欠饷。只是以张继孟为首的保宁文官士绅,哪里会在意一群丘八的想法。

    在他们的头脑中,只有他们这群高高在上的读书精英才有资格对国家大事评头论足,而那些在寒风呼啸的冬日里饥寒交迫的普通士卒,就是一个个生就下贱的粗鲁莽汉,是一个个无足轻重的消耗物品。所以他们的处理方案,就是行文厉声斥责总镇外标游击将军王朝阳,令其领回士卒好生约束。

    ……

    自崇祯朝元年始,大明的官军便兵变不断。

    崇祯元年七月二十五日,京师大门蓟镇兵变。蓟门驻军索饷鼓噪,焚抢火药。后来先发欠饷三月,又调赵率教为总兵,兵变始平。

    仅仅两天之后,在抗击鞑子的前线重镇宁远城,四川和湖广的兵又因缺饷四月,发生兵变,其余十三个营群起响应。巡抚毕自肃自杀,袁崇焕以诱捕首领和补发欠饷的反 gm两手,才将兵变平息。

    十二月陕西固原兵变,原因同样是缺饷。兵变军队不仅抢劫了府库,而且相当一部分人加入了刚刚爆发的农民战争,直接促进了农民军的壮大。两个月以后,走投无路的著名(妇科)医生,右都御史兼兵部侍郎,总督陕西三边军务的武之望,在固原城自己的总督府内绝望自杀。

    崇祯二年的己巳之变中,兴冲冲赶到京师勤王的山西援军五千人,在没有获得任何给养的情况下,“一军尽散”,不少人回省参加了农民军。铮臣山西巡抚耿如杞和总兵张鸿功成了兵变的替罪羊,两人都丢了脑袋。

    最著名的兵变,莫过于崇祯四年八月的山东吴桥兵变。

    孔友德的八百部下奉命援辽,半路在吴桥断粮。县人讨厌辽兵,闭门罢 市。一兵取了山东望族王象春家仆的鸡一只,结果被“穿箭游营”。该兵不堪其辱,杀了王氏家仆。

    为了一只鸡,出了人命。王象春之子出面,使事态继续升级。

    孔友德在老战友李九成和部下的威胁下,不得不扯起反旗,带兵杀回了胶东。

    叛乱像瘟疫一样开始传染,更多的军队于是卷入。登、莱两府失陷,巡抚孙元化被俘,总兵张可大自杀。直到朝廷将辽东铁骑调来镇压,这场持续近两年兵变才宣告结束。

    孔友德等万余本与辫子兵有着血海深仇的东江军旧部,在走投无路之下,乘船渡海,携带火炮等先进武器投降辫子兵。

    兵变的结果,不仅使辫子兵的武器装备迅速进入了火器时代,而且从此以后,收服了辽人的民心军心。

    后来,这群东江军成为了辫子兵统一天下的急先锋,在镇压大明各地的反抗时,其残忍程度甚至超过了辫子八旗!

    朱平槿是带兵之人,曾让手下的臣子详细解说过吴桥兵变的原因。他自己总结,大明兵变无非两种诱因:没饭吃没衣穿;受上官士绅欺辱。

    钱维翰猜测王朝阳部是闹饷,贺曾柄也猜测王朝阳部是哗变,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造反。但他们两人都是猜测,并没有证据支撑。不管怎么说,保宁兵变已是事实。贺永年的急信上内容很简单,只是说乱兵一开始便

    占领了保宁关厢,并封锁了四门,所以他们迟迟未能发觉。直到有人发现乱兵自由出入道府衙门,他们才发现情况不对。

    那么这次王朝阳造反,是不是也是这些原因引发的兵变呢?

    朱平槿的直觉告诉他,应该是。

    可他又觉得很困惑。

    因为发兵巴州之前,廖大亨、刘之勃和陈其赤三人于端礼门前做戏,向蜀王府借饷借粮。而朱平槿在借故离开之前,便安排了郑安民和洪其惠借给了官军饷十万,粮五万。

    这次官军的巴州攻势,参与的总兵力有:北路甘良臣、副将刘镇藩、游击杨展、侯天锡的正、奇、游四营共计四千二百人;中路张奏凯部四千人;南路贾登连部六千人;预备队王朝阳部一千五百人,四路共计约一万六千人。

    所以朱平槿借出的银子和粮食,足够支撑官军打上半年。就算在加上同样要吃饭的民夫一万五,扛上三个月也没有问题。

    可是官军是在去年十二月初三日才正式发起进攻,到现在仅有一个半月。他们怎么可能在一个半月内将五万石粮食全部吃完,或将十万两银子全部花完?

    难道真的是王朝阳心中的旧怨?

    朱平槿直觉否定了。

    理由只有一个:王朝阳虽然心有旧怨,但还不至于为此陪上自己和一千五百名部下的九族性命!

    ……

    正月二十三日晚间,朱平槿赶到了顺庆府外的嘉陵江边。保宁兵变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毗邻的顺庆府。提前得到命令的南充县护庄大队征集了大量船只,在顺庆府东门外的嘉陵江左岸码头等待平叛大军的到来。半个时辰后,朱平槿和两营骑兵便渡河完毕。

    顺庆府的东门码头灯笼高挂,杜知府身着鲜亮的朝服,与王庄庄头江鼎镇分别率领官员和士绅迎候在东门外。

    当朱平槿打马从栈桥跃上码头,赞礼官一声吆喝,两百余名顺庆官绅齐齐叩头四拜,比朱平槿和廖大亨初到顺庆府时还要恭敬许多。

    除定远县属重庆府合州地境,广安、蓬州的两州六县,都是顺庆府所辖。朱平槿在岁末之战中取得的巨大胜利,不仅挽救了顺庆百姓的身家性命,也挽救了顺庆官绅的性命和仕途。

    王朝阳保宁兵变,若乱兵抢完保宁城又选择南下,顺庆府在嘉陵江西岸的两个县南充和西充首当其冲,难免不受池鱼之祸。如今朱平槿率军平叛来到顺庆,那些官绅自然长出了一口气。

    自觉心安理得的朱平槿于是没有故作谦逊,骑在马上妥妥受了他们的大礼。

    参拜礼成,朱平槿意气风发地告诉这群官绅:

    他和廖抚绝不会坐视保宁府这座川北重镇被叛军占据,所以决定调集大军平叛。他率骑兵先行,廖抚率步炮大军殿后。除此以外,蜀王府南部、仪陇两县和潼川州各县的护庄队都在向保宁府集结,因此顺庆府安然无虞。几天后,护**大队云集保宁城下,必可一举荡平叛军。

    朱平槿自信满满的讲话,让杜知府这位即将退休的老同志泪涕长流。他当场献上一张顺庆士绅的助饷清单,钱数从一千两到三十两不等,人数密密麻麻足有两百余号。他还当场表态,如世子要在顺庆府征发壮丁、筹集粮草,他无有不从,只是……

    军情紧急,朱平槿没有时间陪杜知府打哑谜。

    “只是什么,请杜大人从速讲来!”

    “卑职昨日收到陈参政秋粮征收行文,顺庆一府竟要征收正税、三饷、加派共计税银十九万余。加上去、前年欠税十六万余,合计三十六万整!”

    杜知府说着便老泪纵横:“如今顺庆一府,除府城南充一县尚完,其余二州七县,俱是残破不堪。广安……渠县……岳池……西充,世子,这些州县都是您亲自领兵夺了回来,实情如何,您最清楚。那些州县如何还能征出钱粮!”

    杜知府哭着便匍匐上前,一副抱住朱平槿马腿哭谏的架势。

    “世子仁慈!经书上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佛陀!”

    杜知府一哭,后面的士绅都是他的利益共同者,当然哭音更大,把好端端的欢迎仪式变成了哭丧仪式。

    这分明是哭着喊着要王府提前税收包揽。

    顺庆府因为投靠太晚,崇祯十四年的秋收已经过了,所以谈好的包揽时间从崇祯十五年夏粮征收开始,即崇祯十五年八月。然而,土暴子突然南下广安、蓬州和合州,打乱了朱平槿和杜知府在内所有人的计划。如今杜知府面临秋粮征收大限,所以借着这个机会来抱朱平槿的大腿,希望能拉他一把。

    “杜知府希望本世子何为?”

    “请世子传旨藩司,蠲免顺庆一府税银!”

    “藩司那可是皇上的官,不是本世子的王府官。藩王不预外官之事,乃是朝廷法度。”

    朱平槿说着便冷笑起来:“再说你们都不想交税银,让前方将士们吃什么?将士们没吃的,便会拿着刀枪上门索取。保宁府前车之鉴,尔等尚不为鉴否?”

    “臣不敢……只是今年实在是……”

    杜知府急得两眼汪汪,说话都开始结巴了。

    朱平槿没有理睬杜知府,却将冷脸转向了江鼎镇:“江先生,你来说说这顺庆府秋粮之事!”

    既然江鼎镇也跪在这里,朱平槿便要借此试试这个他从来就没信任过的人:你的立场到底是甲方还是乙方?

    “这秋粮数额太大,顺庆府今年实在凑不出来。若要硬性摊派,臣担心官逼 民反!以臣之意,不如……”

    江鼎镇的意思,首先向省里争取减免。如实在无法减免,那么顺庆府可以用近两百顷的官田永佃权为抵押,请蜀王府垫支大部。

    江鼎镇的建议有一些可行性,但朱平槿不能答应,因为两百顷地的田皮太少了,而且目前顺庆府到处是荒地,拿着刀枪圈占即可。利用四川垦荒局推出的统一政策将荒地全部纳入囊中,成本更要低得多。

    “广安、蓬州等地,官死民逃,荒地处处。如那个广安千户所,朝廷经制之兵,竟然为妖人所惑……”

    朱平槿一言既出,杜知府的反应极快:“既然广安、蓬州等地是世子领兵夺回,无主荒地荒山等自然归王府所有!那广安千户所谋反,理当将军田尽数没入王府!”

    只是单纯的当地主已经无法吸引朱平槿的胃口了。军情紧急,让他无法在此过久停留。

    朱平槿沉吟片刻道:“江先生,既然杜知府有意提前由王府税收包揽,那本世子便应承了。不过……”

    当所有的士绅都把耳朵竖起来之后,朱平槿才慢慢宣布:“本世子已与廖抚与王知府商议,欲集蜀人之众力而建一局,建一局则振兴四川百业。此局,名曰四川发展局!”

第三百八十七章 投鼠忌器(一)

    朱平槿督兵急赴保宁。www.uu234.net他脑中满满的都是王朝阳为什么要造反。

    然而,信息沟通的不畅以及大胜之后的些许骄傲,使他未能意识到,川北的局势远比他想象的更混乱更复杂。王朝阳兵变,只是在川北这锅沸油里撒入了一把辣椒。油温一点没降,反而增加了许多辛辣的味道。

    仪陇护庄大队长王省吾得知保宁事变的时间,只比朱平槿早了大半天。二十二日上午,新政坝李家的一名家丁匆匆来到金城寨,带来了这个惊人的消息和家主李俊英请求出兵的口信。

    长平山血战后,三营三连伤亡惨重,王省吾率连部和剩下的两个排进驻仪陇县县治金城寨,后来便以这两个排为骨干,扩编成了仪陇县护庄大队。

    金城寨是个山城,易守难攻,但地势深入巴山,周边都曾是土暴子的老巢。

    化名白无常的张光培率残部从广安突围以后,重新回到了姚玉川和蒋成仁以前的老窝,化身为第四代的摇天动。其地盘就在金城寨东北的七星寨,距离不足百里。

    而去年底进攻蓬州和营山的一股土暴子,在进攻失利后也偃旗息鼓向北退入了巴山。据王省吾多方侦查,这股土暴子的领哨名叫袁可仪,号为“闯山虎”。因为同样姓袁,所以遥奉争天王袁韬为掌盘子。袁可仪这股土暴子盘踞在金城寨东南约百里的仁和寨,兵力大约一千五。仁和寨四周都是大山,东边一条小河,沿河可直通渠县。

    王省吾部进驻金城寨后,以养病为由礼貌地驱逐了知县毕九成,接掌了仪陇县正堂大印。世子的嘱托和严峻的匪患,让王省吾对金城寨的防务一点不敢掉以轻心。他一面将寨中守城丁壮补入护庄大队,剩下的人组成护城队,日日组织训练,一面将寨中所有的老弱妇女迁往新政坝及新政坝以西的安全地带进行屯垦。

    这样一来,寨中就只留下了约千名军队,不仅减轻了许多粮食压力,而且使金城寨成为护**进攻巴州的坚固前方基地。进击巴州的右路官军贾登联部,便以金城寨为后方依托。

    扩军离不开屯粮,而屯粮必须确保新政坝到金城寨这条后勤补给通道的畅通。而控制道路的关键点,就是长平山上的长平寨。

    长平寨的朱老爹一族已被罗景云收编为仪陇县独立护县中队。这个独立护县中队成立之初,只有朱氏丁壮七八十号,但随着官军在巴州附近的大规模集结以及土暴子在嘉陵江东岸的出击,保宁府和蓬州的上千百姓从大山里逃出来,使这个独立护县中队迅速扩充到了约三百人。

    仪陇县独立护县中队与金城寨的士兵、贾登联部的三千辅兵一样,除了守城护路,也要承担军粮运输。数百余辆大车、鸡公车每日奔波在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上,给已经断粮的寨子带去急需的给养物资,更为贾军的六千人送去每月需要的两千余石粮食。

    到了崇祯十五年正月中旬,金城寨已经囤积粮食五千余石,足够王省吾部一千人坚持整整一年。

    ……

    报信的李家家丁赶到金城寨时,王省吾与副大队长周常忠和大队副监军、仪陇开明士绅邓问行正在金城寨山脚下检查一座正在建设中的防御堡垒。

    这种堡垒北方曰墩堡,

    南方名碉楼。

    碉楼建在金城山向南突出的一根山梁上,距离金城寨南寨门有三百多步。通往巴州的官道在山梁的西面,从北到南夹在山沟里的上千亩狭长屯田带在山梁的东面。

    借助北高南低,东西下斜的山势,在山梁棱线上建一座堡垒,既可卡住山下平坝上山之路,又控制西面官道,还可以掩护士兵就近屯田。

    碉楼建在山梁处的一整块岩石之上,远观外形呈下大上小的六棱台锥型。近观就会发现,它有六个明显突出的尖角。

    若从高空俯视,碉楼便好似一个突出六个尖角的刮民d徽。两者唯一的区别,就是刮民d的d徽有十二道尖角,而碉楼少一半。另外每道突出的尖角中间,还有一道三尺余宽的平墙。士兵们根据它的外形特点,把它叫做“六角碉”,又戏称为“狗牙碉”。

    六角碉的设计高度是五丈四尺,每一丈为一层,用方木铺地。顶部敞开,上有席棚遮雨,胸墙处可以安放大炮。下面二、三、四、五各层,都开有铳眼和虎蹲炮口。六个角部的左右和角部的凹陷处,都设有铳眼和虎蹲炮口,因此无论敌人攻击六角碉的任何地方,都会遭到防守者的两三面侧射。

    最下面的一层,对角最窄处四丈,最宽处五丈四尺。为防敌以大量火药爆破,用了三层条石加夯土垒砌:两层一尺见方的砂岩条石构成外墙,外墙里面是五尺厚的碎石夯土,碎石夯土层里面又是一层条石,因此最下面的一层墙体总厚度已经达到八尺,而六个角部更是实心满填。

    建完第一层,王省吾便用五十斤的黑 火药包靠上爆破,结果难动墙基分毫。底部坚固如斯,但为了省工省料,六角碉的上面各层就减薄了外墙。第二层墙体也是条石,只是减为了单层,也没有夯土。再上面各层,就是用城中房屋拆下来的火砖砌墙,再辅之以沙袋,能挡住火铳铅子就行。

    六角堡垒的设计者不是别人,正是以“博学鸿儒、无经不通”闻名蜀地的著名建筑大师朱平槿两口子。

    六角堡垒,需要用木棍和绳子(当圆规)在地上画出两个同心圆,然后将其十二等分,过圆心以直线连接等分点,再将内外圆与连接线的交叉点交替连接,就会形成这种六角突出的形状。

    松林山集训时,罗姑娘曾经用圆规和直尺在黑漆木板上为护商队的军官们现场演示。罗姑娘演示时,世子则在一旁说明,现在都江堰西边大山里的土司石碉,有些就采用了这种构造理念。其优点,一是各角之间可以弓箭火铳相互侧防,因此没有防御死角。用云梯爬墙的敌兵要么把后背、要么把身体两侧甚至后背暴露给防御一方。二是防炮性能较好。因为突出的尖角可以使炮子跳弹,缓冲炮子的冲力。当然凡事有利有弊,这种构型奇特的六角碉楼相对方形与圆形的碉楼,费钱费工,修建耗时。

    松林山集训时,护商队的大部分军官们由于文化底子薄,对世子和罗姑娘的讲课似懂非懂,但聪明且有文化基础的王省吾立即领悟到了知识的精髓。他以一种敬畏的态度,将自己学到的知识学以致用,统统用到了碉楼建造中。

    在碉楼建造中,王省吾还运用了他学到的另一个知识,那就是土法水泥。

    这种水泥的

    生产很简单,就是用山上的石灰石加煤炭一起搭窑燃烧。石灰石便达成窑体,肚子里装煤炭。煤炭燃尽后将窑拆了,石灰石烧成了生石灰。将生石灰块和里面的煤渣一起碾碎磨细搅匀,再绊上一些熟石膏粉,就变成了水泥粉(注一)。等水泥桨变干,便可以替代糯米桨起到粘接作用,用作条石砖块的勾缝材料。

    石膏是民间最常见的矿物,并不稀罕。碑院寺灶户家的门外,常常堆积着许多从卤水中捞取出来的凝结残渣。这些残渣的主体成分,便是石膏。

    ……

    当李家家丁通过碉楼底层的转角楼梯,爬上六角碉的第三层,第三层已经铺好了地板,四周垒起了四尺多高的外墙。面积有限的碉楼上人来人往,背砖砌砖的、挑水和泥的人挤来挤去。

    在嘈杂的声音中,王省吾与周常忠、邓问行站在外墙一个缺口处,指着远方的山头商量如何在附近建几座望台。

    那家丁急急忙忙将王朝阳兵变的本末道完,又道:“贺总队长昨儿已连夜从碑院寺赶回贺家庄!许大队长率两中队人马渡过了嘉陵江,往(南部)县城开去,其余人马继续守备新政坝和碑院寺。许大队长说南部县城丢不得,碑院寺也丢不得,新政坝更丢不得。兵少地方多,到处都有土暴子,正着急上火哩。许大队长还说,王大队长有何打算,派人告诉他一声。至于贾将爷是否告知,任凭王大队长取舍!”

    许大队长便是镇守新政坝的许守财。他着急上火是有道理的。

    南部县护庄大队由原一营四连、贺家庄丁以及新政坝李家、周家的庄丁庄户改编,总数约八百。原来驻扎新政坝和碑院寺。

    新政坝是官军贾登联部与护**川北部队的后勤大本营,囤有粮食约七万石,以及大量的火药、被服和兵器。新政坝控制嘉陵江水道,是保宁府连接顺庆、合州的必经之处。因此万万不能有所闪失。

    除军事因素外,还有经济因素。

    碑院寺、禹迹山地区是川北盐业中心,不仅仓屯着大量的食盐,还有更重要的盐井。新政坝近水楼台,成为川北盐业的流通中心。如新政坝被土暴子占领,金钱上的损失将会十分惨重。

    就在不久前的去年年底,王府新任副总理洪其惠专程陪同四川巡盐御史方尧相从自流井来到碑院寺,详细视察了这里的盐井和煮盐情况。

    在视察中,洪其惠明确告诉各家盐商,蜀王府与官府支持在碑院寺地区加大盐井开凿力度,产出更多的食盐。所有产出,蜀王府将照价照产全收。

    盐业专营背后,无疑蕴含了巨大商机,让当地士绅热血沸腾。当地士绅最近刚凑了十几万两银子,组成了一个专事盐井开凿的“凿山社”。凿山社占股比例最大的前三位股东,便分别是李俊英、李俊成兄弟,周文正以及身兼蜀王府保宁总庄头和顺保护庄总队副总队长的贺永年。

    江左的新政坝丢不得,江右的南部县又要保住。许守财手里不足一千人,被宽阔的嘉陵江分做两半,自然着急上火。

    注一:这种半卵形的石窑曾在西南山区普遍使用,直到二十一世纪初尚有遗迹。行车过处,仿佛虫族巨卵遍布大地,极为有趣。

第三百八十八章 投鼠忌器(二)

    保宁兵变!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就像一阵大风刮过,将热闹的碉楼工地变成了寂静的森林。www.uu234.net几十双手同时停止了动作,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了过来,看大队的三位主官如何决策。

    “两位怎么看?”王省吾环顾左右,先问两位副手的意见。

    周常忠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自己的意见:“这帮该死的官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依我看,兵匪一家,要剿匪先剿兵!只要官兵还在,这巴山里的土暴子就没法清剿干净!想去年我们仪陇一县,人饿死大半,写了不知道多少求援信件,可这帮该死的官军就是不来!如今可好,官军来了又叛,弄得我们两面受敌!若是前方楚军得知后路被断,必定星夜逃跑。这样一来,前功尽弃不说,金城寨又会直接面对土暴子,夹在土暴子和叛军中间!”

    周常忠的意见很明确,就是不让贾登联的楚军知道,让他们继续钉在前头与土暴子火并,然后趁此机会,抽调金城寨的部分军队参与平叛。

    邓问行是个身材细长单薄的中年书生,清瘦姹白的脸颊上露出病态的青痕。他轻轻摇头道:“仪陇以北之山区道险路窄。我最怕的消息泄漏给土暴子。一旦土暴子知道楚军要后撤,不仅会以大兵衔尾追杀,而且会在楚军后撤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那样一来,军心不稳的楚军必定大败!我军多是新兵,军心不固,被数千败兵一冲,下官担心士气……不如死守仪陇,卡住楚军后退道路。楚军身陷绝境,只好返身死战……”

    黄、邓、周三姓士绅是仪陇县的富绅,土暴子围城经年,让这三家士绅家财荡尽。邓问行家本是仪陇县首富,仅在城北三蛟寺以西便有水田旱地数千亩。可土暴子的出现让他的生活发生了彻底变化。家破人亡的邓问行将自己家中粮食全部献出,救了县里许多人的性命。县大队成立时,罗景云认为邓问行与土暴子有血仇,县中人望颇高,于是便推荐他为大队副监军。邓问行也没有推辞,接到推荐通知便走马上任。邓问行献出上房抽梯之计,意在迫使楚军有进无退、破釜沉舟。这样一来,或许贾登联部会被迫停止撤退,但贾登联与王府之间的友好协作关系也会受到严重影响。

    王省吾认可邓问行的判断,但却不认同他的处置方法。

    “可现在想瞒也瞒不住!贾登联与渔溪的张奏凯都是楚军一脉,距离并不远。就算我们不告诉贾登联,他迟早也会从张奏凯那边得知真相!”

    “渔溪是张奏凯的新窝子,筑有营垒,还有马兵备坐镇军中,估计他不敢乱跑。只是贾登联为我友军,军需粮饷我王府按协议每月补贴其一千五百石。这次过年,罗姑娘特赏了一万两现银给他们,无非也是要稳住他们!因此如何对于贾登联,关系到世子的统一战线政策,更关系到世子的护国安民大计!”

    北进支队向新政坝的开进途中,前往金堂县怀口镇抢粮的贾登联部中军守备杨维栋巧遇老战友贺仇寇,通过杨维栋的牵线搭桥,贾登联搭上了蜀世子朱平槿这座靠山。

    贾登联部随后将潼川州一州七县的讯地逐步让给蜀王府的护庄队驻防,自己落了个蜀王府对他的协饷。

    目前,四川藩司给贾营的粮食配额,每月只有千余石,还不能保证每月都能领到。而蜀王府的协饷是每月一千五百石加十头一百五十斤以上的肥猪。单靠四川官府的拨饷,没有蜀王府的协饷,贾营六千张嘴巴的需求根本无法满足。

    贾营上下对朱平槿的全力支持感激伶仃。莫崇文

    写给贾登联的私信,贾登联第一时间就上报给了朱平槿。

    此番巴州攻略,贾登联的右路进攻线路是最困难的。因为过了三蛟寺向北,便是重重大巴山。贾登联部需要一路斩关夺隘,将土暴子设在山间隘道的大小十几个山寨逐一拔出,才能推进到渔溪场和恩阳镇,与张奏凯部汇合。据杨维栋最近传回来的前方军报,目前贾营前锋都司谭得胜已经打下了铜城寨,距离恩阳大约只有四十余里。但是前方土暴子的抵抗正在变强,他们已经有些吃力。

    作为北进支队的一名连长以及贺仇寇亲手提拔的爱将,王省吾亲眼见证了贾登联通过杨维栋和贺仇寇的关系搭上蜀王府的这段历史。他还知道因为对世子统一战线政策的理解和执行出现偏差,陈有福在北进支队军政委员会上做了检查。

    凭借一名文化人的直觉,王省吾敏锐地感觉到世子朱平槿对贾登联不同一般的重视。因此,当周常忠和邓问行两人建议以牺牲贾营的利益来争取仪陇一县的利益时,王省吾坚定否决了。可是许守财的部队不能抽调,那护**在保宁府附近的最大建制单位就只剩了仪陇县大队。如果叛军南下,贺永年和他的贺家庄首当其冲,都会面临巨大危险。

    “必须立即抽出三个中队赶往保宁府!”

    面对碉楼里的干部士兵,王省吾坚定地下了决心:“世子曾言:攘外必先安内!**的大敌,是闯献流贼和关外鞑子。欲抗强敌,四川必须稳固!保宁府是川北重镇,世子绝不会坐视不管!或许此时,世子已经得到了保宁兵变的情况,正在调兵遣将,向保宁府集结。我们的任务,就是尽快赶往保宁府,控制住那里的局势,并在必要时支援贺家庄!”

    “只是贾登联……”周常忠非常犹豫。

    “现在必须稳住贾登联!我们三人要派出一个人去贾营,当面说服他!”

    “大队长你领兵去保宁府;我是个老粗,不会说话,负责守城;邓先生知书达理,去当说客。”周常忠建议道。

    “不行!”另外两人一致否决了周常忠的提议。

    王省吾的理由是:贾登联平素非常讨厌酸绉绉的文人。贾登联的中军杨维栋曾向贺仇寇透露,贾登联下过一道严令,禁止军中师爷使用四六骈文发布文告,只准说大白话(注一)。

    邓问行的理由更简单:杨维栋对贾登联的最终决定影响很大,而杨维栋又与周常忠一见如故。比如他经过金城寨时,曾私下委托周常忠给他找女人。

    周常忠大惊:“连这事你都知道?”

    邓问行素白发青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xia)的笑容:“忝为副监军,敢不尽职尔?再说了,如今金城寨里只剩了一个女人,那就是我老婆,我岂能不上心?”

    这时,那李家的家丁突然插言道:“周小姐还让小的给三位大人带句话:听说世子在广安斩获的人头多得很。如果贾登连识相,不妨分上一千给他。他是客将,功劳是按两倍算的。将来拿下巴州,朝廷论功行赏,他这参将不就成了副将甚至总兵?”

    按大明朝的营兵兵制,副将的奇兵营若与参将的援兵营兵额相同,那么奇兵营的兵饷一般都比援兵营的高。其中的奥秘,在于奇兵营可以领饷的骑兵比例更高。骑兵的花销当然远多于步兵。如此一来,报出的骑兵越多,兵饷就更多。关宁军的兵饷高得惊人,就因为他们营中的骑兵比例极高。

    “周小姐好主意!”王省吾、周常忠和邓问行三人齐声赞道。

    ……

    天下午,坚持兵贵神速的王省吾便以李家家丁为向导,率三个中队向阆中县急进。邓问行率第四中队和两百多护城队继续守备金城寨。周常忠拿着王省吾的亲笔信向反方向前进,去完成说服贾登联的重任。

    金城寨南寨门外没有建设完成的六角碉楼没有被放弃。第四中队一排三十五人在副中队长史允孝的率领下,坚守这个控制道路的要点。

    第四中队本是王省吾预先组建的火铳连,可是两个多月过去了,上头一只火铳也没有发下来。史允孝唯一能使用的火器,就是在长平山缴获的两支老式抬枪和县里旧有的两支三眼铳。

    长平山的朱老爹现在是仪陇县独立护县中队的中队长。当王省吾途径土门场时,朱老爹硬塞给了他一个排五十几个人。临行之前,朱老爹将这个暂编排召集起来,严肃认真地对部下进行了一番谆谆教导:

    王朝阳孤军谋反,早晚必败。护**兵强马壮,又有大义名分,何愁不胜?这正是为朱家挣富贵、为你们挣前途的大好机会!你们作为我的儿孙和族人,如不能给祖宗先人长脸,看爷老子如何收拾你们!

    ……

    经过土门场,部队行军路线转向了水观场。当夜,部队在水观场宿营。第二日,王省吾率军继续前进,目标是嘉陵江边的阆中县河溪关。

    崇祯十五年正月二十三日傍晚,就在朱平槿到达顺庆府,受到杜知府、江鼎镇和众多士绅欢迎的差不多同一时刻,王省吾率领仪陇县大队三个连又一个排大约六百人赶到河溪关。他安排部队在附近隐蔽待机,自己带着几位中队长和李家家丁亲自前出侦查。

    从一个山坡顶上望下去,傍晚的河溪关安静又祥和。一缕炊烟冉冉升起,感觉不到一丝杀气。镇子外全是冬季的休耕稻田,一马平川,无遮无掩。

    带路的李家家丁向王省吾介绍,这河溪关名为关隘,实为税卡和渡口。唐宋时的关墙,历经元末明初的战乱,早已经被扒得无影无踪,现在周围只剩一道破烂的木栅栏。

    但是河溪关的位置很重要。它在嘉陵江东岸,与西岸的贺家庄遥遥相对。场镇北面是嘉陵江支流构溪河。张奏凯一营的军资供应,便是经构溪河水运至上游的千佛场,然后经陆路转运到渔溪场,这样可以节约百里的陆路行程。

    张奏凯进驻渔溪之后,依然留驻了几百士卒把守这河溪关,为的便是继续获取船税之利。后来马乾来到张奏凯军中督战,张奏凯被迫将士卒撤离河溪关。保宁府趁王朝阳部尚未接防之际,抢先派出衙役占住了这块宝地。后来王朝阳部进驻保宁府,也不知道是否接防。所以这河溪关里的实际情况究竟如何,他也不清楚。

    如果拿下河溪关、渡过构溪河,沿嘉陵江东岸继续前行,再渡过嘉陵江的另一条大的支流阆水(东河),那么就可以绕道至保宁府城以北,截断阆中城与苍溪县之间的官道。王省吾一边听介绍一边仔细观察。这时,一条小船晃悠悠地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小船一人摇橹,一人投篙,沿嘉陵江东岸缓缓出了镇口。

    这是一艘渔船。

    这一刻,王省吾下了决心。

    ……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昏黄的天光下,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离开了官道边的草丛,沿着山边小路向东边三星寨以南方向跑去。仪陇县大队主力离开金城寨,经土门场向水观场开去的情景,一点不拉地落入了他的眼中。

    注一:史料有记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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