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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八十九章 投鼠忌器(三)

    王省吾已经率军到达了河溪关外围。m.www.uu234.net贺家庄距离河溪关并不远,却因为大江之隔,半点音讯都不知。

    嘉陵江右岸的白塔之巅,贺永年一脸焦虑地凝视着眼底的保宁府城。

    “禀四爷,自从得到消息,小的们天天派人守在塔顶望。一有烟火升起,便下来报信。只是这两日确实没有见到烟起,小的们不敢说谎……”一名贺家庄丁头目边向贺永年禀报,边给贺永年身边的贺桐打眼色,让他为自己帮腔。

    “爹,成叔天天盯着,怎会走眼?城里定是有什么蹊跷!”贺桐接了眼色,连忙帮家丁头目说话。

    “你一个小孩子家,知道什么!”焦虑中的贺永年毫不留情地呵斥他儿子,“这帮子官兵的秉性,你爹还不清楚?既然是兵变,不杀人不放火怎么可能?再说了,城外渡船都抢了,城里的府库、武库,火药库、还有秦、张、孔几家大户,他们怎会不抢?我们贺家的醋坛子,估计保不住了……”

    贺永年说着贺记酱醋铺后园里的几百大坛醋便肉痛得难受。他对铺子的情感别人很难体会,因为那里积淀了他父子两代二十几年的心血。

    保宁城是四川一省酱醋生产的中心,其生产的麸皮醋又称保宁醋,至少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保宁醋与江油中坝的酱油、涪陵的腌渍青菜头(榨菜前身)一样,同为四川百姓的家常必备之物,销量极大。

    普通老百姓没有肉菜佐饭,往往就靠着一碟酱油一碟醋、几块咸菜一坨豆瓣混一餐。因此酱醋业看着利薄,但靠着销量大,实际利润不低。只是崇祯年来粮价盐价上涨太快,以粮盐为原料的酱醋食品业成本跟着攀升。加之世道不宁,致使销量锐减,行业举步维艰。

    出身将门的贺永年从小便跟着父亲在酱醋铺子里帮忙,在搅拌房里练出了臂力腿力,在冰凉刺骨的醋缸里冻裂了手脚。贺老爷战死百顷坝之后,失去官家势力的贺记生意越来越差。没有贺永年的精明和打拼,贺记早已倒闭。

    然而事情的转机来得突然,起源便是少爷的破釜沉舟,举家投献蜀王府。自此以后,贺家庄和贺记酱醋铺便像磁石一样,吸引了周边的农户和商家,生意越做越大。有了蜀王府的背景,官府的衙役再也不上门敲诈和收税了,见到贺家人也会堆出笑脸。

    最近蜀王府的罗姑娘为了扩大百姓的收入,改善百姓的生活,牵头成立了一个蜀王府酱醋食品促进协会。通过协会把王府庄户或投献户中的几家酱醋商、食品商,如保宁府的贺记酱醋、江油的陈记酱油、崇义庄的米糕作坊,松散地整合在一起。

    协会的会址就设在贺记酱醋铺。首任协会会长挂名罗姑娘,实际上的事情由贺永年这位秘书长打理。这个协会不仅是这些会员作坊避税免税的保护

    伞,还是一个酱醋食品业的投资撮合平台。协会刚刚招商了两个不大的项目:一个是潼川州的豆豉(chi,川音发shi)作坊;一个是郫县的豆瓣作坊。贺永年这位协会秘书长负责为项目招商。

    蜀地士绅百姓对蜀王府牵头项目的盈利能力信心爆棚,短短一个月,两个项目的招股进度就完成了七成。项目的民间投资人来自成都、潼川、保宁、顺庆、叙府、嘉定各州府,但以保宁本地商人最多。

    然而,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一位,却是罗姑娘的侍女、王府大将宋振宗的未婚妻小红。于是便有一种传言,说项目里面有罗姑娘私人的脂粉钱,也有说是宋将军的彩礼钱。

    也难怪士绅百姓愿意投资,因为除了这些不能证实的谣传外,招股说明书上还真金白银地说明,酱醋食品促进协会旗下的作坊,可以优先拿到王庄的平价粮食和包销价食盐;除了王府一成的投献费,可以在整个产业链避免官府的税收和加派;在销售环节,可以优先获得蜀王府的采购订单。

    蜀王府的采购订单有多大呢?

    光是护**及各地王庄王店,至少便是数十万人的消费市场!贺永年被项目招商的顺利推进所激励,准备大展拳脚,干一番事业。前几日在碑院寺查看盐井开凿时,他还不忘与射洪县一家

    老号酒坊的掌柜商谈合作的事宜。贺永年的意图,便是利用王府税收优势、成本优势和销售优势,将协会旗下的作坊扩展到利润更高的酿酒业中去。

    可是,就在贺永年奋力描绘他的商业蓝图之时,他的老巢保宁府发生了兵变!现在,连酱醋铺子都可能保不住!

    一种烈油烹心的痛苦让贺永年闭上了眼睛。可他不懂事的儿子却不适宜地试图安慰老爹:

    “爹,铺子有庄上的伙计守着,问题不大。依我看,南津关的浮桥……”

    小伙子贺桐的话没说完,就被一个跑上白塔的家丁打断了。那家丁一口气登上近十丈高的文笔塔,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出来。贺桐见状,连忙扯下自己腰间的葫芦递给那家丁。

    几大口清水灌进肚子,那家丁终于道清原委:老夫人和少夫人、二小姐急事有请四爷。

    四爷是庄子里的庄户对贺永年的尊称。可是在老夫人和少夫人、二小姐面前,四爷贺永年只是一名老家奴的儿子。

    老夫人孔氏是贺老爷的正房夫人,而少夫人秦氏则是贺有义的嫡妻。

    孔氏原是保宁城里一位连功名都没有的教书先生的女儿,但是她的门第之高,多年前曾让求娶成功的赳赳武夫贺老爷成为保宁城的第一号新闻人物。原因很简单,因为孔氏是圣人后裔,南孔嫡传(注一)。秦氏则是保宁城富绅秦家的嫡出大小姐,城里秦记车马行少东家的亲姐姐。

    至于二小姐,那是贺家下人过去对她的称呼。她现在的身份,是过年回娘家的侯夫人。

    ……

    贺家庄位于白塔山南麓的山脚下。庄子北高南低,庄墙高大。庄子中心有一座大宅院,背靠白塔山,面向一根大道,直通南面的庄门。这座大宅院,便是贺有义及贺家军将领们的老窝。

    宅院前厅之中,一位头发乌黑、面色端庄的老妇坐在上首。她身后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仆。老妇下首左右的椅子上,各坐着一位中年妇人。左侧这位细眉瓜子脸,面色和蔼温润;右侧这位脸型略方,眼眶微红,面色悲戚,好像刚刚哭过。

    贺永年带着贺桐快步走进前厅,先给上首的老夫人行礼,然后再给左右两位夫人小姐行礼,最后才给老夫人身后的老仆行礼。

    “贺辅。”老妇微笑着叫她身后老仆的名字,“瞧你孙子的机灵样,将来的出息不比贺桂、贺桓他们俩小半点!”

    老仆笑着应了:“谢夫人夸奖。只是玉不琢不成器,这小桐还要磨砺一番才行!”

    原来,上首这老妇便是贺有义的亲妈孔氏,左侧的妇人是贺有义的老婆秦氏,右侧的妇人是贺有义的妹子,闺名贺凤仪。孔氏背后的老仆,便是贺永年的爹、贺桐的爷爷、贺家庄的大管事贺辅。

    “老四,你们两父子别杵着了,找凳子坐吧!让你爹把事情说说。”孔氏吩咐道。转眼,她瞥见贺桐向他爷爷努努嘴,便笑了起来:“贺辅,你在我这里站规矩,他们爷俩哪里坐得下去?你也去坐吧!如今我们贺家上下都是蜀王府的下人,身份一般高!”

    老夫人召见,是因为刚才出庄巡逻的庄丁带回来一名全身湿漉漉的人。此人说他是城里秦家的下人,奉少东家之命泅水过江,传递城里叛军的虚实。身份已经证实了,因为秦氏认得此人,正是她弟弟的贴身侍卫白二。

    据白二说,王朝阳的叛军除了占据城楼和四门,还占据了保宁府衙、川北分守道、阆中县等各处官衙。川北分守道龙文光在广元城防秦贼,正好躲过一劫。但在保宁城里的保宁知府张继孟、上巡道葛奇祚、阆中知县张昌等大小官员皆被叛军扣押,生死不知。叛军还夺了府库、武库,火药库,但是并没有在城里招兵买马。秦记车马行的一百多匹战马也被叛军牵走了,但叛军按匹计价,每匹马给了十两的银子。

    “爷爷,叛军竟然给银子?”贺桐突然打断了他爷爷的陈述,大声发问道。

    “怎么不给?”贺辅看着他的孙子,一脸寒气就化成了春风。若不是当着老夫人和夫人的面,他早将孙子牵到自己身边挨着。

    “说

    来秦家与王朝阳还是七弯八拐的亲戚!你瞧,二小姐的夫君是侯应起,是侯总兵的族侄;王朝阳的堂妹是侯总兵之子侯天锡的夫人(注二),还生了两个女公子。少夫人是二小姐的嫂子,秦家是少夫人的娘家……总之我们川北将门,扯来扯去都是亲戚!”

    “都是朝廷和那帮奸臣之错!”

    二小姐贺凤仪突然哭出声来:“逼死了侯总兵,这才让将士们埋下了反心!老叔,你说侯天锡和侯应起他们会不会与王朝阳一同造反?”

    二小姐的问话让贺辅沉默了。他如何能够回答?

    贺凤仪的态度引起了她母亲的不满:“凤仪,你不要在这里闹了!如今大家都不知道情况,若是知道,又怎会如此伤神?”

    听到叛军牵马还给钱,在山上还忧心忡忡的贺永年突然来了精神。

    “既然王朝阳礼遇少夫人一家,那么我们贺家在城里的铺子就无虞了!” 贺永年站起来拱手道:“既然我们贺家入了蜀王府,就不能全按川北将门的规矩行事。我们要想想世子会如何处置王朝阳。”

    “公婆,老四想得周全哩!”贺有义的老婆秦氏连忙细声细气地表示赞同:“有义在泸州,世子可是对他信任有加呢。把一个州全交给了他!我们这里稍个处置不当,就会毁了有义的前程!”

    “老四说得不错!”老夫人颌首以示赞同,“只是这世子处事秉性,老身一无所知,老四……”

    “除了陈团长、罗监军和洪先生,小人也没见过世子。”贺永年无奈地坐下去,“少爷来信,不过说些少年英武,聪慧睿智;心地仁善,心怀天下之类的奉承话。世子心里如何想的,我们这些做臣子的……”

    “以老身看,义儿说得倒不像是奉承话!”老夫人孔氏摇摇头,“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清楚!义儿心比天高,行事果决,对他爹之死一直耿耿于怀。若要他佩服哪个人,那是比登天还难!依着老身看,他既以全家投献博取世子信任,也必然会豁出全家性命去博取功名!如此,这功名定然大得……”

    老夫人停下了不说。她瞅瞅她的女儿,又瞅瞅她的媳妇,最后停在贺辅身上。这位老仆,才是她最信任的人。

    “贺辅。”老夫人孔氏叫住了老仆,“老身想让你明早辛苦一趟,往广安州跑一遭。把老身写的信面呈世子!”

    “娘!”贺凤仪立即站起身来叫道:“如今侯家反没反都不知道!万一那世子要我们出兵剿灭叛军呢?”

    “难道侯家反了,你便要跟着你男人造反不成?”

    贺凤仪的话终于将她妈激怒了:“如果你男人反了,你更要支持朝廷平叛才是!别忘了,你是贺家的人!更别忘了,你爹死了也是大明忠臣!”

    “公婆,别怪媳妇多嘴。”见老夫人发怒,秦氏便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担心:“公婆,这信可不好乱写呢!黑字白字的,留下了把柄,有义在泸州可就难做了!”

    “你们两个都放心!”老夫人长出了一口气,“在信里,老身不是贺家的未亡人,而是南孔的嫡脉子孙!”

    注一:靖康之变后,孔子第四十八代嫡长孙、世袭衍圣公孔端友随宋高宗南迁,形成南宗;其弟孔端操之子孔(fan)被伪齐和金朝封为衍圣公,是为北宗。这是孔门南北分裂的肇始。

    南宗世系传至第五十三代嫡孙孔洙,元替宋,孔洙不愿归顺元朝,遂以儒家中庸之道,行“让爵”之举,仕元而不顺元,致使孔氏嫡脉从此中断,南宗日衰。

    元朝所封衍圣公孔思晦,系孔子第五十四代孙,为北宋第一代衍圣公孔宗愿第八世孙。元仁宗“亲自详核”孔氏族谱,认为曲阜农民孔浣之子孔思晦是孔子“嫡裔”,于是封其为衍圣公。是时,孔思晦早已入仕为元官,先后为两个县的儒学教谕。

    明清两朝,均承认了元朝的分封,延续至今。所以,今日之孔门嫡裔,均是农民孔浣的后代。

    注二:侯氏族谱,侯国维(侯天锡)娶杨、徐二位夫人,生拱亨、拱贞等六子。这里剧情需要,响木杜撰。

第三百九十章 投鼠忌器(四)

    老夫人说道孔氏南宗,众人便沉默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可圣人亦有家事。

    南津关外锦屏山上有座锦屏书院,是为保宁府之府学。老夫人之长弟、南孔第六十四代孙孔尚学,便在书院里为山长。贺永年与这老夫子喝过一次酒,老头喝高了便大骂孔家的嫡脉传承制度:不孝不睦之人不得承嗣,可是不忠不义之人便可以承嗣!

    这是什么狗屁宗法!

    那孔老头倔犟的身影在贺永年的脑中一晃而过。不过他在意的却是另一个人:南津关的守将,守备万吉富。这万吉富与孔老头一般好酒,能不能在酒字上做做文章?只是,那酱醋铺子还在城里,王朝阳会不会翻脸?想着他又犹豫了。

    “太夫人!”

    冷不丁他的儿子贺桐蹦了起来,像个小大人一样拱手道:“世子心中所想,无非是剿、抚两策!若剿,这南津关定然要拿下;若抚,这南津关也要拿下。因此不管世子所想如何,南津关总要拿下的。依贺桐看,早早拿下,待世子领兵前来,正好做一个见面礼!”

    “桐儿,你如何知道世子会前来?”贺辅笑呵呵看着他的孙子。

    “爷爷,是桐儿感觉的。”见他爷爷又要发问,贺桐连忙补充道:“桐儿在新政坝为世子亲信大将陈叔领路。路上陈叔给贺桐说,世子是天底下最亲最好最能干的王爷,照着世子说的去做,总不会出错。为什么呢,因为世子是菩萨转世,能够预知天下事!”

    “小孩子也信这些!”老夫人哈哈笑道。堂上的大人都被贺桐的稚音逗笑了。

    贺永年陪笑了片刻,脸却慢慢冷了下来。等堂上女人们笑过了,他一拍扶手站了起来:

    “老夫人、夫人、爹,王朝阳当了叛军,竟然瞻前顾后,那是他不想真反,要为自己和部下找退路!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必客气,今晚就拿下南津关!拿下南津关,占住浮桥,进可攻、退可守,我们贺家庄也安枕无忧,省得白塔上和南津关两头派人盯守……”

    二小姐侯凤仪被贺永年决绝的举动吓住了。她惊呼道:“老四,可冲动不得!侯家之事尚不清楚……”

    “二小姐,小四正是既是为了贺家!也是为了侯家!贺家与侯家联姻,若贺家学那王朝阳瞻前顾后,世子定然以为贺、侯两家与王朝阳这厮勾勾搭搭,所以不敢下手。那样一来,少爷和几位兄长、侄儿……”

    “小四说的有理呢!”秦氏频频点头。

    “万一侯应起真的……”侯凤仪还是担心她男人。

    “就算侯氏一族真的卷入谋反,拿下南津关,也可以为侯姑爷争取一条生路!”

    “爹说得对,到时就辩称侯家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贺桐立即站起来为他爹注释。

    贺辅盯着他儿子问道:“城里铺子怎么办?王朝阳会不会翻脸?”

    “儿子以为不会。王朝阳若想找退路,我们贺家他不敢得罪!再说浮桥易守难攻,他大不了一把火烧掉便可跑掉!为什么他现在也不烧桥?分明是心怀顾虑!”

    “那你如何拿下南津关?那里有百十号人马,还有万吉富这员老将!”

    “儿子知道,爹不想伤了他的性命,儿子也不想……”贺永年嘿嘿笑起来。

    “爷爷、爹,还是看我贺桐的吧!保证一人不死,一人不伤!”贺桐蹦了出来,“但是这次当着太夫人和爷爷的面要说好,我立了功,爹你就要放我加入护**!至于待遇吗,至少是个连长!”

    大宅里议定,庄子上下顿时忙碌起来。不多时,贺永年父子便领着一百五十名精壮的庄丁出了南庄门,迎着夕阳的余晖,向南津关方向而去。最引人注目的,是队伍里那几副颤颤悠悠的扁担挑子。

    ……

    已经被护**仪陇县大队两面包围的河溪关,依然还是一副恬静安适的模样。

    镇口有两个人影在晃动,让决心一举拿下河溪关的王省吾不敢轻举妄动。根据河溪关内的警戒程度,拿下河溪关并没有难度。但无声无息通过镇外一里多的田地,不放跑一人一船,并夺下至关重要的船只,就有些难度了。

    王省吾与三位中队长一碰头,决定兵分三路。一中队在左,二中队中间拖后,三中队在右。一中队的和二中队以田间沟渠为掩护,隐蔽接近。最后大约三百步匍匐前进,尽量缩短冲击距离,减少冲击时间。三中队向着落日方向行动,容易暴露,因此借着构溪河堤岸道路的掩护,尽快前出到构溪河渡口,并夺下船只。

    一中队的出击距离最远,地形也最差,王省吾决定亲自带着一中队行动。

    一条干涸浅沟的尽头,王省吾轻喝一声,率先爬了出去卧倒。他灰色的对襟长袄上,全是泥土与灰尘,趴在休耕的田地中,仿佛与大地已经融为了一体。王省吾微微抬头,看了看前方的情形;又扭头瞧瞧后面,一百八十名士兵已经静静地跟了上来。他不再犹豫,拖着矛头糊了泥巴的短矛,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去。

    在冬季,水田已经成了旱田。省事的农民并没有将水放进田里泡田,也没有提前翻耕,留下了密密麻麻数寸高的稻杆桩子。

    稻桩可以为匍匐前进的士兵提供一点掩护,也可以为士兵制造很多麻烦。低矮的稻桩用坚硬的稻杆将爬过的人戳得生痛,高一点的稻桩则在被压倒时,发出不规则的啪啪声。三百步的匍匐距离,在小山上看着并不远,但真正一手一脚爬过去,才知道这段行程的艰难。王省吾爬过去两百步,手肘和膝盖两处已经火辣辣地疼。他知道,定是在地上磨破了皮。不过这只是皮外小伤,收不了命。等会儿战斗结束,先用烧酒消毒,再用身上背的急救绷带捆扎一下就好了。

    ……

    急救包是织造局的最新军需产品,刚刚运到前线各部队。涂了桐油上了线的厚纸大包装在一个个木条箱里。拆开纸包,里面又是小袋的纸包。再拆开纸包,才能看见一小卷经纬稀疏的白纱布。

    说明纸上讲,这卷白纱布叫做绷带,经过高温蒸煮消毒,可以缠绕伤口,防止感染;还可以捆扎血管,防止失血太多而死。总之用处很多,但切忌无故撕开包装或沾水。

    士兵们对能救命的东西本能地喜欢。这次出发,每人都发了一个装在行囊里。白纱布不是稀罕玩意儿,刚发下去就有人认出这绷带就是家里用的蚊帐。但是士兵们不知道

    ,急救包采用了一种革命性的材料来做包装土法牛皮纸。

    牛皮纸是雅州造纸作坊继银钞纸之后的又一类拳头产品。他们在无所不知的罗姑娘的提醒下,试验了用机器局废弃的松木渣来制浆造纸、又改进了桨槽:将几尺宽的桨槽改为一丈宽,五丈多长的大桨槽。借助桨槽顶部棚架吊带的帮助,几个强壮的小工可以在桨槽中摇动大型的抄纸板,一次便可生产出五尺宽,五丈长的一张大纸,需要十个人二十只手一起上才能将它从抄纸板上完整地揭下来。

    可想而知,这样的造纸生产方式其效率比一人一个小抄纸板提高了若干倍。当然,这些东西只是最直观的,至于浆水中加了什么秘方,小工们不清楚。大纸生产出来后,如何又变得坚韧光亮,小工们同样不知道。

    ……

    两个在镇口瞎转悠的人消失了。王省吾在地上奋力向前爬着,加快了速度。三中队借着堤岸掩护进镇,肯定比一、二中队更快。若是右翼提前开打,左翼还在田里爬着,那么镇里的人可能会涌向嘉陵江渡口,坐船跑掉。

    可是,好事多磨。

    就在王省吾已经进到二三十步左右的时候,那两个家伙又不知嘟哝着什么,从镇口的房子里一抖一抖地出来了。王省吾闪电般往后一挥手,全中队都静静地贴附在地面上。就在王省吾将头贴紧地面时,一个家伙身上鸳鸯战袄里边翻出的一抹红色,清晰地在王省吾的眼前一晃。

    啪!一个无聊的家伙飞起一脚,踢飞了小石子。石子在空中翻滚着,画出一根抛物线,落在地上弹了一下,然后不偏不倚,击中了王省吾身旁一中队长的脑门。

    啊!毫无防备的一中队长轻声叫唤。

    “哥!”镇口乱逛的一人惊叫起来,“田里有人!”

    “屁!”另一人嘲笑起来,“饿晕了吧!”

    “我明明听到人声!”那人怯怯地往前走来,边走边伸长脑袋张望。可是太阳已经落山,西边的天空只留下一片暗红的晚霞和群山连绵的剪影。田里稻桩影影倬倬,看不真切。

    “你遇鬼了!”另一人决定吓吓同伴,“听到的是男声还是女声?”

    “好像是男声……不对,是女声!”

    “那就是女鬼了!女鬼上身,精尽人亡。算命的瞎子不是说,你今年有桃花劫?”

    “那我们回去吧!”那人哆嗦起来,“我怕!”

    “怕个屁!老子阳气重,专克女鬼!”另一人笑着大步往前走,距离王省吾只有不到十步了。王省吾渗出汗水的手心紧紧抓住矛杆,就等他再近五步,就一个跃起杀人。

    近了,又近了。就在王省吾即将出击那一刻,一阵急促的锣声在镇子里敲响。那两个家伙好像听到了招魂锣,顿时刹住了脚步,然后对望一眼,半句话都没说,转身拼命朝镇子里跑去。

    王省吾等到人影彻底消失,这才从田里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田里顿时冒出了许多人影。

    “冲进去,一个不准走脱!”王省吾命令道。

    额头上顶个乌青大包的一中队长满腔怒火,答声是,然后自言自语道:“老子叫你们精尽人亡!”

第三百九十一章 投鼠忌器(五)

    一、二中队冲进河溪关时,三中队还在堤岸道路下的枯草丛中爬着。m.www.uu234.net原因是一个不长眼的家伙蹲在他们前方拉屎,堪堪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那家伙一边舒服一边哼着淫曲艳调,就是不肯起身,直到几个汉子一把将他的光屁股按进他自己拉出来的屎中。

    河溪关的税关院子里。

    三十七个,加上一身屎臭关进柴房的那位,一共三十八人,一个没走脱。在构溪河边缴获了渡船一艘,粮船一艘;在嘉陵江渡口缴获了大船三艘。

    王省吾阴着脸,围着俘虏们转了一圈。那些俘虏围着一口大锅蹲在地上,有些人手里还抓着饭团舍不得扔掉。

    “穿衙门衣服的站起来,滚墙角去!穿鸳鸯战袍的不准起身!”王省吾大声命令道。

    蹲着的人立即少了三十位,地上只剩下七位。王省吾问那七位:“你们是哪个营中的?”

    地上七位纷纷答道:“军爷!我们都是保宁府衙的,上官老爷让我们到河溪关来拦船收税!”

    “子曰,君子无信不立。”王省吾背着论语,和蔼地问道:“哪位知道意思,可以告诉鄙人?”

    “不知道?都没有读过书?”看着使劲摇头的七位,王省吾微笑着提醒他们:“信也,诚实也!立也,站着也!无信,就是不诚实,就是撒谎!不立,就是站不起来。你们都来说说,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才会站不起来呢?是不是他被打断了双腿,又或是被砍掉了脑袋?!”

    终于有个人在王省吾阴森森的语气中崩溃了。他哇哇哭起来,使劲给王省吾磕头,说他愿意入伙。

    “入伙?你想入伙?”王省吾从腰间带上抽出匕首,把刀刃在袖子上擦亮。

    “不!不!是加入义军!”那人连忙纠正错误。

    “你的投名状呢?”

    那人立即指认道:“墙角边桂花树下的那白白净净像娘们的人是我们的头!他是知府张继孟三管家二姨太的堂弟,要不然凭啥吆喝我们爷们!你们不是抓了张继孟吗,这个娘们干脆一起抓了!”

    我们抓了张继孟?王省吾终于觉得有些不对。他于是追问那人,你这身鸳鸯战袄哪里来的。

    交了投名状的那位听到王省吾依然追问,连忙重新跪下道:“军爷,小的这战袄真的不是扒的死人衣服!是小的向城里的军爷换的!”

    “换的?”王省吾摇头表示不信,“他们三年才这一套,换了战袄他们穿什么?”

    “他们可以去抢……买件薄一点的民服来穿么!”

    “你们都是换的?用了多少银子?”

    所有人都回答,他们没有用银子,而是大米。

    “你们以为我是城里王朝阳的官军是不是?”王省吾笑着问七位俘虏。见他们鸡凿米一般点头,王省吾便向他们亮明了身份:“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老子是光荣的护**!”

    ……

    南津关的关城,位于锦屏山下的东北角,卡在锦屏山与一座低山之间,面朝大江和浮桥。关城是个扁方形的小城,方圆不足一里,但关外官道却是条熙熙攘攘的商业街。只是如今兵荒马乱的年月,各家铺子早已多日未曾开张。除了关城上的一盏昏暗的气死风灯,

    街上竟是黑漆漆一片。

    这里驻扎着游兵营守备万吉富手下一两百士卒。万吉富利州卫籍,也是员川北老将。只是万吉富的官运比贺有义他爹还背,到现在还只是一名低微的守备。他的妻子和儿子与贺仇寇一样,都是染瘟死的,膝下就剩了一个小女万春儿,喜欢得像块宝似的。

    贺永年带着贺桐和一百五十名精壮庄丁赶到南津关下,天已经全黑了。贺桐既然要争功,便自告奋勇去前去叫城。

    贺桐匹马单骑来到城下,吊桥已经收起。于是贺桐找了个开阔位置,好把自己的脸露在灯笼的光亮下。

    “小哥开门,贺家庄的贺桐,找你家小姐!”

    城上一阵讪(shan)笑,砖碟上露出两个脑袋。有人喊了一声,“姑爷深夜前来相会,我们兄弟开门,却没有半点好处!”

    贺桐笑道:“好处是有的,但要把你家小姐哄高兴了!”

    “姑爷来了,小姐自然高兴!小姐一定高兴!”城门上连声不迭,“小姐前些日子见不着姑爷,连带着我们哥几个一起挨鞭子!”

    “那就快开门!废话怎的!你们去禀报老丈人,我爹也来了,还有给弟兄们带的大堆酒肉!”

    “来了!姑爷稍等!”

    吊桥叮咚放下,城门嘎吱打开,一名穿着破烂战袄的士卒笑嘻嘻地来为贺桐牵马,另一人则用力抵住城门,免得腐掉半副门枢的城门突然垮掉。

    那名牵马的士卒牵住贺桐的马,却不肯挪动脚步。“桐哥儿,小的也不敢向您讨喜。只是上次给您说的事……”

    贺桐一时脑塞,既想不起眼前这人,也想不起他说的事了。他赶忙一个哈哈,想把事情糊弄过去:“你知道,小桐不过一个家生奴才,哪里当的了家……”

    “桐哥儿可千万别这么说,什么家生奴才?奴才也分三六九等!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除了天家人,我大明谁不是奴才!像桐哥儿您这样的奴才,要修三辈子的福、积九辈子的德才能当上!再说了,我小姐那样玲珑乖巧的人相中的姑爷,这世上能有几个!”

    牵马士卒的一张快嘴不停地翻着,终于让贺桐想起了他的名字和他的事。

    “黄二,你很会说话,这就是你的福德!”贺桐大咧咧一拍胸脯,“只要你家将爷小姐舍得,你就到我庄上来当差!”

    “桐哥儿!”那黄二连忙指着那老老实实抵着城门的人提醒贺桐,“是两个,还有我兄弟!理由千万记着,要说小姐的陪嫁,给小姐当差,免得小姐到了姑爷家受委屈!将爷最恨背叛他的人!”

    “知道了,放心!”贺桐笑道。这时,贺永年正好骑着马领着庄丁沿官道浩浩荡荡而来。贺桐对那抵门的士卒喝道:“黄大,把大门抵牢了。砸了我爹,啥好事都黄了!”

    南津关的守备府就是一个三进的中等宅子。贺桐跟着他爹向万吉富见了礼,不等他爹的眼色,便主动告辞了万吉富,溜到了后宅,见着了他的心上人。

    “不准躲开!”

    一个散着头发的大眼睛女孩把头放在贺桐的肩膀上:“没过正旦,就不见了你的影子!老老实实不准动,让我好好靠一靠!”

    “这事怎么开口呢?说今夜

    我爹要将他爹一举擒下?”贺桐心里思索着,手不知不觉掏向怀里。

    “这里什么东西?”贺桐的动作没有逃过女孩的眼睛。她飞快将手伸了进去,然后又缩了回来。

    哇!一根金钗!女孩高兴坏了。她撇下贺桐跑到菱花镜前,便拿着金钗在头上比划起来。

    “春儿,送你的,算是陪个不是!”贺桐殷勤地把烛台端来照亮镜子,笑道:“若是我当了护**,有了军饷,我还可以给你打对金手镯!可是爹嫌我年龄太小,不准我……”

    女孩突然生了气,把金钗拍在梳妆台上:“我不要那种带血的金子!都杀了十几年了,自从我生下来,爹就在外打仗;娘和哥哥走的时候,爹还在外打仗。从昭化县到广元县,从广元县到百丈关,又从百丈关赶到这保宁府!什么地方都打仗!什么地方都住不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天爷才能给几天太平安稳日子!”

    “别生气,春儿!”

    贺桐知道心上人的心思。他将万春儿的头揽入胸口:“我贺家也是军户,谁不想过太平日子?恶不除,善不扬!要过太平日子,只有正道大行!”

    咦?女孩眼睛大睁道:“几天不见,桐哥儿你愈发会说了!老实交代,谁教你的?”

    “洪先生,就是蜀王府的副总理。”贺桐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把他跟着爹去碑院寺查看盐井的情况说了几句。

    “你们贺家倒好,又能打仗又能做生意,还靠上了王府这颗大树!”女孩斜了一眼贺桐,十分不满地道,“我爹也能打仗,为什么连军饷也拿不到?下面士卒更惨,他们饭都吃不饱!你知道正旦元宵我们吃的什么吗?盐渍豆渣!”

    盐渍豆渣便是盐场熬卤水的副产物,这些东西都是最穷的人糊口的。贺桐有点吃惊:“王府不是借了银子和粮食给官府吗?怎么官军还是拿不到?”

    “我怎么知道?我还是个没出阁的闺女!”女孩将金钗攥在手中,默默走到了床边。等贺桐挨在她身边坐下,便问道:“今天你爹怎么来了?你和你爹谁陪谁?”

    “当然是我陪爹。”

    “那就是你爹来找我爹。”女孩若有所思。突然她的眼睛大放光亮:“桐哥儿,老实交代:你爹是不是想打这南津关的主意?”

    ……

    守备府正堂上两个汉子正在对斟对酌。万吉富是个样貌普通的中年汉子,唯一突出的样貌特征,便是他左脸上一块显眼的箭疤。万吉富比贺永年大几岁,当过几年贺老爷的部下,对贺永年很熟。两人几碗酒下去,都有了些醉意。

    酒后现真情,万吉富又一碗酒下肚,突然将酒碗重重一搁,失声痛哭起来。

    “万大哥,你我原本一营兄弟。瞧着两孩子的情份,将来你我又是一家人。如果你拿兄弟当自家人,今天什么话便痛痛快快说出来!”

    “哎!”万吉富收了哭声,抹干泪花,长叹一声道:“既然兄弟将话说开,那哥子想将春儿终身大事托付兄弟!万一将来你哥子人头不保,春儿还小,又没个妈……”

    “怎么了?”贺永年大惊:“难道万大哥也参与了王朝阳的谋反?不行,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今日一定要说清楚!”

第三百九十二章 投鼠忌器(六)

    王朝阳部谋反,或称保宁兵变,事情的性质很简单:闹饷。顶 点 X 23 U S

    王朝阳部的番号是总镇外标营,直隶于总兵甘良臣。但是王朝阳不是甘良臣的嫡系,而是前总兵侯良柱的嫡系。

    自崇祯年来,由于朝廷税收困难,加之四川的大量税收被解往京城,致使四川官军的日子一年不如一年。

    前年,即崇祯十三年,杨嗣昌调大军入川追缴张献忠,按照大明军饷解运的原则,主客两军的军饷均由四川官府支付或者垫支。但因为四川官府确实拿不出多少银子和粮食来,只好从湖广外运。杨嗣昌以督师之尊,被迫在广安城停驻三月以待饷,结果延误了追缴张献忠的最佳时机。一名解饷官因为迟到三日,被气急败坏的杨嗣昌以天子剑斩之,以儆效尤。

    去年春夏,实力被大幅削弱的川军在巴州前线失利,巴州、南江一州一县俱失,部队一直溃逃到百丈关。去年初尾随追击张献忠重占通江的知县李存性和副将涂龙,从此信讯全无,廖大亨和四川官府均认为其必死无疑,因此报了个战没。

    部队遭到惨重损失,士卒要招募,马匹、兵器、铠甲、服装诸项军资均要补充,这就要花大量的银子。可是四川官府哪里凑得出这样多的银子?他们能将士卒的欠饷补发数月便是好的。

    可是前线的领兵大将们却不敢这样。重夺巴州的任务是皇帝下的严旨,没有兵马军械的军队开上去便是送死。于是,当军饷逐渐运到部队之后,大将们想得第一件事不是发饷,而是加快招募补充。朱平槿借给廖大亨的钱粮,渐渐被用在了填补川军多年留下的窟窿上。即便这样,两三只军队依然没有得到补充,或者是补充很少。

    最惨的是驻扎百丈关的侯天锡部。

    侯天锡为了让侯家东山再起,利用自己的老子侯良柱在永宁卫的势力和威望,在当地拉出来七八百军队,军官和士兵几乎全部是侯氏的族人、家丁和军户。但既然是侯氏私军,当然不可能得到现任总兵甘良臣的大力支持,除了补发三个月的欠饷,他们几乎分文未得。好在侯家在永宁树大根深,又有百顷军田屯垦,这才勉力支撑起了士卒马匹的开销。

    其次惨的便是驻扎松潘的副将朱化龙部。

    朱化龙本是湘西辰溪人,投军后从小兵当起,参与平定奢安之乱。在经历一段时间的海边生活后,调至四川任松潘副将,期间曾有长沙岛大胜海寇的战功。

    在四川西北边境,大明设有两卫三所,以道员一名统领军政,以副将一名、左右参将两名领松潘卫、茂州卫、威州守御千户所、叠溪守御军民千户所(注一)和小河守御千户所及土司诸军。朱化龙驻节松潘城(今松潘县城)、左参将驻节茂州卫、右参将节驻小河所(注二)。

    松潘的最高长官,本来应是文职官员松潘道黄谏卿。但倒霉的黄谏卿在赴任途中,刚走到了泸州,就被流贼张献忠破城杀死,于是朱化龙便成了大明在松潘地区主要的军事将领。朱化龙部需留驻当地,震慑生熟诸番,没有进攻巴州的任务;其士卒,大多是当地军卫的军户,有军田屯垦,所以在四川官军严重缺饷的大背景下,朱化龙部成为了被遗忘的角落,粮饷补充极为有限。

    最后便是这保宁兵变的主角王朝阳部。

    王朝阳部在百顷坝兵败后,将有怨心,士有怒气,军心不稳。在这次巴州攻势中,总兵甘良臣本不想用他们。但因川抚廖大亨有令,这才将他们调往保宁,为大军镇守后路。关于王朝阳部将士们最关心的欠饷补发,甘良臣已经没有余粮了,只好呈文坐镇中路张奏凯军的兵备副使马乾,请他就近予以补充。而马乾坐镇渔溪前线,哪里顾得上身后的王朝阳,于是他又行文保宁知府张继孟,请他代为发放。

    官通过控制军队的粮饷,来控制军队,这是大明崇祯年的惯常做法。由驻军亲民官为驻军补给,也是朝廷的规矩。然而兵备副使马乾没有想到,他的一纸行文,为保宁兵变伏下了祸根:

    知府张继孟胆大包天,竟然将王朝阳部的军粮和饷钱全数扣发!

    ……

    “时逢秋粮征收的大限,张继孟这贼为了保住自己头上的乌纱帽,他竟然……”

    “不对,万大哥!张继孟不是为了秋粮。你们上了他的当!”

    贺永年听完万吉富讲完保宁兵变的原因,喝下去的几碗酒已经散发得一干二净。他起身扯开大门,让冬日的冷风呼呼吹了进来。“他不是为了秋粮,他是想逼反你们,然后嫁祸于世子和廖抚!”

    “上当?他如今的小命都在弟兄们的刀口下!他有什么好处?”

    “好处?”贺永年冷笑道:“杀父杀兄之仇,那是不共戴天!听少爷传回来的消息,自从他爹死了,张继孟像条疯狗一样,时时都在向朝中奸臣写信,告世子和廖抚的黑状,污蔑他们谋反!若不是世子有兵有银,深受蜀地百官万民拥戴,朝中奸臣不敢将世子真的逼反,张继孟这贼子已经得逞了!

    万大哥,你再仔细想想,若是这贼子留下遗表,找个心腹送往京师,说世子和廖抚撺掇王朝阳谋反,然后自己悬梁自尽,玩一出死谏的把戏,那样不仅将你们一营兄弟的活路断了,还会引起皇帝对世子和廖抚的疑心。到时朝廷派出钦差彻查……”

    “钦差来了,我们便与张继孟对质!”万吉富重重搁下酒碗站了起来,“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牵连世子和廖抚!”

    “哪里还有对质哟!”贺永年摇着头把碗里的残酒一口灌进喉咙,“到时死无对证。张继孟自杀,而你们,已经被当作叛贼给剿了!”

    “什么?”

    万吉富大惊失色。他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世子以护国安民为己任,绝不会坐视兵祸殃及保宁百姓;廖抚更不会眼看保宁重镇有失。或许就在现在,平叛大军已经过了南部县,甚至已经开到了南津关!”

    “那怎么办?”

    恍然大悟的万吉富失神落魄坐回板凳。良久,他终于对贺永年说了老实话:

    “前晚就有八百弟兄悄悄离开了保宁府。他们要打下苍溪县,打开回昭化老家的路。王朝阳今天吃了晚饭就率剩下的兄弟们离开北上。王朝阳知道你们贺家素来忠义,又投了王府,怕你们知道了追上来,伤了老兄弟的脸面,所以让我守住南津关,稳住你一晚,明天早晨再弃关北走。我不是有意要欺瞒贺兄弟,实在是春儿这孩子让我没法安心。我想好了,明天一早,便让黄大黄二将春儿送到贺家庄……想不到贺兄弟今晚便至……”

    “那张继孟人呢?”

    “还关在知府衙门,明日我最后走时,将他和葛奇祚一起放了。”

    “放不得!”贺永年大吼一声。

    这一声吼出来,外面的世界好像起了连锁反应,把整个南津关都震动了。

    ……

    “你爹他们竟然两个多月没有拿到饷银,都被保宁府扣了?这事一定有蹊跷!”贺桐从万春儿身边弹起来,像个大人一样背着手在小小的房间里转悠。

    “你不是平时挺聪明吗?怎么到了节骨眼上反而没了主意?”万春儿已经不满地撅起了嘴。

    “让我再想想,再想想!”贺桐焦急地转着,突然眼睛一亮。他想到一种可能:保宁府是故意的!

    “走,找你爹去!”贺桐抓住万春儿的手,把她拽出了房门。

    两人慌慌忙忙跑到院中,这时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从外面传来,地面猛地一抖,顿时把二人震翻在地。

    ……

    西充事变后,正在射洪县编练新兵的王大牛率领两个中队迅速平息了西充县的叛乱。此后,他继续将军队留在当地,保证江鼎镇和李完对参与叛乱的士绅进行彻底清算。

    乱民领袖贡生陈好古、陈好问兄弟,李完族人生员李乾义等二十余名杀人放火手上沾了血的士绅以首恶之名被判了斩立决,未等上奏秋决,便在城门外斩首示众,家产被全部没收,田宅没入王府,金银没入官府。其余二百五十余人,有功名的全部夺去功名,并在县衙大堂逐一过堂提审。与江鼎镇和王大牛预料的相同,大部分造反士绅表现得极为没有骨气,需要动刑才招供的反而是一些城里的小商小贩等俗称为市井走卒的一类人。

    此后,王大牛又将潼川州一部分军官军士调来,协助李四贤组建西充县王庄和护庄大队。年初西充一县事了,他便按照朱平槿的命令将部队北移,进入了保宁府南部县到盐亭县官道附近地域隐蔽待机。世子的旨意很交代得很清楚,就是王大牛呆在那里,防止进攻巴州的官军有什么变故。

    王大牛不想静坐无事,便将潼川、盐亭两州县大队中刚刚组建完成的三个中队调来一并训练。集中训练仅仅数天,王大牛就收到了保宁兵变的消息。所以他立即做了他应该做的事:点起全部兵马,直扑保宁城而去。

    部队途径南部县,王大牛向戍守县城的大队长许守财要了大量火药,准备复制西充县炸药破城的成功经验。

    结果,西充县的经验被复制到了阆中城对岸的南津关。

    ……

    当贺永年和万吉富提刀冲到南门口时,官军已经与冲入城中的护**战做一团。

    天色黑沉,率先冲入南津关的盐亭县大队一中队,因为制式的灰色棉长袄没有及时运到,还穿着老百姓的衣服,结果被官军和贺家庄丁误以为土暴子。双方便在城门洞里外大战起来。等到身穿护**服的遂宁县大队增援过来时,贺家庄丁才发现是误会。

    然而悲剧已经发生了,短短半刻钟不到,双方已经死伤了四十几人。

    莫名其妙死伤惨重,双方三员主将见面,当然都没有什么好脸色。好在有贺桐这个机灵鬼打圆场,又把王大牛在飞仙关的事迹吹嘘一番,双方的脸色这才缓了下来。

    王大牛与贺永年职级相当,两人都是副团,一个是绵潼总队的副总队长,一个是顺保总队的副总队长。然而王大牛资历更老,兵力最多,又是世子亲手简拔,因此三人共推王大牛为首。王大牛没有谦虚,他布置的第一件事,就是连夜抢占浮桥,攻破阆中城。

    贺永年补充道:“王大队,依我看,还要加上一件事活捉张继孟!”

    万吉富则添上一句:“赶紧派出快马,绕道百丈关,知会侯天锡!”

    “城厢起火了!”两士卒和庄丁几乎同时撞开房门冲进来报告。

    “趁乱打劫,动作要快!”王大牛、贺永年和万吉富三人几乎同时大叫起来。

    注一:叠溪守御军民千户所,即今之茂县叠溪镇、又称蚕陵镇,据茂县约六十公里,汉代曾设蚕陵县,唐代设翼针县。1933年,叠溪大地震,全镇毁于一旦。地震引发的堰塞湖将全镇淹没,形成一片海子。

    明代,叠溪守御军民千户所与小河守御军民千户所同属四川都司。

    注二:小河所即今之松潘县小河乡,古称涪阳,位处涪江之源,雪宝顶脚下,在松潘东路松(潘)龙(安)古道之中,距平武县约一百五十里,松潘县二百里。古城规模不小,且非常坚固,近代挡住了几次大规模的泥石流,是个非常漂亮和宁静的地方。目前古城墙基本保存完好,可惜有所破坏,也不知近年来是否开始认真保护。

第三百九十三章 黄雀在后(一)

    大队长王省吾带着县大队主力急匆匆走了,六角碉楼的建设工地顿时冷清下来。www.uu234.net工地周围到处散落着已经运来的砖块、石头、方木和水泥袋。

    怎么办,这个堡垒还修不修?大家的眼睛都望着娃娃一般瘦弱的副中队长史允孝。

    史允孝没有犹豫,大叫着快修,如果土暴子乘虚偷袭怎么办?

    这句话立即点燃了士兵们的工作积极性。

    这些士兵绝大部分是仪陇县当地人,最清楚土暴子的残暴德行。若是堡垒没建好,不能容纳这三十六号人,留在外面的士兵必死无疑。

    可是这些士兵空有一身力气、一腔干劲,对于砌砖这门技术活实在是门外汉。在几位兼职泥瓦匠的指导下,这才勉强保证他们砌的墙勉强不倒。

    两天过去了,六角碉楼歪歪扭扭地整整长高了一丈。现在碉楼三层和四层可以站人,而一、二两层可以储放物资了。

    然而史允孝并不满意,因为一排人挤在三、四两层,地窄人多,兵器根本施展不开。那两杆接近一丈长的抬枪,更是连来回移动都困难。于是史允孝命令,在第四层胸墙的基础上再加高两尺,搭上方木,形成第五层的地板。考虑围墙不甚坚固,所以这一层按照短矛的长度来修,大约只有六尺高。

    碉楼顶上的露天平台,周围钉上四尺高的木栏,木栏外挂两层草垫,当做简易的胸墙。这样一来,露天平台作为两支抬枪的发射平台,可使笨重的抬枪很方便地机动火力。

    可以用来守城的砖块、石头一块不剩地捡进了碉楼。

    看着伫立起来的六角碉,士兵们擦着汗水和灰尘,个个笑出了洁白的牙齿。只要储备足够的食物和水,这个碉楼就是坚固的堡垒。

    ……

    史允孝的措施十分及时。元月二十五日晚饭时分,就在他准备妥当的当口,数千名仁和寨的土暴子已经悄悄从山间小路进至土门场东面不足十里之地。至于他附近,也有土暴子五百人在潜伏,等着天一黑,就要发动袭击。

    巴山的土暴子大都是当地人,消息十分灵通。王省吾离开金城寨,前脚刚走,后脚消息就报到了周围土暴子那里。

    七星寨的张光陪不仅知道仪陇县大队主力的离开,还知道仁和寨寨主闯山虎袁可仪已经带着几千人去袭击金城寨了。他有心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从背后袭击袁可仪,捡一个便宜。但是他需要一个堂皇的理由,让手下这帮土暴子不会产生疑心。

    七星寨在金城寨东面约五十里处,藏在三面环山的山坳里,外人若无内线带路,进不来也出不去。

    山坳里背北向阳的半坡上,零零星星分散着几百间各式各样的房子。正中最大最好的一间,便是七星寨的聚义厅。聚义厅背后的坡顶下方,便是七星寨新任的当家人第四代摇天动张光陪住的院子。

    张光陪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几个月前蒋成仁从长平山狼狈逃回,是他亲自把自己的粮食和银子送了一部分到这里,帮助蒋成仁迅速恢复了元气,从而为自己赢得了仗义的名声。

    此番广安大撤退,奉命殿后的蒋完领着大约六七百名残兵败将逃到了秀屏山,这才躲过了护**从前后及左翼的三面合击,侥幸保得性命。但秀屏山孤悬于广安城外,外无救兵,内无粮草,坐

    等下去,早晚还是一个死字。况且除了张光培本部五百人外,逃进来的土暴子完全丧失了建制,各个山头的人马都有。他们喘息未定、惊慌失措,想投降又怕大明朝清算他们的罪恶。这时,他们都将眼睛望向了多谋善断的白无常张光培。

    张光培果然不负众望,领着这千余残兵败将从护**的铁壁合围中寻到空隙冲出去,并在半路上截击了护**的辎重粮队,抢到可以续命的百余石粮食,这让手下的土暴子钦佩不已。

    回到七星寨,未及喘气,摇天动这股土暴子中的三朝元老蒋完,立即上表劝进,请张光陪继承衣钵,成为第四代摇天动。众匪一阵鼓噪,于是张光陪便在半推半就间,坐上了聚义厅的头把交椅。而蒋完则凭借其四朝元老的资历和在七星寨的势力,成为了摇匪的二当家。

    天光大亮,张光陪走出自己的房子,几个女人得了新主子的训诫,不敢跨出院门,便在院门口跪着恭送。早早便等在聚义厅屋后的蒋完远远望见这幅情景,便哈哈笑着,爬上山坡上的之字形台阶,向张光陪迎过来。

    趁着蒋完还有些距离,张光陪的亲兵队长张宋生小声问道:“副局,仁和寨出动的情报收到没?”

    张光陪捋捋他颌下新蓄的胡须,不露声色道:“昨晚收到的,南部县大队动了,仪陇县大队动了,连仁和寨也动了。大概保宁府出了大事!”

    “那我们怎么办?”

    “办法多得很,只是分寸不好把握。那个老袁毕竟还是袁韬的结义兄弟!”

    看见蒋完即将走近,张光陪便略微抬起头来,露出笑容,加大音量道:“仁和寨的娘们谁最浪?……”

    这个张光陪为人仗义,啥坏毛病没有,就是好色。不仅喜欢玩,还喜欢把那些女人弄得死去活来!蒋完心里笑了笑,大声接口道:“仁和寨的娘们不错,那袁山猪立寨这几年,抢的女人成百上千,好看的全留给自己了……不过,掌盘子,兄弟们更看重仁和寨的粮食和银子!若是最近搞不回这两样东西……袁山猪虽然没有打下营山,但听说他在蓬州、营山附近打下好几个大户土围子,抢的粮食和银子成堆堆!”

    蒋完迎头便说这事,张光培只好正面迎击:“老蒋啊,不是我不眼红仁和寨的粮食和银子,也不是不知道寨子里三千人又要断粮了。”

    张光陪说着露出了为难的神情,把双手一摊:“只是盗亦有道!他和我以前毕竟都在争天王手下。这要翻脸,也要有个由头!将来争天王过问,我们也好有个说法!再说,他的一两千人的主力还在。若是他知道老巢被我们端了,舍了王府军不打,反倒带着人打我们……就凭现在剩的这千把兄弟,那不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掌盘子就是掌盘子,凡事义字当头,而且算无遗策,难怪弟兄们都是佩服得紧!”

    张光陪的话让蒋完心悦诚服,他快走几步,迎上张光陪道:“上次我们出山买粮,银子被袁山猪的人抢了,这算不算翻脸动手的由头?”

    张光陪停下脚步,转身问道:“抢银子的事查清楚了?果真是仁和寨的人干的?”

    “这……”蒋完露出尴尬的笑容,“船顺水下去,正好经过仁和寨。如果不是仁和寨干的,谁还敢捋我们摇天动的虎须?这方圆几十里鬼都没有一个!”

    “这倒是有理!

    “再说听说争天王撤离渠县后,已经退到了巴州江口镇(今平昌县),就在我们东边。要是争天王并不北上巴州,反而向西到我们这边来,这头山猪再在南边一呼应,那您……”

    蒋完的话是在明白提醒张光陪:别忘了你对于争天王袁韬而言,也是个自立山头的叛徒!

    “那……这样,今天我们就召集弟兄们议议。要打,就要赢!还要赢得干净利落!”

    “好嘞!”

    蒋完得逞,便兴奋地抱拳一拱,道声告辞,便急忙召集议事去了。

    张光陪看着蒋完的身影消失在聚义厅的前院,脸上露出了隐隐的微笑。而张光培身后的张宋生,则是双眼放出寒光。

    ……

    土门场东边不远处的一座山丘顶上,闯山虎袁可仪和几个手下正趁着傍晚的霞光,居高临下打探目标的动静。

    从闯山虎袁可仪的身材和面相上,找不出半点老虎的影子。若硬要与某种动物挂钩,那只能与一头即将出圈的猪相比。但据说猪是最聪明的动物之一,所以他的身材和面相只能说明一句老话是有道理的:

    人带猪相,心头嘹亮。

    袁可仪最近很是春风得意。

    前两月他附和争天王出巴山,虽然没有打下蓬州和营山两州县,但利用将王府军困在城里这段不长的黄金时间,他把两州县的城关抢了个精光,又把城郊村镇大户的土围子破了好几个。人口、粮食和银子三样,他都抢了个盆满钵满。

    等到王府军大队增援到达蓬州,他又当即立断,迅速撤退,往巴山里跑了个没影。等到王府军大队过了营山向渠县发起猛攻,将争天王袁韬赶出了渠县,将广安、岳池的摇天动部和黑虎混天星部全部合围,他已经逃回了老巢仁和寨,欢欢喜喜清点自己的战利品了。

    如今他手下能战的土暴子,一下从千余人暴增至三四千人。只是其中的大部分都是被迫入伙,短时间没有什么战斗力。但袁可仪毫不在意,新媳妇入洞房还要叫痛几天呢!等到这些新丁杀了人、见了血,到时一样好用!

    这次离开仁和寨倾巢而出,袁可仪本准备趁王府军的主力滞留于渠江、巴河一线,突然袭击新政坝到金城寨的交通运输线。这条运输线,是身处巴州前线的贾登联部和仪陇县城金城寨的粮饷生命线。

    既是官军护**的粮道,袁可仪并无长期截断的打算。他只是打算抢一把就走,落下点实惠。下手的地点,初步选在新政坝和金城寨中间的土门场。根据他手下探子打探到的消息,土门场时常有粮队过夜。土门场和附近的长平山只有守军不到四百人,而且全是护**收编的长平寨朱家土兵,战斗力很弱。但北边的金城寨和南边的新政坝都有王府军主力约千人,增援过来也就几个时辰。

    就在袁可仪踌躇于是否发动进攻之时,几个好消息前后传来:金城寨、新政坝的王府军主力全部向西调走。连土门场也调走了几十号人马!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袁可仪欣喜之余,当即作出部署:以五百人佯攻金城寨,让金城寨驻军不得出援。七百人佯攻长平山和新政坝,牵制两处王府军。他自己亲率两千余主力,以雷霆之势突袭土门场。得手后,转攻新政坝,将佯攻变成真攻!

第三百九十四章 四品大员(一)

    元月二十五日上午,劳累了两天朱平槿从睡梦中醒来,感觉到两胯间十分蛋痛。www.uu234.net

    连日不断的马上奔波,终于使他年轻的身体出了问题。

    他不担心皮肉之疼,而是担心自己骑马颠簸伤了蛋。一旦自己绝后,那不仅是身体上和生活上的灾难,也是政治上的灾难。于是朱平槿出乎意料地命令嘉措率董卜骑兵营继续单独前进,自己留在南部县城等待廖抚。恐怕嘉措这位实诚人打死都想不到,世子留在南部县是为了养蛋。

    转交了孔氏的信件,贺永年的爹贺辅被留在了朱平槿身边,美其名曰做侍卫。他对南部县城轻车熟路,这时便乔装打扮一番,悄悄带着张维、蒋鲁和几个警卫去了县城东街一家老号诊所。

    那诊所里的老郎中花白胡须一大把,被一群土暴子模样的人蒙着眼强行扔进马车,拉到了一处僻静所在。正在惊魂未定之际,又被刀子逼着给一名带着王府军红口罩的小兵检查命根。

    那老郎中深感侮辱,终于大怒。脖颈一横,既不肯看病,也不肯开药,摆出了副宁死不屈的架势。这下张维和蒋鲁一帮人傻眼了。朱平槿不得不扯下口罩,亮明身份。这下又把老郎中吓傻了,他既不敢看病,更不敢开药。

    最后老郎中终于把老黄忠惹毛了。

    贺辅从腰间拔出一把刀来,寒森森的刀刃搁在老郎中的颈项上,说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若是不能将世子医好,那就一点没用,只好大卸八块,扔进河沟。

    朱平槿怕老郎中被吓住,影响了状态发挥,便温言相请。折腾了半天,他的要害处总算用糊着绛黑色药膏的一贴药贴裹好了。

    等朱平槿被门板抬回县衙,前方的最新军报已经在等候。伴随军报前来,还有一名特殊的俘虏保宁知府张继孟。

    ……

    张继孟曾经也是个风流快活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比如请看他写的回文诗:“梅香透(mu)寒,雪舞迎风散。杯酒酌羊羔,火炉添兽炭。”

    诗里诗外,很有一番情调。

    然而这几年,张继孟在蜀地生活得很不愉快。

    张继孟原籍陕西扶风,但因为父亲张绍桐在川任职提学道,所以一家人在多年前便迁居成都府。他被崇祯皇帝从牢里放出,接任四品保宁知府,刚开始还有些衣锦还乡的感觉,可没曾想这是他人生灾难的开始。

    上任不久,张继孟就遇上了流贼张献忠入川,地处川北要冲的保宁府所属巴州、剑州等州县不出意外地成为了官贼大战的主战场。流贼来的时候走保宁府,去的时候还走保宁府。巴州知州卢尔逃掉了第一次,没逃掉第二次,与剑州知州等大批保宁官员一同成了献贼的刀下鬼。

    好容易挨到献贼出川,张继孟的日子反而更苦。

    献贼一进一出,在巴州周围留下了大片空白地带。肆虐川北多年的土暴子当然不会放弃这个填补真空的天赐良机,迅即出手,攻下了巴州和南江、通江,与陕西的汉中贼连成了一体。霎时间,贼势大炙,震动全川。

    紧接着便是春夏瘟疫。

    保宁府因战乱饥饿,死了大量的人,没有及时掩埋,成了四川一省瘟疫的祸源。瘟疫传到省城,成都府四门紧闭,来了一个全城大封。其他地方的府州县有样学样,见到瘟疫便关城门。少则几天,长则十天

    半个月。全川官绅百姓对瘟疫流行的恐惧,对生活不便的怒气,都直指保宁府,尤其是他这位知府。

    到了去年十月钦差颁诏仪式上,这种淤积已久的怒气终于猛烈地宣泄出来,差点酿成川臣殴打天使的天下奇闻。

    张继孟不能见容于四川官场,这本是他上任之初就已经预料到的事,甚至还是他有意为之。

    四川地处西陲,远离南北两京的政治中心,因此东林党在四川的势力并不强。张继孟是东林老将,与川抚廖大亨及众多四川官员本就不是一个政治集团。

    张继孟相信,他作为前朝反对阉党的干将,为此坐过牢,受过刑,已经得到了当今皇帝的充分信任。四川官场反对他,反而会使他在皇帝心目中的位置更加稳固。

    就算巴州丢了,那也是武人和川抚廖大亨的过错,算不到他这位无一兵一卒的亲民官头上。只要朝中东林一党不倒,自然有朝中大佬在皇帝面前替他争辩,保住他的地位。因此张继孟将自己的孤臣境遇视为成绩,洋洋自得写信到京师告诉朝中同党:他已在四川掀起正义的声势,他代表正人君子们正在与奸党余孽展开艰苦的斗争。如果他输了,就意味着奸党余孽战胜了正人君子!

    写这些信的目的,一是对奸党余孽进行揭发和批判,第二当然就是让同党在朝中大肆传扬,让他的声名传到皇帝耳中,传到天下士人的心中。

    就在张继孟全身心投入到这场伟大的正义斗争中时,他没有想到一股力量突然出手,并迅速以一种他完全不熟悉的、完全脱离了大明官场既有政治 斗争潜规则的方式方法,对他进行了猛烈打击。这股力量便是蜀王府的那位少年世子,而起因只是张继孟根本没有引起重视的王庄投献之事。

    那位少年先是利用瘟疫传入省城的时机,与廖大亨、刘之勃联手在官场士林掀起对张继孟的舆论批判,给他加上了昏庸失职,放任瘟疫蔓延的帽子,引导官绅百姓一起把矛头对向了他。

    继而利用陈士奇和傅崇奇的案子,将张继孟的父亲,在川中士子中颇孚人望的老状元张绍桐牵连进来,然后暗中支持青联会,以泼粪水、扔石头、贴标语的下三赖方式将张绍桐和大哥张继可逼死。人死了还没完,川中各路大将纷纷出马,弹劾奏章雪片一般飞到京师。好在陈士奇和傅崇奇并未胡乱攀咬,没有将张继孟牵连进来,张绍桐和张继可也没有被定性为畏罪自杀。再加上朝中大佬庇护,张继孟这才逃过一劫。

    父死兄丧,张继孟悲痛之余,痛定思痛,这时才发现一个残酷的现实:

    蜀世子朱平槿既不是一个行事懵懂的少年,也不是一个夹起尾巴做人的藩王。

    朱平槿利用王府庞大的财势,与缺钱被逼发疯的四川官场密切勾搭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以朱平槿为核心,廖大亨为帮凶的政治团体。这个政治团体以朝中东林同志为标靶,结党、营私、揽士、练兵、敛财,利用追缴各路贼寇之机,一天天坐大。而他张继孟本人,便是这个政治团体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次官军展开对巴州的攻势,张继孟终于看到了报仇雪恨的希望。他苦思数日,终于想出来一个死无对证,但又能在皇帝心中埋下一颗定时 炸弹的计策:逼反王朝阳!

    如果王朝阳一时激愤,将张继孟、葛奇祚等保宁文官杀掉,那么张继孟的奸计已经得售。

    可王朝阳权衡利弊,最终还是决定为自己和手下的将士留下一条生路,只是将他们软禁,并未动手杀人。这样一来,张继孟要陷害朱平槿和廖大亨等政敌,只剩了一个办法:

    自己去死!

    贪生怕死,向来为张继孟所鄙夷。张继孟也在大脑中想象过,他父亲和大哥如何在家中双腿一蹬,便以死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但当白绫圈套挂入脖颈,双腿开始打颤,腋下开始冒汗时,他这才明白,他的求生**是多么的强烈!

    好生恶死,不是太史公所谓的“才之鄙也”,而是人的本能。他根本做不到他父亲和大哥那样从容慷慨!

    张继孟精心布置了这一出大戏,却因为连一顿饭都舍不得不吃而彻底流产!

    ……

    懊悔、痛惜、愤怒、仇恨,所有这些强烈的负面情绪都化成了被点着的可燃气体。

    火焰从张继孟的双眼中喷射出来,好像要烧死面前的朱平槿。

    南部县县衙的后院里,当张继孟的嘴被自己的袜子塞住,五花大绑押到朱平槿面前时,朱平槿突然被这个高大老头的倔强顽固惹笑了。

    一年来,就是这个老头不停地为自己制造麻烦,害得自己蛋痛。他给身边侍立的人挥挥手,自己便碎步回了睡房高卧,一边闭着眼睛听张维念军报,一边认真休养自己的蛋。

    负责审问张继孟的人,便是那位绣春刀被废掉的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罗广。

    罗广听说又有机会给人上大刑,立即兴奋地忙活开来,因陋就简地在县衙里制作了几套简易刑具,这其中便有朱平槿向他推荐的老虎凳。不过用刑第一招,还是朱平槿在苏秀才身上成功应用的刑罚:冰上**舞。

    后院的惨叫声时起时收,时而像引吭高歌的天鹅,时而又像地狱深处传来的低嚎,让人毛骨悚然。

    不知道锦衣卫的家传手艺用得怎样了。朱平槿从床顶繁复的雕花上收回眼神,轻轻将自己身上的锦被往上拉了拉。听着枯燥的军报,在他的头脑中,最近几天的画面一幅幅串联了起来。

    正月十七日,王祥攻入巴州。

    正月十八日,保宁府王朝阳兵变。

    正月二十二日上午,许守财率南部县大队两个中队占领南部县城,并向阆中方向警戒;同日下午,王省吾率仪陇县大队主力离开金城寨,向阆中方向开去;同日下午,王大牛率绵潼总队五个中队离开待机地域,向南津关开去。晚间,朱平槿和廖大亨在广安确认保宁兵变消息。

    正月二十三日晚,王省吾部攻占河溪关,并连夜渡过构溪河,向阆中城北开去;贺永年和王大牛争取到南津关守将万吉富起义,并连夜夺取了阆中城。王朝阳在当日已率后尾骑兵离开了保宁府,向苍溪县开去。而自己所率的援军,正从广安、岳池和渠县出发,向顺庆府集结。

    今天是二十五日了。阆中城的顺利夺回,是否就意味着这场兵变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土暴子会不会趁着保宁兵变的契机,来一场趁火打劫?

    朱平槿反复思考着。他需要权衡各个方面可能做出的反应,做出一个判断,形成一个决策。

    这个时候,他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帮助他分析全面情况的高级参谋。

    “廖抚已经坐车赶到了,正在院外候旨觐见!”小太监张维禀报道。

第三百九十五章 四品大员(二)

    廖大亨出现在朱平槿床前时,这位四川巡抚已经知道了朱平槿的伤情。m.www.uu234.net若非张维提前告知,恐怕他要将朱平槿的被子掀了,扒下朱平槿的裤子,认真查看一番伤势。

    廖大亨的打扮更让朱平槿吃了一惊:

    一袭护**的灰色长大对襟棉袄棉裤,一顶官军的八瓣盔,腰间栓一根护**的带,完全是一副护国老军的模样。

    “廖公何来速也?”朱平槿笑问。

    “老夫心急如焚,岂敢耽搁片刻?倒是世子要保重身体才是,莫要太操劳了!若是伤了国本,老夫……”廖大亨说着竟然呜呜哭出声来。

    当真是哭天哭地哭鸡 巴!朱平槿心中戏虐。鸡 巴便是国祚,胯间便是国本,这就是万恶的封建社会。

    “廖公来了正好,看看最新军报。”朱平槿打断廖大亨表忠心,示意张维端根圆凳来。

    “保宁府是夺回来了,可本世子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是否分析有误,还需廖抚仔细参详一番!”

    廖大亨伸手拿过军报看了,道:“世子所言极是!苍溪距离阆中城仅有五十里,近在咫尺。陶永祚倒是打过仗的老将,可苍溪没有多少兵力防守。若是许绍(xun)和陶永祚提前在城里征集民壮,足可守住三天!”

    许绍是苍溪知县,而陶永祚是保宁千户所的署理百户。

    “苍溪昨、前日已经守了两天。塘报上说,先是城门被叛军烧了,可是又被城里用大木堵住。陶永祚从城头上不知扔下了些什么东西,把王朝阳的盾车烧了精光。”

    说起苍溪保卫战的胜利,朱平槿便露出一丝微笑。

    “许绍没有跑,陶永祚能打仗,王朝阳没想到在苍溪会踢上铁板!今日王大牛和王省吾的八个县中队共一千二百援军全部赶到苍溪城下。坚城在前,援军在后,王朝阳不可能再攻城了。

    他必须立即做出选择:要么西逃昭化,要么与我军决战。不过,我军可不会傻乎乎与他决战。县中队缺乏训练,装备也不齐全,任务只是牵制王朝阳,要决战自然要等贺仇寇率步骑炮辎大队到达。”

    “王朝阳久经战阵,不会不明白已至绝地。他要么与百丈关的侯天锡……”

    “那可是谋反族诛之罪。侯氏一族不会与王朝阳搞在一起。”

    朱平槿打断廖大亨的分析,道出了侯氏一族的选择:“贺家已对其晓以利害!若不出本世子所料,侯天锡很快就会领兵南下,对叛军进行南北夹攻!”

    “王朝阳既不能去广元,那他只能逃向昭化。昭化是其老巢,城中眷属不少。县令去年为献贼所,叛军一去,昭化必下。”

    廖大亨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闪烁,好像背后藏有深意。

    难道钱维翰已经在路上与他的东翁沟通过了?

    钱维翰在朱平槿出发前出的主意,便是驱虎吞狼之计。利用王朝阳兵变事件,把川北老总兵甘良成拉下马,换上一样能打仗,但是资历更浅、更听话的副将刘镇藩,顺便占领广元等川北三镇。可是程翔凤其他都支持,唯独反对刘镇藩上位。其理由,竟是刘镇藩的名字与朱平槿的位号相冲!

    朱平槿索性揭开谜底。

    “廖公之意,是让王朝阳占领昭化?”

    “正是!”

    廖大亨用低沉的声音回答,“三国志中有言:先主(刘备)北到葭萌,未及讨(张)鲁,厚树恩德,已收众心。又言:此城两江汇合,绕城东去;金牛古道,穿城而过;剑门雄关,巍峨傍立;桔柏古渡,扼江拒守。由此可见,昭化虽是弹丸小城,却有金汤之固……”

    昭化古城是旅游名胜,朱平槿和老婆曾自驾游,对那里并不陌生。

    昭化城即为三国里的葭萌关(jiameng),是个很小的城,横竖只有几条街。此城地处嘉陵江与重要支流白龙江的交汇处,控制着嘉陵江的桔柏渡,又正好位于广元和剑门关两处要隘的中心,脚程均为六十到七十里,可以说是川北防御的基点之一。从剑门关向南走七八十里难行的山路,便是天险雄城剑州(注一)。

    廖大亨把昭化让给王朝阳,分明是为护**北上提供理由。

    广元三镇的经济并不发达,粮食只能勉强自给。一遇秦军大规模入川助剿,便要千辛万苦地为其筹集粮食。要么经过嘉陵江向上游调粮,要么让汉中支援。

    但是广元三镇的经济价值不大,政治和军事的价值却极大。

    因为从政治上讲,拿下了广元三镇,就意味着北至广元、东

    至夔门、南至雅州的四川汉地全境,基本被朱平槿统一了。蜀地所剩的,仅有叙州府、邛眉、行都司、龙安府、马湖府、松潘卫等汉夷杂处的偏远地区。从军事上讲,拿下了广元三镇,就意味这朱平槿可以兵出四川,沿着嘉陵江和白龙江两条河谷栈道剑指陕西的汉中和陇南。

    廖大亨要做什么?

    难道今日他便要弃燕臣蜀?

    自己又该如何抉择,为了统一四川而不惜糜烂川北三镇?

    ……

    “廖公老于戎事,判断精准。”

    朱平槿半闭双眼,好似说话漫不经心。

    “只是从苍溪到昭化,要经过剑门天险。剑门一失,护**难免滞留关下,这样昭化百姓便免不了一场兵劫。要让龙文光和刘镇藩从广元出兵,先敌占领昭化和剑门。我王庄从梓潼出兵,占领剑州。如此一来,王朝阳前后失据,困在剑门蜀道上,唯有投降归顺一途。”

    廖大亨让王朝阳进昭化的设想被朱平槿否决了,但他并不为杵。他看了眼朱平槿的脸色,终于下定了决心:

    “世子所言极是!老夫还有一要事奏报:前日中午出发前,老夫已用王命旗牌檄传叙州卫和行都司五卫八所汉土诸卫军,以平息川北兵变为由,调汉土卫兵两万入援川北!”

    廖大亨声音平静,却像惊雷一般在朱平槿耳边炸响,让他的眼皮猛地跳动一下。

    叙州卫迭次抽调,已经没剩多少兵了。若调兵两万,至少有一万八都是行都司五卫八所六十二堡的!

    四川行都司是洪武年间前元土司月鲁帖木儿叛乱后实行军管留下的痕迹,驻军清册上共计员额五万多。都指挥佥事、都指挥和千户军官有流有世,民族有汉有番,并无一定之规(注二)。

    但额军五万,并不一定真有五万。廖大亨调了这一万八,行都司也不会剩下多少兵了。再说,建昌土官安氏(注三)去后,行都司对大凉山地区的掌控力已经大幅下降。廖大亨借保宁兵变如此大动干戈,助我掌控全川,就不惜将大凉山带入动乱?

    大凉山乌丝河地区,即便进入二十一世纪,还有彝族聚众抢劫,成为旅人司机的畏途。难道这时就太平了(注四)?新任建昌兵备道刘士斗未及到任,就奏疏朱平槿,请求给他派出“一员大将”,他要在建昌练精兵“十万”。刘士斗的奏疏一上,刘之勃也为刘士斗的胡闹摇旗呐喊。

    朱平槿对他二人的文人气发作只能报以装聋作哑。精兵十万,做梦呢!

    那里还处于刀耕火种的奴隶制社会生产力阶段。真的练出十万人,又会饿死多少?

    寝室内陷入了沉寂。少顷,朱平槿睁开了双眼,淡淡问道:“这两万汉土卫兵难道又是本世子助饷?”

    当然,朱平槿问的不是饷,问的是军队的指挥权。

    “世子为蜀地国主,蜀地文武,皆为世子之臣。”廖大亨正色纠正朱平槿道:“臣食君禄,天经地义!”

    “廖公借钱,有借无还。”朱平槿微笑着讽刺廖大亨。不过他还是迅速恢复了一名君主应有的仪态:“还请问廖公:调来的兵,廖公打算如何使用?”

    “建昌诸卫去成都府数千里,调兵不会一朝一夕到来。”廖大亨很有信心地回答:“老夫请世子派出一员大将在嘉定、雅州练兵,练成即编入护**。如此一来,一年间蜀地可得精兵两万!”

    又是精兵若干!

    事关川南安宁,朱平槿不得不提醒廖大亨:“行都司蛮夷杂处,少了镇兵可不行。否则动乱一起,精兵两万练不成,还倒要动用精兵两万弹压。廖抚檄传行都司,想必已经做好安排,足以保证川滇一路之安宁。”

    四川官府大员中,若论对少数民族的了解,恐怕没有人超过云南人廖大亨。朱平槿一提醒,廖大亨立即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本来想为自己的投靠献上一份大礼,结果对方并不买账!

    为什么不买账?

    因为对方的心思之大,超出了他的预期!

    对方要的不是这两万汉土卫兵,而是蜀地的安稳平和,是进取天下的基地。

    “臣孟浪了!”

    廖大亨起身欲跪,却被朱平槿用手势压住。四川的军政必须加快统一,王朝阳兵变,已经证明目前藩抚分离的二元指挥体系不能适应天下大变的需要。

    廖大亨调兵之举措或许有些孟浪,但他的出发点是好的,朱平槿必须予以适当回报。或许数月之后,朱平槿得意忘形的新年讲话就会在北京搅起一场**。那时,朱平槿需要廖大

    亨的坚定支持。

    廖大亨是手握兵权的四川巡抚,不解开他的心结,将是朱平槿未来发展最大的危险。

    因此,朱平槿先决定暂时抛开心中的隐隐不安,借此机会与廖大亨摊牌。

    “廖公,乱世之能臣也!只是时常被‘利’字搅乱心神!”

    朱平槿的语言突如其来,犹如一把长矛直插廖大亨的心灵深处。

    “兵者,诡道也,战阵之上用计耍奸本是常事。然治国理民,不同于用兵,凡事当正大光明!本世子为太祖遗脉,他年若天命在身,自有百官万民拥戴。届时豪杰景从、诸公劝进,正位大宝,那便是上合天意、下孚民望;廖公鞍前马后、为国操劳,拯社稷、救万民之功绩,足配祀宗庙,泽被子孙,又何须多虑哉!”

    朱平槿声音不大,语气却异常严厉。当他说出这番话时,廖大亨已经屁股离开板凳,跪在了地上。只是他的头埋得很深,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朱平槿的声音越来越重。

    “京师那个污泥酱缸,出来的官有几个身上是干净的?就算刘之勃这位有名的清官,许多事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这是他的错吗?是!也不是!他身为巡按御史,职责便是反腐肃贪。他没有做到,这便是过!”

    “但我们设身处地为他想想,他想反腐肃贪,他能做到吗?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身边的皇亲国戚、文武重臣哪个不贪?嘉定伯、田弘遇、成国公(注五)、薛国观、周延儒、王德化,个个贪名在外,概莫例外!官场如此、世风如此,他又为之奈何?故本世子用官,只好高薪 养廉,并与罗姑娘一起,为百官以身作则!”

    “廖公廉虽不如刘按,然才能倍之!”

    既然话已经说开,朱平槿也不打算保留了。

    “国家用人之际,正需廖公这等人才。廖公欲得俸禄多少,本世子只要拿的出来,无不应允!月俸八十七石如何?若廖公嫌少,不妨与本世子明言,本世子可另拨庄田或股份养廉!”

    月俸八十七石是大明朝的法定最高工资等级,是只有三公、宗人令、左右宗正、左右都督、左右宗人及国公等正一品官员才能享受的待遇。朱平槿提到月俸八十七石,并不是单纯在讲工资待遇,而是在说政治地位。廖大亨若这点都不懂,他就不配当朱平槿身边的的第一重臣。

    可是朱平槿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效忠。

    廖大亨突然抬起头来,泪光拂面的脸上凶狠异常。

    “世子看轻臣了!臣也是读过圣贤书的!治国平天下,万民拥戴,青史留名,亦是臣平身之夙愿!可是,臣在大明官场这滩污泥臭水中厮混了几十年,什么鲜卑廉耻的事没有做过?并非自轻自贱,臣实与婊子娼妓无异也!臣之能也,不过能保蜀国尔,保世子尔,不能保天下。苟能保得天下,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臣岂能免乎?臣害怕……臣害怕……害怕将来落了个胡、蓝之下场!”

    注一:剑州并非今之剑阁县。明朝剑州州治,在今之剑阁县普安镇。二十一世纪初剑阁县治才迁至今之下寺镇。现普安镇之明清古城尚有留存。

    注二:查行都司各卫所的军官诸姓可知。不能简单地理解大明卫所一级无论汉土,均为世官。

    注三:嘉靖年土官安氏掌建昌诸卫近百年,平安无事。安氏,彝族。

    注四:响木先讲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

    二十世纪末的某年某月某天,响木奉旨经蓉赴滇,上级安排坐的是老式特快(绿皮车,安全规定不能坐飞机)。火车途径乌斯河流域(真实地点隐去),响木在火车上凭窗观景,窗子拉起约半尺。就在火车上坡减速之际(时速至少还有六七十码!),一根细竹竿从火车外的坡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进窗子,准确挑中窗内小桌上的一口袋火车零食(卤猪头),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撤走,害得响木拿着啤酒罐傻坐了半天。

    原来真有铁道游击队!

    那些臆想可以从成都经西昌一路骑马到昆明的人,一读可知,他们从没进过大小凉山。即便进了,也是走的二十一世纪的高速公路。倘若他们在大明朝骑马进入大小凉山,他们子孙后代身披查尔娃(不解释)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抗战时,连伟大的盟邦美国飞行员,掉地上后也当了好几个月的查尔娃。

    注五:嘉定伯周奎,周后之父,以吝啬著称;田弘遇,田贵妃之父,以借女敛财著称;成国公朱纯臣,靖难功臣朱能的后代。

第三百九十六章 四品大员(三)

    胡、蓝,自然就是指胡惟庸和蓝玉。

    胡惟庸和蓝玉都是开国功臣。胡惟庸是中国历史上的最后一位丞相,而蓝玉是大将军、凉国公。

    洪武十三年,太祖朱元璋以胡惟庸谋反,屠灭其三族、连坐其党羽,诛戮一万五千多人。其后几兴大狱,连文臣中的第一开国功臣太师、韩国公李善长一家七十余口也没能跑掉。胡惟庸案导致三万多人被列入了《奸党录》,布告天下。

    洪武二十六年,太祖朱元璋同样以谋反罪名族诛蓝玉。株连蔓引之下,仅列入《逆臣录》的就有一公、十三侯、二伯、两万五千人。

    胡蓝之狱后,开国功臣几乎一扫而空。公爵以上得以保全性命的将领,除死于朱元璋身前的徐达、常遇春、李文忠、邓愈四人之外,死于朱元璋身后的仅有沐英和汤和两人!

    朱元璋大杀功臣宿将,为大明历史留下了翻不过去的血腥一笔。探究朱元璋大开杀戒的动机,史家大都以为是废丞相、固君权与惩治贪腐不法三样。可是史家忽略了一种可能,便是朱元璋原本便发现,他身边那些举旗造反的将领从来就不是本分老实的好人。他们过去能反元,今日也可反明。不如趁早除去,以安天下。即以恶人打天下,用好人治天下。

    还有一点不能不提,就是朱元璋的成长经历和他嫉恶如仇的性格。

    经历了元末大起义的风暴,出身贫苦的太祖朱元璋对官员的贪污**和肆意妄为那是深恶痛绝,因此纲纪执法素以铁面无私著称。

    一个最著名的事例是胡三舍事件。

    至正十八年,当时还是红巾军将领的朱元璋刚刚拿下南京(时称集庆),在江南站住脚。这时,大将胡大海的长子胡三舍因为违令酿酒,被朱元璋处死。当时胡大海正率兵与张士诚交战,众臣劝说朱元璋道,您杀了胡大海的长子,万一他阵前反叛怎么办?

    朱元璋回答:“宁使胡大海叛我,勿使我法令不行!”

    因此,朱元璋以严刑峻法来清肃贪腐、正肃纲纪,主观出发点无疑是好的,一时的效果无疑也是好的,从当时的环境看甚至是必须的。然而他以血腥的屠杀来求治,这种做法却是十分错误的。他在维护法律尊严的同时,也严重地破坏了法制。这印证了一句古老的法律箴言:没有程序正义,就没有实体正义。

    或许朱元璋没有想到,他的所作所为给大明三百年的政治生态留下了一份灾难性的遗产:

    君权的唯我独尊与君臣间的互相对立。

    有明一代,士大夫在皇帝面前如仆如奴,丧失了独立人格。皇帝可随意让家奴在紫禁城内打大臣的屁股,一直打得皮开肉烂、筋骨俱断。

    皇帝的权威表面上加强了,但实际上没有任何落下好处:天下之广大之复杂,岂是皇帝一人的精力和能力所能治理的?朱元璋首开特务政治先河,朱棣灭了反对派十族,正德、嘉靖两朝大开廷杖之风,万历皇帝四十年不上朝,天启皇帝重用太监魏忠贤,崇祯皇帝杀大臣如杀狗。朱家历代皇帝对大臣的蔑视和滥杀,导致了大臣对皇家的仇视和报复。

    朱元璋在位期间,便有大胆的官员声言:官不聊生!到了正德、嘉靖朝,便有府州一级官员为大明朝的创始人编排各类政治段子。到了万历、天启和崇祯年,关于皇帝私生活的各类绘声绘色的带色小说遍及街肆,甚至有公然指名道姓的。比如关于正德皇帝的巡幸小说,宛如一本大明版的《闹花丛》。

    从私生活上下其手只是士大夫阶层的低级反抗形式之一。

    高级的反抗形式,一是意

    识形态领域的斗争,从理论上直指皇帝为独 夫寡人,论述“天下为主、君为客”的政治理念。喊出这个政治口号的东林-复社集团黄宗羲等人,几乎就差一点要求推翻帝制建立人民共和国了。

    二是大臣们为了自己的安全,不再相信皇帝的保证。即便是皇帝白纸黑字颁下的诏书,官员们也不敢奉诏。因为皇帝随时可能对大臣翻脸,叫你干,可是没叫你这么干!为了推卸责任,大臣们任由国事糜烂。因为亡国亡天下,也比亡身亡家亡族来的好些!

    作为朱元璋的子孙,身为大明藩王之一的蜀世子朱平槿,当然也不能置身于天家宗室与士大夫阶层的对抗之外。

    这次攻占广安,从城里搜出了大量的编排历代皇帝的**荒书,连朱平槿和老婆也书上有名。

    近期罗雨虹在送来的书信中夹了一份小册子,说是秦裔在成都市面上买到的。小册子上一个笔名刑天的人说,蜀王府金银满仓、富甲天下,百姓却所得甚微、生活窘迫。只要尽除藩王宗室,百姓自然富庶,天下自然太平。

    罗雨虹在信中道,她有心令秦裔放长线钓大鱼,但是秦裔不听她指挥,让朱平槿自己看着办。因为消息组不能指挥,老婆已经用断了消息组经费的方式来刁难秦裔。她背后的潜台词,朱平槿自然懂得。

    不过连老婆这等政治外行都知道街上的流言飞语杀伤力颇大,朱平槿更是明白。他心里已经想好如何加强舆论管控,就待回到成都,便要亲自部署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然而,廖大亨开口便是“胡、蓝下场”,突然使朱平槿意识到,“胡蓝下场”这不仅仅是廖大亨的心结,也是刘之勃、陈其赤、王国臣、舒国平、贺有义、孙洪等原大明官员与士绅的心结。如果不能建立起一套适应时代需求的新的国家治理理念,防止胡、蓝之狱的再度上演,那么他不可能从根子上遏制朱明王朝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溃败!

    一粒豆大的汗珠从廖大亨紧绷的盔帽里渗出,缓缓淌过他的额头,又从鼻槽处挂到胡须上。他紧张地在朱平槿脸上捕捉丝毫的变化,希望能洞见到朱平槿的内心。可是,朱平槿这位少年世子,却像一位老僧入定一般,找不到半点天人交战的痕迹。

    这让廖大亨越发的紧张。他知道,今天他的回答,算是捅了老天一个窟窿。胡、蓝之狱,就是大明朝身上一个永不愈合的伤疤,一旦狠心撕开,就会看见里面白森森、血淋淋的骨肉。如果朱平槿记恨于他,那么就算他今天不死,早晚也是抄家灭族的下场。但如果朱平槿现在对他让步,当场许下一张丹书铁券,那么他就能维持目前的合作局面。假以时日,他或许还能在未来的大变局中重新找到新的主子。或许那位新主子只是一位懦弱或者仁善的君主,不像面前这位深不可测。

    ……

    南部县衙后堂的暖阁中,一人静卧于床榻,一人拜伏于地上。

    没有人开口说话,温暖沉闷的空气就像一大团棉絮,紧紧缠绕在身体周围,甩不掉,更离不得。

    少年世子终于开口了。

    “廖公,难道廖公要本世子当场许下一张世袭罔替的丹书铁券不成?”

    “完了!”廖大亨心中一沉,“难道自己的想法被世子洞悉了!”

    “人君膺天命而驭天下。是故,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何谓天命,力也!君天下者为君!无驭天下人之力者妄称人君,自蹈死地尔!”

    少年的话语轻轻的,却像重锤一般在廖大亨的心中锤打;又像一扇千斤铁闸,轰然落在了廖大亨的眼前,堵死了他的非份之想。就在此时,沉寂多时的后院中突然

    传来一阵杀猪般的惨号:

    “杀了我吧!世子!求求您大恩大德,快快赐本官一死!”

    眼见廖大亨脸色苍白,汗珠直滚,双手杵在地上,不停地颤抖。朱平槿知道自己**裸的威胁起了作用,便将话题回归正题:

    “天下大乱,非干戈无以治乱;非仁德无以平暴。干戈取天下,仁德治天下。国初之时,太祖兴胡、蓝大狱,或许有不得已之苦衷。吾等妄议之,有违子孙人臣之道!蓝玉,献王岳丈,亦吾之祖宗。如今留奉蜀王府端礼门,一年四时都有祭祀。吾等子孙人臣宜学献王,既守臣节,亦全孝道!”

    “世子所言极是,老夫今日失言了!”

    “廖公不必自责!”

    朱平槿将廖大亨叫起,待他入座,又将话头扭转:“胡蓝之狱,太祖可为,吾等子孙却不可为。昔者太公说文王,曰仁、德、义、道,文王允哉。本世子曾与舒师傅手书四字,敢问廖公知否?”

    “天下为公!舒师傅逢人便夸赞世子,有先圣之志……臣也曾耳闻!此四字出自《礼记 礼运篇》……”

    廖大亨不愧为进士出身,竟然一直不漏地将孔子与弟子言堰的对话背诵出来。

    “先圣迂腐了!”朱平槿突然笑起来,“今古不同,岂能崇古而抑今?三代之治,见过大炮火铳乎?时移世易,当应时而变!不过,孔夫子天下为公一句,甚合本世子之意。太公亦云: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

    朱平槿的话让廖大亨疑惑起来。他试探道:

    “世子是说,世子将与天下人共天下?”

    “当然。包括廖公!”朱平槿哈哈笑道。见廖大亨一脸惊喜地抬起头来,朱平槿便解释道:

    “丹书铁券,乃天子所赐,天子自可收回。自汉高之始,及于本朝,颁丹书铁券于功臣,已成定制。然本朝开国,三十四张金书铁券,善终者几人欤?太祖钦定,谋逆者不宥(you)!本世子以天下与天下人共之,不比一张丹书铁券管用?”

    “不知世子何以与天下人共天下?”

    廖大亨这是在通过询问操作细节,来判断朱平槿的话是认真的,还是在骗他。

    朱平槿对未来的幸福生活早就想好了,这时便娓娓道来:“天下事,一以天下人决之。本世子只管君临天下。天下人有罪,天下人治之,本世子可宥而不可杀。如此,仁德尽归于本世子;天下人纷扰不清,本世子便临时圣裁。如此,威权尽归于本世子;天下人愚昧蠢笨,本世子便现身指教,如此……”

    朱平槿正在描述他有权有钱有闲的退休生活,却冷不丁地被廖大亨打断:“如此说来,世子要违了太祖圣训,重设丞相乎?”

    朱平槿正要开口,却猛然闭口。

    这分明是廖大亨要试探朱平槿的今日之言是真心还是假意。因为无论朱平槿回答是与否,都违了自己所谓的“天下为公”原则!

    这个老狐狸,差一点遭了道!

    “是否重设相位,待天下大定,一以天下人决之,本世子不管!”

    “那世子之意,只在治平世与天下人共天下乎?”

    “他妈的x!还狗啃骨头咬住不放了!”朱平槿恨得咬牙切齿。他有心将蒋鲁叫来,请廖大亨去后院见识一番张继孟,来个现场警示教育。可是他丰富的官场经验下意识止住了这种念头:当领导,最忌上火动气!

    “既为天下之主,自然要护国安民。要护国、要安民,没有军队可成?如廖公可以指挥护**,不妨自为之!”

第三百九十七章 几员大将

    朱平槿通过自己的观察和思考,通过钱师爷、李师爷这对内奸,详细掌握了廖大亨的弱点。m.www.uu234.net在廖大亨犹豫摇摆的关键时刻,朱平槿用凌厉的攻击和充满诱惑的承诺,终于使廖大亨选择了臣服。

    朱平槿与廖大亨,一位蜀地的藩王、一位朝廷委派的四川巡抚,两人事隔大半年,在一种新的政治格局下重新达成了同盟。

    这种政治同盟对两方是双赢。朱平槿当然收获颇丰,但是最大利益获得者却是廖大亨。他不仅免除了秋后算账的隐忧,获得了将来“共治天下”的机会,还试出了眼前这位少年的底线:枪杆子。

    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枪杆子都是朱平槿的命。谁要敢动朱平槿的枪杆子,谁就是朱平槿不共戴天的仇敌!

    既然达成了全方位战略合作,按照中国人的传统,当然要借中午的饭点大吃大喝庆祝一番。朱平槿遵照医嘱,至少要修养三天。这三天最好不要出门,出门也只能选择坐车或乘轿。吃饭拉屎之类的必要活动可以,但绝对不能步子太大,千万不能扯到蛋。

    朱平槿有这样那样的禁忌,小太监张维便很贴心地在二堂的正房里摆下一张圆桌,正好供五六个人吃饭。

    朱平槿坐了上首,廖大亨坐了左下。程翔凤跟随董卜骑兵营到前方去了,名曰观战,实际上是朱平槿的私人代表,于是政治掮客兼狗头军师钱维翰高兴地坐了右下。

    三人吃饭缺了气氛,朱平槿略一沉吟,便命令将总参新老两位参谋叫来。这两位参谋,一位是作战处代处长洪其信,一位是新任作战参谋刘文郁。没等两位参谋赶到,另一位不速之客倒先循着饭点跨入了门槛。这位不请自来的人,正是一脸兴奋的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罗广。

    ……

    不得不承认,张继孟策划的以断粮绝饷逼反王朝阳,以嫁祸朱平槿与廖大亨之计,端的是十分狠辣。

    张继孟早早便打听清楚,王朝阳原为侯良柱的亲信,对侯良柱战败身死还遭朝廷追夺封恤的做法极为愤恨。加上王朝阳部不受甘良臣这位新总兵的待见,多年欠饷得不到补发,一营将士的愤怒早就是干柴枯草,一点就燃。逼反了王朝阳,川北军事糜烂,廖大亨这位四川巡抚逃不掉朝廷的制裁。到时他的遗表一上,加上周延儒在朝中使力,朱平槿这位蜀藩世子的所作所为也会大白于天下。

    “卑职万万想不到,张继孟竟然辜负圣恩,指使家人勾结土暴子!”

    罗广一边用含混的声音汇报审问的结果,一边筷子翻飞。朱平槿注意到,罗广最喜欢的一道菜,便是那道用大茴香(八角)及葱姜蒜焖制的五香蚕蛹。

    朱平槿殷勤地用大勺为罗广布菜:“罗百户到四川来吃苦了!蜀地地远苦湿,比不得京师锦绣繁华。你瞧,行军打仗,也就能吃些平常食物!”

    这都是些平常食物?

    白的蘑菇,黑的木耳,黄的黄花,红的辣椒,还有这筷子上夹的叫不出来名字来的好东西。罗广一时傻眼,一粒蚕蛹噗通掉入了酒杯。他舍不得那杯好酒,连忙端起来一口闷下。

    “好酒!”

    罗广咂咂嘴唇,放下酒杯,长叹一声道:“不怕世子、廖抚和诸位大人笑话,京师虽为帝都,然而一到冬天,便只能吃白菜萝卜!我娶的那婆娘,也算是心灵手巧,腌的、煮的、炖的、炒的、烧的、炸的,换着花样做菜,可是吃来吃去还是白菜萝卜!”

    罗广的感叹把一桌人逗笑了,连上桌后便有些拘谨的刘文郁也嗤嗤笑起来。

    朱平槿见状便笑问道:“文郁,你也是北方人。你说说,你们陕西冬天还有什么菜?”

    “禀世子!”

    刘文郁要站起来,却被廖大亨微笑着用手势压回了座位。他想了想道:“我们陕西冬天有芹菜……还有柿子,满山的柿子树一片通红,好看极了……若天不太冷还有莴笋……比不了川菜样式多。对了,上次到家,父亲让姨娘烧了一个笋子炖猪肉,真的是鲜美异常、油香满口!”

    “四川是个宝地,出产尤其丰富,这些都是银子。可是,现在这块宝地还会饿死人!那说明我们的富民政策还没有到位!”朱平槿说着,便向罗广道:“罗百户知福惜福,

    将来定是个有福之人!这张继孟出身官宦,因党争误了国事,身败名裂、遗臭万年,我等要引以为戒!”

    朱平槿分明在暗指朝中某些人。廖大亨正要表态,却被对面一人抢了先:“卑职要借一支秃笔,在复兴报上写篇文章,详细讲明审问过程,将张继孟叛逆之丑行公诸于世!”

    又是锦衣卫百户罗广!

    “罗百户讲得好!”朱平槿连忙大声鼓励,顺便提醒道:“张继孟如此嚣张,不知其可有靠山?”

    “这……”罗广稍一犹豫,便大声道:“张继孟供称:当朝首辅周延儒曾与其有多封书信往来!只是信件已被张继孟烧毁,至于信中文字,张继孟打死也不肯透露……”

    廖大亨冷哼一声:“张继孟舍不得死的!要死他早死了!”

    “这就要看罗百户的手艺了!”钱师爷连忙加上一句。

    朱平槿气得用指节敲了桌子。

    “当今圣上用此等贰臣为相,官军焉得不一败再败!案涉当朝首辅,罗百户审完,可将周延儒之事密信于骆总宪!”

    朱平槿口中的骆总宪,自是指锦衣卫指挥使骆炳章。

    “卑职遵旨!”

    吧唧一声,从罗广齿间射出一股五香卤水。

    “罗百户为天下锄奸,功在社稷。本世子今得大将一员尔!众卿共劝罗百户一杯!”朱平槿为罗广的历史功绩和将来地位作了定论。

    南部县衙的后院里觥筹交错。在南部县衙的大门口,一名插着背旗的探马奋力拽住缰绳,将汗淋淋的马匹勒住。

    “报世子!”探马手举一封塘报,朝门口的卫兵大喊道:“杨展将军南江大捷!”

    ……

    崇祯十五年,嘉定州(乐山)人杨展已经三十八岁了。

    三年前,他被时任四川兵备副使的廖大亨相中,推荐到京师参考武进士。杨展善射的功夫在考场上发挥得淋漓尽致,不仅为自己和川军赢得了声名,而且出人意料地夺取了制科探花,官授游击。回川后,杨展对有知遇之恩的廖大亨十分恭顺,而廖大亨也将其引为心腹,令其编练新军,为大军前锋。

    这次川北巴州攻势,杨展的任务便是独率游兵一营千余战兵和八百辅兵,从百丈关出发,直攻南江县。

    杨展部出百丈关后,沿路都遭到了土暴子的袭扰。打了十几年的仗,川军对土暴子的骚扰战术早就习以为常,因此并未大惊小怪,依然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推进节奏。正月初,杨展部经高城堡(今旺苍县三江镇)推进至吴垭镇(吴垭乡,今南江县沙河镇),终于遭到了土暴子整齐王张显一部约五百人马的真面目阻击。

    吴垭镇在寨坝河(五郎河)、罗平河与南江的交汇处,位居一座向南突出的山梁末端。要攻占吴垭镇,必须先横渡寨坝河。

    土暴子没有守备寨坝河渡口,而是在镇子背后的山梁上构筑了一个木栅石寨,企图利用两面陡绝的山势,诱使官军将兵力滞留于狭窄的山梁之上,消耗官军的有生力量和士气。

    可杨展夺占吴垭镇后,却没有急于向镇后敌寨进攻,反而花了近十天时间围着镇子修了一道堡墙。就在寨子里的敌人开始松懈的时候,杨展在一个夜里突然展开了猛烈的袭击,将敌人打的四散而逃。此后,杨展一改过去慢吞吞的作风,率部沿南江河谷迅速北上,仅仅两天多时间,就走完了约八十里米仓古道艰险狭窄的石板山路。

    崇祯十五年正月十七日,就在王祥攻入巴州的同一日拂晓,杨展突然率部向南江县城发动了攻击。

    米仓山,实际上是川陕交界处大巴山的西段。以陕西紫阳县为界,西为米仓,东为大巴。米仓古道便是翻越米仓山,往来于四川盆地到汉中盆地数条古道的总称。

    米仓古道翻越崇山峻岭,穿行峡谷密林。高山之上,云雾环绕;峡谷之中,绿水潺潺。从古到今,巴山的背二哥就以肩背为大车,以石板为通衢,一石粮,三石汗,千里跋涉,用双脚征服了这横亘东西的大山。

    南江县,就是这条米仓古道上陆路和水路的一个重要节点。从南江向东北,经上两镇、光雾山、大坝巡检司(注一)和喜神坝,便可进入汉中盆地边缘的南郑县。

    南江县城位于南江右岸即西岸,是座以青砖条石砌成的小城,有东南西北四道城门。从南到北的官道在南江右岸,直通南门和西门。

    土暴子以为官军还在吴垭镇,仓促遭袭,自然以西门和南门为防御重点。然而,土暴子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官军向西门和南门展开进攻后不久,一大股官军突然无声无息地涉水通过冬季水枯的南江,向东门迎辉门(注二)发动了真正的主攻。

    南江的城墙是正德年间修建,城高大约只有一丈七尺,与大竹城高相仿。土暴子攻大竹,是梯子加石头。官军攻南江可大不一样,他们的梯子不多,爬城的人也不多,但城下却有数百弓箭手掩护。在飞蝗般扑来的箭雨中,转瞬间便有数十名土暴子惨叫着倒在城头。

    尤其是一员高大的官军将官更是厉害。只见他手持硬弓,身跨白马,身着鲜艳的红色缀铁棉甲(注三)。来往飞驰,弦松箭响,城头上的人应声而倒。

    守城的土暴子被射得个个胆寒,人人心惊。不消一刻钟,官军便挥舞着大刀长矛跳上了城头。

    城门易守,南江城里的土暴子立即丧失了继续抵抗的勇气。除了少数跳城逃跑之外,大约七八百人举手当了俘虏。

    杨展夺下南江城,几十个各级头目和负隅顽抗的土暴子被砍了人头充了战功,其余疤脸刺字的家伙只要愿降,一律收容留用为辅兵。

    南江之战伤亡很小,是故杨展并没有裹足于县城。除了留战兵、辅兵各三百守城之外,他还派出三百人沿米仓道继续北进,攻占川陕边境上的大坝巡司。剩下的游兵营主力,由杨展亲自率领,经关门向东南两百余里外的通江县城而去。

    杨展为什么不重返吴垭镇,并沿巴河经下两镇直扑巴州,反而向东南方的通江县进军呢?

    杨展在塘报中解释,一是因为巴州是王祥正兵营的目标。他转兵巴州,既违反了上官的命令,也有与王祥争功之嫌;二是他从俘虏口中得知通江县并未失守,通江知县李存性和副将涂龙俱都健在。只是他们矢尽粮绝,已经陷入了绝境。杨展进军通江的目的,便是将军中袍泽和一县百姓都救出来。

    ……

    南部县衙的后院里,朱平槿对着脸色红润通亮,肚中酒意盎然的廖大亨,拍着塘报大声称赞道:“廖公真识人也!杨展文韬武略,有勇有谋,更兼有情有义,本世子今日又得一员大将!”

    说着,朱平槿便越过廖大亨直接吩咐钱维翰:“钱先生,听说杨展将军长子名曰新,耕读于嘉州老家,忠谨果敢,还有一身武艺。本世子欲以其补入警卫营,请钱先生以廖公之名招之,可乎?”

    廖大亨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端起酒杯朝向朱平槿,大声道:“还有一员大将,世子可莫要放走了!”

    朱平槿今日滴酒未沾。这时,他也用两根指头掐起酒杯来。

    “涂龙,老将也!每战必奋勇争先,世子可不大用乎?”廖大亨大声解释道。

    “廖公,当命死士潜入巴州,传递本世子旨意。巴州,巴山之枢也。王祥既得之,绝不可弃之!传旨王祥死守巴州,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人存城存,人亡城失!巴州不失,当以王祥为官军首功!”说完,朱平槿一仰脖颈,将一杯火辣的老酒倾入喉中。

    注一:大坝巡检司,即今之南江县大坝景区。东面数里,便是韩信练兵汉中之秘密军事基地牟阳古城。

    注二:迎辉门现改名红四门(原因不解释),原址仍在。多年前响木曾到此一游,见两边破烂商铺夹门而建,门内台阶下流动烟摊一个,观之既不宏伟,亦不雅观。门楣上有残存的四个大字“赤化全川”,朗声念之,荡气回肠。

    注三:在真实的历史中,这身漂亮的铠甲救了杨展一命。张献忠破成都,捉住了杨展。张献忠的兵既要砍掉杨展的脑袋,又不愿这身漂亮的铠甲被血污了。杨展便忽悠道,不如脱了铠甲再砍头。于是张献忠的蠢兵解了杨展手上的绳子,让他把铠甲脱下来。杨展顺从地照办,然后纵身一跃,跳进了府南河,漂回了老巢乐山。没有这身铠甲,就没有后来的江口大捷,也就没有考古工作者和普通百姓共同津津乐道的江口沉银了。

第三百九十八章 暴风初袭

    崇祯十五年元月二十五日天黑之后,就在闯天虎袁可仪对金城寨、土门场和新政坝展开全部袭击的当口,蛋痛的蜀世子朱平槿躺在廖大亨的车子中,秘密地向保宁府的首县阆中城转移。顶 点 X 23 U S

    阆中城城高墙固,地势险要,三面环江,易守难攻,安全性有保证。更兼交通方便,信息畅通,历来是川北中心,便于指挥控制。城西有寿王就藩保宁府时赦建的寿王府,府内有凤凰山,遥接北面的蟠龙山,可以作为朱平槿的行在。

    寿王弘治十一年就藩保宁府,六年后即移藩德安。目前保宁府衙和川北道署虽在寿王府内,还有部分偏殿院落已经请旨出售给民家(注一),但碍于礼制森严,寿王府承运殿及大多数中轴线上的宫殿都处于空闲状态,无人敢住。

    因为闲置已经一百三十八年,这些巍峨壮丽的宫殿都在岁月的流失中变得破败不堪。不经过大规模修缮,是绝对不可能入住的。寿王府的城墙也拆了,可府的内院高墙仍在,可以为某位贪生怕死的家伙提供心理上的安全感。

    既然保宁府有这么多的好处,于是朱平槿决定,将川北军事指挥中心和后勤基地由新政坝逐渐转移至阆中城,在寿王府内开设重庆军区前进指挥所,就近指挥和供应川北官军。这个前进指挥所暂由廖大亨亲自坐镇,在保宁府的护**贺仇寇部及川军、楚军各部都归该指挥所指挥。

    ……

    夜半时分,朱平槿、廖大亨一行在贺氏族人和庄丁的接应下,渡过了嘉陵江南津关浮桥,进驻了阆中城。

    劫后余生的川北巡道葛奇祚提前得知消息,率保宁同知项国瓒、阆中知县张昌等文武官员在阆中城外南津关浮桥桥头处跪迎。朱平槿身体有痒,便令张维上前宣旨,暂不接受外官拜见,只是请骨瘦如柴、泪光盈面的葛奇祚上车说话。

    一行人经阆中城的南门锦屏门入城,入驻了寿王府内川北道署旁一座深邃幽静的大院。然而朱平槿并未得到多少修身养息的闲暇时间,因为第二日天未见亮,从新政坝和苍溪县就陆续传来紧急塘报。

    重返新政坝的许守财奏报:俘虏供称,土暴子闯山虎袁可仪部已于昨晚向新政坝至金城寨一线大举出击,目前新政坝、长平山和土门场都确认遭到袭击。

    新政坝外围的东山据点被土暴子围攻,点燃了篝火三堆,表明他们正在进行苦战。

    新政坝外围之金鱼山、小东山和燕窝山据点亦有篝火点燃,说明新政坝外围已经全线接敌。

    长平寨派快马到新政坝报告,长平山以北的土门场被夜袭。从长平山顶可见土门场火光冲天,估计防守土门场的朱老爹所率一个新编中队凶多吉少。

    新政坝的城墙亦有零星土暴子趁夜爬城,正好被刚刚渡江增援回来的许守财一个半连里外合击。许守财震怒之下,已传令将俘获的十几名土寇全部斩杀。他正在组织兵力,打算天亮后先解新政坝外围之困,然后沿官道进入长平山,增援土门场。

    赶到苍溪县的程翔凤、王大牛和王省吾也联名奏报:

    王朝阳叛军急攻苍溪不下,不得已丢下两百余伤兵,于昨日午后仓促向剑门关方向撤退。其部后卫守住山间隘道,阻挡追兵迫近。

    侯天

    锡部偏将侯应起率百余骑兵加入了嘉措的第三骑兵营。晚间,侯应起持侯天锡和程翔凤二人手书,亲入王朝阳叛军,争取招安王朝阳。目前侯应起尚未回归,亦无消息传来。他们担心王朝阳借机拖延时间,请示天亮后立即攻击。

    ……

    烛火跳跃,朱平槿半卧病榻,被子上放着两份塘报。廖大亨端坐于榻前,一脸严肃,而随行的钱维翰、刘名升、洪其信、刘文郁等幕僚、参谋,则静静侍立一旁。

    廖大亨率先打破沉默:“世子,土暴子突然大举反攻,必是得了张继孟这逆臣之告密。老臣所忧者,非独金城寨至新政坝一线。中路渔溪、恩阳一线之马乾、张奏凯部和右路贾登联部亦有危险!如今有战、守、撤三策,老臣之意,他们战不足,撤不能,最好是守,一直坚守到援军到来。如护**能迅速抽调劲兵一团北援,则以护**为锤,以王祥之巴州为砧(zhen),东西对攻、南北夹击……”

    钱维翰也道:“世子、东翁,如今王朝阳打不得了。只要王朝阳甘愿受抚,立可转用千余兵力于中路或右路……”

    朱平槿没有开口,他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缄默不言的刘名升。刘名升昨日曾密报,他派出与张光陪死信箱联络的探子没能及时回来,估计路上出了问题。没有情报支持,那么只能再次盲目决策了。

    刘名升不说话,他身旁的洪其信倒开了口。

    “世子,臣之意,是晚上不动,白天动!”

    见朱平槿将目光扫过来,洪其信连忙补充道:“世子,土暴子地熟人熟,护**以客攻主,地形和军情上首先吃了亏,因此进攻要猛,但更要慎!目前我们兵力严重不足,从新政坝到金城寨只有五六个连不到一千人,还要担负守备任务。如盲目出击,遭遇失败,则大局坏矣!

    臣以为,应迅速结束广安诸军修整,抽调有力一部前来。贺将军所部已经出发三日,按脚程推算,他们已经到了顺庆府,今日天明便要渡江。臣建议他们不必渡江,立即北进蓬州,再从蓬州直接进至金城寨。金城寨粮食充足……”

    洪其信的话被朱平槿打断了:“其信之意,是原计划之三月总攻必须提前?”

    “正是!”

    洪其信身躯一抖,做了个标准的立正姿势。

    看来还是要提前大打呀。

    朱平槿心里叹口气。

    现在护**在川北的兵力是充沛的。在广安城南的罗渡有正在改编训练的第四、五、十四、十五、十六共五个步兵营。岳池与营山之间的金城山有正在清剿黑虎混天星的第九、第十、十二、十三营。在渠县和三汇镇的第八、十七营。

    以上十一个营近万人的兵力可以作为机动部队逐渐抽调出来,加入到巴山之战中。但这些部队大多新编,无论是军事训练还是思想改造都没有彻底完成。仓促将其调往前线,会不会出现第十营在广门铺的溃败局面?

    朱平槿心里没底。

    这时,朱平槿突然瞥见刘文郁的嘴角在微微颤动,于是他便点了刘文郁的名:“文郁有话要说?不妨,可也好,否也罢,只管说来听听。参谋有话不说,如何尽到参谋职责?”

    “臣以为土暴子之刀枪并不可怕……”

    世子当众点名,刘文郁有点紧张,但他很快便放松下来。

    “我们兵甲粮饷人口都比土暴子要多。只需耗上一两个月,土暴子必败无疑。只是土暴子依靠刀枪控制百姓,甚至混在百姓之中,这让将士们防不胜防。臣妄言,应该把川北百姓尽数迁出山区,把村寨都烧掉炸掉,在井里放入死猫死耗子,让土暴子在大山里无粮可吃、无水可喝、无房可住、无衣可穿、无堡可守!如此,土暴子只能出山打劫,正好撞上我们的刀枪。若是他们死守大山,早晚死守要变成守死!”

    难怪说书生毒辣。刘文郁一个文弱的读书种子,没想到一献策便是如此毒计!朱平槿对刘家父子顿时有种刮目相看的感觉。

    “唔!文郁之策,可行!可行!”朱平槿还在思考,廖大亨已经频频点头称是,看来刘文郁之策正对了他的胃口。

    朱平槿总结道:“此乃清乡绝户之策!是要在巴山制造无人区!正如金城寨一地,城外无一村一人,能跑的都逃到了蓬州、营山和南部。土暴子无处劫掠,无衣无粮,只好出山铤而走险。只是……此计不可滥用,以免误伤百姓。本世子以为,此策要与王省吾之移乡并村、武装村落一并实施,以取相得益彰之效果……”

    部署甫定,所有人都出去了,去做他们该做的事情。

    春光弄人,又是新的一天。

    朱平槿终于闲了下来,想补一觉但又睡不着。于是他令太监张维将房间的窗门全部打开,让窗外的春光透漏进来。窗棂两开,天井正中一株高大的玉兰树呈现在眼前。大树有枝无叶,枝头玉兰朵朵绽放,正是似玉如兰的好时节。只是一位小太监,搭了架短梯正在爬树,伸长手臂将枝头上的一朵朵玉兰花摘下来放入背上的花囊。

    “好好的花长在树上不好,为什么要摘了?”朱平槿随口问道。

    “世子爷,左通他要为世子爷熏一盏玉兰花茶。左通说这几日世子口干鼻塞舌苔重,那是着急国事心中上火。这玉兰花性温辛,主通气,正好这里有贺家老夫人献上的阆山香茗一盒,于是奴婢擅自做主……”

    张维正忙着将漱口茶和热毛巾端上来,听世子发问,连忙回话。这几日他格外小心,因为另一名随侍太监杨薛涛被世子以送信为名打发回了成都,而且一去不返,弄得他心里有些打鼓。

    “你们有心了。”朱平槿轻轻点头。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太监的形象一直与猥琐、贪婪、弄权等负面名词联系在一起,甚至传说太监下身有股洗不掉挥不去的尿骚 味。身处其中,才知道太监身上并没有尿骚 味,而太监中的忠臣比大臣中的更多。

    “你别忙了,先把近期军情塘报念来听听。连日奔忙,漏下急事可不得了。以后除罗姑娘书信外,各地军报你先拆看,急事要事也好随时奏报!”朱平槿吩咐张维道。

    朱平槿的意思,就是让张维这个随侍小太监正式进入朱办,而且成了领导身边的随身秘书。张维是个眼眨眉毛动的机灵鬼,主子之意他岂能不懂?

    注一:响木在四川省图书馆查到了保宁府官员请旨出售寿王府的奏折及桂王府的工料银价款等重要历史资料。

第三百九十九章 坚实屏障

    生病数日,累积的军报一大摞,漏掉的重要消息确实不少。www.uu234.net

    朱平槿先点了张宝恒、陶先圣和伍元康三人奏报来听。毕竟,这三人都是他的亲兵出身,而且正在独当一面。

    陶先圣的三个中队顺涪江而下,占领了下游两岸的安居、铜梁、大足三县。

    陶先圣用撒芝麻的办法,先散开各中队组建各县护庄大队,然后再抽调精锐约千人,利用正旦节日之际,对猝不及防的叛军潘一鸿残部发动了突袭。

    叛军人数虽多,但骨干本是乌合之众,其余大都是裹挟的百姓。猝然遭袭,顿时崩溃。领头的千户陈启胜率亲信残卒数十人逃至山间一小庙顽抗。

    陶先圣一声令下,小庙便被柴禾枯枝包围。一场盛大的烟火秀后,小庙变成了白地。

    叛匪剿灭,社会治安恢复,王庄也迅速建立起来。如今陶先圣正将各县护庄大队再次打散,开垦荒地。只是那些光棍士兵都想娶个老婆安个家,一些有家室的士兵家眷尚在汉州。陶先圣为稳固军心,也为稳固地方,建议将士兵家眷随迁本地,并且将那些没有成亲的女子许配士兵为妻。

    “这事准了!” 朱平槿笑道。

    “保家卫国,总得让士兵有家可保,有国可卫!先前是投献与土地,这次是老婆。陶先圣解决问题,总是能抓住重点!你代本世子修书于李先生,让他把单身未婚之女子组织起来,春耕前给士兵们开个集体相亲会。愿意军婚的,本世子都有赏赐!在耕作中度过蜜月,在劳动中增进感情!再修书一封与孙先生,让他整理拟订护**拥军优属条例,宣传嫁给士兵光荣!他们那出黄毛女的大戏,结尾改一改:黄毛女不仅参加了护**,而且还嫁给了护**,最后还生了十个八个小护**,从此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朱平槿说着嘿嘿笑起来,张维却没有时间表达情感。他用炭笔沙沙记着,忙着把朱平槿的讲话要点逐一记明,包括“蜜月”二字。

    张宝恒的奏报要简单得多。

    张宝恒的第六营第一连在永川城下吃了闭门羹,一时进退维谷。张宝恒一时忿(fen)怒准备攻城,但没有得到朱平槿的允许。廖大亨替主分忧,将他身边的监军少卿刁华神派到永川城下喊话,果然一喊就灵。

    原来,刁华神是四川本地官员。他便是江津、永川两地最大的士绅。

    刁华神城下公开表态,立时改变了整县士绅的风气。如今护**已经得到了永川等地士绅的大力支持,很多士绅子弟和庄丁加入了护庄队。只是这些士绅提了两个要求让张宝恒很为难,一是蜀王府护庄队要改名为护**永川县大队,这样才名正言顺;二是要求任命刁华神暂署永川知县,并兼任永川县大队监军。

    “刁华神就是那颗开门的芝麻!”朱平槿简短表示,“可,转廖公办理!”

    伍元康是和贺有义、高登泰、洪其仁联名奏捷的。

    伍元康被任命为蜀王府叙州总庄主和叙州护庄总队的副总队长之后,先与洪其仁到南溪县和王三牛会和,一起将南溪县护城队扩编为一个大队,又从贺有义所辖江安县护庄大队借兵一个中队,然后在暂署叙州府事、原河南右布政使尹伸的长子尹恩及妻弟邵杰的带领下,大摇大摆开进了叙州府首县宜宾城,继而以协防叙州府的名义分兵占领了高州及附近的庆符县、筠连县和珙县。

    目前伍元康的部队正在向长宁、兴文两县进发。地处汉地边缘的兴文知县汉川举人艾吾鼎写了一首热情洋溢的诗让家中老仆送来,内中有“王旗高张,汉威远播”一句。

    叙南卫将士对老指挥鲁

    印昌加入护**一事早有耳闻,对护**大张旗鼓进驻宜宾城没有任何为难。军官们反而派出自己的夫人如夫人小姐,通过尹恩媳妇尹杨氏的路线找到了伍元康,要求将叙南卫的将士纳入护**体系。

    积极加入护**的这股热潮目前已经蔓延到了叙府西边的马湖府(府治屏山县),马湖参将郭成达,马湖守备成都中卫世袭指挥刘继祖、土巡检安和等人已经联名请伍元康转奏蜀王府,要求加入护**。

    宜宾与云南山水相连。经宜宾通过川南的东川(今云南曲靖会泽县)、乌蒙(今云南昭通市)、乌撒(今云南威宁县)、镇雄(今云南镇雄县)四个土府,是四川进入云南最近的一条路。如果还在四处旅游的高安泰能够顺利说服四土府臣服朱平槿,那么从最南端的东川府出发到云南首府昆明,距离不到五百里,而且路并不太难走。

    “着升伍元康为正团级,洪其仁为副团级。高登泰知大体、识大局,于泸州任上多有建树,着升为副旅级……”

    正吩咐着,朱平槿沉吟片刻,指尖一敲:“暂署保宁同知!贺有义接署泸州判官!至于那个南溪知县朱由援,很有前途!这样,请刘按溯其死战不降、跳城守节之功,保其暂署夔州知府事。夔州一府、川东门户,竟然空缺主官两年多,真乃我大明一朝之奇闻!”

    高登泰掌管贺有义的老窝、贺有义掌管天全高家的故地,这也是一种政治上的平衡术。只是这朱由援,是蜀地官场众所周知的疯子,怎的还会升官?而且不经廖大亨,转而经刘之勃保荐,是否更有深意?

    饶是张维天生多窍,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个道道来。

    ……

    朱平槿的心思当然用不着给小太监讲透,他现在关注的是即将开始的巴山大战。

    如今护**和官军所有的机动部队全部集中在巴州的西、南、东三面。

    南面和东面暂时无力向巴州这个巴山的中心点合击。王朝阳叛军吸引了护**大量的兵力,导致巴州以西地区出现了暂时的兵力空虚和战线断裂。朱平槿和廖大亨一致认为,土暴子绝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一定会向西面官军和护**各部反击,争取重创官军和护**。

    风暴初袭。

    新政坝到金城寨一线遭袭,只是飓风来临前的一股大风,真正的暴风骤雨必然就在后面。这时,对四川全省的掌控就更显重要。只要后方稳固,那么就可以为护**提供源源不断的兵源和粮源。土暴子急攻不下,将被迫转入持久对峙,与朱平槿比赛生命和物资的消耗。

    良久沉默,朱平槿开口问道:“田先生最近有奏报没有?刘三根的营什么时候能够抽出来?”

    世子发问,小太监连忙开始在奏折堆里寻找,好一阵终于找出一封来。

    这封奏折是田骞在报纸上看到朱平槿正旦讲话后呈上的。在奏折中,田骞先汇报了简资总庄的投献和荒地开垦,总体情况良好;士绅对蜀王府的税收一刀切政策越来越了解,也就越来越配合。总之,田骞奏折的开头便是形势大好,而且越来越好。

    但是,这是田骞的作风吗?这是三十六位小鬼头的老师吗?

    朱平槿一声不吱,等着张维继续往下念。

    果然,田骞在自己的地盘上开始闹腾些事情了。

    田骞奏报,春节之前,遂宁县的一位士绅,仗着甘肃巡抚吕大器长子吕潜的姻亲关系,抗缴地方县税。

    何谓县税?田骞解释道,自从世子定了“一刀切”的税收征管原则后,所有的税收都进入蜀王府的统筹范围。这样一来,地方要用钱,比如修座桥、建座堰,都要呈报蜀王府政务司批准。一来一

    往,费时费力,效率极低。所以他报准罗姑娘同意,进行税制改革试点。上缴蜀王府政务司的税额不变,地方加征一成的县税,留作本县公费。

    可是遂宁知县兼王庄庄头任宾臣派衙役上门催缴,却遭到这位士绅的严词拒绝。该士绅道,王府出榜明示,蜀中赋税,非王榜不能擅加也。若擅加者,非奸即贪,可即刻举报于蜀王府警察部兼审理司拿问!

    任宾臣听衙役回报,当场傻眼。吕大器不仅是当朝高官,而且在崇祯十年回乡期间,曾经与他并肩战斗,抵抗入川的闯贼。当时吕大器自掏私囊,募兵四百,守住了遂宁城。如今这位乡绅有王榜为凭,又有吕家这层关系,任宾臣无奈之下,只好在大冬天坐轿跑到田骞处商议办法。

    适时田骞正按照朱平槿的提示,在内江全县部署红苕和甘蔗的大规模种植。根据各地经验,要种好红苕和甘蔗,必须重视积肥,打好基肥。于是田骞和任知县侧身于堆堆大粪中密商半日,还是逃不出王榜对地方税收之权的硬性约束,只好奏折请示朱平槿。

    “莫说你田骞逃不出我的如来佛巴掌,歪婆娘同样被本世子一巴掌拍成片片!”

    想到老婆吃窘发懵的模样,朱平槿心里开心得不得了。他强忍住笑意,问张维田骞可有解决方案。

    “田先生建议蜀王府与总庄、大庄五、三、二分账!他道,若一县产出十五万石,税粮万五千石,县上分账两成,即三千石。县大队就算只有五百人,一年的补贴也要粮千石,银千两。加上大庄、中庄的人员补贴,这三千石分账只能勉力支撑。若要修桥修路建堰挖塘,只能申请总庄拨给。但即便如此,也比事事呈报政务司为好。因为县庄距离总庄,总比距离成都府要近上许多。”

    这是要实行分级财政的节奏。

    分级财政,提高效率是托词,背后隐藏的东西是各级地方的利益。

    如何能提高地方的积极性,又能体现中央集权模式下“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优越性?

    思路理念是核心,制度设计是关键,廉政监督是要害。

    “既然田先生想分账,那就不妨让他大胆试一试。不过有两点要提醒他!”

    朱平槿缓缓说着,一双眸子却精光摄人。

    “其一,刘三根的营一月内便要调至保宁府参战。这是个打过硬仗的主力营,岂能长期被他霸占着开垦荒地、收租清田?简资总庄的独立营和各县大队,让他与刘三根加紧整顿补充;其二,不管如何分账,简资总庄一州十县税收包揽的部分一分一合不能少!本世子将请刘大人派出人员,巡视地方。地方州、县,也要搞几个太平士绅参议会,对地方分账使用进行监督!”

    世子这番旨意的内容实在太多,尤其是那几个新名词,如“太平士绅”、“参议会”,张维根据他在世子身边工作的经验,敏锐地感觉到那绝非字面上那么简单。

    张维手脑并用,好在他在蜀王府内书堂的成绩非常优秀,一手小字写得是又快又好,这才把朱平槿的指示记完整了。未等他喘口气,又听见世子发问道:“田先生还有何奏报?”

    “哦,田先生道他将那位抗税的乡绅收为了学生。”

    “耶,怎么回事?”朱平槿好奇了。

    “田先生道,那乡绅不过十二岁。姓唐名甄,达州人,吕家远方姻亲。这次到遂宁,只为求学上进。田先生称其文思敏锐,凡事颇有见地,于是一谈之下便起了爱才之心,收在身边教导……”

    田骞的三十六个小鬼头,现在又多了一个。

    朱平槿心里盘算着,口中却道:“告诉田先生,合适时让这个唐甄来拜见。”

第四百章 暴风骤起(一)

    金城寨外的六角碉顶上,身材矮小的史允孝踩上两层米包,向金城寨方向眺望。m.www.uu234.net

    清晨的丘陵山间,弥漫着一层薄雾。薄雾就像轻纱一般,轻轻的覆盖着山丘的起伏,让远处的景物人物都不甚清晰。

    土暴子在金城寨南寨门山道脚下修了一个土垒,距离六角碉一百多步,正好是两杆抬枪射程的极限。六角碉周围几百步远的地方,坐着躺着几百名土暴子正在休息。

    土暴子昨晚夜袭六角碉和金城寨,本想捡个软柿子,没想撞上了硬石头。

    六角碉率先发现敌人,然后鸣铳报警。铳声一响,金城寨寨墙上顿时出现了百十个火把,把寨墙下偷偷摸摸搞攀岩运动的土暴子照得无处藏身。土暴子丢下挂在山崖上的兄弟,从山路上仓惶溃逃而下,摔死摔伤十几人。逃到山脚下,又被六角碉上的抬枪迎头打了两轮,又丢下数人。

    最后土暴子认定真正的威胁就是卡住山梁的这座六角碉,于是集中力量对六角碉进行了攻击。

    然而攻击酿成了惨剧:六角碉的大门虽是木头门,但正好修在两座突出的尖角中间。抱着木头撞门的土暴子正挤在尖角中施展力气,不料在黑暗中,楼顶上无声无息放下来一个火药坛子。火药坛子上栓了根绳子,其长度正好可以保证坛子在拥挤的人群头顶爆炸。结局不言自明,人类的血肉见识了自然力量的爆发,这才突然发现自己相比于自然,是多么的渺小,又是多么的脆弱!

    土暴子们仓惶而逃,在夜袭战中一无所获,除留下十几具尸首和一堆烂肉,还送给护**一根又粗又长的大木头。

    可或许知道金城寨和六角碉的守兵不太多,不可能主动出来与土暴子野战,现在土暴子们都放心大胆地在六角碉的视野中休息,准备第二**规模攻击。

    “若是有炮就好了,一炮就可以将那些龟儿子的王八窝给端了!”

    史永孝对周围那些准备进攻的土暴子视而不见,却指着南寨门脚下那个土垒对身边的军官恨恨说道:

    “现在土暴子卡在我们与寨子中间,我们的补给就断了!传令下去,粮食、清水和火药、箭矢,所有的军资都要省着用。早晚两顿,每顿只有一个锅盔,打了胜仗例外;清水每人每天一葫芦,喝水、漱口、洗脸全都在里面!你是排长,要亲自监督分配。告诉弟兄们,我们的任务不是守三五天,是要坚守一个月!”

    排长名叫周标,是个刚满二十的年轻人。周标与周常忠有点出五服的血缘关系,当过县衙衙役,守过城池,杀过土暴子。他听到副连长吩咐,便闷闷地答声是,然后心有不甘地指着那些等待进攻的土暴子道:“副连长,我们被土暴子这样困住,也不是个长远法子,要让他们快点来送死才好!”

    “快点来送死?”周标的话一出口,就让史永孝的脑袋飞速运转起来。

    激将法?!

    一丝火花迸发出来。

    “选五个人拿斧头出去,”史永孝喊道,“把土暴子尸首上的脑袋砍下来!等土暴子攻来,我们便鸣金收兵!”

    ……

    金城寨以南三十里的土门场。

    昨夜的大火已经熄灭,所有可以燃烧的物体在烈焰和高温下都化作了灰烬。早晨有点薄雾,雾气将火场包裹起来,也把火场中那股呛人的烟灰味一并吸收,长久不能消散。

    吭、吭!山猪一样肚皮圆滚的闯山虎袁可仪忍不住咳嗽两声。

    “哥!我们吃亏了!”袁可仪身边一位尖嘴猴腮的家伙恨恨骂道:“啥都烧光了,连我们自家兄弟也搭进去百十号。这下可好,一把火全烧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至于金银财宝粮食衣服,半根毛也没见着!老子现在才知道,为啥义军见着王府军,都他妈的像耗子见着猫到处躲。打一次亏一次,这样下去谁他妈的还想打?”

    “不打,不打吃个逑!”袁可仪斜着眼骂二弟,“别人吃亏,老子咋没吃亏?老子别的本事没有,就一条比别人强:跑得快!”

    “掌盘子说得对哩!

    几个马屁精凑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土门场就算烧光了,我们还可以去打新政坝。听说新政坝的粮食衣被堆积如山……”

    尖嘴猴腮的家伙嘴一撇,眼一斜:“要打可以,但要准备随时撤退!要是他妈的被王府军包在了山里,老子这回亏得更大!”

    听老二袁可太表示同意,老大袁可仪高兴了。他搂搂二弟瘦弱的肩膀,大声向手下喽下令:赶快收拾家伙,到新政坝抢东西喽!

    ……

    恩阳以西四十余里的渔溪场,是楚军张奏凯部四千余人的大本营。听说身后的王朝阳部于保宁府叛乱,张奏凯迅速停止了对恩阳的攻势,逐次收缩回了渔溪场这座巴山前线的基地。

    渔溪河边一座小院,是此次巴州攻势的前线总指挥,署四川兵备副使马乾的居所。正月二十六日晚,马乾得到廖大亨的檄文,立即将隔壁邻居副将张奏凯和监纪同知杨明时叫来商议。

    张奏凯是员国字脸、吊眉眼、羊胡子的老将。

    一个四川人,投身于楚军。从小兵当起,一仗仗尸山血海打下来,竟然升为了一军主将。除了福大命大之外,定然也是有些真本事的。

    然而自从前年张献忠入川后,张奏凯的日子一直过得有些糟心。先是战场大败,损兵折将,丢了讯地巴州。多年来倚为心腹的将领死的死,伤的伤,军队元气大伤,剩下的大将仅有都司李祥春一人了。然后又因贪恋保宁府差一点被四川巡按刘之勃以怯战之罪弹劾,丢了官帽。

    这次巴州攻势,张奏凯领衔中路进攻,四川巡抚廖大亨专门派署四川兵备副使马乾坐镇张奏凯中军,又令监纪同知杨明时随同监军,分明是对他的不信任。

    朝廷制度,文臣领兵。马乾一来,就变相剥夺了张奏凯的军权,让他变成了马乾命令的执行者。不过,虽然官场战场流年不利,张奏凯也没有对马兵备和杨监军有过多的抱怨。因为马乾此人为官随和,架子不大,愿意与武将交好,而且因为他的到来,让张奏凯部四千人终于有了较为充裕的给养。

    小小的房间里,一袭红袍的马乾悄悄扫了一眼手握檄文,做沉思状的张奏凯,然后微微转头,向监纪同知杨明时使了个眼色。

    天色将明,时不我待。如再不采取断然行动,廖抚的檄文中说得很清楚:“便有全军覆灭之危险!”

    监纪同知是个临时差遣的官。杨明时本是按察司衙门的一名正八品知事,结果为巡按刘之勃推荐,上了这血流漂橹的战场。

    他看了看缄默不语的张奏凯,终于开了口:“张将军久不令下,难道是对廖抚判断存疑?须知廖抚如今与世子在一起。世子,蜀人皆知,天降英才,英武盖世!广安一战,阵斩摇天动蒋成仁,全歼黑虎顺天星王高、王光兴,生擒妖人何加起,劝降逼反王刘维明,数万贼寇,无人敢敌锋芒!朝廷狗屁制度,宗蕃不能领兵。世子敬天法祖,不想落了奸人把柄,又担忧官军将士安危,这才请廖抚通传敌情。张将军既得廖抚亲令,为何还生疑虑?”

    杨监军的话一层一个意思,不惜爆出粗口贬损朝廷,已经将张奏凯逼到了墙角。张奏凯不能不说话了。

    “禀兵备大人、监纪大人,末将不敢对世子和廖抚存疑。廖抚檄文中讲得清楚,土暴子可能立即对我军展开猛攻。末将以为,正因如此,应该立即撤兵,整军再战。如坚守此地,被土暴子团团围住,那时想走也走不掉了!”

    张奏凯果然还是想逃跑!

    马乾一听,脸色不由阴沉下来。他冷哼一声道:“廖抚檄文中讲得更清楚,土暴子定然已在我军退路上设下伏兵,只待我军阵脚一动,便要大举杀出。此时此刻,万万不可动摇军心!张将军老于戎事,当知‘将乃兵之胆,帅乃军之魂’一语!”

    杨明时也助阵道:“如今我军兵多粮足,营垒坚固,正是与土暴子决一死战之机!渔溪距离恩阳不过四十里,距离贾参将部亦不过四五十里。只要我军坚守三旬,援军必至!届时,将军以客将之身功在社稷……”

    “说

    来说去,要命的正是这援军之事!”

    张奏凯见把话说开,也不再与两位善于文辞的文官弯弯绕了,反正他也绕不赢。

    “渔溪是块小平坝。我军守在这里,北面是大巴山,南面是深丘山梁,东西两面沟壑起伏,除了北边金宝寨和围着镇子的三条干涸小河,几乎无险可守。从千佛场到渔溪场,八十余里山路;从阆中城到千佛场,不管走水路还是陆路,又是百余里。我们什么时候能等到援兵?再说了,王朝阳反叛,王府兵都开去打王朝阳。等到广安的王府大军开来,又要等多长时间?末将之意,趁土暴子尚未四面合围,立即撤军,起码撤到千佛场。一旦战事不利,末将立即征用粮船,顺水撤至河溪关……”

    张奏凯说的都是实情。但如果撤退,虽然保住了他张营,却会断送几个月来取得的全部战果,而且会将贾登联部至于孤立无援的死地。

    “违令者斩”,这是自古以来的军法,难道张奏凯胆敢违抗军令吗?

    马乾的怒容再也无法掩饰。他斐(he)然起身,将自己身上的宝剑解下,啪一声丢在张奏凯面前:

    “张将军,你可以逃,但本官绝不逃!本官崇祯六年乡举得中,知广安州。献贼入川,邵抚命本官署夔州府事。本官坚守夔州二十余天,直到杨嗣昌援兵到来!

    如今世子、廖抚正领大军与土暴子决战于巴山。我军兵精粮足,士气高昂。蜀人皆翘首以盼一战而全歼土暴子,蜀中从此太平,百姓从此安康!吾等大丈夫建功立业,马上封侯,正当此时!如今王祥已经攻占巴州,贾营与我营过万大军,距离巴州不过咫尺之遥!此时我等便是过河卒子,只能前进,绝不能后退半分!

    本官丑话说在前头,如张将军违令后撤,将来必受军法制裁!祸福两端,请将军自择!”

    眼见马乾激奋难当,张奏凯也有些后悔。本来是假戏真唱,结果出口重了,变成真戏真唱。

    张奏凯正在犹豫之时,杨明时出来圆场道:“为大将者,当心如铁石。半点犹豫,都会召来灭顶之灾!如张将军即刻召集将士加固营垒,为长久固守之计,尚为时未晚也!”

    “那……末将一营将士……跟随末将多年。如其战死伤残,末将……”张奏凯吞吞吐吐。

    不过他的话立即被马乾打断了:“世子曾在昭忠祠对将士们发下誓愿:士卒为国而战,伤有养、死有葬,家人生活无虞。至于你一营之伤亡损失,本官负责向世子奏请补充!你损失多少,本官为你补充多少!”

    “那世子若是不允又如何?兵部存档,我营乃是楚军!”

    “主军客军又如何!泸州马应试不是主军?贾登联不是楚军?世子不分主客,只看能打不能打!”

    张奏凯得了马乾言之凿凿的保证,眼中终于闪出了一丝喜色。贾登联早就给他写了信,将他投靠世子的好处一一讲明。今天他在马乾面前的一番惺惺作态,虽然损失了官场形象,但毕竟要到了他想要的实惠。

    敌前撤退,那是蠢人才干的傻事!人跑得了,那么多的粮食军资跑不了!

    此时张奏凯不再犹豫,手握刀柄转身走出正堂。

    “李祥春!”

    张奏凯站在正堂外的屋檐下向外大吼一声。一员健壮高大的汉子随即顶盔冒甲从院门口跑了进来。

    “传令全营,加固营垒、枕戈待旦!最迟天亮,土暴子就会四面围攻!你带本部五百兵出去,坚守镇南山梁,兵没死足一半,你不准退下来!你死掉多少,本将为你补充多少!”

    “末将得令!”李祥春转眼又跑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天色大亮。

    马乾、张奏凯和杨明时以及四千官军等待的土暴子终于在镇子东头出现了。不过当他们看见土暴子的阵势,依然吃了一惊:

    只见山间人头攒动,土褐色的身影不断涌出。人马嘶鸣,将寂静的山谷变成了一个喧闹的闹市。

    土暴子的兵力不少于两万,或许还会更多。这是张奏凯和马乾一致的判断。

第四百零一章 风暴骤起(二)

    春日的暖阳冉冉升起,将山丘间的薄雾渐渐融化。www.uu234.net周围的景物随着渐散的晨雾,清晰地呈现在敌我双方眼中。

    一根长竹枪从六角碉的箭垛铳口伸出去,铁枪头上挂着十几个圆乎乎的首级。山间微风一拂,那串表情狰狞的人头便轻轻摇晃起来。

    土暴子们立即注意到了六角碉上的动静,平静的休息场面顿时有了些骚动。当人头被串起来的时候,已经有士卒哭出声来。那些人头,不是他们的父兄,便是他们的族人或乡里。

    身材矮小的史永孝为了让自己的形象在手下的心目中更高大些,已经将露台中间堆起的米袋变成了自己的指挥专用平台。

    “效果不错!”他学着朱平槿的模样大喊道,“但还不够!再把我们顺手捎来的东西挂出来!”

    一小串东西被嘻嘻哈哈的士兵们用竹枪挑了出去,欢快地在墙头上左甩右晃。

    “你家兄弟们下辈子只有给我家世子当随侍了!”周标对冲过来查看情况的土暴子们大声叫喊,“这串鸡儿,蜀王府先帮你们收了。隔几日阴干了腌着,吃的时候切片片,就像吃香肠!”

    侮辱一个男人,首先要侮辱他妈;贬损一个男人,莫如说他不行。

    没了脑袋,阴曹地府还能当个无头鬼;没了鸡儿,到了地下只能给阎王爷当太监了。

    土暴子们个个气得眼睛血红,加之他们确实不想在这荒山野岭喝风吃草,所以很快便重新集结起来,准备对六角碉来一次真正凶狠的进攻。

    史永孝看着土暴子的队伍里出现了大量的檑木和云梯,终于笑了出来。六角碉就是世子和罗姑娘针对檑木、云梯的撞门、爬城之法专门设计的。土暴子来多少,就会死多少。

    “坚壁而守,挫敌锐气;敌胆既寒,纵兵而击!”吼完这段士兵们听不懂的语言,兴奋的史永孝对他的副手大声吩咐,“周标!你带一班守在一、二层,等到敌人力竭胆寒,你立即出碉冲杀!不过不准冲远了,老规矩,鸣金收兵!”

    “好嘞!”

    ……

    巴江可惜柳,柳色绿侵江。

    好向金銮殿,移阴入绮窗。

    这是李商隐从剑南到巴州出差时写下的一首诗,名曰《巴江柳》。诗中描绘了巴州的宁静与美丽。只是可惜,现如今的巴州城正是风暴的中心,就算躲得暂时的平静,终究也难逃暴风的侵袭。

    巴州城地处巴河南岸,其城池形状受地形所迫,东城腹大,西城头小,如一东西横卧之琵琶,故又称琵琶城。巴州城地处巴山深处,四周深丘环抱。城池北、东两面突入巴江。城南南龛山,古名化成山,山上曾有古楠木成林。

    南龛山与城区小平原相连,是巴州城的正面屏障。历代州、郡、县衙,均与此山相对。

    北宋天圣三年,巴州城由土城改建为石城。城墙包砌以石,高二丈二尺,周围四里,东、南、西、北四门建有城楼。

    城内原有“九井十八街”,衙署、书院、祠庙和民居层层叠叠。只可恨张献忠去年正月撤离巴州时,在巴州城放了一把火,将城内的建筑烧掉大半。继而土暴子占领巴州大半年,拆屋煮饭

    ,又毁掉不少好房子。因此当王祥率部进入巴州城时,虽然城里已经没有什么居民了,但部下两千人竟不能都住上屋顶齐全的房子。

    巴州城头上,一位中等个子,皮肤黝黑的中年将领率着大群随扈亲兵在查看城外地势。当看见城南金榜山(注一)与城池之间的距离后,他暗暗皱了皱眉头。

    这位中年将领便是巴州官军的主将正兵营参将王祥。

    王祥与张奏凯一样都是四川綦江人,刚开始只是一个守隘口的小兵。经过奢安之乱,王祥已经在川军中崭露头角,与杨展一起成为川军新生代将领中较为优秀的一员。但是较之杨展,王祥似乎各方面的外在条件都不在一个档次上。

    比如家境,杨展家中富裕,王祥家中赤贫;比如样貌,杨展英俊高大,王祥丝模样;比如文凭,杨展正经的武探花,王祥蒙学没毕业;比如上官赏识,杨展深得廖大亨及四川官场和川北将门的推崇,而王祥就是一个靠人头起家的川南武将。

    因此,当巴州攻略开始之后,王祥就一门心思地想办法,如何在这次作战中抢得头功占领巴州。为此,他不惜屈身为川北总兵甘良臣之裨将,终于为自己争来了全军先锋的角色。当进攻开始后,王祥从百丈关出发,继而转兵恩阳河谷,形成了王祥、张奏凯、贾登联三军会攻恩阳的战役态势。

    然而,这次土暴子对王祥的进攻意图出现了重大误判。当土暴子与对付张奏凯和贾登联一样,沿着河谷摆开阵势进行狙击时,王祥突然离开恩阳河谷这条进攻道路和补给通道,在一昼夜的时间内,迅速向东机动五十余里,出现在了巴州城下。

    当时巴州城里只有一位不知姓名的闯食王和部下三百喽,哪里挡得住官军两千余人的奋力猛攻?仓促抵抗半日,巴州即告易主。闯食王和残余部下冒着严寒徒涉巴河,逃到了巴河北岸。这下,王祥争夺首功的愿望终于达成了。

    然而,事情总是分为两面,好事也不例外。

    王祥抛开补给线攻占巴州,也就丧失了后继的补给。虽然王祥和他的部下尽力携带粮食,但加上城里的一点零星缴获,最多也只能坚持一个月。

    如果一个月后援军不至,王祥和部下就只有吃马吃人吃泥巴了。不过好在王祥攻占巴州,也非全无收获:

    在巴州城头上发现了大量的火炮,数量足有百余门之多。从炮上铭文看,这些火炮都是原来巴州驻军留下的。城里的火药和炮子也不少,足以为坚守城池提供强大的火力。

    ……

    “将军,末将以为,土暴子的进攻路线应选在南城与东城交界处附近。那里地势开阔,从南龛山到巴河岸边足有一里多宽,摆下个五千一万人的队伍不成问题。我们只有两千五百人,战兵只有一千出头。这要在城外野战,难度不小!”说话的是王祥身边的游击将军吕年玉。

    按朝廷制度,游击将军一般自领一营,名曰游兵营。比如王朝阳的营便是游兵营。但因为崇祯朝连年征战,营头少而将领多,所以有些将军无兵可带,变成了所谓的“赞画将军”或者主将的副将。一些文人从军,领了军功,也成了“赞画将军”。这个吕年玉倒是正经

    的武将。他在军中的角色,便是王祥的副将。

    “难度再大,也不能困守城中束手待毙!”王祥阴沉着脸说道,“一定要在城外打上一仗!不过,最危险的地方不在那里,而是在这里!金榜山!”

    山风刮过城头,太阳即将落山。

    王祥领着众人沿南城城墙向东城方向走去,一路上与守城的兵士说话。王祥平素的作风,待将领们严肃冷淡,待普通士卒却随和热情,所以士兵们都愿意与他说话。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城头上一名士卒急匆匆地迎着落日余晖向王祥跑来。刚一靠近,那士卒连忙报告王祥,南龛山东麓与河岸边的空地处发现大量的土暴子出没,好像在扎营。

    “明日三更造饭,饭后整军出战!”王祥似乎没有看见吕年玉脸上的得色,言简意赅地命令道。

    ……

    暮色中,朱平槿半躺于花树下的圈椅中,享受小太监的按摩。廖大亨刚刚出院去,带出去的还有朱平槿的几份旨意。两个大型的炭炉,将院子里的一切烘烤得暖烘烘的。

    自从廖大亨把心结打开,顿时就焕发了第二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快节奏的步伐与四平八稳的官步,感觉上完全不同。

    廖大亨推辞了保宁官员为他准备的豪华别院,反而在朱平槿的院子旁找了一间普通的小院。而朱平槿的参谋班子也住在附近,这样大家的工作住宿都在一起,工作的效率极高。往往一件最新的塘报送来,很快参谋部就能拿出最适当的应对方案。

    钱维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东翁手捏塘报,旋风一般刮进世子的行在,不多时又脸带微笑地刮出来,见着他还顺道问个好,不由心里琢磨:既然自己的东翁已经找了个东翁,是不是自己也该换一个东翁了?

    朱平槿也在琢磨,自己是不是应该对统帅部进行一番改组了?

    中国所有的事情,要么从上到下,要么从下到上。从上到下成本低,动静小;从下到上成本高,动静大,弄不好还要流血。全川军令、政令统一,是在控制全川主要府州县之后必然要进行的下一个步骤,而这种统一,前提是王府官与在川朝廷官员之间的整合,就像承运朝会后对郑安民等原王府官群体进行的整合一样。

    整合,是一个难题。两个东西放在一起容易,两个人、两种理念揉捏在一起就要难得多。什么时候会出现契机呢?朱平槿思索着,不知不觉动了动手脚。

    整合,是一个难题,但不是当前最大的难题。当前最大的难题,是应对土暴子的突然发力。

    风暴中心!

    任你大风横刮,老子这里才是永远的风暴中心!

    注一: 巴州志有云:城南有南龛山,古名化成山,在州南二里,山上曾有古楠木成林。北岩名金榜山、丹梯山、书案山;东岩有隋、唐摩崖造像古佛龛;龛后有光福寺。南龛山与城区小平原相连,是巴州城的正面屏障,历代州、郡、县衙与此山相对。龛(kan),佛教洞窟;南龛山,即今之南龛坡。

    响木在现场目测,巴州宋明城与金榜山之间的距离,绝对没有二里。有二里者,或许是顺治初年重建的清城。

第四百零二章 风暴肆虐(一)

    黄历翻到了崇祯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www.uu234.net

    四川的官军和护**在嘉陵江左岸巴山地区的各个阵地:巴州的王祥,渔溪的张奏凯,三蛟镇以北至铜城寨的贾登联,金城寨和新政坝的护**南部、仪陇两大队,均遭到了各路土暴子的猛烈袭击。但是袭击的具体详情还没有传回保宁府,当面的敌人具体是哪一路天王也还没有弄清。

    暂时没有遭到大规模攻击的地区,一是最北翼的南江、通江两县;二是最南翼的蓬州、营山、渠县、岳池、定远、广安一带刚被护**收复的嘉陵江、渠江三角地区。

    要实时传递军情,保证部队指挥,重任首先压在通信局肩上。通信局的工作条例,简而言之,就是跟着朱平槿和罗雨虹两个大脑壳走,保证他们的指令能被及时传达到他们想传达到的任何地方。

    保宁府到顺庆府二百余里,顺庆府到广安州也是二百余里。通信局长段仁轩已命令在这条通信干线上,每隔六十里建立一个驿站,配备驿卒和驿马。既可以保证十二个时辰内以四百里至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将世子的旨意传递到广安城,也可以保证这条通信干线能随时接收传递来自各条支线上的消息。从保宁府向北,距离百丈关和广元都约三百里,近日内也会配齐驿站。

    只是马匹极为紧张,为此顺庆府的士绅们已经开始出门坐轿走路了。段仁轩没有足够的马,不得不恢复了大明初年的做法,重建了急递铺,用人的双脚进行公文传输。

    急递铺十里一个,每铺一班人。传递时间限定为一铺三刻,这样一天十二个时辰九十六刻可以传递三十二铺,即三百二十里。除去公文交接登记的时间,一天可达三百里。

    段仁轩奏报,在地形起伏、道路恶劣的山区,急递铺的传递速度并不亚于使用车、马、船的驿站,效果极好。当然,这已经是最理想的道路天气情况下使用人力传递速度的极限。

    要合理利用通信资源,还需对各类公文密级和传递速度进行分类。四个尖是世子和罗姑娘专用,三个尖是绝密,以此类推分别是机密和秘密。传递速度要单独写明,如:“八百里加急”、“三百里急递”。如写明是“限某月某日某时某刻到”,往往就是要跑死马累死人的节奏了。

    朱平槿对通信局的工作很满意,特地将从保宁府到广安州的南北通信干线命名为“嘉(陵江)渠(江)线”,与蜀王府到他本人所在地的“(蜀王)府行(在)线”相区别。当然,驿卒们对“府行线”有个私下的别名,叫做“公婆线”,或称“情书线”。

    有了“嘉渠线”的畅通,从保宁府这个指挥中心发出的命令,最迟将会在明天辰时前到达广安城。

    经过一天的准备和动员后,在后天早晨,即正月二十九日,在罗渡整编的五个步兵营及全部骑、炮、工、辎部队将在谭思贵第三团团部的指挥下,由罗渡出动,经蓬州和营山向金城寨开进,以解金城寨之围。在金城寨补给后,再根据战场局势决定进军方向。

    这条路的脚程约四百里,需连续行军七天左右。

    所以,金城寨的护**至少要坚守十天;在三蛟镇以北至铜城寨的贾登联部,至少要坚守十五天;而巴州的王祥和渔溪的张奏凯,则要坚守更长的时间。

    加快反击节奏的关键,在于贺仇寇和冯如豹特遣支队的位置和速度。如果他们不过嘉陵江,径直取道蓬州向金城寨或者新政坝方向进攻,将使围攻之敌侧背受敌,局部战场形势有望获得局部改观。

    ……

    小院中的玉兰花树下,养蛋的蜀世子朱平槿半躺圈椅。

    “刘镇藩所部是否行动?”朱平槿问。

    张维答道:“廖抚前几日便发去檄文,让他

    率部赶到保宁府来。许是已经动了。”

    刘镇藩作为川北副将,一直在广元元坝(今昭化区,不是昭化古城)练兵。练兵花的银子,正是去年查抄傅崇奇和陈士奇的家产。只是这笔钱去年就已经花完,今年朱平槿将不得不为这支军队发饷发粮。廖大亨发令让刘镇藩行动的时间,是王朝阳进攻苍溪县城的时候。刘镇藩的部队至少有一千战兵,若加上同等数量的辅兵出现在战场上,将是一只很可观的作战力量。不过,按照官军的一贯德行,刘镇藩部什么时候能赶到,完全是个未知数。

    这时,内院的大门口突然有人说话:

    “世子,您最好亲自派人催一催。那些官军的德行我知道,嗯!”

    “刘维明,你有话进来说。”朱平槿对着那个站在院门口的卫士勾勾手。

    等到那卫士走进,朱平槿让张维端了根凳子来,让他坐在身边。

    “刘维明,你与官军对阵多年,你来说说几员官军大将的作战风格。比如刘镇藩、甘良臣、张奏凯、丁显爵等等。”

    “这可说不好,罪民就读过三年私塾。”

    刘维明将手中长戟靠在门边,摘下八瓣盔放地上,抠着后脑壳走过来。见朱平槿神色平和,他便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刘镇藩打仗四平八稳,喜欢走官道,我们打不赢就跑,钻山沟;甘良臣老了,不想打仗,老是想招抚我们,我们就给他拖着,让他干着急;张奏凯冲杀十分凶猛,但他心里有本小帐,冲杀没有后劲;丁显爵是头倔牛,盯住了你就死命地打,所以他的兵越打越少,招兵也招不到;涂龙属乌龟壳的,我们想把他逗出通江,可他打死不挪窝。至于您说的那个杨展和王祥,罪民没有与他们交过手……”

    这些话情报局早就问过刘名升,朱平槿只是随意找个话开头。

    “刘维明,你造了大明朝十几年的反。按照承诺,你要给本世子做三个月的警卫,你来说说这段时间的感受,有没有觉得委屈?”

    “罪民不觉得委屈,就是那个军姿罪民站得难受!”

    刘维明想想又道:“罪民罪孽深重,多谢世子信任,不仅放在身边,还给了罪民人等一条生路。”

    “生路是你们自己争取的。”朱平槿盯着刘维明的眼睛,“你亲自冒充使者游过嘉陵江,这就说明了你的诚意!”

    “世子,罪民一直想不明白,在广安您为什么一眼就能瞧出来我不是什么使者?”

    “任何谈判代表,都有授权范围。在授权范围内他说话中气十足,在授权外他往往会犹豫不决,因为他不敢轻易做主。你在是否招安这个核心问题上没有犹豫,足以证明你的授权极大。再加上其他的一些因素,因此本世子认定你便是掌盘子的。

    “世子真是开了天眼的!罪民输得心服口服,这就是天意!”

    “你说天意,说明你还是相信老天爷的。这份对老天爷的敬畏,就是你们生路的由来!闯献二贼,还有巴山里的一些天王,不信天,不敬神,以为自己就是天,自己就是神,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随心所欲、肆意妄为。那他们就是自绝于老天、自绝于神明!”

    刘维明没有什么文化,但他的智商和情商都相当高,否则他不可能在乱世里拉起上万人的队伍。听见朱平槿说是说,刘维明立即明白,世子是要对他巴山里的老伙计们大开杀戒了。刘维明没有丝毫犹豫,立即回道:

    “罪民就是山沟里出来的苦哈哈,再狂也不敢自称天王。那些自以为可以左右老天的人,只好让老天来收他们的命!”

    “你说得好,让老天来收他们的命!”

    朱平槿大声说道,并用挥动的手势强化自己说话的力度:

    “过去朝廷对不

    起大明的百姓,你们逼上梁山,也是迫不得已。只是滥杀无辜,罪莫大焉!如今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何为大势?天下民心也!太平、温饱,民心所向。顺之者,君!逆之者,贼!你过去逆了民心,违了天意,早晚死路一条。如今你改邪归正,顺了大势,合了天意,就给了自己活路!”

    “罪民怎么也想不到,世子还是个娃娃,竟然比我们这些活了几十岁的人还看得透!”

    刘维明擦擦自己纵横沧桑的额头,一副懊恼的样子:“看来大明气数未尽!这天下气数就要落在世子身上了!”

    “好了……”朱平槿手掌一挥,换了一个话题,“你来讲讲,你手下这一万四千多人男女老幼,他们以后想做些什么事?不能老靠着政府吃救济粮!”

    ……

    金城寨下的六角碉里,士兵们高兴地挤闹成一团,因为晚饭的时间到了,而且为了庆祝今天的大胜,副连长下令启封大家从来没有吃过的坛子肉。

    坛子肉是最近从成都那边运来的新式军需品,一陶罐大约有十斤肉,冬季保质期一个月。至于里面是什么,大家都没有见过。

    负责伙食分配的排长周标在周围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用匕首小心切断坛口的绳子,又划开蒙在坛口上浸油的蜡纸。蜡纸撕开,看见塞在坛口的圆木塞。圆木塞用绸子包着,并没有很紧地塞进坛口,而是简单的搁在坛口上,全靠外面的绳子捆紧。绳子划断,圆木塞便可以轻轻取下。

    “哇!好香!”士兵闻着坛子里飘出的卤香,个个食指大动,忍不住吞咽口水。

    “周标,把肉全部挖出来,分给各班!注意把坛子留着,老子以后还要用!还有那块绸子也留着,可以做条内裤!”

    站在碉楼中间楼梯上的史永孝吩咐完,转身就往上爬。他头一抬,正好与一个咕噜噜向下张望的脑袋对在一起。那脑袋的嘴角边挂着一滴泛着白沫的口水,正吊在他眉心的正上方,摇摇欲坠。

    “妈的,你们不好生放哨……算了,你们下去吃肉,老子替你们放哨!”

    晚风中,建在山崖绝壁之上的金城寨依稀可见。火把在寨墙上游走,或许因为风的原因,火把的光亮忽明忽暗。

    聚在远处的土暴子三五成群,围住篝火取暖。他们既没有帐篷,也没有房屋。至于吃的,或许还有一些。近处的空地上,到处横七竖八躺着土暴子的尸体。土暴子上午狂冲一次,结果搭梯爬墙的家伙纷纷被来自正面、侧面和背后的长枪刺中,没有一个人能爬到碉顶。土暴子们不明白,就算是忍者神龟再世,前胸后背都是龟甲,陷入这种近距离的三面攻击下,也不可能毫发无伤地爬到碉顶。

    土暴子们死伤惨重正在哭爹叫娘之时,周标突然打开碉门,冲出去砍死十几个,结果土暴子很快就溃败了,再度损失了所有的攻城装备。

    下午土暴子的进攻改变了策略,他们用不知哪里抢来的红漆嫁妆箱子装了一箱火药,放在六角碉的墙角下面搞爆破。从两个抬箱者的吃力程度上看,这一箱火药至少有七八十斤。

    碉上的士兵当然十分担心嫁妆箱子爆炸的后果。抬枪、三眼铳、弓箭、飞刀和石头都玩命似的往下打,结果这一箱火药还是被土暴子们拼死点燃了。巨大的火光从碉底传来,土暴子们一片欢呼。然而他们随后就傻了眼:

    六角碉屁事没有,依然完整地伫立在山梁上。

    “土暴子们都是些蠢货!”迎着山间的晚风,史永孝敞开了身上的棉袍。

    他暗自笑骂道:若是他们把火药包绑在长竹竿端头,挑起来搭在碉墙上,那可就难说了。狗牙碉三层以上都是单砖墙,一炸就垮!

第四百零三章 风暴肆虐(二)

    天色渐渐暗下去,站在望楼上的四川兵备副使马乾和楚军副将张奏凯终于松了一口气。www.uu234.net

    根据多年的作战经验,很多土暴子夜不视物,不可能进行大规模夜袭。天色黑暗,就意味着一天激战基本结束。

    从早晨到现在,土暴子从东、南、北三面对渔溪场的官军营垒发动了数次全线进攻。

    在北翼,官军守着金宝寨这个重要的外围制高点,土暴子在铳炮的威胁下很难尽全力攻击镇子的寨墙。

    在南翼,都司李祥春占据着镇南山梁的棱线,凭借居高临下的地形,数次将黑压压的土暴子压下山坡。土暴子无奈之下,只好沿着狭窄的山梁进攻,与李祥春形成了对峙。

    只有在地形相对开阔的东面,面临着土暴子直接的正面进攻,因此土暴子的攻势显得格外有威胁。

    中午时分,土暴子趁官军又累又饿之际,突然冲过来千余新锐。官军一时松懈,让这群土暴子冲过了干涸的小河直到寨墙木栅之前。为了防止木栅被土暴子拉倒,官军组成了阵势与土暴子隔墙对刺,双方伤亡都很大。

    这时,张奏凯这员老将的战场经验发挥了作用。他及时将火铳手调到两翼开火,重挫了土暴子的进攻信心。而长枪手背后列阵的弓箭手向天抛射,又阻断了土暴子的后继增援。土暴子遭到了重大损失,被迫撤了下去。然而就在这短短的一刻钟,官军便付出了百余人的死伤。

    到了晚间,官军终于通过俘虏彻底查明了当面对阵的敌人:

    震天王白蛟龙、行十万呼九思、夺食王王友进、整齐王张显四家土暴子的人马都有,但主力是震天王白蛟龙、行十万呼九思。

    敌军总兵力超过两万三千人,精壮至少八千!

    望着远方星星点点的篝火,张奏凯锤着望台的栏杆长叹。

    “马大人,今日阵亡受伤的将士便有两百多!好些都是跟着末将多年的兄弟了。没想到,他们会埋在这荒山野岭之中!

    一日减员两百,这样下去,莫说坚持一个月,就是十天下来,末将一营四千人便会打光!”

    一天激战下来,马乾这位文官的心情比张奏凯还紧张。当寨墙木栅被土暴子拉垮半截时,他已经将遗书揣进怀中,准备万不得已一死殉国了。好在张奏凯指挥坚决,张营官兵也肯出力死战,这才化险为夷。

    听张奏凯的言语有些丧气,马乾决定鼓励一番张奏凯:“张营死伤不少,土暴子死的更多!今日砍下的人头,足以保张将军升个总兵了!”

    没想到张奏凯并不领情:“末将老了,总兵不总兵的倒不稀罕。只是希望世子能够兑现承诺,别让这些奋力死战的弟兄们没落下一个好!”

    张奏凯再度提起朱平槿,马乾倒是很有信心。

    “世子仁厚之名,遍于全蜀,定然不会亏待了将士们!前些日子廖抚曾与本官书信。廖抚道,世子正旦在广安北门上对百姓讲话,承诺会给百姓带来一个天下太平的大同盛世。他还当场向百姓宣布,每年选出三百名蜀地老人,他和罗姑娘用自己的禄米赡养!”

    张奏凯并不是好忽悠的。一营主将要会打仗,还要会经营。

    “三百老不死的能花掉多少银子?他蜀王府富甲天下,这丁点银子还不是牙缝里抠点便有了?”

    “富甲天下?唔,你还不知道:王府虽富有全川,世子却吃着与士卒无异的饭食!银子到哪儿去了?协饷,减租,流民,哪一处不是流水般花银子?”

    两人话题聊到世子,马乾便分外感慨。

    “这次护**出兵,除了王府护卫、庄丁之外,还有几百杂谷娃子。这些娃子都是土司中最

    下贱的奴隶,与猪狗无异。土司嫌他们肮脏,便作为贡品献给了世子。你知道世子是如何对待这些蛮子奴隶的吗?”

    最近张奏凯一直都在前线,对登在报纸上的内容一无所知。只是他已经被马乾的话提起了兴趣:奴隶,而且是最下贱的蛮子奴隶,确实是一个具有很强对比性的群体。

    “廖抚道,蛮子奴隶兵攻下三汇镇,伤亡较大。世子闻讯,亲自前往探望,并安排水师战船将伤兵送往合州前线军医院救治。知道合州前线军医院的院长是谁吗,就是罗姑娘的师兄王翰!如今那些蛮子兵个个都是世子殿下的忠实拥趸,只要敢在他们面前说世子半句坏话,那些蛮子奴隶兵就要拔刀以命相拼!”

    “想不到,想不到……”张奏凯连说三个想不到,也不知道他想不到什么。

    “这样的天家,才是大明天下的福分!”马乾替张奏凯总结道,“你跟着世子打仗,便不要顾虑太多。打仗么,总会有死伤。弟兄们穿了号衣,拿了饷钱,不搏命是不成的。但是他们的功劳苦劳,世子不会忘记!”

    张奏凯沉默半响,终于开口问马乾:“马大人,如末将能守住此地,世子会否召见末将这等武人?”

    马乾瞧出了张奏凯的心思,便决定实话实说,“本官亦未见过世子。若他日有幸蒙召,本官便带着张将军一同拜谒!”

    “末将多谢马大人!”这回张奏凯是真心实意的。

    ……

    玉兰花树下,朱平槿还在与过去的土暴子逼反王刘维明谈心。

    朱平槿对刘维明消极对待护国安民大业的态度很不满意,决定认真帮助他提高认识。

    “刘维明,你不要老想着带人回乡种地。以后你们能做的事情有很多嘛!比如垦荒局的工人,按照垦荒数量的多少拿工资。恳得多,拿得多。如今大明天下还愁没有荒地?十年都恳不完。这样,你们就不必担心旱蝗交替、庄稼绝收了。每月拿工资多好,旱涝保收!”

    瞥见刘维明的眼珠在转,知道他有点动心,朱平槿决定再加一把火:“还有修路造桥,还有挖矿砍树,还有进机器局、造船局,都是每月有银子,年底有红包,这不比你们当农民来得舒服?”

    见刘维明嘴皮微动,朱平槿连忙继续抢占话头,“你知道为什么当工人比当农民好?”

    “罪民哪里知道?是每月都有银子拿?”

    “本世子问你,天下农民多还是工人多?”

    “当然是农民多,工人是啥罪民未曾听说过……”

    “工人就是匠人!”

    朱平槿一拍大腿,把他在农村扶贫工作队的那一套现成的东西搬了出来。

    “你知道农民多工人少,这就对了嘛!俗话常道,物以稀为贵!工人越少越值钱,农民越多越受穷!城里人,比如成都府的人,多少家里有田地?为什么没田的城里人照样有饭吃有衣穿,还可以喝茶聊天打小麻将?因为别人赚钱的法子多得很!做工经商炒房子炒股票,样样都来钱!

    你们啊,穷就穷在理念上!只知道从土里刨食!你们都说巴山穷,本世子看巴山就是一块宝!别说种药材发蘑菇养山猪,发展地方绿色循环经济,就是砍木头挖矿石,也能让巴山百姓温饱不愁!自古以来,穷凶则极恶,财大便气粗。大家都有吃有穿喝茶打麻将,谁还会提着脑袋去造反?”

    天底下的农民几千万几万万,所以最贱最穷;天底下的皇帝只有一个,所以当皇帝最稀罕最贵重!

    刘维明听着朱平槿为巴山百姓的脱贫致富传经送宝,一拍脑门顿时恍然大悟:“难怪大家都当世子是财神爷,什么东西到了世子手里都能变成银子,原来世子做的

    事都是天底下最稀罕的玩意儿!既然世子做的事都是天底下的稀罕玩意儿,跟着世子哪能吃不饱?这样,罪民把他们都交给世子安排,世子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罪民绝不妄言!”

    刘维明表了态,那朱平槿也不客气了。朱平槿今天花许多功夫与刘维明磨嘴皮,真实目的就是要把刘维明的人好好用起来。

    一万四千人是个很宝贵的人力资源,相当于一个小县的全部人口,绝不能浪费了。除了刘维明部,关押在岳池县和罗渡战俘营的土暴子、白莲教匪还有两万余,精壮比例过三成。这些人力资源也是银子。

    目前从这些人中已经甄别出了数百血债累累的战犯,除何加起等数十匪首贼酋要押往各地游街示众然后凌迟处死以外,其余的战犯让他们劳改到死,用死来偿还他们的罪孽。剩下的战俘经过思想改造,一半左右被裹挟的当地人就地释放。三五千精壮发往道路局做三年苦工,省下的工钱依然充作朱平槿在道路局的股份。其余的发往绵潼、简资、顺庆、渝西各处王庄当苦力。各地王庄对苦力十分欢迎,田骞在奏疏中就狮子大开口,一次便索要五千。

    妥善安置这些人员,还有个保证地方安宁的意思。广安的驻军抽调一空,只剩了正在组建的各护庄大队和三个连的第一营。没有足够的军队看管他们,将他们留在当地,保不住还会叛乱,惹出大麻烦。

    “先在顺庆府和潼川州组成几个垦荒队,把春耕应付了再说!”朱平槿想了想道。

    “罪民恳请世子给罪民留下十个人。”刘维明突然开口道,“罪民生来便喜吃肉,可从来没有吃饱过……”

    “直说嘛,你想做什么!”

    面对朱平槿逼过来的眼神,刘维明这个造反派头子竟然有些扭捏。

    “罪民……罪民刚才听世子道,养猪也能发财。罪民过去三天吃不上一顿饭,看见猪儿身上的肥膘,罪民就想扑过去咬上一口……”

    “有肉吃,有钱花,你这个理想很丰满!”

    朱平槿充分肯定了逼反王甘心投身于生猪养殖业的献身精神。不过他还是要提醒刘维明:

    “只是养猪要发财,必须搞规模养殖!一次养他几百头、上千头、几千头猪,如此才能产生专业化规模化效益!这样吧,猪仔和猪圈的投资都算本世子的,人你也多要几个。本世子再拨三百亩地给你,专门种猪草!”

    面对刘维明圆睁的大眼,朱平槿知道他惊诧于猪草还要专门种。如今川北大地上满山遍野都是野草杂树,不过费点功夫去打草而已。只是他现在懒得去解释,因为张维已经在给他发信号了。

    “这三百亩地,是让你挑出猪儿最喜欢吃的草种,还有专门种植治疗猪瘟的草药。养猪的嘛,最怕就是猪瘟!”

    刘维明现在是把朱平槿当神仙看了。

    “真想不到世子天家贵人,养猪也懂得这么多!”

    “猪圈不能乱建,要建标准猪圈。猪屎不能乱排,肆意污染环境。猪屎养蚯蚓,蚯蚓拉蚯蚓沙,蚯蚓沙种田种花,田里长猪草,猪草喂猪,猪拉猪屎,形成无污染的循环经济……这样吧,你听着也糊涂,本世子会给你写个养猪秘诀!”

    “多谢世子!罪民如有泄漏,天打雷劈!”

    “好了,你站岗去吧。这事暂时不要外传!”

    “罪民遵旨!世子,那个麻将罪民也没有听说过,为什么打了麻将就不会造反……”

    “麻将就是雀儿牌,就是马吊。有时间我们凑几个人打两圈?保底一两银子,上不封顶,血战到底,不输光不准走。打完麻将,你再也不想造反了,也不会去练fl功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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