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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一十九章 援兵在哪(一)

    大大小小几十个火药罐扔下去,很快就开始在火堆里奏响了**。m.www.uu234.net轰轰的巨响不断,不仅惊呆了正在忙着捡柴加火的土暴子,也震撼了碉楼顶上的二三十个漆黑的**。

    “火小了!炸飞了!”士兵们欢呼起来。

    “妈的!傻等啥呢?还不下楼搬沙包!”粮袋上那个站得最高的**跺脚吼道。

    士兵们一窝蜂钻进楼梯。他们将在周标的率领下离碉反击。史允孝因为身材瘦小,和两组抬枪兵留下来继续坚守。

    “若反击失败,还坚守个屁!”

    史允孝一屁股坐下来。他身旁还有最后一个火药罐,那是他坚持为自己留的。

    “金城寨上的红旗在摇!”一个火铳兵在打放间隙提醒他们的头,“我们是否应旗?”

    史允孝二话没说蹦了起来。他拔出插在粮袋上的旗杆,高高举过头顶,拼命摇动起来。

    这一刻,在苍茫的群山之中,他最高,他最显眼。

    六角碉的坚决反击,完全出乎于土暴子的意外。他们更意外的是,守军以大量火药开路,将碉下堆积燃烧的柴草炸散吹灭,从而获得了出碉的必要通道。

    仓促之下,围碉的土暴子未能集结起来,他们还分散在周围捡柴割草。当三十余名全身漆黑的**战士挥舞着短矛疯狂冲杀出来时,围碉的土暴子立即精神崩溃了。

    护**战士个个宛如地狱里窜出来的山魈魔鬼,身子黑得吓人,眼睛更亮得吓人。土暴子们被人数少得多的黑战士追得魂飞魄散,多数四散而逃,少数成了矛下之鬼。当土暴子首领发现情况不对,准备点兵回救时,金城寨的进攻突然开始了。

    居高临下,势如破竹。金城寨的进攻,几乎瞬间就到了土垒的面前。土暴子们被吓坏了,本能地采取了收缩战术,全部撤回了土垒。

    形势顿时逆转,近三百土暴子反被金城寨和六角碉的出击部队合围在了简易的土垒里。

    “大家捡柴火,让土暴子们看看!他们不投降,就等着被烧死!”意气风发的史允孝一边大口地往肚子里灌水,一边挥舞着手臂指挥士兵。

    “史参谋,你们打得好!”找上前来的邓问行睁大眼睛在史永孝的身上打探一番,然后习惯地称呼史允孝的老官衔,“我们在城上看得心惊肉跳!”

    “小史,我们调换一下。”盛英走过来,“你来当中队长,我来当副手!”

    “史英雄,请受末将一拜!”一个官军将官对着漆黑的**躬身一拜,“你是三国里的黑脸猛张飞!”

    史允孝自失一笑:“大明朝的袖珍张翼德!”

    “哈哈哈!”

    “援军上来了!”士兵们突然叫喊着,传递着好消息。金城寨的山脚下和城头上,笑声和欢呼声响彻了平静的山谷。

    ……

    崇祯十五年正月二十九日下午,特遣支队的先头部队十营二连和新政坝派出的部队南部县大队二中队、四中队和警卫营两个排在董卜第三骑兵营的支援下,开到了金城寨,受到了金城寨军民的热情欢迎。

    特遣支队指挥官冯如豹决定在金城寨休整一日,为部队补给,同时也等待后继的部队开来。特遣支队的后面三个连因为及时调整了行军路线,距离前锋十营二连不过一日脚程。

    这一日,在广安城南渠江边的罗渡,谭思贵以第三团团部指挥护**第四、五、十四、十五、十六共计五个步兵营及炮、工、辎部队约七千余人,由罗渡出动,经营山向金城寨开进。

    到达金城寨后,该部主力四个营将在谭思贵的继续指挥下,尾随冯如豹的先遣支队向铜城寨地区攻击前进,解贾登联部之围。完成此任务后,他们将继续向恩阳和巴州前进,与巴州之王祥部

    汇合。

    第五营在到达金城寨后,径直向渔溪场西南方向的千佛场前进。预计他们将作为贺仇寇第五团的后尾部队,加入到王省吾第十八营和副将刘镇藩向渔溪场的进攻中去。

    贺仇寇和刘镇藩的任务和目标与谭思贵大同小异。他们要先解渔溪场马乾、张奏凯之围,然后作为铁钳的另一个牙口,与谭思贵合击恩阳和巴州地区的土贼。

    这一日,新任第三营营长,在长平山被射瞎左眼的原三营一连一排排长戴东壁,率三营离开渠江边的营垒,取捷径向巴山中的一个重要交汇口大、小通江与巴河的汇流处,隶属巴州的江口镇开去。他们行军队形的前方和两侧,是第二骑兵营散开的斥候线;之后,则是孙德仁蓬州护庄大队的三个中队和一些辅助部队。

    这次行动的目标,就是拿下江口镇,驱逐据说盘踞在那里的土暴子争天王袁韬,并在巴山深处打下一根钉子。因为信息传递速度的缓慢,他们还不知道江口镇已经被世子朱平槿确定为新设的平昌县县治。在未来,平昌县将与巴州一起,成为控制巴河沿岸的两大军事基地。

    新组建的一支部队,即由杂谷营改编的第十七营,由于坚决要求上前线,最后顶替了原定的第八营,担任了戍守巴河和巴山边缘的任务。而第八营,在向渠县护庄大队移交防务后,前出到三汇镇。

    这一日,据守渔溪场和铜城寨的楚军张奏凯部、贾登联部继续与源源不断涌来的土暴子进行着惨烈的战斗。当日,张、贾二部均派出死士向后方求援。其中从渔溪场送出来的求援信,由四川兵备副使马乾以血书写,内有“职盼援军,急若星火”一语。

    这一日,从达州出发向北追击黄鹞子景可勤的副将丁显爵,终于与景可勤交上了手。

    在东乡县以北州河的支流后河边的一个小镇上,走投无路的黄鹞子主动设伏进攻,而中伏的丁显爵则死战不退。双方从中午开打,直至天黑才各自收兵。丁显爵占领了战场,因此他有资格宣称自己是胜利者。

    然而丁显爵当时不知道,他真正的胜利,来自于匪首景可勤本人的受伤,更来自于景可勤一伙匪帮的元气大伤。

    数月后真相大白,当日交战中,景可勤被流矢射中小腹,虽然有绵甲阻挡,伤得不重,但随后就发生了伤口感染,一月后死在川陕边界荒山野岭中。景可勤死后,他手下的大将互相攻杀,结果是几败俱伤,从此这股土暴子分崩离析,再也没有以黄鹞子名号出现在战场上。

    丁显爵的死战不退,也让他麾下的官军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在重庆、邻水和达州补充的约千五新兵,在惨烈的战斗中多次溃散,又多次被他手下的老兵重新赶上战场。战斗结束后,无论新兵老兵,几乎人人带伤。无力再战的丁显爵只得退回东乡,能自己走回东乡县的人已不足八百之数。

    ……

    对于正月二十九日当天川北前线的战况,朱平槿自然一无所知,但他和廖大亨根据已经掌握的情报判断,张奏凯和贾登联两部的形势已经异常严峻。而两部相比,又以张部形势更为困难。张部的兵力人数略少于贾部,距离后方基地更远,其所在的渔溪场地形不利等等因素,只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张奏凯部对阵的土暴子,兵力和素质都高于贾登联部。

    军事情报局判断,围攻马乾、张奏凯部的土暴子有震天王白蛟龙、行十万呼九思、夺食王王友进、整齐王张显四家土暴子;围攻贾登联部的土暴子有顺虎混天星梁时政和马超两家土暴子;围攻巴州王祥的土暴子有不知姓名的闯食王等几股,南江和通江两地是整齐王张显、争天王袁韬所属外围土贼。

    刘维明补充的信息称,围攻马乾、张奏凯部的四家土暴子,其总兵力至少有四万,其中丁壮不

    少于一万。很显然,土暴子的主攻方向是中路的张奏凯部。

    除了兵强马壮的争天王袁韬以及联合行动的陈琳部动向不明以外,巴山之中有名的土暴子全都出动了。很显然,王朝阳部兵变,像是一盏夏夜荒野中的明灯,将各种魑魅魍魉都引了出来。崇祯十五年春的巴山之战,已经演化为护**与巴山土暴子的总决战!

    战场形势岌岌可危,心急火燎的廖大亨秘密给朱平槿提出一个建议。他计算了救援所需的时间,认为王省吾部从苍溪县出发到达张奏凯部所在的渔溪场,至少要走四天。如果遭到土暴子狙击,则时间很难计算。因此,他建议改变计划,先集中兵力救出贾登联,然后再转兵向张部前进。

    然而朱平槿毫不犹豫否定了廖大亨的建议。理由有两个:一是分兵两路救援的计划正在实施过程中,现在改变,根本没有可能,反而会造成前线兵力部署的混乱。二是目前救援张奏凯的主要兵力不是王省吾部,而是刘镇藩的奇兵营。这支部队经过长时间整训,补充了人员和军械,其战斗力应该给予充分信任。

    朱平槿的沉着,让躁动的廖大亨陡然冷静下来。他突然明白了朱平槿否决自己建议的真实原因:

    张奏凯部如果覆灭,军事上的灾难还是次要的,政治上的影响就太大了。张奏凯本是宿将,在川、黔、楚三省都有些名气。随军督战的还有四川兵备副使马乾和监纪同知杨明时。其麾下将士,除从贵州带回来的老兵外,大多为利州卫、叙南卫和邛州千户所和保宁千户所的卫所兵,加上一些保宁本地招募的百姓。如果这些人全部丢掉,就会被四川百姓甚至朝廷理解为军事上的大败。朱平槿刚刚在四川官神百姓中树立起来的威望就会大打折扣,朝廷中的一些人也会借机蠢蠢欲动。因此,张奏凯部必须救援,哪怕只剩几个人,也要打下去!

    两路救援计划不能动摇,张奏凯和贾登联一个都不能少,那么唯一的希望就在于两路援军尽快到达。

    右路的冯如豹将于三十日集结起一千五百人的步骑炮兵部队,然后开始向铜城寨进攻。这支生力军虽然兵力不多,但携新政坝城下之胜,士气高昂,又有新政坝与金城寨两个基地的充分补给,完成救援贾登联部的任务,有相当的把握。

    但中路的情况十分不妙。目前援军进入进攻位置的部队仅有王省吾的第十八营。十八营刚刚渡过嘉陵江,距离千佛场还有九十里。而朱平槿口中的主力,川北副将刘镇藩的军队,此时还没有影子。苍溪县的陶永祚、贺仇寇和王省吾,都报告没有看见刘镇藩部南下。

    ……

    早晨还阴沉沉的天,到了中午,突然放晴转暖,仿佛一瞬间进入了温暖的春天。然而经验告诉朱平槿,这样的好天气不会持续太久。北方的冷空气还会持续南下,让急于脱衣晒太阳的人们体会倒春寒的厉害。

    春光的阴影里,朱平槿在太监们的侍候下换好衣服,准备出门见客。他的客人,是专程前来拜见的龙安知府詹天颜、龙安参将邓若禹、松潘副将朱化龙和白水关(注一)副将龙辅皇。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进院子,朱平槿抖抖袖子,站直身体,转身盯住门口:果然又是巡抚廖大亨。

    “廖公所来,莫非又有急事?”朱平槿尽量保持微笑。

    廖大亨昨晚出了一个馊主意,结果被世子驳回。他自己也清楚,世子这般作态,或许是在笑话于他。

    不过此时廖大亨哪里顾得上与朱平槿计较?他用袖袍一抹额头道:“刘镇藩赶到了!正在承运门外求见!”

    注一:白水关是四川通往陇南的必经之路,在今青川县营盘乡五里垭白龙江畔。遗址尚存,现游客所见为重建景点,原址已在水库之下。

第四百二十章 援兵在哪(二)

    一顶简陋的凉轿出了院门,穿过长长的长巷,载着养蛋的蜀世子朱平槿向不远处的寿王府承运殿走去。顶 点 X 23 U S廖大亨等一干文武重臣,则骑马随扈左右。

    在凉轿有节奏的晃动中,朱平槿焦虑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

    当他将近期的战局在脑海中一过,立即发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他以前引以为傲的对局势的预判能力大幅下降了。他不再知道对手下一步会怎样行动,也不知道对手会在什么时候以多大的力量行动。这个时候,他就像一个大明朝的普通人,失去了所有的神力。

    “蝴蝶效应!”朱平槿苦笑着在心里说,“这一天早晚要到来。我越努力地改变命运,就会越快越大地改变历史进程,也就越早越彻底地丧失这种未卦先知的能力!这是一个数学上的悖论,我根本无法改变!”

    “现在,就只能依靠自己带给这个时代的知识和体制来发挥作用了。高效的军事动员体系、专业的军事参谋人员、军政一体的思想动员工作、先进的后勤保障能力和严密的情报侦查网络,最后还有天顶星的科技,一切都要依靠他们。”朱平槿想,“至于个人的能力发挥,尽量让它降低到一个合理的水平,免得影响鄙人好容易才树立起来的高大全形象!”

    ……

    寿王府承运殿平台上,朱平槿首次见到了川北副将刘镇藩。

    刘镇藩(注一)是个五十多岁的山东大汉,身高臂长,颌下黑须,单论身材样貌是标准的武将模样。然而刘镇藩给朱平槿的第一印象却不像普通的武将。他穿了身宽袍大袖的红色官袍,头戴乌纱,腰缠玉带,除补子外,服饰几与文官无异;说话条理清晰,行为彬彬有礼,举止动作又像一位经年老儒。

    朱平槿赐座刘镇藩,立即开问:“刘将军兵有几何?如今行至何处?军械甲胄粮草齐备否?”

    廖大亨着急,朱平槿也着急。救兵如救火,战场上的胜负往往就在一两分钟之间。刘镇藩的兵虽然少了些,早点到达战场分散敌势总是好事。

    “末将去年奉廖抚之令,从广元移镇元坝练兵,就是为着收复巴州,方便策应各处战场。王朝阳哗变后,末将立即调兵前往百丈关和昭化县,防止王朝阳抢占此二处要点。王朝阳就抚,臣又得廖抚钧令,整兵南下苍溪、保宁,加入巴州战场……”

    朱平槿一面耐心听着刘镇藩的讲述,一面却在认真观察刘镇藩这位名字与他的位号相冲的将领。战场上奔波的将领,不是出没于荒野,便是颠簸在马背,很少有衣着整洁的时候。可是刘镇藩却不一样,乌沙端端正正,衣服干干净净,连下颌的黑须也梳得整整齐齐。

    这是一位做事有条有理的将领,朱平槿在心里猜度,这人还非常守规矩。

    “末将之兵,兵额本是三千,战兵、辅兵各半。末将曾久任贵州,故而部下将领以贵州、偏沅为多。傅督就任陕西,从末将手下抽兵不少,后来项城一战,全军尽墨……”说话不紧不慢的刘镇藩讲到这里,难得地停顿了一下,“前年献贼入川,末将又损失了好些兵马。好在去年廖抚整顿川北兵事,拨下了银子,准末将练精兵一千。末将有了粮饷,这才恢复了招兵,招揽秦地流……”

    没想到这刘镇藩还是个慢郎中!座下之人在进行历史回顾,座上之人却心系当前战事。

    朱平槿有些不耐烦了,便打断了刘镇藩冗长的陈述。

    “刘将军此次参战之兵几何?兵至何处?”

    大约看出了世子的焦虑,刘镇藩加快了语速:“此次出兵,末将征调了骑兵三

    百,战兵一千五,此乃末将全部家底。至于辅兵,倒是有三千,只是他们……”

    官军的辅兵也是拿刀的。若是加上辅兵,刘镇藩的兵力接近五千,比廖大亨报告的数字多一半。朱平槿对大明官军粗旷的统帅方式进一步加深了认识。不过眼下兵力多少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位置。刘镇藩大概还想汇报得更细些,朱平槿不得不再次打断他:

    “你骑兵在何处?战兵又在何处?”

    “昨晚战兵已至千佛场,距离渔溪场约**十里,大约两天行程;骑兵已至三河场外围,距离渔溪场大约二十里。只是在此遭遇了土暴子……”

    “什么?你的兵已到三河场?”朱平槿赫地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刘将军,军中无戏言。你可确实?”

    骑兵距离渔溪场大约二十里,就意味着土暴子必须转兵应付援兵,也意味着包围圈里的张奏凯压力会骤然减轻。只是刘镇藩行动速度如此之快,与他慢吞吞的性格好像不符。

    战场乃生死存亡之地。朱平槿不得不拉下脸来,再次向刘镇藩确认。

    朱平槿站了起来,廖大亨和程翔凤等人不可能坐着。刘镇藩见着这般架势,知道不说清楚今日定脱不了干系,便站着将事情始末细细奏来。

    ……

    廖大亨、刘之勃用陈士奇和傅崇奇家抄来的银子来练兵,作为川北副将的刘镇藩也有幸榜上有名。他额外分得了大约三万两银子,于是开始招兵买马。

    前年全国性大旱,陕西受灾尤其严重。川北,特别是汉中入川的主要通道:朝天关、广元等地,聚集了很多从关中、陇右和汉中逃来的难民,这些难民无吃无穿,要么忍受饥饿继续南下,到成都等富庶之地谋食;要么在川北加入官军或者土暴子。

    川北诸军瞅准了这个招兵的良机,一下就招募了大约八千丁壮充实到各个营头。刘镇藩手里有银子,自然成为招兵潮的最大受益者。他的军队不仅招齐了兵额,而且多招了两千余人。

    原来刘镇藩的兵是这样来的!

    朱平槿大为高兴,正要表扬廖大亨把银子花对了地方,却听见坐在左下手的廖大亨闷哼一声,沉声问道:“刘副将,天下之贼多出自秦。抚台曾颁下行文,严禁招募秦人为兵,尤其闯献之乡人。你等为何明知故犯!若闯献派出奸细混入官军,战时喧哗鼓噪、散播留言,甚或点火焚粮、劫杀大将,你等该如何应付?”

    四品巡抚大人的勃然作色,让二品副将大人立即跪到了地上。

    “末将知罪!只是大人练兵催得急,末将一时糊涂……”

    “刘将军忠勇可嘉,他只是……”朱平槿试着为刘镇藩打圆场。

    “世子,大意不得!”廖大亨怒气未消,“闯献之贯伎,便是派出内应。前方战事正酣,后方大叫火起,官军焉得不败!世子,臣以为,既然川北诸军混入了大量秦人,那就不能不防!臣建议川北诸军都要派出监军,对军中秦人逐一甄别!”

    这只老狐狸!

    廖大亨这最后一句话,让朱平槿终于明白了过来。他是故意小题大做,以便朱平槿能通过这个名义,向诸营派出监军,并通过监军,牢牢控制住川北诸军。只是廖大亨还不太明白,朱平槿控制军队的手法,与他熟悉的那一套差别有多大。

    “末将请世子和抚台大人派出监军!”朱平槿还在思索,察言观色的刘镇藩已经表了态。

    “监军自然要派,只是不是现在!”缓过神来的朱平槿对刘镇藩道,“刘将军不妨先讲讲,既然刘将军之兵分为了三处,进军反倒这般神速?”

    “末将驻军元坝,骑兵两百调去了昭化和剑门关,战兵和辅兵一千去了百丈关,其余皆驻元坝屯垦。末将得到抚台大人钧令,急命元坝、昭化之兵向百丈关急行……”

    “从元坝到苍溪,有官道直行。刘将军不行大道,反走百丈关,那不是去走弓背路吗?”朱平槿追问道。

    “世子,常言道,磨刀不误砍柴工。百丈关外有阆水(东河),可直下苍溪大获城。从大获城到千佛场,不过五十五里。在百丈关上船,顺水行舟,不仅节省脚力,而且军械粮草马匹均可上船,甚是方便……”

    经水路行军,关键是提前要有准备,船只船夫不可能随时都在渡口候着。刘镇藩能顺利组织水运,说明他的组织协调能力和对战局的全面理解能力很强!

    朱平槿不由赞道,“刘将军果然是老于戎事!只是听刘将军道,你屯垦于元坝,不知是何情形?”

    “末将以营兵屯垦,也是无奈。”

    刘镇藩小心瞧了一眼廖大亨,见他轻轻点头,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如今朝廷发下的兵饷怎够士兵们吃饭?故而末将招揽流民,以无主荒地与之耕种。无论土地肥瘠,每人五至十亩,收了粮食,便交五成于营里。前年献贼过境,元坝一片废墟。末将以营兵和百姓屯垦,开了三百顷荒田……”

    三万两银子,加上三千兵额几成的军饷,更养不活五千兵。但是加上三万石粮食,那就不一样了。难怪朱平槿第一眼看见刘镇藩,便觉得他有些不一样。

    原来他是第一个不像叫花子的官军将领!

    “本世子知道,广元也有土暴子。你在元坝屯垦,不怕土暴子前来骚扰?”

    “吾等是官军,土暴子是贼人。岂能以官畏贼?”刘镇藩奇怪地看着朱平槿,不知道世子所问何意。

    “本世子曾听父王说过,刘将军曾在朱燮元和傅宗龙两位大人手下从军,屯垦贵州荒蛮之地。不知道刘将军可有教本世子?”

    听见世子问及当年往事,刘镇藩的话便多了起来。

    “平定奢安之乱后,朱大人曾裂定水西疆域为十二州,分治诸蛮之地。两年后,因方国安诱杀法沙(今大方县理化)土目一事,朱大人被坐贬一秩。朝廷乃罢十二州,封安万铨之孙为贵州宣慰使。末将曾与方国安、袁桂芳二将军共守这十二州,时贵州巡抚王三善(注二)为降贼陈其愚所害,傅宗龙大人为贵州巡按。傅大人曾言于我等诸将:蜀以屯为守,黔则当以守为屯。先发兵据河,随渡口大小,置大小军寨,深沟高垒,烽墩炮台。使一粟不入水,使一贼不出水。当贼耕耨(nou),我则渡河扰之,使贼不敢附河而居,而后我可以屯垦。试阅三年,贼可以尽灭!末将谨遵傅督教诲,收效甚大,惜乎朝廷……”

    朱平槿一拍大腿:“傅督真大才也!其身殉国,其策本世子用之!巴山之贼,其难于贵州诸蛮乎?不过情报显示,当务之急,乃是解渔溪场之围。刘将军心中作何是想?”

    “渔溪之敌,丁壮怕不下一万。末将意勒兵缓进,清扫周遭,待敌师老、兵疲、粮乏,一举击破之!”

    注一:刘镇藩,川北镇最后一任总兵,与成都共存亡的蜀军大将。关于他的身世、籍贯、姓名,多不可考。在不同年代的史料中,对他的记载错漏百出。响木采取了其中一种研究,即刘镇藩即刘佳胤(印),两者为同一人。镇藩为名,佳胤为字。清代史料中胤改印,乃是避雍正之讳。

    注二:没错,就是剧本里与苏三搞在一起的那个王三善。

第四百二十二章 援兵在哪(四)

    正月二十九日中午,蜀世子朱平槿和四川巡抚廖大亨正在寿王府平台接见川北副将刘镇藩,而王省吾新编成的第十八营,已经渡过了嘉陵江。m.www.uu234.net

    嘉陵江的江面很宽,渡河耗时较长。骑兵速度更快,王省吾不会等待后继渡河的侯应起部骑兵。他见全营渡完,立即点齐全营,向四十里外东河边的大获城前进。大获城上有张奏凯一部官军百余驻守,山下的小村便是十八营今天预定的宿营地。

    行军队列长两里,一、二、三连在前,万吉富新编的四连殿后,王省吾率营部与营独立排在三、四连之间行军。这个营独立排,是由朱老爹让王省吾带到阆中去立功的那些朱家子侄组成,又称“朱家排”。朱家排在前日获悉了土门场惨案,今早出发前,又获悉罪魁祸首袁可仪兄弟已经授首,大仇得报,个个气势如虹,直冲斗牛。

    可这个朱家排也有一名非朱姓的士兵。那就是保宁兵变的罪魁祸首:原川北镇游击将军王朝阳。

    ……

    山路蜿蜒崎岖,部队没有携带辎重,甩开了膀子大步前进。太阳正中高挂,让士兵们热得解开了胸扣,挽起了袖子。

    原南津关的守备,新任十八营副营长兼四连连长万吉富瞟瞟前头那个红甲黑盔背着灰色双肩背囊匆匆而行的背影,轻轻夹了夹马腹,凑到王省吾跟前,正琢磨着如何开口,没想到王省吾先对他说话了:“万大哥,四连的情况怎么样?将士们知道了要去拼命,是否害怕?”

    “跟土暴子拼命,这倒没啥!当兵吃粮,便要上阵拼命。弟兄们按护**的标准关饷,都是高兴得很。哎,不瞒营长,这些年弟兄们都穷怕了。他们不怕自己丢命,而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家里的老娘、老婆和娃儿都要饿死!”

    万吉富说着连连叹气。王省吾想,四连的士气并没有万吉富说的那么高,从万吉富本人的表情和语气就能看出来。

    官军弟兄们为大明朝打了十几年的仗,却吃了自己无法想象的苦头,这才感觉到心灰意冷!

    自己是营长,也是监军。让全营将士的士气高涨,自己责无旁贷。可是,入手的地方在哪儿呢?想到这儿,王省吾便收回心思,向万吉富笑道:“四连的队伍扯得这么长,听说昨晚跑来了百十个老兵?”

    万吉富担心的便是此事。听营长主动问起,他便老实回答:

    “也不全是老兵!五十三人是老营兵,其余一百零九人都是开到阆中后才在附近募的新兵。王朝阳仓促撤离保宁,没有来得及通知县城附近几个关隘的弟兄。他们在那里傻等了半个月,也没有吃的。后来听说我加入了护**,便跑来找到了我。都是一个营中的老弟兄,我拉不下情面,我才……,营长,我不是要瞒你,只是我有些……”

    王省吾大度地笑了笑:“弟兄们愿意参加护**,与我们一起护国安民,这是好事么!欢迎!世子曾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只是……”

    王省吾一说“只是”,顿时让万吉富的心揪得老高。

    “……只是他们总得履行个加入仪式,列进各连花名册。护**补给到连。不然下月发饷,哪有他们的名字?”

    原来营长担心的是这事!看来自己是多心了。万吉富想着,便自失一笑,把左脸上的箭疤拧成了一团。

    消除了万吉富心中芥蒂,王省吾便吩咐道:“四连四个排都不满编,这下可以编满了。编余之人与独立排合编,成立一个第五连。超编之事暂不考虑,我们是去打仗,人当然越多越好!”

    第四连一下失去了这么多的弟兄,万吉富自然有些不乐意。可想到弟兄们总算有了个出路,他便点头说声好。只是他还要在连长

    的职位上争一争。

    “桐哥儿当连长?”万吉富小声问道。

    “让他继续在四连当副连长。桐哥儿虽然出生将门,但未曾上过战阵,不能当主官。”

    “可他是世子亲口定下的正连级……”

    “高职低配之事护**多得很。”王省吾瞧了一眼万吉富,“我们是去拼命。这样对桐哥儿,对你家春姑娘都好!”

    万吉富恍然大悟,心里涌出一股感激。

    “万大哥也抽空多教教他,战阵之事不是纸上谈兵……”

    “这个自然。”

    “那第五连的主官……”

    “新到的营参谋长张文江代理连长和监军。不要小看张文江。他可是文武双全,蜀考出来的高材生!至于副连长,由独立排的排长朱家义代理。”

    两人说着话,一彪骑兵打马从后方奔来。为首的一员将领,国字脸,挺鼻梁,浓眉大眼,身披银甲,手持铁枪,颈上一张猩红方巾在暖风中颤抖。

    好一位英武非常的帅哥!

    “世代将门!啧啧,真是不一样!”万吉富羡慕的眼睛盯着侯应起远去的背影。

    “护**里没有什么将门!”王省吾默默自语。

    傍晚时分,第十八营近千人终于赶到了大获城下。可是没等他们屁股沾地,一名插着红色背旗的信使便匆匆奔来。

    王省吾拆开信封,就着夕阳的余光看起来。没等看完,他便命令护兵传令:

    “传令全营,立即准备连夜急行军!往下传,世子给我们提了一个要求,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啥事这么急嘛?”万吉富上前询问道。

    “刘镇藩部动作很快!刘部骑兵前锋已进至渔溪场外围,步兵过了千佛场。世子令我营迅速向刘部靠拢,听从刘镇藩指挥!”

    王省吾几句话说清楚情况,然后吩咐道:“万大哥,你立即联系官军,让他们提供渡船。我赶去码头,组织渡河!”

    “真的要打大仗?”万吉富愣道。

    “那还有假?情报说渔溪场的土暴子有精壮一万多!”

    “妈的!”万吉富骂了一句。可女儿温馨体贴的身影在他的脑中一晃而过,顿时让他豪情万丈。

    “老子也要马上封侯!”

    ……

    官军在大获城下,原有十几艘百石大船。守码头的士兵说它们昨晚已驶向阆中,去装载刘镇藩部的军粮。这里只留下了小船数条,一次可以渡过半个连。王省吾和万吉富没有选择,立即开始渡河。

    渡过东河,天光已经全暗。十八营的将士按照营长的吩咐,渡过去一个连,不待后继部队集结,立即就打起火把,以行军纵队向千佛场急进。

    从大获城到千佛场,又是六十多里的山路。途中还要经过阆中县以东的一个大场镇奉谷乡(今阆中县老观场)。

    南北朝之时,奉谷乡是白马义阳郡的郡治,后来又在此地置奉国县,到元朝至正年间方撤县。此地本是阆中县东的中心场镇,出产上好大米,也曾商贾云集,素有旱码头之称。然而当护**进入这个场镇时,全镇一片漆黑,连鬼影子都见不着一个。

    前卫一连经过简单搜索,确认没有居民,便派人向后传话,快速通过了该地。王省吾的营部与在码头仓促编就的第五连在一起,跟在一二连之后行进。

    当进入奉谷乡后,二连的一个班长跑来向王省吾报告,他们经过场镇时听见有小孩的哭声,于是展开搜索,发现了一大一小两个小孩。

    “小孩呢?带来没有?”王省吾勒住马头问。

    班长一扬手,火把照亮了街边角落里的两个娃娃。大

    的男孩大约七八岁,小的女孩只有四五岁。两个小孩怯生生地互相抓在一起,四只眼睛紧张又好奇地盯着这群手持火把的军人。

    “他们家里人呢?为什么哭?是不是生病了?”王省吾问。

    那班长连忙报告,他们问过男孩了。侯应起的骑兵到达奉谷乡外,奉谷百姓立即四散奔逃。这两个娃娃与父母跑散了,只好躲在家门口,等待亲人返回。他们哭是因为饿了,现在已经喂了干粮和清水。

    王省吾略一思索,便叫住了身边的五连副连长朱家义,让他带着几名士兵和这两个小孩,把场镇上的百姓找回来。

    “这周围昏天黑地的,我到哪里去找人?再说了,前面马上就要打大仗,这时候让我去找人?”朱家义十分不满地瞪着眼睛叫唤。

    王省吾没有时间与朱家义这个愣头青嗦,顿时沉下脸来喝问。

    “护**之宗旨是什么?”

    “护国安民、天下太平!”朱家义心知不妙,但又不得不答。

    “军纪第一是什么!”王省吾的语气更加严厉。

    “一切行动听从军令!”

    “那你还废话什么,立即执行!”

    “是!”朱家义气息怏怏地答应着。

    “我们是光荣的护**,‘护国安民、天下太平’是我们的使命!营部和五连全体都有!往前往后传,将干粮袋全部留下,放到街沿上!”

    王省吾一面高声喊着,一边躬身将马背上的背囊木扣解开,将里面的干粮袋扯出来。

    在寂静的夜里,王省吾的声音沿着弯曲狭窄的街巷传播,传得很远。

    五连队尾的一名汗流浃背身材微驼的老兵,默默地学着周围的士兵,用一只手抹下肩头的背带,把里面的干粮袋拿了出来。

    火把噼啪燃烧着。破烂的街沿上,一行干粮袋,从前到后列成了一根整齐的直线。

    “这是怎样一支军队啊?这还是官军吗?”

    从军几十年的老将王朝阳,第一次产生了疑惑。

    正月三十日中午,精疲力竭的第十八营终于赶到千佛场。

    场外十里,王省吾遇见了亲自前来迎接的川北副将刘镇藩。刘镇藩带着亲兵等在路边,直到见到了王省吾本人,这才打马并行。

    刘镇藩先向王省吾描述了军队的布势,又详细地讲述了世子和廖抚召见他的情况,然后展示了那把赐下的佩刀,最后请王省吾对即将开始的解围之战建言献策。

    王省吾爽快地在马上拱拱手:“既然世子有旨,末将一切行动听从将军吩咐!”

    “王将军大战长平山,威名远播。本将得了王将军鼎力襄助,胜面便多了数分!”

    刘镇藩客气过,便试探道:“护**远来疲惫,就请在千佛场修整一晚。明日粮船到达,请王将军为大军押运粮食可好?”

    “末将遵令!”

    “本将听说王朝阳便在王将军营中为士卒,不知本将可否见他一面?”

    “将军为本营上官,自然是可以的。”

    王朝阳的命运,让刘镇藩长吁短叹:“想当年王朝阳也算条好汉!只是他不该为张继孟这贼子所逼,走了歧路!幸亏他遇到了世子这样一位仁厚明君!王将军知否,世子传令本将,王朝阳及兵变将士的家属,一应照看,不得骚扰。家中财物,不得擅动……”

    队伍中响起了歌声,让疲惫中的士兵精神一振。刘镇藩与王省吾夹在行军队列中,一路摆谈着向场镇中行去。两人路上交流了很多内容,身世、爱好、护**、世子、土暴子、长平山

    但刘镇藩并没有向王省吾说明他的以粮诱敌之计。

第四百二十三章 生死边缘(一)

    春日的暖阳将川北的天空一连霸占了三天。

    短短的三天里,生命像听见了发令枪,个个苏醒过来,开始在山野溪流间争奇斗艳,把川北的山山水水营造得缤纷绚烂。

    二月初一,冯如豹的特遣加强营完成了在金城寨的集结,开始向铜城寨方向发起进攻。新组建的仪陇县大队一中队在中队长兼监军史永孝和副中队长、官军千户许晟的率领下,跟随在特遣支队之后。他们中队的任务,就是在三蛟镇建一座堡垒。

    三蛟镇是仪陇县的北大门,距离金城镇二十余里。此地是阆中、巴州和仪陇三州县的交汇处,北面经大门沟进入巴山,南面是猫儿山,西面是仙女山,西南则是杨柄英曾经的老窝大仪山。

    四面的大山,在镇子附近和西南面围出了一个小盆地。盆地中水土丰美,星罗棋布着数千亩荒芜的良田。若能将这片广大的区域开发出来,种上蜀王府正在大力推广的玉米和红薯,那么水田旱地至少能到两万亩,年产达三万石。

    因此,在三蛟镇建设堡垒,既可卡住大门沟这条通道,保证特遣支队的后勤道路畅通;又可驻军屯垦,控制周边地区,进一步压缩土暴子的生存空间,意义非常明显。

    当出身三蛟镇的士绅监军邓问行向特遣支队指挥官冯如豹请求帮助时,向来懒得管后勤的冯如豹特别下令,特遣支队的所有步兵,每人都要为堡垒建设做贡献赶造许多大车来不及了,所以每人背十五斤土造水泥上路!

    特遣支队的将士们从广安或渠县走到仪陇县,在山路上跋涉了数日,昨天好容易排队洗了一个冷水澡。这下全部白洗了。

    于是乎,死去的老娘成了冯家三兄弟的替罪羊,被愤怒的将士们在心里轮流操了个遍。

    春暖花开,道路干燥。

    中午未至,大部队就到达了三蛟镇。全身上下灰一块白一块的将士们在指定地点扔下水泥袋,朝北面的大山扬长而去。大战在即,没有人愿意在这荒凉残破的镇子里停留。

    到了傍晚,特遣营已经将金城寨到铜城寨之间的八十里路走了一多半。正当将士们在路边一片村庄的废墟前吃晚饭准备宿营时,冯如豹得到了骑兵第三营营长董卜嘉措的亲自通报,说前方五里外路边的一处山梁上,有座名叫天堡寨的石寨。土暴子在石寨据守,挡住了前进的道路。

    冯如豹得到情报,并不担心土暴子趁夜溜掉。他等士卒吃饱喝足,便与嘉措告了别,然后领着他的部队大摇大摆开到了天堡寨山脚下,扎营立寨,摆出了一幅第二日强攻的态势。

    董卜嘉措完成了自己战术侦查和战役示形的任务,就领着他的董卜骑兵打马南奔,回到了三蛟镇。他们将三蛟镇休息一晚,然后在明日转道向渔溪场前进,加入川北副将刘镇藩指挥的战斗序列。

    ……

    春日的暖阳同样照在了巴州城头上。

    天不亮,王祥便照例领着吕年玉和一众将领上城巡视,巡视重点是南龛山对面的南城。

    一大早入营巡视,这是王祥多年养成的带兵习惯。他知道自己出身寒微,与许多将门出身的将领们不同,既没有父兄言传身教,

    也没有一帮亲戚朋友帮衬,连一本家传兵书也没有,因此只有比别人付出更多,才能在将门林立的川北诸军中屹立不倒,甚至脱颖而出。

    南龛山上的土暴子正在起床生火,几名土暴子蹲在崖顶上,对着巴州方向拉屎屙尿。

    崖顶距离城头二里,站在南门城头上的王祥看得清清楚楚。王祥轻蔑地揉揉发痒的鼻子,吩咐左右:“昨日土暴子便是从对面袭来。今日大家盯紧点!”

    游击将军吕年玉愤愤骂道:“城墙距山太近!土暴子出营下山,淌过小河,转眼间便到了城下。妈的x,这巴州城墙,不知那个傻瓜蠢蛋修的!”

    “巴州怎地修的,我不管,也管不着。不过土暴子现在该是后悔了,后悔没把这巴州城拆了!”

    王祥难得说一句笑话。可他没有得到吕年玉任何回应,于是重新换上了冷冰冰的语气:“如今本将只知道,世子让我们死守巴州。守住了巴州,巴州将士便是头功!”

    昨日中午,北门的士兵看到巴河里飘着一个通红的物件,非常醒目。守城的军官反应很快,立即命令士兵下河去捞。几乎同时,河对岸的土暴子也发现了河中动静,于是双方展开了一场游泳比赛。好在官兵技高一筹,率先将物件捞了回来。

    物件很快送到了王祥手中,这是个朱漆刷过的密封大竹筒,戳开蜡封,里面是两张绢纸和一张纸条。黄底印着赤龙的绢纸,是蜀世子朱平槿的旨意。上面只有寥寥几句,但读之句句惊心。

    朱平槿没有半句废话,直接要求王祥“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不惜一切,死守巴州。人存城存,人亡城失!”,并且承诺“巴州不失,当以王祥为官军首功!”

    白底黑字的绢纸,是四川巡抚廖大亨给王祥的书信。书信中廖大亨详细介绍了朱平槿对巴州的高度重视,讲明数万护**和川北官军已经出动,正在以巴州为中心向土暴子合击。张奏凯、贾登联、杨展和涂龙都会接到类似的坚守命令,他们将成为护**和官军救援巴州和北上攻敌的跳板。

    廖大亨还向王祥特别说明,世子对王祥本人非常看重,亲口呼之曰“吾之大将”;世子对官军将士也非常仁厚,赵 荣贵兵败广安城,世子亲自将其送医救治,死伤将士都有抚恤。如今护**兵强马壮,携广安大胜之威,转兵巴州。只要王祥守住巴州,川北局势根本性改观指日可待。

    至于那张小纸条,则是杨展部吴垭镇守将给王祥的一张便条。

    吴垭镇守将说他接到了廖抚向巴州传信的命令,但是他手下全是孬种,没有一个人愿意顺着冰寒刺骨的巴河支流飘到巴州送信。于是他只好每天早晚扔两个这样的竹筒进巴河。好在世子和廖抚担心王祥收不到命令,做了很多份旨意送来,一时半会儿他也扔不完。那守将还刻意提醒王祥,这样一来,王祥收到了旨意,土暴子也收到了旨意,官军坚守巴州的意图会大白于土暴子。

    “如不出本将意料,今日土暴子仍将从对面南龛山、金榜山袭来。”王祥微笑道。

    “城上架着这么多火炮,土暴子担心死伤,当然要从最近处冲击!”吕年玉回应道。回应中带着一丝察觉不出的轻蔑。

    “土暴子没有你想得那么聪明,你看,土暴子又出来了。”王祥大声说着。说完他用手一指,只见绿树遮覆的南龛山、金榜山,像渗水的绿桶一样,突然涌出了几千灰褐色的土暴子。他们扛着云梯,背着大刀,无声无息淌过了山下小河。

    王祥终于展露出了笑容:“今日一过,土暴子便会气沮势竭!今晚向全军宣布世子旨意,然后加肉饱餐。半夜全军出动,将大炮都搬到本将脚下,对准对面山脚!”

    “将军,您的弓来了!”

    一名老军满脸堆笑地拿来了一张玉角大弓,身上还背着两壶长箭。王祥一把抓过大弓,又平举双手让老军将箭壶别在腰间。

    土暴子冲到城外百步,才发出大声的呐喊,向城墙扑来。涌动的人潮中,一面白地黑字的大旗分外醒目:闯食王。

    “守住巴州,全军头功?嗯,世子小瞧我王祥了!”

    王祥轻哂一声,搭上铁箭一支;嘎吱一声,大弓满引。

    ……

    与王祥的游刃有余相比,守在铜城寨的贾登联和渔溪场的马乾、张奏凯便十分惊险了。

    贾登联面对蜂拥而来的土暴子,顾不得情面,将前来当说客的周常忠当作了自己的大将,让他领着五百烂兵上了香炉寨。周常忠也不含糊,三天里部下死了两百多也不叫苦。直到担心他安全的中军杨维栋主动带了三百辅兵上来增援,才挽救了香炉寨的困局。

    贾登联自己充当了防御地区的骑兵预备队,不断通过c字型的缺口向东冲杀,将聚集在平坝上的土暴子大量杀伤,并让土暴子无法形成完整的包围圈。土暴子只好走骑兵无法攻击的山梁,在c字型山梁上与居高临下的贾营拼消耗。一来一往间,铜城寨地区很快浸没在一片尸山血海之中。

    土暴子重点攻击的渔溪场,较之铜城寨,战势更加惨烈。

    土暴子于元月二十七日现身,立即主攻东面,然而受阻于一条淤泥河床,被挡在了官军的营垒之前,还遭受了重大伤亡。

    二十八日,土暴子从南北两面越过官军营垒,从四面包围了渔溪场。土暴子的攻击重点,放在了对他们威胁最大的南面山梁。到了晚上,一身是血的李祥春乘坐唯一艘渡船退过了渔溪河。他带出去的五百官兵,回来的不到三十人。

    二十九日,土暴子开始集中兵力攻打北面的金宝寨。

    金宝寨是个弹丸小寨,本是当地士绅百姓自发修筑的避难之所,建在两条南北纵横的山梁汇集处,三面断崖,一面缓坡,缓坡处建有石垒石碉和鹿砦,端的十分险固。

    守寨兵力除了三百官兵,还有七八百逃难的当地百姓;军械除了官兵的火炮火铳,还有百姓自制的七梢炮(抛石机)和松木炮。土暴子在既小又险的金宝寨下无法展开优势兵力,浪费了两天时间,损兵折将,却一无所获,被迫将注意力重新转向了渔溪场。

    二月初一,土暴子以小部兵力牵制金宝寨,集中两万人以上规模的部队在渔溪场北面发动了攻击。

    这一大胆坚决的进攻,几乎在一瞬间,就把张奏凯部四千余人推到了生与死的边缘。

第四百二十四章 生死边缘(二)

    渔溪,又称盘龙溪,是恩阳河的一条支流,在恩阳镇注入恩阳河。www.uu234.net

    渔溪场因河得名。渔溪弯弯绕绕从东而来,与那条淤泥河床在渔溪场汇合,围成了宽约三百步的河间地带。

    这块河间地带,形似一只向东踢出的脚。其脚后跟和脚板心,便是渔溪场主要的繁华地带渔溪河边的那条沿河街肆;脚尖处,是数十亩休耕的水泡田;而脚裸处,则是渔溪场附近地区最有名的寺庙渔溪寺。

    有两条天然的河流充当护城河,这样的地形特征对于防守者是有利的,因为守军只需留意“脚裸”的那面就够了,可以大大节约防守兵力,增加防御纵深。

    然而悲哀的是渔溪和它的小支流都不是什么大江大河。由于冬季乏水的缘故,渔溪河水面宽不过五六丈,水流既不深也不急,在水浅处甚至可以徒涉。支流早已断流,只剩河心处的一股清水。如果没了河岸边的松软淤泥,军事上的地障作用还不如一条壕沟。因此,张奏凯在被廖大亨赶出保宁府入驻渔溪场之后,利用近一个月的时间来巩固他新窝。

    官军的营垒,按照传统的兵家下营之法,一人一步,计人数之多寡确定营垒大小。营垒外围,由木栅、壕沟、鹿砦、土墙或砖墙等障碍物和掩蔽体组成;营垒的进出通道,布置有距马和盾车;营垒中央,同样有壕沟、胸墙的工事,并设有望楼,插有大将旗和招摇旗,既是观察平台,又是指挥平台。

    张奏凯是老将,这次在渔溪场下营,他不仅遵循了古法,还利用地形地物构筑了三层防线。

    第一层防线是南北两翼的两个外围据点。北边是金宝寨,南面是渔溪河之南的横亘山梁。一旦两个外围据点不能牵制住土暴子,那么土暴子就会直逼二层防线。

    第二层防线是主要防线,由三面河岸和北边防线组成。渔溪河及支流,虽不险要,但也聊胜于无。张奏凯利用三面河岸垒起了寨墙、钉下了木栅,埋下了鹿砦,搭起了望楼。老竹削成的竹签用粪水泡过,毒性极重。他在贵州吃过土人的亏,因此有样学样,在河岸边的淤泥里,埋下数万根尖利的竹签。上月二十七日,土暴子涉过支流对渔溪场东面防线发起进攻遭到惨败,就与河滩上密集的竹签阵有很大的关系。

    北面防线没有河流障碍,预判为土暴子的主攻方向,构筑了更为完整的筑垒体系。

    渔溪寺和其东南百步距离的一座独立院落,因为其墙高壁坚,被打造成了堡垒。镇北防线,宽约三百步,东、西两端抵住河岸,在中央与渔溪寺的东、西两面寺墙相接,让渔溪寺大半截突出于防线之外。其意图,便是利用它高大的寺墙,成为北面防线的中枢,同时掩护防线的东、西两翼。

    第三层防线是核心防线,由渔溪场脚后跟处的五座大院组成。

    渔溪河在此受到两岸岩石的阻挡,不得已来了个大角度拐弯,形成一处水面较宽的洄水荡。五座大院建在土坡上,身后河岸高耸,不易攀爬,两侧临河,正面狭窄。巴山里的大户为了防备土贼,一般会将自家院墙修得又高又厚,所以这些院墙本身就是很好的防御工事。只要将院子与院子之间用距马、鹿砦和壕沟封锁,便能形成了一个个独立的环形防线。

    张奏凯在这几座院子里储备了粮食、火药、箭矢和水,他打算在土暴子突破外围,而自己又无力恢复时,就退守由这几座院子构成的核心防御工事,死守待援。

    ……

    二月初一,天光未现,四川兵备副使马乾便起了床。他在仆人的侍候下草草梳洗,换上了赭红色的官袍,然后骑上马开始巡视营垒。

    这几日他出门巡营,总是在腰间挂上一柄宝剑。这样一旦落入贼手,他就可用此剑自刎,为后世留下一个忠义尽节的美名。可他不肯穿上张奏凯送来的铠甲。马乾觉得,如今国难当头,正需要他这样的朝官儒士来激励士兵们舍身不顾。大部分士兵都只有一件破烂的棉甲,凭什么他一个躲在后面的文官要穿铠甲?

    马乾刚出门,监纪同知杨明时便打马从巷子里追了出来。

    “马大人,请留步!”

    杨明时单人独骑,连牵马的仆人也没有。同样一身官袍,带着乌纱帽。

    “杨大人也去巡营否?”马乾自嘲着向杨明时开玩笑:“老夫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如今年纪大了,瞌睡少了,只好出来巡营。杨大人正值壮年,贪恋床铺,也是常事,岂能跟着老夫混时辰?”

    马乾是崇祯六年举人出身,这在四川省级高官中是彻头彻尾的异类。他们绝大部分都是进士出身,对马乾出身举人又能代理重要的兵备副使之职颇有微词。正巧廖大亨与马乾都是昆明人,因此廖抚借陈士奇、傅崇奇案件清除异己、拔擢乡党就成了成都官场流传颇广的政治流言。

    马乾说自己既不能文(闻)、又不能武(舞),乃是借着川人的一句歇后语自嘲,说自己在四川官场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人人讨厌。杨明时虽是正八品的微末小官,但在成都这个官场流言中心浸淫多年,对这些情况也是清楚的。

    听见马乾自嘲,杨明时便笑道:“乾公亲临战阵,风餐露宿,与将士们同甘共苦,除世子、廖抚外,省里高官,又有几人能做到?乾公在营不足两月,已深得将士们信重。前几日,将士们都将遗书交由乾公保管,其归心如是,可见一斑!”

    杨明时说起遗书,马乾忍不住苦笑。马乾动员张奏凯死守,张奏凯则要求马乾替世子朱平槿做保证“伤有医、死有葬,家人生活无虞”。老将张奏凯得了马乾的保证,一分钟没有耽搁,当即命令部下,人人写

    遗书,把自己要抚养的老爹、老妈、老婆、娃儿的姓名、住址全部列进遗书中,一旦自己战死战伤,就请马大人代他们向世子要抚恤!

    大战在即,马乾被张奏凯当着全营将士的面架上了火堆,只好拍着胸口应承下来。当然,马乾是受了些委屈,但他并不后悔。这几日将士们像打了鸡血一样拼命死战而不退,有这个保证是重要的原因。

    遗书之事,杨明时也没有袖手旁观。张营中能写字的人寥寥无几。杨明时是举人出身,写个书信轻轻松松。只要他放下官架子,哪个士兵不愿找他?马乾收到的遗书,许多便出自于杨明时之亲笔。

    想到这里,马乾忍不住看向他身旁的杨明时。三十多岁,宽额大脸,颌下黑须,身体强壮,不像文官倒像武将。顿时,马乾脑中迸出一个猜测:难道杨明时厚结张部官兵,是想由文转武否?

    杨明时注意到马乾看他出神,便笑道:“不知乾公有何吩咐?”

    “呵……本官听到传言,说杨大人昨日对将士们道:只要加入护**,这世子便要奉送田地五亩给士卒家眷租种。可须知蜀地将士们数万,算上家眷,便是数十万。一人五亩,那不是要数百万!将来王府不能兑现,王府自然还是王府,那杨大人可就……”

    马乾或是好心,或在提醒他不要替蜀王府胡乱承诺背黑锅。可杨明时有着自己的盘算。

    “乾公,下官可不是信口胡说!下官有一妻弟,便在宁川卫。去年王府从成都五卫中招募了不少军士,组建那个护商队。他们初去,只有军饷,没有待遇。出兵川北前,世子与廖抚、刘按等大人宣布组建护**,护商队和官军都可以加入。凡是护商队将士有的好处,护**将士一视同仁!我那妻弟先去了松林山基地军训,然后分到了第十营……”

    马乾细心听着杨明时的话语,心想杨明时比自己知道还多,而且接触的是第一手材料。自己一直在川东为官,就连那世子是何模样也不知道。夔州府的知府一署数年,然后调充川东兵备佥事,坐衙也是在夔州府。朝廷对自己夔州知府的正式任命还没收到,自己便调到了保宁府,指挥官军对川北土暴子的进剿。因此自己虽署印兵备副使,但若论对世子的了解,还真的不如眼前的这个杨明时。

    想到这里,马乾便笑问杨明时道:“既然杨大人对世子和护**如此了解,可否为老夫一解疑窦:藩王不得领兵,这世子公然违制;廖抚朝廷大臣,竟然附骥于后,是何道理?”

    马乾的问话,属于政治中的高度敏感问题。杨明时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恍然间,杨明时瞥见马乾那含意颇深的笑脸,便故作戏虐回避道:“一省督抚,心思岂能使我等微末小官所知?乾公欲知详情,不过一份书信功夫而已……”

第四百二十五章 生死边缘(三)

    渔溪场不大,两人边谈边看,不知不觉间便走出了场镇。m.www.uu234.net

    天已大亮,两人顺着道路离开了河边,走到了渔溪寺东南面。荒芜的田地中有一座独立院落,距离官军北面防线、渔溪河和渔溪寺都约百步。

    这座独立院落原来是几家大户共用的谷仓,被张营官兵充作了营垒。

    两人骑到院外,从容下马,从壕沟搭放的跳板上走入了院门。

    院中的士兵们正蹲在地上吃早饭。一人一个海碗(注一),碗里是堆着尖尖的糙米饭,碗沿边插着一大块咸菜。所有人都在闷声对付那碗干饭,没有人注意到门口走进来两位大人。一位站立的中年军官倒看见了,正欲发令,却被马乾摆手制止了。

    见有许多士兵已经放下了碗,马乾这才出声问道,“大家早饭可曾吃饱?”

    “饱了!大人!”

    见待人和善的马大人和杨大人进来,士兵们连忙回答。自从士兵们将自己的遗书交给了马大人,便对他少了敬畏,而多了信赖。至于豪爽的杨大人,士兵们那是更熟悉了。

    那军官走了过来,向着马乾和杨明时拱手一躬:“两位大人,如今我等是提前进了护**。吃饭按护**待遇,一天三顿,管饱不管好!”

    “提前进了护**!”呵,这话说得!到底是赞扬还是讽刺?

    马乾承诺了张奏凯,现在由军中发粮,但将来要世子报销,所以张奏凯这只铁公鸡难得地大方了起来,一天开了三顿。

    马乾不由认真看了看这中年军官。只见他身高臂长,膀大腰圆,胡须凌乱,浓眉下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典型的粗莽武夫之相。

    见马大人注意到军官,杨明时便替马乾发问:“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军中所任何职?”

    “末将程卫国,沅陵人(明属辰州府,今沅陵县)。末将在沅陵投的军,后来跟着张将军从贵州到了四川。如今末将在李都司(祥春)手下任百总,领着这院里的三百弟兄。”

    贵州来的?那就是参加过平定奢安之乱的老将了。那时马乾还只是家乡的一名秀才。可打了十几年的仗,此人却为何如此年轻?

    或许看出了马乾的疑惑,程卫国便解释他是天启七年投的军,那时他仅有十五岁。

    “老资格了!”马乾感慨地点点头,又问他为何只是个小小的百总,连微末的把总都没当上。

    立即就有老兵揭了程卫国的老底,说他曾两次升到都司,后因贪酒误事降了一秩,抢劫百姓降了一秩,争夺首级降了一秩,哄抢粮食降了一秩,在保宁府出逃又降了一秩。

    还有老兵添油加醋:“他想投了新政坝的护**!半路被李大人抓了回来,吊起来打个半死!不是大战在即,上官用人之际,肯定砍了脑壳祭旗!”

    “我们兄弟都向张将爷画押具保,这才饶了他性命!”其他老兵连忙声明。

    “末将又不是哪家的家丁,没签那劳什子生死契约!再说老子兵器衣甲都没带,走之前还给弟兄们打了招呼,凭啥说老子弃军潜逃?老子当兵吃饭关饷,那是天经地义!哪家军饷高,老子就到哪家当兵!不发粮饷,饿得发慌,老子拿着刀不抢,那不是活人被尿憋死?”

    程卫国丝毫不在乎马乾的脸色,只顾理直气壮地反驳。末了,他注意到杨明时,连忙向杨明时打听,是不是加入护**后,军官士兵家属都可以租种王府的庄田。

    “那当然!世子曾颁下明旨,一人五亩,永远租种,收成主佃各半。汝岂不知君无戏言乎?”马乾不顾杨明时诧异的眼神,也替杨明时回答了一次。

    笑逐颜开的程卫国当即向周围朗声宣布:“马大人都说了,那就定是真的了!马大人还说,只要我们守住了这破渔溪,我们就是护**的人了!”

    “好嘞!”院子里顿时欢呼起来,弄得不远处的渔溪寺里有士卒探出寺墙来查看动静。

    “将士们!”马乾向程卫国和他的兵大声承诺,“只要此战一了,本官立即上奏世子,奏请全营弟兄纳入护**!”

    “听见了没?入了护**,一人五亩地,战死的人也有!”程卫国气壮如牛,声如洪钟,“还没吃的赶紧拿碗接着吃!吃完了全体披甲列阵!今天肯定有一场痛快厮杀!有胆敢后退半步者,老子……”

    一老兵打断了程卫国的训词。

    “用不着你出手,我等自己了断!那个虾爬不拼命,莫怪老子们翻脸不认人……”

    “一人五亩地哩!谁不拼命?”其他老兵附和道。

    回去的路上,马乾和杨明时再也没有了谈兴,都沉默着。

    程卫国和士兵们,到底为谁而战?

    不是朝廷!

    不是皇帝!

    问题和答案都一目了然!

    ……

    春日的暖阳高挂,却没有花香、没有闲适,只有大战前的紧张。

    砰!砰!砰!三声炮响,宣布了土暴子对渔溪场的总攻开始。

    张奏凯早意料到土暴子会从没有水障碍的北面发起进攻。金宝寨这两日用掉了大量的火药,炮子也所剩不多,对镇北立营的土暴子形成不了多大的威胁。所以当马乾和杨明时到处巡视时,他带着都司李祥春等亲兵亲将径直来到了渔溪寺,查看土暴子的动静。

    当土暴子出营列阵后,张奏凯的嘴角拉出了弧线: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然而张奏凯得意早了点。

    与张奏凯预想的并不完全一样,土暴子的进攻不是从大规模的冲击开始,而是从扫清外围的障碍性工事开始。

    于是乎就出现了这样一副奇怪的画面:上万名土暴子像看戏一样,坐在官军弗朗机炮和虎蹲炮的射程之外;而数百名敢死队冒着官军的弓箭、火铳甚至炮轰,分散开曲折前进,佝偻着、匍匐着,用小刀子将官军埋在壕沟前的拒马桩和竹签一根根挖出来。

    随着阵地前沿的障碍物越来越少,官军逐渐发现了土暴子换人的秘密:只要土暴子挖出一根木桩,或者十根竹签,他们就飞快地撅着屁股跑回去,换上另一个畏畏缩缩的家伙。

    “妈的x!这帮土暴子比老子想的要聪明!”老将张奏凯站在渔溪寺墙内的木踏板上,气急败坏。他一边骂,一边用眼睛估算着土暴子散开的宽度以及骑兵冲击所需要的距离。

    “将爷,骑兵都在寺庙南门外。末将现在将他们调入寺内,突然打开北门出击,肯定打他们个措手不及!”都司李祥春不愧为主将心腹,连忙提议道。

    以小股骑兵出击确实可行。

    张奏凯听了建议,颇为心动。可他沉默片刻,终于摇了摇头:“老子觉得今天味道不对!这些土暴子肯定有后手!”

    说着,张奏凯指着土暴子阵线侧后的一个小土包道,那里可能有伏兵!

    后来张奏凯才知道,他当时对着那无名无姓的小山包随手一指,成为了他军事生涯的巅峰之作。

    张营共有骑兵三百,这些人大都是他私人的家丁,也就是他用辅兵饿肚子、营兵短军饷为代价养出来的军队精华。这些人当天一去,很可能就此不返。

    因为在那个小土包后,土暴子利用地形的起伏褶皱隐藏了五百多骑兵。这些骑兵是四大家掌盘子集体拼凑出来的,几乎用上了土暴子的全部马匹。

    土暴子的策略很简单:一旦官军骑兵出击,先用己方骑兵堵住渔溪寺北门通道,然后步兵一拥而上,把官军骑兵压到自己挖的壕沟中。用震天王白蛟龙的话来说,官军出来是送死,不出来是等死,早晚都是死。

    ……

    到了午时,土暴子们终于以

    几百人伤亡为代价,大致清除了北面防线壕沟外的障碍物。

    四家掌盘子的大旗一起摇动起来,接着大鼓擂响,上万土暴子手持刀枪铁叉、锄头棍棒,咆哮着、怒吼着向防线猛冲过来。

    到这时已能看清,土暴子的攻击手法与前几日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前头狂冲的只是流民、老弱、甚至是女人,后面的精壮并不急于加速,反而缓慢整齐地向防线逼近。前、后两队之间的时间差,可以让前队以血肉代价为后队扫清障碍。

    上百架竹梯砰砰搭在了壕沟上,继而是搭在竹梯上的门板和倒进壕沟里的泥土,土垒上埋的鹿砦很快就被扯松砍断。

    守壕的官军排成长枪阵迎战,用丈二长枪、长竹枪和三叉铛耙向土垒外猛刺,后排的弓箭手和刀牌手则向天抛出弓箭与短镖。

    土暴子踩在竹梯门板上,下盘不稳,兵器、武艺和列阵密度均不如官军,当然会在对刺中吃大亏。时不时土墙高处的炮垒上一声巨响,又将一大片土暴子扫进壕沟。

    可土暴子虽然伤亡大,但人多啊。一个土暴子惨叫着跌下壕沟,另一个土暴子又接着冲上来。尸体替代了泥土,填满了壕沟,垫平了土垒。当土暴子将三千精壮投入战斗,而守军一门火炮炸膛后,官军终于显出了疲态。越来越多的土暴子冲上了土垒,与官军展开近身搏杀。这时,土暴子的人数优势越来越明显,或许再加一把力,就能让官军崩溃。

    土暴子不仅攻击方法出乎张奏凯意料,连主攻地点也出乎他的意料。

    几千精壮攻击的点,不在预料中的防线中枢渔溪寺,而在北面防线的最东端,即与渔溪河支流衔接的地区。土暴子若从此处突破,便能从足颈处切断足背、足尖,最后直抵足跟那里是张奏凯为自己准备的核心阵地。

    张奏凯知道局势严峻,守备渔溪寺的李祥春和士兵们也知道。可是,他们的虎蹲炮射程太短,不能威胁到百步之外的敌人。三样、四样佛朗机除了发射大炮子,也打不到那么远。可即便打得到,大炮子只是个小小的实心铁球,就算一头扎进人群,又能打死几个?

    张奏凯转身跳下寺墙边的踏板,在干燥的地面上震起了一簇尘土。

    “李祥春!”张奏凯直起身来,指着防线的东翼对他的爱将大吼道,“快去,骑兵反击!”

    “将爷,现在去不得!”

    这次李祥春并没有附和张奏凯。他一拱手道:“土贼刚刚过濠,现在反击太早了!我们骑兵冲过去,迎头便撞上了木栅!”

    作为久经沙场的老将,张奏凯当然知道现在反击时间太早了。可如果让潮水般的土暴子漫进场镇,丢了核心阵地,损失全部家当倒是小事,马乾和杨明时两位文官的生命安全才是大事!

    “将爷!”见张奏凯犹豫,李祥春又一拱手,“让右翼再坚持一刻钟,然后向西横着撤下来!我们在渔溪寺与谷仓间摆上盾车和拒马,接应他们!如敌紧追,我们再开阵纵马反击!”

    可如此一来,谷仓与渔溪河支流间的百步空地就完全敞开了。土暴子可以轻松顺着此道,向核心阵地扑去。马乾和杨明时如果有失……

    寺墙外土暴子的喊杀声此起彼伏,一阵箭雨从外面射了进来。李祥春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横在了张奏凯身前。一支箭不偏不倚,正好插在李祥春的背心上。

    “祥春!”张奏凯抓住李祥春的双肩大喊。

    “将爷,我没事!”李祥春反手便将甲衣上的箭矢拔了出来,“将爷,您可犹豫不得!”

    张奏凯这次下了决心。

    “好,右翼后撤!快马禀报马大人!让他早做准备!必要之时,使出下下之策,来个他妈的玉石俱焚!”

    注一:四川方言,极大的碗。

第四百二十六章 生死边缘(四)

    右翼虽已多处被土暴子突破,但守兵撤得很顺利。

    原因之一是组织得当。张奏凯亲自领着掌旗官站到盾车前压阵,让回撤的士兵找到了方向,也稳定了情绪;

    原因之二是渔溪寺和谷仓的守军及时用火力压制了追兵,盾车后出现的骑兵阵列更让追兵停下了脚步。

    但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守军的顽强。一股近百人的小部队被截断在了河边,硬是从土暴子的人潮中杀出一条血路,冲进了谷仓。官军还是原来的官军,装备还是原来的装备,但是在看到了未来的曙光之后,他们突然迸发出了强大的战斗力。这只说明了一个道理,大明官军战斗力的普遍低下并非全是人的问题。

    官军放弃了北部防线的右翼,让土暴子很是高兴了一会儿。不过他们很快发现,没有必要继续进攻官军仓促搭建的盾车阵。进镇的道路完全敞开,他们可以撇开正面,绕过谷仓,直接向场镇里冲去,那里有他们梦寐以求的战利品。

    或许也有头脑清醒的土暴子意识到,谷仓正处在他们前进方向的侧翼上,是必须要拔除的。

    可土暴子毕竟是土暴子。他们作战的动力,全部来自于抢劫。让他们放弃唾手可得的战利品去拼着性命围攻谷仓,除非二郎神下凡。现在,谁要是制止他们,就是妨碍他们抢劫,就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敌。

    ……

    程卫国和他三百弟兄守卫的谷仓,里面房子不多,院墙倒是高大,只是除了墙基垫了两尺高的石头,其余都是版筑的土墙。精锐官军中的火器装备比例较之护**更高,程卫国仅仅三百人的部队,就有火铳百余只,还有三样佛郎机和虎蹲炮各一门。为了便于火铳火炮的打放,土墙上被挖出了许多射孔。远远望去,谷仓的高墙上像是长满了麻子。

    程卫国冷着脸,从墙上的射孔望出去。土暴子的人流像洪水一样漫过土垒,涌进城镇,也迅速将谷仓三面包围。谷仓像一座孤岛,挺立在汹涌的潮头面前。

    来吧!越多越好!程卫国的心里念叨着,一张冷脸轻轻松弛下来。

    哔!

    当程头嘴里的竹哨发出破响,手中攥出汗水的火铳兵们终于如释重负,重重搬动了夹着火绳的龙头。

    轰!

    墙角下的虎蹲炮以它特有的巨响压住了所有的铳声。大小炮子一起出膛,几乎是抵着土暴子们的肚皮宣泄怒火。

    震耳欲聋的炮铳声和惨叫声顿时吸引了战场上所有人的注意,也把谷仓里的新兵们吓住了。

    “装填!别他妈傻站着看热闹!”老兵们冲过来用皮鞭和棍子连踢带打,以最简单最粗暴的方式提醒手下:战场上发愣的结局就是送死!

    土暴子们也吓住了。转瞬间,靠近谷仓的人便死了一片。他们本能地向外逃,离开这个四面冒着白烟的院子。

    张奏凯稳稳坐在战马上,眼睛盯着远处那四面冒烟的谷仓,兴奋地挥挥拳头:“妈的,程卫国这小子还没被吓死!”

    “这人吓不死,他要死也是胆大撑死的!”李祥春笑着回应张奏凯。

    “上回你保他保对了!”

    张奏凯赞了李祥春,便收了笑容吩咐:“等下你就反击。打一下撤回来!”

    ……

    烟焰弥漫的院子里,除了那只佛郎机还在有节奏地发射,其余的火器都在拼命装填。老兵的怒吼,新兵的哆嗦,都被程卫国看在眼里。

    官军玩火器并非新手

    ,但是这帮士兵比新手还不堪。

    在贵州打奢安时,程卫国便是一名火铳兵,对上头发下来的各种火器熟悉的很。这些火器制造简陋,打放不易,甚至还有炸膛危险,所以士兵们更喜欢原始的冷兵器。火器兵平时训练需要火药和铁子,可上官心痛银子,几乎都把有限的物资用在了战时。平时不勤练,战时就乱放。往往打放一轮,火铳就成了烧火棍。

    新政坝的护商队在长平山大败土暴子,其火器部队居功至伟。程卫国到处打听王府秘法,才知道王府军除了火铳精良,训练严格外,打放规矩也是极严。没有上官军令,擅自打放,要受军法严惩。这次程卫国有样学样,自己也削了一个竹哨,用它来指挥齐射。

    十几个老兄弟都举起了右手,这是他们手下装填完毕的信号。程卫国将眼睛凑近观察孔,看见土暴子又缩手缩脚围了上来。土暴子吃了大亏,这次并不急于往上冲。他们开始在头领的指挥下破坏鹿砦和竹签。几具竹梯也搬了过来,搭在了一丈五尺多宽的壕沟上。

    不能让他们轻轻松松搞破坏。

    “预备!”程卫国喊。竹哨放在了唇边,

    哔!

    轰!又是虎蹲炮的爆轰声压倒了一切。

    吃了两次大亏,终于让土暴子清醒过来:这个小院不拿下来,进镇去要挨铁子,出镇来也要挨铁子。

    震天王白蛟龙的大旗首先靠过来,然后一队明显是精壮的土暴子开始向谷仓合围。只是可惜,他们动作慢了些。两百养精蓄锐许久的骑兵在都司李祥春的率领下,不失时机地展开了反击。

    骑兵有两个反击方向:一出盾车线,直接向东反击;二向谷仓西侧反击,如顺利再回转向东。

    盾车阵大开,骑兵们猛抽马匹,让它们在最短距离内加到最高速度。速度,是骑兵的威力,也是骑兵的生存。

    奔跑,对于马儿是本能。它们被缰绳勒住,不得已站了半天,这下有了奋蹄撒欢的机会,还不像箭一般窜了出去?只是不出百步,便是密集的人群。它们想回避人们,已经太迟了。

    银甲、刀光、铁蹄、嘶鸣,那飞驰而过的一连串身影,给猝不及防的土暴子造成了惨重的伤亡。

    骑兵闪电般的短促反击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内就结束了。

    两股骑兵清除了谷仓周围之敌,在谷仓南侧会和后,然后重新回到了他们在渔溪寺西南的出发点。

    骑兵的损失是轻微的,而战果极为辉煌。

    一眼望去,土暴子们惊慌失措地逃跑,地上留下了数不清的尸首。震天王白蛟龙的大旗退回了土垒上,开始摇动起来。

    ……

    战场摇动旗帜,是召唤军队向军旗聚拢,俗称“招摇”。可是,许多土暴子已经受不了场镇对他们的诱惑,成群结队地贴着小河岸边的安全地带向场镇中冲去。先去的人自然对晚去甚至还没去的人造成巨大压力,没有人愿意在好事上落后半步。于是乎,震天王白蛟龙的大旗摇了半天,身边不过聚拢了千把人。

    “震天王,你手下的喽没有规矩!”一句阴阳怪气的话从白蛟龙身后冒出来。

    面目姣好、身着白衣锦袍的震天王白蛟龙沉了脸,头也没回便回道:“呼大哥带得好兵,不如帮兄弟管教一番?”

    一个身着铁片比甲,三大五粗,浑身腱子肉,骑在马上像螃蟹的丑陋汉子出现在白蛟龙身旁,与衣着华丽、清秀俊美的白蛟龙形成了鲜明对比。

    行十万呼九思一点不肯让步。

    “管教倒是无妨,就怕白兄弟舍不得!”

    你一个巴山背二哥出身的下贱胚子,也配来帮老子管教?白蛟龙脸沉如水。他的手下见行十万对掌盘子无礼,都把手放在了刀柄上。一场战阵上的火并大戏似乎马上就要上演。

    “两位掌盘子,如今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打嘴皮官司?”

    一骑插入了震天王白蛟龙和行十万呼九思两人的中间。来者脸大头圆,顶了个官军的八瓣盔,捆了件小兵的裆甲,眉目和善,心宽体胖。不认识的以为他是菩萨中的弥勒佛,认识的晓得他是魔鬼中的阿修罗。原来,这人便是夺食王王友进。他生活中的最大爱好,就是滚油烹食活人的心肝。

    “如今之计,进去的便不要管,让他们抢!”又一骑踱到了三人身旁,“等他们拿了东西出来,大家平分!”

    此人年纪大些,浓眉大眼,脸上带着沧桑,倒像个朴实的庄家汉子。

    “整齐王言之有理!小弟得的东西,按老规矩四家平分!”行十万呼九思率先表态,抢占主动,“我等要先把这院子里的狗官军灭了。否则……”

    震天王白蛟龙心里冷笑一声,呼九思这矮矬子是在逼他表态呢!先前自己的人马最多,所以冲在了前面。进镇的人多,得的东西也最多。呼九思这矮矬子故意坠在后头,有个屁的缴获!

    不过震天王白蛟龙毕竟是义军中的成名人物,岂会被一点刁难讹到?他微微一笑道:“呼大哥说的好!规矩吗,定出来便是让大家遵守的!小弟这就进去给小的们打招呼,让他们都来守规矩!”说完,白蛟龙团转一拱手,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你娘的!”行十万呼九思对着震天王白蛟龙远去的背影吐了口唾沫。

    “老呼,老子的兵大都还在三河场,盯着刘镇藩;老张的兵前几天死伤很多,其余的又散在巴州和南江、通江,守着我等的老窝。这次只好你上了!这样吧,我们剩下的人都归你指挥!”王友进似笑非笑对呼九思道。

    王友进说的确是事实。行十万呼九思很想发火,但又发不出来,只好悻悻一挥手,招呼他的喽去了。

    等呼九思走远,整齐王张显轻声问夺食王王友进:“三河场的刘镇藩没有动作?袁韬、陈琳到了哪里?”

    “小袁这个鬼精灵!他让我在三河场吸引刘镇藩,他却领着陈琳去打伏击。刚刚得到的消息,官军没有轻装急进,反而带着大量的辎重……他们好像怕张奏凯饿着了!”

    “那不是给我等送粮吗?”张显闻言大喜。

    义军缺的就是粮。

    “那是!”

    王友进悄悄往两边一看,见没人靠拢,又悄悄道:“这事天知地知……”

    “你知我知!”张显微笑道,“呼九思跋扈猖狂,早该收拾了;白蛟龙与小袁打擂台比心眼,早晚要火并。还是你我兄弟快活,有几个女人侍候着……”

    “天下的女人就是老子桌上一盘菜!”王友进打断张显的话头。

    “知道。老子玩腻的,全送进你老兄的厨房!”张显大笑起来。

    “哈哈!这里没我们的事了。走,我们也进镇子!”

    呼九思横蛮剽悍的作风的确与白蛟龙斗心眼的风格大相径庭。

    他迅速聚拢了手下喽,一声令下,近万贼子扑了上来。

    首当其冲的,是官军仓促构建的盾车防线。

第四百二十七章 生死边缘(五)

    震天王白蛟龙、夺食王王友进和整齐王张显先后率部进入了渔溪场。www.uu234.net

    场镇内的官军不足千人,由一位张姓守备统领。张守备明显不如李祥春能打,在气势汹汹的土暴子面前惊慌失措。他请马乾渡河撤退,结果被马乾当场训斥,只好硬着头皮出门迎战。不多时,便有士卒来报,说张守备被白蛟龙手下一刀斩了,士兵们正在溃逃。

    这时,换了铠甲的监纪同知杨明时主动请缨,要带着士兵上阵拼命。马乾非常赞赏杨明时临危请命的勇气,当即准了,但嘱咐他只要把士兵完整撤回核心阵地便可,万万不可恋战。

    监军以书生之身亲临战阵,大大鼓舞了士兵们的斗志。张营官兵们逐渐从惊慌中摆脱出来,稳住了阵脚。他们依托狭窄起伏的街巷,一面给土暴子大量杀伤,一面逐次收缩回了渔溪场足跟部位的核心阵地。

    核心阵地地处河岸高地,有五座大型的宅院,彼此间相隔不远。外有深濠、高墙,内有粮食、火药,宅院间有拒马、鹿砦和新砌的砖墙封锁。

    土暴子们极度满足于已经取得的战果,对后撤中的官兵并未咬住不放,反而散开到民宅中开始翻箱倒柜,这样就给了后撤的官军以喘息的时间。杨明时抓住这个宝贵的机会,重新整顿了防务。

    他在每家宅院里留下一百到一百五十名守军,宣布后退者俱斩。他自己亲率三百人为预备队,哪里有警支援哪里。

    这一番努力,迅速收到了成效。

    等土暴子们空着双手钻出院门交流,他们终于明白上了当:到处空空如也!所有的好东西,都藏在官军据守的大院中。

    然而,那里有决心一死报国的两名文官和近千名希望分田分地的官兵。

    ……

    天色渐暗,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渔溪场,苍翠群山中环抱着的这座千年古镇,一点都不知道,她毁灭前的最后时刻已经到了。

    马乾一身大红官袍,正襟危坐在正堂的案几之后,好像等待着升堂问案。喊杀声、铳炮声、呼痛声,院墙外的嘈杂喧闹,仿佛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与他一点不相干。他的仆人马思宗身着半身甲,提着腰刀站在他堂门口,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马乾叫他仆人的名字:“马思宗,文丞相的诗能背吗?”

    文天祥的诗传下来的不少。可马思宗跟了老爷一辈子,知道老爷想听的是哪一句。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嗯,好!到了我主仆舍生取义的时候了!”

    “老爷,张将爷不是要老爷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放火烧房子吗?”马思宗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出声相问。

    马乾摇摇头道:“他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下策!房子一烧,没准土暴子没烧着,自己反倒困在火里。”

    “那可说不准!壕沟外的房子已经拆掉了一大圈!”马思宗小声嘀咕。

    马思宗的不满,倒把马乾从个人英雄主义的迷梦中拉了出来,也让他终于注意到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仆人。

    “思宗,你是本官亲族,从云南跟着本官到四川赴任。广安、夔州……特别是夔州那次……”

    想着夔州城下的惨烈,马乾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本官以忠节清廉自诩,也没有什么东西酬劳你……”

    等了多年,终于在这烽火连天的战场上等到了这句话,马思宗岂有不抓住之理?

    “老爷,小的不要酬劳,只想向老爷讨个机会!”

    “是何机会?”

    “上阵杀敌!”

    “哦?你想如班定远,投笔从戎?”

    “小的请老爷成全!”马思宗跪

    下了。

    “好吧!本官这里还有三十护兵,你都是熟悉的。你全部带去,听杨大人吩咐!”

    “老爷您……”

    “把他们留下来也没用,不如出去拼死一搏。”

    “是,老爷!”

    “记着!”

    马乾把马思宗招到面前,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吩咐道:“你把他们编成一排三班,一班十人,番号就是护**渔溪暂编独立排!你把这个番号报给杨大人,说听他指挥。他是聪明人,会明白本官用意的!”

    “记住了!老爷!请老爷保重!”

    马乾目送着马思宗的背影远去,将桌上的宝剑一寸寸拔了出来。天下大乱,重武轻文,连自己的仆人也从戎了。马乾觉得,自己有责任向天下、向那位素未谋面的世子来证明文官的价值,证明自己的价值。

    ……

    不知不觉中,太阳没去了踪影。天色阴沉了下来,还起了一阵凉风。但是,天气的转凉并没有为战场降温,相反,官贼双方的殊死搏杀更加惨烈了。

    行十万呼九思砍了十几个在战场乱跑的脑袋,整顿了队伍,然后倾全力向渔溪寺和谷仓间的简陋盾车防线扑来。盾车防线几乎立即就被人海吞噬,然后……然后又是土暴子的灾难。

    渔溪寺和谷仓面对土暴子的人海战术,疯狂地发扬火力,将经过的土暴子成片撂倒。土暴子们昏头转向之际,再次遭到了官军骑兵的冲杀。

    这次张奏凯和李祥春没有保存实力,两人带头冲杀。整顿好的千余步兵也从渔溪寺、谷仓和盾车防线向土暴子三面出击。如果没有那四家土暴子拼凑出来的五百骑兵及时上来押阵,估计这场大败就足以让土暴子全线崩溃。

    经此大败,土暴子只好重整旗鼓。呼九思痛定思痛,认定官军对渔溪寺、谷仓两个据点的坚守和不失时机的铁骑反击是义军大败的罪魁祸首。要取胜,首先要拔掉渔溪寺和谷仓这两个据点。

    孤悬于田地中央的谷仓当然比渔溪寺更好打,于是呼九思定很快调来了全部兵力。五百骑兵,列阵于对渔溪寺、谷仓之间,与官军骑兵对峙。三千步兵攻渔溪寺,牵制守军;三千精兵攻谷仓,争取一举吃掉。三千步兵列阵于骑兵之后,充做预备队。

    步兵列阵于骑兵之后,这是违反布阵常识的。然而呼九思这样干,有他的道理:如果官军骑兵继续实施反冲击,他就用自己的骑兵与官军对冲,利用人马数量上的优势将官军骑兵消灭,至少也要驱除出战场。

    呼九思的想法确实不错。

    骑兵对冲,是一种两败俱伤的打法,生死都在一瞬间,穿了双层铁甲也防不住骑枪的高速冲刺。再说战场狭窄,一旦人数更少的官军骑兵被土暴子的骑兵缠住,那么土暴子的人数优势就会起到主要作用。

    然而,呼九思还是高估了土暴子骑兵的战力。当土暴子骑兵开到指定地区列阵时,谷仓方向却冷不丁爆发出一声巨响。伴着巨响,一枚黑乎乎的铁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土暴子骑兵飞来。

    炮弹尚未中的,几匹未经训练的杂马便受了惊。它们不仅将骑手重重掀翻在地面,而且还造成了土暴子骑兵大队的惊慌。一匹灰黑夹白斑的花马当着数千土暴子的面,带着它的骑手撞开了谷仓前的鹿砦,跌进了壕沟。在发出一阵惨叫和嘶鸣后,人与马再也没有现身。

    程卫国冷笑着看着受惊的马匹跌进壕沟。那马背上的骑手被疯狂的坐骑吓尿了,只顾死死抱着马脖嚎叫,依然难逃被尖利的竹签透穿身体的命运。

    “这就是贼子十恶不赦的下场!”程卫国须发皆张,对着部下大吼,“大伙儿准备好,这次土暴子要来真的!”

    “他

    们什么时候来过虚的?”一个老兵不满地回应道。

    程卫国没有像往常一样与老伙计们拌嘴。因为他从观察孔中发现,土暴子已经上来了。

    ……

    原来搭好的竹梯已经被官军抽走,这次只好重新搭上竹梯。一名年轻而单薄的土暴子被头领的刀尖逼着,第一个踩了上去。竹梯在他的脚下晃动,迫使他留意脚下。就是看了这一眼,收了他的命。

    谷仓外围的壕沟与防线上的壕沟大不一样:不仅又宽又深,而且底部还插着长短不一的竹签。一个死人垂手坐在沟底,仰面朝天,失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和脸颊残留着殷红的血沫。细看之下才发现,原来一根竹签从死人的肛门穿入,从他张开的大嘴里冒出,露出了一小截带血的竹签头。

    唔!哇!年轻的土暴子再也无法控制胃中的翻腾,蹲下身体呕吐起来。就在这时,另一个土暴子粗暴地踩上了竹梯。正在下蹲的土暴子被竹梯一晃悠,脚底一滑,惨叫着摔下了沟底,步了前辈的后尘。

    “妈的废物,都给老子上!”

    眼见出师不利,头领挥舞着腰刀,转头吆喝着喽往前冲。就在回头的一霎拉,他瞥见一支铳口伸出了墙体。多年的战场经验让他没有思考,几乎靠着本能一个前扑,趴在了地上。

    砰!砰!轰!

    铳炮齐鸣。

    一粒铁子擦着头领的肩背 飞过,划开他翘起的屁股,打断了后来者的脚杆。

    “杀!”

    翘臀传来的剧痛让头领嚎叫着,扑在地面拍打刀片:

    “谁不上老子阉了谁!”

    ……

    巴山的土暴子对付土墙,早已轻车熟路。

    一根坚硬的铁尖狠狠插进墙体,左右上下摇晃,很快就能摇出个大洞。弓箭手在后面列阵,可以防止守军露头,掩护铁尖操作手。

    但这回土暴子们的老办法有些失灵。

    不是松软的土墙变成了坚不可摧的混凝土墙,而是墙体与壕沟间的距离组合让他们用铁尖发力特别困难。

    一丈五尺宽的壕沟几乎贴着墙体开挖,铁尖的长度没有那么长,土暴子要在铁尖上发力只好站在摇摇晃晃的竹梯上。一旦他们脚下打滑,沟底的死人就是他们的下场。守军利用墙体上密布的小孔打放,并不需要在墙体上露头。除了冒烟的火铳,还有嗖一声窜出来的箭矢和长枪。外面的弓箭手根本无法掩护铁尖手,他们即便用抛射的法子,也很难伤到里面的守军。

    程卫国在构筑工事时,颇动了一番歪脑筋。他手下的老兵更不是白痴。十几年的战场经验,教会了他们许多的损人法子。

    恶臭在狭窄的土墙间弥漫,即便是没有房顶,流动的空气也带不走那股味道。一根两握粗细的唧筒伸进热腾腾的大锅,锅里翻滚着令人作呕的黄汤。竹竿一拉,黄汤立即抽进了竹筒,把竹筒外壁变得滚烫。

    “金汁来了!闪开!闪开!”一个口鼻蒙着湿布,手上裹着布条,胸口挂着铜钹的士兵端着唧筒冲出来,筒口冒着热腾腾的臭气。

    所有的官兵都像躲避瘟神一样逃散开去,让他一人占据了一个大射孔。那士兵双手握住唧筒尾端,然后将拉杆在自己胸口上的铜钹上狠狠一杵:随着“”的一声,筒口的小孔喷出了炙热的粪水。

    墙外几个土暴子正站在摇晃的竹梯上合力捣墙,滚烫的黄汤扑面而来,他们躲无可躲,顿时被烫得生不如死。

    哈哈哈!

    观察孔前的程卫国看得真切,大笑起来。可是转眼间他就笑不出来了:

    一门弗朗机炮被两根扁担挑到了土墙前,距他不到七十步。

第四百二十八章 生死边缘(六)

    一颗乌黑的铁弹丸带着满身的火焰和硝烟冲出了膛口,掠过了奔跑的人影,撞上了柔软的土墙。它不屑一顾地往里钻,然而夯实的土壤顽强地紧紧包裹着它,让它丧失了大部分的动能。当它疲惫地钻出土墙,它只能按照物理定律,无奈地选择一根弯曲的弧线坠落下来。然而一个地上的土筐再次勇敢地挺立在它的面前,把它弹落在尘土之中。

    土黄色的泥粉碎块漫天飞舞,纷纷扬扬撒在院中匍匐的人们背上。已经三身炮响,程卫国双臂发力,猛地从地上蹦起来,身躯一抖,甲片上的泥土簌簌往下掉落。那门佛朗机是遗弃在北边防线上的,本该有九门子炮。然而使用几十年后,只剩了四门子炮,还有一门不敢用,因为上面开了条肉眼可见的裂纹。

    “中招的倒霉蛋出气一声!”程卫国一边大嚷,一边快速从墙上的破洞往外瞧去。这一瞧,就让他感觉不妙。土暴子纷纷涌过壕沟,土墙在他们的努力下正在瑟瑟发抖。

    “出击!保住土墙!”程卫国大吼道。

    “中招的还能听你瞎咧咧?”老兵们咧嘴骂着,把地上的卫所兵和辅兵都踢起来,让他们该干啥干啥。

    士兵们一跃而起,昏头涨脑地朝最近的墙体扑去。不管外面是否有敌人,只要感觉到人影晃动,长枪便毫不犹豫地捅出去。当然,外面的土暴子也把长枪捅进来。双方隔着墙体对刺,转眼间就有数十条人命丢在了墙里墙外。

    “火铳装铁砂!轰死他们龟儿子!”

    程卫国看得真切,土暴子身上有棉甲的并不多,有皮甲和铁甲的更是寥寥无几。甲衣比刀枪昂贵若干倍,官军也不能做到人人有甲,何况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土暴子?绿豆般大的铁砂杀伤力很弱,主要作用便是对无甲兵的心理威慑和对射孔外无差别的面杀伤。

    没有时间指挥齐射了。

    砰!砰!

    在火铳此起彼伏的轰鸣声中,院墙外的土暴子没有倒下几个,可不幸中招转身就跑的人倒是不少。但只要他们还站在竹梯上,要逃命就只有两条路。

    一条是自己下壕沟,一条将身后的人推下壕沟。

    火铳打放的效果不错,但老兵们没有丝毫欣喜。他们大声叫喊继续装填,他们并不指望火铳能杀伤多少敌人,他们是想拖延时间,以便坚持到主将的下一次反击。

    ……

    他们的主将在哪儿?

    在土暴子优势兵力的打击下,张奏凯已经退到了场镇的西侧边缘。此地已经退无可退,再后撤一步,他们就只能下渔溪河洗澡了。三百骑兵打得只剩下了一百,而剩下的步兵不足五百。全靠着渔溪寺和谷仓两处堡垒的掩护,他们才能重新集结,喘息片刻。只是土暴子的骑兵也在重整,或许不久就会重新扑上来。

    张奏凯的身上和马上全是血,一幅狼狈不堪的模样。他的战马受了撞伤,左前腿有些不利索了。而他自己的右上臂被一根大木棒扫中,现在根本无法挥臂用刀。

    遥望着似乎平静如初的场镇,

    张奏凯疑惑道:“妈的!这马乾倒是打上了瘾!这时辰了,还不放火!”

    “将爷!”李祥春猜测道:“或许马大人是想多吸引些土暴子,好为我们减轻压力!”

    张奏凯恨恨骂道:“减轻个逑!他是用老子的兵来换他的前程!不行,不能让他这样拖下去!你去,率人把外面的房子点燃!然后……老子在这里背水一战,打死了也当逑个忠臣!”

    李祥春迟疑了。

    场镇里早有准备,除了核心阵地以外的房子都是可以放弃的,因此里面早早堆放了干草柴禾甚至是火药和菜油。紧贴核心阵地的房子,也干净利落地拆除了一圈,公开宣布的理由是把木材用作这些日子煮饭的柴禾。

    只是这时的风向有些不对,吹的是南风。如果从里面点火,火势慢慢变大,即便是逆风对核心阵地的威胁也不大;但如果从外面放起火来,南风一吹,风助火势,必然迅速扩散。一旦将核心阵地的房子引燃,那后果不堪设想。

    “将爷,现在风向不对……”李祥春小声提醒道。

    “风向对得很!老子看,这是老天爷要让土暴子死在里头!”

    张奏凯仰天大笑起来。只是笑声之中,他的脸色中带上了些许狰狞。

    李祥春看着主将脸上变换的颜色,不敢再多言半句。

    “是,末将这就动手!”

    “记住,除了马乾一人,其余的人都可以放弃!至于杨名时,只是个芝麻绿豆小官,能救则救,不能救,……”

    ……

    与张奏凯的想象不一样,核心阵地里并不平静。

    当土暴子发现他们急切盼望得到的粮食和银子都藏在河岸边的几座大院后,立即发起了新的攻势。只是这里遇到了官军更为顽强的抵抗。

    土暴子曾经用梁柱撞倒了一面院墙。然而他们刚刚进院,就挨了虎蹲炮迎头一击。率队的贼酋当即毙命,众喽为了抢回他的尸身,又被官军截杀,死了好几十人。

    殿后压阵的震天王白蛟龙当即大怒,组织了三百亲兵再行攻击,地点还是那个好容易打开的缺口。可当土暴子涌入院子,却看见令人吃惊的一幕。

    官军并没有与他们在缺口争夺。

    火铳手飞快地逃离了粮袋垒砌的简易胸墙,钻进了屋内。铁子不断从屋内打出来,很快就有十余名土暴子扑倒在地。可土暴子们不能分散开去剿灭那些官军的火铳手,因为他们的最大威胁在正面官军在院子里摆出了一个小小的四排横阵,前三排是密集的长枪,后排又是一排火铳。前排长枪手蹲下,后排黑洞洞的铳口直指他们。

    即便冲进去的土暴子多是经年老匪,但依然迟疑了,没有人愿意为别人的生存挡铁子。

    就在土暴子犹豫不前时,一排铳口喷出火焰和浓烟。

    砰!

    铳响之后,三排长枪兵借着浓烟的掩护冲杀过来,对着混乱中的土暴子一阵乱戳。

    转瞬间,土暴子这次进攻便瓦解了。

    白蛟龙姣

    好的面容已经消失了,精致的五官间挤出了凶残的底色。

    白蛟龙狂暴地用细长的柳叶刀指挥手下:

    “把竹筒扛上来!”

    “都扛上来,省下了也不会下崽子!”

    白蛟龙口中的竹筒,是土暴子们新近学会的一种大威力兵器。

    一根两至三丈长,两握粗的楠竹从中间被破开,掏掉中间的竹节,重新合拢用布帛缠紧。竖起后,约百斤的火药填充进去,压紧夯实,接出引线,一根明朝版的爆破筒便成功了(注一)。这种兵器据说是传至于北边秦地,对付士绅的寨墙、土围子特别有效。

    一根搭在高墙上的楠竹筒毫无征兆地爆炸了。巨大的气浪不仅将墙体冲开了一个大豁口,而且将正在掀竹子的几名官兵当场炸飞。土暴子一声欢呼,从各自的隐蔽处冲出来,经过豁口,冲进了院子。被震蒙的官兵没有来得及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就被蜂拥而入的土暴子砍死戳穿。

    这座院子很快失守了。

    看见几千土暴子拥着数十根炸竹往前冲,望楼上的马乾终于下了决心:“传令,放火!”

    ……

    马乾放火,李祥春也在放火。马乾在里面放火,李祥春在外面。马乾可以坐看火势,李祥春却要冒着火势拼死往里冲,救出坐镇渔溪场的署四川兵备副使马乾。

    李祥春陷入了一个陷阱,一个他自己亲手制造的死亡陷阱。

    利用渔溪场密集的房屋院落,以火攻之计打破土暴子的围攻,保住核心阵地,是张奏凯制定的防御计划中的最后一策。为此李祥春在指挥构筑工事时,已经秘密做了相应安排。

    从里往外烧,土暴子可以从容离开跑掉。而从外往里烧,可以将涌入场镇中的大部分土暴子圈入火场消灭。可如此一来,风向便是最大的风险。一旦风向吹响南方,就会使火头无法控制地扑向核心阵地,把里面的一切烧光,包括承诺为张营官兵请赏请恤分地的四川兵备副使马乾马大人。

    所以张奏凯一面令李祥春在外围放火,一面令他立即冲进核心阵地,护送马乾逃出来。张奏凯特别吩咐他:如果火势太大,无法冲出,就用藏在岸上那只小渡船将马乾和杨明时两人送到河中暂避。

    可李祥春万万没想到,他放火,马乾也放火。里外两面火起,再加上南风,火势迅速蔓延。没等李祥春冲近核心阵地,面前的一座房子却突然爆炸了。紧接着,周围更多的房子爆炸燃烧起来,形成了一道火墙,把他和另外一名家丁圈在了中间。

    炙热的热浪瞬间将战马身上的汗水烤干,火亮的烈焰逼得人双目刺痛。

    完了!

    李祥春悲哀地想。

    没想到竟是这样一番结局。

    注一:张献忠攻破成都,使用了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大的爆破筒。史载,那是砍下成都城南武侯祠外的巨柏掏空后填充火药再缠上布帛制成的。攻城时,竖起巨木搭放城头,成都的高大城墙当即被炸垮,就此失守。

第四百二十九章 生死边缘(七)

    中国的传统木结构建筑,有着各种各样的好处,比如抗震不垮、隔热保温,取材方便,施工速度快等。m.www.uu234.net

    可事分两面。传统木结构建筑也有致命的坏处,如怕火怕虫怕潮等。尤其是火灾,让绝大多数中国历史上的伟大建筑,如以举国之力营建的秦阿房宫,煌煌天朝上都的唐大明宫,穷奢极欲的清圆明园,都毁于熊熊烈焰之中。

    正因如此,在朱平槿的前世,残存下来的唐代木结构建筑已经成了国宝级的文物,屈指可数。至于初唐以前的传统木结构建筑,无一幸存。

    而在朱平槿的现世,百姓家怕火,士绅家怕火。即便贵如帝王藩王之宫府,也同样怕火。

    南、北两京皇宫的奉天殿,都有被雷击火烧的惨痛历史。朱平槿家的承运殿也难逃厄运。万历年间的一场大火,让蜀王府的正殿连同左右偏殿厢房全部焚毁,冲天大火延烧三日,滚滚黑烟冒了五天!大火之后,宽阔的承运殿广场变成了冒烟的废墟堆积场。幸好承运殿与其后的圜殿、崇信殿还有相当远的距离。这场大火才没有把蜀王府整个外朝烧光!

    控制木结构建筑的火势,减少损失,最有效的办法不是浇水灭火,而是拆房子。一旦火势失控,就必须赶在火势蔓延前将着火房屋周边的可燃物清理干净,拆出一个足够宽的防火隔离带。防火隔离带内的可燃物燃烧殆尽之后,火焰自然熄灭。

    可即便防火隔离带足够宽,也有失灵的时候。

    风是第一个帮凶。变换无定的风向,往往把火头吹向最危险的地方;强劲的风力,又会往烈焰中加入更多的新鲜氧气,使可燃物燃烧更为猛烈,在短时间内释放出点燃一切的高温……

    地形是第二个帮凶。位于低处的建筑着火,会让位于高处的建筑承受高温灼烧。一旦高温超过木质结构的燃点,木头就会无火自燃。即便有防火隔离带,火焰的热辐射同样传递热量……

    千年古镇渔溪场,如今面临着同样可怕的宿命。

    然而更可怕的,是她所有的构成特点和人为措施,不是为了防火,而是为了加快火势。

    渔溪场夹在青山绿水之间,受地形狭窄的限制,街面上的房子重檐叠瓦;地形起伏的坡度,又让场镇内的房屋高矮重叠。一家一户着火,如不能及时扑灭,那么火势将很快延烧至邻居家。如再不能控制,那么整条街、甚至整座城市都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内化作灰烬。

    悲哀的是,还有风,而且是吹向场镇内的南风。

    南风把渔溪场外围的火焰吹向镇内,把散发出的热量积聚在场镇上空。预先秘密准备的大量的干草和柴禾,成了最好的引火物。而隐藏在干草和柴禾中的菜油和火药,又因土暴子的摔盆砸罐流淌一地。当官军的火箭从天而降时,这些见火就着的东西立即发挥了预计的效用。火苗被南风吹着,把灼热的空气带往房屋密集的场镇中心,很快火势便开始向四周蔓延。

    然而,人为的灾难还在继续。

    就在外围起火时,核心阵地里的官兵几乎同时居高临下,也向镇内 射

    出了火箭。

    北、南两面的火头迎头相撞,将火场中心提高到了可以融毁钢铁石头的温度。灼热的空气被风一吹,形成一道暴风火墙。这道暴风火墙横扫一切,所到之处,俱为灰烬!

    渔溪场,已经成了一座喷发的火山。

    ……

    场镇中突然升起的熊熊大火,惊呆了战场上的所有人。

    橘黄色的火焰横向展开,笼罩着低处,从下到上,颜色逐渐变浅,亮度由小变大,在场镇上空形成了刺目的明黄火头。火头翻滚着,摇摆着,吞吐着,把一柱浓密的黑烟喷向天空。黑烟被乱风打散,扩散开来,又被周围环抱的群山收拢,只好胡乱地将青山抹黑,匆匆逃向更高的天际。

    火场像一堵墙,挡住了张奏凯的视线。他的眼睛无法透过火场,看清核心阵地那几座房子。

    他不知道李祥春能否带着马乾逃脱,也不知道马乾会否像那些傻里傻气的书呆子文官,困在火场里无意义地舍生取义。

    张奏凯惴惴不安。

    若是马乾真的死掉,张奏凯难逃朝廷处分,他九死一生积攒的财富和军队也都随之灰飞烟灭。

    然而,即便他后悔,他也不能做些什么来挽回。火已点燃,就如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什么都脱离了控制。土暴子或许会选择撤退,但在没有撤退之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守现地!

    行十万呼九思也惊呆了。

    官军这种破釜沉舟的打法是他过去若干年来从未遇见的。

    过去的官军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粮道饷道,更不愿承担过大的伤亡。每当十伤二三时,官军总是率先撤出战场,返回讯地整顿补充。抢不到粮就饿死,这就是土暴子生存的铁律,所以战场搏命的总是他们这些一无所有的土暴子。

    然而今天,他注定抢不到什么东西了。难道还要为一堆灰烬,而与面前誓死不退的官兵打个你死我活?难道还要为陷在火场里的白姣龙、张显与王友进与官军同归于尽?

    只在片刻间,行十万呼九思便做出了决定。不能在渔溪场再打下去,必须立即撤出,向北奔逃,溜进官军无法染指的川陕交界处的重重大山。无论是白姣龙、张显和王友进的人,一律裹挟带走。即便他们将来逃出生天,也不能责怪自己。谁让他们自个跳进火坑,生死不知呢?

    坚守在谷仓里的程卫国和他越来越少的部下更是惊呆了。

    无数飞扬的火星穿过那并不遥远的空间距离,映射在程卫国的眼眸上,灼得他眼珠生痛,烧得他五内俱焚。

    他看得很清楚,那是李祥春领着张奏凯的家丁放的火。

    在火焰升腾的那一瞬间,程卫国觉得自己的身体和血液在一同燃烧!

    土暴子的招摇旗再次挥动起来。然而这一次,不是为了进攻,而是为了撤退。围住谷仓的土暴子面面相觑,开始缓缓后撤。可他们后撤的速度越来越快。当招摇旗拉直旗面,快速向远方移动时,土暴子们已经扔下兵器,撒开脚丫子,拼命跑起来。

    土暴子的撤退变成了溃逃。

    战斗结束了。

    程卫国没有庆幸今天捡回了一条命,而是觉得自己再次丧失了生活的希望。他颓然按住坑坑洼洼的土墙,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干燥焦黄的泥土,在程卫国有如鹰爪的五指下,簌簌剥落,洒落在墙根下。

    一股不平之气带着仇恨与暴戾,涌出胸膛,冲出喉腔。它划破空气,在突然安静如夜的战场上空激荡。

    “啊!”

    程卫国的声音越来越高亢,最后变成了仰天怒吼。

    “啊!五亩地呀!老子的五亩地啊!张奏凯一把火,给烧没了!”

    “你妈一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孤人,五亩地算个逑!老子一家十四口,整整七十亩!”程卫国身后一名老兵恨恨地讥讽道。

    “张奏凯为了保住他的家丁,又把我们兄弟卖了!”又一名老兵骂道。

    “张奏凯就是靠着出卖兄弟,才当上了副将!”

    “出卖!他出卖的是咱们的血!”

    谷仓的院子里,土墙的残垣中,老兵、新兵、辅兵,所有刚刚经历生死之劫的人,都在七嘴八舌,尽情发泄着他们的愤怒。

    程卫国跳下土墙,声嘶力竭地张大嘴巴,尽可能让干涩的口腔发出最大的声音:“搭跳板出击!不能让土暴子跑喽!”

    “先打跑土暴子,回头收拾张奏凯这个王八蛋!”老兵们动员着所有的卫所兵和辅兵们。

    这时,一名刚入营的卫所新兵正跪在尘土中,双手合拾,小声祈祷着上苍。

    “老天爷啊,求求您开恩!下场雨吧,把大火浇灭!”

    卫所新兵的祈祷,换来了屁股上老营兵重重一脚。

    “呸!就是现在下雨,也晚了!”

    ……

    谷仓的士兵搭跳板出击了。渔溪寺的官军也大开寺门出击。与此同时,占住渔溪场以北要点的金宝寨官军与百姓团练也在出击。然而,溃逃的土暴子跑得飞快。他们扔下了所有的物资、伤员与妇孺,不管不顾地向北逃去。除了金宝寨的出击部队截杀了部分落单的土暴子,其他出击部队均无斩获。

    渔溪场的大火继续燃烧,用滚滚黑烟向山外的世界宣示她的死亡。

    夜幕降临,火焰渐渐熄灭。在山间的丝丝凉风带来点点腥味后不久,一场突如其来的巴山夜雨笼罩了起伏的大地。

    这场雨,不像是春雨的来临,更像是冬雨的告别。

    冰凉刺骨的雨滴,浸湿了野外的所有物体,也包括了还在巴山前线拼死厮杀的官贼两军。雨不停地下着,而且越下越大,到了第二天早晨,已经变成了瓢泼大雨。泥泞湿滑的战场,给作战双方的行动都带来了极大的麻烦。而气温的骤然下降,更让暴露在战场上的士兵们饱受煎熬。

    渔溪场一场大火,让战局发生了戏剧性逆转。

    崇祯十五年二月初一的晚上,无论是护**、官军,还是留在战场的土暴子,都不得不面对着闯天虎袁可仪当初曾经面对的选择。

    是战?

    还是撤?

第四百三十章 雨中博弈(一)

    三河场西面十余里处,山坳里的一座小庙隐没在绵延低山的翠阴烟雨之中,毫不起眼。www.uu234.net

    然而当观察者的视野穿过密如绿毯的树冠,立刻就能发现,寺庙内外聚集着密密麻麻穿着破烂的人群。他们蜷缩成大小不等的人堆,头上顶着不知哪里摘来的大片的芭蕉叶子。雨水从树冠上落下,打得芭蕉叶劈啪作响。阴冷的寒风无情地吹袭着他们的身体,让他们个个脸色灰白,瑟瑟发抖。

    小庙的里头,自然也是挤满了避雨的人群。人群用他们能够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老天,咒骂着这场不期而遇的春雨。这些咒骂声汇成一股不息的嗡嗡声,穿过破旧的前殿,钻入了小庙的后殿。

    “让外头那些狗崽子消停些,骂一阵有逑用!”

    后殿正中,断臂瘸(que)腿的泥菩萨面前,一位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轻声骂道。他身材高大,却不魁梧,匀称瘦削的身材(注一)上穿着厚厚的剪裁得体的锦袍,带着一顶富家子弟喜欢的**一统攒顶帽。他长着宽大明亮的额头和一张有棱有角的脸庞,然而他一说话,那双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就习惯性地眯缝起来,给人一种深邃阴霾的深刻感觉。

    掌盘子发话了,外界那股讨厌的嗡嗡声立即小了很多。中年男人敏锐地感觉到了外界的细微变化。他对自己的权威很满意,便转头看着身边一名书生模样的人,用谦逊的语气问道:“怀玉先生,您看这天气,吾等还能打这一仗吗?”

    人称怀玉先生的书生对掌盘子的故作姿态早已习以为常。他微微躬身,含笑回道:“掌盘子,仗能不能打,一看这天气;二看那刘镇藩;至于三,还是要看渔溪场那几人!”

    书生没有对自己的话做任何的进一步解释。因为他相信,在他们两人多年的磨合中,掌盘子对他的语言体系已经达到了心有灵犀的程度。

    果然,掌盘子是心知肚明的:

    “怀玉先生,”中年男人皱皱眉头,凝望着门外的大雨,“雨大概一时半会儿不会消停。我更担心刘镇藩。消息说,刘镇藩有精兵四千多……可刘镇藩昨天过了三庙驿,便失去踪迹。他不急着去三河场解张奏凯之围,反而销声匿迹,真是奇了怪了!事有反常必为妖,我担心……”

    雨停了,袁营便可西进与陈瑛部会合,一起截断官军的粮道。掌盘子不担心影响行动的雨,反而担心位置不明的刘镇藩,其意不言自明。

    怀玉先生轻轻一笑,插入了自己的判断:“掌盘子说得不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刘镇藩想当黄雀,把吾等当螳螂!”

    怀玉先生说得不错。若刘镇藩是黄雀,自己是螳螂,那么蝉,就是在渔溪场生死对决张奏凯与白姣龙、呼九思等人。或许,仅隔着一条山溪的陈瑛也有资格当蝉?

    掌盘子冥想片刻,眯着眼睛轻笑了起来。可他不久便摇摇头道:

    “刘镇藩不是主要威胁。他四千多人,藏是藏不住的。他离开三庙驿只一天时间,大不了就在这方圆三四十里的地方。最迟明天,方山、运山、栓子、四峦、文家、得胜、侯家那些个山寨都会把得到的消息报过来。刘镇藩四千精兵,顶天不过相当于我一万丁壮。吾等如今壮得很,除了一万丁壮,还有一万老弱。若与陈琳合营,好歹也有丁壮一万三四千。刘镇藩要全军来战,鄙人不怕!”

    “掌盘子不担心刘镇藩,但是担心那个护**!” 怀玉先生双眼闪着精光,“听说护**那位与在下同姓的营长,在长平山死了一多半手下也没后退……若他不要命也不要粮,先把粮车往河里一推,再与我们拼个你死我活……”

    中年男人终于狠狠骂了出来,把自己粗野而精明的本性暴露在文雅知礼的表象外。

    “那还打个屁!妈的,啥买卖都可做,就是不能做亏本的买卖!刘镇藩这家伙也忒是狠毒,竟然以千石粮食为诱饵,让我们与护**那些不要命的

    兵拼个两败俱伤,他好背后捡便宜!”

    “掌盘子,现在山洪暴发,切断了袁营与陈瑛之间的联系。在下愚见,若是渔溪场战况不利,我们必须迅速撤退,离开这摊污水!俗话说,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怀玉先生说的不错!”中年男人拍了拍椅子扶手,毅然决然。可转瞬间,他又露出一丝遗憾的表情:“从江口到这里,跑了两百五十里烂路,这样灰溜溜离开,有点心有不甘呀!”

    那书生这时严肃起来,他拱拱手道:“掌盘子欲成大事,心里要装着天下!区区两百五十里算什么!”

    “怀玉先生说的好!”那副谦逊的表情重新回到中年男人的脸上,“只是如今往哪里去,可是生死攸关之事!陕西那个饿死人的鬼地方,鄙人是再也不想回去了……”

    ……

    这个中年男人,便是巴山土暴子的后起之秀争天王袁韬。他口口声声的怀玉先生,是他的军师王怀玉。

    袁韬是陕西沔县(mian,今陕西勉县)人,从小生活在一个人口众多、生活殷实的大家族中。袁韬在这个家族中,并没有受到长辈的特别重视并不是因为他家庭破败,也不是因为他相貌丑陋,而是因为他并非一个喜欢读书的孩子,不是一个能够“学而优则仕”,光宗耀祖的读书种子。

    在这种宽松优裕的家庭环境中,袁韬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从少年时起,袁韬便迷上了三国、水浒之类的故事,对距离家乡不远的定军山等地名耳熟能详,对聚啸山林的自由生活产生了一种朦胧的向往。随着年龄的增大、身体的成熟,他又迷上了《昭阳野史》一类的**和各式各样的春意儿图。

    少年的无知和冲动,终于酿成了不可挽回的大错。

    袁韬家的隔壁,住着族中的一位远方叔伯。这位叔伯经商长年不在家,他的妻子,也就是袁韬的婶娘,一位成熟而又风流的年轻女人,打开了少年的袁韬对性的向往。

    一个是垂涎欲滴,一个是**。来往之间,两人便勾搭上了。

    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很快,两人奸情暴露。族人们在怒火中做出了最仁慈的决定:用以侄奸婶的罪名,将袁韬逐出了祠堂和家门。

    从此,袁韬像一名孤儿,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他先是落草于沔县附近的山寨,然后在崇祯十年,他做出了一个重要的选择,加入了李自成率领的闯军,跟随着起义军大部队进入了天府之国的四川。当李自成无法在四川站稳脚跟,被迫退出四川之时,袁韬再次做出了一个人生中的重要选择:

    留下来,坚持斗争!

    于是,袁韬终于成了肆虐于巴山的众多土暴子中的一支,成了争天王。闯军在十年的时间里积累的战斗经验和组织体系,成了争天王一营快速成长的催化剂。加之他这位掌盘子的精明、狡诈和远超出一般土暴子的广阔视野,他迅速在土暴子中脱颖而出,成了继姚黄之后的新一代土暴子中的领军人物。

    去年十一月,广安的白莲教首何加起阴谋暴动,派人联络巴山里的土暴子。袁韬得知,立即利用了这个大好机会。他一面以分银子和均虏获为诱惑,撺掇震天王白蛟龙和行十万呼九思等人继续阻挡官军向巴州的进攻;另一方面纠集了黑虎顺天星、陈琳等几支土暴子,以接应何加起为名,将自己的爪子伸出巴山。

    渠县之战,袁韬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终于攻破了城池。若不是护**一支千人左右的部队在短短几天内迅速从新政坝经蓬州转向营山,另一支千人左右的部队沿嘉陵江机动占领定远新城,威胁到土暴子南下的侧翼,土暴子们将会把周边掳光掠尽,然后继续南进,拿下定远、合州、甚至渡过嘉陵江,占领大足、永川、荣昌等渝西县城。

    然而,护**的反击速度快得让袁韬瞠目结舌。

    就在袁韬占领渠县后的几天时间,护**的前锋已经

    到了近在咫尺的营山县城,上万护**更从成都出发,向川北增援过来。二十天后,护**从定远新城首次出击,横扫岳池以南地区,一举打碎了白莲教渡过嘉陵江的意图。据说,亲自指挥那次作战的便是神秘的大明蜀世子。

    一个月后,从泸州开来的护**与官军会和,开始了从南向北的反击。

    当袁韬得知罗渡镇的白莲教匪被护**全部歼灭,而大竹的护**已经前出到渠县的东翼,控制了华蓥山间的州河峡谷时,袁韬已经明白:这次难逢的南侵机会错过了时间窗口,退回巴山只是早晚问题。于是他派出喽,抓紧时间将渠县周边的财富和人口一扫而空,并将自己的战利品运往巴山。

    新年前,当护**的大部队越过广安城向渠县城发起进攻时,袁韬迅速渡过巴河,向巴山的深处退去。同时,他在三汇镇留下一只掩护部队,既掩护大队撤退,又借此与护**先头部队掰掰手腕。

    结果再次让他震惊:掩护部队几乎全军覆灭。逃回来喽哆嗦报告:护**中有大量的山中蛮子,那些蛮子根本不接受投降,所有落在蛮子手中的土暴子几乎都被剁成了肉泥!

    护**的速度,护**的战力,袁韬都没有估计到。在撤退中,袁韬还有一个更大失算。

    当护**经过三汇镇继续追击时,他用了义军摆脱追击最惯常的一招:抛物滞敌。银子和粮食当然是不能抛的,所以他抛的是女人和老弱。他打了个小算盘:当这些女人落入官军之手,她们的命运就注定了。她们的父兄、男人和子女,将成为与大明朝不共戴天的仇敌!

    但最后的结果令他懊悔不已:这些女人被护**收容后,并没有成为护**的性奴和营妓。经过短期集中后,她们被放归其家,据说还分了耕种的土地!

    如此一来,他营中的那些被裹挟进来的新丁,将成为未来的不安定因素。虽然他下令严密封锁消息,但他心里这种不安并没有消失,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大!

    ……

    老天继续向大地倾泻雨水。雨水从屋檐的瓦片上直线坠落,在殿外拉出了几十条几百条平行的银线。银线撞击石阶,腾起了朵朵小小的水花。脑海中一个模糊的影像手持宝剑向步步走来,让他从冥想中突然惊醒。这一刻,心悸的感觉使他有了一种强烈的末日预感。

    “掌盘子!”一个领哨从后殿的前门直冲而来。他并没有走两侧带檐的回廊,而是直接跳进了大雨瓢泼的庭院。

    “渔溪场大败!”这个领哨压低声音禀报,“在行十万身边的人送来消息,张奏凯昨天在渔溪场放了一把大火。白蛟龙逃了出来,张显受了伤,王友进失踪,呼九思最他妈的不是东西!他见势不妙,立即裹挟了其他三家的弟兄们撒丫子……其余义军弟兄们死伤惨重,正在向巴州夺食王靠拢!”

    噩梦变成了现实!

    袁韬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怎么回事?四家在渔溪场有三万人!张奏凯只有四千多!”

    “掌盘子!”面色惨白的王怀玉从袁韬身后钻了出来,“如今之计,走为上策!”

    丢掉陈琳?那领哨目瞪口呆。

    “陈琳部三千人已经渡过了前面的山溪!与咱们就隔着一条沟……”

    “没听见怀玉先生说吗?走为上计!走!现在就走!”

    袁韬突然暴怒,吓得那领哨转身便跑回了雨中。

    “怪事!怪事!连官军也变得这么能打了!”袁韬颓然坐下,嘴里喃喃念叨。

    “既然张显受伤,王友进失踪,那三河场的上万人,掌盘子莫要忘了裹上!”王怀玉提醒道。

    注一:史载,袁韬投降清军后,某日正好遇见杨展的儿子杨新。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杨新二话不说,暴打袁韬一顿。可见袁韬的身材和武艺都不咋地。

第四百三十一章 雨中博弈(二)

    距离渔溪场约三十里,低山浅丘中有一处废弃的驿站。顶 点 X 23 U S遍地的残垣断壁,既可以隐约看出此地以前的繁华,又可以看出长时期的动乱和战争对巴山深处的毁灭性破坏。道旁有一间低矮的土坯茅草房。房屋已经大幅度倾斜了,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成为荒草覆盖下的大堆泥土。尽管这里的主人邀请第十八营的营长王省吾和副营长万吉富进屋去避雨,顺便喝碗热水,但是全身湿透的王省吾还是坚决地拒绝了。

    在这种雨势下,继续行军是不可能的了。近千名护**战士和六百多官军辅兵,以及他们押运的两百辆鸡公车,都被迫滞留在驿站外的道路上。他们顶着一块块油布,在大雨中淋着,在泥泞中泡着,忍受着山风的刺骨。

    作为一营主将,“军井未达,将不言渴;军幕未办,将不言倦;军灶未炊,将不言饥。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是谓将礼。”的道理,王省吾是非常清楚的。这是个困难的时刻,既是对意志的重大考验,又是凝聚全军的绝好机会。士兵们在泥泞的山路上走了四十里没有休息,正是最疲倦、最饥饿、最寒冷的时候,如果将领们能与他们同甘共苦,他们就能在以后的岁月中用生命和忠诚来回报。

    按照营部的命令,几位年轻的连长和年近半百的万吉富都聚到了茅屋滴水的草檐下。王省吾踏过泥地上遍布的小水坑走了过来,顺手把头上的油布揭下,往空中抖了抖,将积攒的水珠抖落,然后走进草屋,将茅屋中那位老军客气地请了出来。

    “此乃黄老哥,此地的老驿卒。”王省吾指着那位头戴破烂毡帽,身着碎瓦片一般破袍的干瘦老头简短介绍道。

    “啥驿卒啊,老黄历了,驿站早被皇上给撤了。”那老头用漆黑的手指点点头上的毡帽笑了笑。那挤出来的笑容隐没在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中,几乎难以察觉,“如今,这三庙驿就我一个孤老头子,等死罢了!”

    “土暴子害了你儿女,害了全驿的百姓,你老哥还能一个人守在这里,不简单!”

    王省吾说到这里停顿了下,眼睛却始终盯着老驿卒:

    “等护**打败了土暴子,这里也会建起王庄。那时,三庙驿还会是个热闹的村庄,再也没有土暴子前来骚扰,所有人都能太平地生活……”

    王省吾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你老哥也能再娶一房,生个一儿半女,传宗接代!”

    王省吾最后那句话,明显打动了老驿卒。他露出了向往的神色,只是这股神色很快黯淡下去。他向王省吾微微躬身垂首,淡淡道:“将爷,谢您吉言了。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

    该说正事了,王省吾咳嗽一声,环顾一周正色道:“刘将军所部步兵大队昨日一早出发,向渔溪场前进。他们没有辎重,行动迅速。我方才问了老哥,他们昨日下午落雨前便通过了此地。我估计,刘将军现在已经到达了三河场,顺利与前锋骑兵会合!我们和官军弟兄们运着辎重,本来计划着晚一天到达三河场,可这场该死的雨!”

    王省吾环顾四周,见大家听得认真,接着又道:

    “大家都知道了,前头的山沟出了个突然情况:山洪爆发把探路的兄弟冲走了一位,生死不明!现在我们带着千石粮食,根本无法直接通过。我们只能在这里等待,等待老天放晴山洪退去。可

    雨什么时候能停,山洪什么时候能退去,谁也不知道!我现在最担心两件事:一是军纪;二是土暴子。但这两件事实际上是一回事:士兵为了避雨到处乱窜;而土暴子会借我们分散之计趁机偷袭!因此,我们要立即下营,组织防御!你们说,何处下营最好?”

    冒雨下营?

    军官们面面相觑。

    天下雨,行受困,下营是个合乎逻辑的选择。可士兵们拖着沉重的粮车在泥泞的山道上跋涉了四十里,已经极度疲惫。现在时值中午,大家还没有吃午饭,这时下营……

    万吉富是副营长,他的意见是有分量的。见几名连长对自己挤眉弄眼,他躲不过去,只好把皮靴上附着的大坨黄泥在一块有棱有角的大石头上蹭了蹭,硬着头皮敷衍道:

    “下营……也好。只是此地泥泞一片,不知营长想在哪里下营?远了高了可不成,这些鸡公车大车可不能上山……”

    王省吾没有作答。他把和蔼的目光转向那老驿卒。

    见王省吾转向他,那位老驿卒只好答道:“将爷要下营,这里就有地方。三庙驿地势平坦,容易过水。前头路边有一个小山坡,坡不高,也没水洼……”

    营参谋兼第五连连长张文江的身影掠过长长的行军队列,在身后留下了飞溅的泥点。被泥点击中的第五连士兵注视着他们的新任连长飞奔而去,把骂人的话活生生地吞进了肚子。

    “报告营长!”

    张文江跳下王省吾的战马,双手拉住焦躁的马匹,“我去勘察了地形。附近最好的下营处,就是前面的小山坡。坡度不大,利于排水,鸡公车大车都能上去。山坡上有座破烂的关帝庙,可以避雨,做营部。山坡南面是渔溪河,东面是过山洪的山沟,北面和西面挤在一起,正面大概两百步,利于防守……”

    张文江一口气将地形勘察的结果报告出来。王省吾非常满意地点点头。他向老驿卒表示感谢,然后一挥手,带着几个连长向前走去。

    长蛇一般的队伍重新游动起来,艰难但坚定地向前。

    老驿卒站在屋檐下,手里拎着一袋干粮,心里五味杂陈。这时候,他不知道,他应不应该向山上的土暴子报信。

    ……

    巴山十里不同天。

    王省吾的第十八营冒着大雨在三庙驿下营,防止土暴子趁机偷袭;而冯如豹率领的特遣支队则在蒙蒙微雨中,对路边山梁上的天堡寨发动了强攻。

    六门铜炮密集地排列在狭窄的山梁上,中间四门时不时巨响一声,将一发黑黢黢的七斤半炮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射出去。炮子飞过七十步的距离,狠狠砸在垒成寨墙的大小石块上。砂岩块在巨大的冲击震荡之下,瞬间碎裂,在寨墙的正面和背面同时迸发出更多更小的石块。这些石块飞溅着,在湿漉漉的山梁上下起了一阵石头雨。而那枚炮子,就隐没在那纷纷落下的石头雨中,再也不见踪迹。

    中间的四门炮承担着火力破坏的任务。两翼大炮装的则是霰弹,防止土暴子突然进行阵前反冲击。

    炮兵一营一连的连长捂着双耳,苦涩地瞧着又一枚炮子出膛,转头看向不远处站着的冯如豹,眼睛里露出恳求的神色。可那冯如豹对炮兵连长的反复暗示视而不见,依旧兴致勃勃地叉着腰张嘴傻笑。

    炮兵连长终于忍不住

    了。他对冯老二的怒火已经涌到了喉头:你他妈的难道不知道,这些打出去的炮子等会儿老子要一个个捡回来!可是他不敢,因为在特遣支队的任务编组中,冯如豹是仅次于贺仇寇的最高指挥官。

    看着土暴子再也没在寨墙上露头,冯如豹终于收起了傻笑,叉在腰上的手也拿下了一只。他向前一推手,轻吼一声:“工兵,上!”

    随着冯如豹的命令发出,前方的草丛中立即窜出去两名士兵。他们每人背着一个像铺盖卷似的四四方方的黄色大火药包。这些火药包捆上了防水的油布和支撑的三尺木棍,每个重整整五十斤!

    两名工兵很快跑完了七十步的距离,到达了寨墙脚下。他们来不及喘气,首先扯松胸前的绳子疙瘩,将背上的火药包小心放了下来。火药包是防水的,淋了雨水没事,可藏在油布里的引线是不防水的。

    一名士兵将支撑木棍插进泥地,然后将火药包靠上石墙,掏出引线,捏住腰间火罐,做好了点火的准备。可他还不能立即点火,因为相隔他四五丈的同伴在墙体上发现了一个被炮子打出的大洞,正努力地抱着沉重的火药包往里塞。

    火药包在相对封闭的空间里,可以发挥出更大更猛的威力。作为工兵排的专业爆破手,这些常识是学过的。假如火药包在那个洞里爆炸,很可能会把寨墙的整个上部和背部掀开。因为相对于寨墙的左右两方和下方,上方和背部是个明显的结构薄弱点。

    可想法虽好,但老天弄人。

    那洞口看着挺大,却不规整。火药包塞进去一半,就被里面的石头棱角卡住。他的同伴拉不出来,也塞不进去,情急下便拼命地用肩头往里撞,想把火药包夯紧。

    一个土暴子的脑袋出现在寨墙上。那脑袋小心翼翼地露出半张脸,查看王府军的大炮为什么不响。就在这时,那名护**士兵正在撞墙的身影吸引了脑袋。脑袋迅速一探,脸上的好奇立即变成了惊恐。

    “不好了,官军炸墙了!”

    土暴子扯着喉咙大吼起来。他顺手捡起一块石头,朝那红色的身影砸了下去。石头不偏不倚,正好砸中那士兵的帽盔。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叫,那红色的身影滚落山梁下。

    哈哈!

    土暴子的头领看见自己的石头神功一击奏效,顿时爆笑起来。可没等他收住笑,又一个红色的身影从墙角下闪出,向大炮的阵位奔去。

    原来墙下还有漏网的!

    那土暴子见许多同伙已经提着刀枪冲上了寨墙,心里踏实了,又捡起一块石头狠狠掷了出去。石头在空中画了一根优美的弧线,朝着那奔跑的身影追去!

    眼见石头即将追上红甲兵的后背,寨墙上的土暴子们都欢快地大叫起来。只是这刹那间,他们没有听见红甲兵的惨叫,却看见一股红黑色的烈焰从脚下猛地喷发出来!

    轰!

    硝烟散去。

    冯如豹不满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天堡寨的石墙摇摇欲坠,但还没有坠。而且,他还出现了一名伤亡。

    冯如豹向发愣的炮兵连长吼了一声,让他继续开炮,把石墙轰垮。然而这时,他猛地看见山梁下窜上来一名士兵。那士兵手捏火罐,伸长手臂,犹如一道红色的闪电,向墙洞里那没有爆炸的火药包奋力扑去!

第四百三十二章 雨中博弈(三)

    天堡寨的攻坚作战大获全胜。m.www.uu234.net

    天堡寨的寨墙虽然坚固,但它是典型的单层防御体系。防御的核心,就是一道寨墙。如果寨墙失守,那么守方非但不能发挥防守的优势,反而会被占据寨墙的攻方居高临下压着打。

    因此当寨墙被炸垮后,土暴子的军心立即动摇。他们不等护**冲进缺口,就纷纷四散而逃。只有百十个顽强的土暴子在一名身着白袍银甲的敌酋率领下,与涌入的护**展开了肉搏战。

    那白袍银甲的敌酋不仅长得帅,而且枪法好。他使一杆铁枪,枪花舞起来密不透风。大喝数声,连连刺死了好几名护**战士。

    然而,护**不会让敌酋逞能多久。

    炮连将一门人头炮拆开,用人力将几个部件扛上了寨墙。当敌酋见身前的护**兵像退潮一般逃远去,正为自己无敌的枪法自鸣得意,就见远处红光一闪,他和周围的土暴子都被飞蝗般扑来的铁子打成漏血的筛子!

    敌酋当场毙命,余党或死或降。

    逃到山下的土暴子也被抓到不少。因为山下一条小河沟被汇集的雨水淹没了,变成了一条奔腾的泥浆之河。

    几名冒险过河的土暴子瞬间被汹涌的洪水吞没,连发出叫喊的时间也没有。只见他们的双手在波涛中绝望地挥动了几下,然后就不见了踪影。余下的土暴子无奈之下,丢了刀枪,跪在泥泞之中高举泥黄色双爪,向猛虎下山一样冲来的护**投降。

    还有土暴子逃到了通往恩阳、巴州的官道上,然而他们的命运更加悲惨。在官道上,土暴子突然遭到了董卜骑兵的冲杀,不多时,僵仆于泥泞中的尸身就把这条大路染成了红褐两色交织的泥河。原来,计划增援渔溪场的董卜骑兵同样被山洪所阻,只好转回天堡寨,正好赶上了屠杀。

    在山梁下拉网搜索的南部县两个中队也颇有斩获。他们从树丛中、从草洼中,甚至是石头缝里,将四散的零星土暴子驱赶出来,把他们集中到了大路上。

    杨天波和姚丞国一前一后爬上石寨。杨天波不待喘气,立即向冯如豹禀报:“营长,找土暴子辨认过了,那白袍敌酋就是姚黄十三家里的马超!马超是不是敌酋真名,土暴子里没有人知道。”

    冯如豹轻蔑地骂道:“大丈夫英雄一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如今死得像条癞皮狗,还配称什么五虎上将!”

    土暴子为了不连累家人,出道时会为自己取一个浑名。即便成名已久的掌盘子等大贼酋,也不一定会公布自己的真实姓名和籍贯。例如进攻巴州的土暴子夺食王,迄今为止军情局也不知他的姓名。

    土暴子的文化程度一般很低,所以各人的浑名稀奇古怪,从天上飞的到地下跑的都有。由于《三国演义》在民间的广泛传播,书中的英雄人物得到了土暴子的一致偏爱,叫马超的土暴子不知凡几,可只有这个死掉的马超成了几年气候。这马超曾与夔州的土暴子头领闯破天相互呼应,对夔东的大宁县造成了严重的威胁。后来两人不知为何事翻了脸,闯破天抢占了马超的地盘,而马超只好跑到巴山为害。军情局最近的通报中,马超与顺

    虎混天星梁时政裹在一起,一起围攻铜城寨的贾登联。

    “兵发铜城寨!”冯如豹跳上一块石头,手指北方,趾高气扬地向部下发令。

    “报告营长!”姚丞国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报告,打断了冯如豹的表演。

    “特遣支队没有任命营级监军。如今我是特遣支队级别最高的监军,请求代理营监军职责!”

    没有监军?姚丞国的话让冯如豹下意识清醒过来。

    这肯定不是小主子的失误!

    冯如豹聪明的大脑袋立即想到了几十种可能性,但唯独没有想到他在达、夔两州府狂飙突进、大砍大杀的大哥和三弟。

    身边有一个监军总比没有好!

    冯如豹毕竟是蜀王府的亲兵出身,这点政治敏感性还是有的。他立即收起痞子一般的笑容,向姚丞国庄重地点头,同意了他的请求,并正式请他代理营监军职务。

    姚丞国要的正是这个。

    数百土暴子被绳子拴成了一长串,正被南部县大队押上大路。他们需要进行甄别,需要思想改造,需要情报收集。当这些工作全部完成,这些俘虏便是上好的劳动力,也是对巴山地区进行警示教育的上好教材。

    姚丞国向搭档打了一个招呼,在清理战利品的大群士兵中找到了军情局那名姓任的情报军官,然后踏着山坡上的泥水向山下的大道走去。

    ……

    雨似乎小了许多,变成了细细的雨丝。

    杨天波抬头望了望黯淡下去的天光,把头上闷人的油布扯开,让头上的八瓣铁盔暴露在雨丝之中。

    这里落下的雨水毫无疑问,都会汇集到前方的大坝河中,那大坝河是否还能通过?

    这个事关胜负的大问题沉甸甸地压在杨天波的心头。作为全营的前锋,十营二连要承担逢山开路、逢水架桥的重任。如果大坝河不能通过,那特遣支队将被迫滞留于南岸,与苦战中的贾登联咫尺之遥,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等着!

    这时,前方一阵马蹄声吸引了杨天波的主意。他看见几名骑兵在蒙蒙细雨中向自己的方向奔来,为首的一名大将,高大威武,虬须满面,头戴凤翅银盔,身着山纹铁甲,肩披红色斗篷。那人杨天波认识,正是董卜骑兵营的正团职营长董卜嘉措。

    董卜嘉措显然也看到了长长步兵队列前方的杨天波。他在杨天波身旁勒住了战马,对他用口音很重的汉话大喊,问杨天波是不是头领。

    杨天波离开队列向董卜嘉措敬礼,而队列依然继续向前行进。

    “下官是十营二连连长杨天波。本连并指挥工兵一连一排奉命为全军前锋!”

    “那好!”董卜嘉措高兴地对杨天波喊道,“正好给你说听!这条路的尽头在河边,有一座桥。桥面被土暴子烧掉了,可是桥墩还在……”

    “桥墩怎能留下来?”杨天波有些不解。

    “那桥墩是石头的!”董卜嘉措道。

    好咧!杨天波顿时兴奋起来。

    有了桥墩,用竹排架桥便可轻松渡河!他转过身去,一张张年轻稚嫩却充满着朝气的面庞掠过眼帘。

    天波高举手臂,用力向前挥动手掌,大声对队列吼道:“全体都有,强行军!天黑前必须占领大坝河渡口!”

    ……

    一把冲天大火,烧出了渔溪场大捷。然而大捷的始作俑者楚军副将张奏凯却给自己惹来了大麻烦:他的部下差一点就哗变,而领头的,便是因坚守谷仓而在营中名声大噪的刺头百户程卫国。

    战斗结束后,守卫谷仓的楚军士兵在程卫国的带领下率先鼓噪,随即渔溪寺的士兵也裹了进来。哗变士卒气势汹汹找到张奏凯,质问主将为什么要烧死马乾马大人?

    程卫国对着躺地上的张奏凯吼道,弟兄们之所以拼死奋战,就是为了马大人那句战后加入护**,并且分田分地的承诺。现在马大人死了,这句承诺也就落了空!

    程卫国关心马乾,张奏凯岂能不关心?死了马乾这位四川兵备副使,必然要上报朝廷,他的战功就打了水漂,最终结局是赢是输还需两论呢!程卫国想分田分地,张奏凯岂能不想?只是程卫国想的是自己和家人耕种,而张奏凯按照他的习惯思维,是将世子赐下的土地囊括到自己和少数亲信军官、家丁手中!

    所以当程卫国提到分田分地后,被人揭了底牌的张奏凯终于勃然大怒。他不顾自己的伤势,挣扎着爬起来要对程卫国执行军法。

    一方要执行军法,另一方却寸步不让。对峙双方立即亮出刀枪,眼见便要火并。

    然而,程卫国的主张得到了大部分基层士兵的支持,甚至不少中下级军官也站到了他那边。火并起来,张奏凯的家丁未必能占到优势。况且张奏凯的亲信李祥春在火场中失踪,张奏凯本人在骑兵冲杀中受伤,整个右臂红肿起来,估计伤到了骨头。因此气势上,张奏凯一方迅速落了下方,被希望落空而群情激愤的士兵们用刀枪团团包围了起来。

    或许下一秒钟,张奏凯就会被士兵们剁成肉酱。

    就在这时,马乾马大人及时出现了。他和杨明时领着坚守核心阵地的几百士卒出现在了程卫国和兵变士兵们的面前。

    希望重燃,士兵们迅速欢呼起来,让马乾悬在半空的心放了下来。他和杨明时都希望立即出兵追击溃逃的土暴子,把渔溪场的局部胜利转化为官军对川北土暴子的全面胜利。可是张奏凯的受伤、李祥春的失踪以及目前的官、兵对峙,都让他们意识到追击的主将必须得到士兵的支持和拥戴。

    最后,马乾利用自己的权利和威望,指定杨明时为追击部队的主将,程卫国和守卫渔溪寺的一名王姓千户为副将,率领约千名自愿参战的士兵连夜出营追击,而剩下的愿意继续追随张奏凯的约七百名家丁和士兵留守渔溪场。

    渔溪场大捷,张奏凯的楚军营就此分裂,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之路。

    张奏凯损失了大部分身经百战的老兵,但他也并非全无收获:战场上那上万具的尸体都成了他的战功。尤其是在场中某处废墟的人马尸堆中,士兵们找到了一具烧焦的尸体。这具焦尸周围的地上,映出了一大块清晰的油渍痕迹。根据焦尸身上残留的刀鞘和玉佩,俘虏辨认出,这具焦尸正是夺食王王友进。

第四百三十三章 雨中博弈(四)

    崇祯十五年二月初二早晨,暴雨已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绵绵的丝丝细雨。www.uu234.net铅灰色的天空按压着大地,的雨气中充斥着水雾,好像随便伸手一抓,便能在手心里拽出一把清水来。

    巴州的守将王祥,便是在这样的天气下上到了巴州城头。昨日的一场大雨,让他的反击计划全部落了空。

    南城下的小河突然水位暴涨,从不能没过脚踝的涓涓细流变成了齐腰深的浊浪。土暴子不可能在这种条件下涉河攻城,因此费尽千辛万苦拉上城头的大炮也成了摆设。

    “将军,土暴子今天不一定来。不如让兄弟们解甲好生睡一觉!他们前天打了一天,昨日又等了一天,早就乏了!”王祥的副将吕年玉劝道。他的左手臂被一根麻绳吊着捆在胸甲上,免得扯到伤口。

    也活该吕年玉倒霉。前日的守城战中,一支狼牙箭不偏不倚,正好从他左臂的皮护臂和护腕之间的缝隙射进,大角度斜穿透大臂上的肌肉。营里郎中用刀把箭杆斩断,这才把箭头拔出。郎中还道,这一箭很可能伤了吕年玉的筋腱,弄不好这条左臂就废了。不过万幸的是,箭头上没有喂毒,他的生命没有危险。

    听见吕年玉的话,王祥轻轻转过身来。自从吕年玉受伤,王祥看他的眼神便柔和了许多。

    “不管今天土贼来不来,只要守住了这巴州城,世子说了,本营这头功跑不了。哎,你和弟兄们都辛苦了。如果将来世子记着我们的功劳,兑现了赏赐,你和其他受伤的弟兄们就分了吧!”

    “将军,这可如何使得……”

    “哎,无需多言。本将在这里盯着,你们先下去休息,让弟兄们好好补一觉,不过依然不准解甲!”王祥的手轻轻摆摆,不再理会吕年玉。他的目光,停留在雨雾笼罩中的南龛山,又停留在城下那条小河上。他的目光不能透过浑浊的河水,但能一眼看清河道的宽度:

    小河的水位依然没退。

    ……

    大坝河边。冯如豹蹦下了马,把缰绳扔给护兵,大步踏上了岸边小坡。

    山风习习,河水汤汤。冯如豹的头颅微扬,贪婪地吮吸着雨后空气中泥土和植物气息,感觉这一刻就是最美妙的。真是老天开眼,想不到世子竟然把这样一个冯家十代祖宗做梦也想不到的美差赐给了自己!这一刻,冯家祖传的桀骜不驯的血液在冯如豹的体内沸腾起来。他真想跪下来,给老天和世子都磕上三个响头!

    杨天波小心从上下晃荡的竹桥上走过来,打断了冯如豹的自我陶醉。杨天波禀报道,迄今为止,土暴子没有与二连接触,更没有向渡口发动攻击。前锋一排已经前出了近三里,仍然没有发现土暴子。

    “土暴子跑了?”冯如豹的心立即沉到了了谷底。

    “不会!”杨天波一口否定了这种可能,“如果铜城寨解了围,贾将军会立即遣人报信。”

    贾登联没有向后方报平安,说明贾登联与后方之间隔着土暴子。

    信息屏障!冯如豹明白了。

    世子曾经讲过,在与骑兵交战中,常常出现信息屏障。己方派出的探马发现敌骑,只能依靠马匹向后方传递信息。然而敌人是骑兵,运动速度很快。发现探马,敌骑会紧追不舍。己方大队发现敌骑之时,就是大规模战斗的开始。因此,己方往往准备不及,很是吃亏。换言之,与骑兵作战有一道移动的信息屏障,且与骑兵的运动速度一样快。

    一条漫过山洪的大坝河,也是一道信息屏障。土暴子误以为烧了桥,他们过不来,护**也过不去,所以安全得很。土暴子不知道这道河流屏障之外发生了什么,对马超部的全军覆灭更

    是一无所知!

    然而,这一点小小的失误,让土暴子的后背**裸地暴露在护**犀利的兵锋之下。

    冯如豹压抑住激动的心情,缓缓问道。

    “过了桥,距离战场还有多远?”

    “最多十里。”杨天波迅速回答。

    十里,也就是半个时辰。但是一旦开始攻击,必须集全军之力,一击必杀!

    冯如豹的目光离开杨天波,转向桥头两岸的部队。

    除了押送俘虏和缴获返回新政坝的南部县一中队,步兵四个连、两个排和一个中队,已经过去了一半。骑兵、炮兵和辎重兵正在等待过河。各部队正集结成一块块的长方阵,等待参谋的过河调度命令。

    步兵过河较快。麻烦的是骑兵、炮兵和辎重兵。

    骑兵营前面几场战斗有些损失,只剩两百多人马。他们必须牵马鱼贯而过,防止马匹见水受惊。

    炮兵的马也不少。因为川马矮小,驮上炮身、炮架、弹药箱,每门炮要用七匹驮马。加上备件和修理工具,六门炮的炮连拥有五十匹驮马。

    最麻烦的是辎重连。辎重一连有七十二辆鸡公车和十辆双轮平板大车。每辆车一人推,一人拉。好在车上的弹药在天堡寨消耗了不少,也没有时间捡回来。但是剩余的兵器、粮食和火药依然沉重,从深深的车辙印子就可以看出来。

    一条窄窄的单层竹桥,要把所有的部队渡完,至少会到中午。辎重虽然影响行军速度,但却是持久作战必不可少的基础。况且土暴子眼红的便是这些辎重,留给敌人那是万万不可的。

    “沉住气,老天爷会保佑我冯如豹的!”

    冯如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他强压下心里的焦躁,对杨天波道:“你的前卫连立即向前两里展开,掩护全军过河!但要注意,绝对不能暴露!”

    “是!”

    “五营第四连已经全部过河。他们是火铳连,归你统一指挥!”

    “是!”

    冯如豹看着杨天波走远,把八瓣盔颈下的带子松开,让自己更自由地呼吸。

    “别急躁,再等等,”他对自己说,“皇天不负有心人!”

    ……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蜷在湿漉漉的草丛中,透过草丛间的缝隙,查看远方的动静。

    红甲兵们昨天上了关帝庙所在的山坡,并以关帝庙为核心,把鸡公车大车头尾相连,串成了一道简易的防御工事。仔细看,还能发现车辆缝隙间隐藏的虎蹲炮。现在,一些红甲兵正在拔掉树枝做的鹿砦,另一些在拆收三角形的帐篷,更多的人在防御工事后的树荫间集合整队。看来,红甲兵很快就会拔营出发。

    这个年轻的小伙子便是巴山土暴子中以善战出名的陈琳。陈琳领着他的喽已经在三庙驿附近潜伏了三天。他的目标,正是增援渔溪场的官军。

    陈琳与其他土暴子最大的不一样,便是他用的是本名,没用浑名。

    陈琳的爹娘是好些年前从河南那边逃到兴安府的难民。逃难途中,他的爷爷、奶奶乃至族人都饿死了。所以他爹带着他妈在镇巴县附近的山寨落了草,后来生下了他。

    陈琳生下来便是土暴子,长大后还是土暴子。别人眼中的十恶不赦之行,在他眼中乃是最平常不过之事。前几年,陕西连年大旱,官军趁机进攻,陈琳爹妈在一场惨败中双双献了人头,于是陈琳带着剩下的老兄弟逃到四川来发展。最近,他与同为陕西人的争天王袁韬合营。袁韬善谋,他善战,渠县之战便是两人合作的成果。

    草丛中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想必有消息传来。

    果然,陈

    琳身后有人轻声禀报:“掌盘子,三庙驿的老黄头上来报了信。他说仔细数过了,王府兵至少有一千五,加上官军五百,那就是两千人!领头的王府军官,姓王,据说在长平山打过仗。他手下叫他营长。车上运的是粮食,听王营长亲口说有一千石!”

    哦?陈琳有些吃惊。但他吃惊的不是粮食数量,而是对方的兵力。

    主官名营长,那说明对方的战兵至少一个营。王府兵一个营,一般有八百人。三庙驿有一千五,那说明王府兵是一个大营,甚至是两个营。

    兵力多少,直接关于战斗力强弱。对于这一点,陈琳有过沉重的教训。

    攻打渠县时,陈琳听说城里的王府兵不到四十人,便大大咧咧请缨为前锋,结果弟兄们在城墙下死了一片。后来好容易靠着人多攻下了城池,把剩下的十几名王府兵包围在南门城楼上。那些王府兵只要城而逃,便可保住性命。但是他们没有逃,反而战斗到了最后一个人。

    后来陈琳听说,这些王府兵都有家眷在王府手里为人质。除了军饷之外,士兵每家还分了大块土地。打伤打死没关系,土地不会被没收。但一旦投降,家眷全部株连。

    不到四十人,仗都打成了那样。这里的王府兵有一千五,外加官军五百,而自己只有三千人,单靠自己,这仗怕是不能打!

    想到这里,陈琳有些烦躁地问:“争天王那边有消息吗?整整一天了,怎地这时候还没过来!这雨水不是早停了吗?”

    “小的不知。可王府兵不是也没走吗?”

    陈琳恨恨地拔下一根长长的官司草,骂道:

    “王府兵有辎重,前头有山沟,当然过不去!争天王有个屁的辎重?怎地也过不来!”

    “争天王打仗可精了!”他手下的人小声反驳道,“说不定就等在对岸半渡而击!”

    听了这话,陈琳微微点点头,表明他非常赞同。然而,等来人一走,他眼里便闪出一点寒芒。

    半渡而击?你袁韬当王府兵是傻子?

    岂不说刘镇藩的兵就在前头。即便王府兵过河,也会小心地派人过河打探!

    一股清冷的山风刮过,在树梢间发出沙沙的声音。陈琳狠狠盯着两百步外的王府兵。王府兵已经整队完毕,正在陆续通过鹿砦拆除的地方。这时,两名红甲兵骑着马走到队列前,不知是哪名红甲兵吹响了喇叭。红甲兵随着这喇叭声,迅速由五个纵队转换为了五个横队。横队的排面,正对着陈琳藏身的这个山丘。

    “王府兵在干嘛呢?他们不是一天三顿吗?大中午的不吃饭搞什么操练?”一个老兄弟把臭烘烘的嘴凑近陈琳笑道。

    陈琳没有回答,他心里涌出一股不好的预兆。他的脑袋拼命运转,可就是找不出这预兆的来源。

    王府兵的喇叭又响了,这次换了一种曲调,听着十分的高亢。喇叭声停下,便有鼓声响起。随着鼓声的节奏,王府兵的五个横队一起向这边开来。

    “不好!掌盘子快撤!”陈琳身旁的老兄弟惊叫起来,“定是那黄老头把我们藏身之地给卖了!”

    说着,老兄弟将还在发愣的陈琳一把拽了起来。

    “掌盘子,大事不好了!”

    陈琳没跑几步,刚才报信的人又迎头跑了回来。他一脸的惊恐,好像天塌了。

    “官军在我们背后!好多好多的官军!我们被包住了!”报信的人哭丧着把一句话分作了三截,终于讲了个大概。

    陈琳这时才明白,他心中的凶兆是什么。

    那是同伙的背叛!

    袁韬跑了,把陈琳丢给了刘镇藩。

第四百三十四章 大会前奏

    崇祯十五年二月四日清晨。www.uu234.net

    一个明媚清爽的清晨。

    一大早,欢乐的冲击波就从保宁府阆中城寿王府前的某一个小点炸开,很快波及到了全城。

    胜利等得太久,却来得太快。

    当寿王府端礼门上臂缠黄带的警卫连在鼓乐声中齐声高唱《天佑大明》之时,全城的百姓蜂拥而出,自发地聚集在端礼门前,向那高高飘扬的蜀世子旗和护**军旗欢呼。

    蜀世子朱平槿及时出现在端礼门城楼,向热情的百姓挥手致意。他还通过随侍太监给百姓们带话:为了庆祝在川北对土暴子的清剿战争取得伟大胜利,蜀王府的宣传队将在端礼门前的坝子上搭建戏台,从明晚起,给百姓们连唱三天大戏,戏名就叫“黄毛女”。

    百姓们的高兴是发至内心的,因为威胁保宁府多年的川北土暴子,在护**和官军的共同打击下,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大败。

    护**的秀才们在城楼下贴出了蜀世子的旨意。世子告诉百姓们,这次在巴州作战的官军和护**都发挥了英勇无畏的战斗精神,个个打得英勇积极。

    巴州城的参将王祥沉着冷静,逮住机会用大炮轰死了闯食王;

    游击将军杨展横扫南江,救出了坚守通江近一载的知县李存性、副将涂龙以及一县的百姓;

    渔溪场的四川兵备副使马乾和楚军副将张奏凯用大火烧死了夺食王王友进,烧伤了整齐王张显,大败行十万呼九思和震天王白蛟龙;

    护**的营长冯如豹在天堡寨打死了马超,然后又奔袭铜城寨,与楚军参将贾登联携手大败顺虎混天星梁时政;

    护**营长王省吾以粮诱敌,川北副将刘镇藩背后袭击,两面夹击全歼了陈琳。陈琳跳河逃命,淹死在滔天的泥水里。只有争天王袁韬和摇天动白无常侥幸躲脱了打击,仓惶向巴山以北的深山老林逃去。如今护**和官军已经汇成了一股,正在四川兵备副使马乾和川北副将刘镇藩的统一指挥下奋勇追击残敌。

    除此之外,护**的一支近万人的援军,在团长谭思贵的指挥下,已经从广安赶到仪陇附近。

    另一支强大的援军,在团长鲁印昌和监军罗景云的指挥下,已经深入大巴山,占领了通江与巴河的重要交汇口江口镇;

    还有一支军队,在通江副将丁显爵和护**团长冯如虎、监军蔡绍的指挥下,占领了太平县明通巡检司所属之城口镇(今城口县);

    至于留在广安州的护**,也在团长贺曾柄的率领下,对岳池以北的金城山地区进行“拉网式”搜索,黑虎顺天星王高、王光兴已经插翅难逃,注定是覆灭的下场。

    除了这一连串胜利的消息,世子还宣布,这次巴山之战杀死土暴子数万,俘虏同样过万,至于具体人数还在统计中。部分贼酋将会被押送至保宁府献俘,游街示众,然后进行审判。为首者和罪大恶极者将被处死,胁从者和罪轻者将被强制劳役,至于被土暴子裹挟的百姓则登记后放归其家。

    ……

    世子的旨意不仅没有实施大明律的株连之法,而且还宣布被裹挟者放归其家,这在阆中城的百姓和士绅两个阶层中都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

    百姓们大多是支持的。

    土暴子一贯的手法,便是裹挟百姓。当百姓的脸上被烙上土暴子的印记后,他们的脑袋往往成为官军记功的凭证,他们的家属往往成为

    衙役敲诈勒索的对象。被裹挟的百姓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为了家里人的平安,只好跟着土暴子一条路走到黑。

    如今蜀王府明确宣布废除株连之法,让许多裹挟百姓的家属感激伶仃。自从旨意贴出后,就有零星的百姓远远对着城门边的旨意磕头,然后无声无息地悄悄溜走。

    士绅们则与百姓们不一样,这个旨意引起了了部分人的强烈反对。他们掌握着话语权,一旦发生争论,动静会非常大。尤其是学子云集的锦屏书院,成了双方争论的中心。

    反方最坚实的论点有两个。一是大明律为太祖高皇帝御制,后世子孙岂敢擅改?二是大明律为国家成法,一隅一地一藩王焉能擅易?

    反方一发难,正方也不示弱,迅速纠集同志军,组成了三个专业战斗组。

    第一个组是文史组。

    他们的战斗方式最文雅翻书。在书院浩如烟海的史料中查找材料,用历史事实针锋相对反驳反方的论点。

    文史组论证道,太祖高皇帝驱逐鞑虏,并没有对鞑虏裹挟的百姓大开杀戒,反而下令归耕屯垦,让百姓的生活安定下来;兴修水利,种植桑麻,让百姓的生活富足起来。他们考证出,太祖颁旨议定律令的时间,乃是在吴元年(1367年)。至洪武七年,大明律修成,颁行天下。但大明律在洪武二十二年再次修改,并于三十年五月重新颁布,此后再未修订。

    对照文本可以发现,洪武三十年的大明律与洪武七年的大明律差别很大。

    为什么?原因一个是乱世,一个是治世!

    所以史料表明,大明律针对不同的历史时期的不同情况,做了有针对的改革,即便是太祖高皇帝自己也是这样!

    第二个组是儒学组。

    他们的战斗方式最干脆在书院的大门及各个醒目之处张贴大字报。

    大字报一上来就给反方集体扣上了“不仁不义”的大帽子。大字报黑体大字道:子曰,仁者爱人,爱人者为仁;子又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宗圣(曾子)在论述先师的思想时,做了这样的总结: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如今世子践行仁义与忠恕之道,竟然被一些不仁不义的别有用心的小人指责,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第三个组是佛学组。

    他们的战斗方式最有特色念经。

    佛学组请来阆中城最有名的观音院的十几个大小尼姑,在书院外摆了法场,对着书院大门念了三天“大悲咒”。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这些释教中人吃了打药,胆敢挑战儒教的正统地位。

    佛学组道,菩萨的大慈大悲,便是“无缘大悲,同体大慈”,“如一众生未得度,我佛终宵有泪痕”。土暴子中的许多人,并不是天生的“魔种”。他们或是生计无着的穷人,或是被裹挟的百姓,是“误入魔道”的。世子废除株连,实行“罪责自负”,把这些被裹挟的百姓与那些十恶不赦的匪首区分开,直接证明了世子天生的佛缘。

    本来正方还要成立第四个组,即法家组,准备从法家的势、法、术的角度直接论证世子颁旨的法源,间接论证旨意的合法性,但是他们的研究动静太大,研究方向过于敏感,引来了山长孔尚学的干预。

    孔尚学以锦屏书院山长、四川护国安民儒学研究会会长和南孔第六十四代孙的显赫学术身份,召集锦屏书院的教谕、学子以及护国安民儒学会的主要骨干,囊括了

    阆中城里几乎所有的士家大族在锦屏山开了一个研讨会。

    在研讨会上,孔尚学做了总结性发言。这位南宗嫡脉没有引用生僻的儒学经典,也没有阐述高深的儒学理论,只是简单地用了一句四川民间的俚语来表明他对这场争论的观点:

    现在不仅蜀地是乱世,而且整个大明朝都是乱世!在这个乱世里,不要争论!不要内耗!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耗子的就是好猫!

    ……

    身为蜀世子的朱平槿不会过于关心这些蜀地思想界的争论。即便他关心,也会让总监军部和他的师傅舒文翼去处理。

    朱平槿把这几日的精力放在即将召开的宗亲重臣会议上。这次会议的主要议程,有百万流民入川安置和相应的土地改革问题;有本年度的税收、春播以及相应的财政、金融、工业和粮食安全等问题。尤其是全川官军的整编和川北战区的巩固,成为这次会议的重头戏之一。

    这些重大的事务,不是一两个人能干完的,也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的,因此会议估计要持续若干日。

    朱平槿还有一个重大的战略决策,想在这次会上通过廖大亨之口做一个小范围的通报,即护**的入楚和入秦。这个通报,放大来看,等同于朱平槿向被通报的人宣布他逐鹿中原的决心。因此他踌躇了许久未作决定,直到川北大胜的消息传来。

    然而,这次会议要开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完成朱平槿蓄谋已久的四川全省的军令、政令统一。

    二台三司衙门和王府两条线指挥;府州县和王庄两块地方行政机构;官军和护**两种编制的军队。这种处处掣肘的现状,不能再拖延下去,必须彻底解决。崇祯和朝廷的反击肯定会到来,也许就在明天。

    但比起李自成张献忠的现实威胁来,朝廷的反击不过是隔山打牛。

    魏辰在飞鸽传书中提到,朱至瀚传回消息说张献忠已经与革左五营一起重出江湖。张献忠出山后的第一招,便是拿下了安庆府西北不过百余里的潜山县。

    历史正在重演,留给朱平槿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冒险。

    ……

    罗雨虹就是在这个热闹、兴奋得有些乱哄哄的气氛中进入保宁府的。她坐着安文思和王工正专门为她设计制造的四**马车中,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嘉陵江对岸这座她前世来过多次的古老城市。

    罗办新任主任刘红婷对上级的好奇心一点没有在意,只是单手托着下巴在出神。而谭芳和小红正在抓紧时间做女红。一个是给宋大个织毛衣,一个是给弟弟谭进做手套。

    马车前方三百步,有徐汉卿的三百娃子步兵,他们身着崭新的新式护**制服,走起路来格外精神;马车后方数里处,有高君锡和姜奇峰的高、杨两家的三百骑兵。他们的制服五花八门,但从火器局领到许多甲片后,他们也穿上了整齐的灰黑色铁甲战衣。这些土兵不能渡过嘉陵江入驻阆中城,而会在南津关外驻扎,等待世子的整军旨意。至于马车之后,既有长长的辎重车队,还有这次随她前往保宁府的二台三司和蜀王府的高官们,包括刘之勃、陈其赤、洪其惠等人。但是,还多出三个不请自来而又不好拒绝的人:石泉老王朱宣、世子傅舒文翼和时年七十五岁的成都文翁石室的山长何善。

    明媚的春光中,阆中这座古老的城市正在罗雨虹的眼睛里一点点褪去陈腐的旧皮,换上时代的新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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