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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三十五章 花树奏对(一)

    正式大会前开小会,分组讨论、个别谈话,最后最高领导一锤定音,这是中国政治的传统。否则所有的矛盾全部在大会上集中暴露,既有损于会议的效率,也不利于大会的团结和胜利,更有损于领导的尊严和领导机关的威信。

    于是朱平槿在明天的正式会议之前,先把已经到达保宁府的军事干部、龙安府和松潘的文武召集起来开了一个形式轻松的小会。预定的议题,是如何利用当前有利的剿贼形势,对四川西北边境上的驻军进行整顿。其如意算盘,是通过这种小会,力争让川西北的边军为全川官军提前做一个表率。

    风和日丽,春光明媚。

    小院的玉兰花树下,朱平槿端坐正中,廖大亨、舒国平、孙洪、李崇文、吴泰、宋振宗等人以及应招而来的龙安知府詹天颜(注一),白水关副将龙辅皇,龙安参将邓若禹和松潘副将朱化龙等人围着朱平槿,围坐成一个半圆。被朱平槿热情留下来参观学习,而又闲来无事的李长祥则客串秘书角色,在朱平槿身后帮着程翔凤做记录,顺便听些趣闻以娱耳目。

    詹天颜是福建永定县人,字伍,年四十八,崇祯元年恩贡出身。

    崇祯十年,詹天颜经吏部选任为四川石泉知县(今北川县);崇祯十三年,詹天颜升龙安知府(治所为今平武县)。

    詹天颜擢升后没多久,便遇上了第一次真正的考验。张献忠第三次入川,经广元南下汉州,距离龙安府境仅三十里。可张献忠横行天下,往来无忌,却独不入龙安府。虚惊一场的当地百姓于是传说,因为张大王听说詹天颜是个清廉爱民的好官,所以不忍骚扰地方。无论这传说是真是假,都说明詹天颜在地方上的官声极好。

    这几日詹天颜一直与几个将军老老实实呆在保宁城里等待朱平槿接见。没有想到与少年世子第一次见面,议题并非奏请的开建榷场,而是所谓的整军。不是在大殿平台依礼参拜,而是在世子行在的小院花树下团座,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些不知所措。

    花树下,小院中,竹藤椅、团团坐,连左文右武都没区分,分明就是轻松的茶话会格式。

    身材矮小,脸色红黑、胡子花白的詹天颜一身绯色的公服,手持笏板,头戴展脚一尺二寸,末端上翘的帕头(又叫幞头,fu),一副大朝觐见时的模样。那几位胡子拉碴的武官,也是二品、三品的红袍,头戴乌纱。

    朱平槿注意到詹天颜手持笏板正襟危坐,眼睛却不停地瞅着其他参会人员膝盖上的小本子和手里的炭笔,心里不禁乐了。或许他们已经明白,这次的整军,就是要从龙安府和松潘卫开始。

    但四川那么多的营兵卫所,为什么本世子唯独选择了龙安、松潘?

    那是因为他们自己可怜巴巴地送上了门。

    ……

    会议开场,是舒国平代表总参对四川军事形势进行简介。

    舒国平站起来,走到墙边,两个太监飞快将一副大明地图挂在墙上。舒国平用竹棍在图上指点,将四川的官军和护**的主要兵力集团一一点出。随后,又在地图上点出土暴子逃遁的方向和闯献二

    贼目前的大致位置。

    无论是朱平槿本人,还是协助朱平槿进行战场指挥的廖大亨等人,对四川军事形势那都是了如指掌。因此这种简介无疑是针对龙安府和松潘文武的。目的之一,是让他们对四川乃至全国的军事形势有一个总体的了解;目的之二,是让他们感受和思索龙安、松潘地区对四川和陕甘军事形势的影响。

    舒国平简单介绍完,其后便是洪其信、孙洪和吴泰三人分别代表总参、总监和总后对护**的军制、训练、军纪、饷章、铨选、装备和后勤供应做了详细说明。这种全面细致的说明,对于廖大亨也是头一回。朱平槿注意到,廖大亨对军制、饷章和装备等事务倒是兴趣一般,唯独对军纪与后勤诸事兴趣盎然。

    “这个老狐狸,慢慢摸出了护**的门道!”朱平槿心里骂道。他转过头去,春风拂面看着那些为大明守边戍边的将士们。

    “廖公、詹大人,朱将军,诸位将军。”

    朱平槿特地将詹天颜和朱化龙两人挑出来称呼,是因为他们两人在龙、松当地都是一把手。

    “龙、松,既是我蜀地向秦、陇和藏地伸出去的一根拐杖,也是秦陇和藏地深入蜀地的一块跳板。两地北距秦陇,西镇土蛮。阴平古道经江油关(今平武县南坝镇)向北,翻过摩天岭,便是陕西文县(今甘肃文县)。

    古之魏将邓艾裹毡而渡阴平道,立了灭蜀之首功。

    洪武年间,太祖高皇帝伐蜀。明玉珍窃据重庆,大军放在夔门,以沮汤和之军。然我朝大将傅有德领精兵渡阴平,直入成都,使明玉珍军心溃散,终尽克蜀全功。

    是故自古以来,全蜀必保龙、松!兼之龙、松与威、茂相连,安抚司、长官司多如牛毛,土司声气相连,百姓汉夷杂处,行商马帮络绎不绝。江油、石泉两县,亦有我蜀王府之王庄。如何整军精武,巩固龙、松之地,并惠及汉夷百姓,实乃急事要务也!本世子正要听听廖公、詹大人,朱将军和诸位大人、诸位先生之意!”

    朱平槿这番会议开场白,既是说明自己对龙安府与松潘卫的历史地理情况已经有所了解,更是清除摆明自己的位置他才是龙、松整军之事的主导者和最后决策者。

    身为朱平槿的同伙,廖大亨自然明白这官场诀窍,便站起来以四川巡抚的名义表态,坚决服从世子英明睿智的领导,把龙、松之地的军队改编为护**。

    在给詹天颜和朱化龙施加压力的同时,廖大亨也没忘了给他们一点甜头。他承诺,只要改编完成,两地军队将按照护**的饷章关饷,一分不少,一月不欠。不仅如此,两地官员之俸禄,还将在王府官的俸禄标准上再增加五成。这多出来的五成俸禄,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叫做“高原补贴”。

    ……

    詹天颜虽为恩贡,实际上就是一个秀才文凭。可他文凭低,并不意味着智商和情商也低。

    詹天颜静静地听着,逐渐醒悟过来:这是蜀地的藩抚联手要夺朝廷之权,对龙安府和松潘卫实施全面管控!

    詹天颜有心站起来当场回绝,保住自己的名节。

    但詹天颜犹豫了。

    从石泉知县到龙安知府,詹天颜在龙安府已经干了整整五年。到任之初,他便极度震惊于当地的赤贫状态。耕地狭小,产量底下;人口稀疏,猛兽出没。无论汉夷,无论军民,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汉人们吃不起盐,四肢发软;夷人们买不到茶,口鼻生疮;军士们吃不饱粮,羸弱不堪。于是他初之为政,便从最核心最关键最急迫的问题着手:

    耕地与粮食。

    这五年来,龙安知府默默领着龙安一府的百姓干着一件事:招揽流民、开荒种地、发展生产、增加收入。五年过去了,龙安府汉夷军民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提高,尤其是粮食产量,虽然还达不到温饱的程度,但总算是没有了饥馑;精神上的改变更为喜人。百姓们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书院里重新响起了孩子们的读书声,军营里也出现了士卒操练的身影。

    可如果今日当场顶撞世子和廖抚,这一切的努力很可能瞬间化为泡影。或许世子会龙颜震怒,立即将他拿下拘押,扣上不尊、不敬甚至是反叛的罪名,尔后更以虎狼之军开进龙安府,让百姓们刚刚好起来的生活遭遇一场浩劫!

    “为了龙安一府之百姓,即便当街受胯下之辱,吾亦当隐忍不发!若其反迹毕现,天子明诏,吾必兴兵平乱!”詹天颜想到这里,两个帕头颤动着,挺直了身体。

    詹天颜尚在纠结,他身旁之人突然站起身来。

    原来是松潘副将朱化龙。

    朱化龙作为松潘军职最高的大将,驻节松潘城,统辖松潘卫、茂州卫、威州守御千户所、叠溪守御军民千户所和小河守御千户所及土司诸军。不夸张的说,四川西北边境的全部兵力,都掌握在朱化龙手里。

    朱化龙抛开了致辞的朱平槿,对着自己的上司廖大亨道:“末将职领松、茂防务,管着松潘、茂州两卫三所各处汉蕃军民。军中既有卫所军兵,也有营兵家丁,更有军民卫治下之汉藩百姓。既然要整军,末将敢问抚台大人,何人可入护**?余下之人、土司蕃众,当如何处置?末将请抚台大人颁下章程,末将回去也好与众将士分说。”

    朱化龙问得妙呀!詹天颜心想。

    何人可入护**,这可不是小事。松潘、茂州两卫三所实质上都是军民卫,治下之汉夷军民岂止数万,多少人能进护**,一劳永逸地解决令人头痛的粮饷供应?卫所的世袭军官、正丁余丁以及土司藩众,无论如何安置,都意味着巨额的粮饷支出。这些钱,自然是要蜀王府和抚台和藩司出的。他们能不能拿出这巨额的银子,愿不愿为那边远不毛之地拿出银子,都是未知之数!这一瞬间,詹天颜觉得自己明白了朱化龙这老军头的心思,他是在用现实的银子问题推脱整军之事。即便推脱不了,有了抚台颁下之章程,对上对下都可以交代,即便将来朝廷问罪,那也是奉命而为!

    注一:明亡后,詹天颜是四川的官员中坚持得最久的人之一。1652年,他被大明的叛徒出卖,死于满清的叛徒吴三桂,年五十八。受刃时,挺立不屈。龙辅皇、邓若禹等詹部旧将请尸葬之,祭祀于乡贤祠,后由其子迁葬故乡。

第四百三十六章 花树奏对(二)

    朱化龙是松潘副将,开衙松潘城,管着松潘卫、茂州卫、小河所和叠溪所共两卫两所。m.www.uu234.net四川西北军事力量的绝大部分,均在朱化龙麾下。

    松潘卫本是松州卫和潘州卫两卫合并而成,最初乃是军民卫。既管军士,又理民事,治下还有不少带军队番号的土司。嘉靖二十四年,松潘卫由军民卫改置为军卫。可是壳子改了,里面的瓤子没有改。

    作为大明朝在松潘地区的唯一存在,松潘卫必然会在民政上发挥重大作用。那里绝大部分的汉家百姓,都在军籍簿上;领着数十万藩民的土司们,也在卫所编制中,所以卫所不想管民政也不行。

    茂州卫和叠溪、小河两所的情况与松潘卫类似。但茂州既有地方官府,又属成都府管辖,当地的汉民数量和蛮夷的汉化程度远超松潘卫,军民土司间杂的问题也远不如松潘卫突出。

    朱化龙不软不硬将了巡抚大人一军,廖大亨顿时有些发愣。

    朱化龙的问题,很明显并非单纯的如何整军,而是松潘乃至整个四川西北民族地区如何治理的大问题。

    廖大亨作为四川巡抚,他的办法,也就是朝廷的办法,叫做“羁縻”,即朝廷通过军事存在和出让部分治权,让少数民族政权承认中央政府,不造反,不掠边,保证边境地区的太平无事。可花树下的少年处理天全的手法,已让廖大亨从中敏锐地感觉到,这套“羁縻”之成法是难入其法眼的。

    再说朱化龙伸手要银子要粮食,而藩库里既无银子,也无粮食,所以他压根就没有发言权。想到这里,他不禁抬起头,向朱平槿投去探询的目光。

    ……

    廖大亨这条老狐狸麻瓜了,让朱平槿微微一乐。

    个人在政治上的成熟与精明,并不能代替长期政治实践总结出来的经验和教训。

    羁縻之法,并不能保证将边境少数民族地区的长治久安。播州之役、奢安之乱乃至后来的后金叛乱,都是这套治边之策在实践中的失败。当中央王朝兴旺鼎盛之时,边境少数民族还能保持着对中央王朝的恭顺,但当中央王朝衰落或者内乱时,这些少数民族立即成了觊觎天下的参与者。

    对于这些少数民族,朱平槿并非没有现成的狠法子收拾他们。比如再来一个“百万农奴得解放”,朱平槿有十二分信心保证自己的画像可以像神一样万世供奉在被解放者的神龛上。

    然而,残酷而紧迫的现实要求朱平槿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在当前的主要矛盾上,那就是四川军令、政令的迅速统一,为即将到来的全国性大战提供一个稳定的兵源和粮源基地!

    想到这里,朱平槿收回心神,注视着朱化龙这位高大的湘西汉子。

    长期的高原生活,不仅让他的容貌染上了高原的色彩和风韵,也让他的行为语言染上了高原的豪放和桀骜。

    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难道真的如他所言,就是一个粮饷之事?

    朱平槿的目光直视朱化龙,仿佛要透穿他的心肺,找出他藏在心中深处的那一根黑线!

    朱平槿轻轻一笑,惯常的和蔼笑容重回脸颊。然而没朱平槿他开口,却被身后一个爽朗的声音打断了:

    “世子,学生以为:宜以兵民分设之法,重设松潘县!小河、青川(注一)两所是否设县,不知那里有无城池。若有城池,亦应建县!”

    根本没有发言资格,且未经会议主持人允许擅自发言的人,就是会议的旁听人员、达州举人李长祥。

    在这么重要的会议上,李长祥侃侃而谈的毛病又犯了。他滔滔不绝地向与会人员讲述他的逻辑思路,夹杂着他这几日以来的心路历程。

    李长祥道,巴山的土暴子猖獗,一个重要的教训就是该地区的县域设置过疏,地方管理不能到位。

    一个县,县域数百里,境内崇山峻岭,交通不便。许多百姓一辈子就没见过官员,百姓哪里感受得到朝廷的威仪,王法的神圣?所以很容易被土暴子裹挟,走上造反的不归路。

    他在几日前借觐见世子之机,以太平县为例,请求在太平县之明通巡检司设立新县。

    谁想世子果然睿智,立即举一反三,不仅同意在太平县之明通巡检司设立城口县,而且决定在平利县镇坪巡检司设镇坪县;于巴州江口镇设平昌县;于巴州恩阳镇设恩阳县;于百丈关设旺苍县;于广元县元坝设元坝县;于广元县朝天关设朝天县;于自流井、贡井区域设自贡县;于叙永军粮厅设叙永县;于叙永军粮厅之古蔺场设古蔺县。

    这一来,不仅他建议的一个新县变成了十个新县,而且有一个新县还设进了陕西省内!

    世子此举,既让他很感动,也让他很失落。因为他一贯恃才而骄,也思考了很久才想出这个治国之策。然而世子只是瞬息间,就能做出通盘决策,分明心中还有大沟壑。

    后来,他反复揣度世子之意,得出了如下结论:

    城口、镇坪、平昌、恩阳、旺苍、元坝、朝天七县,沿巴山一字排开,必定是针对巴山的土暴子;

    自贡县,那是针对近期四川的盐业改革。以此推知,盐业必定成为四川财计的一大进项;

    至于仁怀县、叙永县、古蔺县三县,占据了赤水河和纳溪水的要冲,毗邻播州(遵义府旧称)西翼,那必然是针对播州甚至是贵州的奢安残余。

    适才听得世子要整军精武,巩固龙、松之地,廖抚要将龙、松之军整编为护**,而朱将军则请廖抚颁下章程,以便施行。

    于是他突然想到,龙、松之地其实与巴山的形势很接近,同样的崇山峻岭,同样的地广人稀,唯一不同的,巴山里是造反的土暴子,而龙、松之地是还没造反的土司!

    既然巴山都能兵民分设,以设县任官之法平定土暴子,那么龙、松之地为什么不能用同样的法子羁縻土司?

    亲民官代天牧民,征收赋税,监控土司,垦荒种地,为驻军筹集粮饷;而营卫则守土保民,编练强军,震慑土司,与地方官府互相扶持。如此一来,边陲必固,百姓必富!

    ……

    大明的松、茂地区,就是前世朱平槿和老婆一起赏红叶看草原游九寨沟的阿坝藏羌自治州。

    阿坝是高原地带,垂直高差很大,既有终年银白的皑皑雪山,又有大片无边无际的草原。红军过草地,便是从阿坝红原到若尔盖之间的草原沼泽地带

    通过。北部以羌族为主(注二),西部以藏族为主。

    发展种植业,要有四个必要条件,即水、土、光、热。阿坝的水、土、光三个资源条件都不错,唯独缺了“热”。

    由于长冬短夏,年均气温极低,汉地常见的大米、小麦等主产农作物,阿坝皆少出产,只有产量极低的青稞可以果腹。无边无际的草原,成为了千里无粮之地。不知深浅的汉人贸然闯入,往往活活饿死在美如画卷的风景中。

    但上天从来都是公平的。阿坝的种植业是短板,可畜牧业是长项。在朱平槿的前世,总面积等于整个朝鲜半岛的阿坝、甘孜两个自治州,马、牛、羊、猪、兔等生畜的年存栏量分别可达数百万,年出栏数十万,产肉数万吨。此外,林木、矿产、中药、菌类等自然产出也极为丰富。然而这些珍贵的物产,因为大明朝严格死板的边贸对榷制度难以畅销内地,使阿坝长期处于极度的贫困之中。

    李长祥关于在阿坝设置州县的建策,完全符合朱平槿统治四川的战略目标。既可以强化蜀藩对松潘地区的统治,又可以充分利用松潘地区的资源,尤其是战争急需的马匹。必要时还可以借道威胁秦、陇、青海,抄了李自成老巢的后路。因此,这是一举数得的好主意。

    然而这个建策急不得。没有眼前这几位文武的鼎力支持,一切皆是泡影。清乾隆金川之役的惨痛一幕,决不能在明崇祯年提前上演!

    朱平槿的眼睛望向詹天颜和朱化龙,希望他们两位能够对李长祥的建议表态。

    在朱平槿的注视中,朱化龙缓缓站了起来,目光坚定而沉着,还隐隐有种毅然决然之气。

    他并没有看向朱平槿,依然对着他的上司四川巡抚廖大亨拱手道:“想必这位李先生所言,必是廖抚授意。兵民分设?松潘设县?那好得很!”说着,他红黑的面庞上露出一丝嘲讽之色,“那就请上官派下知县,来松潘这化外之地来试试!”

    朱化龙一言既出,刹那间,花树下的气氛冷到了冰点。

    廖大亨当场僵住,一张脸皮涨得通红。

    詹天颜依然保持着文官的仪态,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而自从李长祥讲完后便一直窃窃私语的白水关副将龙辅皇和龙安参将邓若禹两人,顿时刹住了话头,愕然地抬头看着朱化龙和廖大亨。

    “难道朱将军要学那王逆朝阳,来个松潘兵变吗?”廖大亨的怒气终于喷薄而出。

    朱化龙的回答更是把众人都惊呆了。

    “不错!末将来时,营中弟兄正在谋划闹饷!若此番末将两手空空回去,营中将士必反!”

    呛!朱平槿身后的卫士将亮晃晃的战刀抽了出来。其中一人,便是原杂谷营的班长扎西格瓦!

    “帝王之怒,流血千里!伏尸百万!”

    一句熟悉的语言从朱平槿的大脑里蹦出来。

    注一:明之青川守御千户所所城,即今之青川县清溪古城,清代之青川县老县城。

    注二:因为砖家把羌族误认为藏族,闹出了“白马藏族”的笑话。当然,这个笑话有其历史背景,不能乱打板子。

第四百三十七章 花树奏对(三)

    如果今天花树下“流血五步,伏尸一人”,必然会导致松潘“流血千里,伏尸百万”!

    一场惨剧能否避免?

    仿佛一股冷风,强行钻进朱平槿的大脑,让它迅速降温冷却。顶 点 X 23 U S

    松潘绝不是保宁。松潘一旦发生兵变,至少牵制护**上万人的兵力!

    难道朱化龙千里迢迢跑到保宁府,就是单单为了说几句不知轻重的话语?为什么他敢于威胁廖大亨却似乎有意无意在避开自己?

    这个问题并不难解,朱平槿立即明白了。

    朱化龙口中所谓兵变,确有其事,并非虚言;可他自己并不想反,而且还能弹压住,没有让它变为现实。

    因为他还有最后一牌可打:向蜀王府伸手要粮饷!

    所以朱化龙尽管对四川官府拖欠将士粮饷极为愤怒,但他也只敢对着廖大亨发作,而绝对不敢对着自己放肆!

    想到这里,朱平槿重新微笑起来。他轻轻摆手,让愤怒的卫士们退下去,又用眼色将廖大亨劝住。这才转过头来,将面前的这几名文武扫视了一遍。

    当他犀利的目光扫过站立的朱化龙,老将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然而,朱平槿的目光却迅速划过朱化龙的面庞,落在了詹天颜的头顶。

    朱平槿不温不火,点了詹天颜的名。

    “詹知府,若松潘兵变,汝将何为?”

    “下官受朝廷大恩,当不吝残躯,领军平叛!”

    詹天颜毫不犹豫,站起来向朱平槿躬身便拜。

    他身后的白水关副将龙辅皇和龙安参将邓若禹迟疑了片刻,也都站起来表态,“末将亦愿往!”

    “汝之兵与松潘之兵孰多?”朱平槿不依不饶,盯住他们三人问。

    “自然是松潘之兵为多。不过下官以为,仅以龙安一府之兵,便足以平叛!”

    “哦?”

    朱平槿看了一眼廖大亨,微笑起来。

    这微微一笑,让空气中的紧张气氛缓解了不少。

    “龙安兵少,但治下之民并不少!”

    詹天颜依旧一本正经地回答。

    “松潘若反,下官征集府中百姓,旬日必得一万!反之,松潘军中蛮兵甚多。土司不反,蛮兵亦不会反。如此,松潘之军二去其一;朱将军在营中威望甚高。朱将军不反,大部军士亦不会反。如此,松潘之军五去其四。下官以万人之军击松潘军之五分之一,又有朱将军和土司兵从旁协助,焉能不胜!”

    “世子,詹知府实为朱将军开脱也!”爽朗的李长祥大笑着插话道。

    朱平槿没有理睬搅屎棒李长祥。他追问詹天颜一个更深的问题:“詹知府如何知道松潘那些土司不会反?”

    “世子明鉴!”

    詹天颜楫手垂首道:“此番下官等前来觐见世子,土司们托下官向世子请款,于茂州、松潘、龙安等地开建榷场,好与汉地做生意,换回土司急需之盐、茶、棉布、瓷器等器物。土司道,天全虽有榷场,但路途实在太远。马帮翻过夹金山,人马死伤一半,实在苦不堪言!土司们陈请世子开恩下旨,放开灌口、江油、白水诸关隘……”

    去年初开始的天全榷场,其综合效应终于显现了。

    “他们想沿用雅州模式?”朱平槿问。

    “正是!请世子恩准!下官以为,新建榷场……”

    “他们的心意,本世子是知道的。开建榷场,确为流通货物,纾解民困之良法!”

    朱平槿摆摆手微笑道。

    “不过雅州模式只是试点,那时候本世子还在摸着石头过河!如今试点有效,便要继续深化。詹大人说的那几个榷场太小气了!为何不能多建几个?本世子之意,以后西边大山里,有一州县即有一榷场!土司和百姓就近对榷,岂不方便?

    须知汉夷百姓,皆为大明赤子,何必拘泥于华夷之分,设关筑隘限制流通?

    故以后飞仙关、临关、蚕崖关、江油关、曲山关(今北川县曲山镇

    )、白水关、朝天关,凡四川都司所辖关隘,一律全面开放!无论对华夷行商马帮,一次纳税,换取税票,各关口只管查验税票,已纳税的货物不得重复征税!至于税率嘛,雅州的老规矩,货值一成!”

    全面开放!

    朱平槿的话顿时让在场的人眼睛都亮了,包括詹天颜。

    世子所言妙也哉!

    有一州县即有一榷场,那土司们为了就近对榷,将不得不让大明将州县设进自己的地盘!

    詹天颜心悦诚服,离座对着朱平槿长揖道:

    “世子说得好!汉夷百姓,皆为大明赤子!自古忠义,不分汉夷!

    昔年突厥王子阿史那忠擒颉(jie)利可汗以献唐太宗,太宗赐其名曰‘忠’。其人一身清谨,战功赫赫,封国公,尚县主,配享昭陵,可谓夷人中之名臣也!

    如今东虏寇边,于是朝廷诸臣以为夷人皆不可用,谬矣!误矣!

    天生斯民,汉夷本为一体。汉人善耕,夷人善牧;汉地物产丰美,夷人牛马甚繁;汉人不耐高山暑寒;夷人行走如履平地。

    是故为大明江山永固之计,汉夷皆可之用。下官陋见,榷场之建,宜早为之!”

    “詹大人所言,是要世子大用夷人?边地设州建县,亦用夷人?”李长祥不解地问詹天颜。

    詹天颜当即回答:“非也,该用则用;不该用,则不用。选人用人,一以忠义贤能为先!否则,用了个安禄山,岂不坏了大明国事?”

    朱平槿是这样理解詹天颜这番话的:称赞自己的决策正确的同时提醒自己:既要通过经济手段建榷场,也要通过政治手段用夷人,而且要用对大明忠诚的夷人,才能达到固边的效果。

    “詹大人果然老成谋国!”

    朱平槿放心了。他笑着对詹天颜道,让他上一个保举折子,把本地该用能用的夷人列出来。这些人都将作为蜀王府的后备干部,经过培训考核后量才使用。

    开关互,全面开放;大用夷人,德才为先。所有人都将心思聚集在朱平槿突如其来抛出的的重大决策上。

    然而没等他们品出个中三味,朱平槿已经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到那个兴奋和落寞交织的老将身上。

    “朱将军,你是有战功的武臣!松潘将士为大明守边戍边三百年,更是劳苦功高!朝廷欠发粮饷,实在对不起朱将军和各位将士!不过,若将士们因此兵变,甚至是谋反,其将来祸福,朱将军宜慎思之!适才詹大人所言,朱将军已经听见了。何去何从,朱将军不可一时激愤,酿成终身之错!”

    朱平槿语言未毕,朱化龙便跪下了。他语音呜咽,情绪非常激动。

    “末将失言……方才不敬之语……将士们数月不见一粒粮……已经在吃……草根树皮……就快饿死人了!末将请世子速发粮饷救急!”

    “数日前,本世子接罗姑娘手书,便已令绵潼王庄发粮救急。只是道远路险,恐缓不救急。”

    朱平槿说到这里,便问朱化龙。

    “松潘诸土司有余粮否?,可用银子购粮否?”

    “末将离开松潘时,正是大雪封山的时节。一路甚为艰险,可末将又不得不来。”

    朱化龙抬起头,泪涕还在脸上,眼睛却已经充满希望。

    “这时节就算运粮,也翻不过大山去。必要等到四五月,大雪融尽方可。如今救急之法,只能运银子买粮。那些土司官寨里,总还是有些存粮的!”

    “那好!本世子这就下旨,批下三个月粮饷银子!朱将军可令从人持本世子旨意在茂州汇通钱庄提银子。此去茂州甚近,快马加鞭,只需四五日。只是从茂州到松潘,距离尚远。一路艰险,须得小心……”

    “下官请在龙安府设立钱庄。以后松潘用银则无需从茂州运来!”詹天颜立即插话。

    朱化龙也不是傻的。他迅速回击道:

    “末将也请在松潘设立钱庄!以后用银,就在松潘钱庄提出便是,何必再经龙安府?

    末将还请在松潘设县任官,兴建榷场。一如世子方才所言,一州县即一榷场,一榷场即一钱庄!”

    “龙安府青川所汉人甚多,并无土司,设县势在必行,下官请世子、廖抚即刻委下知县,发下印信。下官回府,便可顺路开衙!只是那小河所,距龙安近,距松潘远;到龙安路平,至松潘路险。下官请将青川、小河两县分隶龙安府!”

    詹老头突然在背后捅了朱化龙一刀,朱化龙当即大怒,爬起来便要与詹天颜理论。邓若禹受詹天颜节制,也站起来盯着朱化龙。两个邻居兼同盟军转眼便翻了脸,个个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撕掳一番。

    古之二桃杀三士,今之榷场钱庄杀一片!。

    奸计得售,朱平槿快活地将双方止住。

    他告诉詹天颜,小河所宜复其古名“涪阳县”,改隶龙安府。青川县也宜隶属龙安府。但江油县距离成都府之绵州很近,以改隶绵州为宜。

    江油周边有大块的平原,又有涪江灌溉之利,可比小河富裕太多,历来是龙安府的第一经济大县。詹天颜得了青川、涪阳两个新县,却失去了江油县,完全是偷鸡不成蚀把米,顿时有些气沮。

    可没等看笑话的朱化龙高兴片刻,他便听到世子朱平槿道:

    “朱将军,茂州本属成都府管辖。军政隶属一致,方才好互相支持。本世子之意,松潘副将以后不必统辖茂州卫。……”

    茂州是阿坝地区最大的平坝农耕区,是松潘驻军的主要粮食来源。如果失去了茂州的粮食支持,松潘驻军只能依靠龙松古道转运粮食。朱化龙听到此话,脸色顿时便十分难看。

    朱平槿假装没有看见朱化龙的脸色,依旧把自己的想法清晰地说出来。

    “朱将军回去后,先将茂州卫营兵军卫整顿了!将能战敢战之兵编入护**,其余老弱尽数汰之为民,拨卫所军田使其耕作。卫所现存之军田转隶官府,成为官田。田地耕种之人,无须更换。叠溪所、小河所、松潘卫,依样办理……

    松潘整军原则是:先成野战兵力,再建地方兵力!

    朱将军,你是战将,本世子要你统率野战机动兵力。以后不要光看着脚下那块土地,盯着周边那些土司,你更要将眼睛盯向西北,盯着陇南!

    记着,陕西本是闯贼老家。其若流窜陕西,必夺陇南!那时,便是你朱将军大显身手之际!”

    听说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不必终老于松潘苦寒之地,朱化龙终于有了些喜色。只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十分不靠谱。既然世子重托于他,他觉得有责任报告松潘驻军的真实情况。

    “……军士穷困,军资全无,军器简陋,军马不过三百。一旦有事,只得仓促征集番兵。朝廷连年欠饷,士卒逃亡大半。若世子用兵于陇南,非铁骑不可。无马则无骑,无饷更无兵……”

    朱平槿耐心听着,只是点头。等到朱化龙说完,朱平槿微笑道:“在松潘吃米,自然奢侈了些。不如将来让将士们多吃些肉!”

    《晋书惠帝纪》中有一个著名的搞笑记载,说白痴皇帝西晋惠帝听闻百姓多有饿死,便很奇怪地问手下大臣:“何不食肉糜?”

    如今蜀地市面上肉比米贵出数倍,军士们连米都吃不饱,那里还有肉吃!朱平槿话音未落,许多双眼睛带着狐疑的目光望了过来,同时聚焦在这位号称“睿智”的少年身上。

    朱平槿解开了谜团。

    “听说在松潘西北,有大片无人区。本世子想把这片无人区全部买下,充作大军养马场。天长如旧,人多气旺,也不妨再设上一县、两县!”

    能养马的地方,便能养牛、养猪、养羊、养兔,那困扰松潘驻军多年的军食问题不是迎刃而解?

    朱化龙的眼睛顿时铮亮!

    “附近土司治下番民,一并买来。给天家放马当庄丁,便是对其恩典!至于价钱,当然要好好谈。不过,价钱不重要,重要的分期付款和银钞结算!”朱平槿大气地补充道。

第四百三十八章 后备干部

    朱平槿的花树讲话,为松潘的军、民两个方面的治理格局定下了基本的调子,也为四川边疆土司问题的解决开辟了一条崭新的思路。m.www.uu234.net

    散会后,各人并没有散去,而是在廖大亨的召集下继续开会,对龙、松、茂地区的整军、民政、对榷、关隘、税收、粮储、设县、任官、土司、番兵诸多事宜进行进一步商议。

    这些事务需要及时拿出细则章程,以便利用即将召开的重臣大会,与巡按、三司和蜀王府政务司和三总部的相关官员对接,尽快落实下去。其中比较复杂的是人事安排问题,一心往龙、松、茂地区掺沙子的护**总监军孙洪对此提出一个崭新的概念,叫做“援边干部”。

    “援边干部”的概念,并不是孙洪一拍脑袋而蹦出来的火花。它的突然出炉,有一个大的复杂的背景,甚至掺杂着孙洪个人的一些隐秘心思。

    后备干部,曾经是世子朱平槿的心腹之患。随着朱平槿的师傅舒文翼周游列国似的在四川各州府组织蜀考,后备干部短缺的矛盾逐渐缓解,通过蜀考储备的后备干部已达约八百人。

    这批后备干部通过了松林山基地集训,全部列入了护**军籍,所以干部的具体分配权不在政务司,而在总监军部。

    政务司副总理李崇文在接手朱平槿岁末大战打下来的地盘后,面对满目苍夷的城镇和农村,提出了一个所谓的“川北振兴计划”。

    计划核心,就是通过地方官府王庄化,全面强化王府对地方的管控。继而通过强化管控,加快农业生产的恢复,继而为工业和商业的繁荣奠定粮食基础。

    地方官府王庄化,强化管控,都需要干部。李崇文没有干部,就把手伸向了朱平槿。朱平槿对这个计划大致赞同,批示总监军部在干部配备上予以支持。

    随着护**在仪陇、阆中、巴州、南江、通江、达州各地战场的胜利,这个“川北振兴计划”又从渠江流域的广安、合州顺理成章地扩大到了保宁府、夔州府、潼川州以及重庆府的渝西地区和成都府的简资地区。

    这块新的区域面积巨大,共计大约五十个县,占据着龙泉山以西、华蓥山以东和整个巴山地区。

    地方王庄化管理体系建设的大面积铺开,各地垦荒指标的巨大压力及特色产业的发展,都造成了地方对军政干部的大量需求。可军队与新兴王有工商金融企业也需要干部。各地的诸侯都在拼命叫唤要人,总监军部手中这批训练好的干部便成了各方觊觎的目标。

    对此,总监军部向世子提出了一个初步的分配计划,即地方三百五十人,军队二百五十人,工商金融和兵工行业一百人,文宣社团五十人,剩下五十名思想素质、身体条件、文化水平和家庭背景各方面均过硬的后备干部充实到蜀王府等统帅机关。

    然而这个看似照顾各方面利益和需求的人事分配方案遭到了朱平槿的严厉批评。

    朱平槿认为,每一项当期的具体工作,都应该与当前全面工作中的重点相结合。不能五个指头按五个跳蚤,结果一个都按不到。这就是局部服从整体,次要服从重点的道理。

    当前的重点,就是四川全省军令、政令的统一。说明白点,政令的统一就是整合四川二台三司、道、府、州、县各级衙门;军令的统一就是四川主客两军、营兵卫所团练的全盘护**化。而要达成此目的,这批后备干部是重要的人事资源。

    朱平槿强调,要强化这批后备干部的理想和希望,鼓励他们的激情和干劲,整合、团结和改造旧衙门、旧官僚、旧军队,把他们变成统一在蜀世子旗和护国安民旗下的新衙门、新干部和新军队。完成了这项工作,四川就有条件招收和培养更多的愿意投身到护国安民大业中的有志青年,继续充实到护国安民的伟大事业中去。

    世子朱平槿对总监军孙洪做出了这番重要指示,然后继续把主要精力放在了自己保命养蛋的伟大事业中,留下孙洪在春风中凌乱。

    孙洪对领导的重要指示认真学习领会、积极宣传贯彻,迅速调整了分配方案。然而这个新的方案注定只是昙花一现。因

    为新方案尚未上报,世子的最新指示又来了。

    这次是在川北、川中和川南设立十一个新县。要设立新县,干部自然少不了,所以分配计划还要调整;可是,他的动作速度永远赶不上主子的思想变化速度。

    世子接见詹天颜和朱化龙,在花树下的那番话,摆明了世子要在龙、松、茂地区下一盘大棋。这个棋子一落,不仅改变了大明西北广大地区的军事力量对比,而且也影响王府官内部的政治平衡。

    ……

    广安大胜之后,护**已经进入巴山。一统四川,似乎并非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一统四川后向何处去,这在王府高级干部中,最近已是一个绝密但又公开的话题。

    随着世子朱平槿在四川官民中的声望日隆、地位日稳,这些王府高官们在将来向何处去的问题上逐渐产生了分歧,形成了三种主要意见,即所谓的“东进”、“北上”和“南下”。持上述三种观点的人群,又称“江派”、“马派”和“海派”。

    持东进观点的人主要是雅州出来的干部和蜀地的宗室,如洪其惠、程翔凤、曹三泰等人和宗室中的内江王。

    雅州出来的干部认为,东出夔门,顺江而下,占领富庶的湖广、江西和南直,凭借长江之险和江南之富与闯献或鞑子争夺天下,可立于不败之地。

    内江王朱至沂则认为,只要占领南京,就赢得了正位大宝的绝对资格,而太祖高皇帝当年就是这样夺取的天下。

    他们还认为,东进可以为四川的工商界提供巨大的投资空间,让蜀王府、宗室和四川士绅百姓获得巨额财富,让护国安民的政治理想用银子和粮食包裹起来,增强其号召力和凝聚力。

    因为东进主要依靠长江水道,所以主张东进这一派称为江派。

    持北上观点的人主要有秦人宋氏兄弟、田骞以及曾在秦地任官的王府右长史郑安民等人。

    他们认为:秦地,民风剽悍;秦军,天下劲兵。陕北一撮流寇,竟然能撼动大明江山。这与秦人善战轻死、多马善走有很大的关系。

    他们还认为,从四川地理的特点和蜀地争夺的历史上看,蜀、汉不可分离,欲守蜀,必守汉。凡攻蜀,只有两条路,一条在北,即汉中和陇右;另一条在东,即夔门。

    秦地乃闯献诸贼之老巢,如今肆虐巴山的土暴子便是秦贼余脉。如果闯献之一重占秦地,巴山土暴子势必死灰复燃,对四川构成致命威胁。所以,与其那时被迫起大军与闯献和土暴子争夺汉中、陇右两地,不如早些准备,尽快先敌占领。

    因为北上主要依靠快速机动的骑兵,所以主张北上的这一派称为马派。

    持南下观点的人主要有贺有义等部分干部。

    他们认为,秦地,是流贼土贼的老巢,向北要与贼人硬碰硬,这是四川的人力物力难以长期承受的;湖广、南直,既是天下的财富重地,又是朝廷的政治中心之一,向东要侵占朝廷的政治和经济利益,一定会与朝廷发生正面冲突,这样会损伤世子统一天下的合法性和正统性。

    向南则不然。

    贵州、云南、广西和广东四省,都是朝廷眼中的荒蛮烟瘴之地,力量十分空虚。云南只有沐王府、广西只有靖江王府,且都是郡王一级,两广则王府全无。

    “先南后北,南占北打”的战略思路在蜀地已经被证明是正确的,一个“四川填泸州”,为蜀王府布局全川奠定了胜利的基础,如果把这一战略思路放大到全国范围,那么可以迅速攫取四省之利,为进取天下做好准备。

    因为主张南下最坚决的贺有义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叫做“向大海进军”,所以主张南下的这一派自称海派。

    江、马、海三派之争,无疑会影响到蜀王府高干们的人事格局。

    孙洪出仕蜀王府之前,既无功名,也无家世背景。他很清楚,他与其他王府高官相比,他是最弱势的。

    贺家是世代将门,贺家将撑起了护**的半边天;

    舒家是世代书香,还有舒师傅这样地位尊隆的世子傅;

    高家是有兵有钱还有地

    盘的土司;

    洪家和程家的背后站着雅州士绅,而雅州是蜀王府的财赋重地。

    他甚至不能与郑安民、宋氏兄弟和李崇文相比。

    郑安民是正经的蜀王府右长史,宋氏兄弟有官身,连李崇文也有功名的。而他,只是一名没有功名官身的普通读书人。世子对他只有恩,没有求!

    因此孙洪谨慎地哪一派都不是,他只是坚定地充当世子派。世子要向东,他立即拼凑出一个团的军事干部出湖广;世子要收编赵 荣贵和王朝阳两部,他立即调配大量干部,将两部干净利落地吃了下来。

    当世子要整编朱化龙部,摆出向秦、陇进军的架势,孙洪立即敏锐地意识到,世子在执行东进和南下战略的同时,或许并没有放弃北上的战略!

    难道世子的战略是三面出击?

    当世子宣布散会时,孙洪忍不住思索着。

    世子一贯强调做事要有重点,那么三个战略中谁才是重点呢?

    孙洪许久没有想明白,但他是最聪明的人。他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世子真实的想法总会暴露出来。只要他还是世子的亲信心腹,他总是会在第一时间知道这些个秘密。因此他现在的急务,不是忙着去揣度世子的心意,而是立即将世子的旨意落实下去!

    “……松州、茂州和龙安府三州府的干部最好定期轮调,毕竟那里是苦寒之地,各位大人和将士们确实过得清苦。”孙洪同情地对着詹天颜、朱化龙等人道。

    “援边干部,有军有民。他们过来,便可替换有幸轮调之人。世子曾言:用人之道,必要他苦活、重活、好事、坏事都做过,方可大用。所以对这批援边干部,也有锻炼考验之意。”

    “世子用人,确是不同凡响!”廖大亨长叹一声,摇头晃脑地替孙洪帮腔。

    “天生贵种,与我等这般科场出来的书生就是不同!十岁的年纪,我们这些人还在苦读四书五经,想着有朝一日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而世子已经开府建衙,备为一国之储君。哎,想世子这般年纪便有这等能耐,那也是被逼出来的。天生万物,无一不苦。即便贵为国主,也不能脱此孽海,缘也!命也!”

    廖大亨再次成功地将严肃的工作会开成了轻松的茶话会。在廖大亨长吁短叹中,他和孙洪各自的真实目的被很好的淡化了,援边干部的计划毫无疑议地被通过。

    干部定期轮调的提议,甚至让所有的边官兴奋不已。当然,被通过也是有前提的。詹天颜和朱化龙都取得了对这批干部具体任用的决定权。

    诸事议定,已经时至中午。按照蜀王府工作餐的惯例,警卫营的火头军会准时在午时四刻把当日的伙食担子挑到院子门口,经过太监们检查后,分发到各位官员们餐桌上。世子这段时间身体不爽,没有与官员们共食,但是他的伙食时间与官员们一样,也是午时四刻。

    可今天奇怪了,午时四刻已过许久,怎的饭食还没送来?廖大亨正要打发手下去问问,就见太监张维急匆匆跑来。

    “廖抚,罗姑娘突然驾到。世子已经出门迎接……”

    “罗姑娘到了?”

    不仅廖大亨站了起来,程翔凤、舒国平、孙洪等王府官都站了起来。

    “罗姑娘到了,怎的不叫上老臣!快快,请左公公带路,老臣可不想失礼!”廖大亨慌忙摆正衣冠,连声催促道。

    “难道廖抚一省巡抚,还怕了她一个小姑娘不成?”詹天颜坐着打趣廖大亨。上月他在蜀王府,仅仅只见到了右长史郑安民。至于罗姑娘,成都街面的人都知道那是世子没过门的媳妇,他怎好贸然求见?

    “哎呀,你詹大人成日里窝在大山沟沟里当土皇帝,根本不知王府里的深浅!”

    廖大亨急得伸出手,准确地将詹天颜藏到宽大袖袍里的手臂捉住,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你要榷场,你要钱庄,你要军饷钱粮,都要罗姑娘点头!没有罗姑娘这位管家婆首肯,世子发了旨意也不一定有用!快快,别磨蹭!你们都随本官去参拜!”

第四百三十九章 久别重逢(一)

    连日的春雨,让嘉陵江的水位上涨了许多,也浑浊了许多。m.www.uu234.net架设在右岸南津关到左岸锦屏门之间的浮桥,很快就要拆除。具体的拆除时间,视水位上涨速度而定。如果水位继续上涨,拆除浮桥或许就在最近。

    在锦屏门两侧不远处的码头边,已经密密麻麻等待了很多大小船只。他们或是在等待浮桥拆除后直驶上下游;或是着急雇佣苦力,用人背车载的原始方式将沉重的货物转运到浮桥另一边的船只上。

    在激流的冲击下,浮桥已经拉成了明显的弓形。即便来人是罗姑娘和省里的高官,守桥的贺家庄丁也按照本地的规矩不准大队人马同时通过浮桥,说是过分增加桥体的浸水深度,这样桥体会很危险。

    于是,载着罗雨虹和三个姑娘的马车单独驶上了浮桥。

    桥板上下起伏,木头车轮碾压在桥板的缝隙处,发出叮咚的声响,溅起点点飞沫。冲击有节奏地从车轮处传来,经过弓形悬挂的缓冲,传递到轿箱之中。

    女性好奇的本能驱使罗雨虹探出窗口。前方的数名车夫正小心地牵着领头的两匹马,免得马儿受惊,把车厢拉进江里。

    “区巴!马儿见水不怕吗?”罗雨虹朝前方大喊道。

    “禀罗姑娘,”前面那个身高腿长、长相俊秀的太监转身恭敬地回道:“车夫们把马匹的眼睛都蒙上了,吓不到!”

    真相如此简单!

    罗雨虹兴趣索然地缩回车厢,见她的办公室主任刘红婷依然一副气息怏怏的思春模样,不由得伸手打了她一下,把她从梦中惊醒。

    “还在想他?有什么好想的?过了江不就能见着了?”

    “见着了有什么用?”刘红婷向罗雨虹翻了个白眼,把头歪向一边,“还是不准结婚!”

    因为自己不能结婚,便不准别人结婚,罗雨虹一直觉得这是朱平槿做得最过分的一件事,也是她觉得最对不起刘红婷的一件事。刘红婷多次请她向朱平槿说项,但她始终摸不透朱平槿的心思,所以有些犹豫。她想了想,便堆出笑脸,劝慰刘红婷道,结了婚头一月一年还新鲜,久了就索然无味。所以不如留着思念,这样可以一直甜蜜地享受下去。

    “侬怎知道?”罗雨虹又挨了刘红婷一个白眼,“侬又没有结过婚!再说了,古人云:思君如夜烛,煎泪几千行(注一)!相思有千回百转之苦,何曾有快乐可言!”

    刘红婷发泄完尚不过瘾,又找上了小红:“恋爱的感觉是不是想他时便心里乱跳?我昵怎么觉得罗姑娘与世子不像在恋爱,倒像是多年老夫妻在过日子?”

    小红向尴尬的罗雨虹吐吐舌头,表示她完全是无辜的。刘红婷这时已经放过了小红,找上了罗雨虹身边的谭芳。谭芳的头上缠着绷带,那是火星撞地球留下的遗迹。

    “谭芳,侬爱过一个男人没有?心里乱跳过没有?”

    谭芳被刘红婷直视的眼神看得心慌意乱,平日口齿伶俐的她变得笨嘴笨舌。

    “没……没有,我年龄还小……奴婢想在罗姑娘身边多待几年。”

    哼!罗雨虹冷哼一声插进话头,表明她对谭芳的话根本不信。

    “你也不小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孩子家,该嫁人时便嫁人,有什么好心虚的!遮掩什么!”

    小红不仅火上浇油,而且顺着罗雨虹的思路发挥想象。

    “一定是那个安文思!看他瞧谭芳的眼神,我就知道他对谭芳有意思瞧瞧,他还献上了一大束玫瑰花!哼!说不定……说不定这辆马车便是安文思专门为谭芳打造的,只是找不着送她的由头,这才虚情假意地拉上了罗姑娘!”

    谭芳大惊失色地摇头摆手:“他可是和尚呢!天下哪有和尚结婚的?”

    “他们信的是洋教,跟中国的和尚不一样!”罗雨虹认真地解释道,“好像洋教有一派不准结婚,有一派可以结婚,还可以生娃娃。只是安文思到底是哪一派,倒是忘了问。改天一定要仔细审审,耽搁了我们谭芳可不行!”

    “罗姑娘!”谭芳已经急得快要哭出来,“奴婢怎能嫁给一个夷人!”

    “夷人

    怎么了!我和朱平槿那时……”罗雨虹及时刹车,把剩下的话活生生吞进了肚子。

    “小姐您说,如果汉人嫁给夷人,那生下来的娃娃,会不会黄头发、鹰钩鼻、蓝眼睛?”小红假做好学状,嘴角的笑容却出卖了她。

    “那自然要混血!”罗雨虹正色道,“白的白,黑的黑!混了血便黑不黑、白不白,总之灰不溜秋的!”

    谭芳不堪三人的轮番欺辱,大粒的泪珠终于滚滚而落。

    罗雨虹像大姐姐一样将谭芳揽在怀中。但女人的自觉告诉他,谭芳在是否恋爱的问题上肯定撒谎了。

    接下来的问题便是:whohe?

    ……

    浮桥码头到阆中城的南门锦屏门之间,有高高的堤岸石阶。石阶上已经搭上木板,以便车辆通行。可是因为太陡,赶车的太监只好请罗姑娘下车,待车子拉进城后再上车,或者直接换乘轿子。

    “别找轿子了,我们走进去!阆中城东南西北四条街,正中一座楼,丁点大一座城!”

    罗雨虹率先跳到地面,其他三人连忙下车。罗雨虹一挥手,领着女人帮向城里走去。太监宫女们忙为罗雨虹清道开路,贴身警卫徐氏兄弟和警卫排的其他士兵为她隔出一条走廊来,而小红则拿着车子后备箱里的那顶带面罩的锥帽,紧追着小姐不放。

    从浮渡码头到锦屏门,距离只有三四十丈。石阶大道两边大多是方便客商来往的客栈和餐馆,中间还横着一条沿着江岸延伸的大道。大道两边都簇拥着观看的人群,从样貌衣着上看,多是小商人、店家、苦力,流民和叫花子等社会中下层人士。

    “钱!”罗雨虹言简意赅命令道。

    小红听得主子吩咐,连忙解下腰间的褡裢,从里面抓出一把铜钱。

    这些铜钱是为将来发行辅币准备的,还没有正式发行。新钱由汇通钱庄成都倾销总店利用手动冲压机压制,以后准备改用水力冲压机。每枚重两钱,略重于当五的崇祯通宝。正面印有一圈“护国安民天下太平”,背面印有一圈“大明蜀王府汇通钱庄”;正面中心的图案是条蟠龙;背面中心是只飞凤。

    与市面上流行的各式各样的崇祯通宝相比,这些新钱的外观特征和手感特征非常明显:一是铜色金黄;二是没有用于穿线的中心方孔;三是边沿如同银花钱一样,都带有整齐的压纹。眼睛一瞥、袖中一摸,就知道与制钱不一样。

    这几位小姐竟然在官府的大人前面大摇大摆,还有不男不女的阉人在前面开道。联想到世子住在保宁府,老百姓迅速联想到了王府的宫眷。宫眷要行善,百姓们自然拼命地往前挤。若不是警卫排亮出刀枪弹压着,恐怕又要挤出人命。

    “一人一个,不准乱撒!”罗雨虹又命令道。

    “好嘞!”发钱是小红最喜欢干的事情之一。她喜欢别人对她千恩万谢的感觉。

    小红左一个右一个,钱少人多,一小袋铜钱很快发完。小红将褡裢向人群抖抖,表明自己没有了。许多人伸痛了手臂,却一无所获,只得长叹着失望地退去。

    “走吧!”罗雨虹提起裙摆开走。

    “等等,小姐!”小红在嘈杂声中高叫道。她被人群腿 缝中伸出的一支肮脏的小手吸引了。那只小手晃动着,手摊得平平的。可因为它的短小低矮,使它被小红轻易忽视了。

    “真可怜!”人群散去,让小红看清了小手的主人。

    那是一个小女孩的手。

    小女孩或许已经看见了空空如也的褡裢,但她依然睁着大大的眼睛,坚定地向小红伸直手臂,希望奇迹的发生。

    “天下的穷人太多了。”刘红婷在小红身后提醒,“侬有再多钱,也是发不完的。”

    “你还有钱吗?给她一个吧!”谭芳代小女孩求情。

    “没有了,都发完了!”

    “问问她,要了钱干嘛!”罗雨虹命令道,“如果她饿了,我们车上有点心,还有糖块!”

    小红还没张嘴,那个小女孩已经听见了。她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怯生生地回答:“小丫给爹爹买药看病。”

    罗雨虹听

    到了。她扔开裙摆走过来,蹲下身,把小女孩牵过来。

    那女孩最多只有四五岁的样子,颇为稚气。破烂的衣服中,裸露出了黑黢黢的肩膀和手臂。通红的光脚丫裹着泥土,踩在冰凉的青石板上。

    “你爹爹怎么了?”罗雨虹问。

    “爹爹的伤口在流血。”

    “怎么受伤的?”

    “拉船的绳子断了,爹爹摔在石头上。”

    “你冷不冷?”罗雨虹问。

    “小丫不冷,爹爹冷。”

    看着小孩清澈透亮的眼睛,罗雨虹再也忍不住了,一泡温润的清水将她的双眼装得满满的。她是一个外面处处要强的女人,可她的内心还是一个柔弱的女人。母性的本能让她无法回避一个小女孩希翼的目光。那道目光像一道无形的锁链,将她的心紧紧锁住拖拽,仿佛要勒出血来。

    “徐志远,你带孩子去看看她爹!要是有病,给他们找个郎中!”

    “好嘞!”高大的徐志远笑呵呵地走过来。右手把雪亮的长刀插回刀鞘,左手将轻飘飘的女孩搂了起来。

    “给这位叔叔指路,让他们给爹爹找郎中!”罗雨虹道。

    小女孩趴在徐志远的肩头懂事地向她点头。她嘴里蠕动着,舔舐 着糖块甘甜的滋味。

    又一股泪水无声地涌了出来。罗雨虹假装江风迷了眼,用华丽的袖袍轻轻擦了。

    “菩萨!果然是菩萨现身!”

    一个苍老的沙哑男声突然在人群中响起。罗雨虹移开袖子,看见一位长跪于地的老者。他上身**,常年承压的肩头被重物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他双手合十,高举过顶,喃喃自语,手指间夹着那枚锃亮的铜钱。

    “这是我蜀地的世子妃!不是什么菩萨!”谭芳连忙上去纠正老者。她跟着罗雨虹去了大慈寺,知道罗雨虹虽然信佛,但对这些装神弄鬼的事情一般敬而远之。

    可谭芳的话没有起任何作用,更多的人已经跟着老人跪下了。

    “大慈大悲便是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就是观世音菩萨!”那老者毫无畏惧地抬起头,声嘶力竭地大声吼道,眼睛里迸出炙热明亮的目光。

    “菩萨!观音菩萨!”一位中年女人突然大叫着,疯狂地冲破警戒线,向罗雨虹冲来。徐志远的弟弟徐志聪迅速闪到罗雨虹面前,将那个女人牢牢抓住。

    那女人从徐志聪的铁臂中挣脱出一只手,向着罗雨虹的方向拼命伸长。五根指头努力张开,像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菩萨,救救我们!我家房子被叛兵烧了!啥也没抢出来!没吃没穿……”

    女人挣扎着,哭喊着,叫骂着,诅咒着,被警卫们拖走了。罗雨虹楞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罗姑娘,走吧!”刘红婷走了过来提醒道。百姓们的疯狂举动,她在仁寿县不知看了多少,这时已经没了多少感觉。

    罗雨虹突然转过身来对刘红婷道:“我觉得朱平槿控制护**干部结婚是正确的!士兵可以结婚,那是士兵上阵拼命的回报。他们有了家,便会为家为孩子拼死作战!但干部不行,陷入了卿卿我我还能成就什么大事?所以有些事情不仅要口头禁止,还要下旨明令禁止!

    我原来也不理解朱平槿,总觉得他是不是在借口逃避对我的责任。现在我理解了:

    百姓的希望在他的肩上!国家的命运也在他的肩上!如果他就惦记着自己那点屁事,那大臣们怎么看他?百姓又怎么看他!那他还可能有大出息吗?”

    刘红婷顿时怔住了,罗雨虹的话像大耳刮子打在她的脸上。

    罗雨虹没有理睬刘红婷,径直转身走了,走到了那长跪不起的老者面前,问道:

    “你相信本姑娘吗?”

    “相信!相信!您是菩萨!您是观音菩萨!”

    “我不是观音菩萨,王妃娘娘才是!”罗雨虹一丝表情也没有,“但只要你相信世子和本姑娘,坚定不移、绝不动摇地相信,你就可以被拯救!你的未来还有希望!”

    注一:节自隋朝诗人陈叔达的诗《长相思》

第四百四十章 久别重逢(二)

    锦屏门码头前的一点小插曲,让罗雨虹故地重游的一点兴致丧失得无影无踪。顶 点 X 23 U S她默默地领着几个女人往前走,神情若有所思。

    大明朝的阆中城,并非一个罗雨虹口中的偏僻小城,相反是川北的中心,四川州县里数一数二的大城坚城。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顺着坡道被拉进了城,追了上来,她便重新上了车,向那几座突出于城市天际线、青绿中夹着褐色斑驳的庑殿顶驶去。刘之勃、陈其赤等跟着来到保宁府的官员们,或者换了轿子,或者骑了马,紧跟在罗姑娘的马车之后。他们不知道这个医家的女儿还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他们只是意识到,朱平槿这位他们眼中无所不能的天璜贵胄,在这个医家的女儿心中,或许仅是一名平等的交流者。

    “阴阳相对,乾坤互体;二气交感、化生万物!”蜀王府右长史郑安民的玩笑话很好地总结了此时官员们的所思所想。

    但当同僚们齐称精妙时,郑安民连忙否认这是他自己的创意:“此乃青羊宫紫阳真人之彻悟也!本官只是触景生情……世子所谓:活学活用而已!”

    ……

    寂静的小院偏房中,朱平槿正在秘密召见刘名升。

    在朱平槿的战略棋盘中,龙安、松潘、茂州等阿坝地区不可能是决定性的战略方向,也不会投入过多的资源。但只要经营得当,便能发挥它真正的战略价值。

    这个战略价值体现在三个方面:屏障价值、通道价值和人力物力价值。

    屏障价值一眼可知,放弃了阿坝,就意味着成都平原这个四川核心区域的全面裸露。

    通道价值也很明显。一旦李自成如历史中的那样,离开他的老窝陕西向北京进军,朱平槿就可以通过阿坝地区出其不意地出现在陇南,封死他的部下向西进军之路。或者干脆楔进他东进、西进两路大军的结合部,进而威胁到关中平原。具体的地点,朱平槿盯住了两个重要的城市或区域。一是阶州,二是徽州,即朱平槿前世的陇南市武都区和徽县、成县所在的徽成盆地。

    阶州控制着白水(今白龙江)河谷,是通往兰州与西安的中点秦州(今天水)的必经要道。徽州是甘肃重要的农耕区,可以作为在西北作战的粮食基地。诸葛亮七出岐山,很大程度上就是依托和争夺徽成盆地。

    至于人力物力价值,朱平槿清楚,阿坝的少数民族,不可能为了汉人的内战而流尽自己的鲜血。他们看重的,更多的是互带来的经济利益。朱平槿就是要利用互这根胡萝卜,把手伸进去,倾销自己富裕的工农业产品,换回牛马这些极其重要的战争物质。因此布局阿坝,即便看是一招闲棋,也非落不可。

    朱平槿想到这里,把手中的蓝色本子合起,还给了军情局局长刘名升。

    “你在四川各地建立情报站的奏折,本世子准了。龙安、松潘、茂州是个情报空白,这次干部援边,要夹人进去!”

    “臣明白!后备干部中的有些人,本就是军情局委培的。”

    “省外情报站的建设要抓紧!消息获取很重要,但加快消息传递速度更重要!这次流民入川,内江王家里的老十七立了大功。一只小小的信鸽,便为我们争取了整整十几天时间。他的信鸽队要扩编!是否要归入通信局,你和段仁轩商量得怎么样?”朱平槿问道。

    “臣和段局长商量了,觉得还是暂时放在情报局下面为好!理由如下:信鸽队人数和鸽群都太少,必须用在最紧急最重要的地方。只有情报局才能确定那些消息最紧急最重要,所以放在情报局为宜;再说了,鸽群的老巢都在成都,

    飞回成都的鸽子需要重新运出去,通信局专门跑一趟不合算……”

    “本世子知道了!”朱平槿打断了刘名升,“这些事你们商量着办。本世子今日召见你,是要问你另一件事!”

    “臣猜到了!”刘名升非但不紧张,反而露出一点笑意。

    “说说看!”

    “定是川西之事!”

    “具体些!”

    “蜀王府,罗姑娘!”

    “你猜得不错!”朱平槿半依在床榻的软垫上,全身疲软地眯起了双眼。

    只有没有外人时,朱平槿才会不加遮掩地露出他目前真正的状态。连续的工作和持续的紧张,已经让他身心俱疲。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给自己和老婆放一个月的大假。

    世子非常疲倦,刘名升也看得出来。他有心劝慰几句,但实在不知从何说起。目前蜀地之事千头万绪,哪一样都不能少了世子的指挥。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家小姐那慵懒疏阔的脾性在世子和罗姑娘手下当差实在是不合适。世子能容忍她这么久,也是个奇迹。

    “……成都府总体还是平静的。百姓们把热情投到了股票中,而士绅们正在筹资,准备像机器局一样,搞个什么生钱的产业,然后上市发股票……

    只是士绅和百姓都缺乏技术……一些人把歪脑筋打到了蜀王府,正想方设法暗地里从机器局挖人……

    庄户们没有本钱,没有技术,但祖传秘方和劳力倒不少。崇义庄那个米糕作坊,就是杨二叔和他老婆、闺女牵头搞起来的。庄户们有些出米,有些出力,赚钱大家都有份……”

    刘名升细致地将成都府的情况报来,他知道在世子面前,该奏报的半点不能隐瞒。世子和罗姑娘,有时就如同百姓传说的神仙一样,能准确预言千里之外的事。

    “发展才是王道!发展就像吹胀的气球,可以抹平许多皱折!不过在制度保障和利益分配机制健全之前,技术扩散暂时要控制!

    你以国安局的名义向机器局、火器局和王府工正所行文,提醒他们要做好技术保密!工正所是个软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王工正拿了本世子的俸禄,就不能搞什么挂印辞官的把戏!

    杨二叔做得好,共同富裕,农民走在了市民前头!

    只是你们要小心,股民不是什么好东西。赚了点钱了他们便得意忘形,有公开炫富的、有穷奢极欲的,就是没人想着向本世子纳税!等到股市跌了,他们便会哭爹喊娘,上街扯旗,大叫大嚷要本世子给他们买单!荀子道,人性本恶,这便是人性的丑恶!你让韩文斗把鼻子伸长点!安全局既然负责对内,也要盯住经济安全领域!”

    刘名升兼着军情局和蜀安局两个局长,是朱平槿手下不折不扣的特务头子。朱平槿提醒蜀安局的副局长韩文斗,也是在提醒刘名升。

    刘名升连忙应了,继续奏报世子关心的邛、眉情况。

    税收一刀切政策的推广在邛、眉完全受阻,嘉定州则是部分受阻。士绅们只认朝廷的税赋,对蜀王府的旨意嗤之以鼻。由投献科改来的邛眉王庄总庄头张士麟,前些日子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闯入寓所,不由分说打成重伤,目前已经回到雅州养伤,只留下了副总庄头傅元览在邛州城里冒死坚守,但傅元览已经不敢轻易出门。邛州知州徐孔徒、眉州知州李传第和人称杨天官的杨伸,怕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这回出来当和事佬。但是两州士绅的情绪已经失控,他们的出面并没有产生多大的效果。

    “既然他们要一条道走到黑,那就成全他们!”朱平槿带着微笑道:“他们以为本世子是菩萨,只是一味的心

    慈手软!岂不知菩萨身边也是有金刚、护法的!让他们闹大些,最好出点人命。人命关天嘛!”

    刘名升再次应下了。

    世子所谓“人命关天”,那就是出了人命,朱平槿这个蜀地的“天”就可以合情合理合法地去“关心”、去“关注”,就有了彻底解决问题的切入口!至于如何“出点人命”,那当然是他应该去想、去做的事。他早早便拟定了一个计划,那就是利用牛角寨土匪的残部,对邛州城进行一次突袭式的扫荡。但川北土暴子泛滥的现状,让他又有了些担心。他担心事情好开场,但是不好收场。那些人毕竟是土匪,不是什么善茬。一旦土匪们的匪性被激发出来,会不会失控,伤及无辜,他十分担心。

    “不要担心,放手去做!既然要涤荡乾坤,就不要怕打烂坛坛罐罐!不破不立嘛!”仿佛看透了刘名升的顾虑,朱平槿一字一顿道:“天命在我,民心也亦在我!几个跳梁小丑,掀不起滔天巨浪来!”

    “臣记住了!这是不破不立!臣立即去办!至于启动时间么,臣以为等开完会后为宜!”

    “先看看重庆府的动静!最好让重庆当邛眉的引线!”

    “臣遵旨!”刘名升在朱平槿的脚下跪下来,重重磕了一个头。未等朱平槿叫起,他便抢先道:“臣请世子治臣欺瞒之罪!”

    “什么事?”

    “罗姑娘已经到了保宁府!罗姑娘不准臣等提前奏报世子,臣等无奈……”

    “你大胆!”朱平槿淤积在心中的怒气发作了出来。他正在担心老婆的安全,却没想到老婆招呼不打便跑到了保宁府。如此一来,成都府便没有可靠的人坐镇,出了大事情怎么办!

    “臣有罪,请世子责罚!”刘名升的头磕得更低了,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他的脸。朱平槿转眼就明白了,这个家伙一定在偷笑!

    “你已经做了万全准备?”朱平槿问道。

    “臣不敢有丝毫疏忽!德阳王那里有可靠内线,韩文斗可以随时行动;曹公公那里也有准备,可保王府万全无虞!宋将军已经动员了护**和各王庄护庄队。一有动静,可以立即支援!只是……只是,郑总理何故受德阳王请托,是受贿还是谋反,或是有其他的隐情,臣不敢打草惊蛇,故而还没查清。”

    “没有关系,将来便真相大白。不过本世子不相信郑安民会谋反。你等切不可对他无礼,平日该怎样还是怎样!”朱平槿道。

    “臣遵旨!”

    朱平槿沉默了片刻,房间里寂静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开了口:

    “你还记得按察司有个知事名叫李浩立吗?”

    “臣当然记得。李知事在富顺王、刘尽忠、陈恩谋反一案中立了大功。”

    “他还是有几分能力的。现在按察司衙门里能做事、肯做事的人并不多。若他有意,让他到蜀安局见习,也算是人尽其用。”

    “如今省里能做事愿做事的官员,谁不愿为世子效力?况且他只是个八品小官,那点俸禄连家人也养不活……”

    “你去办吧!多多益善!子曰:时不我待,岁不我与。既然罗姑娘离蓉是引蛇出洞之计,那便让各路牛鬼蛇神一起跳出来!本世子已经等得太久了!记住本世子今日之言,德阳王背后还有人!他一个远支旁宗的郡王,哪来那么大的胆子!”

    朱平槿轻轻说道。不知不觉间,他攥紧了拳头。

    “世子,罗姑娘到了,已经过了锦屏门!”门外一个尖细的声音禀报。

    “更衣出迎!”朱平槿对门外吩咐道。

第四百四十一章 久别重逢(三)

    古城的街道并不宽。m.www.uu234.net马车转过一座座青砖黑瓦的院落,折向了一条深邃的长巷。长巷的两侧,是带着小庑殿顶灰红色的高墙。进了这长巷,市面上熙熙攘攘的嘈杂仿佛被一张细网全部过滤掉,耳边一瞬间就变得无比清净,只剩下铁蹄敲击金砖的清脆声。

    随着轿箱的震动和摇晃,一个个警卫士兵手持短矛的笔直身影从车窗外匆匆掠过。罗雨虹知道,朱平槿住的地方到了。她整整衣服,又从小红手中拿过一面菱花玻璃镜,对着镜子仔细审视了一番自己的妆容。还好,就是眼睑的描线有点花。她搁下镜子,看着小红小心地将昂贵的玻璃镜收进妆盒,这才整整心神,手伸向车门锁。

    马车终于停稳。可就在车门将被推开的那一刹那,那车门自己打开了。

    一只手伸了进来,将她的手牢牢牵住;另一支手也跟着伸了进来,揽住了她的腰,把她的身体整个地搂住,抱离了车厢。接着,一股熟悉的气息笼罩着她,一张她昼思夜想的面容遮挡了她全部的视线。

    “老婆,我想你!假如爱有天意,让我们永远在一起!”朱平槿用胳膊肘抵住车门,将剩下的女孩关进车厢,然后用最华丽的语言向怀中的老婆表达他最真挚的情感。

    “你这骗子!还有呢?”罗雨虹的头紧紧压在朱平槿的胸前,锋利的金钗刺破蟠龙织金袍,扎进他的肉里。

    “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走天涯!”

    “全是老套!再来点有创意的!”罗雨虹把头使劲朝朱平槿的胸前拱了拱,让金钗更深地扎进朱平槿的胸膛。

    “你是乌鸦在天上飞,我是黄狗在地上追!”

    “太土了!”

    “你是光,你是电,你是我唯一的挚爱!”

    “扑哧!”小红的笑颜在车窗边沿一闪而过。

    “有人在偷听!”罗雨虹闭着眼睛道。

    “还有一万多人在参观!”朱平槿回答。

    “是吗?”罗雨虹推开老公,转头搜索谁这么大胆。

    “别回头!”朱平槿按住老婆的脸颊,强迫她看着自己,“回头就是心虚,心虚便是做贼!”

    “那我们就站在这里秀恩爱?”

    “走吧,到屋里去!”

    “到屋里去干嘛?继续?”

    “想啥呢?大臣们等着参见!别忘了,我们在大明,你我皆是公众人物!”

    “扫兴!”罗雨虹嘟哝着嘴被朱平槿牵着走。这一刻,她看见了朱平槿满脸的胡须和憔悴的眼神。

    “三月不见,你瘦多了!”罗雨虹心痛地说。

    “天天打仗,每日每刻都在死人!压力太大了,还好后面有个你!”朱平槿轻轻长叹。

    “想不到你这么会打仗!老百姓都把你神化了!”罗雨虹把身体依在老公肩上,把老公的手拉来缠住自己的腰,享受着他难得的温存。

    “神化?打仗哪有外界传言的那么容易!这次对土暴子,我是险中求胜,死中求活!渠县失守的教训,就是对土暴子的战场嗅觉和反应能力做了严重低估!广安大胜之后,我和整个参谋班子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再次犯了同样的错误!结果王朝阳一反,我就搞了个逐次增兵。先调去一个混编营,以为对付王朝阳足够了。后来发现土暴子趁火打劫,土门场全军覆灭,新政坝已经受到威胁,这才发现前面不对劲。可当时还有些心存侥幸,直到巴州和几个地方同时被围,我才下决心从罗渡镇调兵。可这个决心下得太晚了!谭思贵二十九日才行动,直到今天还没有赶到战场!教训深刻呀!”

    “不管怎样,赢了就好!”罗雨虹跨过门槛,安慰老公道。这些战场上的事情,朱平槿并没有在信里告诉她。他是一个藏事很深的的男人,有担子总是自己挑起来。

    “赢得太险了!”

    朱平槿终于可以在自己信任的人面前一抒胸臆,感觉到无比的舒畅。

    “前几天战局最紧张的时候,我的兵力已

    经用到了极限。王大牛的部队改编叛军不能动,陶永祚的那点兵守住苍溪要点不能动,川北剩余官军守住广元、旺苍一线不能动,警卫连一个连、两个排和贺家的庄丁守住这阆中城不能动,蓬州、渠县、岳池、广安甚至重庆、忠州、夔州、达州一带的部队都不能动!冯如豹的混编营增援了新政坝、仪陇县和铜城寨,也不能动。

    还好,天无绝人之处。刘镇藩部堪堪赶到!绝处逢生啊!我只能将刘镇藩部和王省吾新编营拉上去增援渔溪场!

    除此以外,我一兵一卒的预备队都没有了!南部县甚至是一座空城,全靠新政坝掩护!

    张奏凯的渔溪场、贾登联的铜城寨、王祥的巴州和许守财的新政坝四个地点,只要其中有一个点失守,都会造成连锁反应,导致川北战场的总崩溃!

    还有王朝阳的受抚,若是晚上半天,后果都难以设想!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后怕!”

    “仗打得不顺手,每天还要在外人面前装样子摆架子,心里自然难受!难怪你瘦了!”

    “晚上失眠,睡不着觉。”

    “我来了,你晚上就不会失眠的。”罗雨虹很有信心地说。

    前面就是光线昏暗的房门。在进门前,她用不经意的目光瞟了一眼朱平槿的下面,然后赏给他一个媚眼道:“好得真快!”

    ……

    廖大亨、刘之勃等官员已经齐聚院门外,等待集体入觐。朱平槿却没有摆出惯常的礼贤下士的做派,传令张维关了院门和房门,先与老婆说几句私房话。

    “你自己要来阆中还是有人让你来?”朱平槿拉住老婆,小声问道。

    罗雨虹没有回答朱平槿。她只是睁着大大的会放光的眼睛,盯着朱平槿的脸,“你要在重庆动手了?你往重庆增兵,是不是这个意思?”

    “嗯。重庆有多么重要,不用我提醒你。在广安解决了邪教分子我就想去一趟,结果王朝阳反了,上了船又只好下船。想等解决了土暴子后再去,可现在流民入川,火烧眉毛,已经来不急了,只好提前行动。”

    “要死很多人吗?”

    “这不取决于我,取决于他们。如果他们不抵抗,就会少死很多。不过有几个人是必死的。这也没法。乱世里,人的命运谁能自己掌握?”

    “你的逻辑很霸道。你有些变了。”

    “不变不行啊。”朱平槿在老婆面前长叹一声,“门外的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我们要生存,必须适应环境。”

    罗雨虹为自己的老公打气。她自信地笑道:“他们在我俩面前,就是一群古人!”

    “古人并不比我们蠢!”朱平槿摇摇头,“他们只是见识太少。比较准确地形容,他们在我俩面前,就是一群智商很高但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那我们用城里人的办法玩死他们!”

    “你想怎么城会玩?”朱平槿问老婆。

    “怎么玩不做要,关键是要摆出一副我们很喜欢玩的架势,吸引他们上钩。你既然要搞军令政令统一,那首先要从经济利益上统一。政治上的玩法我不懂,但经济上的玩法很多。”

    朱平槿点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一打一拉,文武之道。刚刚在松茂的文武身上试了试利益驱动模式,效果很好。

    不过时间太紧张了,所以我要迅速动手,一手硬,一手软!通过用硬的一手摧毁旧的经济格局,重建新的经济利益体系,彻底完成军令政令统一。如果软的这一手不行,就辅之以硬的一手。只要完成了军令政令各方面的统一,那可一口吞下一两百万的流民,不会噎着呛着!熬到今年秋收,那谁来我们都不怕了。从此整个天下我们可以横着走,而且还带风!”

    朱平槿的俏皮话没能让他的老婆笑起来。

    罗雨虹用凝重的声音提醒朱平槿:“只是死的人太多,我特别担心……”

    “这本质上就是一场革命,死人是不可避免的!新的经济利益体

    系会分化他们、瓦解他们。我们给他们机会,要么上我们的宝马,开向金光大道;要么上崇祯的奥拓,奔向万丈深渊。他们二选其一,yesno,必须抉择!”

    “行吧!”罗雨虹无奈应承道。只是一转眼她的脸便狰狞起来。

    朱平槿察言观色。

    “怎么了?”

    “知道井研县的陈家么?跟我们做棉花生意的?”

    “怎么不知道?当朝大学士陈演的老窝,又会当官又会做生意,当真能干得很!”

    “把他们家抄了!”罗雨虹咬牙切齿道。

    “为什么?他们家的商业信誉还不错。军队的被服……以后的统战对象……”

    陈家确实在朱平槿的黑名单之外,因为他还希望能在将来某个时间策反陈演,在崇祯的内阁里安插一名最高级的双面间谍。

    “离开了陈家,地里的棉花难道就不长了?”

    罗雨虹恨恨道,眼睛快要喷出火来。

    “他们现在想做一笔更大的生意,就是把女儿嫁给你!为了攀上王府,陈家出了大本钱,要把上千顷地给她陪嫁!我听说,那女子还蛮妖娆的!老实说,你是不是也听到了消息?,你是不是有点动心?”

    朱平槿大笑起来,“感情是因为这个你才跑到阆中!怎么了,陈家派人上青城山找了我妈?媒人是谁?”

    “你还敢笑!”

    像每个中年女人一样,罗雨虹对破坏家庭的小三恨之入骨。她已经在心中磨亮了爪子,只等朱平槿一开口,便要让小三彻底毁容。她已经得到的,便绝不会让它失去。她相信,以她对朱平槿的了解,即便是得罪当朝大学士,朱平槿也会答应她。这不仅仅是为了她,也是为了他们共同的“事业”!

    权衡利弊,并不需要很长时间。

    朱平槿对老婆重重点了头:“好吧!抓人可以,但是要请。不能抄家,不能杀人。陈家的人都留着,我还有用。至于抓人的理由嘛……”

    “简单!查税!学美国人!”他老婆叫嚷道。

    “不!”朱平槿摇摇头,笑道:“中国有中国的国情。最好是……呵呵……他陈演不是想嫁女嘛,那就嫁吧!借着这个由头,来一出抢婚!”

    朱平槿没有等来预想中的美人翻脸。罗雨虹吃了定心丸,只是对朱平槿妩媚地笑笑,转换了话题:“关于刘红婷的工作安排,我要给你一个建议。”

    “不是现在!”朱平槿拒绝了。他摊出一只手掌道:“先让我猜猜,你这次给我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

    罗姑娘突然赶到到保宁府的事情,的确有点蹊跷。不仅朱平槿产生了疑问,随她前来保宁府的官员们也有些疑惑。只是罗姑娘不细说,他们也不好问。官员甚至王府中的下人早就发现,世子和罗姑娘之间有一种特殊的默契,即两人中会有一人留守成都老窝,另一人则出门去做事,两人同时不在王府的时间很少,最多不过几天而已。况且世子与罗姑娘相见,立即闭门密谈,这让他们难免多了一份别样的心思。

    晚饭之后,巡抚廖大亨主动上门拜会了住在附近客栈里的巡按刘之勃,藩司参政兼守西道陈其赤和其他几名外官也安顿在这里。廖大亨与刘之勃、陈奇赤和刘之勃的继子刘文郁等人畅谈一番,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华灯初照之时。这时,几名小太监打着灯笼来到了客栈。

    “世子口谕,宣廖大人、刘大人和陈大人即刻觐见!”张维道。

    “张公公,世子这么晚宣诏下官,有何要事?”陈奇赤对朱平槿没有另外两人熟悉,便追上去问道。

    张维微笑着没有回话。

    廖大亨笑着为张维解围。

    “陈大人,若是张公公能告诉你,方才他就会说。既然没说,那你就不要问。世子身边人的规矩,都是这样。陈大人,你看刘大人已经拿上了垦荒条例,本官劝你也把秋粮账册带着!世子跟前谈事,空言可不行。”

第四百四十二章 各怀鬼胎(一)

    暮色中的古城,安静而和煦。www.uu234.net温暖的夜风带来哗哗的江水声,城墙上的灯笼如点点流星一般游走。锦屏门城墙上的三层城楼被灯光勾勒出完整的轮廓,显得格外高大壮丽。

    城楼前,众多宫女太监半围出一块空地。朱平槿和罗雨虹紧紧依靠在一起。他们的目光越过胸前城堞的缺口,眺望着远处的滔滔江水。

    浮桥处,人声鼎沸。数十根绷得笔直的粗大缆绳系留在岸边的铁桩上,斜拉着已经拆断的浮桥。而大船小船则团团围住断口,工匠水手们正在奋力将一块块桥板和浮船拆除拖走。

    因为嘉陵江的水位在傍晚急剧上涨,浮桥有被冲断的危险,所以昨日刚刚赴任保宁府通判,暂署保宁府事的高登泰当即做出决定,连夜撤除浮桥。朱平槿得到奏报后,便带着老婆到锦屏门城楼上观看散心。

    “浮桥影响船运,没有投资前景。今后要修建石桥或者铁桥,火器局已经造出了大型的人力锻压机,早晚可以造出角钢、工字钢。”罗雨虹轻声道。

    朱平槿问:“坐了一趟马车,便愿意追加道路局投资了?”

    “可以。道路局不是缺资金吗?不过我要以初始股本金为基数计算持股比例。”

    “公司资产没有经过重新评估你就直接增资入股,这是在抢劫!”朱平槿顿时不干了,“再说成(都)顺(庆)高速马上就要收费了,你想下山摘桃子?”

    老婆暴露了她真实的用意:

    “心痛你的私房钱了?当车匪路霸获得了现金流,你就可以花天酒地了?”

    “你……”朱平槿一时语塞。

    “我们是一对鼓槌,还分什么彼此?”罗雨虹对着朱平槿红唇轻启,吐气如兰,“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少来!我把杨薛涛送回成都,让你对他隔离审查,你为什么不配合,还派了一大堆人来,包括那个李谅德?”

    朱平槿突然厉声发问,希望能达到震慑老婆的效果。可惜他失望了,因为他老婆根本不在乎。

    “杨薛涛已经被我发展进了组织!李谅德也是!我派来的人都是!”

    “你不信任我!”

    朱平槿生气了,想把老婆的手甩开,可惜他失败了。那双手揪得紧紧的,根本甩不脱。

    “夫妻关系的基础是彼此信任!”朱平槿只好再次强调。

    “信任?呸!我当年若是撒手不管,你就跟那个机要室的妖精……男人,永远喜欢二十岁的,这就是你们的生理基础!你当我是没有见识的家庭妇女?”

    老婆的声音有点大。

    朱平槿心虚地瞟了一眼周围,然后转换了话题:“你的组织?什么组织?宗旨是什么?领头的是谁?成员有哪些?如何进行分工?坦白从宽……”

    “准备打击报复了?”罗雨虹轻蔑地微笑着,说出了答案。

    “什么组织,工薪族!凡是在本姑娘这里领工资的,都是组织成员!绩效考核,懂不懂!若是哪位装傻,哼哼,本姑娘便要他明白!”

    两人正在拌嘴,张维走来,在他们身后禀报:

    “世子、罗姑娘,各位大人已经到了。”

    “城楼议事!”

    朱平槿终于甩

    了老婆的手,独自走在了前面。

    ……

    锦屏门城楼的底层空间很大。但因为川北常年战事紧张,这里堆积着大量的粮食、弩箭与其他守城兵器,留给人活动的空间有限。

    在物堆前,朱平槿与罗雨虹就并排而坐,下首左侧坐着廖大亨、刘之勃和陈奇赤三位外官,右侧坐着郑安民、舒国平和孙洪三位王府官,程翔凤和见习秘书李长祥则位居侧后。唯一特殊的人是今日赶到的宋振宗,他像过去给朱平槿当亲兵一样,按剑侍立于领导身旁。

    一个没有名分的民女坐在上首,三位王府官倒已习以为常,可三位外官不免有些难受。可外官们现在人穷志短,拿人手短,只好闭嘴当了缩头乌龟。

    “春夜风和,本是游江观景之良辰;夤夜相招,奈何为社稷江山操劳!”朱平槿微笑着说明主题。

    转瞬间他的神色中又带了些悲戚。

    “国事艰难。刚接到京师快报,礼部已在搭建祭台,为皇帝亲祭洪督师及松锦十三万忠勇将士做准备!”

    “真是岂有此理!”廖大亨顿时怒不可遏,“岂有人未亡而先祭之理!若消息传开,岂不是助东虏骄纵而沮我军士气!”

    廖抚发火,巡按刘之勃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他摇摇头道:“在朝臣眼中,洪督师和十三万将士已是死人了!”

    陈奇赤也道:“据说兵部曾从山海关和广宁诸屯卫抽调援兵援锦,只是出去不久,又遭大败。如今将士战心全无,蓟辽已无兵可派也!下官还听说,春节之后东林大将汪乔年已率秦军三万出关(注一)向洛(阳),以总兵贺人龙督之,与左平贼南北夹击闯贼……”

    “贺疯子?”廖大亨哂笑道,“他上次在项城发疯,丢了傅督;这次莫不会又发疯,在什么地方丢了汪督乎?”

    廖大亨公然嘲笑秦军大帅贺人龙的跋扈,公然嘲笑汪乔年的未来命运,公然嘲笑东林党的黔驴技穷,也公然嘲笑皇帝与群臣的无能。

    这样的笑话,没有人接嘴。

    长久的沉默,让不大的城楼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好长时间,终于有声音打破了这死寂。

    “国事日危,朝臣束手。今后该怎么办,下官等……实在愚钝,还请世子明示!”

    说话的是刘之勃。

    这位堂堂四品高官,两榜进士,在庙堂将倾的历史时刻,不能自已地老泪纵横。哀,莫大于心死。也许对刘之勃这类心怀家国天下的理想主义者而言,“齐家治国平天下”美好政治理想的破灭,远比国破家亡的命运来得更加痛彻心扉。

    “刘大人说的对!我等就请世子明示!世子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陈其赤站了起来。

    距离朱平槿想要的,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朱平槿不露声色。他要在旺火上再添一捆干柴:“诸位大人都是朝廷大臣,饱读诗书,晓知忠义。朝廷制度,政自上出。本世子区区一藩王也,不敢妄自菲薄,胡言乱语,坏了诸位大人一世清名……”

    廖大亨久随朱平槿,对这位世子的心思了然于胸。

    他知道,他今日要扮演的角色还是一个坏人,一个隐藏在大明众多忠臣中的彻头彻尾的奸臣;一个捅破事实真相,把血淋淋残酷现实抖出来

    让人心惊肉跳的莽撞者。

    不仅朱平槿需要这个角色,他也需要这个角色。因为这个角色,可以在世子面前立下封侯拜相的大功。有了这个大功,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推掉总参谋长这个军事幕僚的职务,转而谋求他梦寐以求的地位开国首辅,而且最好在这次保宁会议上便要定下来!

    当世子以“忠义”之语讥讽刘之勃和陈其赤时,廖大亨等待许久的机会终于到了。

    廖大亨站起来,一脸的激愤,不知是真还是假。

    “世子,民说忠义,官也说忠义;书说忠义,史也说忠义。忠义,是天底下说得最多的一词!结果事到临头,见着有几个人忠义了?

    朝中大臣,贪赃枉法,结党营私,外面道貌岸然,忠肝义胆,肚子里全是男盗女娼的坏水!国事沦丧如此,岂不是他们之罪!

    在乡士绅又如何呢?抗缴租税,欺凌乡民,面上舞文弄墨,诗书传家,私底下尽是夺人妻女的丑事!百姓揭竿而起,岂不是他们之过?

    真正忠义之士,如卢象升、孙承宗、傅宗龙辈,个个兵败身死,没一人落个好下场!

    我们这位陛下,想当年初登大宝,尽除阉党,天下翘首以盼,以为明主再世。谁知十五年过去了,皇帝先用钱龙锡,贪赃受贿;次用温体仁,口蜜腹剑;再用薛国观,昏庸无耻;如今又起复周延儒,还是一个混账王八蛋!朝局日坏,国势日蹙(cu),大明已成江河日落之势。其君两番罪己;其臣,……”

    廖大亨这位四川巡抚,像街上的泼妇一般,在朱平槿两口子和在座朝官王府官面前破口大骂,温文尔雅的大臣仪态荡然无存。他不仅骂了朝臣、士绅,还把当今天子的失德与天下旱蝗并起、流贼遍地等灾异现象联系在一起。他大段引用皇帝在罪己诏中的段落,来证明他并非无中生有。

    在最后,廖大亨给出了自己的结论:这些灾异并非单纯的自然灾害,而是因为皇帝失德,所以上天才用这些灾异来警告天子。如果天子不能及时改正错误,那么上天必然降下更大的灾难!

    在廖大亨**裸地大放厥词之际,朱平槿的眼睛一刻也没闲着。廖大亨和孙洪已经选择投靠,剩下的四位,都是他今日考察的对象。他们今日的表现,将直接决定这次保宁会议成功与否,也决定了他们在朱平槿心中的地位。刘之勃嘴唇颤抖,好像有话要说;陈其赤木然独坐,好像打定主意不出头;郑安民倒是频频点头,仿佛非常赞同;舒国平双眼直视朱平槿,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位蜀世子。

    “廖抚慎言。奸臣误国,非陛下之过也!”

    等廖大亨说完,朱平槿不痛不痒哼了一句,算是与廖大亨的过激言论撇清关系。

    “世子谬矣!天子失国,早晚而已!”廖大亨大吼道。为了前途,他今日算是把身家性命都豁出去了。

    “下官断言,两三年内,靖康之耻必重现于大明!亡大明天下者,流贼东虏,此二者必居其一也!”

    廖大亨的清晰判断,把城楼上的空气都冻结了。

    “诸位大人,可有见教?”朱平槿微笑追问道:“天下者,自有圣上操心。可我蜀地,亦有百姓千万!”

    注一:这里指潼关。

第四百四十三章 各怀鬼胎(二)

    世子在通过廖大亨投石问路,所有的与会者都如是想。可出乎朱平槿的意料,廖大亨之后率先出声的不是朝官刘之勃,而是护**的大将、总参谋长舒国平。

    舒国平直截了当问朱平槿,还记得他在碧峰峡关于军纪之争时说的话吗?

    “句句记真!舒先生之言也,有大明则有我蜀藩,无大明则无我蜀藩。本世子与大明休戚与共,荣辱一体。”

    舒国平硬邦邦地表明了他的意见:

    “世子真是好记性!世子若反,他日必有奸人曰:他反得,我何反不得?世子若是不反,末将无话可说!世子军令如山,末将马首是瞻!”

    舒国平的话,揭开了护**早期建军史上一段尘封的往事。

    在碧峰峡议定军纪时,贺有义认为护商队应效忠世子,而舒国平认为应效忠大明和天子。两人争论不下,最后是朱平槿出来打了圆场。

    然而,这个争论并没有因此而结束。而在目前护**中,“效忠大明,护国安民”的宗旨,前半截越来越淡化,慢慢剩了后半截。

    普通士兵觉得,拿谁的银子给谁卖命,那是天经地义。拿了世子的银子,就是世子的兵,跟那远在天边的皇帝有个鸟关系!

    下级军官觉得,“效忠大明,护国安民”只是句口号,这个口号并不能给他们和家人带来实际回报。他们需要一个具体的物化形象或活生生的人来效忠,而这个形象或人物绝不可能是远在天边的皇帝,只能是近在眼前的世子。只有世子,才能记着他们的功劳,给予他们实际的好处。

    至于高级军官们,当然心思更多……

    果然,舒国平遭到了总监军孙洪的猛烈反击:“国平兄,碧峰峡军纪之争时,在下尚与王大牛等人在路途中。后来在下耳闻,贺先生曾问国平兄:如见天子近臣,手执天子血诏,招世子进京勤王。如世子去,半路必死;如世子不去,岂非谋反?国平兄不能答。时过境迁,今日国平兄能答否?”

    “末将愚钝,斯时不能答。一年来追随世子,以世子为君,以世子为师,末将终于想明白了。孟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早干水溢,则变置社稷!故曰:百姓重于社稷、社稷重于天子!世子凡事以百姓与社稷为先,他日必为尧舜禹汤!”

    在场之人,恐怕除了朱平槿的老婆和武人宋振宗,都能对四书中的孟子语录倒背如流。舒国平突然引用孟子的“民贵君轻”论,把这些人给绕糊涂了。孟子就是因为这段话,被十分不爽的朱平槿的老祖宗朱元璋强行“节文”,也就是用剪刀咔嚓了。等到舒国平把“尧舜禹汤”说出来,这些人都惊呆了,包括朱平槿和罗雨虹。

    “尧舜禹汤”,傻瓜都知道,这是三皇五帝呀!他怎么能用“尧舜禹汤”来形容世子?

    朱平槿小瞧了他身边的武人,宋大个并非没有听懂。他只是喜欢直来直去,对弯弯绕绕的文言听得火冒。他对过去的搭档大吼

    一声:“舒先生,你这话到底何意?我们到底反是不反?”

    “不反大明、不反皇上,拯万民于水火,挽国运于既倒,胡为谋反!”舒国平沉着应答。

    什么叫“不反大明”?什么叫“不反皇上”?

    这时,郑安民振振出列,替舒国平做了回答:

    “天下沉疴已久,非圣人不得救世!然大明与天下有恩,天子未尝失德,反之必失众望也!故舒先生所言之意,存国号,即是不反大明;尊天子,即是不反皇上!锁境保国,安定蜀民,以待天下大变!天下大变,抑或天子有明诏勤王,则北伐秦川,东出江淮,直至恢复京师,光复天下!”

    瞅住机会,郑安民侃侃而谈。说到蜀民,顿时让廖大亨心有所悟。

    何为蜀民,难道是指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四川贫苦老百姓?

    非也!

    世子前些日子指示田骞,要在各县组织太平士绅参议会。

    何谓太平士绅?何谓参议会?怎么参?议什么?廖大亨左思右想不得其意。

    如今廖大亨脑中灵光一闪,仿佛明白了其中玄机。

    此时此刻他在想,难道在他之外,今日世子还安排了另外一个主角?

    朱平槿并没有安排另一个主角,但是有些人确实与廖大亨一样,渴望成为今晚的主角。

    那人便是蜀王府右长史、政务司总理郑安民。

    因为郑安民临出发前,得知了一个噩耗:他那穷疯了的小妾收了德阳王宠妃五百两银子。

    联想到正旦前自己听了小妾的枕边风,在罗姑娘面前为德阳王说项,让其步出高墙,住进王爷以前的外宅。郑安民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政治错误。这个错误,不仅会毁了他的前途,还会危及到他一家的性命。路过回马镇,他与前来迎接的顺庆管庄江鼎镇聊了一晚上。江鼎镇一语点醒梦中人,让苦思脱罪之法的郑安民茅塞顿开。

    江鼎镇道,世子借西充事变将李氏族长、致仕御史李完耍得团团转。如今李完不得不顶着巨大压力,充当王府镇压西充士绅的鹰犬。李氏一族和西充的几家大族,包括李完和他的兄弟户部右侍郎李兆为了自保,只好抱紧了王府的大腿,全心全意成为王府在西充的代言人,努力收拾地方残局。

    一斑窥豹,世子的帝王心术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

    江鼎镇还道,世子利用这次土暴子南侵和二月的秋粮包揽,拿走了顺庆府和广安守御千户所的所有官田、军田,并将广安、蓬州两州六县的全部无主荒地荒山划归蜀王府名下。顺庆王庄已经受副总理李崇文之命对顺庆田土展开全面清量,首当其冲的便是南充、西充两县。以后必将以清量结果为标准,重新厘定税率,推行简资王庄正在搞的税收“一刀切”。说不定还要在这个税收基础上,再征收两分所谓的“护国安民基金”!

    当晚江鼎镇的话,郑安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便是:

    “世子心中丘壑,远非吾等凡夫俗子所揣测!不过以下官陋见,墙内掣肘,甚于土贼

    。如今战场大胜,民心稳固,世子一统蜀地已是大势所趋。唯所缺者,只是一封奏疏!看近几日之复兴报便可知道:世子与廖抚大胜土暴子于川北,各地官绅皆有朝贺,独无邛眉与重庆两府之‘土豪劣绅’!

    是没有耶?

    抑或根本不登?”

    ……

    郑安民对舒国平论述的扩充性解释一下让城门楼里热闹起来。

    “锁境保国,以待大变?”廖大亨对着郑安民念叨了两三次,终于大笑起来,连道“妙哉!妙哉!”

    这时,朱平槿开口了。郑安民所谓“以待大变”,他装聋作哑、只字不提,只是问道:“郑大人之锁境者,以何处为界?”

    “自然以蜀地为界。东至夔门,北至朝天关。不过……”郑安民狡猾地加上一段注释,把汉中、三峡与澧州等要点囊括进去,“三峡秦岭俱为天险,弃之不守,诚为不智。是故臣以为,守三峡必从夷陵守起,固蜀地必以秦岭为界!另,湖广澧州本为我华阳藩封所在,亦不可不守。然此地位居荆湖,无险可守。献贼与革左五营重起于英霍,此地首当其冲……”

    朱平槿再次避开了夷陵秦岭与澧州之事。他问郑安民道:“锁境保国者,无军不行。那四川官军与护**,要多少方能御贼?”

    郑安民认真答道:“臣细细算过,以四川十三府、六直隶州、十五州、一百一十一县计,每州县护庄大队一,计约五百人;护**营数取其半,得营约六十五,即十六团。以每团四营算来,护**实有不足六万人,不足闯贼兵数之两成……”

    郑安民知道,世子既然明知故问,便要把今日的话题引到军队的整编上来。接下来至少有半个时辰,大家都会围绕着军队整编的话题进行。世子的目的达到了,他的目的也达成了一半。

    果然,世子立即剑指官军:“那些官军可编入护**?”

    此番抢答的是廖大亨。他刻意在刘之勃和陈其赤面前对世子称臣,以便向他们展示他的政治选边:

    “臣之意,四川能战之军,无论藩汉土流,无论营兵军户,无论主军客兵,一律编入护**。只是量多且杂,不宜一次编成。

    最好分作数期编成。首期可将川北主、客两军刘镇藩、丁显爵、涂龙、朱化龙、王祥、杨展、张奏凯、贾登联八部编入护**,每部一团数营,皆择优汰弱,按其人数多寡成营。营数过多或过少者,将来再行调配。川南川东诸军,在二、三期编入。至于诸卫所,老弱盈营,臣之意,汰之!”

    廖大亨的话,正合朱平槿之意。他连忙表态道:

    “廖抚之议可行!不过涂龙所部损伤过大,兵数不足一千,守备地方最为合适;川东曾英、李占春、于大江三部,有水有陆,并已于川东参战,就放在首期整编吧!黎州马氏兄弟诸部,已然开至嘉定州,也将他们列入首期。以后行都司那两万人,也是这般办理:开出一批,整编一批;调出一批,调入一批。如此边地稳固无虞也。舒先生,总参还有什么计划?”

第四百四十四章 各怀鬼胎(三)

    廖抚与世子一问一答,便为川北官军主力的整编定了基调。www.uu234.net具体落实,便是参监两部之事。

    “蜀地各县之护庄队,乃我护**之基础。学生以为,川北各县之护庄队也宜列入整编计划!”舒国平道。

    舒国平的话,颇有些提醒的意味在里面。

    强干弱枝,古来将兵之法。目前护**已经编成的只有十八个营,加上骑炮工辎和几个独立营,也只有二十余个,其中五团和六团都没有满员。廖大亨一张嘴,就要到了护**七个团级番号,世子不知何故,又加上了曾英三部和黎州马氏一部,水陆合计也不会少于两个团。这样一来,谁是强干,谁是弱枝,恐怕就要颠倒了。

    “甚好。总参再细细算来!”世子一句话,算是打发了总参,接着又问孙洪总监的建议。

    “臣以为,护**与官军统一整编,关系甚大。除了编制、讯地之外,还有干部配备,士兵安抚、兵器装备、军饷粮袜诸事。此次保宁会议,会商议事,正好拿出个方案来。”

    “孙先生所言极是!”朱平槿赞道,随即点了郑安民,“郑总理,你乃王府外相,政务总理。整军之事,就请你与廖抚商议办理,都司与护**三总部主官参加。这次会上,要拿出一个整军之具体方案来!军队数量多少,如何编成指挥,装备如何供给,要隘如何防守、军中老弱伤患营眷如何安置……”

    “臣遵旨!”廖大亨、郑安民、舒国平和孙洪一起离席,躬身拜道。

    “宋振宗也参加这个整军小组。”世子瞥了眼身旁躁动不安的秦将道。

    趁着世子向宋大个交代事情的间隙,郑安民心中默思:

    整军之后,便是整官,再之后便是流民、士绅。不过大头兵好整,官们可不好整!

    官府管着大头兵的军籍帽子和脑袋,王府掌着大头兵的银子,若是官府与王府达成共识,下面的大头兵就算有天大的意见,也只能擦干眼泪默默忍了,除非他们敢仿效王朝阳兵变。

    官们可不一样。他们各有各的出身、各有各的师门、各有各的党派。一动他们,就等于动了全天下的官场。江鼎镇断事极准,世子泰然自若,必然准备了暴烈的药引子!既如此,吾不如提前加上一味!

    想到这里,郑安民一甩衣袖再拜道:“世子,臣还有一要事奏报。”

    “何事?”

    “臣参劾德阳王与重庆、邛眉士绅勾结,意图不轨!”

    不轨便是谋反的代名词。而谋反,那是天下最重的罪名,即便身为宗室也难逃一死。

    孰料世子只是笑眯眯道,事涉宗蕃,兹事体大。郑长史不如慢慢说来……

    ……

    被老公严禁发言,罗雨虹只好静静地看着听着。

    朱平槿的微笑,在她眼睛里无比的虚伪。而下面大臣们的举动,更让她烦躁。

    廖大亨为了一举奠定自己的地位,挽起袖子上蹿下跳。朝廷给他的官位,他手中掌握的权力,都是他可以出卖、可以交易的筹码。

    郑安民为了消除勾结德阳王的嫌疑,不仅

    主动告发德阳王,而且给他安上了株连九族的谋反罪名。郑安民还请求彻查与德阳王勾结的重庆邛眉士绅,为朱平槿将他们一网打尽献上一把锋利的屠刀。

    舒国平拿出厚厚一摞扩军计划,陆军、水师、军校、军情、测绘各单位;步骑炮工缁各兵种;野战军、地方军两种军事体系;现役、正役、预备役三种兵役制度。所有的这一切,背后都是成堆的银子。

    孙洪时刻紧跟朱平槿的脚步,对不知何时学会的新词大谈认识和理解。这两个新词一个叫做“先军体制”、一个叫做“精神动员”。

    管着藩库的陈其赤,挥动着手里的账簿大叫大嚷,说是各地秋粮征收还不到一百四十万两,距离三百万两的征收目标差着一半。今年的目标无论如何完成不了。

    而刘之勃,鼓着眼睛一言不发,脸沉得像是死了爹娘。或许他今晚回到驿馆,悬梁自尽也说不定。

    入官场等于上戏台,说官话等于念台词。戏台上热热闹闹唱着大剧,背后却是血淋淋的杀戮。被操 弄命运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成千上万的人!

    扪心自问,她想,自己做不到。

    这些嗜血的男人们,用对同类的屠杀来争夺权利和财富!用淌着鲜血的战刀来征服土地和女人!那些杀人的罪犯,在他们口中便是仁君能臣;那千万个人头,在他们心中便是丰功伟业!而那些被乱世抛弃的百姓和士兵,在他们的眼中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游戏角色!

    罗雨虹越听越烦,越看越愤怒。她赫然起身离席,径直从两行人群中穿了过去。她奋力拉开沉重的大门,大步跨出了城门楼。

    呼啸的江风,带着青山绿水间的各种腥味,迎面扑来,掀起了她的长裙,更灌满了高耸的城楼!

    不发言的人未必就没分量。

    罗姑娘的愤然离席,楼外的呼呼风声,好似一桶冰水从头淋下,让沸腾的城门楼里顿时鸦雀无声。

    世子一脸尴尬,廖大亨呆若木鸡,其余官员们大小眼对瞪,只有刘之勃死人一般惨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血色。房梁上一缕蛛丝随风飘落,沾上了他的袖口。他轻轻用指尖弹掉,毅然决然地下定了决心。他缓缓站了起来,走到中间,向世子行了外官见藩王的四拜之礼。

    刘之勃不开口则以,一开口便是振聋发聩:

    “众人皆曰锁境保国,唯下官所观,人人都是意在天下!众人皆曰不反为忠,唯下官所见,个个都是逆贼贰臣!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以德配天,以仁释礼,是为天子;无德无仁,以私废公,是为独 夫!

    下官冒死以谏,请世子试想之:若我蜀藩锁境保国,天下诸王必蜂拥而群效;若官军为王府之私兵,各地官军必弃朝廷而求封建!若逆产入藩而为私财,天下府州县官必对境内士绅大动兵戈!

    如此一来,天下大乱,兵戈蜂起。流贼乘之,东虏间之,大明之亡,余日不多也!

    是故下官以为,整军、裁官、垦田三样,俱应操之于官府而非王府。无他,官府为公,王府为私也……

    倘若是,朝廷诘难、世人

    非议,皆有可辨之处;世子和各位大人忠义之名,亦可全矣……

    田者,百姓口中之粮,百官公中之俸,将士军中之饷,皆出自于此。王府之田,遍及全川,不下数十万顷。蜀藩世为蜀地国主,俸禄多寡,自有朝廷制度,奈何夺民粮官俸与军饷以殆子孙!谚曰:盈满则亏。若子孙二三不肖,倾国之富,唯遗祸而已!下官万死,请世子将庄田赐之于官民,而为官田民田!如此,世子仁贤之名满天下……”

    廖大亨一张富态的胖脸,方才因为过度的兴奋而通红,如今又因被当众掌掴而铁青。不过,他毕竟是经验丰富的政治老手。他知道,刘之勃讽刺他和在场的所有人,或许正为自己除掉一位竞争对手提供了绝佳的机会。当刘之勃公然提出将王府的庄田赐还官府百姓,甚至还提出要将护**整编为官军,他的余光瞥见世子的一支手掌猛然抓紧,他知道机会来了。

    ……

    蜀地民谚曰:二月的天,娃娃的脸。意即二月的天气极不稳定,像娃娃的脸色一样说变就变,时阴时晴。

    一阵夜风拂过,带来了点点雨星。转瞬间,便是细雨。

    在灯笼的指引下,朱平槿和罗雨虹钻进了安文思敬献的新式马车。马鞭划破空气,发出一声脆响。随着马匹嘶鸣,马车移动起来。

    “大即是美,可惜缺了点豪华感……实现了两个技术突破,一个是平行四边形前轮随动转向系统;二个是弹性大梁……”

    坐在大马车里的朱平槿像个乡巴佬一样左摸右看,最后评价道:

    “但车厢夹在前后两轴中间,空间利用率太低。以后要像汽车一样,把轿厢直接放在车轴上。弹性大梁没有发展前途,最后必然回归刚性大梁。车厢与大梁间刚性连接,大梁与车轴间柔性连接。多连杆独立悬挂加减震器最好,再不济也要搞个钢板弹簧。大梁四边形成框架结构,abc三柱与框架连接。框架前后加装防撞梁,千万不要简配,用塑料薄壳和黑心棉蒙混消费者……”

    罗雨虹扭头看着窗外,讥讽道:“还有报警雷达和倒车视频,再加上车道偏离和自动刹车!女儿是男人上辈子的情人,车子就是男人这辈子的情人!这些机械玩意儿一上手,你们这些男人就像狗见骨头,亲热得不得了,到处都是哈喇子!”

    雨丝挂在玻璃窗上,让外面的灯火变成一片朦胧。一件春红色的织金丝(注一)霞帔(pei)嵌着松石,披在她的肩头。一粒珍珠金耳钉穿在她柔软的耳垂上,薄薄的皮肤好像要透出血来。朱平槿斜依在软座上搂住她的腰,顺着她的目光瞧去。玻璃并不是特别平整,也不是十分透亮,所以街上人物的影子都在不停地变形。

    朱平槿对着老婆的耳朵呢喃道:“安文思带来不少好东西,比如那个大钟……我们要加快对外开放。通过对外开放和知识产权保护,来促进技术创新……”

    “别打岔!先说说今晚的事情。”罗雨虹冷不防转过脸来,逼视着朱平槿,露出不容抗拒的神色。

    “如果不是我及时踩了刹车,你是不是要杀了刘之勃?”

第四百四十五章 各怀鬼胎(四)

    雨越来越大。水珠砸在马车的顶棚上,发出砰砰的响声。很快,这响声就连在了一起,变成哗哗的一片。

    朱平槿仰头闭上眼睛,避开了老婆的眼神。

    借着雨声的掩护,他哼哼道:“哪有?怎么会?”

    “哼!你可以骗骗外人,但别以为骗得了我!”

    朱平槿沉默片刻,用非常细弱的声音回答:

    “想杀刘之勃的人是廖大亨,而不是我。刘之勃想法乍一听,感觉全是诛心之语。再静心一想,就恍然大悟。

    刘之勃并不反对军令政令统一。他只是要求在我们与军队、百姓之间,覆盖一层官府的外衣。我们的想法都通过官府下达,这样无论军令政令都取得了相对的合法性。

    刘之勃的真实用意,还是不愿意与北京的崇祯朝廷撕破脸。他想当补天派,不想当造反派。

    这样也好,我们可以团结更多的像他一样的理想主义者,而且在历史上不会留下篡位者的骂名。

    不过啊,刘之勃的想法可能太单纯了。崇祯不是那么好骗的。藩王领兵,这是朝廷政治上的痛点,一碰他们就会蹦起来。你等着瞧吧,朝廷的反击很快就会到来。或许第一个牺牲品,就是身为巡按御史的他!廖大亨就精明得多。他知道,只有借我们自重,他才有可能在乱局中自保。我估计,朝廷不仅不敢动廖大亨,还要让他升官。”

    “廖大亨就是一个坏人!”罗雨虹忍不住骂道,“看见他与你眉来眼去秀基情,我就十二分恶心!”

    “吃醋了?”朱平槿依旧闭着眼,嘴角拉出一丝笑意。

    “又是这种虚伪的坏笑!”罗雨虹给了身边人一粉拳。

    “坏人往往比好人能干。因为他们没有底线,什么事都敢做。所以搞政治,不能都用君子,也要用坏人。现实比理想残酷得多。《镜花缘》里的君子国,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好人和坏人都用,也是一种平衡,一种中国政治中独有的制衡。班定远道:水至清则无鱼,就是这个道理。从平衡这个角度上讲,我也不会杀刘之勃。廖大亨想一家独大,他做梦。”

    “郑安民呢?”

    “都留着。多元平衡比二元平衡更稳固。所有人都有私心,你、我、他,都一样。有私才有公,没有私,哪来公?大公无私这种公私对立割裂的二元论,纯粹狗屁。只要这私心不触及法律的红线,鄙人可以忍,也必须忍!郑安民主动上缴的钱财,我重新赏还给他,既让他合法,以免难堪,又让他对我们感激伶仃!不过,必要的惩戒还是要的。他家的那个女人,他自己处理去!”

    “好人坏人都是你!郑安民的办公室主任王彬呢?本来我还想用他呢。”罗雨虹问道。

    朱平槿的解释,让她渐渐恢复了冷静。但是女人的天生敏锐和对丈夫的深刻了解,让她感觉到朱平槿身上有某种不太对劲的地方。

    说起王彬,朱平槿不禁摇摇头。

    “你用王彬就是为了和我赌气。王彬是个狠角色,年龄比郑安民大二十,为了上位竟把保荐他的郑安民给告发了。这种做事没有底线的人,是定时

    炸弹,不能留在身边,要找个理由打发了。”

    “先打赏再打发。”罗雨虹补充道,“放到泸州吧,那里只有贺有义,我不放心。”

    “你也懂了点政治。”朱平槿闭着眼睛道。

    “你怎么了?不舒服?”

    “疲倦。”

    “你太累了,放长假吧!”

    “不行呀,明天早晨要主持大会……”

    “明天早晨你睡个懒觉。本姑娘替你主持!”罗雨虹把老公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兴奋地说,“刘之勃不是哭着闹着要把王府的土地充公吗?哼,古人与我们玩,找死!本姑娘正好有个好主意!”

    “你千万不要插手大会的具体事情。”朱平槿睁开眼睛,告诫老婆,“国王不能犯错。要犯错,让廖大亨来。他是四川巡抚,天生就是替我们当坏人的。你有什么想法,通过他的嘴巴说出来。”

    “那我做什么?这个鬼地方……”

    “陪我去度假

    。我们来个神仙眷侣好不好?鄙人目前身体健康,斗志昂扬,缺的就是可以……”

    “呸!没结婚,你做梦!”

    两人正在拌嘴,马车慢慢停住了。一名警卫在车厢外大声奏报,说三个女钦犯数日前在合州城外抓到了。李副总监军已着人将其押往保宁府候审,估计明日晚间就可到达。

    “就是太平县主主仆三人。”朱平槿连忙向老婆解释。因为害怕大张旗鼓引起了土暴子的注意,所以廖大亨建议以钦犯之名传旨各处捉拿。

    “那你的假期泡汤了。”罗雨虹幸灾乐祸地评价。

    “后日刘三根的营到保宁,警卫营与他们在蟠龙山进行对抗演习,我要去现场指导。刘三根的营完成战术训练后,便要派往湖北。陈有福那边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严重!”

    老公一跑,罗雨虹心里也有点虚。那个朱妹妹被当钦犯拿了,一定会闹得翻天覆地。而说到底,她才是这个事件的始作俑者。

    “那我一起去参观军演!你说过,我也有领兵之权。”罗雨虹道。

    “领什么兵,你留在城里盯着会议进程。等她们三个一来,你们正好凑足一桌。”朱平槿不容置疑地吩咐道。

    ……

    雨水顺着街边的飞檐滑落,挂成了一道珠帘。

    在缠绵的情侣眼中,这道珠帘已将街里街外隔开,分成了两个世界。匆忙赶路的行人是一个世界,而他们自己,则是另一个世界。

    “这不好吧……俗话说,男女授受不亲……这大街上……”舒国平一边局促地来回张望,一边想把手从女人的臂弯里拽出来。他的护兵早被刘红婷打发了,哪里还有人影子?

    “有什么好不好的!侬看世子罗姑娘,下车时是擒手搂腰;上车时是牵手相偎!他们牵得搂的,我昵牵不得?”

    “世子是龙子凤孙,我们是**凡胎,比不得。”

    “都是人,为什么比不得!”刘红婷生气地撅起了嘴。舒国平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学究!太死板!一点不温暖!

    “好了,陪你走走可好?”见未婚妻真的生气了,舒国平便陪笑道。

    “那还差不多!”刘红婷转怒为喜。

    两人躲在飞檐下,沿着街边缓行。几个月的相思之苦,两人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是当两人手挽手在一起,却仿佛不知从那里说起。最后还是舒国平无话找话,打破了沉默:“你怎么知道今晚我在锦屏门?”

    “有小红呢!她在哪儿,罗姑娘就在哪儿。罗姑娘在哪儿,世子就在哪儿。世子在哪儿,你这个参谋总长就在哪儿……”

    逻辑显而易见。不过恋爱时智商下降到蒙学,也不是件十分丢脸的事。宋振宗直到现在也没现身,估计会议一完就像自己一样,被他家的小红揪住了。

    “笑什么?”刘红婷被舒国平脸上丰富的表情吸引住了。

    “宋大个最近没仗打,闲得慌。他希望我替他向世子带话,让他有点事干。”

    “千万别这样,尤其是现在!”刘红婷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宋振宗是世子亲兵,有话他可以直接向世子说。”

    “出什么事了?”见着未婚妻的脸色,舒国平也严肃起来,“大家都在议论,不知道罗姑娘为什么突然到了保宁。前些日子,罗姑娘向世子发出五尖特急,世子随后宣布开会。总参根据世子旨意,匆忙搞出了个整军草案。今日刘大人倒好,王庄倒要成官庄。我担心……”

    “注意到李长祥了吗?有这个官非官,臣非臣的外人既在,那说明刘大人的方案会通过。侬的‘两不反’建议,世子也会采纳。不过只是在心底,绝不会公开。”刘红婷打断了舒国平的话。

    她微微昂起头,看着心上人。

    “原因吗,很简单,因为世子想通过外人李长祥向外界传递一个消息:他不想与皇帝撕破脸。”

    舒国平闷头沉思片刻,终于一拍脑门醒悟过来:若世子真要反,那一定是密之又密,岂会跑到城门楼这种打眼的地方来议事?夤夜相招,一是为明日之会定调子,二是窥测众人心意。

    “可惜你是个女儿身!

    这官场之事,我还真不如你!”舒国平感叹道。

    “没什么玄乎的,一点就透。我家世代官宦,这些事都是打小了便知道。”刘红婷小小得意了一把。

    “一路上罗姑娘没说点别的?那明天会上就说整军整官、荒田开垦、安置流民之事?”舒国平犹豫片刻,还是开口打听道。

    “议题自然是廖抚传达。”

    刘红婷笑了。她这心上人虽然于男女事上拘谨,但并不是木讷愚笨的人。

    “世子不反,但并非碌碌无为之辈!世子要安内,一些人是留不得了,比如邛眉那些抗拒世子的土豪劣绅!还有重庆府,世子志在必得!巴县王应熊兄弟,他们还没见着世子的真本事!”

    “我明白了。这些事情,自然有人去做。我只管按世子旨意做好事情便罢。”

    “侬的事情不少呢!世子把兵看得紧,总参可是管着兵的衙门。”

    “是管用兵练兵的衙门,不是带兵的。”舒国平补正道。

    刘红婷道:“所以侬莫要帮宋大哥传话!他是带兵的。用兵练兵和带兵的搅在一起,没有好结果!明白了吗?这就是帝王心术!世子虽是贤王,但他依然是龙种,身上天生长着逆鳞。谋国者先谋身,你说话总是直来直去,以后千万莫要触犯了龙颜!”

    身边人言语中浓浓的关切,让舒国平心中一阵温暖。他沉默着,看着前方雨中的世界。

    “我昵要回江南去,侬一两年见不着了!”良久,刘红婷才开口道。说着,她的眼眶红了起来。

    “为什么?难道你对世子不准我们……”

    “不是,是世子和罗姑娘让我昵回去的,去把邱国舅换回来。世子要邱国舅陪着什么省亲团回川。我昵,去帮世子争夺南直。那里,才是大变之后的复兴之地!”

    刘红婷豪情万丈,舒国平不好泼冷水。他沉默着,任凭心上人挽着他的臂弯,躲在水帘里向前走去。半响,他终于开口问道:“那你回去了住哪里?你娘家老宅不是被乱民烧了吗?”

    “侬小看我昵娘家了!我昵妈妈姓沈,两广总督沈犹龙便是我昵亲表舅!我昵知道,侬是舍不得我!不过呢,我昵倒是不放心侬!侬是世子身边的首席军机,可还是像个书生一样,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百姓、社稷重于天子……”

    刘红婷絮絮叨叨的埋怨,在舒国平的耳中如同一段拨弄心弦的情话。眼见寿王府将至,舒国平连忙将最近没有想透的一件事说了出来:

    “……难道世子以前所谓‘向大海进军’,并非一句空言大话?可世子一边整军松潘,一边向贵州调兵遣将,楚地的陈有福、林言更是带走了一个团的军官军士,只要招募流民,补充装备,三月后便是支强军!东南西北全占了,世子的心思我真是猜不透!”

    舒国平不问自己回到江南具体干什么,却问世子的心思,让刘红婷难过了几秒钟。但她很快调整了心态。她知道,她必须趁走之前给她的男人说清楚,否则舒国平直率的性格迟早会给他和他的家族惹祸。

    “这还不明白,东南西北一起上,那便是天下!世子今日不反,那是因为朝廷和皇帝还在。如果朝廷和皇帝哪天不在了,那世子争夺天下,岂非名正言顺?郑长史已经帮侬说清楚了,那就是自保以待天下大变!天下大变,则东出江淮,北伐中原,南临大海,西入不毛,直至恢复帝京,光复天下!四川这个又穷又小的乡下地方,哪里装得下侬的世子爷那颗心……”

    “没了皇帝,还有太子与永、定二王哩!”想起廖大亨刚才在城楼上说的两三年内便有一个靖康之耻的话,舒国平心里猛一阵发紧。

    “皇帝都不在了,哪里还有太子?侬这个木头疙瘩!怎么着,你还要豁出性命保那昏君?侬可要记住,侬可是舒家子弟,两代皆为蜀府之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侬千万别犯傻!”

    “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前面就到了,”刘红婷说着的脸红了,“还不亲人家一个!”

    “……”

    注一:丝,是染色的丝,不是苎麻的丝。

第四百四十六章 荆口角力(一)

    山至此而陵,水至此而夷,造就了千年古城夷陵(今宜昌市)。www.uu234.net从夷陵城溯江而上,不远处便是南津关(注一)。

    南津关是长江三峡的出口,与三峡的入口夔门一东一西,遥相呼应。

    只见那关城耸立在突出于江心中的一块狭长的巨岩上,青嶂灰岩之下,汹涌激流以万钧之力呼啸着破门而出,进入一马平川的荆楚大地。陡然间的赫然开朗,让江水卸去了所有的力量。转瞬间,江面宽度由百丈一跃而为千丈。而那江水,就像一个鲁莽暴烈的壮汉,在万千观众前来了个华丽的转身,变身为一位温柔多情的少女。

    正因为南津关独特的地理位置,所以溯江上行的航船大都以此为航程的终点。许多不堪三峡凶险的船主在此卸货,经更安全的陆路将货物转运回蜀地。货去船空,自家的船舶只好就地发卖甚至拆毁。久而久之,南津关下长江与北岸黄柏河之间的汇流处就形成了一个大码头。

    这个大码头沿着黄柏河蜿蜒曲折向北延伸数里,两岸既有停船的泊位,也有大小不一的木材铺、拆船铺或修船铺。当然,规模大些的商家是多样业务并举,拆船、修船、船只和木材买卖都有,还兼营着旅店、食铺、妓院和镖局押运等各类营生。

    然而,最近这些铺子的生意一落千丈,许多商家不得不关门歇业。因为从正月间,大规模的流民潮从东汹涌而来,占据了南津关码头的所有空隙。

    这些举家甚至举族西迁的流民,许多人身无分文,吃喝拉撒怎么办?温良的乞讨为生,凶恶的便去偷摸扒抢。平日里,这些商铺根本不怕流民,因为他们背后有官府士绅或巨富豪族撑腰。可如今,这些商铺畏畏缩缩,胆战心惊。因为流民的数量不是数十几百,而是十数万!

    人上一万,无边无沿。

    人头,一眼望去,还是人头,望不到边的人头。人潮还在涌来,每日里多则上万,少则数千。谁也不知道,这人潮什么时候能够消退。

    南津关码头,已经成为了人头的海洋。

    自听说蜀地按人头分地之后,那些衣食无着、无土无地的流民就开始向西迁徙。蜀地像一个幻想中的天堂,勾起了流民无尽的向往。他们把现实世界中的苦难,化为了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为了求得生存的机会,流民们把人性中丑恶和善良的正反两面**裸地展露出来。有的人家沿途收容落单的女人和儿童,把自家所剩无几的粮食分给多余的嘴巴;有些家族却仗着人多势众,为了争夺一个渡船的位置,把其他流民推进河里淹死。更多的流民属于沉默的大多数。他们忍受着寒冷饥饿,木然地将命运交给了上苍;他们乞求着满天神佛,祈祷一艘巨船能把他们带离这无边的苦海。

    “……张大人,不能这样干等下去!粮船不知何时才能到来,存粮却一天比一天少。再等数日,州仓无粮可赈。那时流民闹起来,顿时就是天大的灾祸!”

    心急火燎放狠话的人是陈有福。他口中的张大人,正是就座在南津关守备衙门正堂的夷陵知州张达中。

    崇祯十五年二月九日晚,经过近二十天的船上旅程,陈有福率林言、李四贤及荆楚特遣干部团两千余人赶到了夷陵。未及登岸,他便见到了令所有人震惊的景象。

    人潮如海,人饥若狂。陈有福也是流民出身,他知道流民们饿急了会做出些什么。于是,他立即令林言、李四贤等人继续按原计划东去武昌相亲,自己则率干部团的后勤部长文养正于第二日一早拜访南津关。也巧,南津关里除了一名守备和百余士卒外,还有刚刚赶来坐镇的夷陵知州张达中。

    张达中恩贡出身,是崇祯朝十五

    年来夷陵州的第十五任知州,他的前任,分别是陆枝、刘炳文、杨春霞、杨传松、林信、万建、方淡然、向宗舜、景豫、吴孙仍、吴从哲、杨元瀛、俞彦、荆国光。这些前任的出身,有进士、有举人,有拔贡;籍贯有山西、有贵州、有江南、有河南;任期有长至三年,有短至数月,总之就像崇祯朝的其他地方官一样,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

    张达中是江西分宜人,自号悟境,崇祯十三年上任,当了知州整整两年。在知州衙门中,他被下属悄悄戏称为“四师弟”,因为他的自号与唐僧三徒弟都是“悟”字辈的。他也从某人处得知了自己的外号,但从不看小说野史的张达中对此长考半日,却始终不知其出处。

    前年,张达中甫一上任,正好赶上了御赐“盐梅上将”、礼部兼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的杨嗣昌杨督师进驻夷陵州,指挥各省军队会剿献贼。文凭不高的张达中在杨嗣昌麾下前后奔忙,很得杨嗣昌的赞赏。眼看就要高升,谁知献贼谷城再反,杨督师挥军入川。夷陵城外把酒话别,再见时已是僵尸一具!

    张达中具折向朝廷报丧,没敢说杨嗣昌是羞愤自杀,只是说他忧愤成疾,汤药无效。在他的UU小说,杨嗣昌的形象从一位被贼人耍得团团转的败军之将,变身为忧国忧民却无计可出的屈原。对杨嗣昌很有私人感情的皇帝对张达中的知情懂事非常满意,他的名字就此进入了最上层的视野。

    张达中最近收到京师的可靠消息,说他三年一考的评语是“卓异”,也就是最优等。有了这个考评,近期转迁升官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任职何处、担任何官,那比升官本身更重要。如果被周延儒发配到外省或者外府,比如河南、陕西、山西、山东,又比如湖广境内的郧阳府、襄阳府或者黄州府等地,那还不如不升官。所以最近,张达中不仅让家人在京师加大运作力度,而且还特别小心,不要在这个转升的节骨眼上弄出一点乱事来。

    可这世上的事偏就这般凑巧,你越怕什么他就来什么。从安庆、徽州和池州三府刮起的大规模流民潮,迅速漫过江西的南昌府、饶州府(注二)、九江府、南康府(注三),湖广的黄州府、武昌府、汉阳府、承天府、岳州府、荆州府等若干州府,其潮头已经到达夷陵州。

    这时,任何的稍有闪失,都会被大浪无情吞没。

    ……

    蜀地军将硬邦邦的言语顶撞,并没有让精于官场宦途的张达中方寸大乱。

    他好整以暇地做了一个请茶的手势,把掌中热茶润入喉中,这才慢吞吞地用亲热的口吻道:

    “陈将军一言切中要害,倒让本官显得踌躇了。实不相瞒,陈将军大名,下官是早有耳闻!长平山大战,陈将军威震全川。下官听说,廖抚是三番五次保举陈将军,只是蜀王府不准。既如此,想必世子殿下对陈将军定有更大期许!如今世子派陈将军到夷陵接收流民,足见世子殿下对百姓之仁厚,亦见对将军之信重!

    当下我荆楚流民,十之**乃是南直驱之而来;而南直流民,又十有**窜至我夷陵地界!夷陵,一府下散州尔!州仓虽有千石积贮,可于十数万流民而言,不过杯水车薪而已。本官早已命下吏问过流民,为何滞留于本州不去?他们都说要到蜀地分田去。只是前路迢迢,路途远近,山川河流,他们一应不知。兼之身无余粮,故此不敢贸然前行。

    下吏曾切谏本官,何不以兵驱之?本官叱之曰:官者,仁心也!本官代天牧民,如皖抚郑二阳之无耻之极,本官不屑为之!陈将军此来,便是解了本官之燃眉之急。本官必定清仓以馈入蜀百姓,令其早日启程!”

    张达中堂堂正正的一番官话,陈

    有福是最后才明白过来:

    这些狗官的话要反着听!

    张达中不是不想把流民赶走,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更怕强行驱赶引发骚乱。如今陈有福一来,正中他的下怀!为此,他宁可赔上仓中库粮!

    但如果出了事,他是一点责任都不担的。承担子的,只能是蜀王府和世子!

    ……

    陈有福明白了,他身旁的老文也明白了。

    文养正搭乘的轻舟快船从雅州出发,本来就比陈有福晚了好几天,兼之路途更远,所以即便昼夜兼程,直至前日他才在西陵峡中的一处浅滩与大队会合。

    老文是陈有福当面向世子要的人。陈有福要老文,是因为老文虽然练兵打仗没啥出彩的地方,也不喜欢说话,但为人忠厚,人缘特好,见人总是笑眯眯的,极善于与那些出身贫苦的士兵打交道。老文还有一个长项:因为他出身贫苦,所以凡事精打细算,属于一文钱掰成两半用的那类人,是个搞后勤的料。

    对于陈有福要人的请求,朱平槿一开始没同意。他有两个顾虑,一是老文坐镇雅州,已是一方大员。如老文调出,他必须另行在雅州配备合适的干部。这样就打乱了他近期的一些安排;二是老文原是一连一班的组长,放到陈有福这个老上级身边,会不会使陈有福在荆楚形成自己的一帮势力?

    但陈有福最后说服了他,理由只有一点:荆楚孤悬川外,后勤必须建立一套独立的体系。

    一观便知苦出身的老文难得地主动说话了:

    “张大人,从这里到夔州,要翻几座大山,要走七百多里山路。我昨夜混入百姓中查看,其中老人、女人和孩子可不少。他们一天能走三四十里就顶天了。这样一来,一个月的行程,一人至少要备齐三十斤粮食。否则山道上断粮,定然饿死不少。不知张大人方才所说清仓赈粮,到底能拿出多少粮食?”

    被老文直接戳中了底线,张达中顿时十分不爽。可他老于世故,并没有表现在脸上。他只是很配合地将幕中钱粮师爷唤来,让钱粮师爷报出数字。

    那师爷年过半百,又有些近视,所以报数时额头已经快触上了账簿。

    “东翁,各位将军,州中官仓存粮原有一千七百九十三石零三斤。这几日赈粥,已经去了五百六十一石,尚余一千二百三十二石!”

    “一千二百石,一人三十斤,仅够四千人之需。张大人,不知今年的秋粮是否收上。末将想,如能先行支用州中秋粮,那……”

    文养正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张达中和他的钱粮师爷已经笑了起来。

    张达中笑道:“文将军有所不知,湖广的秋粮是按照朝廷的规矩来收的。只有折色,并无本色。那税银要上缴荆州府,然后再转布政司衙门倾销后交南京户部衙门……”

    文养正被上座的大人嘲笑,但他没有恼。他的一生中,被人嘲笑、白眼、辱骂甚至殴打的次数多去了,也不差这一次。

    文养正平静地将自己的想法道来:“张大人,粮食能换银子,银子也能换粮食。不瞒张大人,我和陈将军都是流民出身,知道饿饭的滋味!没有世子大恩大德,我们要么饿死荒野,要么已经成了反贼!如今这许多流民聚在关下,缺衣断粮。一点事故,随时可能造反!蜀藩可以将流民领走,但没有粮食,流民想走也走不了!”

    注一:此南津关并非阆中城对岸的南津关。

    注二:饶州府,下辖鄱阳县(依廓)、余干县、乐平县、浮梁县、万年县。

    注三:南康府,下辖星子县(依廓)、都昌县、建昌县、安义县。

第四百四十七章 荆口角力(二)

    文养正一通**裸的抢白,让张达中的脸都绿了。www.uu234.net他没有想到,堂堂一州正堂,竟然被一个下里巴人当众撕下了遮羞布。他很想发作,但是理智告诉他:小不忍则乱大谋!

    “文将军,不是本官隐粮不放!如今湖广各地官仓,哪里还有存粮?实不相瞒,本州仓中之存粮,那还是前年杨督师逞尚方宝剑之威,从各地督运而来的军粮结余!现本官将其擅自赈出,也是担着天大的干系!将来被朝中乌鸦们一参,说不定落个开刀问斩的下场!那些秋粮银子,本官如何敢再动?若是少了一分一毫,误了左平贼大军粮饷,本官灭了九族也是轻的!”

    “那只有向州中大户劝赈了。”陈有福思来想去,也只有这唯一出路:“蜀王府也可向他们买些。只是末将带的现银不多,缓不救急,还请张大人向城中大户……”

    “只要陈将军愿出银买粮便好!”

    城下局势危如累卵,张达中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岂能不知。要不然他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离开舒适的庭院跑到这南津关来作甚?他之所以反复纠缠,不就是再等这句话吗?于是张达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连忙 答应道:“现银不够,陈将军可先代蜀王府写下欠条。本官来作保!只要将军借本官兵丁三百,五日内,本官定然为百姓筹粮万石!”

    劝赈之路可行,陈有福也放了心。他笑道:

    “那末将替百姓多谢张大人了。只是万石不够,至少五万石!若要万全,最好十万石!末将可用汇通钱庄的银钞支付粮款,那是蜀王府作保的,无需大人担保!至于兵丁末将也是没有。不过三日后,末将便有了!”

    陈有福提出用银钞购粮,立即让张达中眼睛一亮,因为银钞的收兑正是张达中乃至湖广官场日前最关心的事。事情的起因,出自于辽藩。

    正旦时节,辽藩宗理光泽王朱术通过代管辽藩事的楚王朱华奎,要求湖广藩司用银钞支付辽藩宗禄。其理由高尚无比:朝廷现银不足,辽藩多年来一直未能领到足额宗禄。所以辽藩请求以钞代银支付俸禄,“以解朝廷之难!”。

    官员们领了朝廷的宝钞,个个愁眉苦脸,变着法想尽快花出去,还从没有听说哪个人喜欢以钞折俸的。直到后来,孤陋寡闻的湖广藩司才恍然大悟,感情辽藩索要之银钞,并非朝廷之宝钞,而是蜀藩汇通钱庄发行之银钞!

    这种银钞在湖广被百姓称为“蜀币”,又叫做“银交子”,可以凭票面数字直接兑换等额的银子。辽藩之所以索要银钞,是因为辽藩长阳王藩邸之侧,便是汇通钱庄的荆州分庄。辽藩拿了银钞,不出家门口便可兑成现银!

    在官场中,小道消息总是传播得最快。一个合乎所有人常识的逻辑是:既然大家打破头皮抢的玩意儿,那一定是好东西!

    张达中是亲民官,有地方赋税征收之责。为了秋粮征收方便,自然也动上了银钞的心思。为了万无一失,张达中上月曾专门遣亲信家人在荆州汇通钱庄试着兑换了一次,看看其中门道。

    那亲信家人回来绘声绘色描述道,钱庄就建在长阳郡王府。郡王府的东墙上开了一个大门,进去后一拐弯便是隔开的几个大院。接待一般客人的柜台就在其中一个大院的正房。据说大户的接待地点与一般客人可不一样,是在旁边那有府丁把守的大院。

    百两十足纹银递进柜台,验货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之后便有百两银钞递出来。不到一个时辰,那亲信家人又拿着银钞去兑现银。不曾想里面的伙计并没有留难于他,只是收了银钞,仔细瞧了真假,很快便递出了一块四四方方的银砖,上面锻有清晰的花纹和重量一百两字样。他找秤称了,重量与标注分毫不差。

    这就意味着整个兑换过程中,全无一般倾销店都要收的火耗!

    听了家人禀报,张达中当即决定:今年秋粮赋税,银钞现银都收,且要派出使者请荆州

    城的钱庄尽快到夷陵城开设分店。张达中的如意算盘打得响:如果秋粮赋税都用银钞,今年便省下了押运的费用和倾销的火耗,而这些费用与火耗早已分摊到各项税收额度中,省下来的费用火耗便落了自己腰包。

    可是张达中想得再好,也要士绅有银钞可交才行啊。汇通钱庄刚开业不久,天知道放出去的银钞有多少?

    所以陈有福如此一说,张达中便立即想到一种可能:如能将蜀王府这笔购粮款扣下,秋粮现银扣了费用火耗返还大户们,那么他张达中不仅凑齐了秋粮,得了个能臣的评价,而且押运费用和倾销火耗转瞬间便省了下来。省下的银子便是自己的,那岂不是赚嗨了!

    饶是修为极深,张达中的小心脏仍因为一大笔横财从天而降而砰砰乱跳。他强忍住心中狂喜,庄重且略带为难地同意了陈有福的建议,然后郑重申明:夷陵一州三县最多只能购粮三万石,再多就只能向荆州府购粮了。等陈有福点头同意,张达中便迅速转移了话题,问陈有福是否需募流民为兵。

    “募流民为兵,使丁壮为朝廷所用,不为奸人所胁,这可是太祖爷传下来的国策!”陈有福解释道,“只是末将身负世子救民之重任,不敢私自募兵以殆朝中奸臣口实!”

    “将军不募兵,哪里来的三百兵丁?”

    “那不是兵。”文养正补充更正道:“世子道,流民入川,路途遥远。我等保民平安,没有人手押运可不成。所以我等募的人,不是兵,是王庄庄丁。世子还专门为这些庄丁取了名字,就叫做‘保安’!”

    “嗯,保安好!保安保安,不就是打行镖局里的打手镖师嘛。如此有人攻讦,本官也可以向上官申辩!”张达中初闻言,频频上下点头,可最后一拍案几,满脸为难道:“本官欲筹粮食,先得有人。南津关胡将军这点兵马,本官不得不带走。可南津关天险重镇,万万不可有失。陈将军现在无兵,呵,保安!故本官现在是左右为难呀!”

    张达中口中的胡将军,便是南津关守备胡之芳。

    陈有福微笑道:“无妨。张大人筹粮要紧,南津关便由末将来守。末将没兵,但是将还有几个!再说张大人筹来的粮食,总得有个安全的地方来存放。这南津关里房舍众多,存粮最合适不过了。”

    “那我们就以茶代酒,一言为定!五日后,本官先筹万石,至于剩下的两万石粮食,本官在半月内凑齐!若还是不够,本官便快马行文荆州,请李抚定夺!”

    “好!一言为定!”陈有福和文养正一起端起茶盏站起来。那一刻,他们的腰杆挺直无比!

    ……

    夕阳斜照,红霞满天。陈有福和文养正登上了南津关的城楼。故乡在他们眼中,只剩下了那无尽绵延的群山和山谷中奔涌而出的江水。两人收回目光,脚下的城墙,长满了新绿的青草,倒像是一条绿色的长毯。山下码头处,还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人声鼎沸通过空间的过滤,只剩下细微嘈杂,夹在风中送入了关楼。

    “‘守险不守陴’,南津关比夷陵城更重要!千算万算,算不到这个狗官竟然拿南津关来送人!好,这份大礼我们就收着。进了我们的腰包,官府和流贼都别想再拿走!老文啊,有时我真的想不明白,那些狗官肚子里有那么多学问,怎么总是被我们这些乡下草标给骗了?”

    “他是惦记着我腰褡里的钞票,还有他头上的那顶乌纱帽!这人啊,有了非份的念想,人就会变傻!我在雅州接了老谭之位,有些个大户便时不时地派女娃子来劳军。劳个屁,分明就是想勾引我这单身汉上床!他们是想腐蚀我,让我替他们说话。班长你想,你们在巴州、广安打土暴子,军需订货那是多大一笔银子!世子信里说的透彻,他们给你的好处,那就是裹着蜜糖的炮子,早晚让你把老命送了……”

    老文的话让陈有福大笑起来。这个老文以前大字不识一箩筐,三棒槌打

    不出个闷屁,现在也知道上进了。他用自己的军饷请了个雅州的先生,不仅教他识字念书,还教他那个“阿拉伯数字”。雅州的大户都看上了这颗根红苗正的钻石王老五,抢着把女儿嫁给他,还是大老婆生的那一类。这个老文不知怎地,就是不肯接招。罗景云给陈有福透露,世子和他姐正在考虑大龄军官的的婚姻问题,估计会制定一个标准。哪些军官可以结婚,哪些则不能。

    “贺桓已经贴出了安民告示和征兵的消息,明日一早开始征兵。先征满一个团。”陈有福笑过了,言归正传。

    李明史是荆楚特遣干部团的副团长,贺桓是参谋长。李明史走后,蒋鲁早晚扶正;而贺桓卸任,总参作战处的双壁就少了半边。这些干部世子都舍不得,可也没办法。军队大扩张,有作战经验的军官都是宝贝。

    “我估计下面的流民中丁壮过万,一个团是否太少了?魏辰说夔州兵荒马乱十几年,人口少,兵也少,不如我们替他征一些。让他派军官来接受,顺便送百姓到夔州。依着我的想法,趁着这次百姓入川,我们在归州(注一)、巴东、兴山几个沿江的州县关隘全部驻军,把那些不中用的官军挤走!理由嘛,还是‘保安’!还有我们的林姑爷,难道我们不为他准备一份娶媳妇的彩礼?至少一个营吧!楚王爷那里,我们蜀王府好歹落些面子!”

    陈有福大笑道:“想不到你这个老文的心思,愈发像谭思贵一样机灵了!没关系,世子金口一开,征一万两万也没关系!现在我们缺的不是兵源,是干部和粮食!我打算南津关这里先放两个营,将来武昌放一个营,荆州放一个营,蕲州放一个营。这就是五个营。南边澧州地方大,可以放一个团。九溪卫和几个千户所也可以放点兵,就像我们在雅州的干法……”

    “班长,这些事情你要与副团长和参谋长商量。副团长是世子警卫营长出身,参谋长则是将门虎子,世子身边的高参。我呢,就是大家伙的伙头部长!”

    “老文,你可千万别瞧不起后勤这一摊!护**要吃饭,百姓更要吃饭!所以现在最要命的,就是你的伙食!我们孤悬敌后,后勤线只有一条大江。将来如被流贼掐断,大江断航,那护**固守湖广的企图就全完了。所以世子特别给我强调,要以军养军,就地组织耕种。眼睛只能向前看,绝不能放在身后的四川!”

    说到这里,陈有福用坚硬的手指着东边的广沃平原道:“你瞧瞧,湖广地方不小,水土肥美,只要我们站住脚跟,一定可以种出粮食,实现自给自足!”

    陈有福信心满满,老文却开始叫苦:“班长,要有粮,先有田!没有田,你把我老文剐了也变不出粮来!你路上不是说我们的副监军是个世子亲戚,他在澧州给我们弄了一大片水田吗?对了,澧州还有个华阳国,也是蜀藩的亲戚,我怎么一个人没看见?”

    “已经派人送信去了,估计很快就会到夷陵……”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四个人穿过了山下的警戒线,从山间石阶上攀援而上。从衣着身形上看,前头引路的是干部团参谋长贺桓。他身后两位,左一位个子不高,身着青衣大袖的官服,头上带着梁冠;右一位身材高大,身着燕居样式的玄色大袍,带着一顶黑灰色的大帽,看不清脸。拖后的一位,书生装扮,手上一把油伞,肩上挎着个包袱。四人之后的不远处,还跟着一伙人,大约十几个,都是劲装打扮。领头的一人,背着把缠着红绸的大刀。大刀的环首处,飘着一簇红樱。

    “那把大刀我知道。”陈有福边说边走,下到了楼梯口:“魏辰他爹魏干,在北进新政坝的路上给我说笑。到仁寿的路上,他们那群叫花子最怕的不是李先生,而是吕三的那口九环大刀!”

    注一:因三峡工程,秭归县城已经搬迁。明代秭归老县城在秭归县归州镇秭归老城,距离归州新镇不远。

第四百四十八章 蜀币大行

    身背标志性大刀来到南津关的人,正是蜀王府首席镖师、顺风镖局荣誉老大吕三。www.uu234.net

    完成出使六国的任务,大为高兴的蜀世子朱平槿一份回信,便将他和朱至瀚都提拔成了副团级。而此时,吕三已身在长沙。

    在吕三的人生目标中,当官领俸一直是非常遥远的梦中之事。然而没想到,一趟吃苦受累的仁寿之行,便让他成了正营级;一趟逍遥快活的湖广之行,让他瞬间跨入了王府高官的行列。兴高采烈的吕三口述了一封给老娘老婆的信,靠诉她们自己的俸禄又涨了,家里放心吃、大胆喝,千万别惦记。至于在澧州顺手娶了一房小妾的事,吕三当然没敢在信里说。

    在洞庭湖边圈占了几处垸子之后,吕三和朱至瀚把澧州的事情交给了土著李佐才,然后马不停蹄地带着谭奉玄的兵,押着华藩的流动资产赶到长沙的吉王处,把谈好的陈粮运走救急。

    吉王见到真金白银,笑得合不拢嘴,蜀吉两藩的关系立即上升到了一个新的战略高度。

    朱至瀚趁热打铁,与吉王府达成了下一步的框架合作协议:追加粮食订货,用荆王府搞来的三十万两白银和多得数不清的珍宝,购买吉王府新近征收的秋粮二十五万石。

    本来这笔交易与以往一样用现银,但在签字画押的前夕,长沙、善化两县的官员突然横插了一杠子。官府提出了一个让朱至瀚和吕三大喜过望的要求:改用银钞支付!不仅如此,官府还明确暗示,如果朱至瀚和吕三不答应,这二十五万石粮食,蜀王府一粒都拿不到!就算拿到了,也休想运出两县地面!

    为什么这样的好事会从天而降?两人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乎,两人再次展开了行动。朱至瀚在明面上拖延纠缠,而吕三则在背地里使出了他行走江湖百试不爽的神级**来打探消息行贿、送银子。很快,吕三就在长沙府衙门的一名年过半百的老师爷身上打开了突破口。

    那日,老师爷躲在某个僻静酒馆的阴影里对吕三道出了内幕。

    自从辽藩给湖广藩司下了“以钞折俸”的行文,湖广的官员们立即发现了银钞的妙处。那就是用银钞征税,巨额的火耗、押运费用至少可以省下来九成,揣进自己的包包!

    湖广是大明朝的赋税大省,每年的正税是四川的两倍多。折成银两后,正税、三饷、加派、宗禄以及各种各样叫不出名目的税费,秋夏两季过手的白银超过八百万两。

    八百万两银子是如何得到的呢?

    要得到这些银子,要从千家万户的一文文铜钱和一小块块碎银子开始。县里征齐了,在倾销店里进行银钱兑换,这里便要产生一道兑换和倾销费用。

    “征”是一道麻烦,“缴”又是一道麻烦。

    县里银子兑齐了,并非一次性上交到府里,而是按照缴交清册,到处分缴。比如宗禄一项,虽然附廓长沙县衙与长沙府府衙近在咫尺,但本县的吉王、常德的荣王、武冈的岷王、荆州的辽王和惠王五个王府都要分头缴交银子。此外还有本地的卫所、府衙,武昌府的藩司,也要运银子过去。银子不足成色与分量,又要来回解释补足。

    总之县里每年因税收征缴而产生的的工作量和费用都海去了。县里如此,府里和藩司也是如此。

    尤其是藩司,湖广的税收由南京户部分管。各地税收到了藩司,藩司须按朝廷的规矩将征收的银子统一熔铸为一锭锭的金花银才能上缴,这里面又要产生倾销与火耗。此外,从武昌府到南京上千里,无论水路、陆路都不太平。若是几百万两银子在路上出了问题,恐怕藩司的人只有上吊抹脖子才能解脱。

    藩司和府州县的各级官员们对每年两季的征收是深恶痛绝,但因是朝廷制度,只好一年又一年硬着头皮干下去。可如今有了遍布于各大城市的钱庄,那就不一样了。

    大额的银子缴交只需在本地钱庄开出汇票,然后到目的地的钱庄兑换变现即可,只会产生少额的一定比例的汇水。如果目的地衙门同意接受汇票,那么经过连续背书,汇水就由若干道变成了一道,还要省下不少。较之大额的银两汇兑,小额的银子缴交更为方便,几张纸片当面点清即可。

    钱庄汇兑的好处已经认清,剩下的便是确认安全性。

    上月中旬,汇通钱庄的湖广总号应湖广藩司要求向其确认,南京那边汇通钱庄的南直总号,可以承接湖广一省的秋粮缴交

    业务。

    湖广藩司得了准信,立即与汇通钱庄的湖广总号达成一个协议。这个协议规定,湖广藩司先以银钞存入汇通钱庄湖广总号,湖广总号将其汇到南直总号。然后藩司的官员再凭汇票到南直总号兑现成现银,向南京户部缴交税银。湖广藩司的如意算盘是,他们把该上缴的银子全部守在藩库。即便南直总号无法如约兑现,因为他们的银子一两都没出库,所以根本不怕出问题。

    然而,这个看似安全无比的协议,却给湖广藩司的所属各府州县官员们带来了大麻烦。

    湖广藩司的翘脚老爷们以为银钞与宝钞一样,市面上流通着的银钞无限丰富,当即行文令各地府州县官府盘查库存银钞,以便上借藩司供此次秋粮解收汇兑之用。

    谁知,各府州县立即回文,说库存银子若干、粮食若干,但库存银钞一张皆无!

    湖广藩司当即傻眼。苦思无果后,只好派出若干衙中师爷,非正式地拜访,暗示当地官府秋粮一季上缴银钞或银钞汇票。前日,一名藩司衙门的师爷刚到长沙府,目前正在与知府堵胤锡协商如何将长沙府去年的秋粮变成汇票。

    堵大人是崇祯十年进士出身,先在京师大理寺干过,后来在南京户部当主事,掌过钱粮,还管过收税,是个正宗的财税专家,据他自己说以前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狂生。

    这位过去的狂生对同僚感叹道,这么方便省事的缴税法子他也曾想过,但从没想到竟然会真的实现。

    为什么?因为大明朝三百年,以前没有那一家钱庄敢于承接一省税收的汇款和银钱兑换!就算钱庄敢接,官府也绝对不会交给他们!

    首先这些钱庄的本钱太少,数万两银子都要临时筹借,根本不可能承接数十万、上百万的汇兑;其次这些钱庄的网点太少,跨府连州的钱庄规模已经不小了,连跨数省,布店几百家的钱庄更是闻所未闻!

    为此,堵大人还在衙门里感叹道:蜀币一出,天下钞法为之大变!

    那老师爷对吕三道,长沙府银钞代秋粮的法子堵大人原则上已经同意了,但还有些疑虑。因为这种做法没有先例,也没有省里的正式行文。将大堆白花花的银子变成一张汇票,更觉得心里不踏实。所以昨日堵大人悄悄吩咐下来,让他们这些师爷去打探汇通钱庄的底细,探明了立即回话。堵大人交代了,三日内必要准信。因为他近期急着在各县筹集乡兵去安化、宁乡剿贼,那里的山贼越闹越厉害,已经把进剿的官军打败了几次。

    大老爷有吩咐,下头这些做事的人也只好装模作样上街探查。实际上长沙府的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汇通钱庄的银钞就是蜀王府的票子。那银钞正面上方一行楷体印得分明:“大明蜀王府汇通钱庄”,右侧还有大明太祖高皇帝真容像!

    那老师爷还道,长沙县和善化县因为是长沙府的附廓县,率先得知了这一最新政治动向。两县一合计,发现这里面有一条很长的利益链,县、州、府、省四级的官员都可因此落下不少好处。正好他们又得知了蜀王府为灾民向吉王府购粮一事,所以当机立断立即行动起来,要利用这事大做文章。

    吉王府在王庄征的本色不多,主要还是折银。要吉王府突然间拿出二十五万石粮食来卖,实际上吉王府也做不到。吉王府的如意算盘是借用蜀王府的银子,利用吉王府在长沙府的势力在市面上低价强征强购,借此再赚一笔。这样一来,难免引起民怨。故而蜀王府与吉王府做买卖,与其让吉王府在中间狠赚一笔,不如直接与长沙县、善化县的官府做生意!

    那老师爷还建议吕三,如这两县的粮食不够,还可以通过长沙府向湘潭、湘阴、湘乡、浏阳等长沙府下面的产粮大县收购。反正不管早晚,最后官员们都会明白过来:用银钞不仅方便,而且还可以落下不少好处!

    吕三打探到准确消息,让朱至瀚欣喜若狂。

    两人一合计,立即定下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他要给世子和邱子贡写信,告诉他们这汇通钱庄的银钞比真刀真枪还厉害。它们就像真的银子一样,可以亮花眼睛,扰乱心智;可以攻城拔寨,横扫千军。所以他建议,要尽快地在湖广全省布点。争取像蜀地一样,达到一州县一钱庄的密度。除此之外,江南各省也要加快布局,让“银钞永远走在军队的前头,军队则紧跟钱庄!”。

    第二件是这位堵大人对钞票的深刻认识让朱至瀚很感兴趣。朱

    至瀚决定以荆湖钱庄总号掌柜的名头亲自求见堵大人,讲明他个人的蜀藩宗室身份以及汇通钱庄的来历,打消堵胤锡的顾虑,并且表达与长沙官府进一步深度合作的愿望。

    什么深度合作呢?就是通过长沙官府长期购粮,多少皆不论,总之有粮便购,尽可能缓解目前流民入川带来的粮食危机,并借此建立起蜀王府与长沙官府之间良好的互信。为此,如果堵大人用乡兵剿匪有困难,他还可以赞助些银子和一两员“功勋卓著”的大将。当然,蜀地特产的马匹、甲胄、刀剑、军服等经过实战考验的军资也可以优惠价格卖给他们。

    至于第三件事,便是官府要合作,与吉王府达成的协议也照签不误,以后还要争取与荣王、衡王、岷王达成协议。

    朱至瀚对吕三感叹道,二十五万石粮食可以养流民十万或军队五万。有了这些人,他即便给出去了真金白银,那些给出去的银子和财宝迟早都会回来。如果吉王府真的为了这批粮食而激起当地民怨,那更好,因为银子和财宝还会自己长腿跑回来!

    ……

    南津关守备衙门里。

    听完某人一通海侃神吹,陈有福感慨地对官服在身的朱至瀚拱手道:“想不到朱公子一遭六国之行,便能为百姓筹集这么多的救命粮,真是功德无量!有了粮食,我们便可以放手招兵!蕲州府带着荆王逃跑,半个营一个连够了,否则船只、马匹和车辆都不易筹集。

    荆州不像蕲州,是座大城,一个营镇守显然太少。只是目前驻兵荆州,恐怕并不合适。本将之意,还是先在南津关招兵练兵。一旦有事,我们便迅速船运援兵到荆州、岳阳等地布防。

    至于武昌府,只好等林言和李公公有了结果再说。

    可澧州那里已经到了数万百姓,以后还要帮着夷陵这边分人安置,征兵和训练要马上开始。本将之意,明日便分出两个干部营到澧州,由副团长李明史和参谋长贺桓率领!”

    陈有福的话便是军令。副团长李明史还在山下流民堆里,贺桓便站起来替李明史接令。

    “令行禁止,蜀府军胜之官军多矣,是则守必固,战必胜。如是,国事家事皆有望矣!”

    没有扯皮推诿的官场文化,也没有你来我往的肚皮官司,无论大小事务,皆是众人会商,然后主将一言以决。见此情形,头戴大帽的朱术雅感叹道。他此番前来南津关,押来辽王一宗筹措的三万石粮食。交卸了粮食,他还要代表辽藩到蜀地去拜见蜀世子朱平槿,理由嘛,是蜀辽两藩间的礼尚往来。

    陈有福对辽王府的贵人不熟,只是对朱术桂微微颌首,以示礼貌。他对文养正道:“老文,招兵明早辰时开始。注意,百姓中的读书人、手艺人都要单独甄别登记!尤其是郎中,我们马上便要用到!”

    布置了征兵事宜,陈有福转向吕三:“世子旨意,荆湖蜀王府驻军实行军民一元化指挥。你可知现在听我指挥?”

    “陈团长,小人就是个走镖的,你就放心吩咐吧……”吕三大大咧咧站起来接令。

    “这里的流民越聚越多,本将担心出事。征兵明早开始,百姓同时编队。时间仓促,到了蜀地再甄别。三五百人左右编一队,每队派出一名队长,后天一早便出发!魏总队长会派人从夔州方向来接应。记着,最好是一家一族、一乡一里编成一队,编好一队便走一队!出发前每人至少要携带十五斤粮食!王府运粮船,大多只能开到夔门。三峡的北道陆路,一路上山高路险,全是无粮区。若是路上断粮,那就糟了!”

    “陈团长说得极是!”吕三笑道,“去年初在仁寿,我们差点饿死……!”

    “在下还要谢谢吕头,如不是吕头从成都要来了粮食,护**三成以上军官的爹娘老婆娃儿都要饿死!”

    在座的人们笑语盈盈。他们议论明天的招兵,展望着流民的未来。朱至瀚突然有些忐忑,他不知道世子会通过陈有福给他一份什么旨意。一元化指挥,单从字面上理解,是否荆湖地区只能有一个上官?那他这个无兵无将之人又将何以自处?

    他正纠缠着心事,却见那位进房来便坐得远远的青年书生站了起来:“陈团长,除了走北道到夔门,学生还知道一条南道入川之路。此道山缓坡平,途中还可借水道运粮!至于路上向导,也是不愁的!今日学生查看水情,发现长江之水陡涨,……”

第四百四十九章 南道北道(一)

    李白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m.www.uu234.net蜀道之难,就难在出入四川的通道上。

    从平坦的江汉平原进入蜀地,有好几条路。其中在三峡南北、长江两岸,各有数条路,姑且称为三峡的北道与南道。

    北道横跨巫山,其走向基本沿着长江河道向西。因为要横越深沟高崖的巫山山脉,所以这条道格外艰险,千百年来一直被旅人视之为畏途,公认为蜀道难中之最。北道之中最快捷的路,是三峡纤道。

    成化辛丑年(1481年)间,四川参政吴彦华整修瞿塘、巫峡纤道(注一),不仅方便了船只上行,也为陆路入川提供了一条相对快捷的通道。然而这条纤道有个致命的缺点:不耐季节变化,怕涨水、怕塌方。

    长江三峡江面狭窄,每至汛期(注二),上游连日大雨,洪水汇入干流,三峡江面的水位便会出现数丈甚至数十丈高的涨幅。这种水位的变化往往是突如其来的,几条大河的潮头碰巧叠在一起,就会在陡然间形成又高又猛的洪峰。

    不知三峡脾性的外来者,在汛期贸然行走纤道,突遇洪水下泻,因水位猛涨而被淹死,或被困在江岸边饿死、冻死者不知凡几(注三)。

    当然,为避免长江水位变化的风险也可以走更安全的驿道。这条驿道从夷陵出发,经长江北岸的黄牛驿、建平驿到归州、巴东,再经巴中驿、高塘驿到夔州,最后到重庆、顺庆、成都。只是驿道在距离上比纤道远不少。更要命的是,夔州山高地少,田土存量有限,本地非常缺粮,不可能一下子接收数十万流民。所以流民到了夔州,还要继续向重庆、顺庆方向分流。

    南道,顾名思义,其道路在长江的南岸。

    其走向基本是:经夷陵出发,翻越武陵山脉到达野三关。到达野三关后出现两个选项,一是经建始县到夔州府奉节县,二是继续西行到施州卫。到达施州卫后又有三个选项,一是从施州卫都亭里(今利川县城)转道万县过长江,经梁山(今梁平)、大竹、渠县到顺庆府,二是经忠州过长江,经垫江、邻水到广安、顺庆府;三是暂不过江,继续前行,经石、涪州(今涪陵)、长寿直接到重庆府。

    较之北道,夷陵经南道至重庆府几乎是一条直线,距离更近,路况更好。最险的地段便是野三关一带,因为这里出现了一个很深的溪谷断裂带。

    据说,洪武年间明军入川时便走的南道,并铺设了石板路,但此后行人日少,南道便渐渐湮没于荒草密林中。就其原因,还是因为南道出了长阳县地境,断断续续都是土家人(今土家族)的地盘。所以大明三百年,除了从事贸易的马帮时而往来其间,普通汉家百姓走得不多。

    ……

    向陈有福一干人等建议流民入川之路选择南道的青年书生,名叫文逢吉。

    文逢吉是夷陵知州张达中推荐给陈有福的人。明面上的理由是文逢吉乃夷陵当地望族,熟知川、湖间的山川地理。暗地里的理由是张达中与文逢吉的父亲文安之当年同在杨嗣昌手下效力,两人脾性相投,成了好友。文逢吉为蜀府军做事,一可提携老友之子,二可让自己在蜀府

    军中有一个眼线或者叫退路。

    事实证明,张达中以私心埋伏笔,起到了他意想不到的效果。文逢吉和他的老子文安之,不仅真的在流民入川这件蜀世子高度关注的大事上发挥了巨大作用,而且张达中就此搭上了蜀世子朱平槿的贼船,在荆州知府任上保住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文逢吉的建议,出乎于与会者的意料,引起了激烈争论。反对的声音很快出现,其理由主要有两个。

    一是夷陵与夔州商议好的流民入川路线是北道。为了迎接百万流民过境,夔州府那边正在千方百计筹集粮食药品农具等物资,并且还煞费苦心将部分物资转运到了巫山等沿途各县各码头。

    文养正道,他路过夔州时魏辰曾交待,夔州王庄在川湖交界处的鳊鱼溪边设立了第一个补给站。从鳊鱼溪到夔州,沿途已经储备了千石粮食。为了储备这些粮食,夔州官仓民窖不仅来了个底朝天,而且腾空了夔州护庄总队的战备粮仓!目前魏辰已经下令,自他这位总队长始,夔州护**一天吃一顿半,直到世子的补给粮船到来。

    假如仓促更改流民入川路线,夔州府那面付出巨大代价进行的许多安排就落了空。夔州府那面的反应如何,很难意料。而南道因为毫无准备,如果路上购粮不果,那就会带来灾难性后果。

    第二个反对理由同样充分,而且涉及蜀王府的少数民族政策。

    朱至瀚坚决反对走南道。朱至瀚对九溪卫的情况比较清楚,而九溪卫就在土家地盘的边上。南道虽要经过长阳、巴东和建始三县,但实际上是在土家土司的地盘上行走。长阳县和巴东县的野三关、连天关,原来都是州县流官所辖之汉土。但近些年清江(注四)以南的容美宣慰司(注五)风头正劲,不仅渐渐压倒了南面两个老的大土司:永顺宣慰司和保靖宣慰司,而且还把手伸进了汉土之地。

    宣慰司是大明朝土司等级中的最高级。其长官宣慰使为从三品,略低于卫指挥使;

    其次是宣抚司。其长官宣抚使为从四品;

    再次是安抚司。其长官安抚使为从五品,略低于所千户,与土知州相当;

    最后便是品级最低的长官司。蛮夷长官的品级是正七品,仅与知县相当。

    除了上述这些武职土司,还有文职土司,比如土知府、土知州。

    容美土司原是宣抚司,为田氏世袭,现任司主为田玄,下辖四个长官司。自嘉靖朝的田九霄和其同母弟田九龙始,容美土司不断遵照朝廷的旨意征讨反叛,并随俞大猷出征倭寇,与永、保土兵一起立下战功。张献忠谷城复叛,容美土司已经可以调兵七千助剿,可见势力已经大幅扩张。

    崇祯十三年,容美土司多年来的梦想终于成真,由宣抚司晋升为宣慰司,与永顺宣慰司和保靖宣慰司两大土司平起平坐。

    集团公司升格,下面的子公司、分公司自然跟着升格。容美土司下辖的长官司顿时鸡犬升天,都变成了安抚司,副长官司也扶了正。至于私自设立的长官司、千户、百户等机构和官员,迅速膨胀,已经多达二十余个。容美土司一边讨好朝廷与官府,捞取好处,另一

    方面却不断欺凌汉地官府和小土司,向外扩张。

    水泾土司便是一个典型。水泾土司原是容美土司下辖的一个长官司,其长官唐镇邦是田玄的外孙。唐镇邦利用水泾土司毗邻长阳县的地理位置,不断向长阳县的汉地汉土扩张,目前已经控制了长阳县城龙舟坪以西以南的大部分地区。通往施州卫的重要水道清江中下游河段,事实上已经成了容美土司的内河;而通往洞庭湖的澧水支流(lou)水之源,更是容美土司传统领地。

    朱至瀚引用九溪卫指挥使李元亮和佥事谭奉玄的话反对道,如今天下大乱,川、湖边界上的土家土司和贵州的苗家土司正在趁机做大,其不断向外扩张、增加人口就是明证。如果蜀王府因流民入川一事欠下了土家土司的人情债,那么土家人将来可能会更加跋扈难制。同时,由于容美土司与其他几家土家土司占据了川、湖交界处的咽喉要道,一旦据此作乱,必然会使蜀府军东西截断、首尾不连,那样就会给初到湖广,立足未稳的护**带来灾难性后果!

    ……

    文养正的异议理所当然,陈有福也有这层顾虑;朱至瀚的反对有理有据,逻辑清晰。反方证人九溪卫指挥李元亮所辖之九溪卫城,与容美土司官寨都在水之滨,中间仅仅隔着一个麻寮守御千户所,而朝廷赋予九溪卫的战略任务,就是监视并控制其西北的容美土司和西南的永顺土司!

    面对这些反对,眼前这位不知底细的书生,即便说得天花乱坠,也很难动摇陈有福的既定决心。就在陈有福即将就此拍板,反方即将最终胜利之际,文逢吉却以一个破釜沉舟的声明挑战了所有对他的不利证据。

    “容美土司对朝廷忠心耿耿,多有战功。陈将爷、两位朱公子,学生愿以项上人头为凭,保容美土司绝不会反!”文逢吉拍着胸脯指天发誓。

    土司反不反现在倒还说不上。关键在于如其作梗,那便会酿出天大的事情。一旦出事,你发的誓还有个屁用!

    看到文逢吉儿戏般的诅咒发誓,陈有福顿时火冒三丈。尽管他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说出的话也没有那么好听。

    “文公子,流民百万,走的哪条路,可是决定着他们的生死!朝廷百官视百姓如草芥,士绅豪强防百姓如仇寇。我主有好生之德,方才肯为朝廷百官、士绅豪强之所不为!如此人命之关天大事,岂能凭你一言而决!”

    注一:厘清一个容易错误的认识:三峡纤道既不是明代修建,更不是清代才有。唐代史料中关于纤道的资料便不少。

    注二:长江汛期较长,分春汛与夏汛。春汛一般每年四月开始。

    注三:此章取材于真实的历史。史载:张献忠甲申年春季率大军入川。前锋二月到达万州后,因水位上涨,在此滞留达到三个月。其后尾被困江边,淹死、饿死者不可计数,部分史料称有十数万。目前已有部分考古证据。考古现场累累白骨层叠,见之触目惊心。

    注四:清江,又称夷水,经恩施城经长阳县在宜都县汇入长江。

    注五:容美土司官寨在今鹤峰县县治容美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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