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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五十章 南道北道(二)

    水边长大的人,对水总是有一种天然的感觉。www.uu234.net文逢吉世居夷陵,对长江水位熟悉得如同自己身体上的一个部位。

    按照代代相传的祖辈经验,二月本是长江上游春雨的时节,长江的水位会上涨,但变化不大。但是入了天启、崇祯两朝,老天爷好像到了更年期,时不时地便大发脾气,一切的既往经验都失灵了。北地的灾荒姑且不论,钟灵水秀的徽州会大旱三年,天气炙热的广州会下雪三尺,真乃千年未曾听说的奇闻怪事!

    长江的水位也是这样,近年来灾害频发。前年夏天先旱后汛(注一),江水排空而来,在宜都与清江洪峰叠加,荆江北岸有大堤保护,依然难逃厄运;而南岸低矮,顿成一片汪洋泽国。去年夏汛也是如此。岳州府的几个州县,被江水冲垮了垸田,几乡数里,一夜死绝。

    有了这些惨痛教训,文逢吉对大自然的变幻无常变得格外敏感。

    昨日文逢吉亲自到荆江大堤去看了。冬季的枯水季节刚过,距离主汛期还有四个月,长江提前进入汛期的迹象便非常明显。水位比正月间至少高了数丈,而且上涨趋势还在继续。假如按这个上涨速度计算,当流民行至巫峡纤道时,上涨的长江水将会把纤道一段淹没,从而把流民隔断在路上!

    纤道不成,那驿道还是可以走的。只是这条路要翻越崇山峻岭、深沟险壑的数百里无粮区,同时还面临数不清的土匪和流寇。

    若按现在流民的涌入速度和预计的涌入数量计算,如果流民都经北岸驿道入川,那么会形成一条长达千里的人链。从尾走到头,要走三个月。

    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这条蔚为壮观却又脆弱无比的移动人链,只要其中一个环节遭遇任何自然或人为的阻断,都会造成驿道上前所未有的大拥堵。而这种拥堵一旦持续数日,就会酿成一出明载青史的巨大惨剧!

    ……

    文逢吉当然也是士绅,陈有福意有所指的刺耳之言,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在座的所有人对自己的不信任,甚至还有敌意。他不知道这种不信任或是敌意来自何方,因何缘故而起,他只知道他必须据理力争。如果他自己的建议未被采纳,那么流民入川这本来的一件天大好事,很可能演化为一场大灾难。

    家族的历史与荣誉给了文逢吉巨大的自信。他并未因陈有福的诘难而怒发冲冠,也并未因此拂袖而去。他依旧镇定地站立着,像一颗挺立的青松。他面不改色,对上座的陈有福一拱手道:

    “此事当然干系重大!夷陵者,桑梓也;流民者,百姓也!流民不出夷陵,则桑梓必乱;流民失于中道,则国家元气大丧!是故学生虽蒙诘问,亦不得不据理力争!学生秉祖训颂圣读贤,所学所用,正当此国家危难之时也!故请陈将军及诸位公子大人听学生细细讲来:

    家翁前些日子正住于公安县袁彭年家(注二)访友,见流民蜂拥西来,问清缘由,连忙别了袁家,快马赶往容美土司拜访田爵爷,请其襄助流民过境。

    南道路险,家翁年满半百,身边只一仆僮尔!今日早间终有家翁书信传来:

    容美土司司主田玄、其胞弟田信夫(田圭)、应袭(注三)田沛霖、三子田甘霖均已表示,蜀王府爱民如子,造福百姓,真仁主贤君也!土司虽为蛮夷,亦是孔门弟子,岂能甘落人后?如流民过境土司,土司必要保得他们平安!只是流民数量太多,土司地瘠民贫,仓储短辍,还请蜀王府以粮船溯清江而上以赈。

    如今家翁已与田沛霖持田爵爷手书赶往施州卫求见指挥大人,并召集中峒(dong)、施南、东乡诸部土司,请他们同施援手,料定不久便有确实消息传来。田信夫、田甘霖叔侄与水泾土司长官唐镇邦(注四)亦同时离开容美官寨,赶往景阳镇(注五)等候。只待蜀王府议定入川路线,便可从旁协助。

    家翁道,中峒(dong)土司田桂芳为田玄抚育养大,并以女妻之,又为其申父冤、复名位,故田桂芳视田玄为父;施南覃懋粢(maozi)、东乡覃绳武,皆为田玄养大,教诲一如己子(注六)。

    家翁以为,田玄爱民抚临,与其他土司同宗同族,又有朝廷大义名分。有田玄手书,容美诸部土司必一切谨从之!是故学生以为,南道有种种之便利,而北道有种种之艰险,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

    苍茫的夜色中,南津关的城楼上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像是大海里的一座灯塔。这座灯塔,给了无数饥寒交迫的人以希望。

    守备衙门的大堂中,依然烛火高照。关于流民入川道路的争论,还在继续。

    文逢吉一番慷慨陈词,让陈有福有些后悔。他后悔自己的冒失冲动,也后悔自己再次违反了世子关于统一战线的旨意。他已在心中决定给世子上书,讲明湖广目前局面的困难和复杂,坦诚自己的能力缺陷,请世子尽快派员大臣前来主持,当然最好是老搭档罗景云。

    一旦自己交卸了湖广军政一把手的位置,便可以专心于军事工作。身处其中,他清醒地意识到,湖广很可能成为世子争夺天下的主战场。在这里从事军事工作,不仅能够有所为,而且能够大有所为。

    文逢吉在堂下继续讲述南道入川的好处,陈有福注意到,老文和吕三已经在开始点头,而辽藩的贵人则面含笑容,分明是赞许文逢吉主张的,只有朱至瀚依旧绷着脸,面上看不出来意见来。

    张达中向陈有福推荐文逢吉时,简单介绍了他的身世,其中多有褒义。说文家是夷陵的名门望族。祖父文国珍,举人出身,历任四川长宁、荥经两县的知县,还在雅州当过官。父亲文安之,是天启元年的会试第十一,曾为国子监祭酒,与当朝名臣倪元璐乃先后任。其人素负忠义,淡薄名利。只因奸相薛国观构陷,遭削籍闲住。

    张达中费力推荐文逢吉,自然是想替文逢吉在蜀王府争取一个理想的位置。但因陈有福觉得狗官的话要反着听,所以张达中的溢美之词反而给文逢吉带来了麻烦。陈有福打心眼里不信任张达中所推荐的人,他说得越天

    花乱坠,陈有福心中的反感就加深一分。但正如文逢吉所言,他老子都在南道上候着,又有这个亲儿子当人质押在南津关,想必所言不虚。也许放下成见,大胆采纳,才是决策者应该有的胸襟!

    想到这里,头大的陈有福蹦出来一个想法。既然朱至瀚反对南道方案,他又被世子委任为干部团副监军兼世子湖广、江西两省特使,那为什么不来一个“以毒攻毒”,让他亲自出马,现地查看一番?如果文逢吉言之有据,南道确实优于北道,为什么不能改弦易辙,立即将部分流民大队转向南道?

    思路打开了,陈有福的脑中立即蹦出来另一个想法:如能依靠容美土司和九溪卫为后方依托,湖广的护**便进可攻、退可守,便不再是孤悬省外孤军作战了。这个战略上的好处,文逢吉可以忽视,自己却不能忽视!

    可这样做,时间来得及吗?陈有福再次犹豫了。如今南津关下人声鼎沸,一天也耽搁不起!

    ……

    陈有福在心里权衡利弊,其他人则静等着他的决定。夜深了,关下乌压压的人声已经消失,只有那灿若星海的篝火和火把光亮在时刻提醒着他们:必须马上做出决定!

    这时,座中外人朱术桂突然打破了座中的寂静,问文逢吉道:

    “家兄曾道,庐陵信国公在江西抗元,曾留下一脉。后来有支血脉迁入我湖广便留在夷陵,不知文先生郡望所出……”

    “家祖正是庐陵信国公!”文逢吉一脸的自豪。

    “哎呀呀!”朱术桂连声惊叹着慌忙离座,向文逢吉深深一揖:“小子三生有幸,得见文丞相后人!”

    “朱公子,什么庐陵信国公?什么文丞相?他俩到底在说些啥?”一脸麻痹的老文偷偷询问博学多才的朱至瀚。

    “这……我也不知道。”朱至瀚这位假秀才露了底。

    他们俩的对话被耳朵极尖的吕三听见了。

    “我大明朝谁人不知文丞相?”这位大字不识一斗的江湖中人大叫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文丞相就是文天祥!”

    有了吕三这句话,堂上的气氛顿时炙热。或许文逢吉也没有想到,他从人民公敌转变为网红大v,只用了不到一秒钟。

    “好!既然文公子乃文天祥之后,想必所言不虚!”陈有福一拍桌子,“本将决定,流民分道入川!朱公子,世子有旨!”

    注一:崇祯十三年,全国大旱。然而正如民谚所谓,大旱之后必有大涝。当年荆江流域发生了百年一遇的大水灾。

    注二:袁彭年,公安派文人“三袁”中袁中道之子,文安之女婿毛寿登的舅父。

    注三:土司中继承世袭职务的子孙,一般为嫡长子。

    注四:唐镇邦为田玄外孙。

    注五:景阳镇因景阳关而得名。景阳关极为险峻,原是容美进出四川建始县的必经之道,但明末容美土司控制野三关地区后,形同废弃。

    注六:以上史料均出自《鹤峰州志》。

第四百五十一章 保安队长(一)

    密林间的浓荫遮天蔽日。www.uu234.net

    人流穿行在这绿色的天棚之下,便向外界匿去了踪迹。

    人流蜿蜒着延伸向远方,在几乎深不见底的山谷中拉成了一条看不到尾巴的细线。它被山间的浓荫遮覆,断成了一截截的线段。

    从高高的山巅望下去,这些线段几乎是静止的,很难看出移动的迹象。只有当一两个晃动的小红点出现在视野中时,高处的观察者才能确认队伍扔在移动。

    然而观察者依然揪着心,因为细线的前端隐入了一条云雾笼罩的大峡谷,彻底失去了踪影。观察者知道,在那群山相峙、五龙奔江(注一)的峡谷低凹处,藏着一座小小的简陋城镇。

    这座城镇又是一座要隘关城,名字叫做:野三关。

    ……

    山下的溪流,像一首细微但永不停歇的歌咏。宋浩停在山顶一块突出的巨岩上,高举着手中竹枪,不停地向山下挥舞,招呼着那些走得慢的人跟上。

    他的左、右肩上交叉斜跨着两个大包袱,腰间还缠着一个。包袱已经瘪下去不少,但里面至少还装着三十斤大米和十几块麦饼。

    作为一名刚刚应募入伍的保安团新兵,上官没有给宋浩配发刀子。他手里,只有这根六尺长的竹枪。

    关外的鞑子遇强敌结阵,往往下马步战。所凭者,便是他们身上的双层甲衣和手中的长枪大戟。手中这根竹枪比起那些锋利坚固的兵器,只能是聊胜于无。真正的战阵之上交手,一定会吃大亏。

    但宋浩并没有丢弃这根不起眼的竹枪。

    生活的经历告诉他,这根竹枪有与无,境遇千差万别。

    有,恶狼就不敢近身,其他的猛兽也可以抵挡一时半会儿。若是路上遇到小股山贼,他至少可以用这根竹枪同时对付五个,捅死其中三个。

    此外,这杆上官配发的竹枪还是队长权威的象征。所以为了让它更醒目,宋浩出发前特意找到上官要了一块红布,剪成了长三角旗帜模样,用柳枝穿钉在了竹枪前端。只要他站在高处挥动竹枪,这队四百多百姓即便隔着很远,也能看见他这名队长。

    宋浩的一点小小创意,迅速被他的上官发现了。那名护**的军士立即向更上头的军官推荐,很快最上头下令,所有率百姓入川的保安队长都要扛上一根钉着红旗的竹枪。

    他这队临出发前,那名背着红绸大刀的最上头的大人特意将他找去说话。那大人先是赞道:真是个大汉(注二)!那大人如是说,定是因为宋浩的个子很高。他身长六尺有余,比起周围的流民,身材高上一头,体重多上一倍。那大人赞完了立即又问:你是哪里人,你知道旗帜领军之法,你当过官军?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

    宋浩的确当过官军。

    宋浩生来并不是官军。他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但当宋浩他爹、他哥带着他抛弃故土,逃到大海中的皮岛后,他们一家三口和周围数万人一样,无论男女老幼,都成了官军,至少毛大帅和他们自己都认为是官军。

    为此,他们长年饿着肚子、忍着辽海中的严寒,在一个个寸草不生的荒凉小岛上坚守。用这种无奈的抗争,守卫着国家的疆域,守卫着祖宗传下来的土地,守卫着汉人的最后尊严,更守卫自己和家人的性命。

    可来自朝廷的大人们不这样想。朝廷的大人们先是将毛大帅骗到双岛,以十二条罪名杀了他,然后将数万兄弟扔在荒岛上活活饿死。因为这样,朝廷的大人们就可以一脚踢开毛大帅这个绊脚石,以漂没或者清军等大义凛然的名义,用岛上数万兄弟的尸骨,换成一锭锭揣入腰包的银子!

    他爹在饿死前,念念不忘嘱咐他们兄弟俩把自己骨瘦如柴的身体煮来吃了。他爹说他的两个儿子不吃,便白白便宜了旁边那些个虎视眈眈的人。反正早晚都要被吃,还不如让自己的骨肉落入了自己骨肉的肚中!

    官军当不成了,于是他哥带着他抱着一根枯木飘向了无边无际的大海

    。就在他们即将渴死于海中时,幸好被从东夷回来的海商搭救,于是哥俩来到了山东登州。

    靠着他哥的一把力气和一身武艺,两兄弟才吃上了饱饭。不久之后,当他哥听说毛大帅的养子孔有德来到登州建营招兵,欣喜若狂地领着他再次成了官军。

    然而好日子转瞬即逝。

    山东官绅非常讨厌这些从辽东逃来的流民,山东兵与辽东兵也时有冲突。辽东兵北援关宁走到吴桥,孔有德和老兄弟们终于不堪凌辱,举行兵变,转身杀回了登州,将那些个狗官一锅端了。朝廷慌了神,连忙派出东江军的死敌关宁铁骑来镇压。

    不久后,登州城破。他哥据说惨死在了登州水城的墙上,而渐渐长大的他再次跳海,侥幸逃生。当他重新获救,他们这些辽东遗民在山东已经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山东呆不下去了。于是宋浩靠着沿途打短工,西跨运河流落到了河南,最后在汝宁府新蔡县某个庄子落了脚。

    在这里,宋浩又过上了几天舒心日子。那庄子里有个姑娘喜欢上了高大英俊老实本分的他,两人很快便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姑娘的家人开始并不同意这门亲事,因为他的身份和来历都不明,怕将来惹出个事端。姑娘寻死觅活,她家人只好让了步,但条件是要他入赘。

    入赘就入赘吧,有一个家比什么都好。然而,命运再次作弄了宋浩。幸福始终无缘,苦难永远相伴。

    先是连年的大旱让村民的生活一落千丈,继而瘟疫袭城,让庄里人死了一半,包括他即将拜天地入洞房的心上人。再后来,进剿闯贼的官军在项城大败,四散的官军和流贼一样到处抢劫。庄里人不堪官军和流贼的轮番劫掠,与其他几个庄子相约组成乡民队自保。但人心不齐、军纪涣散的乡兵哪是官军和流贼的对手?转眼间队伍死了一多半,几个庄子都烧成了白地。

    家又没了,宋浩只好继续向南流浪,身后跟着几个庄子里剩下的所有人。

    从河南新蔡走到湖广麻城,宋浩和乡亲们断了粮,全部变成了乞丐。就在他们行将饿死之际,麻城的官府和士绅突然大发慈悲,每人发了几个麦饼,又给了他们几袋粮食。

    大善人说,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要得救只能向西走,一直走到夷陵。

    于是宋浩只好将信将疑地领着剩下的乡亲上了路。到了荆州,他们终于汇入了西去的洪流。

    这时,宋浩和乡亲们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得救,是蜀地的小王在招揽流民入川垦荒,而湖广的官府为了减少本地流民数量,都在想方设法地将流民送走。和善些的地方用麦饼,凶恶点的地方用刀枪!

    大人的话如何回答呢?宋浩想。

    说自己很小时便是毛大帅手下的辽兵,吃了亲爹的肉,长大了参加过登州之变,去年还亲手杀了几名官军?

    宋浩面对上官问话,本能地撒了谎。他只说自己河南的农民,被官军抓过夫,当过几天辅兵。

    或许宋浩的一口河南话很逼真,或许是他的名字取得好,又或许村里人替他做了保,总之大人是一眼看上了他。他加入保安队的第一天,便当了管着几百流民的保安队长。当然,这几百流民中的大多数,依旧是他原来的河南乡亲。

    不过,宋浩的保安队长也并非没有含金量。在当天入伍的上千新兵中,只有一人与他同样当上了队长。

    那人的个子虽不高,但两眼有神,关节粗大,且随身带着一口宝刀,一看便知是长期练武之人。那人随后的当众演武更证明他确非泛泛之辈:

    三个人轮流向他扔石头泥块,他总能一一躲开,或者用刀格开。据他本人吹嘘,不要说扔石头土块,就算是向他泼水,他也能滴水不沾!

    除了这两人,其他的新兵就没那么好运了。就算他们当过官军,也只当了个副队长或者小队长,或者干脆就留在夷陵操练,没能被委以重任。

    ……

    “浩娃子!”

    宋浩正想着心事

    ,有个沙哑的声音从他脚下的队伍中传来。宋浩一听这声音便知是谁。他立即放低手中竹枪,恭敬地朝来声方向喊道:

    “爹!找俺啥事?”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佝偻在山道上在向宋浩招手,意思是他爬不动了。宋浩连忙几步跳下岩石,跑下凹凸不平的青石阶,把那老头牵住。

    “爹,把包袱给俺背上!我身来力气大,再背几个没关系!”宋浩一边道,一边帮着老头解包袱。

    这老头姓李,跟宋浩不是一个姓。但如果宋浩与老李头的女儿拜了堂,宋浩就入赘成了李浩。只是可惜,差了半步,所以宋浩还是宋浩。

    不过宋浩是个记情念恩的人。他还是按照过去的习惯叫爹。老李头实际年龄并不大,但是老婆、大女儿和唯一儿子的惨死耗光了他的精力。他现在剩下的,就只有宋浩这个假女婿和一个没出阁的小女儿。

    “浩娃子,你人高腿长步子大,你走一步乡亲们要走两步。这山这么陡,乡亲们怎么跟得上!”老李头气喘吁吁骂道,“你如今好歹是个官了,是不是想把乡亲们扔了?”

    面对老李头故意放出的重话,宋浩和以前一样,只是憨厚地笑了笑,没有大惊小怪。他整理好包袱,见老李头的嘴唇干得发白,便将自己的水葫芦递过去。

    “爹,您说啥呢?您老和乡亲们收留了俺,救了俺一命。俺给老天爷发过誓,以后要像亲爹一样孝敬您!”

    老李头得了宋浩的准信,明显神色一松。他自己倒是其次,主要李家庄的乡亲们对宋浩不放心。几个庄子里的后生跟着逃出来的有一百多人。路上死掉好些个,到夷陵只剩了七八十。蜀王府招保安,他们为了吃饱饭全部报了名。可因为饿得久了,身体太虚,最后被录取的包括宋浩仅有三十八人。这次入川,又只有四人分到了宋浩手下,其余的都被留在了夷陵练兵。

    乡亲们一合计,庄里的后生都没啥出息,现在全靠宋大个帮着乡亲们撑门面。宋浩虽然一贯老实本分,不像是个没良心的,但他毕竟是个外来户,没有根的。现在蜀地的贵人们这么器重宋浩,若是他哪一天升官走了,这几百乡亲就没了个顶梁柱。所以乡亲们便请老李头来找宋浩要个准话:愿不愿意在几个庄里的姑娘中再娶一位?

    “浩娃子,你今年二十七了吧?也不小了。”老李头尽力跟上宋浩的节奏,一边喘气,一边小声道:“秀姑都走了这么些年了,你也该想想自己的婚事,再娶上一房。老人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就算不为自个着想,也该为祖宗着想……”

    老丈人的话让宋浩心里一阵绞痛。爹死了,哥没了,好容易爱上一个姑娘,又被老天爷无情地收了去。他有时在想,自己是否就是戏文里唱的那个扫把星,谁挨上谁就倒霉。

    “咋哑巴呢?这次没让你入赘,你咋还傲上了呢?”宋浩的沉默让性急的老李头生气了。他的小女儿春姑定然就躲在不远处跟着,就等他发出万事大吉的信号。

    “爹,俺……”

    “几个庄子的女娃,难道你一个都看不上?”老李头已经开始绝望了。但就算自家的春姑没希望,他也必须完成乡亲们的委托,绝不能让其他地方的女子把宋浩勾引了去!

    宋浩依然垂头走路,沉默无言。

    “听着,浩娃子。”老宋头快前几步,无比刚强地拦住了宋浩:“庄里的女娃,你随便挑一个当老婆,今晚就成亲!否则,你就没俺这个爹!”

    宋浩没想到事情突然发展到这一步。他顿时惊愕道:“爹,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这是大事!狗蛋好容易才从蜀府军打听回来消息,蜀地分地的规矩是先到先分,后到后分!”

    注一:野三关附近有五条河:野三河、支井河、岔二河、木龙河和泗渡河。宜万高速在泗渡河峡谷上架起了一座斜拉桥,远望之极为壮观,诚为单反爱好者必拍之景观。

    注二:川语,身材特别高大之人。

第四百五十二章 保安队长(二)

    狗蛋以前就是庄上的一个浑小子,因为偷吃田里的麦子,还被庄里人吊在老槐树下胖揍过一顿。m.www.uu234.net但正因为他浑,所以他的身体比其他的后生都结实。这次招保安,狗蛋立即就被招了进去,并成了宋浩的四个手下之一。

    宋浩与狗蛋不太亲近,因为宋浩刚到宋家庄时,狗蛋见着他老实,便总想找机会欺负他。但老实的人并不一定就笨。宋浩早就防着狗蛋,加之他的个子太有威慑力,所以他也没有吃过亏。如今老宋头突然把狗蛋打探回来的消息与自己的婚事结合在一起,宋浩立即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爹,咋回事?别着急,慢慢说。”

    “咋能慢呢!”老宋头着急地说,“后面那个第五队,出发时差了俺们半天。这几日已经追了上来,现在只有二三里远。他们在山下喊话的声音,俺们都能听得真切!”

    看来老丈人是真的急了。宋浩知道老丈人的脾性,所以干脆不说话,等老李头自己说。反正老李头最后憋不住,总会来个竹筒倒豆子。

    “乡亲们给你张罗媳妇,是怕你当了官,就一本正经起来。真的有事,你胳膊肘向外拐!”老李头终于能条理清晰地将事情的由来说清楚了,“你想想,俺们千里迢迢走到蜀地,又是爬山,又是过河,脚板都走烂了,不就是为了到蜀地后,能过上一阵安稳日子吗?”

    老丈人说话有理,宋浩只能默默点头。

    “要过上安稳日子,没一片好地怎么行?”老李头见宋浩首肯,声音愈发大了起来:“你知道,俺们新蔡的地,够大够平,就是太瘠!啥积肥的法子都用上了,一年辛苦下来,麦子还是黄不啦叽,打不出多少来!俺可听说了,蜀地的地肥得很,一捏能攥出油来!你瞧瞧,这还没到蜀地呢,山上的林子长得多绿多密!哪像俺们那儿的林子,开春了才能见着几片嫩叶……”

    老李头唠唠叨叨,宋浩只管点头。他心想,你知足吧!上了辽东那些岛子,你才知道什么是荒凉!可是老李头说了半天,也没说到他关心的媳妇问题上,所以他不得不提醒老李头,让他赶快说重点:“爹,这分地的事跟俺成亲有啥关联?”

    “浩娃子,你这一辈子就吃亏在老实上!”老李头厉声教训宋浩,“先到先分,天经地义!俺们先瞧上的好田,谁还敢拿走?到时乡亲们凑上几个孝敬,说几句软话,说不定蜀地的上官看着俺们可怜,对了,还有你这保安队长的面子上,心头一软,拿着小弓换大弓……那时俺们可就赚了!”

    “爹,那您的意思是……”

    “俺们是第几队?”

    “俺们最先出发,当然是第一队。”

    “就是!”老李头恨不得给宋浩脑门一巴掌,把他整个人拍醒,可惜他人不高,有心也无力。

    “俺们是第一队,就是说俺们就该最先到达蜀地!整个蜀地都由着俺们随便挑!”

    老李头说着,浑浊的眼睛冒出了火光,可是转瞬间,他的眼神又带上了些许怨毒:“可后面的第五队不认命哩!他们赶得这么快,一定也是得到了消息!所以,乡亲们几个商量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个万全的法子,保准让他们慢下来!”

    “爹你说说看!”宋浩道。

    “那你得先选个媳妇!反正队里剩下的女娃你都认识,你就随便选一个!”倔强的老李头并不松口。

    宋浩腹诽着,随便,选媳妇能随便吗?难道庄里那傻妞也成?爹娘死光了还成日里没心没肺地欢笑?就在这时,正在拾级而上的队伍中闪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那大眼睛一晃而过,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俺生来命苦,怕给人家招来厄运。爹您瞧,俺与秀姑好上了,家里就死了三口,庄上的人也没落下好……爹,不瞒您说,俺早看上了一人……”

    “俺知道,你心好,不愿连累别人家。”老李头连

    忙打断宋浩,不让宋浩继续说下去。他深深叹了口气,像是做出了很大的牺牲:“俺们老李家,该走的都走了,也断了后,什么厄运都不怕了。这样吧,既然你不愿连累别人家,那好!爹做主,亲上加亲,你把春姑给娶了,算是续弦!”

    “春妹子愿意嫁给俺?”好消息来得太快,宋浩有些不信。

    “要不然俺给你磨叽个啥?”盯着宋浩欣喜的神情,老李头知道事情成了。可转眼间他便懊悔起来。自己实在太冲动,如果让宋浩主动说出来,那时自己就可以再拿捏宋浩一把,让他以后在自己面前更老实更孝顺。

    “那好!”宋浩连忙应承。但是他来不急询问春姑为啥不来亲自找他说话,随即便问老宋头道:“爹,你们打算怎样让五队慢下来?俺们刚刚入了蜀王府,做事千万不要过了火,伤了大家的情面!”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时的老李头已经甩开大步走在了前面。他只是随意朝天挥挥手,让宋浩先不要管。

    他道:“到了野三关再说!你是队长,是官!这等小事,就让狗蛋他们这些下人去做!你呢,就等着看好戏吧!到时候,你喉咙里哼哼就成!”

    老李头这一潇洒的挥手不要紧,流民队伍中某个一直悄悄盯着前方的长辫子大眼睛女孩顿时五雷轰顶,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

    野三关坐落在一个群山环抱的平坝中央。群山不高,平坝不大,集镇也很小。这里之所以称其为“关”,不是因为它的险,而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重要。

    野三关正当几条峡谷和河流的正中,是西入施州和建始;东下长阳、宜都和夷陵;北达巴东和归州,南至清江河谷的水陆要冲,正所谓军学上的咽喉锁匙之地。

    商业上的选择与军事上的选择往往惊人的一致,大量汉地来的马帮经过野三关与土家人做生意,在小镇上催生出了十几家大大小小的客栈和酒肆。

    野三关本属荆州府巴东县所辖,与更南边的连天关一样,是距离巴东县城最远的市集之一。因为距离县治太远,而且一路上荆棘丛生,根本没有一条可以肉眼分辨的路,所以巴东县对野三关地区的管辖总是若有若无。隆庆年后,野三关与连天关一样设了巡检司。但因这里的百姓多为土家人,所以这里的主人明面上是汉家官府,实际上是容美土司。

    容美土司所辖之水司在这里私委了一名总旗土官,名叫唐定邦,是水司主唐镇邦的族弟。不过容美土司与朝廷的关系亲近,所以土司并未将汉官赶出此地。双方的默契是,汉官管汉民,土官管土人,总之就是各管各。

    总旗土官唐定邦刚刚赶回野三关。

    唐定邦是个刚满二十的年轻人,穿着一身白色的蜀缎绣花袍,头戴书生样式的云巾,腰间还垂挂着香囊、玉珏等各式玩意儿。他这身行头,据说是汉地目前最流行的款式和服色,所以他亦步亦趋地紧跟在流行时尚的后面。或许正因为这身汉家行头和刻意表现出来的汉家做派,他回来前还被老爵爷特地表扬了一番,说他说汉话穿汉服、“知书达理、声教畅达”,是一个可雕之材。

    老爵爷的当众表扬,并没有让唐定邦的心情变得轻松。

    柔软的滑竿在山道上一摇一悠,熟悉的景物在眼前一晃一闪,让唐定邦沉郁的心情逐渐转好。街口的土人和汉人,无论是商人还是行人,都在向他垂首致意,不敢有丝毫的不敬。土人和汉人,从衣着上便能一眼分清。土家男人身上花花绿绿的,汉家男人取笑说那是“衣女”,也就是穿女人的衣服。汉家男人更喜欢穿素色的衣服,只是他们的衣服都是下等的杂色,服绯衣紫的人根本没有。

    转过前面的三叉路口,自己的家就要到了。滑竿大幅度向下倾斜着,因为这里是下坡。唐定邦收回心神,让身体躺回竹椅。

    流民过境一事,若真如老爵爷所言

    ,今后一两个月,每天都有几百上千人甚至更多的人涌进这小小的野三关。这样多的人若是出了乱子,那自己的脑袋能否保住都是问题。不过若是自己做好了,恳请爵爷在这野三关私设一个副长官司也是可能的。到那时,就像南面玉江、麻栗、施都三个私设的长官司一样,自己也能为水唐家添一块地盘。

    怎么对付过境的流民,唐定邦的大脑快速运转起来。

    丢给汉家的巡检司?

    唐定邦立即否定了这个念头。

    那个老巡检仿佛被京师的朝廷遗忘了,每日里躺在后衙的床上咳嗽不断,如同个活死人。

    可自己来干,又应该怎么办呢?这里如同世外桃源,而自己就是这世外桃源里的土皇帝。自己只会两件事:写诗唱和与作威作福。至于其他的事情,自己不会干也不想干。

    粮食、住宿、衣物和士兵,或许再加上雨具,唐定邦试着把要做的事情一项项在心中列出来。可是不久,心中一团乱麻的他便决定把所有事情交给手下旗长唐黑来做。

    天已经快黑透了,家也快到了,唐定邦急于把事情交代完,然后做出一首好诗来,明日派人送文先生点评。文先生原是朝廷大官,将来还可能起复,现在则是老爵爷的座上贵客。若自己的诗作能够得到文先生的点评,那是多大的面子!

    “唐黑!叫唐黑过来!”唐定邦躺在滑竿上喊道。

    “总旗主!”

    不多久,一名身背大号猎弓,腰挎宽刃短刀的中年男人从队伍前方跑到唐定邦近前。

    “汉地流民都安排好了?”

    “总旗主,都安排住下了。先头流民有两队,前一队大约四五百,后一队要少些,只有三百多。两个队长道,今儿只有两队,明后日有几队他们也不知。他们急着赶路,明儿一早就走。我让两队人各住一个马店。马店地方大,敞得开,可以生火取暖。至于锅碗瓢盆,马店里也是现成的。属下还腾空了几个客栈,明日多来五队流民也不在话下!”

    马店就是马帮客栈。野三关的马店都建在镇外。因为进栈后大量的马匹需要喂养和卸货装货,所以里面地方大,能住很多人。马店里的客房自然不会让这些叫花子一般的流民居住。可马店里还有喂马的竹棚,一样可以躲风避雨。

    想到这里,唐定邦满意地点点头:“爵爷当面吩咐,从野三关到建始县地界,都是我们总旗管事。既然老爵爷要我们做,我们就做好!这次做好了,你们都有升赏!”

    “谢总旗主!”唐黑只是微微一拱手,脸上没有一丝受宠若惊的表情。

    这个唐黑呀!唐定邦心里摇摇头。若他除了舞刀弄枪开大弓的本事外,还会溜须拍马,还会吟诗唱和,凭他的战功岂会只是个小小的旗长?

    想到这里,唐定邦对手下这个人才感到一阵惋惜。不过,他可不会将惋惜表现在脸上,而是更加严厉地吩咐唐黑:“老爵爷吩咐,每队流民都要派出向导!二十里安排一处接应!还有何难处,你可现在当面报来!”

    “向导接应之事都不难,难的是粮食!流民每人只背了十五斤米,三百里路却走了十二天。两个队长道,好些人已经将粮食吃完,剩下的粮食寥寥无几。此去施州卫还有三百里路,属下担心他们路上断粮……”

    “把总旗的存粮放给他们,让他们的队长签字画押!老爵爷说了,以后蜀王府会补给我们的!蜀王府可是天下诸藩首富,区区一点粮食有何难处……”

    “可是总旗的存粮也不够哩!”唐黑把手一摊,满脸为难,“若是一天三千人,一人放十五斤,我们总旗的存粮最多只够十天!”

    唐定邦从来不知道总旗的存粮数。但他知道,若唐黑为难,那是真的为难了。

    “那先把兵调上去弹压住,千万不能让他们在这里闹出乱子!”

第四百五十三章 保安队长(三)

    大山中的夜,格外的黑;大山中的风,格外的凉。

    躺在马棚下的邹政纲久久不能入睡。

    山中冷风中夹带的马粪味和汗臭味可以忍受,时间久了这些异味也就淡化了,但人群中此起彼伏的鼾声却难以忍受。就在他不远处,躺着一个打鼾的男人。那沉重的呼噜声有节奏地在他的耳边扯着风箱,如同闷雷一般在冰凉坚硬的地面滚来滚去,似乎要持续一夜。

    饿急了便昼夜呻吟,吃饱了便形同死猪,是邹政纲对这些流民鄙夷的评价。作为流民五队的保安队长,他可以单独寻个宽松的地方睡觉,而不用挤进肮脏的人堆,这是他的特权。可是人多院窄,而且土司也不可能给一群叫花子安排上房,所以他也不得不委身于马棚下。

    “难道自己的选择大错特错,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这个念头像毒蛇的毒液一样侵蚀着邹政纲曾经坚定的意志。想到离京时那些在风雪中号泣的流民,想到东华门外群僚永别似的眼神(注一),想到二王公(王德化)嘴角那抹似有似无的微笑,想到留在家中的老娘、老婆和一对儿女,邹政纲心里就像猫挠一样七上八下。

    难道自己掉进了一个大坑,陷进了一个专门为自己所设的局?

    不会,邹政纲再次否认了自己的无端猜想。东厂办事,皇帝的圣旨只是做事的由头,厂公的意思才是做事的根本。自己自入道之后,从未忤逆过厂公之意。前首辅薛国观之死,自己还出了大力。

    京察之时,东林大将吴昌时为接任吏部主事,给了薛国观大笔银子。薛国观来者不拒,统统笑纳。吴昌时心中窃喜,以为自己的事情那是板上钉钉。

    谁知结果揭晓,吴昌时只是由行人司转任礼部主事。薛国观收了银子不办事,办不成也不退银子,这就违了官场中的江湖道义。

    对薛国观恨之入骨的吴昌时与东厂理刑吴道正相善,便找到吴道正帮忙。吴道正向厂公打小报告,正好薛国观也得罪过厂公,王德化便借机推波助澜。最后薛国观论死于诏狱,东厂可谓功不可没。

    邹政纲作为王德化派出办事的挡头,明里为吴道正和吴昌时跑腿,暗地向王德化汇报。堂堂首辅薛国观在牢房的梁上吊了两天才收尸装殓,邹政纲却因首功升了大档头,距离东厂的高级职务:司房、领班,甚至是掌班,又近了一步。

    既然自己受厂公赏识,那厂公派自己出这趟苦差,难道是要拿住锦衣卫的把柄?邹政纲又摇摇头。

    东厂与锦衣卫一个主子,彼此间可以争宠,但不可能以命相搏。再说,骆养性三代为锦衣卫总宪(锦衣卫指挥使),在锦衣卫的势力根深蒂固,更深得皇帝宠幸,王德化平日仰仗骆养性的地方不少,猝然翻脸那是不可能的。

    看来,阴查蜀藩世子朱平槿之不法事的绝密使命是真实的,邹政纲在心里对自己说。只是所有的这些分析推测,都没有打消他的疑虑:

    为什么出发前后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诡异?

    按照厂公的说法,派到蜀地的东厂番子一共有两队。

    一队经陕西从朝天关入川,具体的人员组成由厂公亲自安排,邹政纲并不清楚。

    另一队就是邹政纲所率这队。这队共有三人,计划经运河南下南直隶,然后过湖广,经夔门入川。

    然而他这队出发后,一切都不顺利。船过山东,有一人突然生病,卧床不起。先是高烧,继而呕吐不止,而且吐的是黄汤,像是染了瘟疫。邹政纲无法,只好自己动手处理了。

    到了安庆,邹政纲和手下成功混入了西去的流民大队。可走到蕲黄间,那人却莫名其妙死在流民堆里。邹政纲找了一天,终于寻得手下尸体。一查验,发现他被割喉而亡,身上的钱物不翼而飞,连重要的东厂腰牌也失踪了。邹政纲判断是歹人趁夜劫财,并无其他企图,所以大胆地继续前行。

    为了自保,他有意在流民中展露一番拳脚,打消某些人的歹心。流民们无依无靠,见有人会武艺,便自动聚集在他的身边。渐渐的,他便成了一队流民的首领。此次蜀府军给他委了个队长,想必也是看中了这点。

    蜀府军,自称为护**。可是蜀藩的军队怎会护国护到了湖广,而蜀藩又怎会心甘情愿地接纳这么多的流民!

    邹政纲心里冷笑道:招募流民垦荒,分明就是借口,而招募流民为兵,这才是蜀藩的真实目的。

    这叫什么?

    这叫“反迹已现”!

    管他呢,等到自己到了蜀地,见到了蜀地真实模样,便会依约与另一组接头,将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奏报上去!那时,便可从蜀地脱身,回到京师……

    山风越来越大,篝火时明时暗。低矮破烂的泥砖院墙外,一阵脚步由远及近而来。

    邹政纲知道,那是墙外的土司兵巡逻过来。他收回驰骋的心神,将自己的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的现实。流民入川,不走夔门,却经土司,肯定是土司与蜀王府已经勾结起来了!如果厂公将蜀王府与土司勾结阴谋叛乱的消息奏给皇帝,以皇帝的性子,定然会掀起滔天巨案。而自己作为首发者,又是大功一件!

    若是能拿到蜀王府与土司勾结谋反的铁证,或许等不到与另一组接头,自己便可以提前返京了!

    想到这里,邹政纲顿时怦然心动。他警觉地悄悄抬头环顾四周,还是那样的风声,还是那样的呼噜声,一点都没有异样。只有院外那队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擒住一名土司头领,或许便能拷问出内情。携之入京,其亲口供认,那便是铁证!

    行动的思路在邹政纲脑中越来越清晰,先拿住人证,然后夺快马南下。到了清江边上,再夺一船顺江而下。到了宜都,亮出自己的东厂腰牌,谁还敢阻拦?

    不!邹政纲在心中对计划做了微调。

    关键在于擒住要紧的人。至于拷问,船上有的是时间。若是土司发觉,他们必会将保安队长的失踪与自己头领的失踪联系在一起,那时背黑锅的便是蜀王府。而自己,便可以押着人犯,提前悠哉游哉返回京师。

    那么谁才是目标呢?

    在脑中,邹政纲逐一过滤了几个人影。傍晚前为流民张罗住宿的旗长田思?据说他与容美土司的宣慰使田玄沾着几代人的亲,如果将他拿下……

    不,邹政纲轻轻摇头。那田思就是个傻里傻气的莽夫,怎能洞悉如此绝密之内情?

    旗长唐黑?邹政纲再次否决了,那人样貌看着也知是个精悍的练家子。不好擒拿也罢,何况他只是个总旗,如何知道内情?

    那是谁呢?邹政纲苦苦思索起来。野三关就只有这么大,能知道内情的人……非富即贵!

    邹政纲突然明白了,野三关里知道蜀土勾结内情的人,必定是这里的最高长官:总旗主唐定邦。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唐黑曾告诉过他,唐定邦今晚就会从鹤峰的土司官寨回到野三关。想到这里,邹政纲的心里终于豁然开朗。

    他下了决心。多年的番子经验,让他的思维迅速转向了行动的细节,比如唐定邦的寓所、马匹的所在、行动的时间、路遇土司兵阻拦的应对等等。须知一句老话:富贵险中求、成功细中取!

    卯时到辰时,是人睡得最香最沉的时候。在这个时候行动,往往能出其不意,达成最好效果。行动结束,正好天亮。既有利于有利于事后判明形势,也有利于辨明道路,远程奔逃。

    邹政纲确定的行动时间便是拂晓之前。为了行动的顺利,他必须立即休息恢复体力。多日的疲惫,让他慢慢睡去。他好整以暇地在谷草中舒展了一下身体,尚存的意识告诉他,因为他是单线活动,行动也是临时起意,所以行动开始前的这段时间必定是安全的。

    而邹政纲错了。

    虽然邹政纲成功逃脱了公检法的追踪,但一大群来自河南基层的、具有丰富斗争经验的人民群众盯上了他。

    ……

    天色蒙蒙发亮,生物钟准时让邹政纲清醒过来。这一夜,撩人的谷草似乎特别温暖、特别柔软,好像有一个女人已经用滚烫的身体将它们融化。温柔之中,一种不好的预感摄入了邹政纲的心脾。果然,当他睁开眼睛,一个憨厚的女人正流着口水对着他傻笑,而两只黝黑的光膀子则牢牢缠住他的脖颈。

    “捉奸啊!”院子周围无数人声不失时机地响起来。只是这些人声中并无多少愤怒,反而带着许多的幸灾乐祸。

    中计了!这是邹政纲的第一反应。他放弃了摸刀的打算,因为那些害他的人既然能将光着身子的女人派到他身边,一定早将他的兵器偷走了。

    “晤……”那女人撅着嘴扭动着柔软的身体,表达对邹政纲粗暴行为的不满。邹政纲没有与这女人计较,他只是镇定地掰开傻妞缠人的手臂,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土司兵并没有出现,聚拢过来的都是流民,还有更多的流民从隔壁的马店翻墙过来,看来是打算活捉他。邹政纲微微冷笑,鄙人手脚并未捆住,就凭你等的三脚猫功夫,还想捉拿本官?

    可惜他冷笑未完,铁箭就带着尖啸来到了他近前。说时迟那时快,邹政纲一扭身子,向后侧仰。可惜,他不简单,他的对手也不简单。三支铁箭同时掠到,他躲过其中两支,而最后一支射穿了他的大腿。

    兴高采烈的基层群众一拥而上,几十个身体的重量叠压在他的身上,让这位武林高手几乎当场窒息而亡。他们像捆猪儿一样,将邹政纲的四蹄倒捆在一起,用长木杠穿过抬了起来,浑然不顾他滴血的伤口。

    马店的大门口,群情激奋,人群正在声讨邹政纲这种倚势欺人玩弄良家妇女的恶劣行径。土司兵怕情况失控,已经将流民们团团包围起来。身材高大的一队长宋浩正在与土司头领交涉,那头领书生模样,略带焦躁地在训斥着身旁的唐黑,而背着大弓的唐黑只能垂首听训。看来这书生便是野三关土司的正主,水烬司总旗唐定邦。

    “大意了!想不到山沟里有个用箭的高手!三箭齐发,锦衣卫里也没有这等人物!”邹政纲懊悔地想。下半身传来的剧痛并没有摧垮他的意志。他恶狠狠地思索着脱身之法,而看来宋浩与土司的交涉才是他摆脱厄运的唯一途径。毕竟自己与他一样,现在的身份是蜀王府委任的保安队长,土司根本没有擅自处置自己的权利!

    唐定邦训斥一番唐黑,终于做出了决定。人群将邹政纲脸朝下放到了地上,木杠也被抽走,情况似乎正向着邹政纲判断的方向发展:土司果然不愿介入蜀王府内部的纷争。

    可情况再次发生了变化。

    一个龅牙的男人尖声叫喊着冲进人群,他说他有重大发现要向上官举报。那龅牙的男人邹政纲认识,他是自己队中的流民。邹政纲记着自己在路上,还赏过他一个蒸饼。可面对邹政纲愤怒的目光,那男人只是像一条即将吃到热屎的狗,散发出幸福灿烂的笑容。

    “大人们,乡亲们!”龅牙男人大声向宋浩、唐定邦以及周围的群众告发道:“小人悄悄跟了这厮半个月,从蕲州一直跟到夷陵!我发现,小人睡觉前总是要摸摸怀里,好像里面藏着什么东西见不得人!大人,不如我们搜来看看!”

    看热闹的总不嫌事大。

    “脱光了搜身!”人群兴奋地大喊道。

    人群外,欢乐的傻妞盯上了新的目标。她捉住李狗蛋的一对爪子,坚定地把它们放到了自己挺起的胸脯上:

    “蛋蛋哥,你说过的,事成了,你就要娶俺!”

    注一:东厂衙门在紫禁城东华门外,故名“东厂”。

第四百五十四章 保安队长(四)

    野三关以南八十余里的清江西坪渡口,高山峡谷间的风景美得令人窒息。大自然用他的神奇之笔,调绘出最完美的色彩,涂画出一条天然的画廊。

    青绿的江水反射着阳光,万点磷光将渡口的片片白帆衬得格外醒目。不长的码头上,数十艘粮船密集靠帮,遮覆了大片江面,向外几乎延伸到了主航道。

    粮船正在紧张地卸货。

    一袋袋粮食通过船与船之间的跳板、船与岸之间的栈桥,爬上堤岸边的坡坎,汇集到码头上的临时仓库。沉重的粮袋将搬运者压成了虾米一样的弓形,只有一名十分高大的壮汉,上肩一袋五十斤的粮食还觉得不过瘾,又叫人上了一袋。

    “这个宋浩倒是个可造之材。他拿住了东厂的番子,并不居功自傲,反而主动带着几百流民来帮忙搬粮,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有那个‘大局观’!”羽扇纶巾的朱至瀚自问自答道:“本公子之意,给他一个名分,让他把这里的丁壮都管起来!”

    “能得公子赏识,自然是他的福分!”吕三盯着宋浩的身影,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们两队本就是来探路的。想不到,这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朱至瀚说到这儿自嘲一笑,“若这不是土司地盘,倒是个修心养性的神仙之地!”

    因为朱至瀚是南道方案最坚决的反对者,所以被陈有福派来视察情况,理由不说也明白,那就是“解铃还须系铃人”。除此之外,朱至瀚此行还有两个任务:押运粮食,并代表蜀王府与容美土司接洽,争取达成战略合作。

    既然朱至瀚已经赞成了南道方案,吕三便毫不费心地顺着朱至瀚的意思回答:“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独个修心养性的都是神仙!”他的眼睛依然注视着宋浩,也不知他在观察什么。

    “等这趟差事交卸,本公子要尽快赶回澧州。李佐才来信,他那里已经到了几万人,正在掐着日头修堤排水。若是这二月修不好,三月育秧便要耽搁了。不知吕头之意……”

    朱至瀚急着赶回澧州,吕三只是微微一笑。搭档这么久,这朱至瀚心里的小九九他清楚。

    陈有福在夷陵宣布了世子对朱至瀚的任命。朱至瀚成为了蜀王府湖广军政委员会的委员,护**湖广部队的副总监军,蜀王府澧州王庄的总庄主和护庄队澧州总队的正监军。除此之外,他还被委任为世子朱平槿在湖广、江西的私人代表。当然,这个代表只是“对外”,对内则受蜀王府湖广军政委员会指挥。加上朱至瀚汇通钱庄湖广总号掌柜的原有头衔,现在朱至瀚是头上官帽一大堆,估计一尺宽的片子都未必写得下。

    为此朱至瀚当着宣旨的陈有福向西边叩了三个头,整整兴奋了一天。不过第二天早上睡醒朱至瀚就明白了,除了澧州的总庄主他有点实权,其余的头衔全是虚的。他的真正使命,依然是代表朱平槿在湖广、江西两省的各种势力和人物间纵横捭阖(baihe),争取他们的人、财、物支持蜀王府。

    “天家人想的与我们老百姓不一样。我们老百姓想的是多子多福、高官厚禄,人家想的是分封建藩、传国子孙。李佐才名门望族,世居澧州,你回去能比李佐才干得更好?”

    只是这等腹诽,吕三可不会与朱至瀚说破。他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告诉朱至瀚:世子令他在流民入川的路线上建设一条驿道,澧州暂时回不去。

    “你又要到处留种?”朱至瀚询问的眼神意味深长。

    “那是奉旨留种。”吕三轻轻顶回去,然后假装叹气道:“回家抱儿子,这下泡汤喽!”

    朱至瀚本想与吕三深入交流关于留种的事,可是他的谈兴被码头上一名身穿灰色军服,手拿白色折扇的身影打断了。

    那人几天前朱至瀚才认识。他是

    荆楚特遣干部团的一名正营级监军,名叫乔文远,以前是合州的秀才,现在是澧州总队的副总监军兼一个干部营的监军。他率领的那个干部营有一个奇怪的番号:桃花营。

    朱至瀚曾经不无恶意地猜想,定是这个乔文远总是捏着一把桃花扇,所以才被世子赏了个带着烟花味道的番号。桃花营被陈有福分到了澧州组建澧州总队,乔文远却没有跟着李明史和贺桓去澧州。他将桃花营交给了他的同学,桃花营副营长王兆和副监军萧畴昔,而他本人则跟着朱至瀚来到容美土司,名曰帮忙,实则是见世面。

    朱至瀚正猜想着,乔文远已经摇着扇子走近了。

    “朱公子,容美土司主田玄听说有蜀地宗室前来,已经派土司应袭田沛霖、胞弟田圭、三子田甘霖同来拜见。”乔文远折起扇子向朱至瀚深深一拜,却假装没有看见同为副团级的吕三。好在吕三行走江湖惯了,对读书人的这套把戏见得多,所以只是大度地笑笑。

    田玄年纪大了,来不了也在意料之中。来了土司应袭,这礼数也就够份了。朱至瀚笑道,“文逢吉说田信夫到施州卫及各土司游说,想必有了回音!”

    “三人同来,那回音定是好消息!”乔文远也笑着回应道。他手中的折扇,唰地一声大开。

    ……

    容美宣慰使应袭田沛霖是个不到四十岁的中年人,冠带补袍,完全是正式的官场打扮。只是他两颊泛红,眉宇间一丝青色,看来有痒在身。他的三弟田甘霖刚刚而立,里面一件土黄色直身,外面罩着云纹靛青褡护(秃袖衫),头戴逍遥巾,巾后又有飘带一对,缀以玉坠,足蹬大红云头履,走路摇摆,一副富贵家的读书哥儿模样。

    比起两兄弟,他们的二叔田圭便老多了,总有五十多岁,也是一副汉家富家翁的模样。

    面对蜀地来的宗室,三田摆足了谦卑的姿态。田沛霖代表他父亲田玄向大明蜀地宗室致敬,高度赞扬了蜀地宗室赈危济难的仁者之心,顺带指出他们容美土司世代忠顺、仰慕教化、有功于国,所以最近被皇帝加封为宣慰司。

    关于流民过境之事,田沛霖郑重表态:容美土司必将竭尽全力,保障入川流民顺利过境。只是土司贫瘠,仓储有限,流民所需物资,还请蜀王府如数拨给。

    最后沛霖代表他父亲田玄,献上了给蜀世子和蜀世子妃的礼物:天仙米(注一)一石;溪布十匹;千年老根木雕观音坐像一座。

    土司有敬,理当礼尚往来,方才不失天家体面。可是头衔一大堆的蜀地宗室朱至瀚,除了袖中的一沓银钞,身无长物,无以回礼。他有心将乔文远手中的桃花扇赏出去,省得他老是打着扇子在自己面前晃悠。可一想桃花扇是乔文远的心爱之物,擅自赏了出去,乔文远一定会找自己拼命,影响那个团结,所以这个恶趣味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朱至瀚一转念,便想了个好主意。

    古代近代,无论中外,其外交使节多喜欢用贵族或上层人物子弟。就其原因,大抵因为他们对好东西吃过、玩过,最起码见过,到了外面花花世界不会丢份。同时他们熟知上层礼仪,一般还有较高的文化水平,不会因为失礼误事,也不会因为文化太低而遭到羞辱。

    朱至瀚一见三人打扮,又联系到文逢吉对容美土司的介绍,便知道他们都有入府县学堂读书的经历(注二),于是便开口应道,蜀藩自献王始,便十分重视蜀地的教育工作,把教育工作放在了所有工作的第一位。为此,蜀藩得到了太祖高皇帝的多次表扬,献王也得到了“蜀秀才”的美誉。

    蜀世子朱平槿作为献王的嫡系子孙,继承并发扬了祖宗重视教育的光荣传统,创造性地开创了“蜀考”这一具有重大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的考试,为护**和蜀地建设的方方

    面面发掘和提供了很多很好的人才。为此,蜀世子不仅拨出巨额经费在各地广建学宫,整修校舍,将护**将士和王庄的子弟送入学校读书,而且还在平暴战争的间隙,抽出百忙之身,亲自接见通过蜀考的高材生。

    此上种种,无一不彰显了蜀世子对蜀考工作的高度重视。

    蜀考,已经被证明,将来还将继续证明,这是一种符合蜀地省情的教育选拔模式。正因如此,这种教育模式目前正在蜀地快速推广,进而生根发芽。

    朱至瀚不知所云地大谈所谓“蜀考”,三田出于礼貌只得耐心听着。他们或许知道,富甲天下的蜀王府绝不会一点回报都没有,尤其是在流民入川的这个节骨眼上!

    果然,蜀地使者的真货出了手。

    朱至瀚道,容美土司,向来有好文之风,与汉地“同文同伦同轨”。田氏一族,族人饱读诗书,骚人辈出,是大明土司中绝无仅有的世代书香。如今容美土司以仁义为本,助流民入川屯垦,又敬献这么多珍贵的礼物,足见容美土司对大明的忠诚,对天家的尊重,也足见容美土司礼仪教化的程度已经达到新的高度。

    为此,他代表尊贵的蜀世子殿下赏赐容美土司一份礼物,聊表谢意:

    一座学宫。

    “此学宫以水泥为肌,竹木为骨,烧不烂,震不跨,端的是坚固无比!我蜀地以此为堡垒,土暴子曾以千斤火药爆破,亦难动分毫!”朱至瀚向喜笑颜开的三田分享他从吕三那里获悉的最新讯息,“此学宫一成,必将名动天下。容美田氏一族,亦将以此而文名远播!”

    “老父之《秀碧堂诗集》即将成稿,存之学宫,岂不是可传诸千年?”田沛霖青色泛黄的脸庞露出些许潮红。

    “伯父之《田信夫诗集》亦将成稿,不如一并放进去!”田甘霖连忙补充道。

    田圭听得侄儿之言,顿时喜笑颜开,忙道不敢与兄长比肩。两人正在谦让之时,朱至瀚注意到,一丝阴霾扫过土司应袭田沛霖的面庞。

    “田信夫垂垂老矣,腐儒而已;田沛霖身患重疾,命不假年;田甘霖借叔喻己,咄咄逼人。田沛霖与田甘霖两兄弟不和,非容美之福也。”

    只言片语间,朱至瀚便得出了对容美土司三个关键人物的第一印象。

    ……

    见礼完毕,双方即将进入关键性的实质会谈。会谈的内容双方心知肚明,除了粮食物资、入川路线等现实问题外,还有一个棘手的事情绕不过:如何处置那个东厂番子。

    容美土司的人射箭伤了番子,自然难逃干系;而蜀王府用人不察,委其为保安队长,也不能置身事外。可是这么敏感的话题,双方都在试探,却不愿明确态度。

    正在尴尬之时,大咧咧的吕三挑开了羞答答的面纱,建议在码头上找个房子坐下来喝茶,坐下来对东厂番子的真实意图做一番认真研判,以便为最终处置定下基调。大家说声好,便在你谦我让中向高处走去。

    “等等,好像文先生到了!”走在朱至瀚身边的田圭突然手搭凉棚,望向远方。

    众人止步远望,只见那云山翠嶂中,一叶扁舟翩然而至。船头处,一位道骨仙风的老者凭水而立。他的身后,一位虬须长髯的武将抚剑侍立。

    “水烬司唐镇邦也到了。”田沛霖道。

    “那是文天祥的后裔,听不得这些的。要商量趁现在赶快!”朱至瀚提醒众人道。

    注一:天仙米,土家特产,又称神仙米、葛仙米。它不是稻米,而是一种藻类。溪布,就是土家花布,图案古老而鲜艳。

    注二:自洪武始,土司子弟必须入各地官学读书。后来规定更严,如果违反,甚至被取消“应袭”资格。

第四百五十四章 保安队长(四)

    野三关以南八十余里的清江西坪渡口,高山峡谷间的风景美得令人窒息。www.uu234.net大自然用他的神奇之笔,调绘出最完美的色彩,涂画出一条天然的画廊。

    青绿的江水反射着阳光,万点磷光将渡口的片片白帆衬得格外醒目。不长的码头上,数十艘粮船密集靠帮,遮覆了大片江面,向外几乎延伸到了主航道。

    粮船正在紧张地卸货。

    一袋袋粮食通过船与船之间的跳板、船与岸之间的栈桥,爬上堤岸边的坡坎,汇集到码头上的临时仓库。沉重的粮袋将搬运者压成了虾米一样的弓形,只有一名十分高大的壮汉,上肩一袋五十斤的粮食还觉得不过瘾,又叫人上了一袋。

    “这个宋浩倒是个可造之材。他拿住了东厂的番子,并不居功自傲,反而主动带着几百流民来帮忙搬粮,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有那个‘大局观’!”羽扇纶巾的朱至瀚自问自答道:“本公子之意,给他一个名分,让他把这里的丁壮都管起来!”

    “能得公子赏识,自然是他的福分!”吕三盯着宋浩的身影,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们两队本就是来探路的。想不到,这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朱至瀚说到这儿自嘲一笑,“若这不是土司地盘,倒是个修心养性的神仙之地!”

    因为朱至瀚是南道方案最坚决的反对者,所以被陈有福派来视察情况,理由不说也明白,那就是“解铃还须系铃人”。除此之外,朱至瀚此行还有两个任务:押运粮食,并代表蜀王府与容美土司接洽,争取达成战略合作。

    既然朱至瀚已经赞成了南道方案,吕三便毫不费心地顺着朱至瀚的意思回答:“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独个修心养性的都是神仙!”他的眼睛依然注视着宋浩,也不知他在观察什么。

    “等这趟差事交卸,本公子要尽快赶回澧州。李佐才来信,他那里已经到了几万人,正在掐着日头修堤排水。若是这二月修不好,三月育秧便要耽搁了。不知吕头之意……”

    朱至瀚急着赶回澧州,吕三只是微微一笑。搭档这么久,这朱至瀚心里的小九九他清楚。

    陈有福在夷陵宣布了世子对朱至瀚的任命。朱至瀚成为了蜀王府湖广军政委员会的委员,护**湖广部队的副总监军,蜀王府澧州王庄的总庄主和护庄队澧州总队的正监军。除此之外,他还被委任为世子朱平槿在湖广、江西的私人代表。当然,这个代表只是“对外”,对内则受蜀王府湖广军政委员会指挥。加上朱至瀚汇通钱庄湖广总号掌柜的原有头衔,现在朱至瀚是头上官帽一大堆,估计一尺宽的片子都未必写得下。

    为此朱至瀚当着宣旨的陈有福向西边叩了三个头,整整兴奋了一天。不过第二天早上睡醒朱至瀚就明白了,除了澧州的总庄主他有点实权,其余的头衔全是虚的。他的真正使命,依然是代表朱平槿在湖广、江西两省的各种势力和人物间纵横捭阖(baihe),争取他们的人、财、物支持蜀王府。

    “天家人想的与我们老百姓不一样。我们老百姓想的是多子多福、高官厚禄,人家想的是分封建藩、传国子孙。李佐才名门望族,世居澧州,你回去能比李佐才干得更好?”

    只是这等腹诽,吕三可不会与朱至瀚说破。他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告诉朱至瀚:世子令他在流民入川的路线上建设一条驿道,澧州暂时回不去。

    “你又要到处留种?”朱至瀚询问的眼神意味深长。

    “那是奉旨留种。”吕三轻轻顶回去,然后假装叹气道:“回家抱儿子,这下泡汤喽!”

    朱至瀚本想与吕三深入交流关于留种的事,可是他的谈兴被码头上一名身穿灰色军服,手拿白色折扇的身影打断了。

    那人几天前朱至瀚才认识。

    他是荆楚特遣干部团的一名正营级监军,名叫乔文远,以前是合州的秀才,现在是澧州总队的副总监军兼一个干部营的监军。他率领的那个干部营有一个奇怪的番号:桃花营。

    朱至瀚曾经不无恶意地猜想,定是这个乔文远总是捏着一把桃花扇,所以才被世子赏了个带着烟花味道的番号。桃花营被陈有福分到了澧州组建澧州总队,乔文远却没有跟着李明史和贺桓去澧州。他将桃花营交给了他的同学,桃花营副营长王兆和副监军萧畴昔,而他本人则跟着朱至瀚来到容美土司,名曰帮忙,实则是见世面。

    朱至瀚正猜想着,乔文远已经摇着扇子走近了。

    “朱公子,容美土司主田玄听说有蜀地宗室前来,已经派土司应袭田沛霖、胞弟田圭、三子田甘霖同来拜见。”乔文远折起扇子向朱至瀚深深一拜,却假装没有看见同为副团级的吕三。好在吕三行走江湖惯了,对读书人的这套把戏见得多,所以只是大度地笑笑。

    田玄年纪大了,来不了也在意料之中。来了土司应袭,这礼数也就够份了。朱至瀚笑道,“文逢吉说田信夫到施州卫及各土司游说,想必有了回音!”

    “三人同来,那回音定是好消息!”乔文远也笑着回应道。他手中的折扇,唰地一声大开。

    ……

    容美宣慰使应袭田沛霖是个不到四十岁的中年人,冠带补袍,完全是正式的官场打扮。只是他两颊泛红,眉宇间一丝青色,看来有痒在身。他的三弟田甘霖刚刚而立,里面一件土黄色直身,外面罩着云纹靛青褡护(秃袖衫),头戴逍遥巾,巾后又有飘带一对,缀以玉坠,足蹬大红云头履,走路摇摆,一副富贵家的读书哥儿模样。

    比起两兄弟,他们的二叔田圭便老多了,总有五十多岁,也是一副汉家富家翁的模样。

    面对蜀地来的宗室,三田摆足了谦卑的姿态。田沛霖代表他父亲田玄向大明蜀地宗室致敬,高度赞扬了蜀地宗室赈危济难的仁者之心,顺带指出他们容美土司世代忠顺、仰慕教化、有功于国,所以最近被皇帝加封为宣慰司。

    关于流民过境之事,田沛霖郑重表态:容美土司必将竭尽全力,保障入川流民顺利过境。只是土司贫瘠,仓储有限,流民所需物资,还请蜀王府如数拨给。

    最后沛霖代表他父亲田玄,献上了给蜀世子和蜀世子妃的礼物:天仙米(注一)一石;溪布十匹;千年老根木雕观音坐像一座。

    土司有敬,理当礼尚往来,方才不失天家体面。可是头衔一大堆的蜀地宗室朱至瀚,除了袖中的一沓银钞,身无长物,无以回礼。他有心将乔文远手中的桃花扇赏出去,省得他老是打着扇子在自己面前晃悠。可一想桃花扇是乔文远的心爱之物,擅自赏了出去,乔文远一定会找自己拼命,影响那个团结,所以这个恶趣味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朱至瀚一转念,便想了个好主意。

    古代近代,无论中外,其外交使节多喜欢用贵族或上层人物子弟。就其原因,大抵因为他们对好东西吃过、玩过,最起码见过,到了外面花花世界不会丢份。同时他们熟知上层礼仪,一般还有较高的文化水平,不会因为失礼误事,也不会因为文化太低而遭到羞辱。

    朱至瀚一见三人打扮,又联系到文逢吉对容美土司的介绍,便知道他们都有入府县学堂读书的经历(注二),于是便开口应道,蜀藩自献王始,便十分重视蜀地的教育工作,把教育工作放在了所有工作的第一位。为此,蜀藩得到了太祖高皇帝的多次表扬,献王也得到了“蜀秀才”的美誉。

    蜀世子朱平槿作为献王的嫡系子孙,继承并发扬了祖宗重视教育的光荣传统,创造性地开创了“蜀考”这一具有重大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的考试,为护**和蜀地建

    设的方方面面发掘和提供了很多很好的人才。为此,蜀世子不仅拨出巨额经费在各地广建学宫,整修校舍,将护**将士和王庄的子弟送入学校读书,而且还在平暴战争的间隙,抽出百忙之身,亲自接见通过蜀考的高材生。

    此上种种,无一不彰显了蜀世子对蜀考工作的高度重视。

    蜀考,已经被证明,将来还将继续证明,这是一种符合蜀地省情的教育选拔模式。正因如此,这种教育模式目前正在蜀地快速推广,进而生根发芽。

    朱至瀚不知所云地大谈所谓“蜀考”,三田出于礼貌只得耐心听着。他们或许知道,富甲天下的蜀王府绝不会一点回报都没有,尤其是在流民入川的这个节骨眼上!

    果然,蜀地使者的真货出了手。

    朱至瀚道,容美土司,向来有好文之风,与汉地“同文同伦同轨”。田氏一族,族人饱读诗书,骚人辈出,是大明土司中绝无仅有的世代书香。如今容美土司以仁义为本,助流民入川屯垦,又敬献这么多珍贵的礼物,足见容美土司对大明的忠诚,对天家的尊重,也足见容美土司礼仪教化的程度已经达到新的高度。

    为此,他代表尊贵的蜀世子殿下赏赐容美土司一份礼物,聊表谢意:

    一座学宫。

    “此学宫以水泥为肌,竹木为骨,烧不烂,震不跨,端的是坚固无比!我蜀地以此为堡垒,土暴子曾以千斤火药爆破,亦难动分毫!”朱至瀚向喜笑颜开的三田分享他从吕三那里获悉的最新讯息,“此学宫一成,必将名动天下。容美田氏一族,亦将以此而文名远播!”

    “老父之《秀碧堂诗集》即将成稿,存之学宫,岂不是可传诸千年?”田沛霖青色泛黄的脸庞露出些许潮红。

    “伯父之《田信夫诗集》亦将成稿,不如一并放进去!”田甘霖连忙补充道。

    田圭听得侄儿之言,顿时喜笑颜开,忙道不敢与兄长比肩。两人正在谦让之时,朱至瀚注意到,一丝阴霾扫过土司应袭田沛霖的面庞。

    “田信夫垂垂老矣,腐儒而已;田沛霖身患重疾,命不假年;田甘霖借叔喻己,咄咄逼人。田沛霖与田甘霖两兄弟不和,非容美之福也。”

    只言片语间,朱至瀚便得出了对容美土司三个关键人物的第一印象。

    ……

    见礼完毕,双方即将进入关键性的实质会谈。会谈的内容双方心知肚明,除了粮食物资、入川路线等现实问题外,还有一个棘手的事情绕不过:如何处置那个东厂番子。

    容美土司的人射箭伤了番子,自然难逃干系;而蜀王府用人不察,委其为保安队长,也不能置身事外。可是这么敏感的话题,双方都在试探,却不愿明确态度。

    正在尴尬之时,大咧咧的吕三挑开了羞答答的面纱,建议在码头上找个房子坐下来喝茶,坐下来对东厂番子的真实意图做一番认真研判,以便为最终处置定下基调。大家说声好,便在你谦我让中向高处走去。

    “等等,好像文先生到了!”走在朱至瀚身边的田圭突然手搭凉棚,望向远方。

    众人止步远望,只见那云山翠嶂中,一叶扁舟翩然而至。船头处,一位道骨仙风的老者凭水而立。他的身后,一位虬须长髯的武将抚剑侍立。

    “水烬司唐镇邦也到了。”田沛霖道。

    “那是文天祥的后裔,听不得这些的。要商量趁现在赶快!”朱至瀚提醒众人道。

    注一:天仙米,土家特产,又称神仙米、葛仙米。它不是稻米,而是一种藻类。溪布,就是土家花布,图案古老而鲜艳。

    注二:自洪武始,土司子弟必须入各地官学读书。后来规定更严,如果违反,甚至被取消“应袭”资格。

第四百五十五章 保安队长(五)

    崇祯十五年,文安之已经整整五十岁了。顶 点 X 23 U S

    在这五十年中,文安之学会了两件事。

    一件是天意难违,人需随遇而安;

    二件是天意难测,人应趁时而起。

    在这五十年中,文安之的所作所为,正合了他父亲给他们两兄弟起的名字:“既来之,则安之(注一)。”

    二十年前,即天启二年,文安之以乡试亚元的身份应壬戌年春闱,高中进士。放榜之日,得中者尽皆欢天喜地,而文安之却闷闷不乐。

    无他,成绩之差大出意外。

    文安之的曾祖、祖辈皆是文人或痒生,父亲文国珍是举人,做过知县,伯父文国卿是恩贡,可谓一门宦儒,世代书香,更何况他还是庐陵文天祥的后人!

    文安之少年学文,不久便名满乡里。夷陵的诗文前辈雷思霈曾誉之为:一汗血驹也!。放榜之前,文安之曾经心高气傲,自信满满,三甲难登,一个二榜赐进士出身跑不了。

    然而皇榜一出,文安之大失所望。

    状元是文徵明的曾孙文震孟;二榜七十七人,名单中有汪乔年、倪元璐、夏时亨、陈演、卢象升、黄道周等许多过去或现在大明朝政坛上的风云人物。而他呢,仅仅出现在赐同进士出身名单的角落里。三榜三百二十九人,其中就有现任四川巡抚廖大亨、川北守道龙文光。

    科举既失意,宦途亦不顺。

    三年庶吉士,观政翰林院。

    身处京师官场那个污水横流的圈子里,所见所闻让文安之明白,有天启皇帝对魏忠贤之宠,大明朝便无朗朗乾坤之天。他文安之纵有满腔热血,亦无挥洒之处。于是文安之理性地选择了退避,以丁忧之名,躲回了山清水秀的夷陵故土。

    数年后,当崇祯皇帝剪除魏逆一党,文安之再次欣然入朝,就任南京国子监司业(注二),与南京国子监祭酒、同年好友倪元璐搭档。此间几年,他虽然转任过几个左右春坊的职务,但都是文学之臣,闲散之官。不久后,当倪元璐调升,他终于接替了祭酒一职。

    然而,文安之的第二次仕途到此为止。因为他得罪了当朝首辅薛国观。

    国子监祭酒虽不是位高权重之官,但是它有一项实权,即把控着许多人升迁之路的第一道门槛。每年的恩贡名额,都是肥缺。薛国观当然想把自己的人塞进去,而正直不阿的文安之则坚持以才取士的原则。很快,衔恨在心的薛国观便找了个罪名将文安之罢官。不仅罢了官,而且还将他官员的身份一并“除籍”。

    也就是说,曾经的南京国立大学校长文安之现在只是个罪民,连罪官都不是!

    二十年宦途,两朝帝王,两次罢官。一朝是天启皇帝,一朝是崇祯皇帝;一次是半推半就,一次则是污名满身!

    文安之生性淡薄,不恋权柄。可宦途生涯的惨痛经历,让他刻骨铭心。

    文安之知道,曾经强大富庶的大明朝已经在腐烂的污泥中难以自拔,正在向覆亡的深渊加速前进。只有这故乡的山山水水,才是他心灵的归属。他已经做好准备,在此安渡余生。然而,当蜀王府招募流民入川垦荒的消息传到耳中,他才发现,自己心中的那点残存的火焰并未熄灭,它还在燃烧!

    它之所以还没有大放光明,是因为它还没有遇到明主贤君!

    ……

    有了志趣高雅的新客人,喝茶会谈的地方没有选在破烂的仓房里,而在一颗巨槐的翠阴下。一方的主角也由蜀地宗室朱至瀚,变成了保镖模样的吕三。因为蜀地近期的奇闻轶事太多,容美方面的人对此特别感兴趣,尤其是那位文先生。

    “……斯是之时,真可谓千钧一发!”

    表情夸张的吕三对着容美方面的客人大叫道:“牛角寨的土匪虎视眈眈,而仁寿一城的百姓,全部断粮!崇文先生下令,自他以下,每日只吃二两!我身负重托,星夜前往蜀王府请粮。世子不在,我一个左护卫的小兵,安敢擅闯王府?站在端礼门前,我当时那个急呀!”

    所有的人都听得出神,除了朱至瀚。

    吕三一脸后怕的样子,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水:“家里有媳妇老娘等着我,但我不敢回家。我一回家,那仁寿县的几千百姓还都不得饿死!”

    “后来呢?”田甘霖急不可耐。

    “后来,我想起了规矩,只得拿出二两银子的门包。这二两银子可是我全部的私房钱……”

    哼!一丝轻蔑轻轻从文安之的鼻间喷出。

    “蜀王府也有这等官场陋习!”末座的唐镇邦怒骂道。

    见自己的叙述在听众中产生了误会,吕三连忙辩解道。

    “那是愍王爷的老黄历了!那时世子还未管事。愍王爷升天,世子重申规矩,杀了几十个太监宫人殉葬。现在个个小心翼翼,哪里还敢收门包!”

    “后来呢?”田甘霖又问。

    “我把银子给了那太监,那太监便把守门的副千户冯如虎找来。冯如虎之弟冯如豹与我是卫学同学,故而认识……”

    “冯如豹我也认识。”乔文远摇着桃花扇,快活地补充道,“我俩分手后,听说他率特遣支队向巴州进攻……”

    吕三没有理睬乔文远的打岔,他正讲到**部分:

    “王妃娘娘果然是观音菩萨转世!一见李先生来信,当即善心大发。整整两万石粮食啊!要从成都府十一个县分头调拨!几十艘大船满载粮食,顺岷江而下,那真是大手笔!

    我拿到准信,立即快马加鞭返回仁寿,给崇文先生报信。夜半三更时分,这才赶到仁寿县衙。一进门,便见崇文先生直挺挺立在院中,正等着我的好消息……

    崇文先生当晚就领着我去推粮。结果呀,崇文先生看不清路,在山道上摔了个跟头;他的马也折了腿,只好杀来吃了,正好给百姓充饥。可惜了,那真是一匹好马,世子爷赏给李先生的,如今市面上百两银子也未必能买到……”

    吕三讲到当日仁寿断粮之事,自然是滔滔不绝。这故事他已经讲了无数遍,每讲一次,他自己的形象便升华一次,而故事本身则又惊险三分。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可朱至瀚对面席地而坐的文安之,只是轻捋长髯,一言不发。当吕三讲完他的冒险故事兼发家之旅,文安之才客气地询问道:

    “听吕大人所言,这李崇文先生也是位读书人?”

    “那不假!李先生可是正宗的秀才!”

    “投到蜀王府竟才数日?”

    “正是!”吕三回答,“听说他是崇祯十三年除夕之日才见到了世子。世子招对毕,便委了他管仁寿王庄,带着几百草标到仁寿。”

    “世子待读书人都是如此?”

    “倒也不全是!世子曾对我道,用心做事者方可大用。比如李先生!”

    乔文远终于抢过吕三的话头,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罗渡镇大捷传到桃花寨,我便将一寨流民带下了山。某日村里突然来了个瘦弱书生,说要查看村里田地。

    我一听就火了,你谁呀,到我的地盘也不知报个家门!于是我点齐三百人马,叫上了冯如豹一同前去打探,谁知那瘦弱书生便是李先生!

    那时李先生已是王府副总理。他从合州赶来,便是带着世子旨意,说是要安置桃花寨的流民。你们想啊,桃花寨收容了七八千人,加上定远一县逃难的百姓,足有两万!一人五亩,那不是要一千顷地?李

    先生却道不要紧,合州田地不够,还有广安几个县呢!

    话虽如此,可是事情真多。百姓们也不是个东西,光会添乱!争地、争水、争畜生、争农具,闹得那是不可开交,成日里都是嘈杂,无时无刻都在说话!李先生那是从早到晚,忙得没有歇的时候!我们几个同学跟着李先生跑前忙后,也是累得吐血!好容易有了眉目,世子广安大捷,又来了流民几万!

    依我看,这回百万流民入川,又是李先生的活计!按李先生做事的脾性,怕不要把他给累死!我也劝过李先生,人生在世,吃喝玩乐。你们猜李先生怎么说?

    他说愿学诸葛武侯,以一人身死而安天下!”

    “世子所用之人,都是这般?”田圭乍舌道。

    “可不是!”乔文远有些愤愤不平,“世子也是劳苦的命!他不休息,也不让我们休息。我跑去烧水给他沏茶,他倒好,转眼便跑了,说是军务紧急,耽搁不得!这拜师茶没喝,我也不知道算不算世子门生!说不算,我当众磕了头叫了小先生的!说不算……总之是拎不清!如今可好,天远地远,我也不好在折子里问个明白!”

    乔文远突如其来的牢骚,将在座各位惊得是面面相觑。众人接口不是,不接口也不是。

    朱至瀚也惊出了一身冷汗,想不到桃花营是因桃花寨而得名,乔文远便是桃花寨主,而世子就是在桃花寨收下他这半个嫡传。既如此,那么乔文远的同学王兆和萧畴昔,想必也是世子的弟子了!

    文安之则满意地轻捋长须。

    有意思!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讲的便是听关键人物说话,比看纸面文章带劲!

    蜀地虽未去过,但夷陵正当峡口,来往的行船旅人中多有蜀人。再说他的父亲便在蜀地为官多年,说起蜀地的风土人情那是栩栩如生。

    不过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看来等到流民入川事了,这蜀地自己必须亲自走一遭。文安之微微一笑,手指不自觉地摸了摸袖中的那块折成巴掌大的《复兴报》。

    有其母必有其子,有其主必有其臣。他们口中的李崇文,与眼前这帮蜀臣,都是这位蜀地之主的侧写。

    天下大乱,中兴无望。靠当今天子,不成;靠南北两京之臣,亦不成!

    想到这里,文安之温文尔雅的表面之下,一腔热血再次躁动起来。

    他知道,或许他等待二十年的机会已经到来。与其坐等神京涂炭、天子蒙尘,还不如现在愤而起之,早作准备!

    不过,一定要选好时机,耐心观察。观察什么,观察人君明主!

    文安之在心里对自己说,逢吉此子可成大器。他南津关冒死一谏,已然搅动了天下!

    “文先生还不知道吧,蜀世子赐了一座学宫给我们土司家!朱公子道,此学宫烧不烂,震不跨,坚固无比!”容美应袭田沛霖暗示文安之转移话题。田沛霖想的更多的,是如何在容美建设一座美轮美奂,足以傲视诸土司的文化圣殿,既了却了老父的心愿,也为自己袭位夯实政治基础。

    “一座学宫,好!”曾经的国立大学校长文安之得闻也很高兴。这是一件文坛盛事,比在夷陵重建宝塔更重要。他知道,若自己有意,这座学宫的山长非他莫属。

    “不如先请朱公子先讲讲何谓蜀考?不知外省土司之人可考否?”田甘霖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三公子问得好,就请朱公子从蜀考谈起!”

    这次,文安之支持了田甘霖。

    注一:文安之的胞兄,名文来之。

    注二:南京国子监祭酒(从四品)、司业(正六品),相当于国立南京大学校长、常务副校长。

第四百五十六章 保安队长(六)

    人多力量大,此言不虚。www.uu234.net几百流民外加几百水手再加几百纤夫一起动手,这几十条大船上的万石粮食很快便搬空了。

    岸上的粮仓已经放不下,只得垒放在码头上。捱过今晚,明日便有土家百姓带着独轮车前来,帮着搬运到野三关。听说以后还有王府的粮船沿清江上溯到施州卫,那时就算夷陵来人再多也不怕断粮了。

    看着堆积如山的粮包,宋浩觉得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对事。他满意地挺直腰杆,将额上汗水刮下摔在地上。远处高地上的一颗大树下,王府的大人们还在与土司交涉。看来,这邹政纲的事情真的很棘手。

    “浩娃子!”一个阴魂不散的声音叫醒宋浩,原来又是老李头。

    “你说我们耽搁了行程来搬粮,王府真的能给你升官?”老李头前些日子还在关心先入蜀地分田的事,可今天的关心就变成了宋浩的官位。看来中国百姓都知道,这分田分地再重要,但也比不上升官发财更重要。老李头的这个问题两天里已经问了不止二十遍,看来他根本就不相信宋浩所谓搬粮升官的说辞。

    “爹,你想想,军队最需要的东西是啥?”宋浩不得不与老李头说得更深些。

    “兵器?战马?丁壮?银子?粮食……”

    “就是粮食!”宋浩连忙打断道:“军无粮则自散!我仔细问过唐黑地形道路。他道,从夷陵到施州卫六百里,从施州卫到蜀地万县还有四百里。我们走得慢,一千里路上要走四十天!我们一天得吃一斤多,爹你想想,能从夷陵背五十斤粮走到蜀地吗?”

    “不成!”老宋头摇摇头。背着五十斤走一千里山路,那岂不把人累死?

    “所以我们要在路上补给几次。我估计,野三关一次,施州卫一次,施州卫之后还有一次……”

    宋浩的细致分析被老李头打断了:“上头发粮食与你升官有啥干系?”

    看来,关系到老李头女儿幸福的任何事情,他都不会含糊的。

    “没有粮食,夷陵那些十几万人能走到蜀地吗?”宋浩不得不再次说明,“夷陵那些人到不了蜀地,那……蜀王府的想法不就落了空?”

    “王府啥想法,你跟老汉说清楚。”

    春姑嫁给了自己,那么老李头与自己是一家人了。宋浩想了想,终于决定再露一点实话:“有了人,就有了兵。有了兵,就有了天下!要不然,京师那皇帝老儿怎么派东厂番子盯着蜀王府!”

    “你是说……”老李头大惊失色。

    “爹,祸从口出!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千万别给外人说!还有,拿住东厂番子的事情,叫乡亲们也不要对外人说起!这可是要惹祸上身的!”

    “放心,浩娃子!等那蜀地的世子得了天下,你就成了有功之臣,我家春姑就成了诰命!这等好事,我可不会乱说,平白让别人家得了好处!”老李头偷偷奸笑着,脸上的表情欢喜得好像捡了个元宝。

    “行,爹。您先忙着,上官找我说话!”看见那背着红绸大刀的上官远远在树下向他招手,宋浩赶紧打发了老李头,向山坡上跑去。

    ……

    “既然你以前当过官军,你觉得官军怎样?能不能打赢流贼?”问话的人不是背着刀的上官,而是一位年轻的公子。公子的旁边,还坐着两个人。长须老者面容瘦削,但精神矍铄;虬须武夫仪表堂堂,神采飞扬。

    “这位是蜀地天家的贵人!”吕三见宋浩发愣,便向宋浩介绍公子。

    既然是天家贵人,宋浩便老老实实跪下来磕头回话:“小民觉得,河南官军就是一群打着官家旗号抢劫的流贼!小民新蔡老家的几个庄子,都被官军祸害惨了!流贼打流贼,半斤对八两,比的便是谁的人多,谁的马壮!官军哪有流贼多?流贼一来几十万,官军也就几千几万……”

    这保安队长不仅个子高、力气大,而且还很会说话。他在回话中特意加上了“河南”官军这样的限定语,既表明了态度,也避免了误会。朱至瀚非常满意地点点头,表示他认可了宋浩的说辞。

    “我主仁慈,救人活命,故天下流民无不争先恐后归附之!本公子方才得到消息,这几日

    在夷陵的流民越聚越多,各省都有。再不赶紧疏散入川,恐有生变之虞。适才本公子与几位大人商量过了,定下了百姓入川的大致路线来:一路从野三关经建始县去夔州、云阳;一路从野三关经施州卫去万县,是故野三关乃是入川要点!”

    看着宋浩清澈专注的眼睛,朱至瀚缓和了说话的语气:“所以啊,以后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经过野三关!你知道野三关最缺什么吗?”

    “最缺粮食!”宋浩毫不犹豫地回答。在皮岛缺粮食,在山东缺粮食,到了河南,还是缺粮食!大明朝哪个地方不缺粮食?

    “你很能干!也很聪明!”朱至瀚哈哈大笑。

    “本公子给你讲了这许多,就是让你专管粮食输送,保证野三关任何时候都不缺粮!你在一、五两队和以后过境之诸队中挑选精壮,组成一个五百人的运粮队,专门向野三关运粮。这位文大人曾是朝廷重臣,这位唐大人则是水土司长官。运粮队由你指挥,水烬司唐总旗领兵护卫,文大人和唐长官则坐镇野三关运筹帷幄。你明白否?”

    从保安队长升为运粮大队长,意料之中的升官变成一个干活的苦差,这让宋浩有一点失落。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上官对他的重用。一个保安队长只能盯着手下四五百老弱病残的吃喝拉撒,而一个运粮队长却掌管着过境野三关数十万百姓的生死。可是,宋浩的追求并不是止步于一个辅兵兵头。他决定为自己的前程和乡亲们的实惠搏一搏。

    “小民遵命,只是……乡亲们都急着到蜀地分田。他们道,去得晚了,便只剩下瘠田山田……小民也是再三劝慰,他们这才跟着小民……”

    “无妨,本公子自会呈报世子殿下,为尔等留出上等好田!”朱至瀚不以为然道。

    宋浩一拱手,给朱至瀚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然后道:“小民代乡亲们多谢公子赏赐!只是运粮之事,小民以为安排不妥!”

    ……

    文安之微笑着,手捋长须。有趣,更加有趣了。蜀世子用人有趣,蜀考科目有趣,连这招揽垦荒的流民也有趣,有趣得让蜀地的宗室灰头土脸,颜面丧尽!

    这个流民算得对。

    五百人的运粮大队,两人一组,最多只能起运二百五十辆独轮车。在这重重大山里,一辆独轮车顶天载粮六石。八十多里山路,来回起码四天。也就是说,每四天只能运粮一千五百石。而过境野三关的流民有多少呢,就按一天十队五千人计,每人补给十五斤粮,四天便是三千石。

    运力只有需求量的一半!

    如果过境的流民人数如朱至瀚所说达到“上万”,那粮食的缺口也就更大!

    “依你之见该如何?”吕三及时插话,算是替尴尬的朱至瀚解了围。

    “小民不敢放肆!”

    “这不叫放肆。世子曾敦敦教导我们,这是为了共同的事业一起奋斗!只有胸怀坦荡、光明磊落,我们共同的事业才能最后成功!”朱至瀚及时调整了状态,拿出了他的忽悠绝技。

    “小民以为,野三关地窄房少,更没有粮食,故而留不得人。从西平码头到野三关运粮,道远路险,极不划算。我问过野三关的唐黑大人,从夷陵到野三关三百里,从野三关到建始县二百余里,从野三关到施州卫三百里。若日行四十里,则可二十天到达施州卫,路上耗米不过二十斤。若日行二十里,则需四十天,耗米至少四十斤,这就不得不在途中补给一次。

    是故小民以为,无论是到施州卫还是到建始县,要紧之处都在于快。行路速度越快,路上耗米就越少,补给也就越易。若是路上耽搁日久,那我们运再多的粮也不够!”

    “依你之意,如何才能快起来?”吕三沉声问道。他意识到,宋浩说到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那就是粮食即便能够及时输送,也会因为消耗太多,而导致供应危机。

    “小民率乡民从河南走到湖广,又进了这大山。”宋浩尽量小心地回答,不让自己的回答露出马脚,“小民发现,路上之所以太慢,就是因为队伍中老幼妇病者太多……”

    朱至瀚有些不快了:“你要把妇孺老弱扔了?世子以仁治蜀……”

    “都是自家亲人,如何扔得下?”宋浩连忙解释,“小民之意,只是不让能他们拖慢行路速度。此次入川,小民有幸为第一队。小民发现,路过之处的驿站、村庄大多颓废,若是能重建几处,如百里或五十里一座,则可沿途收留走不动的的妇孺老弱。乡亲们日行一站,支锅架灶,亦为方便省时……”

    眼前这个大汉建议重建江南古道的驿站,这与世子的旨意不约而同。吕三眼睛一亮,但丰富的江湖经验让他不动声色。重建驿站,必然要到处留人,还要耕种驿站附近的土地,这涉及各方面的利益,尤其是土司的态度。

    宋浩似乎没有注意到几位大人神情的变化,只管说了下去。

    “唐黑大人还道:若是耽搁到六月,进入雨季(注一),清江上游山洪暴发,无论是陆路或是水路,都会困难百倍。那时入川……”

    “建驿站?好,本官早就想恢复驿站了!只是这钱粮……”虬须汉子唐镇邦倒是没有什么顾虑。他先是兴奋,然后沮丧。

    “我们蜀王府来出!”朱至瀚一句话打发了水司的长官。他与吕三不经意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露出一副笑脸问道:“宋队长,你所言甚是!本公子这就准了!要加快速度,越快越好!你还有何等建议?”

    “物资也不够。铁锅路上少不得,可其又大又沉,背着走不划算,不如放之驿站。驿站屯粮煮饭,百姓路上便背得轻了。驿站还有个好处:百姓为了吃上饭,每日不得不走完行程……山路费鞋,草鞋最好一人两双……路上木桥垮塌者数座,我等绕道过河,至少多走了两天。故而整修桥梁,极为要紧……还有最要紧的,是缺盐。因为缺盐,乡亲们脚步虚浮,根本走不快……”

    “我们土司也缺盐,蜀地产盐……”唐镇邦还想乘胜追击。

    “这也无妨。先请土司尽力垫支,随后蜀王府便船运精盐至夔州!本公子要与世子奏明,这盐乃是比粮更要紧的东西!吕头,请你派快马向夷陵和保宁府传信,就说……”

    “世子之信,不如鄙人来写!”一直没有开口的文安之突然请缨。

    ……

    数日后,一匹快马冲进保宁府,将朱至瀚的正式报告和吕三的秘密奏报一并提交到了朱平槿案头。朱平槿拆信一看,不禁哑然失笑:“明代文天祥,竟然自愿充当我的保安大队长!”

    在他驰骋的想象中,一个忧国忧民的老杜甫,穿了身陆海空军大元帅服,笔直地站在小区门口,还带了一双雪白雪白的白手套。

    不过,嘲笑归嘲笑,正事归正事。文安之在朱平槿的印象中,就是一个有心无力的苦逼。最后眼看着大厦将倾,只好在凄风冷雨中郁郁而终。但据报告说,他目前还活得比较潇洒,也没有丧失做事的勇气。

    当领导选下属,在接触的第一面就能瞧清一个人,那只是放屁。

    “试玉当烧三日满”,只有让他做事,才能逐步看出他的性格底细。文安之既然愿做,就让他好好做。

    廖大亨是文安之的同年,自然要去封信热情欢迎。但是,廖大亨不能代表自己。自己必须给他一份正式的旨意,把他们父子的职责级别一并固定下来,免得他像大明的文人一样,说干就干,说走就走。

    流民入川,不是一个应急的社会民生工程,而是强化四川战略潜能的大举措。

    物流人流文化流总是双向的,“湖广填四川”的对应词,就是“四川援湖广”。因此,从夷陵、野三关、施州卫、万县、梁山、大竹、渠县到顺庆府的驿路,应立即着手恢复重建。流民顺着驿路入川,在沿途的长阳、建始、巴东、夔州、施州、石、万县以及后来的利川等地开荒屯垦,既可以加快当地经济发展,也可以促进汉土融合,还可以为出川抗贼的军队和物资提供依托。

    朱平槿欣喜之余,立即叫张维磨墨铺纸,说他要为朱至瀚和吕三题词。

    只见世子运笔如飞,在硕大的白纸上写下浓墨重彩的几个大字:

    最美国道三一八线!

    注一:恩施地区是著名的季节性暴雨区。时间一般为6、7、9三个月。注意,没有8月。

第四百五十七章 龙脉之山(一)

    进入二月中旬,一直战火纷飞的川北前线突然沉寂下来。www.uu234.net护**和官军联手将战线推进到了广元到巴州、达州一线之北,就此停下了前进的脚步。一是他们急需补充修整;二是部分官军需要进行整编。

    伤亡惨重的张奏凯部、贾登联、王祥三部,率先撤下前线修整。

    张奏凯所领残部数百人撤到苍溪以东的大获城地区,与留守的部分张营官兵会合,暂归苍溪县大队指挥,其能战之兵所剩不足七百。伤兵经东河转运到了保宁府就医,其中就包括手臂骨折的主将张奏凯和侥幸跳入枯井,从火海中死里逃生的都司李祥春。

    从张奏凯部中分裂出来的一支数百人的部队,在兵备副使马乾和监纪同知杨明时的指挥下进驻了巴州。

    巴州守军王祥所部,原计划撤到百丈关整补改编,但主将王祥以伤亡不大为理由再三请求留驻巴州,以便能在下一波的攻势中参战。

    面对参战热情高涨的王祥,马乾只好以嘉许应之,只是修整的地点由巴州改到了巴州以南的恩阳镇,以便依托恩阳河进行补给。在川北攻势发起之时,恩阳镇便是几路官军的合击点。这里是个水陆码头,建筑保存相对完好,只是没了居民。一个都没有,完全是座死城。

    贾登联部总伤亡超过三千,比张奏凯部还大,但撤下来时全军欢天喜地,与张奏凯部的灰头土脸完全两样。他们撤到南部县以东的禹迹山、碑院寺地区,老实地坐等整编命令。贾登联则扔下部属,与中军杨维栋一起跑到保宁府,递牌子巴巴等着朱平槿的召见。

    可惜朱平槿现在没空。传旨的小太监道,世子让贾将军“静候佳音”,喜得贾登联抓耳挠腮。杨维栋也没闲着,他趁此机会,认了贺家四将的主母孔氏为干妈,并应干舅爷孔尚学之邀,领着一向厌恶文士的将主贾登联跑到锦屏学院去与书生们大吹特吹,开了个“铜城寨英雄事迹报告会”。

    在报告会上,贾登联重点阐述了岳王庙坚守成功与岳王爷天地正气之间的必然联系,博得了书生们的一直好评。

    ……

    张、贾、王三部进入修整后,百丈关以东的巴州沿线的官军和护**做如下攻势部署:

    川北官军主力刘镇藩部和护**第十八营王省吾部约六千人进驻吴垭镇,主要作战方向为南江方向和米仓古道;

    护**贺仇寇率第五团团部进驻巴州,指挥巴州城里的杨明时部和曾口古城的护**特遣部队冯如豹部约两千余人,任务是守备巴州,并策应刘镇藩部;

    护**鲁印昌、罗景云率第四团团部进驻江口镇,指挥驻江口镇的戴东壁第三营;驻铁山关、石桥、石梯等地的第十七营和蓬州护庄大队;驻三汇镇的第八营及所辖骑兵、炮兵、辎重等部队共计约四千余人。

    上述部队以巴河为链,以沿岸重要城镇为锁,将巴山地区分割成南北两块,构成了一道重兵防守且横亘东西的防线。

    巴河以北是继续坚守南江、通江两县城的杨展、涂龙部。

    巴河以南则是新近赶到金城寨的谭思贵第三团团部所率五个营。

    谭思贵姗姗来迟,没有捞到大仗可打,于是该部的任务转为就地区域清剿,负责将巴河、嘉陵江三角区域内的残匪余贼清理干净。该部还有另一个重要任务,那便是落实朱平槿“一村一堡,武装屯垦;严肃黄册,清查身份”的指示。

    于是,第一线战火平息了,第二线反而热闹起来。

    “一村一堡,武装屯垦;完善黄册,清查身份”,是朱平槿在李长祥“联村并乡,大办团练;巩固里甲,严肃黄册”和王省吾之“移乡并村、武装村落”的建议基础上的改进版。

    朱平槿认为,乡村是否合并,目前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点有二。

    一是乡村的全面军事化。

    乡村要在土暴子的连续袭击下,站得住,站得稳,必须将生活生产区域筑垒化、碉堡化。乡村的农民必须严密组织起来,武装起来。拿起锄头是民,放下锄头就是军。这就是“一村一堡,武装屯垦”的内涵;

    二是对剿匪区内的百姓实行严格的户口和身份证管理,尤其是对流动人口实施

    严密的监控,防止土暴子渗入其间。

    黄册便是大明朝的户口本。之所以称为“黄册”,是因为户口本使用了添加草药的黄纸,可以防止虫蛀。

    朱平槿改进和完善黄册制度,在官府留存的黄册之外,增加可随身携带的黄卡,即大明版的身份证。

    有了黄卡,黄册制度也才能真正管理到具体的人头。黄卡上除了编号、年龄、父母、住址和颁发单位,还载有保人等具有大明特色的事项。但因为没有照片,所以朱平槿在黄卡上增加了特殊的一栏信息以便核对身份:指纹。

    ……

    正是因为严格的户口与身份证管理,才在蜀明的历史记载中引出一段扑朔迷离的故事。

    二月上旬,负责清查新政坝户口的李氏父子联名上奏,引起了朱平槿的高度重视。

    李氏父子道,据他们所知,仪陇和苍溪部分偏远地区的山寨,亦匪亦民。不仅同时向官匪两边提供消息,而且还经常冒充土暴子出寨抢劫。朱平槿就此专门召见苍溪知县许绍和新署阆中知县文九如。

    许绍和文九如承认李氏父子反映的情况属实,而且还坦承这种“王法不至”的情况已经在当地持续了数十年,一直可以上溯到万历朝。也就是说,这些地方的人当土暴子是有传统的,这便是土暴子中“土”字的由来。

    应朱平槿的严令,两人很快提供出一份苍溪、阆中两县有通匪嫌疑的山寨名单。拿到这封黑名单,朱平槿并没有大发雷霆,他只是冷静命令谭思贵,两县所有残存的山寨都要提供两成丁壮为护**服务,其中必须包括寨主、族长、乡老及士绅的儿子。凡是抗拒者,俱以土暴子论处。

    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往不咎,给了这些山寨一条生路。他们在护**大胜的声浪中,还敢于发出反抗的声音,那无异是鸡蛋碰石头!

    朱平槿的判断很准确,这些巴山里大大小小的山寨能够生存到现在,哪个不是黑白通吃?他们正恐惧于护**的清算,有了世子这道缴纳人质的旨意,那就意味着暂时过关。

    谭思贵奏报称,除了苍溪县城东北百五十里的玛瑙山寨群(注一)负隅抗拒,其余大小山寨均已降伏。

    这玛瑙山寨建在一片中山土坪之上,虽说地形不是太险,但此地正处于苍溪县、百丈关和巴州三地的中心地带。距离遥远,补给困难。以此寨为中心,附近有龙山、运山、栓子(注二)、文家、云台等山寨群,百年来一直目无王法。

    谭思贵预备以主力第四营和两个新兵营的兵力,加强炮兵、工兵、骑兵和辎重兵,对该地区进行彻底扫荡。第五、十六营继续清扫金城寨附近区域。

    谭思贵选择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距离三庙驿最近的龙山寨。

    很快,朱平槿批准了该扫荡计划。

    可无论是谭思贵还是朱平槿,都没有想到一场惨烈的血战即将发生。甚至朱平槿本人,也将与死神携手数日。

    ……

    川北战局波澜不惊,同步进行的保宁重臣会议则初时激烈胶着,后来平淡顺畅。

    会议初始,闹得最厉害的是刘之勃。他对廖大亨拿出的所有议题都不反对,包括开展轰轰烈烈的镇反运动。但他要求所有的政策措施出 台,必须一切通过官府,一切服从官府,尤其是军队的指挥权,必须从蜀王府剥离出来,放到官府的名下。

    刘之勃发难,不出朱平槿所料。但出乎朱平槿意料的,是四川另外两名重要官员的态度:藩司参政兼川西道陈奇赤与藩司参政兼川北道龙文光。

    会议进行中,坐镇广元的龙文光突然派出一名使者,带着他写给巡抚廖大亨和巡按刘之勃的亲笔信来到保宁府。

    龙文光在信中极言川北百姓之困苦,希望廖抚、刘按减税减租,赈济灾民,发展民生,让百姓喘息片刻。他还极言军、民两籍分治给川北官府管理上带来的困难,希望能够通过清军等方法,将卫所之老弱妇孺转入民籍,将能战之兵转入营兵。

    龙文光的来信,给了陈奇赤一个机会。陈奇赤突然在会上大叫大嚷,要在四川全面推行“四六”减租,即产品分成,地主四,佃农六,地主还要负责一成的税收。

    陈奇赤管着一省赋税,以前征税是巴不得越多越好。他突然转向,从极右变成极左,不仅让朱平槿愕然,也让负责民生议题李崇文措手不及。

    民生问题,需要数字说话,拍脑袋是不成的。

    李崇文头脑清醒,没被个人情感所左右。他立即摊开全省赋税征收账册,召集副总理洪其惠、护**总后勤部正副部长王昆山、吴泰等人研究起陈奇赤建议的可行性来。

    陈奇赤赫然发现,世子朱平槿的手下与朝廷官员虚言大话的做派大不一样,也只好收了建言投机的心思,开始老老实实与李崇文等人一起做基础性测算。有了藩司陈奇赤的全面参与,李崇文等人的测算便精准了许多,眼界也开阔了许多。由此开始,他们的视野,逐渐超出了蜀王府、护**的范畴,提升到全省,甚至是大明朝廷的高度。

    民生问题有老婆把关,朱平槿不怵。但军队的指挥权是朱平槿的命,哪怕是冠以形式主义的东西,也触及了朱平槿的底线。军队的指挥权谈不拢,那么保宁会议根本就是失败的。

    刘之勃吵吵嚷嚷,朱平槿震怒之下,派他的大嗓门亲兵带着几十个听不懂汉话的娃子兵上门去打砸抢,给刘之勃一点深刻的教训。就在保宁血案即将酿成之际,一道圣旨喜剧般地及时来到,改变了会议的走向。

    皇帝在圣旨中开宗明义,高度赞扬了蜀王府捐银助饷和风雨之中递肥皂的行为,是源于蜀王府的良好家教和一贯忠心,所以皇帝希望蜀藩再接再厉,捐出更多的银子,进贡更多更好的物件,“勿负祖宗贤名”。

    对四川官府,皇帝也一改上次严厉的口吻,肯定四川官军在长平山之战中取得的重大胜利。因此,蜀地方面的请赏报功名单准了,蜀地的盐业改革方案也准了,蜀地十三年前所有的欠税也免了。

    最后,圣旨准许四川方面自筹薪饷,组建两万像长平山之战中的护商队那样能打胜仗的“义军”,“以解君父之忧”。

    随着圣旨一道而来的,还有当朝首辅周延儒的两封私信,一封给巡抚廖大亨,一封给巡按刘之勃。

    廖大亨根本没有拆封,直接将周延儒给他的信在重臣会议上当众宣读传阅。

    在信中,周延儒暗示廖大亨,皇帝原准备驳了蜀地的折子,正是他在正旦朝会后亲自觐见,据理力争,方才有了这等好结果;皇帝原不准蜀藩捐银助饷,怕触及“藩王不可领兵”的祖制,又是他引经据典,力保蜀藩的忠诚守法,这才使皇帝回心转意。

    周延儒还告诉廖大亨,既然蜀王府金山银山花不完,又自愿捐银助饷,那只能鼓励,不能打压。所以四川方面不要被圣旨中两万人的义军兵额束缚了,总之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反正不是朝廷出钱。只要能练得精兵,抚定全川,有他这位皇帝无比信任的首辅在,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而廖大亨将来必不失九卿之位。

    刘之勃收了信,没有公开。第二天早晨,一夜未眠的他亲自将信送到了朱平槿的案头。

    信中说,皇帝对刘之勃在蜀地的工作总体是满意的,尤其是他顾全大局,维持了蜀省抚局。但是,皇帝对他与廖大亨的关系过近深表忧虑,对他无端攻讦张继孟十分不满。周延儒明确告诉刘之勃,吏部尚书李日宣很快就会按照皇帝的意思上奏,由张继孟出任四川藩司。此时再与张继孟发生冲突,“实为不智也!”

    周延儒在信中还给刘之勃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瑞藩困居汉中,皇帝有意移藩蜀地,以分蜀地之利,让他早做准备。

    面对眼睛通红分明失眠过度的刘之勃,朱平槿只说一句话便让他纳头便拜:

    “会议结束,便将张继孟开刀问斩,为蜀地大兴祭旗!届时请刘大人监刑,并请那传旨太监会同监斩,三百七十九名罪大恶极之土暴子一同陪斩!”

    注一:玛瑙山寨群,清朝白莲教大起义的根据地之一。清将杨芳大败白莲教匪于玛瑙山寨,“僵尸数里,血满草原”,故改名为“得胜坪”,沿用至今。

    注二:栓子寨,今苍溪县权家寨。拴子,即门栓,意为坚固。此寨因在历史中顶住了张献忠的进攻而名声大噪。

第四百五十八章 龙脉之山(二)

    站在阆中城寿王府颓圮(tuipi)的承运殿平台上北望,一道青色山脊线此起彼伏地环绕着整个阆中城北。www.uu234.net这座山脉,便是蟠龙山(又名盘龙山,注一)。

    蟠龙山夹在u字型的嘉陵江河道中间,向北屏蔽了阆中城,因此,蟠龙山与江南的锦屏山、白塔山一样,成为阆中城外围的天然屏障。

    山上有保宁千户所的筑垒,也有许多名胜。随着川北战事的胜利以及战局的稳定,重臣会议逐渐形成共识,放松下来的朱平槿接受了老婆的强烈建议,离开了喧闹争吵的保宁城,来到了清雅幽静的蟠龙山度假。下榻之所,便是蟠龙山下的著名景点盘龙池馆。

    追随着朱平槿的脚步来到盘龙池馆的,除了他的老婆,还有他机灵古怪的堂妹太平县主以及蜀藩宗亲中辈分最高、年龄最大的郡王石泉老王。

    这个盘龙池馆之所以敢称为“著名景点”,是因为嘉靖朝的著名耍哥、帅哥兼才哥,山西蒲州(今运城永济)人杨瞻为其评了座次,赠了美诗。

    时任四川按察司佥事、川北分巡道的杨瞻在公务之余,决心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以旅游业带动本地的经济转型升级,打造阆中旅游经济的新名片。于是乎,组织官员士绅对阆苑仙葩之地的所有景点盘了一次家底,搞了一次评审,为此得出了阆中的“十大景点”。

    其中,“锦屏春色”有幸排名第一,而“盘龙池馆”则排名第六。

    评审会结束,评委一起**。酒酣耳热之际,众人一鼓噪,杨瞻一兴起,便给每个景点都写了一首诗。

    其中《盘龙池馆》一首云:

    蟠龙山下漪灵池,台榭拥苍入望奇。

    泉石畅怀偏费酒,风花供兴好题诗。

    片云起处飞双阁,万柳丛中梭一鹂。

    纵是习 家烟景别,不思撩动少陵思。

    景因人而名,人也因人而名。

    杨瞻敢于以己名景,那是因为他本人同样非常“著名”。

    耍哥、帅哥兼才哥,只是“著名”的基础条件;

    仕途通达,后来当到通议大夫、兵部左侍郎,死了才追赠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也并非位极人臣,故而只能是“著名”的官场条件。

    杨瞻真正的“著名”的原因,是因为他的遗传基因强大无比。

    嘉靖、隆情两朝有一名臣,以“出将入相”著称于明史。

    其人魁梧丰壮,遇事安闲,有胆有识有度量。入朝四十年,始终以兵事著称。他曾经统帅大明的北部边防军,挡住了蒙古俺达的进攻,促成了隆庆五年“俺达封贡”的实现。

    更为时人所称道的,是他人缘极好。他身前让皇帝视为骨之臣,让政治对手(严嵩)佩服重用,让同党(徐阶)敬重依赖,让天下士林推崇备至。高拱主政时是他营救徐阶,张居正主政时又是他营救高拱。

    天下鬼才严世藩认为:天下之才只有三个,惟有鄙人、陆炳(注二)和他。以“明珠不怕磨”而著称于世的首辅张居正都排不上号。

    这位名留青史的大臣,便是杨瞻的儿子,历任宣大总督、蓟辽总督、兵部尚书、吏部尚书,身前封少师兼太子太师,身后赠太傅的杨博。

    杨博的儿子杨俊民,虽然没有他爹有名,但也轻松当到了户部尚书,追赠少保。

    朱平槿的前世,姓马的都比较厉害:马克思、马化腾、马云、马克龙和马赛克;

    朱平槿的今生,姓杨的人都比较牛逼。明初“三杨”杨士奇、杨荣和杨溥,四朝元老杨一清,成都府新都县的老子宰相儿状元杨廷和与杨慎。

    杨瞻的基因比他们还要厉害。他一门三尚书,三代正一品。作为文臣加衔顶峰的公孤官,他老杨家一抓一大把。

    有这样的牛人为阆中的“十大景点”站台呐喊,这些景点想不火都不行。唯独遗憾的是,大明朝没有大小长假,自驾游也不太流行,所以当朱平槿一行人住进“盘龙池馆”时,真是清净得吓死人。好在有一个呱噪不堪的堂妹填充人气,所以他也就没有那么烦闷了。

    ……

    漪灵池边,杨柳依人。青绿的烟波柳影,笼罩着一片

    亭台楼阁。

    站在高阁之上,入眼即是蟠龙山侧北岩寺的摩崖造像。只是景致如此之好,朱平槿却无暇消受,因为他正在牌桌上血战。

    “等着!”罗雨虹双眼冒光,大声喝止。

    “碰!”随之一对幺鸡翻出。

    “世子哥哥,小心哩!罗姐姐青带幺的窖!”太平县主拍着桌子大叫着提醒朱平槿,桌上的五十二张牌在震动中摇摇欲坠。

    石泉老王嘿嘿笑着,等着看朱平槿的笑话:“麻将桌上无夫妻。世子,你媳妇今天要一剐三了!”

    今日桌上的规矩,是必缺一门。朱平槿这局不幸正缺了条 子。也就是说,他摸了条张必须打出去,正好点老婆的炮。

    “罗姐姐这是在剐猪油!”太平县主瞧着罗雨虹面前堆满的银花钱,撅着嘴咕哝道。

    “小太平,记着嘴上锁门!莫忘了,你也姓朱,剐的油你也有份!”石泉老王不满于太平县主的不懂事,恨声骂道。他现在双手没空,要不然一定会用他的龙头拐杖吓唬小朋友。

    一片叽叽喳喳的骚扰中,只见朱平槿冷静地观察盘面,然后威严地扫视一圈:

    给自己抱膀子的逼反王刘维明,给对家老婆抱膀子的谭芳,给上家石泉老王抱膀子的浓艳宠姬蒋氏,给下家太平县主抱膀子的两个小侍女,都在他的扫视之中。

    借着扫视的余光,他注意到,谭芳不动声色地轻轻摸了一下左耳的银坠子。

    左耳银坠,老婆下的窖果然是条 子。

    朱平槿心里嘿嘿一笑,情报工作做得好,什么时候都见效。他好整以暇微微一点头,一张三筒出手。

    “杠!”石泉老王按压住心中的激动,低沉地叫了一声:“世子,对不起,下雨!”

    一块白花花的银钱到了石泉老王的面前。

    初遇挫折,朱平槿毫不气馁。一圈下来,又轮到了朱平槿。他灌注真气于指尖,奋力一摸一抠,动作行云流水。

    啪!万字!朱平槿长出了一口气。

    “杠!”小太平欣喜若狂,两个手掌不停地在胸前甩动。

    “下雨!雷震雨!”

    又一块白花花的银钱到了太平县主的面前。

    “世子,您能不能出手慢点!”看着两块银钱转眼易主,刘维明心痛得就像死了一头猪。他今日之所以坚定不易地为朱平槿抱膀子,是因为朱平槿答应他,今天赢的钱,都归他将来筹建养猪场之用。

    “不妨,毛毛雨!”

    面对一点挫折,朱平槿脸不红心不跳。他语重心长地教育刘维明:

    “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之势,是三权相害取其轻!牌桌如战场,必要审时度势也!”

    “世子所言,句句是真理!”刘维明崇拜地点头道。

    “你还打不打了?”老婆冷冰冰地打断了正准备展开论述的朱平槿。

    “该你摸了,世子!”石泉老王提醒道。

    “不忙!先碰!下窖!”朱平槿镇定地将太平县主打出的三万收入囊中,然后停顿了一秒,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最后才把牌张里单出来的五条打了出去。

    “这张五条不打不行啊!不然没法下窖!”朱平槿注视着老婆的眼睛,仿佛很无奈。

    “点炮!哈哈哈!”欢乐的声音出乎意料地从下家方向响起。

    小太平一把将五条抢去,然后把牌齐齐扣了,大叫道:“你上当了,叫中张条 子的是我!暗七对带杠!极品!八个!嗯,敢叫人用绳子捆我!君子报仇,十天不晚!”

    “就知道防着你老婆!”罗雨虹牙齿咬紧,瞪着不争气的男人,“被人耍了也不知道!”

    “世子呀,你今日命里犯桃花哟!”石泉老王的宠姬蒋氏一边用玉拳给老王捶背,一边道出了老王想说的话。

    朱平槿没有理睬眉宇间妖气四溢的蒋氏,他正盯着牌桌上剩下的几张牌。

    老王又打了张万字,牌桌上没有反应。朱平槿伸手出去,筒子!筒子!朱平槿呼喊着,指尖的感觉告诉他,正是筒子!

    可惜,这不是朱平槿要的筒子!

    “九筒!”朱平槿无奈地打出去。

    “嘿嘿!”石泉老

    王淫笑着,盯着蒋氏的芊芊玉指将九筒捻了过来。

    “不好意思,正缺边张筒子!幺九带杠!极品,八个!”笑容将老王沟壑纵横的老脸拧成了一朵盛开的牡丹。

    “风向不对哟!”刘维明急得跳脚。怎么转眼间,一堆银钱就没了。

    “镇定!”朱平槿叫道:“桌上还有八张牌,胜负就在最后半刻钟!”

    只剩了两家,摸牌速度飞快。最后一张,轮到了老婆。

    “你没有机会了!你个败家子!”老婆抠完海底,冷静地面对朱平槿。

    她一把将牌推倒。

    “清一色加暗杠加海底,自摸再加点!super极品!十七个!”

    ……

    池边山石嶙峋,一条小道围着池子蜿蜒曲折。

    “现在终于有钱了!今天晚上我带你们去城里吃牛肉火锅!你们可以随便点!”在回院的时候,太平县主欢呼着向她的两个侍女宣布。

    “然后我们就上街买买买!”一名侍女高兴疯了。

    “得留些钱,还要继续上路!”另一名侍女冷静的提醒。

    “不用上路了,我们就留在保宁府当护士!”太平县主兴奋地说,“本县主得来的准确消息:护**川北荣军总医院马上就在保宁府挂牌开张!”

    “那好呀,我们就留在这里,没钱就找你世子哥打麻将!”

    “赢了就揣着,输了就赖账!”

    “哈哈哈!”

    三个女孩蹦跳而去,心里酸酸的蒋氏扭着老王的手臂不放:“王爷,您答应给妾身买的白玉簪子呢?说了三个月了都没影!”

    “你们女人呀,就知道买买买!”老王扔开蒋氏的手,转头对着脸色青乎乎的朱平槿憨厚地笑了笑,“要向世子和世子媳妇学习,要用钱生钱,要做大做强!”

    “那妾身可不可以拿贴己钱买点股票……”

    ……

    “三穿一,真是高手。”朱平槿的老婆对他的表现失望之极,“好容易赢点钱,又被这个败家子输了出去!”

    “一盘输了三四十个银钱。啧啧!可惜了……”谭芳直摇头。

    “可惜什么?”老婆追问道。

    “没什么!世子爷手气太背!”谭芳连忙掩饰。

    哼!罗雨虹冷笑道:“你心里有事瞒着我!那个李长祥有事没事就跑来向你请教庶务。他一个大举人,你一个小姑娘,请教什么?我看他是大灰狼,小心吃了你这小红帽!记着,本姑娘的规矩,同事之间不准谈恋爱!否则,哼……调离工作岗位!”

    两人说着话走远了。清风柳枝飞舞间,给朱平槿留下了两个风姿绰约的背影。

    一个高挑摇曳,成熟而充满着自信,十足的霸道女总裁;

    另一个小鸟依人,青涩而飞扬着活力,典型的卖萌小萝莉。

    ……

    “世子,您把养猪场输没了!”朱平槿身边只剩了沮丧的刘维明。

    “养猪场没了?对,输没了……不对,还可以捞回来!”在经历了一系列来自金钱和心理的双重打击后,朱平槿再次恢复了自信。

    “对对!捞回来!”石泉老王不知什么时候打发了他多嘴的侧妃,转回到朱平槿身边。

    朱平槿心情不好,没有给这位不请自来还想赢钱走人的石泉王太多面子。

    “石泉王,有话就直说嘛,不要藏着捏着!”

    石泉王却没有回答朱平槿,他只是盯着过去的逼反王,现在的养猪王,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你现在手下有多少人?”

    “三百!我只留了一百,世子又给了我两百,说是要建座大明朝最大的养猪场……”

    “三百人够了!”石泉王向朱平槿郑重其事点点头。

    注一:有旅游推介文章搞不清蟠龙山(盘龙山)的位置,忽儿东北,忽儿西南,忽儿天宫院、忽儿淳风祠,东拉西扯,不知所云。其实《保宁府志》上说得很清楚,“蟠龙踞东北,清丽可佳。”

    响木曾现场考古,只是可惜了,昔日阆苑仙葩,今日居民小区。

    注二:陆炳,锦衣卫指挥使,嘉靖皇帝兴藩旧臣。

第四百五十九章 龙脉之山(三)

    漪灵池边,杨柳枝下。www.uu234.net石泉老王杵着拐杖,把他不请自来跑到保宁府来真实目的抖落出来。

    “听说世子媳妇曾问郑长史,四川走出过帝王没有。郑长史答,绝无先例!世子,你可知是何缘故?”

    老婆的大嘴巴在宗室里已经声名远扬了。

    这不是好事!朱平槿心想,摇摇头。

    “哎呀,你年轻,不知道也不奇怪!”牌桌上占了便宜,石泉老王又开始占年龄的便宜。

    朱平槿心想,今日石泉老王表现如此奇怪,莫不是要与本世子讨论何日造反?

    “世子呀,你看这蟠龙山,像个什么?”

    “以山形取名,自然就像一条蟠龙!”

    “不错!”

    石泉老王一脸严肃,让朱平槿重新认识了他。

    “如果有人锯断山脉,那就断了我蜀地龙脉!蜀地千年不出帝王,便是为此!”

    “什么?”朱平槿惊问道,“当真如此?”

    “自然是真的!此等罪魁祸首,便是妖道袁天罡!”

    ……

    袁天罡,在朱平槿的印象中,是个亦神亦鬼、半人半仙的人物。

    传说袁天罡是隋末唐初成都府人,天文地理、风水堪舆、星相面相,无一不通。

    最著名的故事之一,是说袁天罡给少年武则天相面。他见着男扮女装的武则天便大吃一惊,连道此子若是女儿,必为“天下之主”;

    最著名的故事之二,叫做“金针穿钱眼”。讲的是袁天罡为自己寻找墓地,走遍天下,结果走到了阆中西南不远处的天宫院。他便在此地埋下了一枚铜钱作记号。

    不久后,另一位风水大师李淳风也因为寻找墓地来到了此地,又在此地插下了一根金针,留作记号。后来两人碰头一交流,发现竟然选中了同一块地方。双方争执不下中,两人挖出了各自的记号,赫然发现金针穿进了铜钱眼中。于是两人只好各自后退五里,另选墓地。

    若袁天罡只是一个天文学家、地理学家或是风水大师,也就罢了,最多不过是给后人留下一些有趣的谈资。然而袁天罡还是一个热衷于未来学研究的大家,这就触动了政治的红线。

    袁天罡与李淳风合著的《推 背图》,预言了每一个王朝的动乱、灾祸和宿命,成为了统治者内心的梦魇。因此,此书被历朝历代列为**,即便在朱平槿的前世也一样。任何谈论袁天罡和他的书的言论,都可能被外界理解为不臣之心。因此,袁天罡在世人的眼中,越发神秘莫测起来。

    可是,近期成都府又出现了一些预言未来的小册子。这些小册子的作者,由禁忌中的袁天罡,变成了明初的开国功臣刘基,什么《烧饼歌》,什么《透天玄机》,什么《刘伯温金陵塔碑文》拓片,尽是一些乌七杂八的东西。

    不用多说,一定是有人想,既然不能落名袁天罡,那刘伯温总可以吧?于是托名刘基,散布一些神秘主义的言论,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

    难道这股风潮已经席卷了蜀地宗室,连石泉老王这位彻头彻尾的拜金主义者也被套了进去?

    朱平槿眉头一皱,感觉到此事背后的复杂性。

    “……大小蟠龙山如蛟龙盘绕,凤凰山高举凤头,张开双翅,若揽若抱。蟠龙凤凰,成龙凤之势,有天子之气。故此妖道袁天罡便命人将大小蟠龙山结合之处砍断,以破龙脉!砍断之处,留下一处‘锯山垭’。从此龙脉一断,我蜀地便永无天子之出!以老朽所见,当……”

    “不忙!”朱平槿微笑起来。他指了个视野开阔的池边亭子道,不如改到那里去谈。

    世子如是安排,必是怕人窃听,也说明他对此事的重视。

    石泉老王跺跺龙头拐杖,高兴地跟去了。

    ……

    一根细而

    坚硬的斑竹做的长烟杆,两头套着精铜打造的烟嘴和烟斗。烟杆上刷了厚厚一层朱漆,用刻刀在朱漆上雕出了细密的龙纹,填以金丝,抛光后再上清漆。

    金朱交袭,润透似玉。中国古代的工匠,已经把手上的功夫玩到了极致。朱平槿把玩了片刻长烟杆,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默默地将冒着烟的烟杆还给了石泉老王。

    世子没有看上手里的玩意儿,石泉老王只好重新接了过来,吧嗒抽上一口,继续给朱平槿灌**汤:

    “世子您想啊,当下是个什么局面,天下大乱哩!

    老朽听到街面的传言,说闯贼的祖坟都被汪乔年掘了。他一个草莽流寇,瞎了一支眼,哪有什么坐金銮殿的命?闯贼怕天下人不跟他,只好找了个什么江湖异人宋矮子当军师,搞了个谶语,叫什么‘十八子主神器’!

    世子呀,命这东西,有没有真不好说!说没有吧,为什么百姓生下来就是百姓,而您生下来就是一国储君?说有吧,有些人生来贫穷,中年却大富大贵;有些人生来富贵,却一辈子命犯桃花……

    总之喽,皇帝百姓都信,我们也跟着信,总没错!以老朽所见,找个理由将锯山垭填上了,说不定将来……”

    “填什么填!为什么要填!”朱平槿突然粗暴地打断了石泉老王,“填了锯山垭,不是告诉京师里的皇帝:蜀藩马上要谋反!”

    完了,拍马屁拍到了马脚!

    石泉老王长烟杆一抖,差点抖落地上。

    “老朽本意,还是为了世子您……也是为了我蜀藩这万把宗室!”石泉老王努力地挤着泪腺,希望能及时挤出几滴泪花。只可惜他人老了,下面不行,上面也不行。

    “本世子与蜀藩宗室自然是荣辱一体、休戚与共。早年华阳悼隐王忤逆,被发配到澧州反省,转眼已经三百年。如今蜀藩宗室中有人正在步华阳悼隐王之后尘,在巴巴地做白日梦呢!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有些人忘了,就要亡宗灭族!”

    华阳悼隐王就是献王朱椿的忤逆之子朱悦。朱平槿突如其来的声色俱厉,吓得石泉老王脸色惨白。他终于坐不住了,一骨碌就从椅子上滑倒地上,对着朱平槿就叩了一个头:

    “老朽所言,句句真心,绝不敢做白日梦!”

    “老王说到哪里去了?”朱平槿连忙将老人家扶了起来,还帮他把缂丝团龙袍上沾的灰尘拍掉。

    “世子您刚才不是在说老朽?”石泉老王回过神来。

    “本世子说的是德阳逆贼!”朱平槿咬牙切齿,“本世子把他放出来,好吃好喝……本指望他感恩戴德、痛改前非!谁知他……竟然与邛眉的徐孔徒和李传第眉来眼去!”

    一听是德阳废王朱至浚,石泉老王顿时大松一口气,

    “朱至浚那个全身长疮四体流脓的混球啊!朱至浚本来就是个镇国将军的爵位,嘉靖四十四年才靠着奉祀的由头爬上来的。既然他不知悔改,世子只需一道旨意,便……”

    说到这里,石泉老王突然明白了朱平槿对他发火的原因:蜀藩并非铁板一块,如果此事被有心人利用,那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如今蜀藩里自己是宗正,又是辈分最高的郡王,这些得罪人的事应该自己来出头!

    “本王即刻奉表参劾朱至浚!至于罪名嘛……”

    “谋反!”

    那就是滔天巨案的架势了。石泉老王心中一沉,却不再开口,只是深深一辑。

    “这事太大,老王你先耐心等着。谁也不要说!引蛇出洞知道吗?到时候一网打尽!”

    “臣遵旨!”

    “还有一件事:你石泉、内江两王府合伙搞的石灰窑子赚钱不少嘛!”

    世子突然笑了起来,让石泉老王放下了心中的石头。他知道,自己心想的事情成了。

    “石灰,作为建筑

    工程基础原料,用途很大。道路、场平、防疫、房屋等等都要用。不过这东西死沉,见不得水,运输也麻烦。四川到处都有石灰石,煤炭也不缺,所以呀,最好每县建上一两个,就近生产!”

    幸福来得太快。

    石泉老王尚未谢恩,世子朱平槿又说了:

    “本世子与罗姑娘议过了,四川道路局的格局太小,资金不足,要增资扩股,重新整合为四川建工局。道路,桥梁、房屋、码头、兵营、河道,对了还有建筑材料,包括水泥、砖瓦、石灰、砂石、钢材、竹木……

    四川发展局和四川垦荒局各以银钞和土地入股四川建工局,汇通钱庄以银钞入股,蜀王府则以人力入股。以后这四川建工局要公开挂牌上市,让百姓都能共享红利,免得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攻讦我们朱家独享天下之利……

    你石泉、内江两府若是有意,可将石灰窑子作价入股,作为四川建工局之发起人股东!”

    朱平槿说上一句,石泉老王的眼睛亮上一点;当朱平槿说到水泥,石泉老王已经眼睛大亮。

    石灰销量高,但是没什么技术门槛,开山起炉即可。去年疫情之后,各地士绅都在投资石灰,导致利润越来越薄。水泥是新产品,军队要用,民间也要用,发展空间大得多。石泉老王这次厚着脸皮跑到保宁府,锯龙垭的事情只是卖个乖,拿到水泥生产的特许才是真的。

    不过石泉老王没有想到世子的气魄如此之大,一下搞了个四川建工局。如此一来,这便是千万两银子的生意!若是护**打出川外,那就是万万两!

    石泉老王的心怦怦乱跳,他知道,他还必须做点什么才能确保自己的股份:

    “老朽石泉一支,子孙繁衍,已逾千人。世子呀,您知道,这些娃娃无事就要生非!老朽不好管呀,不如老朽把他们……”

    “交给本世子来管!护**有铁的纪律!任他是谁,只要进了护**,就算是顽石也要融化!犯了纪律,当罚则罚,当杀则杀!俸禄本世子也不会少他们的!不过老王呀,我们先说好,到时你莫要心痛后悔哟!”

    “好好!世子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老朽都舍得!”

    “不过呢,天生我材必有用,也不需要都进护**。本世子看,小太平到军医院见见血就很好!内江王府的那个老十五,到了纺织局,专搞妇女工作,也是人尽其用,干得不错嘛!”

    “是是!世子想的就是周到!”

    这时,朱平槿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十丈外站岗的刘维明身上。他招招手,让刘维明赶快过来。

    “第一座养猪场开建之所,本世子已经想好了!”朱平槿大声宣布,“就在锯山垭!”

    “不知这锯山垭在哪儿?”刘维明小心地问道。饶是他打遍川北,这川北重镇阆中城也是头一回来。

    “不远,就在前面大、小蟠龙山中间!”朱平槿笑道。

    “锯山垭建座养猪场?”

    石泉老王被朱平槿突如其来的决定噎住了,可是他转眼就明白过来。

    “好!妙!”石泉老王激动地将龙头拐杖敲得地面砰砰作响,“这等利国利民之好事,老朽捐五百……不,一千两银子!蜀藩各郡王府,每府捐银一千两!不捐银,以后莫有猪肉吃!”

    “对!让他们顿顿吃素,省得吃了肉还挑三拣四!”朱平槿笑道。

    ……

    精致小巧的行在别院就在前方。

    刘维明和卫士们默默跟着朱平槿和石泉老王向行在别院走去,心想事成却并没有让他欣喜若狂。

    世子一盘血战输了三四十个银元,可一刻钟后他就收回了十几个一千两,而且是别人主动送来。难怪自己饿了一辈子饭,造反也没有解决吃饭问题!

    刘维明痛切地想,这就是差距!

第四百六十章 古观疑云(一)

    岁末大战后,曾经喧嚣一时的蓬州、渠县、合州三角区域已经彻底平静了下来。m.www.uu234.net

    随着川北战局的迅速变化,广安、蓬州两地的军政主官变化很快。

    第三团团长宋振宗升为重庆军区司令,遗职由谭思贵代理。接着王朝阳谋反,谭思贵仓促带走了第三团五个营,除了第四、五两个老营,其余部队都是刚刚完成组建的。

    第四团团长陈有福调去了湖广,副团长兼顺保护庄总队长的贺仇寇刚刚接任,又率冯如豹特遣支队赶去了保宁府,不久便改任第五团团长兼保宁护庄总队的总队长。

    鲁印昌接替了第四团团长和顺庆护庄总队长的职务,但他很快又与监军罗景云率部前出到了通江以南,巴河边上的江口镇,对顺庆这边的事情鞭长莫及。

    所以顺庆护庄总队这副担子,无奈地压到了第一团团长贺曾柄和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护**副总监军兼第一团监军李存良的肩上。他俩统辖五个步兵营和五个护庄大队,即第一、九、十、十二、十三营和广安、蓬州、营山、岳池、渠县五个护庄大队,在大巴山区以南形成了防止土暴子南下的第一道战略屏障。

    渝西护庄总队的总队长陶先圣、监军李用敬、副总队长张宝桓、副监军董克治,接管了合州、定远、荣昌、永川和璧山五州县,加上原辖之安居、铜梁、大足三县,形成了大巴山区以南的第二道防御屏障。

    既然兼了护庄总队,那么绥靖地方的责任就跑不了,野战军也得干地方军的活。

    广安的摇天动和教匪何加起部被全歼,争天王袁韬和陈琳两部退回了巴山深处。然而,黑虎混天星王高、王光兴两部却有大量的残匪流寇散落在深山野林。即便王高、王光兴两个贼酋,也不见了踪影。这些残匪流寇一天没有清理干净,那么这几个州县一天都不得太平,恢复农业生产便是一句空话。

    可山高林密,入山清剿残匪,需要大量的部队。贺曾柄和李存良手下的部队虽足有十个营级番号,但能抽出来搜山清剿的部队,却少得可伶。

    最有战斗力的护**第一营兼广安护庄大队,执行广安州附近地区的要地卫戍任务,并且要盯着投诚的刘维明部和俘虏的土暴子、白莲教匪,所以不能轻动。

    巴山南麓的蓬州和营山两地护庄队,其大部兵力已由蓬州护庄大队长孙德仁带到了巴山深处,重新改编为正规护**是早晚之事。两地护庄队留下的总兵力不足三百,守城都难,不要说出城清剿了。第九营只好戍守在蓬州、营山之间担任机动支援兵力,既盯着南面的金城山脉,又盯着北面的巴山。

    岳池护庄大队白手难起家,只好由缺一个第二连的第十营兼着。

    渠县护庄大队仅编入了一个汉州护庄队参战连,出门兜了一大圈也没有征到几个兵。好在临近的三汇镇有第八营驻守,压力反而是最轻的。

    这样一来,第一团能够使用于清剿任务的兵力,仅剩了第十二和第十三两个营。

    以贺曾柄的脾性,肯定是想统领野战军纵横沙场的。当初贺曾柄组建训练华阳县护庄大队,就把该大队建成了一个标准的野战部队。

    然而以五州县的实际情况,地方军事建设不仅非常重要,而且更为紧迫。各州县护庄大队一天不能遂行野战任务,那么各野战营就一天不能从守城的尴尬中解脱出来。这就是野战军与地方军之间奇妙的辩证关系。

    所以贺曾柄与李存良一商量,便把已经升职的尹家麟和朱平双双留了下来,让他们俩来负责五个护庄大队的组建重建。

    作为接手的条件,尹家麟和朱平则从五个野战营讨要了大量军官和军士,作为五地护庄队的种子。

    可抽不出丁壮,有了种子也未必能发芽开花。就其原因嘛,很简单:当地户口凋零,兵源不足。

    经过去年底的一场劫难,蓬州、渠县、合州三角区域人口损失极大,精壮要么已经加入了护**,要么就被土暴子所裹挟。

    投诚的刘维明部和俘虏的土暴子、白莲教匪倒有三四万,其中也有大量的精壮,但这些过去的土暴子许多人匪性十足,根本不敢用。只有那些被裹挟、且从贼不久的人,经过甄别教育,激发起他们对土暴子的仇恨,才能择优补入护**。

    甄别、教育需要一个的过程,结果评估也需要一个过程,因此新兵补充速度快不起来。但就算新兵补入了护**,也要优先补充各主力营,尤其是缺了一个连的第一和第十营。尹家麟和朱平在广安忙活半天,结果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还不好发脾气,只好不断向贺曾柄和李存良叫苦。

    正好,李存良从三个小姑娘嘴里打听到一个重要的消息:有上千名轻伤痊愈的护**士兵和赵 荣贵部官兵,即将从合州荣军医院出院。

    贺曾柄得知此消息,极为兴奋。他担心渝西护庄总队的陶先圣近水楼台先得月,连忙心急火燎地跑到了合州,来个先下手为强。

    贺曾柄一走,便将清剿残贼之事一股脑儿扔给了坐镇金城山下的监军李存良。

    ……

    仙山胜境,常谓之“洞天福地”,其意为地上之仙山。

    彻头彻尾的中国本土宗教道教,古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之说。这一百一十八所地方,构成了道教地上仙境的主体部分,也勾勒出了中国旅游地图的大框架。

    如朱平槿的妈和罗雨虹的爸合伙赖着不回家的地方青城山,不仅位列四大道教名山之二,而且还在十大洞天中排名第五。而横亘在南充、蓬州和岳池三州县交汇之地的金城山,也有幸名列于七十二福地之中(注一)。地处金城山深处的千年古观金紫观,更是公认为萃取了福地精华,汇聚天地灵气的修真得道圣地。

    崇祯十五年二月中旬的某一天早晨,护**第十二营二连一排草草用过简易的早饭。士兵们在上官的吆喝中,慢腾腾集结到狭窄难行的山道上。士兵们咒骂着土暴子的八代祖宗,又把黑虎混天星王高、王光兴的妈轮流操上一遍,这才收拾好各式的装备,迈着沉重的步伐,开始其新一天的例行搜山工作。

    根据营长王怀德的命令,他们今天的任务是搜索金紫观以西山区的一个山峰。这个山峰与金城山脉的众多山峰一样,不仅没有路,而且没有名字。远远看得真切,爬上去搜完至少要一天。

    一排人在崎岖不平的狭窄山路上渐渐拉成了细长的纵队。走在头里的两名军官,矮粗黝黑的壮汉是排长,名叫马勋;身材瘦高脸色苍白的人名叫江豆,是副排长。

    江豆原是成都前卫的一名小旗,后来逃籍加入了蜀王府的成都县护庄队。因为姓江,人也干瘦,所以歪号叫“豇豆”。逃籍后,为了不被前卫的上官老爷抓回去插箭游营,他就将歪号当大名报了上去。

    去年底,江豆跟随成都县护庄队参加了都江堰岁修工程。可干到一半,他就被编入了成都县参战连加入了川北战事。

    打了广门铺和岳池两个胜仗,江豆本以为自己这兵头将尾的副排长一职肯定扶正,说不定还有更大升赏。谁知昨晚上官派来个新排长,而且听说以前是赵 荣贵部的一名军官!

    希望落空,江豆心里自然老大不痛快。他本有心在新人面前聊聊自己的光荣历史,摆摆老资格的威风,可是一见面他就知道原计划行不通。

    为什么呢?因为新排长眼睛里有杀人无数才能生就的摄人心魄的星芒!

    这星芒让江豆不寒而栗。所以他迅速改变了斗争策略,由扯皮对抗变成了腐蚀拉拢。

    “我们那营长生就是个老实鬼!团长让他搜山,他就让我们一寸一寸量地皮!”瘦高的江豆狠狠嚼着一条草根,十分不满地在排长马勋面前发泄道:“这下好了!从正月初一到现在,我们一个多月都在这荒山野岭里打转转,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出山!这个月来老子就没洗过澡!身上里外都是虱子,到处痒得不行!”

    “不量地皮怎地?难不成土暴子还会自己蹦出来,老老实实让我们一个个给捆了?”

    听见副手牢骚大,走在头里的排长马勋头也没回便冷冷回答。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对面半山腰。在那的浓密森林中,隐隐显露出一角飞檐和一线白墙。

    那飞檐白墙的地方,名叫金紫观,以其山金紫岭为名。

    金紫观对全排官兵并不陌生。昨晚领受任务时,江豆便大叫大嚷说,他们这个排一个多月来就像鬼打墙一样,围着这金紫观搜来搜去,连一根土暴子的人毛也没有搜出来。

    大概知道自己发牢骚没屁用,江豆决定改变聊天话题,先与这位新到的上司搞好关系再说。说不定人一熟,这话也好说了,山路也不用爬了。

    “排长,你真是世子亲手从渠江边的死人堆里救出来的?”

    “嗯。”马勋闷声回答。

    看来这新上司不喜欢讨论这个话题。江豆察言观色,立即换上了马勋可能关心的内容。

    “排长,这个金紫观没有问题!”

    看见马勋顿时回过头来,江豆连忙将他的想法一一道来:“你想想,我们在明处,土暴子在暗处;我们搜了一个月,土暴子便躲了一个月。我们苦,土暴子更苦!他们躲这大山里,要吃没吃,要喝没喝,连个睡觉洗澡的地方也没有,他们能藏哪去?”

    “是啊,我正想到这点!”马勋回应道。

    “两百多人马,每天要吃掉多少粮食草料?所以一开始,老子就把搜查的重点放在这金紫观中!要知道,这金紫观里可有粮食!团部李监军也发下军令,让我们认真清查道观,以打草惊蛇之计,逼迫土暴子现身!”

    “怎么样?”马勋问。

    “不怎么样!”江豆沮丧地摇摇头,“老子遍查道观里外,绝无可能藏匿土暴子。两百多人马,一个道观再大,哪里藏得下?既然道观里没有,那道观与土暴子是否勾结呢,给土暴子报信送吃的?刚开始老子还信心满满,又有锦衣卫的兄弟从旁协助。我们一起在金紫观外的树林草丛中蹲守暗查,结果几天过去了,一个屁都没有等到!”

    “那金紫观当真没有通贼?”马勋喃喃自语,“那土暴子一个月里吃啥喝啥……”

    “后来李监军又发来通报,说在土暴子占领岳池期间,这金紫观曾收留不少逃难百姓,于国有功,令我们不得对其无礼。所以我每次进观,都依令行事,对道长金玄真人礼敬有加。排长你没见过,那老真人,白发白须,真神仙是也……”

    马勋听着江豆在耳旁絮絮叨叨,心里想着事,脚下却一步不停。

    金紫观就在溪谷的对面,仿佛近在咫尺。但要走到道观,需先下到山沟,淌过小溪,再爬上半山。一下一上间,起码两个时辰。

第四百六十一章 古观疑云(二)

    岳池县到南充县官道边,有一个不大的村庄。www.uu234.net村中一小院里,头罩青丝网巾,腰缠錾金皮带的李存良正在仆僮的注视下,背着手站在院子里傻傻地望天发呆。

    当了两个月的护**副总监军,李存良这还是首次独立指挥军队。贺曾柄一走,他立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李存良面对的敌人,不是关在诏狱里束手待审的人犯,而是穷凶极恶的土暴子;搜索的地域,不是一街数坊,而是从嘉陵江边到渠县绵亘三百里的金城山脉。自己能够动用的兵力,仅有十二、十三两个营。如何发现敌情,如何配置军队,如何组织进剿,如何提供给养,件件事情都是学问。聪明的李存良立即就明白了,纸上谈兵与实际用兵,差距何止十万八千里!

    李存良可以发呆,他的狗腿子李二则不敢。李二在外面的公开身份是锦衣卫小旗,可在李存良面前就是第二代家生奴仆。

    为什么收到世子的信件后,少爷就变成了这幅模样?李二瞧着少爷发呆,只好以不变应万变,小心地等候着少爷发话。

    “二狗!”李存良食指一弯,将李二勾到了身边。

    “世子的信里有几层意思?”李存良问。

    李二连忙把手里的信摊开,认真点了两遍,然后才报告:

    “世子信里说了三点。

    第一点,军队再厉害都不如老百姓的眼睛厉害,剿匪要依靠百姓,让土暴子陷入老百姓的汪洋大海;

    第二点,王光兴是王光恩的亲弟弟。王光恩已经投降朝廷,因此王光兴只准活捉,不准伤害。一旦捕获,不准就地审讯,要急押至保宁府送交军情局;

    至于第三点……”

    李二盯了眼主子的脸色,觉得风险不大,这才道:“世子把您和贺团长都骂了。说你们鼠目寸光,分不清重点,眼睛老是跳不出一时一事,一城一地、一团一营的小圈圈。荣军医院那千把人的兵源,充其量就是一根没肉的骨头,真正的大餐你们看不到。

    少爷,小的觉得,这世子虽然身份贵重,可说话也不能没个轻重!好歹您也是正牌的国舅爷!他骂您看上了骨头,不是骂您跟小的贱名一样……”

    “骂得好!”

    李存良没有理会李二的挑拨离间,反而兴致勃勃地搓着手,脸上笑容四溅。

    “骂得爽快!”

    不过李存良脸上笑容尚未褪去,转眼就对狗腿子翻了脸:

    “二狗,你跟着本少爷鞍前马后十几年,就没一点长进!本少爷问你几层意思,你回答是三点,这叫牛头不对驴嘴!什么叫几层意思,你懂不懂?”

    “不懂。”李二腆着脸摇头。

    “第一层,是朱平槿要把军队建在百姓之中。军是民,民是军,军民一体,骨肉相连。所谓‘剿匪要依靠百姓’,不过是军民一体的委婉说辞罢了!”

    “小的还是不懂。这军民一体又咋的?”

    “傻瓜!”李存良骂道,“军民一体可厉害了。你用你肩膀上那坨榆木疙瘩好好想想!军队可以杀光,百姓能不能杀光?如果百姓杀不光,那军队就会重生!这样的军队,能打败吗?流贼为什么屡剿屡兴?朝中大臣者有几个看不清?就因为流贼便是百姓,百姓便是流贼,他们正是军民一体!”

    “是啊!”李二想想,连忙点头,又慌忙摇头:“小爷,流贼可不是军民一体!流贼是民贼一体!”

    李存良没有理会李二的提醒,继续兴致勃勃阐述他对世子来信的深刻理解。

    “第二层,朱平槿把眼睛盯住了郧阳!王光恩号称小秦王,打仗的本事不在闯献之下。他投降了朝廷,守备郧阳的湖广按察使高斗枢和郧阳知府徐启元都是能臣。将相相和,那郧阳便是座铁

    打的金城……”

    “少爷,郧阳府乱了十年,去年还被左良玉抢了一把。听卫里弟兄说,郧阳一府除了四千兵,只剩下了四千民(注一)!怎么世子还盯着那破地方?还有郧西县,听说被张献忠破了,左军的大媳妇小姑娘……”

    “你就成日里就想着大媳妇小姑娘!”李存良两个指关节脆嘣嘣地敲上了李二的额头,“流贼、左军,抢了郧阳又咋的,他们还能抢走一块田?拿走半寸地?有了田地,就有了人,就有了兵和粮!朱平槿盯上了那郧阳,早晚汉中、兴安两州府都是朱平槿的!”

    李二的手板捂着痛处,眼睛斜瞥着主子问:“少爷,您怎么又扯到陕西去了?”

    “成日里不学无术,与二傻子没两样!”李存良已经懒得跟李二计较了。他长叹了一声,自个找了根马架子(注二)半躺着。

    见李存良真的生气了,李二连忙过来挽回。

    “少爷,我二狗就是您跟前的跟班,还是托您的福我才穿上了这身官皮,……”

    “不是托我的福!是托我爹的福!我爹用一条命,换来了你我两件皮!”

    “是是是!是托老爷的福!”李二把脸凑近了赔笑。

    “你好好想想,”面对李二谄媚的笑脸,李存良压低声音,把心思说了出来,“郧阳是汉中、兴安的东大门,占住郧阳,流贼就没法西进;世子再把秦岭的几个隘口一堵,汉中盆地早晚都是朱平槿的盘中之餐!占住郧阳,还可以向北威胁到商南、淅(xi)川、内乡,可以随时切断西峡口,挡住秦贼进出老巢的通道;向东威胁到南阳、襄阳两府,可以随时进出中原腹地……”

    李二呼吸有些急促。

    “少爷,您是说世子……”

    “老子啥都没说!只有你这个二傻子会说!”李存良瞪着眼睛指着鼻尖,把李二凑近的脸骂了回去。

    “是是!少爷,小的啥都不说!”

    “朱平槿的第二层意思,便是要用王光兴把他哥王光恩钓出来!王光恩一上钩,那郧阳便唾手可得!再然后,就是兴安、汉中,再加上荆州,三国之势已成矣。皇帝,还有那群道德文章天下第一的百官们,嗯!等他们吵吵清楚,才发现鞭长莫及,一切都晚了!”

    “那我们……”

    “所以本少爷才会发笑!”李存良哈哈大笑起来,“朱平槿的第三层意思,不是在骂我们,是在邀请我们跟他一起干!鼠目寸光的反义词是什么?是放眼天下!”

    “谋……”李二及时把自己的嘴刹住。

    李存良背靠椅背,仰头向天。

    天色阴沉沉的,好像普天下的人都欠了老天爷的银子不还。

    李存良突然咬牙切齿,低声吼道:“谋反咋的?他崇祯无情无义,逼死了我爹,这笔血债早晚要算!他以为死个皇子就能两抵了?没门!”

    “那老夫人呢?老夫人还在京师,一定天天念叨着少爷您早早返京,把成国公家的姑娘娶了,早点抱上孙子,把我们武清侯一脉续上……”

    “什么成国公家里的!什么武清侯家里的!”李存良厉声呵斥道,“成国公家里的那个女孩,听说是朱纯臣醉酒后与倡优所出,后来死了妈,眼看就要流落街头,碍着公府脸面,这才接进了府中!成国公府从来没把她当作小姐,都是作下人奴仆一般使唤!成国公家用这等人物许配于我,那是把我们当作破落户羞辱!武清侯家干我屁事,更是可恶……”

    李二知道自己嘴快,揭了少爷的伤疤。

    李存良作为庶长房一脉,与继承爵位的嫡房之间本就势同水火。这两年老夫人一直在为李存良的婚事着急,可彩礼银子是个大难题。全家的收入就只有李存良的那点俸禄和城郊几十亩庄田的租子。李存

    良又有富家哥儿大手大脚的毛病,领到俸禄便邀约着卫里兄弟们起花楼、逛窑子、山吃海喝、淘些没用的物件,几个银子怎么禁得住?家里能当的早当了,

    老夫人舍不得出卖亡夫留下来的庄田,便硬着头皮到武清侯府打秋风,结果银子一钱没借到,还落了身冷嘲热讽。

    李二喃喃不知如何劝慰,只好搬出了祖宗遗命:“少爷,您说的小的都明白!可这门亲事是老爷身前定的,老夫人又……”

    “定了又咋的,老子赖在四川不回去,他们能把老子捆回去?”

    说到“捆”字,李二突然灵光一闪开了窍:少爷一定是喜欢上了那个刁蛮的太平县主!

    那日小县主被押至岳池团部,趁人不备撒腿就跑。士兵们都傻眼了,围住了也不敢用强。结果是李存良火了,亲自用上了锦衣卫捉人的擒拿手法,一根粗麻绳把县主捆得像蜀地名产缠丝兔一样。县主大喊大叫要找她世子哥哥报仇,李存良则把锦衣卫腰牌一亮,说老子世袭勋贵、天子亲兵,拿的便是你这等不法宗室。你再大喊大叫,老子直接把你槛送京师,丢进诏狱,看你世子哥哥如何来救!

    想不到李存良这一用强,倒真把太平县主唬住了。小丫头哭得是梨花带雨,两个丫环则是苦苦哀求。李存良也不是真心要把县主怎地,于是假装心软,趁机下台,把这个烫手的炭团松了绑,礼送保宁府。

    “难道女人一哭,便能掳获男人芳心?”李二神游九天,想到了老夫人的贴身丫环玉钏。那个粉颈白嫩哟……

    “嘿!嘿!本少爷在布置军国大事,你这狗才又在流口水!”

    “是!是!少爷!小的在想,既然您要与世子那个,能不能找个理由把老夫人接到蜀地来?只是老夫人那倔强脾性,怕是不好说动……我怕老夫人一闹,动静大了,锦衣卫的规矩……”

    “你这狗才总算是想到了正事!”

    李存良从椅子上蹦起来,背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转圈,很快就有了主意:“等我们……你就赶回京师,就给老母亲道,本少爷在蜀地这般这般。等着瞧,老母亲定会把田卖了充作盘缠,连夜杀到蜀地来!”

    “少爷!您真是聪明!”

    “还有,你回京之前,先去求见世子,把本少爷的信件呈上去!回京之后,你去求见骆总宪,靠诉他,蜀世子朱平槿挟大胜之威,拥兵五万……不,改作精兵十万,恐有不臣之心。本少爷决心为国锄奸,须留蜀地继续监视。只是那世子乱世奸雄,生性多疑。为取信世子,本少爷要将母亲抵作人质!切记!切记!此话只能与骆总宪一人说道,绝不可讲与第二人听!骆总宪聪明绝顶,他会明白的!”

    “少爷,小的知道了!小的以为,还要趁机寻骆大人要些盘缠银子!”

    “很好,这样看着更像是真的!”李存良高兴地直搓手。他恨不得立即实施自己的天才计划,可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便是失踪一个多月的王高、王光兴。抓不住这两个土暴子,刚才说的都是废话。

    “李二,你去传本少爷的话,让狗崽子们别他妈的躺在外头作春梦!让他们立即回城,去找上过金城山的百姓,尤其是在道观避过难的百姓!开出赏格,求 购消息!

    世子信里有句话说得入木三分:除去不可能,剩下一切皆有可能,哪怕是看着多么不可能!

    道观,一定是道观!一个多月,就算土暴子一人一匹死马,这一个多月也该吃光了!山里哪户人家能提供两百人的吃食?

    除了道观,还有谁!”

    注一:民户数字出自湖广按察使高斗枢在崇祯十四年给朝廷的奏报。

    注二:可以折叠的躺椅。

第四百六十二章 古观疑云(三)

    金紫观倚山而建,殿宇层层叠叠,像画中的仙宫一样,笼罩在青翠与云雾之中。m.www.uu234.net

    山间充沛的雨水汇集到山谷下的溪流中,清冽的溪水冲击着散落在河道的巨石,发出哗哗的声响。这声响一点不拉地钻入一位长髯眯眼的道人耳中,却丝毫没有干扰到他的修行。这长髯道人盘腿端坐于金紫观一座突出于山崖外的平台上,身下有麻草编成的蒲团,蒲团下压着黑白两色石子拼成的八卦图案。

    长髯道人道号青云子,是金紫观的管事人,也是这金紫观的住持、百姓人称老神仙的金玄真人的大徒弟。

    每次打坐练气,青云子都会到选择这处风景绝好的地方来。不仅位置不变,而且方位也不变。同门师弟以为他练气的法门是八卦方位。而他自己才知道,他练气的法门是屁股。为何,因为他的两瓣屁股下,正好压着太极八卦阴阳的两个鱼眼!

    一名身材中等、体格健壮的道人急匆匆地从平台下的石阶爬上来,抬眼看到青云子正在练功,脚下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来。

    “大师兄,王府兵又上山了!”

    青云子深深吸了一口天地的灵气,缓缓蕴入丹田。等到气息匀了,这才缓缓睁开眼睛。这时,他的双手指尖突然在盘起的双膝上一点,身体陡然长高三尺,从蒲团上直接站了起来。

    青云子漂亮地露了一手,却没有让师弟发出惊叹。

    “大师兄,这些王府兵来回搜山,还是不肯罢手哩!”师弟的声音有些急迫。

    “三师弟,不妨事,既然金紫观开始就保了你们,那就不可半途而废,总要全始全终方可!”

    青云子说得肯定,沉稳得像没事人一样。瞥见师弟神色略有慌乱,他不禁轻声呵斥:“汝既经授(lu),便入道门;一入道门,便学道法。俗务之事,最移心性。事情既然做完了,便不要再想,只管修真练气为好!”

    “是!大师兄。只是……”道人还想再说点别的什么,却见青云子重新迷上了双眼,只好作揖告退。

    天地入我毂矣!

    一口清冽的空气入胸,青云子顿觉身轻如燕,仿佛漂浮于太虚之中。良久,这种异样的感觉才消失,双脚重新站回了地面。难道自己的功力已臻大成,要先于师父飞升不成?青云子欣喜之余,又有些遗憾。他想起讨厌的王府兵,又想起师父,只好怏怏收起了架势,走下了平台。

    青云子绕过几座偏殿来到开阔的前院,从三清殿边门直入天师殿,又从天师殿边门右拐,钻进一条深邃的廊道。转了两个弯,到了廊道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个精美雅致的庭院。庭院中奇花异草,异香扑鼻;奇石嶙峋,通透阴阳。背靠青翠的山崖,建有三间白墙黑瓦的精舍。精舍的主人,便是青云子的师父金玄真人。

    青云子走入小院,朝精舍撇去。花石掩映之下,精舍门户紧闭,非但如此,内中还有女人痛苦的浪声在阵阵袭来。见到青云子前来,院中的小道童连忙上前,朝精舍里面努努嘴,示意师父正在修炼,不可打扰。

    青云子跟了金玄真人三十几年,自然知道师父的日常修炼之法。他向小童一点头,小童连忙附耳上来,将师父近日里的情况一一禀来。匆匆听完,青云子赏了小道童一个笑脸,嘱咐两句,便放缓脚步,假作欣赏起花草奇石来。王府兵正在吭哧吭哧地爬山,没大半个时辰上不来,一时半会儿也不着急。

    快,精舍中的动静停止了。

    青云子却不动声色。他走到花丛边,用指尖轻轻一夹,一朵鲜花便平搁于掌上。看着娇艳欲滴的花朵,青云子平静的心终于掠起一丝波澜。

    师父阴阳双修之法虽然合了自然天道人伦,不过也太费力了些。倒不如自己,屁股一坐,这阴阳之气便源源不断灌入体内,岂不省事!

    如此这般,自己的道行修为超过师父,也不过是早晚之事!

    青云子正在神游九天,道童过来稽首道:“大师兄,师父唤你呢!”

    青云子正正头上的九梁巾,抖抖身上的青蓝袍,拂尘一扬,镇定自若地向精舍走去。未进门槛,他便看见一个半身**的雪白胴 体云鬓散乱,蜷缩在地板上,身上覆着一床猩红丝被。他的师父则半敞衣襟端坐于地,一缕长及胸口的白须微微颤动,红润通亮的脸上似有怒容。

    “师父,双修可是不顺?”青云子关心地问道。

    “岂是不顺!”金玄真人的脸上煞气四溢,“本想着采阴补阳。谁知她阴气虚空,阴阳一和,还要本道用阳气来补她!”

    “哎呀!”青云子大惊失色,“难道师父您阳气有损?”

    金玄真人没有回答,只是重重一哼。

    “既然这样,师父您……”青云子暗示道。

    “你先下去!”金玄真人厉声喝道。那女人怯生生爬起来,裹着丝被赤脚跑出了精舍。

    “外丹之药,补肾益精,调剂阴阳,可万万少不得!”青云子说着,便向门外努努嘴,小声建议道:“既然阴涸,便成药渣,师父不如早弃之!”

    金玄真人满意地向青云子点点头。这个徒儿向来懂事,最知师父心事。

    “嗯!你去办吧!”

    “师父放心!徒儿还有一事禀报:这王府兵又来了!徒儿寻思,既然那王府兵不肯罢手,这王高、王光兴二人留着早晚都是祸害,不如……”

    “他们那些手下可曾留下痕迹?”金玄真人问道。

    “绝无痕迹!”青云子言之凿凿。

    “二王入山时乃是深夜,路上所遇之人尽杀之,故知晓之人全无。他们的手下躲入盘丝洞(注一),乃是徒儿亲自引路,再无外人知道。两日后徒儿率人送去毒酒毒菜,二百零七人,一个没有少,全部死在了盘丝洞。洞外马匹一并杀了,马肉充作肉食。马骨移之于洞内,以土石填埋洞口。既无马匹嘶鸣误事之忧,又无日久腐烂招引蛇虫之患。徒儿回来前,还顺便将溪谷索桥的老藤斩断。闲人樵夫,怎么出入……”

    说到这里,青云子忍不住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

    “王府兵算着义军有两百多人马,人吃马嚼之数每日定然不少,没有道观暗中收留,他们不可能久藏深山,故而老是盯着各家道观不放……

    可俗话说的好,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两百多人马,如今只剩了二王两头领!”

    “你向来做事精细。本道思来想去,唯有马肉一项是破绽……”

    “师父,去年这二王大闹岳池,万亩观田只收上来不到两千石租子。几千难民躲入后山,白吃白喝一个月,转眼间便吃掉千余石!没有马肉贴补,恐怕观里存粮早晚耗空……师父放心,徒儿知道师父素来不食恶食,早令人专为师父膳食。鸡鸭鱼肉这些平常菜蔬自然是不会少的!山里若有不足,徒儿便会令人到顺庆府采购,三日一去,六日一回……

    老神仙捋捋雪白的长须,微笑起来。自从这个大徒儿掌了道门俗事,自己便可专心修炼。年岁见长,精神反而更好了。既然他处事如此紧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纰漏。于是金玄真人小声问道:“那批银子下落……二王可曾得知?”

    “依旧藏在盘丝洞近旁之锦云洞,不曾动用。观里除了师父与徒儿两人外,更无人知晓。”

    趁着师父查问,青云子凑近禀道:“徒儿还是担心二王。如今王府兵日日搜山,他们心中惶恐,只得故作恭顺,不敢有所放肆。只是这等狡黠(xia)亡命之徒,留着终是祸患!若他日王府兵一走,他们得知真相……故徒儿以为……”

    青云子话音未落,却被老神仙轻摇的银白长须打断了:

    “本道留着他们,与收留那些佃户难民是一般道理!

    若是王府兵占了上风,本道救了百姓,便是落下了好名声。王府那边,自然会有回报。不然那些个王府兵进观,何以对本道恭敬有加?

    若是义军占了上风,本道冒死保下了两位头领的性命,也落了几分薄面不是?就算知道我们杀了他俩的人,那也是为救他俩迫不得已!至于银两,那更是他们的买命钱!现如今王府兵搜购愈急,只要我们能将他俩安全送出去,他俩是不会开口讨要的!

    青云,你记着:天下之事,起起伏伏。阴阳相济,天之道也。今日你上朝,明日他登台。祸兮福兮,天机难窥。如那王光兴,他本是小秦王王光恩之亲弟。王光恩前年便降了朝廷,绶官一营,守备郧阳。据说王光恩曾手书其弟相招,可王光兴依旧我行我素,烧杀劫掠,不改义军本色。

    何也,你当真以为是兄弟阖墙不成?

    真也?假也!

    他兄弟二人亦是两头下注,与我等之所想别无二致!”

    老神仙一番谆谆教导,让青云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忽然明白,自己与师父之间的差距,不是什么道行修为的高低,而是这份人情世故的深浅!

    “师父老谋深算,徒儿不及也!只是徒儿近日听山下回来的人说,王府兵在巴州大胜义军,闯食王、夺食王、马超、陈琳都死了,整齐王张显重伤,生死不知;行十万、震天王和顺虎混天星大败,不知所踪。巴山义军十三家,能全身而退者,仅有争天王袁韬和摇天动白无常两位。依着徒儿愚见,恐怕这义军两三年内怕是回不来了!”

    消息让老神仙半信半疑:“当真如此?王朝阳这才就抚几天,怎么着义军也不该败得这么快!”

    “千真万确!百姓传说,官军先是在巴州放了一通大炮,轰死了闯食王,然后又在渔溪场放了一把火,把王友进烧化了……听说那小世子高兴之余,令王府兵那个宣传队在保宁府连着唱了三天大戏!百姓人山人海,争相一睹……以徒儿看,这消息不会假的!”

    “看来,这小世子果真有些本事!难怪成都青羊宫的紫阳老道传下檄文,相约一省道家给那小世子上个尊号!”

    上尊号之事倒是不急,该急的是二王如何处置。可此时,青云子对师父正确决断的能力已经没了疑心。

    “事急则乱……先过了这几日的风头再说。”老神仙果然胸有成竹,“过些日子,将两人悄悄处置了,把尸身腐蚀了送去,就说是饿死病死随意发现的。”

    注一:金城山当真有个盘丝洞,不是响木杜撰的。

第四百六十三章 古观疑云(四)

    俗话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www.uu234.net李存良用银子和粮食购买二王的行踪,半天时间便传遍了岳池一县,一天时间汇集的消息上千条之多。但这些消息真真假假,难以确认,所以一两银子和半斗米都没有赏出去。

    上官大发雷霆之怒,下属自然战战兢兢。锦衣卫的番子们对得来的消息连夜展开了分析研判。到了第二天早晨,番子们终于确认有条消息很有价值。于是乎,锦衣卫立即将报信人找到,快马加鞭送与李大人亲审。

    当这个人送到李存良面前,其形象之邋遢令李存良大吃一惊。

    此人身材矮小瘦弱,头发不知几年未洗,蓬松凌乱如同雄狮;衣服裤子破烂如缕,露出一双溃烂红肿的双脚。李存良本欲凑近细看,结果一股恶臭袭来,让李大少爷差点窒息。李存良无奈之下,只好赖着性子让人将他洗干净喂饱了,又叫随军医士上药裹疮,等了半天,总算是可以重新开审。

    重新一见,此人仿佛焕然新生,从一个小叫花变身成了个小书童。蠕动的腮帮、明澈的眼睛,灵活的动作,让李存良几乎熄灭的希望重燃。

    审问是这样开始的:

    “姓名、年龄、性别、职业!”

    “大老爷,小人名叫刘晋,小名蛋 子。小人是男的,不是女的!”

    “以前是干什么的!”

    “以前……爹死之前跟着爹读书。爹死了之后上午读书,下午帮着娘纺线织布提花楼(注一)。土暴子来了,我跟娘躲进山里。娘死了以后,我就只好要饭了。”

    “他娘在山里被难民中的一个地痞玷污了……他娘发了疯,失足摔进了山谷!”李二哈腰附耳小声解释。

    “那地痞查出来没?”李存良恶狠狠地问道。

    “查出来了。抓了,准备与罪大恶极的土暴子一并斩首!”

    “听见没有!”李存良面对小朋友大声吼道,“护**为你报了杀母之仇,你应该知恩图报,将知道的情况原原本本讲出来!不准撒谎!”

    “大老爷,小人没有撒谎!”小朋友喉头一鼓,将最后的食物咽了下去,“小人未向官爷讨要赏银,就是要向官爷报恩!”

    “既然你知道报恩,这很好!”李存良拿出正常说话的十倍声音表扬刘晋,然后立即返回了主题:“你是在什么时候看见土暴子进山的!”

    “日子记不住了。反正是深夜里,周围很黑,也看不见月亮和星星!”

    李二像蚊子一样在主子耳边嗡嗡嗡:“俘虏供称,王高、王光兴逃离岳池县城是去年腊月二十四日早晨。他们逃进山里,正好是一个月亏之夜,时间对得上!”

    李二的分析明显有问题。护**腊月二十六日夜才打进了岳池城,王高、王光兴此时已经走了三个白天。按四十里一天的最慢行进速度算,他们实际上已经接近了蓬州或营山。一定是在蓬州或营山附近遇到了什么情况,王高、王光兴才被迫折返,以后又在护**的搜捕下逃入了金城山躲避。不过,就算晚了四五天,这月末月初的月亮还是很暗。

    李存良把多嘴的李二拂开,然后对小朋友露出了和蔼的笑容:“你在什么地方看见了土暴子?”

    “山道上。”小朋友回答,“刚过了前山金紫观的石头牌坊。”

    为什么会在半夜跑到金紫观的石头牌坊去?这些问题李存良没有问,他更关心的还是审问的主题:“土暴子向金紫观去了?”

    嗯!小朋友做了百分之百的肯定,“过了石牌坊,只有两个去处,不是金紫观,就是后山……”

    后山当然不可能,那些有逃难的百姓成千上万,都说没有看见土暴子,除了眼前的这一位。

    “那你如何知道是土暴子?你刚才说过,深夜里黑灯瞎火,看不见月亮和星星!”李存良恢复到最大音量,面色一改和蔼的假象,变得像护法天王一般狰狞凶狠。

    可惜,小朋友没有被他锦衣卫这一套唬人的把戏吓住。

    “还需看见吗!”小朋友一脸的无辜,“用耳朵就能听出来!”

    “怎么听?”

    “马蹄声!岳池地界哪有那么多的马!土暴子进城前,连县官老爷都没有马!”

    “只有土暴子才有马?”

    “对,一定是土暴子!小人听得分明。有很多的马,但都在走,走的很慢,不是在跑!”

    李存良终于微笑起来。他向李二点点头,表示他很满意。就在大家都已经充分放松时,李存良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他漫不经心地问小朋友:“月黑风高夜,小鬼满山跑!你没事不睡觉,从后山跑到前山去干嘛?说!不说本少爷扒了你的皮!”

    李存良万万没想到,他的必杀技碰上了金钟罩。

    小朋友眼睛一红,就在跟前呜呜痛哭起来。结果是李二再次凑上来解了谜团:

    “他娘发了疯,从山里跑出来。这小刘晋倒是个孝子,跟着追出来。兄弟们已经提审了那淫贼,口供中的时间地点都对得上!”

    ……

    第十二营二连一排受命搜索金紫观以西山区的一个山峰,而要到这个山峰,必须经过金紫观。

    一排的人马在马勋和江豆的带领下,紧赶慢赶在中午时分抵达了金紫观。金紫观的管事青云子迎出观门,热情地邀请护**的将士们入观小憩,但是排长马勋却不顾副排长江豆的一再暗示,以军务紧急为由拒绝了。

    他领着垂头丧气的一排人吃了干粮继续西行,并在沿途各个便于观察的要害位置留置暗哨。每个暗哨两人一组,一个报警用的烟花火炮,以及必要的食物和水。

    马勋给这些暗哨下了严令,每组至少在原地潜伏三天,擅自暴露者以违令之罪处斩。如果没有听到接头暗号或烟花报警,即便上官或者战友走到面前,也不得现出身形。马勋还特别强调,护**身着的红色皮甲过于显眼,因此潜伏时必须将皮甲脱下,以草木或土石遮掩起来。

    马勋的布置,与先前江豆的做法大不一样。

    江豆以前做法是打草惊蛇。因为土暴子有两百多老匪,所以江豆他们搜山,都是排着护**标准的横排战斗队形,一边大声吆喝,一边准备随时应战。可马勋一来,就变成了分兵把守,沿路潜伏。

    江豆不好在新官上任的第一天便撕破脸皮,只好忍着各种不舒服,跟着马勋前进。

    一排人很快就拆成了十几个小组,走到山道的尽头仅剩了六人。这里有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一座不足三尺宽的藤索吊桥连接着峡谷两端。可是藤桥断了,长长的藤索挂在对面的山崖下。

    马勋转了转现场对众人道:“前些日子,有人用斧子砍断了这座桥!”

    心里不痛快的江豆立即抓住了机会。他假装探讨,实则想让马勋出丑:“不仅是人砍而断,而且还是斧砍而断,不知排长如何得知?”

    马勋根本不在乎江豆的小心思,他弯腰拾起地上的几根断藤,向江豆和士兵们展示断面:“这很简单!断口整齐新鲜,没有朽烂的痕迹,必是近日砍断!”

    “那斧头……”

    “老藤坚韧无比,一般腰刀太轻,很难一刀两断!即便用上斧子,也要找个坚实的地方垫上,否则藤索一砍一晃悠……”

    马勋说着,扔下断藤,来到了支撑藤桥的立桩旁。那木桩高过人,粗过腰,桩面上有一道明显的斫(zhuo)痕。斫痕深而窄,中

    间还夹着几根藤丝。

    “看,砍击之处在此!”

    马勋并不满足已有的发现。他勾头在地上转了两圈,又在地上发现一个新证据:

    “用斧之人有个坏习惯。你们来看,他干累了,便随手将斧一掷。斧子头重脚轻,斧头带着斧柄跑,于是乎,在此处软土上留下一个完整的斧印!”

    斧印与刀印自然不同,这谁都知道。

    马勋露了一手,镇住了江豆。江豆急忙打听排长以前的职业,可马勋没有功夫理他。马勋指挥着士兵,小心将周围软土挖出一道环形的深沟,单单留出了中间留有印痕的这一块。

    “排长,你这是又干啥?”江豆不解道。

    “本人要取证!”马勋道。

    他将捆人用的麻绳斩断一截,将麻绳拆散,捋出一根完整地细麻线。然后他侧身蜷缩到土坑里,用麻线围着留有印痕的这块泥土底部绕了一圈,开始小心地来回拉动。

    “你用麻线当锯子!”江豆和士兵们恍然大悟。

    “泥土整块取回去,填进石膏。等石膏变硬了,扒开泥土,这斧子的尺寸形状便是一目了然!”

    “排长,你真神了!”江豆大叫起来,“我们不找人,就找这把斧子!找着了斧子,就找着了疑犯!”

    孰料马勋摇摇头道,“斧子不比人好找!不着急,既然我们来了,就过去看看!把麻绳拿过来,我们飞过去瞧瞧!斩断藤索桥,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自作聪明!那不是告诉我们对面的山里有名堂吗?蠢!”

    马勋一边骂着,一边用麻绳挽了一个活套。只见他略微一瞄,那活套便悠悠地飞过了六七丈宽的峡谷,准确地套上了对面的桥桩。马勋狠狠扯了扯麻绳,觉得还算结实,便把这一头也拴到了木桩上。

    “好了,我先攀绳过去。过去之后我把麻绳拴到断索上,你们抓紧时间把断桥拉上来修复,然后赶快过来!”马勋一边吩咐,一边在腰间又缠了几圈绳子。他说完,便在江豆和其他士兵的注视下,一个腾跃,双手抓上了悬在深渊之上的麻绳。

    只见马勋的两手在晃动的麻绳上快速交替移动,身体则被山风吹得前后摇摆。

    “排长一定是属猴的!”一名士兵崇拜得两眼冒星星。

    “排长以前定是山中猎户!”

    “还当过捕快!”

    众人七嘴八舌之际,马勋已经越过了这中间的六七丈,距离对岸近在咫尺。可他并没有登上对岸,反而两手一松,向崖底坠去!

    啊!江豆和大家一起惊叫起来。

    就在众人惊叫之时,却见马勋在空中舒展猿臂,伸手抓住了坠挂在半山崖上的断藤索。

    待身形稳住,马勋手脚并用,几个攀援,便下到了断桥的末端。他将腰上捆的绳子解下,拴牢断桥。然后又如猿猴一般,噌噌噌地爬上了对面桥头。转瞬间,又一个活套扔了过来,套住了这边的桥桩。

    江豆抹抹头上的汗水,长出了一口气。他挥手打断了士兵的议论道:“听说排长是世子亲手在广安城南的死人堆里救出来的。好几千死人哩,世子别人不救,单单救了排长。可见我们排长不是凡品!来呀,大家抓紧绳子,一起用力,把断桥拉上来!”

    注一:花楼,一种纺织用的高级提花机,现南京云锦博物馆和四川蜀锦馆都有实物。两人操作,上下各坐一人,一人经、一人纬。每个踏板控制一根颜色的线,所以颜色越多,踏板越多,工作起来眼花缭乱。古时纯色布料上要有复杂精细的花样,要么织进去、要么绣上去,印染(无论是蜡染、扎染、拨染等)工艺很难达到,所以织、绣比染高档得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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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政坛老干部与商界女精英携手共闯乱世!崇祯十三年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崇祯十三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