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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六十四章 古观疑云(五)

    李存良从小朋友刘晋处得了消息,连忙行动起来。www.uu234.net身边只有第十三营待命的第一连和第一团团部警卫排以及几名锦衣卫喽,李存良便毫不犹豫全部带上,直奔金紫观而去。

    山高路远,沟壑纵横。行了大半日,养尊处优的李存良已是被胯下马匹颠得七荤八素。那些没马骑的士兵,更是人人汗流浃背,吐长舌头喘粗气。

    “少爷,小的不行了!”拉着马尾巴的李二脸色姹白,双眼发直。走起路摇摇晃晃,说起话结结巴巴。

    “没用的狗才!”心急火燎的李存良骂道。他扬起鞭子,狠狠抽在马屁股上。马儿吃痛,奋力一窜,将猝不提防的李二一个趔趄带到在地。

    “少爷!救命……”李二话音未落,身体已经顺着山道的坡度迅速下滑,向右侧的万丈深渊落去。

    李存良听到声音,眼睛往后一瞥,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可他人在马上,对李二已经鞭长莫及。

    眼看悲剧即将发生,说时迟那时快,行军队列中窜出一名士兵。他一个大跨步向前,猛地向李二伸出手中的矛杆。

    奇迹发生了。

    那矛杆前方有个铁钩子,钩尖一下就扯住了李二的裤子,顿时减缓了他身体的下滑速度。李二命悬一线,这时哪里顾得上露不露腚。他大张双手胡乱一刨,右手幸运地抓住一颗小树苗。两点同时受力,李二的身体终于稳稳悬在了悬崖边!

    众将士顾不得擦汗,一拥而上,掰手指的、揪头发的,拉耳朵的、扯裤子的,好歹将李二从生死线上救了回来。

    “少爷,小人差一点就见不着您了……”李二半跪于草地上抽搐起来。只见他泪花盈盈,白花花的屁股露在外头,腚沟中还夹着一根毛绒绒的马尾巴草,逗得周围的士兵一阵哄笑。

    “傻子,还不拴好裤子!”李存良骂道。

    等李二忙不迭地系好裤带开始傻笑时,他脑门上又挨了主子一下。

    “还不谢谢你的救命恩人!”

    李二终于回过神来,连忙对着那救命的士兵千恩万谢。那士兵倒是很腼腆。他喃喃数语,又用力摆摆手,意思是不用谢,连忙跑回了行军队列。

    “你,出列,跟着本监军走!”李存良点名让那个士兵到马跟前。这时李存良才注意到,那士兵身材不高,皮肤黝黑,腰间缠了一圈粗麻绳子。

    “你这兵器不是护**的短矛!”李存良好奇地指着那士兵手里带铁钩的短矛问道,“这是戏台上的钩镰枪么?”

    “钩镰枪?”

    腼腆的士兵摇摇头,否认了。

    “小人寨子里都叫白杆枪。”

    “白杆枪?”李存良吃了一惊。他伸手要过白杆枪,将这件名震华夏的神兵利器好生鉴赏了一回。只见其枪杆无漆自白,长约一丈,枪头有铁钩,枪尾有铁环。

    李存良把玩一番白杆枪,终于将其还给了那士兵。李存良问道,为什么护**的制式短矛你不用,反而用这白杆枪?你那腰间的绳子又是怎么回事?

    “连长说,土暴子藏在山里。我们剿贼,每天都在山里打转。白杆枪有铁钩、铁环,便于前后钩挂,是攀爬利器。所以他让我带着绳子,遇到山崖,便上去打头阵。”

    李存良点点头,又问道:“你是石秦良玉的白杆兵?怎么跑到护**来了?”

    “前年张献忠入川,张令老将军在竹菌坪战死,老夫人率

    我们石兵仓促救援,结果大败,三万人损失殆尽,余部只好退守重庆。老夫人到重庆拜见邵抚,请求征调土兵救急,邵抚推说道,没钱没饷。老夫人气得大哭一场,痛骂道:男人不如女人,汉人不如土人,官员不如百姓!

    后来献贼打向巴州、广元,老夫人便率军撤回了忠州。小人在竹菌坪受了伤,大哥也失散了,就留在了重庆养伤。后来伤好了,赵将军招兵,小人为了吃饷,便入了官军。官军在西溪河大败,小人又入了护**。”

    那石兵打开了话匣子,便没了羞涩,开始滔滔不绝讲述石兵和老夫人的事情。李存良这位京师里来的纨绔子弟,反而越听越沉默,末了才问了一句:“从播州之乱起,你们石便出兵四处征战,现在还有能打仗的男人吗?”

    那石兵听到监军大人相问,语言中还有些怀疑的意味,顿时豪气冲天:“怎么没有?石的男人没有好几万,也有好几千!再说了,石男女老幼都能上阵杀敌!老夫人曾对我们说,若不是朝廷的文官爱钱,武官怕死,大明朝广有天下、富有四海,怎么着也不会落得今天这般模样!

    我大伯跟着秦邦屏、秦民屏二将军出征沈阳,在浑河边与鞑子八旗血战,鞑子连攻数次,皆被我军大败。若不是那些官军炮手叛变,我们……”

    那石兵说到这儿,突然难过了起来。

    “你爹娘还在吗?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李存良轻声问道。

    “小人爹还在,现在跟着少爷守襄阳。娘老了,留在石。两个姐姐都守了寡,两个妹妹还没嫁,小人最惦记大哥,可也不知生死……”

    石兵口中的少爷,自然是秦良玉的儿子,石柱宣慰司的宣慰使马祥麟。李存良沉默半响,又问道:

    “听说你们土家守了寡,也可以再嫁的……”

    李存良的好意被石兵打断了:“马家虽说是土司,可不是土家!族谱上写得清楚哩,我们皆是伏波将军马援的后代!所以我们马家是汉人,不是蛮夷!”

    李存良恍然大悟:“喔,原来你们与天全高家一样!都是汉家土司!”

    “嘿,马兄弟,原来你是汉人!”揪着马尾巴的李二听着前头说话,忍不住插嘴进来。面对救命恩人,李二有心助力一把,便问道:“少爷问你,你姐你妹怎么没嫁呢?若是缺了银两嫁妆,只管给兄弟我说一声,好歹兄弟我也吃着朝廷俸禄。百两银子没有,十两总还是有的……”

    “倒不是缺嫁妆。只是石女人太多,男人太少!找个好男人可不容易喔!”那石兵带着沮丧和无奈道出了实情。

    三人拉着家常,不知不觉间申时(下午三点)已过。前头来报,已经接近前山金紫观的石头牌坊。

    “往前往后传,不要停留,直接到金紫观吃饭!”李存良下完命令,然后对着士兵们大喊一声,“本监军等着牛鼻子们端出一大碗蒙汗药!”

    ……

    江豆跟着排长的身后,时不时往鼻孔里吸入一股空气。

    山道狭窄,左拐右弯,繁花绿草在春风中奋力勃发,几乎遮蔽了道路。唯一与这种繁盛景象有些不和谐的,就是在空气中有股隐隐的恶臭。这股恶臭挥之不去,仿佛弥漫在山谷中的瘴气,无处不在。

    “尸臭!”马勋不可置疑地下了结论。越往前走,这股恶臭约明显。山道的尽头,来到一面挺立千尺的山崖附近。顺着乱石堆爬上去,

    大家豁然发现山崖上有个不大的山洞,可是洞口已经被泥土堵上了。

    “洞口没有堵严!”江豆用袖子捂住口鼻,指着洞口上方的一个小小缺口道。

    江豆的重大发现却让马勋摇摇头。他屈身上前,在洞口的泥土上仔细观察一番,然后指着缺口上残留的爪印道:“贼人做事很精细,洞口封得严严实实。只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贼人不常入山,故而以为以土封口,便能毁尸灭迹。他没有想到山中有狼群,人鼻子可比不了狼鼻子!”

    “狼群!”江豆和几个士兵迅速一对眼,寒毛都竖了起来。

    “大白天的有什么狼?还愣着干什么?把口罩带上,大家一起上,挖开山洞!”马勋大吼下令道。

    一个时辰后,江豆等几个士兵跟着马勋重新回到了藤桥。

    洞中地狱一般的景象,像那股恶臭一样不停地往江豆的大脑中钻。人尸、马骨,堆砌成垛;尸水、烂肉,流淌满地。根据腐烂程度及留下的刀枪衣物饰品,即便没有具体数过尸骸数量,大家依然一致认为,这就是王高、王光兴那群失踪的土暴子。

    然而,一个显而易见的疑团是:那批金银到哪儿去了?难道被下手害人的贼人带走了?不可能。即便是江豆这样不够聪明的人也清楚,这批金银就在附近!

    “排长,我觉得还是找出金银埋藏之地更重要!营部情况通报中说,这批金银足有三十万两以上,不可能拉走太远,一定就藏在附近!”

    “既然如此,你带着两个人守在这里好了!”马勋头也不回地走在头里。

    “那你做……”

    “我带着剩下的兵,去金紫观捉人去!”

    “你怎么知道是金紫观里道人干的?”

    “你以前知道这里有座藤桥吗?”马勋边走边问,健步如飞。

    “我是成都人,怎会知道……”

    “你以前知道峡谷那头有个山洞吗?”

    “我刚才已经说了,我是……排长,”江豆突然叫起来,“你的意思是这是当地人干的?”

    马勋没有回答也没有停步,只是抽空回头瞥了江豆一眼。

    “金紫观据此最近,嫌疑最大!”江豆已经明白了。不过当他把八瓣盔摘下来,挠了挠头皮后,立即为难起来。

    “排长,金紫观里除了老神仙,全是道人!难道我们要把那些道人都羁押了,送往营部审讯不成?金紫观里的道人可有数百,营里有命令,不准……”

    “那是营里不知山洞里的死人死马!”

    马勋突然了停步,转身对江豆冷声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本将之令,自然是本将担责,轮不到你来担忧!”

    见排长误会,江豆连忙解释道,他的意思,是一边包围了金紫观,一边派人下山送信求援。

    “送信报告这是自然!”马勋立即同意了江豆的建议。不过他沉吟片刻,又摇头否定了包围道观的建议。

    “干下此事之人,不会超过十人!只围不攻,正是给了那些贼人煽动蛊惑的良机!所以我们围在外头,反而危险!必须趁其不备,立即将所有道人控制住,然后再来慢慢报告,等待援兵!”

    “排长,你如何肯定金紫观里的贼人不超过十人?”一个士兵问道。

    “三十万两金银,两百余条人命!这等滔天大案,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马勋自信地回答。

第四百六十五章 古观疑云(六)

    护**的大批人马突然包围了金紫观,让青云子惊惧了片刻。m.www.uu234.net然而片刻之后,他便镇定下来。他一面让道童通知师傅,一面整理好衣冠出门迎客。趁此机会,青云子在大脑中猜测护**的路数和自己可能露出破绽。等到他迈出大门时,他已经智珠在握、成竹在胸了。

    金紫观清幽雅致的客堂内,弥漫的茶香中渗出浓浓的火药味。从漏窗望出去,清幽的翠竹围着院墙,繁花似锦的园圃簇拥着这间不大的雅舍。

    李存良与青云子甫一交手,便知道今天遇上了硬茬。

    “……连同师傅与贫道在内,本观道士一百三十七名,道童四十九名,道姑四十九名。度牒与文书无一不全,书证与人头逐一对应。至于闲杂人等,本观一个也无!恕贫道狂悖,想必李大人是轻信了奸人之言,这才会疑心本观通贼!岂不说土暴子掳民掠财之时,本观仗义疏财……”

    青云子义正言辞,心急火燎的李存良却没有耐心听他申辩。

    金紫观的道人,包括住持金玄真人全部被控制了。按人头点过,度牒文书齐备,确无外人。

    金紫观的里外,也都细细搜过。金银细软、兵器马匹,并无半点土暴子的踪迹。

    观里没有,自然是藏进了周围的大山。可李存良不可能将这点手下重新撒入大山,来一番旷日持久的搜索。若想尽快找到二王,突破口恐怕还是面前之人了。想到这儿,李存良进行焦躁地手臂一拂,将面前的茶盏横扫到了墙壁上,大吼一声:

    “来人,拉出去,动大刑!”

    上官话音未落,两个如狼似虎的锦衣卫便冲了进来。

    “且慢!”青云子大喝一声。

    “招了便免受皮肉之苦!”李存良阴森森地劝道。

    “李大人,贫道便是想招,又能招得了什么?”

    “明知故问,心虚了不成?”

    面对李存良的厉声恐吓,青云子突然笑了。面前这位世袭勋贵、锦衣卫北镇抚司副千户、护**副总监军,难道与那些道貌岸然的朝廷官员一般,都是些外厉内荏的银样蜡枪头?

    “李大人,本观主持金玄真人乃顺庆府都纪(注一),乃是从九品的命官!”青云子道。

    “眼屎大的小官,也敢在天子亲兵面前显摆!”李存良轻松地笑起来。两名锦衣卫喽见上官中气十足,连忙揪住人犯的双臂反剪起来,让他不得不弯腰低头。

    “本朝制度,锦衣卫拿外官,也得皇帝圣旨!”青云子努力昂着头大声辩解道,“不过锦衣卫的典故嘛,有旨无旨又有何用?酷刑之下,岂有忠良?到时交个供状上去,便是铁证,皇帝也无话可说!”

    李存良笑着抖抖衣袍,重新坐了下来。

    “既然知道锦衣卫的规矩,那就省得本公子嗦了!如今护**也有个政策,叫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只要率先出首,本监军可以赏你一个‘从宽’!”

    看来李大人已经稳稳占住了上风。两名锦衣卫喽会意地一点头,立即在手上加了劲,将青云子的双腕大角度反撇,痛得人犯的长髯顿时抖动起来。其中一个性急的,已经拎住了人犯的小指。只等上官令下,便要人犯好生吃些苦头。

    “有旨无旨,贫道并不在意!只是不知李大人可知一句老话:人可欺,天不可欺!”

    “事到临头,还敢嘴硬!掌嘴二十!”李存良没有细想,便不由分说地下令。

    可两名锦衣卫喽听得此言,却眼神一对,动作立时停滞了下来。其中一人还对李存良道:“大人息怒,不妨听这牛鼻子说完!”

    李存良火了,噌地站了起来。怎么了,护**上下令行禁止,这京师带出来的手下反倒要违令不成?

    两个锦衣卫见上官发怒,便怯怯地躲在青云子身后,使劲给对面的李存良摇头努嘴打眼色。

    “难道动刑不得?”李存良心中嘀咕,又不愿面上露怯,便重新坐下,让青云子有屁快放。

    “师傅潜心修道,不恋世俗,故而声名不张,官爵不显。”青云子重新开口道:“只是师傅得了天师真传,如今已是半仙之躯,又拿那官爵俗物来干甚!”

    咯噔一下,两名锦衣卫的双手顿时卸了劲。

    “什么天师?”一名锦衣卫明知故问大声叱问道。

    青云子揉揉扭痛的手臂,像是面对一群无知的乡巴佬,不屑一顾的耻笑道:“嗤!国朝规矩,天师乃皇上亲封!岂是随随便便什么阿猫阿狗可以自称的?

    ……

    大明朝以儒为宗,并不妨碍统治者崇道。

    鉴于前朝全真道替蒙元为虎作伥,起家南方的太祖朱元璋便以正一道为道教正宗,优礼以待。

    燕王朱棣以武夺天下,尤其崇拜真武大帝,大建武当宫观,耗银无数,时称“北有紫禁城、南有紫金城”之谓。

    嘉靖皇帝出生于兴藩(承天府,今钟祥市),打小深受荆楚道教的影响。即位后,即将自己的个人爱好带到了国家的统治中。严嵩、徐阶,一正一奸两大名相,其实都是顶尖的青词高手。龙虎山道士邵元节、陶仲文,以宠幸而为帝师,权倾朝野。

    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崇道,士大夫和百姓们也趋之若鹜。一时间,华夏大地上道士横走、宫观林立。

    嘉靖之后,正一教有过一段短暂的黯淡期,连张天师的天师印都被没收了几年。不过万历之后,正一教重回道教巅峰,只不过再也没有前朝的显赫声威而已。

    本朝第五十二代天师张应京,崇祯九年袭位。前年曾入觐京师,为皇子祈福,得皇帝赏赐而还。值得一提的是,张应京还是朱明王朝的皇亲,因为他的老婆便是就藩建昌府(府治今江西抚州南城县)的益藩郡主!

    在青云子的密切配合下,两个锦衣卫喽很快便将金紫观住持金玄真人的底细问了个清清楚楚。

    据青云子道,他师傅是第五十一代张天师张显庸的入室弟子,与当今张天师本是师兄弟。离开龙虎山后,金玄真人回归家乡四川,在这金紫古观修道。如今他师傅道法高深,可通天地。信众逾百万,遍及全川。如果他师傅被锦衣卫无故拿问,想必会激起无数信众的声讨。

    青云子还说,朝廷律法,天下道事,俱归掌道天师管辖。如果护**以莫须有的罪名拷掠宫观道士,那么他们将发动全川甚至全天下的宫观道士,向蜀王府、四川官府和锦衣卫提出抗议,并且通过张天师向皇帝弹劾某些人的横行不法。

    青云子**裸的威胁,让李存良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气急败坏,几次忍不住要抽刀砍人。但是,朱平槿的信中那句“鼠目寸光”的斥责,让他慢慢冷静下来。为了三十万两金银和一个王光兴,坏了世子的天下大计,这是笔亏本买卖。

    因此,只能智取,不能力取!

    见着李存良由怒转静,开始自顾自地沉思冥想,青云子反倒偷偷担心起来。他巴不得李存良盛怒之下,立即揍他一顿,然后他就占住了道理。等到蜀地道教界给蜀世子上尊号时,他把满身伤痕一露,引起道友的共鸣,然后来个集体上书,找蜀王府要个说法。只要蜀王府一服软,金银和二王都保住了。同样保住的,还有金紫观在乱世中左右逢源的机会。

    “叫施老头来!”青云子正在思索对策,李存良出招了。

    李存良口中的施老头,便是通过首届蜀考,刚分配到第三营便不幸参加了长平山大战的施耀先。

    施耀先作为第三营的后勤参谋,在长平山既没有建功,也没有受伤,只是精神饱受刺激,吐了不少饭食。大战之后,施耀先跟着罗景云到了碑院寺,把任家的逆产全部没收了。这时他才突然发现,跟着护**干是一件很有前途的工作,至少比以

    前当账房要强得多。

    此后,施耀先成为新政坝基地的后勤主管,主持大量的物资囤积和前送。当新政坝遭到土暴子围攻时,施耀先没有死板地循规蹈矩,而是利用手中掌握的大量物资,迅速武装了城内外的民壮,包括周淑英的巾帼投枪队,因此再立一功,升任第一团的后勤参谋,待遇也从排级升到了连级。而且因为他的年龄,所以他还享有一个特殊的待遇:

    他是护**连级军官中唯一可以乘坐牲口行军的人,虽然只是一头驴。

    施耀先听到上官叫唤,立即一路小跑进了小院,喘着气站在门口喊报告。

    李存良见着施耀先便睁大眼睛发问,“施老头,你那撮山羊胡子呢?”

    “报告监军,”施耀先尽力挺直衰老的腰杆大声回答,“军医院有行文,称留着胡子受了伤不好包扎,所以属下便剃了……”

    “剃了胡子,简直换了一张脸,怎么看都不像!”李存良说着摇摇头,“胡子要剃,那头发剃不剃?剃了头发,那不是成了鞑子?”

    上官迎头一阵洗涮,让施耀先苍老的皱脸上露出一丝羞涩。可上官既然有意见,那必须得解释清楚:“属下也舍不得剃须。可军医院还道,剃须显得年轻……”

    “好了,好了,施老头,没人嫌你老!你是根老苦瓜,越老越红!”李存良不由分说打断施耀先,然后指着对面站立的青云子道:“既然你喜欢剃须,对面那个胡子长的,你替本监军剃了!”

    “监军要你找出牛鼻子的破绽!”见施老头发懵,李二连忙小声提醒道。

    “你是世子亲点的蜀考榜眼!”李存良补充道,“收拾这等妖道,非你莫属!”

    “我是榜眼?我什么时候当了榜眼?”施耀先更懵了。

    也难怪施耀先发懵,蜀考发榜时,只有录取名单,根本没有登出名次。施耀先更懵知道自己被录取了,从此有了一份养家活命的钱粮,压根不知道自己还是什么榜眼。

    李存良鼻子一哼道:“外头榜文没有分高下,但世子案头还是有前后的!技能、申论两科,你献上的那个连环帐,很得世子青眼!”

    原来如此,施耀先恍然大悟。

    大户人家和商家记账,一般用的是传统的四柱清册,有“进、缴、存、该”四大类别。基本计算公式是“旧管(期初余额)+新收(本期增加额)-开除(本期减少额)=见在(期末余额)”。

    施耀先在参加蜀考前,在利类思的教堂里干过几个月会计。作为一名仕途无望的读书人和一名经验丰富的财会人员,他很快就发现了意大利复式记账法的优越性。与四柱清册相比,复式记账法更为复杂,但也更为准确。原因是在记录现金流变化的同时,还要记录财产物资的增减。

    于是在科目二考试中,施耀先使用了复式记账法来核账。在科目三的考试中,蜀世子向参考学子征求富川强川的建议。他又将其作为重商兴市的利器推荐了上去,并给这种记账法取了一个中国化的名字,叫做“连环帐”。

    “世子真乃识货之人!”施耀先心中一番感慨。转眼瞥见雅舍里的几人,施老头立即有了一个主意。他附身上前,贴着李存良的耳朵嘀咕了几句。

    “正神怎还怕邪神?大声说出来,让他们也听听!”李存良不耐烦地大声呵斥道。

    施耀先知道这李存良的脾性,挨了上官训斥,也不难为情。他大声将自己的想法讲了出来:“属下之长,便是查账!入库粮食多少,消耗粮食多少;收入多少银子,花了多少银子,总应该对上帐,如若不能,那短缺的粮食一定给了土暴子!”

    施老头的话音一落,青云子的胡子便微微战抖起来。他担心的不是粮食或者银子,他担心的是冻在冰窖里的几千斤肉。不过,他很快重新镇定下来。冰窖里的肉硬得像石头,谁能知道是马肉?

第四百六十六章 古观疑云(七)

    第十二营二连一排的正副排长马勋和江豆发现了山洞中的人尸马骨,连忙收拢部队,重新赶向金紫观。m.www.uu234.net等他们赶到,已经是傍晚时分。宫观内外明亮的火把,让他们一眼就明白:自己来晚了。

    江豆担心自己的功劳落空,嘀咕着咒骂抢先的部队。可等马勋和江豆两人通报卫兵,走进宫观,一肚子的担心却变成了满脸的兴奋:

    只见三清殿前的平台上灯笼高挂,副总监军李存良端坐正中,锦衣卫屏护左右;须发皆白的住持金玄真人和黑发长髯的管事青云子盘腿坐在平台两端,被护**将士看押着。金玄真人面色红润,气定神闲,口中念念有词,样子还是像神仙;青云子面色苍白,手持拂尘,正在沉思冥想,总之是一言不发。

    平台之下的大院中,则有百十道人。他们一人一个蒲团,一根板凳,一张白纸、一支秃笔,抓耳挠腮,满脑门油汗。

    干什么呢?

    道教基础知识考试。

    考试内容:默写“谷神不死,是为玄牝(pin)……长而不宰,是谓玄德(注一)。”

    李存良整人的逻辑是,金紫观掌顺庆府的道事,若有土暴子混入金紫观,金紫观可以很容易地利用空白度牒为他们伪造身份。可土暴子大都是目不识丁的粗人,他们的身份可以伪造,但头脑中的知识很难伪造。

    “一炷香到了,交卷!”李存良一拍椅子扶手站了起来,“交白卷的,滚一边去!”

    转瞬间便有十余道人被护**用刀枪隔离了出来。连道家基础经典也不能默写的这些道人,自然成了下一步甄别的重点。

    “下一波,押进来考试!”李存良的狗腿子李二学着主子的声音大吼道。

    院子虽大,但同时供金紫观所有的道人一起考试还是有点小。所以只好分成了两拨,第一拨是道观中有些身份的,第二拨则是道观中的杂役下人以及女人。因此第二波人远不如第一波整齐,有高、有矮;有强壮,有弱小;有衣冠鲜明,也有面色灰暗。

    李存良睁大眼睛,希望能找出一两个嫌疑分子,但人头攒动,让他失望了。

    不出他所料,第二拨考试结束,有超过一半以上的人交了白卷。

    李二正待开口,一名道姑突然拔了发髻,拂了道冠,披头散发冲向了平台。她在台阶下大声号哭求救道,她本是良家女子,被宫观诓骗进来,从此就成了淫道们发泄兽欲的工具。这些淫道还逼迫女人们,每每到了月事时便要在马桶上坐两三天,收集经血以供炼丹。

    正一教推崇外丹学说,最喜欢炼丹。在炼丹的众多材料中,女人的经血和早晨的露水,据说都有神奇的功效。用之炼丹,可以使人春兴大发、延年益寿。

    嘉靖皇帝朱厚璁在正一道士陶仲文的撺掇下,大量选取处女进宫。这些饱受摧残的女孩子忍无可忍,最后发生了震惊内廷的壬寅宫变。若不是这些少女过度紧张,绳子打了死结,朱厚璁肯定会被勒死在乾清宫的大床上。事件发生后,嘉靖皇帝严令封锁丑闻,但长于京师、生于戚贵的李存良,对大内个中秘闻,早就知之甚详。

    “这些妖道!无耻之极!”李存良气得面色姹白,怒骂道:

    “即刻将那些大字不识之人进行逐一甄别!朝廷度牒之法,有个俅用!”

    “少爷,负责搜山的将士有了重大发现!”李二附耳禀报。

    “哦?哪支部队?”李存良问道。

    “第十二营二连一排。排长马勋、副排长江豆,就在对面耳房廊下等候!”

    “传上来,当着这些个妖道的面,说个清楚!”

    这时,站在青云子身边的那名石土司兵,突然冲着廊下匆匆走来的马勋惊叫道:“哥!我没死!还活着!”

    ……

    听完马勋汇报,李存良恨恨低吼一声:“狠!太狠了!人马一杀,踪迹全无!只剩下了不会说话的金银!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围着人马吃食打转,没有想到被骗得团团转!”

    “副总监军,末将请求搜查柴房厨房!”马勋报告,“末将在藤桥桥头发现个斧印。末将已令部下将印记泥土完整取回。只要填入石膏,得到斧形……”

    “好!你快去快回!”

    马勋得令,转身离去。李存良斜瞥一眼金玄真人和青云子,只见金玄真人依然面色不变、气定神闲,而青云子却两唇哆嗦,气息不匀。

    李存良心中有了底,他正待下令将青云子羁押,却见一名光下巴老头提着块煮得半红半白的肉从侧廊溜了过来,原来正是奉命查账的施耀先。

    “报告,属下在冰窖里发现大量马肉!属下查账盘库,发现帐物不等。金紫观有道人二百余名,就算每人每日粮食消耗一斤半,也要消耗粮食三石多。可账上反应,王高、王光兴逃进山后不久,金紫观的粮食消耗便突然减至每日两石。属下心中起疑,便查问了观中几名道童,他们都道,最近菜中有肉!于是属下搜查观中窖藏,发现了厨房近旁有一冰窖,里面存有肉食数千斤。属下将肉取了一块煮来吃了,发现是马肉!”

    施老头一番急匆匆地叫嚷,让李存良顿时意识到,他自己这辈子还没有吃过马肉,忙问怎知是马肉。

    上官问起,让施老头脸色微红。

    施耀先前些年穷困潦倒,有一日饿得头脑发晕,突然发现路边倒毙着一匹役马,顿时欣喜若狂,立即回家取了刀子,准备将死马分成数截,扛回家中充饥。

    然而等他返回现场,发现数十街坊邻居早已将死马分割干净,光剩了一副光溜溜的骨架。施耀先立即上前争论,众人见他眼露凶光,手上还拎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在抖,总算是善心大发,让他带回去几根残留着肉丝的大骨。

    只是这等羞人之事,怎好当众说起?施老头不愧文人出身,眼珠一转,立即想了个文绉绉的说辞:

    “本草曰,马肉毒,性辛利,要吃杏仁方可解毒。其肉味骚,多肌少脂,与猪肉大相径庭。属下当年家贫,曾吃过马肉,是以得知!”

    施老头的小心思,根本不在李存良的关注中。他想的是眼下这案子:小百姓刘晋亲耳听到大量马蹄声过了牌坊,向金紫观而去;山洞里发现了人尸马骨;观中窖藏确认是马肉……

    所有的证据都在这一刻汇聚在李存良的脑中,构建出一副清晰的画面。他明白,自己距离大功告成,仅有半步之遥。

    好!李存良高

    兴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大声宣布。

    “铁证如山,焉敢抵赖!来人,将白卷之人逐个单独提审!让他们将正月进入金紫观的道人供出来!哼,若是不招,大刑伺候!锦衣卫北镇抚司大刑七十二式,本官从没见着有人能扛住!告诉他们,倘若交出王高、王光兴的去向,便可立功赎罪!本公子不仅不杀他们,而且还有赏银可拿!”

    山洞被搜出来了,马肉也被搜出来了。第一波里交白卷的有王高,第二波里交白卷的有王光兴。逐一提审,二王身份必然暴露。就算二王自己不招,其他人也会在大刑之下把他们供出来!

    眼见事情即将败露,老神仙金玄真人也顾不得装神仙了,他连忙伏地痛哭道:“想不到贫道一生修道,行善乐施,却一时不慎,收了这样一个杀人越货的贼子传承衣钵!李大人明鉴,老道年老体衰,一心修道,已经多年不曾预过观内俗事,亦未曾出观入山。此等情形,观中上下人等俱可为证!”

    “你这淫道还有脸皮狡辩!”

    金玄真人的话音未落,台下女人已经怒骂着冲了上来,速度快得像一头暴怒的母兽。她一头撞上金玄老道,将他撞了几个滚,然后跨腿再次按压上去,揪住他的衣领,挖他的眼睛撕他的嘴。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院中的女人们见有人开了头,顿时又冲上来十几个,围住了金玄老道开始群殴。只听得女人堆里惨叫连连,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叫她们住手!此乃重要人证!”李存良被女人们一冲,仓促之下,从平台上跳下来。士兵们听到上官发令,立即上前,欲将女人分开。

    平台上人影攒动,乱哄哄的。就在这时,一道影子从地上嗖地腾空而起,仿佛一道白色的幽灵,直扑李存良的背影而去!

    平台上下的护**将士都惊呆了。任谁也想不到,地上盘腿而坐的青云子竟是一个武林高手。只见他一个旱地拔葱,便将看管他的三个士兵抛在了脚下。他手中的拂尘,也是一样暗器,丝丝尘须都仿佛是长针毒刺!

    千钧一发之际,一杆枪头更快射出。青云子尚在李存良一丈之外,那枪头已经及时赶到,将青云子从云端拽落凡尘。只听得扑哧一声,玉帛碎裂,骨肉分离。白杆枪上的弯钩,将青云子宽大的道袍连着肋下的筋肉一并扯下大块。

    “啊!”惨叫身立时响起。

    不是预想中的青云子,而是女人堆里的金玄老神仙。

    李存良顾不得满地打滚的青云子,也顾不得感谢救了奴才又救了主子的白杆兵,他一个健步冲上平台,女人们也十分配合地适时为他让出一条缝隙:

    只见老神仙的白胡须被扯得七零八落,满脸都是殷红的指甲抓痕。他如同一只烧熟的虾米蜷曲着身体,如同一头阉掉的公猪捂住胯下惨叫着,下身的大滩鲜血已经染红了道袍。

    复仇的女人们使出了她们的独门绝技:地煞第一式凤抓手,生生将老神仙的两个卵蛋掐爆了。

    “大戏看过瘾了吧!这就是做贼的下场!”李存良对着院中那些惊呆的道人们怒吼道。

    注一:《道德经》第六至第十章。

第四百六十七章 大计方定(一)

    坐镇寿王府的罗雨虹得到李存良的报告,已经是数日之后。m.www.uu234.net随着报告而来的,还有一个黑布蒙头,手脚拴着铁镣炮子,外加一辆囚车的特殊囚徒:王光兴。罗雨虹正好有事找朱平槿,便押着王光兴到了蟠龙山。

    此时,保宁会议已近终局,诸多关乎国运的重大政治、经济和军事议题已经基本形成了定论。平槿这几日什么事都不管,一心一意地窝在蟠龙山上练兵。

    这些兵,原定都是开赴荆楚前线的增援部队。而现在,朱平槿却有意改变使用方向。这并非荆楚的局势缓和了。相反,那里的局势比朱平槿预象的还要复杂。

    朱平槿的眼睛,始终盯着他的命中宿敌张献忠。

    根据荆州、武昌、蕲州等地传回来的情报,张献忠兼并了当地土贼一斗谷和瓦罐子,又与与革左五营连了营。众贼依托英霍山区,大量吸收河南、南直和湖广的难民,实力正在迅速地恢复。

    或许,张献忠明天就会走出英霍山区,正面与大明的南直、湖广主力较量。

    但献贼与革左五营只是一个相对松散的军事联盟,并无一个统一的领导,自然也无统一的进攻方向和进攻目标,因此很难判断他们下一步行动的方向。朱平槿将判断敌情任务交给了他的智囊团体政研室。但是舒国明近日赶到保宁府,却提交了一个与朱平槿着眼方向大不一样的报告。

    半年来,政研室补充了从蜀考中选取的举人、秀才,又从社会上特别礼聘了几个敢想能说的知名人物为参事,实力大增。

    人多了,组织就要完善。

    政研室根据业务类型,分成了省内室(一室)、省外室(二室)和参事室。

    省内室主要研究内政外交,而省外室主要进行高级情报分析。

    参事室则与上述两室完全不同,其级别相当高,与政务司相当,只是行政关系暂时归结到了政研室。

    致仕的前内阁首辅绵竹人刘宇亮,成都原大理寺正王秉乾、原宣化府同知王履亨、成都进士朱俸伊、彭县进士龚完敬、安岳县的进士总兵张任学、原云南兵备副使窦可进、同榜进士王起峨,西充进士李完等九人,被特聘为蜀王府首届参事。

    参事们既没有业务范围限制,也没有具体任务,反正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些老头听说大放阙词发挥余热还有俸禄与待遇的机会,都是感兴趣的很。拿了世子朱平槿亲自签发的红底金粉一尺长的大聘书,更觉身价倍增,倍儿有面子,不停地在老头圈里发消息炫耀。

    政研室以朝廷邸报等各类信息为原料,以人的头脑为工厂,朱平槿急需的各类思想产品越来越多。

    关于中原战局的未来发展,政研室认为,在关内,朝廷关注的焦点不是献贼与革左五营,而是河南、开封和闯贼。

    闯、罗合营后,实力大增,已远非张献忠可比。只要闯贼一天还在河南,朝廷关注的焦点是不会转移到献贼与革左五营身上的。

    然而,湖广、南直两地官府的诉求与朝廷相左。从自身的利益出发,两地官府更多地将目光盯在盘踞在三省交界处的献贼与革左五营。

    湖广这边,有五省督师丁启睿和湖广巡抚宋一鹤所辖楚军各营;南直那边,有总兵黄得功、刘良佐等南直卫所营兵。向北,是闯曹的地盘;向南,有长江天堑阻挡。

    因此,献贼与革左五营近期的行动只能是有限的。他们的目的,依然是抄掠山区周边城市,补充粮食、物资和人口。

    所以,献贼与革左五营有可能取得局部的胜利,但尚无实力将这种局部胜利发展为席卷全省、甚至数省的战略进攻。他们真正的大规模出击,一定会等到朝廷下令湖广、南直官军北上救援开封,湖广、南直两省空虚时才开始。

    政研室还认为,豫西在南阳陷落、刘国能、李万庆身死后,所有州县一律残破。

    目前,闯贼二攻开封不利,像往常一样撤向豫西。但闯贼的实力未损,西撤只是顺势抛出的诱敌之计。左良玉北进至郾城,想抄闯贼的后路,却正好被西撤的闯贼合围在城中。

    这事已经引起了连锁反应。

    朝廷见左良玉被围,连忙迭令陕督汪乔年率贺人龙、郑嘉栋、牛成虎、张国钦、张应贵五总兵等统兵三万出潼关,与左军南北夹击闯贼。以贺人龙、左良玉等统兵大将的德

    行,汪乔年的前景不妙,估计很快就会有确切的失败消息传来。

    一旦闯贼击败汪乔年,下一步有两个选择:一是横扫豫东归德诸州府,彻底孤立开封,为第三次围攻开封作准备;二是径直南下荆襄,重新威胁承天府。

    政研室判断,第一种可能性最大。因为打下开封,不仅可以彻底摧毁这座大明朝在中原的战略基地,而且可以利用开封为诱饵,围城打援。即兵法所云:“攻敌所必救,歼其救者”。第二种可能性则很小,因为左良玉并未被消灭。舍左军南下,会再次被左军与楚军南北夹击,陷入被动局面。

    在做出了上述判断后,政研室得出了一个粗略的战略性结论:

    目前占据夷陵、澧州的陈有福部,短期内不会遭到流贼大规模攻击。他们或许还有半年的时间,来完成流民入川、巩固地盘和扩建军队的任务。因此,护**要急于占领并巩固的地区,不是夷陵以东江汉平原的广大地带,而应是夔州以东、夷陵以北、襄阳以西、郧阳以南等夔东地区。

    政研室认为,夔东地区山高路险,大小流贼肆虐近十年,城池村庄极为残破,官府百姓大都逃散。郧抚王永祚逃至襄阳,独留巡按高斗枢、知府徐启元以及收编的王光恩部固守郧阳,兵民均不满四千,均郧两州府之间数百里荆榛。

    若护**乘虚而入,便能招揽流民、凭险据守。一旦开封围急,左良玉部驰援开封,湖广空虚。那么护**便可以从容出山,与献贼诸部争夺荆楚大地。

    《淮南子天文》一篇中说,共工与颛顼争为帝,共工认赌不服输,于是蛮劲上来,“怒触不周之山”。从此以后,“天柱斜、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这根被撞斜的天柱,就是中国地理第二、第三两级阶梯的分界线。这根从东北向西南倾斜的分界线,从黑龙江的爱辉到云南的腾冲,将中国地图斜劈为两块。

    由于西北高,东南低,自古中国的兵家,以西北伐东南为顺势,以东南伐西北为逆势。从秦伐六国、汉伐楚,直到朱平槿前世所知的最后一次建国,都是如此。

    至于历史上以东南伐西北而成功的例子,则少之又少。大体只有两次。第一次是朱平槿的老祖宗,大明王朝的开创者朱元璋;至于第二次,自然就是以革命党自诩的蒋种菜。

    以高伐低,从兵家谋略的角度看,就是占据上风上水的险要,居高临下、凭险而守。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进取争夺中原,这与李自成出战不利则退往豫西山区休生养息是一回事。

    朱平槿知道,历史中的“夔东地区”,实则为鄂西山地。明末清初坚持抗清的夔东十三家,就始终活跃在这一地区。因为山高路险,缺粮乏食,清军对鄂西山地的清剿极为困难。直到康熙初年,才最终将这股坚持了二十几年的抵抗军镇压下去。

    提前占领夔东地区,不仅把将来农民军未来的一块根据地消弭于无形,而且可以在李自成南下荆州、西返关中,或者张献忠西入蜀地之时,占据有利的侧击防御位置。

    然而刘之勃在保宁会议上顽固地坚持与朝廷不翻脸的立场,这让朱平槿犯了难:到底派出哪一支人马去遂行占领夔东地区的任务,而又不会引起朝廷和湖广官府的警觉呢?

    恰好,情报局刘名升利用俘虏交待的信息,提交给朱平槿一份巴山土暴子的情况综述。

    朱平槿立即决定:利用王光兴是小秦王王光恩亲二弟的身份,将自己的魔爪伸进夔东大山,伸进均郧二州府。这就是朱平槿改变兵力部署方向的原因,也是朱平槿严旨李存良必须活捉王光兴的由来。

    ……

    蟠龙山上,护**大旗与世子大旗迎风飘扬。

    朱平槿手握望远镜,兴致勃勃地与宋振宗、徐汉卿、孙洪、李长祥等人观看世子警卫营与刘三根营之间的实战对抗演习。

    演习的地点就在锯龙垭,演习内容是山地隘道遭遇战,具体科目包括行军队列、前方侦查、情报传递,决心下达、队列展开、火力发扬,要地固守与组织追击等。

    演习开始后,警卫营与简资独立营几乎同时发现敌人,然而经验和组织上的差别立即就分了高下。

    警卫营是快马送信,先报代营长蒋鲁知道,然后再层层传达命令;

    独立营

    则是探马旗语报信,前方遇敌的消息被营长刘三根和将士们同时看到。独立营前卫一连的尖刀排立即先敌展开,展开攻击,打乱了警卫营预定的展开队形,赢得头筹。

    刘三根的指挥也十分坚决果敢。他知道敌人步骑混合,火器装备比例很大。如果拉开正面硬碰硬,他绝对处于劣势。所以在尖刀排打响之后,刘三根立即命令前卫一连在行进间冲击敌阵,二三连分两翼包抄夹击,他亲率后卫第四连为第一连预备队,从正面加强攻势。

    警卫营接敌时还是一字长蛇阵,因此一开始就吃了大亏。然而警卫营有马有火铳。在前方溃退下来后,蒋鲁迅速利用骑兵机动性优势占领了路边一个小高地,利用地形优势展开远程火力。

    此时,独立营的劣势暴露了:火器比例极低。转眼间,列阵冲杀的独立营就有百余人被充当裁判的舒国平判定为失去战斗力。

    刘三根面对数量相当且占据高地的火铳手,掘壕固守不成,硬冲伤亡太大,无计可施,只好请求停战,实际上是变相认输。

    “各位将军,看警卫营的火力优势有多大!”朱平槿兴奋地指点江山,“想我汉军,十之**皆为弓弩手!令旗一挥、飞蝗如雨;匈奴飞骑,安能近身!”

    “世子这是在夸奖汉匈之战中汉兵之勇武!土贼流寇再厉害,比之匈奴飞骑,也不过是群土鸡走狗而已!”程翔凤留在了保宁府参加会议讨论,李长祥便自觉站在朱平槿身边,充当了他的翻译官,将朱平槿的话诠释成武将们喜闻乐见的大白话。

    在两营演习期间,徐汉卿带来的三百多娃子兵随同观战。这些娃子兵正在接受正规化基础科目训练,同时强化语言培训,今日特地取消了所有训练,来为演习双方加油助威。大量火器的齐射,让娃子兵们大开眼界。

    “难怪父母老大人要给末将取名为‘汉卿’!”徐汉卿略带夸张地叫喊一声,粗粝的脸皮上泛着红光,“原来我等老祖宗这般厉害!”

    徐汉卿的心思,朱平槿早就摸透了。徐氏本是天全客家。留在天全,徐氏永远被高扬二姓踩在脚下。借机自立门户,是天全杂姓的最好选择。朱平槿今天叫上徐汉卿,正是要当面探询他的心意。

    “徐将军,蜀地整军旨意即将下达。徐将军忠勇敢战,战功赫赫。本世子想委徐将军为护**团长,领兵出省参战,不知徐将军意下如何?”

    徐汉卿自掏腰包买人,又跟着罗姑娘跑到保宁府,不就是在等这句话吗?他立即屈膝拱手,大叫得令。不等朱平槿叫他起来,他又问部队的编成和去向。

    徐汉卿是跟随朱平槿的老将了,知道朱平槿不会把他的徐家子弟都编到一块,只是他内心依旧希望多留几个子弟在麾下。

    果然,朱平槿道:“徐荫桓在三汇镇打得好!可如今他领着杂谷营改编的第十七营在巴山剿贼,本世子不能给你。部分十七营的骨干将由徐荫绶率领,与你带来的兵一起编成土司新营。此外,刘三根的营和几个战功卓著的连将编成三个架子营,一起纳入你团编成。你先到夷陵,接收陈有福为你准备的新兵,然后带着他们北上夔东,占据归州、巴东、兴山一带,屯垦戍守,编练营伍。一旦有令,你便出击荆楚!”

    “末将恳请世子定下监军!”徐汉卿头也不抬请求道。

    这个徐汉卿懂事!朱平槿微笑道:“如今全军整编,干部急缺,好干部更缺!你只好委屈一下,暂与贾将军共用一名监军!至于各营各连监军,总监军部会行文告知你。”

    以文御武,这个大明朝规矩徐汉卿懂得。共用监军,不过是让徐汉卿接受监军指挥的客气之语。只是世子口中的这个贾将军,难道便是昨日提着礼物登门拜访的楚军将领贾登联?

    世子没有给徐汉卿暗自揣度的时间,立即揭开了谜底:“楚军贾登联部完成整编后,将移驻你团以北,即郧阳府之竹溪、竹山、房县、保康四县。如此一来,魏辰在夔州、陈有福在夷陵、你在归州,贾登联在均州(注一)以南,护**将在夔东形成一大片军事存在……”

    朱平槿正在向徐汉卿讲述他的战略意图,一名急匆匆的娃子警卫叮叮咚咚跑上校阅台,向朱平槿奏报,“戏子!罗孤狼到了!她还押着一个犯人!”

    注一:均州古城在今丹江口水库下。

第四百六十八章 大计方定(二)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顶 点 X 23 U S朱平槿等的便是这个王光兴。只是一如既往的,老婆一来,带来了大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包括朱平槿暂时不想见又不得不见的几位。

    参加演习的将领们已经说说笑笑,走过来参加例行的演习讲评。朱平槿不想在臣子面前丢了男人的脸面,于是决定继续开会,让老婆先坐等。

    “……独立营前卫排是本次演习的亮点!”

    将领们自己讲完,便是朱平槿总结发言。朱平槿身边,坐着他无所不在的老婆;左右两侧上首,坐着他的师傅舒文翼和成都文翁石室的山长何善两个老头。至于一干文臣武将,便没有就坐的资格了。

    朱平槿的声音高亢而尖刻:

    “尖刀尖刀,顾名思义,就要像尖刀一下插入敌人的心脏!

    尖刀的任务,便是打乱敌军部署,摧毁敌军意志,让敌军不能随心所欲自由用兵!

    此次巴山之战,杨天波、姚丞国的十营二连,作为特遣支队的尖刀连,夜袭新政坝,解仪陇县之围,再攻天堡寨,占领大坝河渡口,所向披靡,为铜城寨战斗的胜利立下了大功!这便是尖刀战术在实战中的完美运用!

    总参要迅速总结十营二连的战斗经验,下发各部队学习参考!”

    总结训练当然是总参之事,舒国平连忙应了。

    “你那个尖刀排长是谁?体型很魁梧嘛!”朱平槿转向刘三根。

    “王招财,外号莽子!”

    “莽子?”朱平槿若有所思。

    “王招财有个弟弟,名叫王进宝,兄弟合称招财进宝。王进宝外号哈儿,是个水军桨手!”刘三根笑着提醒道。

    “本世子记起来了!两兄弟都是战斗英雄!好,他这个莽子莽的好!战阵之上,就要有这个莽劲!敢打敢冲敢见血!

    打仗么,就是拼一股气!哪能事事谋定,先谋定而后战?

    俗话道:功夫再高,也怕菜刀。王莽子上去一顿王八拳,打得有些功夫高的满地找牙需寻不着北……”

    孙洪正在小本子上奋笔疾书。世子这番讲话,定调了一个新战术:尖刀战术。定了新战术还不够,还嵌套了一个崭新的名词:莽子精神。这些讲话这些新词,也要出现在经验总结中,在所有部队中推广。

    世子讲话,实际上在骂人,而且骂的正是他身边的警卫营。

    警卫营原营长李明史调到了荆楚特遣干部团任副团长,副营长蒋鲁代理营长不久。他前段时间打得不错,尤其是新政坝一仗。但没曾想今日演习却在老一连改编的独立营面前栽了个大跟头。

    听见世子痛骂有些功夫高的人满地找牙寻不着北,蒋鲁连忙出列请罪。

    朱平槿依旧没有放过他:“警卫营装备之精良,实为全军之冠!马匹、铠甲和火铳,全军那个营能够做到齐装?光是你一个营的装备费,至少是普通步兵营的五倍!本世子将你们留在身边亲自调教,既是充当宿卫,更是为全军充当教导……”

    震怒之下的朱平槿还没有来得及采取组织措施,他的老婆便及时打断道:“好了,消消气!蒋营长做得不错。有错就改,善莫大焉!蒋鲁,你退下吧!”

    警卫营缺乏实战经验,长此以往,将会与汉朝的御林军、唐朝的十二卫、满清的八旗兵一样,蜕变成一群公子哥儿组成的样子货。

    朱平槿本打算借此良机,将警卫营官兵有计划地放入基层锻炼,同时保持身边人的血液新鲜。但老婆一番搅和,让他打算落空。

    朱平槿顿时生出一丝警觉:难道老婆的组织已经把自己身边带枪的工薪族也发展了?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今日本姑娘前来,实为蜀地的教育大计!舒师傅与何山长前来……”

    罗雨虹丝毫没有察觉老公的异样,反而羞涩起来。她难得在朱平槿面前唱高调,更不用说用古汉语唱高调。话一出口,她觉得这些话都不像是自己的。

    既然老婆愿意在教育上花钱,朱平槿也不想多事。他挥挥手,让武将们该干嘛干嘛,只留下秘书做记录。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世子,你媳妇说得多好啊!”一脸焦急的舒师傅感叹道:“老夫急着上山,是为着一件事关蜀地国运的大事!”

    “师傅请讲!”朱平槿很失礼地打了个哈欠。

    “世子,这蜀考该停了!”何善道。

    什么?停了蜀考?这两个老头莫不是闲出了毛病?

    朱平槿睁大眼睛,一个哈欠停在半空。

    “蜀地军政整合,教育岂能不整合?”舒师傅提醒道。

    “世子,这秋闱在即!”何善点题道。

    原来如此!难怪老婆正事不干,先把两个老头带上山!

    ……

    秋闱,是三年一次的全省乡试的代称。

    因为乡试都在秋天举行,所以俗称秋闱,这与第二年春天在南北两京举行的会试,即春闱相区别。

    乡试得中,便是举人,取得了进京赴考的资格,也取得了做官的资格。

    只是大明朝的举人官有点惨,能做到督抚的凤毛麟角,很多人仅仅能做到知县。就其根源,就是中国千年以来的劣根性文凭歧视。

    进士官为了确保对举人的阶层优势,总会自觉不自觉的高人一等。举贡官小心翼翼地“捧着卵子”做官,也难保自己的仕途通畅。

    湖广巡抚直隶清苑人宋一鹤就是举人出身。他从教谕当起,先后知丘县(今邱县)、同知东昌府、兵部员外郎、天津兵备佥事、河南兵备道,最后巡抚湖广。在十年的时间内,他从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当到一省首席,拉关系走后门抱大腿找靠山肯定有,但主要还是靠的是自身政绩和赫赫战功。

    但因为宋一鹤的文凭问题,所以他即便当到一省巡抚,仍经常被同僚进士官们嘲讽攻讦。襄阳失守,宋一鹤挨了个“夺职戴罪”的严重处分。宋一鹤忿怒之下上疏引疾,又被皇帝疑心,结果被批了“许解官侯代”,也就是看守政府。军情凶险,宦途渺茫,听说宋一鹤已经心灰意冷,准备一死报君了。

    大明朝最有名的清官海瑞,在官场上深陷泥潭、举步维艰,也与不是进士官有很大关系。

    总之,举人就是一个大明科举制度中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角色。

    然而这个角色却是士子们削尖脑袋人人争夺的香饽饽,没有举人,哪来的进士?成了举人,总比秀才强上百倍!

    朱平槿在蜀考前看过些资料,说成化之后,会试的录取人数稳定在三百至四百人,但因参考人数一直在增加,所以录取率逐年下降,近年来已经下降到不足百分之七。

    所以相比于两京会试的竞争激烈,各省的乡试更为惨烈。

    嘉靖四十五年,朝廷规定各省乡试每解额一名,许三十人(秀才)应试,也就是举人中试率为三十分之一,仅有会试录取率的不足一半。但因主考官不愿得罪士人,只好一而再地放宽参考标准。四川在有些年份,中试率甚至低于百分之三!

    ……

    科举制度,至隋唐诞生以来,已经固化为中国人的一场全民 运动。无数的人为其拼搏,无数的人为其癫狂。范进中举,那只是这个疯狂时空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疯狂片段。

    朱平槿也曾是这条洪流中一粒细沙,当然知道身不由己的滋味。二世为人,他再次感受了到科举的魔力。

    科举,本意是为国选贤。但真相永远隐藏在表相之后。表面上的公平竞争,深层次却是经济竞争。

    在朱平槿的前世,高考经济不是文人书斋里的臆想,而是实实在在的统计局的数字。从学费、住宿、交通、餐饮、文具、教辅、培训到择校费和学区房,教育实际支出远远大于公开宣布的数字。普通中国人微薄的家庭收入,很大一部分被望子成龙的父母毫无怨言地投入到后代的教育中。

    回到朱平槿的现世。大明科举制不同于历朝的特点,是注重学校教育。从中央的国子监到地方的省府州县,各级行政机构中都有学校编制。在成都府学外,出售各类时艺册子(注一)的书店形成了一条街,恐怕只有各色艳情小说能够与之比较销量。

    别忘了,大明书籍很贵。买书需要很多钱!

    一个普通的大明人走上科举之路,要经历从童生到秀才,从秀才到举人,又从举人到进士的层层选拔和淘汰。有幸过关的,十有**都是出类拔萃的社会精英。科考的最终胜利者,既是皓首穷经的幸运儿,也大都是家庭殷实的中产以上家庭。

    教育费用的巨大支出,选拔标准的僵化固执和用人分配的单一路径,使科举制这个中国的第五大发明,扭曲了整个社会的价值观,窒息了国家、民族的创新精神。

    更可怕的还不止这些。

    社会各个阶层被科考撕裂,阶级利益被科考固化,官场文化被科考绑架。甚至整个大明帝国的政治,也与科考息息相关。同科、同年、同乡、同门,成为各个政治帮派的标准粘合剂!

    朱师傅和何善提议整合科考与蜀考,将蜀考与科考偷梁换柱,这当然符合朱平槿政治谋划的大方向。

    早在松林山时,朱平槿便产生了通过公开考试吸收社会精英的想法。

    社会永远不可能有绝对的公平,精英永远不可能等同于普通劳动者。他们之间的价值之比,是“一个人换两个师”。

    朱平槿是统治者,他不仅清楚社会精英是他稳固统治的重要支撑,也清楚社会精英是引领社会发展的核心力量。然而,他的美好愿望被现实重重一击:报名参加蜀考的,有功名者寥寥无几,多数人却是科举制度下的失败者。

    许多参考者带着对大

    明既得利益阶层的不满甚至仇恨,被朱平槿开出的高官厚禄所吸引,带着蜀考改变命运的梦想,投入到他们心目中的明主圣君麾下。他们不等屁股坐稳,便开始为朱平槿出谋划策,其理念核心便是“山河重光”,也就是说造反!

    因此,蜀考是柄双刃剑。一面为朱平槿提供了大量急需的人才,一定程度上分化了士绅阶层,但同时也使顶层士绅与朱平槿的对立更加深刻,更加极端!

    朱平槿为了避免“宁王之祸”的嫌疑,不得不在各方面尽量区分科举与蜀考的不同,弄得蜀考不伦不类。

    能不能通过整合科举与蜀考,利用科举的强大指引作用,尽可能地收服或者团结更多的士绅呢?

    朱平槿想到这里,开始感觉到一阵头痛。

    科举与蜀考明显不同。科举是朝廷抡才大典,几乎是文官阶层的唯一源泉,大明朝三百年来一直处于朝廷的严密控制之下。各省仅有秀才资格的考试权,乡试的主考官、同考官都是朝廷派出翰林来主持。科举的科目为朝廷颁下的常例,各省无权更动。

    在此情况下,自己公然插手乡试,会不会引起各方面的反对,比如被朝廷的制裁,遭到爱大明粉崇祯人士的公然抵制?

    同时,科举还与朝廷的官位俸禄联系在一起。多数乡试中举之人,在闻过桂花香喝过桂花酒之后,便要打起包袱进京,准备第二年的春闱大比,希望一举高中,从此高官厚禄。尚如此,那自己岂不是为崇祯做了嫁衣裳?

    再说,一旦蜀考科目背离了科举常例,那么参考士子会不会群起而攻之,引发川内新的政治动荡?

    所有这些,朱平槿的头脑中都没有现成的答案。

    好在朱副处长当了多年领导,对于如何解决自己不在行的难题,有一套自己的心得。

    “舒师傅、何山长,科举乃国家抡才大典。如何整合科举与蜀考,本世子年幼无知,还请教我!”朱平槿在老婆鄙夷的目光中,再次祭起了卖萌**。

    没想到两个老头含笑对视一眼,立即接上了朱平槿的话头。

    “世子,乡试抡才不假,可如今烽火遍地,哪里还有大典之说?”舒师傅率先开口。

    “正是!松山大败,开封受围,朝廷自顾不暇,很可能派不出主考!”何善立即接上。

    “蜀地距京师遥远。朝廷即便派出主考,也可能受阻于道路!”

    “即便主考到了蜀地,四川布政司也可上奏朝廷,取消科举常试题目!”

    “理由充分得很!剿贼足饷,乃当前四川第一要务!时移世易,科举当以振兴川务为要!”

    “一来一回间,八月考试之期便过了!”

    “若是拖到了冬月,请问那些中举之人如何参加明年会试?”

    ……

    朱平槿的目光在两个老头之间来回移动。他明白了,两个老头是想用流氓战术,胡搅蛮缠,把朝廷的科举搅黄,然后让蜀考穿上科举的正装。从此以后,四川只有名曰乡试的蜀考,再无名曰乡试的科举!而且就目前的大明国势,崇祯十五年的科举一过,很可能再无崇祯十八年的科举了。

    谁说老年人保守古板?朱平槿被面前这两位老头的流氓作风折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朱平槿再年轻,也是蜀地最高统治者。收全川士子为学生的好事,即便有点风险,也要自己亲自上阵!

    朱平槿开始了迂回战术:“舒师傅、何山长,既然是抡才之举,这科目设置还是要重新优化!”

    “这是自然,老夫既是主考,自然有权重订科目!那些酸丁腐儒,考来何用?”舒师傅手捻长须,得意地哈哈大笑。以举人考举人,这可是大明朝立国以来的稀罕事!

    “老朽陋见,八股时文,拘泥格式文字。若求真知灼见,还是申论为好!”何善补充道。

    “还要大幅增加中试名额,尽量让人才为我所用!”舒师傅笑道。

    “考试要分文理!”许久不说话的老婆突然插话,把沉思中的朱平槿惊醒了,“文科,必考文学、历史、法律;理科,必考数学、物理、化学……”

    “考试科目设置,自然还要商榷。不过公共课中有一科目必考:政治!至于考试内容嘛,左右不离本世子的护国安民、天下太平!”

    朱平槿抢回了发言权,算是给了他老婆一记回敬。不仅如此,转眼间他又给了想当主考的舒老儿重重一记:“既为伦才盛事,本世子已然决定:本世子将亲为主考!”

    但还没完。朱平槿又给了某人更沉重的一击,“楚才晋用?崇祯那个呆子,他配否?”

    朱平槿的话音刚落,身后某玉树临风的大秘突然神色大变,变换不定。

    注一:时艺,大明朝的最新高考辅导材料和作弊秘籍。

第四百六十九章 大计方定(三)

    崇祯十五年二月二十四日,春光依然明媚。www.uu234.net

    寿王府深宅中的一个小院内,玉兰树下摆了一张床榻。身心俱疲的朱平槿横躺在床榻的一侧,舒服地闭着眼睛午睡,享受着午后的和煦阳光。

    他刚刚见证了一场大屠杀。

    锦屏门外的河堤上,三百八十名罪大恶极的土暴子一个不剩地提溜出来,全部砍头。

    身形消瘦的张继孟死到临头,终于尿了裤子。当他明白一切都晚了的时候,抛下了忠臣义士的伪装,惦记上了周延儒和京师里若干高官的祖宗八代。

    砍了张继孟,刘之勃尤不解恨,当即令将尸首挫骨扬灰,抛入嘉陵江中,以祭奠川北无辜死难的百姓。那名京师来的传旨太监大概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当场便吐了早饭,被士兵们架了回去。

    “傻笑啥呢?”罗雨虹斜撑起身体,盯着朱平槿脸上的轮廓线,狐疑地问:“是不是又在想女人了?”

    “什么又?除了你一个女人,我想过谁?”

    “哼,做贼心虚!你妈不算女人?”

    “还讲不讲道理?”朱平槿在小院的花榻上翻了一个身,把肩背和屁股亮给老婆,“我们好歹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文化人,说话做事总得有点理性人的样子!”

    “那你必须给我说清楚!想什么!”罗雨虹跟着老公翻了半圈,把一只玉足翘起压在朱平槿的大腿上,一副不得答案誓不罢休的模样。

    “我在想,一旦我们的真面目大白于天下,京师那个崇祯会干什么?”

    “你说对了,我真是有点担心!他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对你翻脸,来个什么圣旨,宣布你为人民公敌?”

    “思来想去,我判断可能性很小。

    崇祯与你我一样,也是有文化的理性人。面对他可以自由支配生死的人,他可以无所顾忌。但像鄙人,哼,雄兵在握,他奈我何?

    概率论告诉我们,考察的样本越多,规律性越明显。所谓机制,便是有规律的某种规则。

    生活在这样一个机制中的人,很难轻易摆脱机制运行规律对他的影响。崇祯即便身为皇帝,也在机制的约束中。他不可能独断专行,不可能一个人做出重大决定。按照朝廷的机制,皇帝的想法必须经过廷议,才能形成最终决策。

    所以我们可以换个思路,撇开皇帝,以京师的那些大臣们为样本进行考察。这时我们能发现什么?”

    “一群典型的官僚,只想自己捞钱,根本无心正事!遇事能躲则躲,绝不承担责任!高情商当领导,高智商干苦力……”

    “宾狗!我帮样本们打仗,帮样本们省钱;我没有举起反旗,我的道义调门比样本们们还高。更重要的是,我在祖国的边缘地带有几万能打仗、打胜仗的军队!

    这群样本们的理性选择是什么?

    换句话说,按照利益驱动理论,最符合样本们利益的选择是什么?”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表面上装聋子瞎子,骨子里想当墙头草、两边倒!一面享受体制内的权利待遇,一面与民营企业家眉来眼去……”

    “宾狗!”

    “我知道,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们有兵!”

    罗雨虹睡不着,干脆屈腿坐了起来,两肘按在了朱平槿的身上,手掌托住了下巴。

    “可是我担心,万一崇祯偏执狂突然发作,不管不顾甩开官僚们……”

    “你担心的很有道理!崇祯撇开内阁单独下中旨的事情干过好多回!不过,大明不是大清。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遮羞布还没有扯开。一旦崇祯下中旨,就丧失了体制内的法定权利,连胆大的文官也可以封驳回去!

    再说了,别忘了鄙人的身份!鄙人乃藩王,仅下天子一等。崇祯的中旨对鄙人根本没有法律效力!

    崇祯敢阴悄悄地下中旨,我就敢堂而皇之地批驳回去,甚至直接将传旨之人斩了!

    他只有躲在乾清宫的大床上一个人抹眼泪……”

    “你把崇祯想简单了。他是死要面子的人。你明天一宣旨,就把他逼到了绝路上,不跟你翻脸也不行了!万一他公开下旨谴责你,就算你得了天下,名声也臭了……”

    “所以刘之勃的建议很好,这就是刘之勃的价值所在!”

    朱平槿睁大眼睛扭头看着老婆,双眸放出光亮。

    “这次政策出台的形式,是廖大亨和刘之勃领衔上奏,四川大员们连署,本世子下旨批准实施,最后假惺惺地报请北京批准。这样一来,我们向北京展示了团结和实力,也为我与崇祯之间的关系留下了缓冲。”

    “那刘之勃和廖大亨不是又当了出头鸟?”

    “那当然!我跟你说过,国王不能犯错。什么意思?就是最高领导不能轻易承担责任,否

    则百姓很容易丧失对最高领导的信仰,进而动摇统治权威,引起觊觎者篡位夺权,进而引发天下大乱。

    我们要记着,做事情,要台面下主动,台面上被动。要时时刻刻凌驾于矛盾之上,不要身处矛盾之中。这就是领导的艺术。

    廖大亨和刘之勃这些大臣,天生就是替我们背锅的,所有的坏事都由他们出头。

    你想想,如果崇祯和朝廷大臣们都彻底丧失了理性,公开动手,谁来承担责任?当然是廖大亨和刘之勃。

    廖大亨这只老狐狸不是傻瓜。他跟我说过,如果崇祯派绨骑锁拿他,他就以冒旨为名,先将绨骑斩了,然后上疏鸣冤,再发动乡党同年书生士绅全川人民一起上书闹事,总之是拖时间,又不公开造反。确实不行,就改名换姓,躲进蜀王府,躲进护**……

    我并不担心廖大亨,我担心的是刘之勃。这个家伙一根筋,弄不好圣旨一下,他就找一根白绫上吊了。”

    “我知道,就是你们当官的让临时工背锅的那一套!”

    罗雨虹无聊地挠挠老公的胳肢窝。嘴里鄙夷,心里得意。不过,她还是担心朱平槿把刘之勃卖了。

    “你不能袖手旁观!不管你怎样玩,总得有点良心!”

    “我知道。你放心好了!”

    “宣了旨,你就要出发到重庆?”

    “是啊,耽搁了好久!本来王应熊是可以挽救的。刚开始,他还通过王行俭找廖大亨,试探和我们合伙造船的可能。可事到如今,也不得不……

    周延儒写信给廖刘,这就泄露了他的情报来源。刘名升上了心,把王应熊派往北京的信使给截住了。王应熊在信中告了我们一状,说我们将来必然称兵谋反。今日不反,明日必反;今上在位不反,太子即位必反;我们不反,我们的手下必反。

    总之,内江王到重庆与他王家发生冲突后,他对我们恨进了骨髓。王应熊很聪明,他渐渐发现我们推行的富国强兵政策,必然会触及他这种权贵的根本利益。

    王应雄是定时炸弹,留不得。这种人越聪明,便越危险。官场上的老话:早动早主动,晚动必被动!”

    “那王应雄会不会得到消息提前跑了?”

    “内江王说,王行俭在替我们稳住他。”

    “你记着,王家的银子你给我拿回来!”

    “知道了。哪一回你不是惦记着人家的钱包?”

    “你知不知道,你这次川北用兵花了多少银子?还有流民入川,又要花多少银子和粮食?”

    老公平静的脸庞,给她留下一道清晰的侧面轮廓线。罗雨虹盯着这道轮廓线,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焦躁。

    “李存良在金城山只搜出了三万两黄金,三十二万两白银,激动得像个叫花子拣到金元宝!你算算,加上在广安的缴获,折合下来也不到百万两白银。

    这点钱算什么?

    五年重工业计划马上就要实施,农业投资简直是天文数字,军队和政府机关的花钱更是像淌水一样,哗啦啦……”

    “我知道,你现在很困难。”

    朱平槿终于睁开眼睛,给了老婆一个正面回应。

    “你没钱了。汇通钱庄初始本金三百万加上存款税收,入库银共计八百多万。按照一比一点二的发行比例,正常货币发行额度只有一千多万两。于是你将发行比例调整为一比一点五,加印了一百五十万两银钞。

    可这一百五十万两转眼又花得精光,所以你干脆整了个莽的,偷偷加印整整三千万两!

    然而三千万对你来说还不够!

    光是在川南嘉定、叙州和马湖三州府强制购粮一百万石,你便花掉了其中二百五十万两;

    农业基础设施建设、支农贷款、工商业投资、道路投资,又是一千万;

    还有八百万两到达湖广,让朱至瀚去占领金融市场,大量收购粮食。一千万两进入南北两京,去吸收当地金银存入;

    我甚至估计,你还会在几家大企业上市时同步放水,让市场有能力承接大盘股,甚至让股市又创新高……

    是的,我们通过我们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让我们的钞票占据了绝对的垄断地位。我们掌握了造币权,就使我们有了充裕的资金来干我们想干的事。

    但问题总有正反两面!

    银钞没有足够的现货白银做支撑,一旦股市崩盘,大量货币被挤出股市。流动性的洪水就会冲破金融安全稳定的堤坝,就会导致银行挤提,汇通钱庄就要破产,我们两个都要上吊。

    记着,光注水不下米,粥会稀的!”

    “我是在悬崖上走钢丝,难道这个我不懂?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你知道我们现在还剩多少粮食吗?”

    愤愤不平的罗雨虹

    揪住朱平槿大腿根部的嫩肉,语似连珠般反击。

    “去年秋季,我们仅仅收入了两百万石粮食!单单四川填泸州、无息农业贷款、手下人吃饭等等几项大头,就支出超过一百五十万石!

    我算过,按照目前的粮食消耗速度,存粮最多吃到三月底,就会颗粒不剩!没有我强制购粮一百万石,根本熬不到四五月的夏粮收获!

    你可能不清楚,乐山和宜宾的情况与雅安、广汉截然不同。我们在当地并没有掌握绝对的权力。即便强制收购,也必须要当面支付。两地官府也是做了很多不要脸的事情,才让当地士绅愿意卖粮给我们,而且还肯接受银钞!

    马湖的驻军倒很强势,余粮说收就收。但那里地方虽然大,但实际上就只有一个屏山县,田土不足三万亩(注一),其余都是穷得打鬼的土司。驻军自己也要吃饭,他们能上缴五万石已经是翻箱倒柜了!不过最后的结果还好,起码比我预想的好。毕竟还有余粮可卖,总比拿真金白银也买不到粮食要好很多!

    这次宜宾和乐山的贡献很大。川南核心区很富裕,没有被张献忠和土暴子祸害,有三百年的财富积聚。宜宾有举人名叫周元孝,一次就卖给我们粮食十万石。还有个被崇祯罢官的大官,名叫樊什么,除卖粮外,还直接捐了一千石粮食和五千两银子。

    你想想,没有这次强制收购的一百万石,我们拿什么养活军队?我们拿什么接受流民?我们拿什么去搞你的狗屁护国安民、天下太平?”

    看着老婆越说越激动,朱平槿知道自己必须安抚她。四川经济的压力全部搁在她肩头。她承担的压力,并不比自己小。

    “粮食储备和金融稳定,这是一个双重目标的两难选择。

    你选哪一头?你当然优先选择粮食储备!

    金融稳定我们可以用战场的胜利去影响,可以通过政策的出台去遏制,可以通过资源的引进去缓解,甚至是去骗、去偷、去抢……

    可是一天不吃饭,心头饿得慌。

    总之,金融不是刚需,不像粮食那样急迫。不过金融稳定也很重要。

    我并非杞人忧天。我担心,这些多出来的天量银钞一旦进入流通,或者回流四川,我们很难保证物价的稳定。那时,老百姓就会发现银钞的真相,进而引发金融海啸。所以这次我不仅要抄了王应熊的所有家产,而且跟王氏一族有来往有劣迹的重庆商家,都要一锅端了!

    小舅以前给我说,重庆是个大商埠,银多粮少。我估计,重庆一府作为四川首富,这次抢个三五百万现银是有把握的,此外还有十数倍于此数的实物资产,尤其是大量的土地田产!

    有了这笔银子,汇通钱庄的资本金就可以极大充实。

    有了这些实物资产,就可以极大充实王有企业,控制四川的经济命脉。

    有了大量的土地田产,湖广移民

    控制了重庆这个水陆要隘,全省的商业就能实现无障碍大流通,实现商业领域的彻底整顿,从而带动四川的商业大发展。

    割除了重庆士绅这块毒瘤,商税这一块才能真正做到全省一刀切,才能源源不断地为我们带来稳定的税收!你知道么,四十年不上朝的万历皇帝早就知道农业税是没有空间的。他把矛头对准了商税、矿税,结果办事的人趁机发财,在东南逼出了一个政治经济团体东林党……”

    罗雨虹打断了朱平槿的离题万里:“你这样公开抢劫,不怕四川的富豪都与你死磕?”

    “死磕?现在我就怕他们不死磕!mao主席告诉我们,民族资产阶级是软弱的,官僚买办阶级是凶残的。为什么有这样的差别?关键在哪?在有没有依附性!在有没有枪杆子!现在政权在我们手里,枪杆子在我们手里,他们要么依附于我们,向我们交税进贡,要么被我们枪杆子无情消灭!”

    “你总得找个理由吧?你毕竟不是土匪!”

    朱平槿说着重重嗤了一声。

    “我敢公然抢劫,自然也有理由。人命关天,这条理由够了吧!要是不够,我再增加一条强抢民女!相信案情在报纸上公开,定然民愤极大,人人喊杀!”

    “你有点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了!”罗雨虹冷冷评价朱平槿。

    朱平槿哼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是吗?就算变了,也很正常。屁股决定脑袋,你我都在变!”

    “你的言下之意是我们俩需要重新磨合?”罗雨虹的双眼已经冒出了寒光。

    “没有,绝对没有!”朱平槿下意识地坚决否认道,“我们俩是和谐发展的典范!”

    但这不是他的真心话。

    注一:《马湖府志》记载,马湖府在嘉靖时的田土数为两万七千余亩,粮额仅两千八百余石。万历清丈数字没查到。

第四百七十章 大计方定(四)

    崇祯十五年二月二十五日,是个非节非庆的普通日子。顶 点 X 23 U S

    辰时不到,凝固了一夜的阆中古街便有了生气。

    每天早晨都会来的收粪车、柴禾车,准时出现在各条街巷的口子。没等拉车人吆喝,大人小孩已经提着大桶小篮涌上前。把脏东西倾倒了,把柴禾背回家。

    更多早起的百姓,搬开了自家店铺的门板,铺开了各类吃食早点的摊子,开始为一天的生计奔波。近来大量的官吏、士兵云集这座饱经战患的城市,使城里萧条了多年的餐饮生意好的不得了。

    百姓们都知道,这样的繁荣只是暂时的。因为世子和他的军队总会离开,开到更远的地方去打土暴子和流贼。所以他们要抓住这转瞬即逝的好机会,赚取更多的银子。

    相比城内的慵懒,锦屏门外的码头苏醒得更早。

    天光初现,南来北往的船只便纷纷离岸,把旅人和货物运到主家想去的地方。但最热闹的,还不是锦屏门外的码头,而是锦屏门东面江岸边的一处小高地上。那里一整夜篝火通亮。百姓们纷纷传说,世子用他无所不能的金手指在那里点了一下,那里便会立起一座高大的桥梁,横跨嘉陵江,打通南北两岸间的天堑。

    锦屏门城楼上,刘之勃背手远眺,凝望着东方初升的红日。

    他一言不发地将颈下的半旧披风解开,递给了身后衣着破烂的老肖头,转头看着上巡道葛奇祚,心里不禁涌起一股人生苦短的悲凉。

    葛奇祚出仕不过两年多,身上的书生气还很浓。年龄刚四十出头,又是二甲进士,本是大有可为之时。可瘦骨如柴的身体,已经注明他不可能走多远了。

    “葛大人,你想好没有?这封奏疏一入京师,若皇上震怒,你我皆成青史留名的逆臣!”

    葛奇祚闻言,正想说话,却从胸腔中发出数声剧烈的咳嗽。待到稍微平息,脸色通红的葛奇祚手搭城堞,佝偻的身子微微一欠,算是对刘之勃这位上官的歉意。

    “刘大人,实不相瞒,早在正月间叛军围困衙署之时,下官便去意已决。只是那时惦记满城百姓,下官不得已忍辱与叛军虚与委蛇。

    后来护**进城,满城百姓得安,下官留书一封,便要成仁取义,却被护**几位将军劝阻,说见了世子再自裁不迟。

    记得世子入城时,手招下官入车相见。下官斯时一心求死,却见世子以幼冲之龄、抱恙之身,奔波于千里沙场,东征西讨,所至无不救难济苦,所伐无不望风披靡,顿时惭愧得无地自容!

    世子更引太史公言以责下官: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汝之死也,于时事无一益,若不如鸿毛也?

    世子切责敦敦,下官顿时醒悟!

    如今下官病体沉疴,时日无多,所欲为何?非是金银财宝,传之子孙;非是青史留名,欺世盗名。下官只想做一件对得起天地父母之事,对得起天下百姓之事!就算地下见了祖宗,也问心无愧!

    下官

    以为,这次世子领蜀地重臣革故鼎新、清扫积弊,必能收山河重建、社稷重光之奇效。

    下官忝为臣子,平身之夙愿也。落名连署,亦不过举手之劳。然则此举,可令下官人虽灭而精神在,身虽死而魂魄存!即便将来天子震怒,不过绨骑槛送京师而已。

    下官已经备好棺木。等圣旨一到,下官便从这锦屏门上跳下去!血溅五步,以死谏君,以为朝中诸公警醒!”

    看着葛奇祚面庞上因情绪激动而持续泛起的潮红,刘之勃深深一躬下去:

    “葛大人志坚似钢,刘某愧不如也!”

    ……

    锯龙垭口的北侧,西向面对嘉陵江的坡地上,一大块平坝在短短的时间内便已初见雏形。

    晨光中,三百多名前天的土暴子,趾高气昂地押着千余名昨天的土暴子在用各式简陋的土木工具劳作。

    场地边缘一个沾满泥土的石碾上,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是未老先衰的矮小老头,另一个则是身材高大,面目英俊的年轻人。可年轻人手上脚上都套着粗大锈蚀的铁镣,脚镣下还吊着一个拳头大的铁球。

    原来,这年轻人便是在金紫观被俘的混天星王光兴。王高扮成道士,王光兴扮成厨役。李存良用文化考试一招,先查出了王高。王光兴知道事情败露,又知道了道人毒死了他的手下,便主动自首了。

    “知道么,昨天兄弟们都被拉到江边砍了!保宁知府张继孟一条烂命,用了三百七十九条人命陪葬!”刘维明眼望远方,悠悠长叹道,“据说还要在人头坟冢上建座宝塔,叫做‘世镇地狱,永不超生’!”

    “成王败寇!输了,无话可说!”年轻人鄙视地斜了眼刘维明,朝地上吐了一口泛白的唾沫,“就算镇在地下十八层,三十年后当不了一条好汉,也用不着给他人喂猪!”

    王光兴分明不服,刘维明顿时骂了过来。

    “你个小男娃,懂个屁!只知争胜斗勇,把手下丢光了,自己还落下一颗七斤半炮子!你知道那小世子如何评价你吗?”

    王光兴没有说话,依旧倔强的昂着下巴。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简直比猪还笨!”

    “你……”

    “你什么你?”刘维明浑浊的老眼里射出凶狠的光箭,把王光兴桀骜不驯的目光生生逼了回去。

    “不错,老子是降了!但老子降的是真龙天子!比起张献忠、蝎子块、张妙手之流,老子一点不亏!弟兄们跟着老子,一个没死,全都活的好好的。就凭这两点,老子降得心安理得!你大哥王光恩、你三弟王昌,不是也降了官府?你说,你王家降了个芝麻官,觉得亏是不亏?”

    “我们再亏,手下还有万余兵马!怎么着也比你这猪倌强!”倔强的王光兴终于找到了一个理由反击。

    “蠢货!你以为朝廷还会信任我们这群反贼?郧阳府那边是没兵,这才骗你们兄弟继续给朝廷卖命!你们三兄弟就千余残兵败将,没吃没喝,守着一个郧阳府城都吃力,还扯他

    妈的万余!等到那千把人打光了,你们三兄弟就抱着哭吧!

    告诉你王光兴,也别打脚踩两只船的歪主意!李自成早不是当年的闯将了!你瞧瞧,刘国能、李万庆,哪个不是同乡同里出来,当年一起搏命的兄弟?结果怎么样,全被李自成杀了……”

    张献忠横行霸道,李自成面善手狠,王光兴知道,陕西的老兄弟都知道。但在他的脑袋中,依然停留在某个人是否仗义的层次。他不明白,义军队伍中唯一的法律,就是没有法律。那里是丛林世界,是强者通吃。

    “……老子在这里,就是一个猪倌,一个有肉吃有酒喝过着神仙日子的猪倌!实话不怕告诉你,老子是个猪倌,但老子这个猪倌,是天底下最大的猪倌!”刘维明尤自洋洋自得。

    “吹吧你!一个猪倌还得瑟成哪样!”王光兴不屑地扭开了头。

    “你不信?”

    刘维明急了,一把将王光兴拽下了石碾,要带他实地查看。可刘维明忘了王光兴的脚上还拴着铁镣和炮子。这一拽,差点把王光兴拽了个狗啃屎。

    等王光兴重新坐回石碾,刘维明便手指平坝,告诉他要建几座猪舍、几座配种场、几座沤粪池,要种多少猪草,如何进行消毒、通风,如何用猪屎养蚯蚓,发展无污染循环经济;如何繁育良种猪,减少斤肉粮食消耗。

    刘维明把从朱平槿那里学来的扶贫帮困知识倾囊而出,说得口干舌燥。小半个时辰过去,王光兴总算给了他一点面子:

    “刘老哥,好歹都是义军兄弟,你明白报个盘子!你那小世子让你来劝降,到底给我封个啥官?告诉你老哥,要劝降我,总得有个劝降的样子!礼贤下士懂不懂?铁镣上还拴了个他娘的炮子!”

    “劝降?”刘维明诧异了,“谁说世子要劝降你?”

    “不是劝降?”王光兴更为诧异,“那你拉兄弟来猪场干啥?”

    “劳动改造!这是世子召见我的原话。世子说,看在你哥为朝廷效力的份上,饶你不死。要不然,你的脑袋就像王高一样,昨天就传首府县了!”

    王光兴有点心虚:“他没有盯着我哥?他没有盯着郧阳府?”

    刘维明挠了挠头皮。

    “世子让我给你哥捎了一封信。说暂时不杀你,但你罪孽深重,民愤极大,必须进行劳动改造。他让你哥劝劝你,让你配合改造,改掉身上的坏德行,二世为人。

    按理说,世子让我给你哥带信,那是盯着郧阳府;不过郧阳府那里还有啥?没人没银没粮食,就是一个死地!李自成打了南阳府,看都没看郧阳府一眼,扭头就跑去打开封了。李自成都不要,世子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他盯着干嘛?”

    “那世子的劳动改造到底是啥意思?”王光兴脱口而出。一股陕北汉子的傲劲重新在他的体内激荡,让他想起一句话,那叫“宁折不弯”!

    “哎,简单,劳动改造就是干活嘛!”刘维明轻松地笑道,“养猪场能有啥活计?无非就是扫猪屎!运猪屎!拌猪屎!”

第四百七十一章 大计方定(五)

    红霞退去,暖阳东升。www.uu234.net颓败的寿王府重新焕发出生机。

    己时时分,石泉郡王朱宣、内江郡王朱至沂、四川巡抚廖大亨、巡按刘之勃、藩司参政兼川西守道陈奇赤、川北守道龙文光、四川兵备副使马乾、成都府同知署巡盐御史方尧相、成都通判吴继善、上巡道葛奇祚、泸州判官署保宁通判高登泰,川北总兵甘良臣、副将张奏凯、参将贾登联、都司罗大爵等蜀地宗亲文武,蜀王府右长史兼政务司总理郑安民、蜀王府文案兼副总理李崇文、洪其惠,蜀王府文案兼世子办公厅主任程翔凤、护**总参谋长舒国平、护**总监军孙洪、护**后勤部长王昆山、第一副部长吴泰、泸州卫指挥兼护**重庆军区司令宋振宗、新任护**第七团团长徐汉卿等蜀王府官员及护**大将,按文武品级待遇分作两班,带着兴奋、期许、激愤或者不安的神情,列队云集于寿王府承运殿平台上,等待从公开场合消失了十余天的蜀世子朱平槿出现。

    宗亲大臣们都知道,今天的朝会不过是个形式。

    在为期整整二十天的重臣会议上,所有的议题全都被放在了桌面上进行反复讨论、争论甚至拍桌子摔杯子。在这期间,世子和罗姑娘不断地通过办公厅,掌握着会议的进程,控制着会议的方向。

    现在,所有的结论都形成了奏疏,就等着世子令旨一下,便立即在四川全面推开。至于朝廷,该奏的当然要奏,但现在形势紧急,等不了圣旨到来了,只好先斩后奏。

    一阵高亢的军号后,仪仗出现。朱平槿和罗雨虹华服盛装,高据平台的御座上。众人朝拜,四拜礼毕,右佥都御史、四川巡抚廖大亨趋步上前,代表众臣上奏道:

    太祖高皇帝留《皇明祖训》告诫后世子孙,令险要藩国“遇有紧急,其守镇兵、护卫兵并从藩王调遣。”

    四川地处西南边陲,朝廷大军鞭长莫及。如今川内流贼土寇横行无忌,正是国家危急存亡之时,因此他代表四川官员,请求朱平槿担负起祖宗赋予的职责,名正言顺地以管府事蜀世子的名义统领四川境内的所有武装力量。

    廖大亨上奏毕,蜀王府右长史郑安民立即出列论证道:

    听闻开封被围之时,正是周王甲胄戎马,坐镇城垣,统一指挥全城军民,这才两次打退了闯贼的进攻。如果周王“顾忌小人奸臣之言,畏手畏脚,则汴京必破!”因此他请求朱平槿不必担心朝廷那班奸臣庸臣的呱噪,只管“大胆去做!”

    郑安民还道,如果朝廷中有奸臣拿藩王典兵之事陷害蜀世子,他就要依照《皇明祖训》,履行藩国之相的权利,与护卫一起移文京师五军都督府索取奸臣,并以违背祖制之罪族诛之!

    郑安民话音未落,早有一人快步出列上奏,正是四川巡按刘之勃。

    刘之勃大声道,去年瘟疫爆发时他到任蜀地,一年来耳闻目睹,饱受刺激。现在他终于明白,天下之事崩坏到如今地步,除了奸臣盈朝之外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由于大明的后世子孙,违背了太祖高皇帝“一字不可改易”的祖训,剥夺了各地藩王典兵守土之权。

    刘之勃认为,不仅要在蜀地率先恢复大明祖制,而且要在全国范围内推广。为此他已经联络了上巡道御史葛奇祚,联名向皇帝上书,准许各地藩王典兵守土。藩王典兵守土,保国保家保身,一定会取得实效。

    刘之勃道,如今朝政被一群 奸臣庸臣把持,这封奏疏上达天听,一定会在朝廷

    中掀起轩然大波,因此他两人已经做好了为国杀身成仁的决心,请蜀世子殿下成全他们的一生清名!

    ……

    今日朝会预定的剧情是廖、郑二人发言,众臣齐声赞和,然后朱平槿推辞再三,坚辞不受,最后的压轴戏由积极要求加入组织的贾登联出场表演。

    如果在场重臣的意见一致,贾登联就会拔剑自刎,以死相逼朱平槿;

    如果有人冒杂音,贾登联就要跳上御台,把涂了银粉的木剑对准朱平槿,仍是以死相逼,造成朱平槿被群臣逼迫的假象。

    对于有幸担当这个光荣而艰巨的角色,昨晚贾登联激动得语无伦次,最后终于在中军杨维栋的提醒下,向奉旨而来的廖大亨来了一句不伦不类的名言:“留取丹青照汗青”!

    刘之勃不按套路出牌,不仅打乱了剧情安排,抢了贾登联的戏份,并像是逼迫众人联名上书一般。

    廖、郑二人不知道刘之勃的上奏是否为朱平槿临时起意安排,一时傻眼。

    朱平槿也傻眼了。

    朱平槿根本不可能同意刘之勃的提议。朱元璋的祖训是绝对刚性的,如何用绝对刚性的规定去适应不断变化的当前形势?不可能!

    让藩王们都来领兵,更不是朱平槿想要的结果。

    以史为鉴。西晋末年的八王之乱,就是因为各地藩王握有兵权。朱平槿只想利用他老祖宗的政治遗产,却不愿这把双刃剑伤了自己。

    但刘之勃如果上书,又对朱平槿有莫大的好处。因为他指责朱元璋之后的子孙违背祖制,就等于公开指控朱棣及其子孙的皇位都是不合法的。这种指控,比海瑞上书大骂嘉靖皇帝荒淫无耻要严重得多!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朱平槿心中做出了决定。他看着刘之勃和葛奇祚顿首拜伏,暗骂了一声,微笑之中紧闭双唇,坚决不表态。

    世子不开口,抚台、长史也不开口,其他的官员发现情况有异,顿时全场寂静,陷入了尴尬。好在石泉老王朱宣斗争经验丰富,及时出来救场。

    他先把龙头拐杖杵得砰砰作响,成功转移了全体人员的注意力。然后夸张地将拐杖一扔,跪在了朱平槿的脚下,声情并茂地恳请朱平槿看在祖宗社稷和万民百姓的份上,勇敢地出来领导他们应对危局。众人一看,连忙跟着跪了,大呼蜀世子典兵。

    戏份上演到这个地步,朱平槿只好站起来说了几句。

    他先是高度赞扬了刘之勃与葛奇祚忠心可嘉,随后话锋一转,告诫他切不可意气用事,凡事当从长计议。眼见刘之勃爬起来急欲争辩,朱平槿立即将话题转移到了众臣关心的典兵之权上。

    朱平槿声色俱厉地痛斥众臣,说朝廷宗蕃条例严禁藩王领兵,说自己的年少不更事,说四川的局势太复杂,甚至骂众臣是想害死他,让献王爷断嗣!

    自然,众臣坚决再请,朱平槿坚决再拒绝;众臣坚决三请,朱平槿也不再客气了。于是朱平槿的老祖宗又被抬了出来,外加一本发黄的小册子《皇明祖训》。

    鼓乐齐鸣,朱平槿和罗雨虹领着宗室官员叩拜。从此,四川境内所有武装力量的领导权,从官府转移到了蜀世子朱平槿。

    仪式结束,众人各自归位。廖大亨连忙抓紧时间上了今天第一道有实质内容的奏本:《奉旨平贼荡寇除弊振军疏》。

    此疏名字虽长,但主题只有一个,即通过四川的军事体制改革和军事资源整合,构建一支主宰

    天下的强大的军事力量。

    ……

    战争时期,军事永远是第一位的。所有的内政外交政策,都要服务于军事斗争这个大局;也只能通过军事较量的结果,才能评判内政外交政策的成功与否。

    四川军事体制改革和军事资源的彻底整合,已经酝酿了很长的时间。其借口,明面上是“御敌于国门之外”,暗地里是“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朱平槿原来的计划,是利用他在渠江右岸战役的全胜战绩,去说服四川威望最高的军事领袖、大明朝的巾帼英雄秦良玉。待老太太明确表态支持,他再利用廖大亨巡抚四川的权利,威胁、分化、拉拢重量级的川军将领,最后不露声色奸计得逞。

    然而,王朝阳在保宁府的兵变,土暴子不失时机地趁火打劫,不仅打乱了朱平槿按部就班的时间表,而且还给朱平槿一个极为明确的警示:

    时间,并不在他这一边!

    朱平槿必须在进行川北剿匪的同时,完成四川军事力量整合的大任务,也就是说,要边打边改。最迟在崇祯十五年中,彻底平定四川的内部敌人。然后腾出手来,把兵力转用到闯献或崇祯那边。

    可在保宁会议的初期,朱平槿和廖大亨的努力引起了一场风波。

    最坚决的反对者刘之勃认为:军队,是国家重器;文武分野,是朝廷典章。护**虽然战功彪炳,但它不是朝廷的经制之军。要改革,要整合,只能将护**整合到官军中,而不能反过来将官军整合到护**中。

    刘之勃这一主张,并无反对朱平槿典兵的意思,其本意是让护**在形式上穿上朝廷经制之军的黄马褂,是不愿与朝廷翻脸,是不愿背上叛逆的罪名,同时也有整合护**粮饷的考虑。

    朱平槿权衡再三,忍下了处置刘之勃的冲动。作为对刘之勃提议的反击,他将署四川兵备副使马乾从巴州招到保宁参会。

    果然,刘之勃的主张遭到了马乾的猛烈抨击。

    马乾激动地向刘之勃和其他与会者描述了渔溪大战的情况。大战前,他和监纪同知杨名时都承诺,渔溪一役后,将士们可以自由选择加入护**。

    将士们为什么要求加入护**呢?因为护**分田又分地;兵饷十足发放;无论生死,家人皆有所养。

    马乾明确指出,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承诺,张营将士们才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巨大战斗力,才能在数倍之敌的围攻下坚持不退。因为将士们不是为朝廷而战,而是为自己和家人的生存而战!

    马乾道,没有这个承诺,张部早就溃散了,渔溪大捷根本不可能出现。将士们之所以在战后围攻主将张奏凯,就是因为张奏凯下达了火烧渔溪镇的命令。将士们以为这把火烧死了给他们承诺的自己和杨大人,所以群情激奋之下,做出了不理智的举动。

    马乾严厉警告与会者,若将护**全部改组为官军,一旦将士们不理解,不仅官军很可能哗变,重蹈保宁兵变的覆辙,而且护**也会军心浮动,造成前线战事的被动。孰轻孰重,诸公慎思之!

    渔溪大捷的生动事例与马乾的严厉警告,让大部分动摇者清醒过来,廖大亨和郑安民一方立即占了上风。

    喜剧的是,结束这场争论的人不是蜀世子朱平槿,而是崇祯皇帝朱由检。有了皇帝众建护**的圣旨,有了当朝首辅周延儒护**不拘兵额、多多益善的私信,一场关于军队发展方向的大争论终于有了定论。

第四百七十二章 大计方定(六)

    朱平槿前世的哲学,最重要的论述便是抓主要矛盾。m.www.uu234.net对于朱平槿这样的领导来说,就是不能所有问题一把抓,而要抓住事关全局的核心要害。朱平槿解决了枪杆子由谁掌握的问题,军改的其他难题便迎刃而解。

    廖大亨在他的奏疏中,简明扼要地列出了军事改革的主要内容:

    设立保成都、重庆、保宁、泸州四个旅级军区,分别指挥川西、川东、川北和川南四个方向的作战。四川都司罗大爵、川北副将刘镇藩、署泸州判官贺有义,加上已经任命的宋振宗,分任川西、川北、川南和川东四个军区的司令。

    四川都司所辖十二卫十一所已经完全倾废,一律革除。边卫实土卫实行文武分治,设立州县和守备团、营。卫所军官,将根据上级需求和本人自愿进行双向选择,或改为文官,或改入护**。病老身残才疏无法胜任者,准致仕以子孙袭替。

    那些被淘汰的卫所军官中有世职的,作为对他们祖先功绩的补偿,四川官府将根据世职高低,设立一个特殊的投资基金。他们的子孙,可以在这个基金里不干事只拿钱整整一百年。

    没有世职的下级军官和士兵,劣存优补入护**,享受护**的军饷待遇。淘汰的,一律除籍为民。

    卫所武官包括营兵将领,将领家丁,愿入护**者,参照朝廷“在营家丁”例,准许加入护**,与护**相同待遇。

    卫所城池,部分改为州城、县城,部分留作军事要塞;军田房舍土地,除留作军用的以外,一律移交地方官府作为官产官田。

    各地自建的团练兵,在护**守备团、营成立后,准以自愿的原则加入护**,其余一同裁撤。

    四川行都司的五卫八所和各土司的军队,关系到边陲稳定,暂时不动。

    为了加快军改节奏,妥善安置淘汰下来的官兵,廖大亨特别建议成立一个专门的机构,名叫“军改善后衙门”,由马乾负责,专门负责官军改编善后事宜,并负责军地联动协调。

    ……

    官军的主力营兵,当然是这次军事整编的重头戏。

    川北大胜,参战将领们的功照请,官照升。但他们的部队,依旧纳入整编范畴。刘镇藩、丁显爵、张奏凯、涂龙四员副将凭战功升正旅。

    刘镇藩部人数最多,改编为护**第十一团团部和四个步兵营、一个骑兵营;

    丁显爵部改编为护**第十二团团部和两个营;

    张奏凯率部取得渔溪大捷,升任保宁军区副司令,所部改编为护**两个营;

    涂龙同样升任保宁军区副司令,所部改编为护**通江县守备营。

    参将王祥击敌不备,夺取巴山咽喉巴州,大败围城土暴子,并击毙土酋闯食王,立下了巴山之战的头功,破格提拔为正旅级,并升任保宁军区副司令。但其所部不足一千五百人,因此所部改编为护**第十三团团部和两个营;

    参将贾登联率部在铜城寨浴血奋战,升为副旅级,所部改编为护**第十四团团部和四个营;

    游击将军杨展奇袭南江,并解通江之围,升为正团级,所部改编为护**第十五团团部和三个营;

    游击将军侯天锡协助刘镇藩全歼土暴子陈琳部,升为正团级,所部改编为护**骑兵第四团团部和两个骑兵营。守备侯应起单人匹马说服王朝阳部投降,并有歼敌之功,升副团级警卫骑兵营长;

    松潘副将朱化龙屏边有功,升副旅级,所部营兵及茂州卫、松潘卫、叠溪所改编为护**骑兵第五团团部和两个骑兵营以及茂威、松潘两个守备团。

    白水关副将龙辅皇,龙安参将邓若禹等人屏边有功,升副旅、正团,所部改编为白水关守备营和龙安守备团。

    马湖参将郭成达及叙南卫、太平营诸将,俱有升赏,所部改编为叙州、马湖两个守备团和太平守备营。

    川北总兵甘良臣,赏罚不行、威信不著,酿成王朝阳部叛乱。念其久历戎行,屡有积劳,着免去川北总兵之职,改任正旅级参军兼大(竹)、邻(水)、华蓥守备团团长(注一)。他留在广元、朝天关的部队与利州卫的战兵,合编为利州守备团。

    除了官军营兵,原护**的部队也需要整编或调编。

    各护庄总队和大队就地改编为各地的守备团和守备营。

    最令其主子头痛的贪吃蛇冯如虎部已经疯狂扩编至近万人,整编为

    护**第八团和达州守备团及各县守备营。

    进驻荆楚的干部团一部整编为护**第九、第十团。

    天全土司骑兵第二营和董卜土司骑兵第三营分别扩编为骑兵第二、第三团。高君锡、姜奇峰所率天全骑兵分别编入这两个团。

    骑兵第一营缺兵少马,暂时解散为护**各步兵团的队属骑兵连以及直属总参训练部的骑兵教导连。

    ……

    宗藩典兵、解散卫所和整编营兵,已经是将大明皇朝的天戳了一个窟窿。

    然而孤注一掷的廖大亨尤不罢手。在他的奏疏中,还提出了两个重要的军事改革内容,一是废除“以文御武”,实行“集体领导”;二是废除兵民区别,实行“全民皆兵”。

    这分明是石破天惊的味道!

    大明按照“以文御武”的体制,逐渐形成了兵部总督巡抚(兵备副使)兵备道地方府、州、县等一整套的文官军事指挥体系。

    四川总督一般由秦楚总督兼领,四川主兵、客兵的实际领兵权都在四川巡抚手中。

    四川巡抚之下,有四川兵备副使为贰。

    四川兵备副使之下,有安绵、重庆、夔州、叙马、建昌、威茂、松潘、分巡上南道共计八个兵备佥事,又称兵备道。

    兵备道之下,则是各府州县的亲民官。虽然亲民官对地方驻军没有法律上的指挥权,但是在“以文御武”的体制下,对那些“粗鄙无文、不知忠义”的厮杀汉,文官毫无疑问具有绝对的领导地位。

    蜀世子朱平槿横空出世后,四川巡抚廖大亨从勾结到投靠。四川兵备副使陈士奇拉稀跑肚子死狱中,尸身臭不可闻。听话的川东兵备马乾升署四川兵备副使。

    八个兵备道,刘士斗署了建昌兵备,松潘道黄谏卿死在泸州城,上南道胡恒几颗官印一齐揣了,安绵兵备病死于剑州,叙马兵备早已告老还乡。最惨的是威茂兵备,他深度卷入了陈士奇案件,被廖大亨下令拿了,命若游丝。

    鉴于营兵卫所编入护**,于是廖大亨趁机建议逐步废除兵备副使、兵备道领兵的制度,撤销兵备、清军等文官领兵监军的衙门,继续依靠三总部指挥护**,并参照蜀王府制度,在各地官府与当地驻军之间建立军政委员会,作为联系文武和集体决策的机构;在护**连以上单位,建立监军制度,作为对军事主官的监督分权。

    这实际上便彻底废除了“以文御武”的体制,并以蜀王府控制下的集体领导体制取而代之。

    在集体领导体制下,文人与文官、武人与武职彻底分开。个人入仕道路的不同,只是授官的参考而已,不是终身的身份。文武官员平起平坐,仅有职责分工不同。文人也可以领兵,但前提是他必须有蜀王府赋予的军事指挥权。没有这种权力,文官无权插手军队的事情。武人也可以插手地方,前提是必须有上级认可的集体决议。这样一来,文武便进行了深度的整合。在集体领导的大框架内,既制衡又合作。

    废除“以文御武”,廖大亨自己的领兵权也被废了。不甘自废武功廖大亨具有的丰富官场经验,立即提出了一个替代的方案,既可以使他不至于大权旁落,也可以使他登上权力之巅:那就是在蜀世子殿下之下,三总部之上,设立一个更高层级的指挥机构,辅佐日理万机的世子殿下。

    朱平槿当然不会在政治交换的紧要当口与廖大亨讨价还价。善于创设新式机构的朱平槿当即插言,废除承运朝会之后设立的军机委员会,另在蜀王府设立军机处,作为自己的军事统御机构。

    廖大亨、马乾、陈其赤、郑安民、曹三保、程翔凤、舒国平、孙洪、王昆山等九人为军机大臣,入值军机处。廖大亨以四川巡抚身份兼任首席军机。另外,再增补王府文案李长祥、张维、谭芳,抚台幕友孙定邦等人为军机秘书。

    马乾的兵备副使已经没有多少实质内容,入值军机处,他便成为了军机处里唯一的专职军机。此外,马乾还管着官军的编遣善后大权,明眼人立即清楚,马大人简在世子之心,要大用了。

    至于女人谭芳意外入值军机处,则是世子亲自提名,目的是保证罗姑娘能通过她的秘书随时掌握军事动态,保证军队用度不缀。

    廖大亨奏疏中所谓的“全民皆兵”,即是洪其惠在承运朝会中提出的所谓现役、正役、预备役三级兵役制度的翻版。廖大亨在奏疏中正式提出这个制度,就是把全民义务兵

    役制由王庄扩展到了全省。

    只是由于川北各地的人口损失明显大于预期,为了保证护**的兵源充沛,廖大亨建议将“丁”的概念,明确为蜀地十五至四十岁的健康男子。现役由二十丁抽一改为十五丁抽一,正役和预备役抽丁比例维持不变。

    廖大亨估算,这样全省可以维持现役常备军九至十万,经过训练的正役二十五万左右。如果再加上荆楚征集的新兵以及从行都司调来的军队,可以将常备军增加到十二万左右。此数虽较闯献流贼总数少得多,但只要士气高昂、装备精良、粮饷充沛,亦能战而胜之。

    兵役制度中最重要的部分,不是哪些人应该服兵役,而是哪些人可以免除兵役,逃避兵役又当如何惩罚。

    怕死是人的本能,没有深仇大恨,没有走投无路,没有严刑峻法,单是靠优厚的军饷待遇和光明的职业前景是不可能征召到足够兵源的。

    成都府各县王庄是蜀王府的大本营,庄丁数十万。虽然蜀王府制定了很多富农裕民的政策措施,多次大声疾呼号召庄户们“保卫胜利果实”,但主动报名参加护商队的人始终不足,本乡本土入役还有钱粮补贴的护庄队却挤破了头。去年川北变乱,朱平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征召护庄队,这才把这些庄户从工地农田直接带入了战场。

    蜀王府自己的庄丁尚且如此,那些富有的士绅阶层岂会心甘情愿与一群草标军户摸爬滚打吃糠咽菜还要拼命?

    所以在廖大亨的奏疏中,确定了“自愿应募和强制征兵相结合”的兵役原则。先募后征,募之不齐,则以强征补足。没有免征资格却拒服兵役者,会受到严厉的惩处,甚至是以“临战逃脱”之罪杀头。

    免役资格的划定也是难点。

    勋贵官员和学生匠人在传统中是免役的,但蜀地的现实不允许这样,因为这两类人实在是太多了。

    如蜀藩朱姓宗室,便有近万人之数。加上沾亲带故的,人数要放大十几倍;带武职的官员,亦有万人之多;至于秀才生员在校学生的人数就更多了,单是成都、华阳两首县,每县便有数百近千。

    若是这些人全部免了,那全民兵役制度便徒为具文。有钱有势的人免役,还会在社会舆论和社会心理上造成灾难性的影响。穷人会想,闯贼献贼抢的都是你们朱家和官绅家,干我们屁事,凭什么要我们穷人为你们富人拼命?

    因此廖大亨建议:免役之人,必须严格限定为在任之官、在学之士和在局之匠。除此之外的所有丁男,一律入役。若想免役,均需缴纳免役钱。其标准设定,就是三条人命的价钱!

    在任之官、在学之士、在局之匠,都有定数。廖大亨的建议,都是事前经过朱平槿首肯的。唯有一项,廖大亨留给了朱平槿自己拿捏。

    眼见世子将目光扫向自己,石泉老王连忙出列递上他的奏疏。在奏疏中,石泉老王认为朱平槿以蜀藩世子之尊尚且领兵杀敌,蜀地宗室同宗同脉,食禄国家,焉能坐视?

    他建议,凡是献王的子孙,男子年十五以上四十以下,均应列入军籍,参与军事训练,听候蜀王府调遣。若有违反者,概以畏战弃国之罪剥夺爵位,革除宗禄,废除宗籍。凡申请免役之宗室,必须缴纳两倍于普通人的免役钱!

    为了顺利推进兵役制度的施行,石泉老王还建议在总监军部下设立兵役司,并推荐南川王长子朱平(shuang)出任兵役司正使。

    南川王朱至湘,万历四十五年袭封,是个老实巴交的干瘪半老头子。朱至湘的嫡长子少年夭折,朱平为朱至湘嫡二子,三十而立,不喜置产却喜读书,在蜀藩宗室中素有贤名。其长子妃尤氏,温淑贤德,情商很高,特别会灌鸡汤,甚得老妈喜欢,与老婆的关系也不错。尤氏还曾响应护国安民的号召,亲率宗眷宫人为护**缝制战衣,是蜀地宗蕃中主动与蜀王府靠近的一支,尤其与老婆贴得紧。

    朱平槿估计石泉老王推荐朱平,有老婆的意思,便用目光征求身边人的意见。可他在老婆脸上没见着反对,却见到了十万个大写的“不耐烦”。

    准了!

    朱平槿轻快地结束了廖大亨和石泉老王的奏报,点了刘之勃和陈其赤的名,让他们将修改过的《垦荒条例》草案赶紧报上来。听闻此言,罗雨虹扭动一下坐麻的屁股,捏起了拳头。

    注一:甘良臣是邻水人。这个职务的安排有让他回乡养老的意思。

第四百七十三章 大计方定(七)

    朱平槿的前世,百姓家庭资产中价值的最大者,不是汽车、不是股票、不是现金、更不是金银珠宝,而是砂石水泥堆砌而成的房产。m.www.uu234.net

    而在朱平槿的现世,房产扮演的角色转换成了土产。

    有了土地,百姓就有了生存的基础;有了土地,百姓就有了一辈子的社保;有了土地,哪怕穷得家徒四壁,百姓仍然是一个有产者。

    在百姓的意识中,土地与家业、宗族的兴旺发达是联系在一起的。有了钱,百姓一定会将土地作为最重要的资产配置方向,不管他的钱是做官贪来的、或者是经商赚来的。而卖地,则与不孝、败家等道德审判联系在一起,所以百姓中流传着一句骂人的俚语,叫做“崽卖爷田,不知心痛!”

    然而大明皇朝走到了崇祯十五年,这个田产只买不卖的铁律被朝廷不断加码的税收政策打破了。

    万历条鞭之后,朝廷的税收捆绑了土地,实行“量地计丁”。几乎所有的税收品种和额度,都按照土地的清丈之数进行分配,即所谓的“计亩征银折办于官”。

    国家税收一分不少,又简化成了农业税、土地税,朝廷是满意了,但依赖土地生活的农民却积了一肚皮怨气。

    万历之后,矿税、关税、商税、茶税等残存的税收种类,终于被朝廷的正人君子们一本又一本的奏疏给废了或变相废了。但朝廷花销日繁,因此税收的额度只好一次又一次加在农民赖以为生的土地上。

    频繁的天灾**,三饷以及名目繁多的加派,成了压垮大明朝的最后一根稻草。一家又一家普通农民为了逃避皇粮国税,不得不忍泪抛弃他们祖先千辛万苦得来的土地,成为衣食无着的流民。为了不饿死,也为了宣泄心中的仇恨,他们中的一部分丢掉了锄头扁担,拿起了刀枪棍棒。少数人成了官军,更多的人却成了流寇。

    因此,朱平槿在四川发动垦荒运动,其意义绝非经济纾困那么简单。在其背后有一个更大的追求:

    通过对土地的重新分配,调整社会各阶层利益,缓和社会矛盾,形成一个新的与朱平槿事业理想追求一致的既得利益群体。这个既得利益群体,将在朱平槿“保卫胜利果实”的口号下,聚集到护**的战旗下,为保住他们自身的利益而战斗。

    然而,有得必有失。

    新利益群体的产生,必然会触及旧有秩序,伤害既得利益阶层。因此,这场垦荒运动,本质上是一场大明版的土地革命。

    既然是一场革命,那就必然会酿成一些地区或阶层的反叛。

    朱平槿在酝酿土地革命的过程中,已经逐步意识到,一场小小的风暴是不可避免的。既然风暴不可避免,那么只要能控制在一定范围内,早到比晚到好!

    朱平槿用他擅长的阶级分析法看待垦荒运动,他老婆的视角却截然不同。

    罗雨虹认为,不要动不动就搞阶级斗争。

    经济领域内的问题,本质上不过是一场利益的争夺与平衡。蜀王府、官府、士绅、农民、佃户,都只是这场利益博弈游戏的参与者,没有一个参与者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罗雨虹承认朱平槿的土地革命必然导致冲突,但却私下耻笑朱平槿包产到户的主张。她口中所唱的崇祯十四年的春天,到了崇祯十五年就成了秋天。

    罗雨虹认为,四川的农业衰败,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农村的灌溉设施、交通道路、土地整理、牲畜喂养、仓储加工,都需要用现代大农业的视角来审视、来恢复、来提升。

    包产到户是一种原始的、直接的绩效考核,确实能在短期内施展魔力,极大唤起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但从长期来看,包产到户必然蜕变成一种变相的土地小产权制度,从而反过来阻碍农业生产力的提升。

    仁寿是最早进

    行分田分地实践的地区,近来那里就出了问题。

    如水塘灌渠的建设,是农业的命脉。草标庄户们人人都懂,但就是不肯牺牲自己那一点点土地,让主干沟渠过境。有些庄户为了防止雨水延沟渠下泄淹没田地,竟在月黑风高之夜将苦力们千辛万苦修好的渠道给捣毁了(注一)。仁寿王庄查不到凶手,渠道也不可能半途而废,只好劳神费力弄了个架空的竹管输水线。

    有鉴于此,罗雨虹转而主张实行农业工业化、农庄企业化、农民工人化,简称“新三农主义”。而大明朝无论官府、士绅和普通百姓,都没有资金和见识完成这一切。能够完成的,放眼当今世界,非她罗姑娘莫属。而她完成的前提条件是大量的成片土地和统一的农业生产组织。

    于是乎,当《垦荒条例》草案认可了田皮与田骨分离,她便大肆收购田皮;

    川北官贼过处,留下了大量的无主荒地,她便就打包吃进;

    荒山丘陵的骨皮价格低廉,她便勾结地方官府大肆抄底。

    不仅如此,罗雨虹还利用掌握的货币发行权,用疯狂印刷的银钞进行零成本交易。

    当银钞不可避免的进入疯狂的资本市场后,她先是坐视股票价格暴涨,然后趁机高位减持,赚得是盆满钵满。若不是朱平槿坚决出手阻止,她还会继续发行银钞,买入更多的土地。等股票市场创了新高,她就让大量的王有企业上市,用发行新股的办法把增发的货币重新回拢银行,同时减少流动性,打压股票价格,保证粮食等物价的稳定。

    朱平槿出手阻止他老婆狂飙猛进,既是鄙视他老婆一日三变,也是怀疑她的“新三农主义”已经滑向“新大 跃进”。

    当年朱平槿与罗雨虹辛苦存钱出国旅游,法国、意大利的那些富裕的农民把贪慕虚荣的老婆羡慕得口水长流。

    法国、意大利那些农民实际上是庄园主。他们享受着农业科技的巨大进步、严格的农产品关税保护,个个家财亿万,玩的已经不是汽车手表了,而是直升机、游艇和赛马。所以朱平槿猜测他老婆的善变,既与女人善变的天性有关,更与她旅游中的所见所闻有关系。

    但朱平槿怀疑归怀疑,出手阻止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面前这位刘之勃。

    前些日子刘之勃再次直言上书,称蜀世子为蜀地之王,不是蜀王府之王。蜀王府利用川北战乱的机会占据了大量土地,虽将土地的收益用在了护国安民的伟大事业中,但难保普通百姓的利益受损,也难保百姓在背后骂娘。因此,他强烈建议素负仁贤之名的朱平槿把吃进去的吐出来,把那些土地分给无土无地的穷苦百姓。

    朱平槿不能始终对刘之勃的意见视而不见,因为刘之勃不是一个人,他代表着一种声音、一股思潮,甚至一种势力。如果觊觎天下的朱平槿对此装聋作哑,那么他就不得不忍受自己的政治声誉被污染、被贬低。当朱平槿的事业做大做强之后,他的老底就会被政治对手翻出来检视,变成政治对手攻击他的武器。

    然而朱平槿的老婆没有这么多的深谋远虑。

    她几乎凭本能展开了对攻的架势,而这次保宁会议就是她与刘之勃一决雌雄的战场。

    ……

    经过反复修改正式上奏的《垦荒条例》草案,在继续坚持田土骨皮分离的前提下,其内容已经做进一步的充实和完善。

    首先,田土骨皮分离制度有了具体的实施保障。田土的有效证照分为了两类。一类是田骨红契;一类是田皮红契,概由官府发予,并征收契税。这个田土,采用了大明的纳税标准,是“田土山荡”的总称。对于民间的白契,垦荒条例明确否定其法律意义,坚决不认。

    其次,条例明确了“荒地”的定义,将“荒地”划分为“无主荒地”和“有主荒地”两大类。

    对于无主荒地,确定了“田骨官有、田皮先占”原则。

    “田骨官有”是绝对的。即所有的无主荒地都是官府的,也就是官府对无主荒地的无偿强制占有;

    “田皮先占”是相对的。即官府可以在适当时对田皮进行调整和回收。

    对于有主荒地,条例规定了强制开垦制度。开垦并取得一季收获者,即为永佃户,自动取得田皮。开垦者只要报备官府,官府确认,就应该核发证照。旧有田主失去田皮,但可要求补偿。条例规定,补偿限额为抛荒地二十年产量的四成,并折成银钞,分作二十年补偿。

    再次,条例增加了“五五减租”的内容。

    “五五减租”是强制性的,官府对超过五成的租子不予保护。也就是说,即便田主与佃户达成了合意,写入了租约,只要佃户在交租时反悔,田主打官司也没用。

    另外,税收概由田主承担,不得以义仓等任何借口将税收转嫁给佃户。

    洪武年“各自开垦,永不起课”的规定早已徒为具文,条例明确废除。

    此外,条例加强了对垦荒的引导和协调,强调对流民的组织、管理,禁止在陡坡上垦荒,防止在垦荒时出现一拥而上、胡垦乱挖的现象;

    出 台了一系列垦荒扶持政策,规定对农具、种子和耕牛的贷款统一发放,避免人人伸手、争相借贷。

    对于士绅借口灾荒屯地不种,条例列出了综合性的整治措施。条例规定,要逐步开始四川全省的土地清丈,范围从万历条鞭时的田土清丈扩展到全省内的国土调查。

    一刀切税收政策要逐步适用到全省所有的田土中去,并将田土分作上上、上、中上、中、中下、下、下下七个税收档次。对于那些屯地不种的人,无论田土有无产出,均要按照核定的地级标准上缴税赋,这样就能他们增加屯地的成本。以后,还要扩大土地房产交易税(契税)的征收范围,进一步通过拉高成本的办法限制土地的无序流转。

    条例还采纳了李崇文、田骞等人的意见,增加了支持土地整体综合开发的条款。对于那些有能力进行垦区道路、水利工程建设的个人、商户和单位,给予了垦荒的优先权和税收的抵扣。

    ……

    刘之勃执笔制定的《垦荒条例》草案,明面上针对了那些土豪劣绅,但暗地里也将矛头对准了蜀王府。因为四川最大的地主和地主婆,正是朱平槿两口子。全省范围内的土地清丈和调查,就会为刘之勃攻击蜀王府占地太多提供充足翔实的数据子弹。

    但刘之勃不敢也不愿对朱平槿两口子赶尽杀绝。他只是请求蜀王府将土地利益出让一部分给普通百姓,以便维持朱平槿仁君圣主的形象,因此他巧妙地为蜀王府留足了政策空间。

    按照条例草案的规定,凡是已经取得官府红契的土地都不是无主之地。因此蜀王府利用军队的威力从绵州、简州、潼川、顺庆、保宁、合州等地占来的数百万亩可耕地和数不清的荒山野丘便取得了合法所有权。即便有部分荒地因为各种原因暂时没有取得官府颁发的红契,按照“田骨官有、田皮先占”的原则,蜀王府也通过了“先占”,取得了田皮,即耕种权。

    朱平槿的老婆不笨,信息也很灵通。

    通过各方面的信息,她第一时间就确认了刘之勃的真实意图。她知道朱平槿担心的是什么,更知道他的底线,因此她今天不仅不能回绝刘之勃的要求,而且还要表示出一副鼓励赞赏的高姿态。

    她相信,刘之勃虽然一时冲动,但在她的城会玩面前早晚举起双手双脚赞成。

    在内心里,她根本不担心刘之勃,她真正担心的人,正是她的老公朱平槿!

    注一:取自二十一世纪中国某地农村的真实案例。

第四百七十四章 大计方定(八)

    蜀王府承运殿前的平台上,新绿的野草重新钻出了砖缝,可又被众臣们踩在了脚下。www.uu234.net坐南背北的宝座下,一块厚实的红毯遮住了地面。朱平槿两口子便高座其上,俯视众人,活像千年前的李治和武媚娘。

    “刘大人,这个新的垦荒条例很好!”罗雨虹尽量用亲切和蔼的声音说道,丝毫不让人感觉到她开始忽悠了,“护**打跑了川北的土暴子,留下了大片荒地。眼见着当地官府死的死,逃的逃,没人把百姓耕作的事情管起来,世子只好令蜀王府先将土地占了,让百姓赶忙耕作,免得误了农时。如今荆楚百万流民正在逃往四川,我们仓里的粮食哪怕多一石也是好的!”

    罗雨虹说得都是事实。

    刘之勃躬身垂首,真心诚意地自责反省。

    “世子罗姑娘仁慈,心系万民。下官等身为朝廷大臣,上不能为君分忧,下不能为民抒难,实在是惭愧得很!”

    “刘大人不必自责!”

    罗雨虹第一招就站住了上风,岂容对手以退为进,赢得喘息之机?她连忙把这几日精心策划的组合拳打了出去:

    “舒师傅曾经为本姑娘解说道,社稷就是土神和谷神。谷神嫁给了土神,谷种就发了芽,土里就长出了粮食。可见没有土地和谷种,就没有粮食,社稷就要倾覆,国家就要灭亡!因此这土地呀,是国家最重要的东西,一刻也不能让他闲着、荒着!世子首倡‘护国安民、天下太平’,文章自然要从荒地做起……”

    众臣中人头晃动,已经出现了嗤嗤的笑声。

    前排就坐的舒师傅老脸糙得绯红,觉得有一万只蚂蚁在背颈上乱爬。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罗姑娘虚心向他讨教而来的学问,竟然会用在这儿。

    朱平槿不露声色地鄙视身边的女人,什么军国要务都能往结婚生孩子的屁事上扯,还不能让老子这块荒地闲着!

    众臣中,唯有一人依然认真地聆听着罗姑娘的说道,还是刘之勃。

    “世子曾经道,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三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就像一个人,有头、有手,还得有脚。农业就像是人的头,没了头人就活不成;工业就像人的手,没了手啥事也做不成;商业就像人的脚,没了脚哪儿也去不了。

    农工商三样,就是经济的三大支柱,要一样长一样粗。我们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偏离了这个大方向。但是,创新、突破、发展,是经济起飞的源动力……”

    ……

    罗姑娘突然将话题转到了农工商协调发展,弄得刘之勃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受命起草垦荒条例,是他近期最主要也是最伤神的工作。在起草过程中,他逐渐接触到了社会矛盾的深层,意识到权利身份的不平等带来的土地占有不公平,是造成社会财富悬殊的主要因素。富者仟佰连州县,日日花天酒地;贫者无立锥之地,夜夜饥寒交迫。

    他慎重其事给朱平槿上书,就是请朱平槿认识到这个问题,并请朱平槿以身作则,带头解决这个引发社会动乱的重大问题。然而,他看问题的层次,显然流于表象;他提出的解决方案,更多地带有乌托邦式的理想主义。

    刘之勃斗胆上书后一天内,世子朱平槿便将他的奏疏批到保宁会议上,公开让重臣们群议。群议中,蜀王府的副总理李崇文直言不讳地批评刘之勃,说他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要让百姓们富足,散尽王府家财并不能解决;要增加农业产出,也不是土地一分就灵。

    李崇文举例道,他当初受命前往仁寿,就按世子和罗姑娘的旨意搞了分田分地。开初效果很好,并由此造成了大量的流民涌入,可耕地很快一分而光,后来者陷入无地可分的窘境。他发现,仁寿地不少田少。不是没地,而是没水。

    储水修渠,筑塘挖窖,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可庄户们都盯着自己的那五亩田,哪里还有心思帮别人干苦活?李崇文不得已,

    只好将雅州战俘和没有分到田的流民组织起来,这才勉强解决了垦荒地的用水。

    在绵潼,李崇文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而且更大更棘手。最后李崇文不得不采纳邱大管事的建议,以王庄之法,以吃粮为代价,强制流民集体劳动。先挖渠,后垦荒,再分地,次序不能乱。

    指挥“四川填泸州”的贺有义,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点,所以避免了走弯路。

    流民下船,并没有急于分田。他们在王庄的集体组织下,实施大面积的整体垦荒。只有在粮食播种收获等环节,才是庄户分片包干。

    农闲之余,泸州王庄组织无事可干的庄户织布、伐木、做工、修路、掏渠,此外还有军事操练和读书认字。庄户为庄里干活,不是白干,也有收入。

    比如掏渠一项,增加了庄里的粮食产出,那么参加掏渠的庄户就有资格比没有参加的多分粮食。

    比如进山伐竹一项,为王庄增加了收入,参加伐竹的庄户就可以根据伐竹量按劳取酬。

    正因为泸州王庄的法子得当,所以泸州王庄的垦荒速度惊人。

    仅去年后四个月和今年前三个月,七十万亩垦荒指标已经全面完成。也就是说,这十余万移民,平均每人每月都要开垦荒地一亩!

    泸州王庄的目标还不止这七十万亩。报告中说,泸州王庄力争夏粮自给率达到七成。秋粮收获后,完全实现粮食自给。除此以外,今年夏秋冬三季,再争取开垦荒地五十万亩,接纳流民十至十五万!

    正因如此,蜀王府的各地王庄中,泸州王庄已大有后来者居上之势,成为农工商社会民生协调发展的典型。

    为了将泸州经验播撒全省,许多蜀王庄的干部陆续调往泸州学习,泸州王庄的一些干部则调往了绵潼、简资和顺庆。泸州王庄也成了周围百姓神往之地,带着田契来加入王庄者络绎不绝。百姓不是来分地而是献地,是为了享受王庄庄户的优厚待遇……

    为了更清晰描述典型的现状,李崇文还向刘之勃和其他参会高官散发了一个泸州试点王庄的材料。

    这个试点王庄是个中庄,大致相当于一个乡。其下有七个小庄,相当于一个村。每村百姓分作几处集中居住,每处编为一组。

    村民集中居住,既可以节约耕地,也可以利用居住区周围的林盘发展鸡鸭鹅猪养殖副业。

    村里有子弟托儿所和幼儿园,帮助女人带小孩。没有小孩的哭闹,女人们就可以放心地像男人一样下地干活。

    大一些的娃娃,则强制送到中庄里的子弟小学免费就读,那里有王庄请来的先生教他们读四书五经,讲授做人的道理;有护**的教官,对男孩进行军事训练;有作坊的工匠,教男娃做工;有纺织能手,教女孩们织布刺绣。总之是庄里需要什么,就教什么,没有绝对的一定之规。

    娃娃长大后,根据他们的学业水平,选出优秀者进入子弟中学进行深造,为国家培养新一代的栋梁之才。

    李崇文没有正面回答蜀王府在川北的占田将如何处置。但他对泸州王庄的描述,让准备舌战群儒的刘之勃立即败下阵来。泸州王庄,仿佛已经不是一个大明藩王的庄子,而是一个鸡犬之声相闻的世外桃源。

    读书人治国齐家平天下,追求的目标是什么,不就是三代之治以来从未出现过的太平盛世吗?

    如今这样的太平盛世好似就在身边,而身处朝局核心的刘之勃却像一个局外人般有心无力。刘之勃曾想,世子将他的奏疏批下来群议,难道是希望他认清当前形势,不再固执己见?亦或是希望他提高认识,能够跟得上世子的思路?

    所以今日刘之勃与葛奇祚联名上书,请朝廷恢复祖制,固然是真心所想,也未尝没有试探世子心意的企图。

    一个盘踞在刘之勃内心深处的隐忧让他迫切地希望得到答案:

    世子夫妻在四川大展手脚,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争夺天下,让蜀藩一系的子孙永远以国为私;

    还是真心诚意为了百姓,让大明重新中兴,让天下再度太平?

    ……

    目光过处,刘之勃在发愣。罗雨虹这个精明的女强人微微一笑。

    作为大客户经理出身的营销高手,罗雨虹深知攻破客户心理的诀窍。

    最高明的营销,不是用公开或私下的利益把客户拴在一起,而是用理念、用情怀来征服客户的内心,让他们变成你的同志,甚至合伙人。这种营销,贬称洗脑,又称精神忽悠。

    泸州那个试点王庄,是罗雨虹视察泸州时亲自部署贺有义搞的,专门取了一个高大上的名称,叫做“护国安民、天下太平新农村一号”。

    罗雨虹需要这个新农村的典型,来征服反对她的人,来征服他老公脑袋中反对她的那一部分。

    张献忠血洗过后的泸州,是可以任意涂抹的一张白纸,庄户都是远道而来的外地人,在这里搞新农村试点,可以排除任何可能的干扰,取得最快最大的实效。为此,汇通钱庄泸州分号向这个新农村样板工程提供了一大笔的长期无息农业贷款笑话!没有钱,如今四川哪个地方的娃娃可以免费入学外加一顿免费午餐?

    派李崇文向刘之勃发难,更是罗雨虹组合拳中得意的一招。

    李崇文在王府官中以实干死干著称,耍嘴皮子搞公关的事情非他的长项。然而对付刘之勃这样的理想主义者,郑安民这种喜欢耍手段的人不行,洪其惠这种凡事精于算计的人也不行,恰好就是李崇文这种刘某某的同道中人正好合适。

    群议结束后,李崇文曾忐忑不安地报告罗雨虹:他把刘大人给当场骂哭了,不知道会不会给蜀王府惹祸。

    罗雨虹听了,反而自信满满:一个老爷们泪花点点,一定是什么东西戳痛了他内心的柔软处!只有把他彻底戳痛了,他才会猛然惊醒!

    ……

    来自未来的城里人玩弄大明朝的乡下人,几乎没有悬念。朱平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垒双方的局势,心里哀叹。

    老婆终于在重臣会议上正式祭出了她的大杀器:护国安民基金。

    护国安民基金同样是开放式的,没有份额和规模的限制,也就是它完全可以成长为“大而不能倒”的金融巨无霸。作为朱平槿“四川发展局”计划的替代品,护国安民基金的最大不同,是它具有天然的金融属性。

    罗雨虹令人震惊地向廖大亨、刘之勃和以及在场的全体参会重臣宣布,她和世子将把蜀王府在川北的全部占田,无论是有红契的还是没有红契的,都装入护国安民基金,作为这个基金的原始资本。有红契的作为认购的份额,也就是股份;没有红契的,则无偿捐献给基金。

    此后,护国安民基金将成为一个资产管理平台和投资管理平台。它以名下的资产主要是土地作为投资头寸,以护国安民大业所需的农业、工业、商业、社会公益等各行各业尤其是四川垦荒局为投资对象,以全体基金认购人为受益人。

    为了体现蜀王府与藩国子民心连心的诚意,为了体现蜀王府与川人共巴蜀的诚意,罗雨虹庄严宣布,她已经与世子商量好了,蜀王府无偿捐献的土地,折算成大致的份额后将无偿地分配给每一个在籍川人!

    从此以后,四川便可以骄傲地向全世界宣布:

    四川彻底消灭了无产阶级!

    四川人民个个都是有土有田有基金份额的有产者!

    四川已经跑步进入了**社会!

    当然了,为了让这个基金更好履行其“护国安民”的伟大使命,更好地造福大明朝的所有人。四川的各种税收将在原有的“十一税”基础上加征一成的“护国安民”基金认购款,税收缴交人因此可以获得相应的基金份额,享有更多的基金投资回报。

    一句话:缴得多,分得多!

第四百七十五章 大计方定(九)

    朱平槿老婆的城会玩,以一种众人都无法理解的全新方式横空出世。www.uu234.net

    一大堆闪亮登场的名词,一大堆云遮雾绕的概念,一大坨伸手可拿的好处,一大片催人奋进的理念,绕得平台上的重臣们或者面面相觑,或者热泪盈眶。

    过了好一会儿,老狐狸廖大亨终于率先反应过来:这个所谓的护国安民基金,原来就是世子在合州便给他讲过的四川发展局,只不过由世子版变成了罗姑娘版,由税收入股变成了税收认购基金份额。

    廖大亨在脑中细细品味了两个版本的不同,一缕火焰突然腾地炸开:

    世子的四川发展局,局限在四川一省一地,局限在工商实体产业;

    而罗姑娘的护国安民基金,毫无疑问会扩展到大明的两直十三布政司,扩展到了钱庄股市等金融业!

    可以想象,罗姑娘一定会通过她掌控的汇通钱庄,向大明朝所有的士绅百姓发售这个基金。只要是购买或者持有该基金,就意味着他们用银子认同了蜀藩、认同了护国安民,就意味着他们跟我廖某人一样,从此都是同道中人!

    高明!

    廖大亨仿佛第一次认识了宝台上的这个年轻女孩。

    难怪万花丛中,世子独点了这个女孩作为阴阳的另一极,他们俩果然是上天安排的绝配!

    廖大亨立即就懊悔起来。自从去年正旦朝会后,他的所作所为几乎全部都盯着世子本人,反而忽略了世子身边的罗姑娘。

    他一直以为,罗姑娘就是世子用来管自家银子的贤内助。至于军国大事,这位贤内助只会时不时的闹点小笑话,哪有什么说话的资格?

    没想到,这位贤内助官场商场一样的厉害,一出手便如此凶狠,绑架了全川的士绅百姓尚嫌不足,还盯上了大明两直十三省数以亿兆的人和银子!

    ……

    “廖大人,您是四川巡抚,文武之首。您以为如何?”宝台上的女孩用清脆的女声问道,惊醒了脸色变幻的廖大亨。

    “臣……有三事不解,请罗姑娘指点!”

    “请廖大人讲来。”

    “其一,这基金份额可否如同股票一样,公开买卖?”

    “基金肇建之初,不宜买卖。等到基金规模较大后,也可以像股票一样公开买卖。这个公开买卖的锁定时间,就以三年为期!”

    这是要绑架人质三年了,也意味着罗姑娘甚至世子认为,三年之后便可天下初定。

    廖大亨心中窃喜,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其二,基金既要生利,不知要投到那些行业中去?”

    “既是护国安民基金,自然要投到护国安民之业。不过呢,总得能赚钱的地方才好。”

    罗雨虹知道廖大亨是朱平槿的人,所以不慌不忙展示她的女性魅力,尽量地把两人间的一问一答开成基金认购推介会。

    “四川机器局正在扩建;雅州和嘉定在联办车辆局;火器局要在绵州、泸州和重庆开设分局;泸州和叙府在创办造船局;成都的肥皂局正在加大肥皂储备;四川道路局准备改组为四川建工局;四川织造局正在在顺庆保宁收储原丝三百六十行,行行缺的都是资金银子。

    护国安民基金把认购款收上来,又把银钞投下去,还怕赚不到钱?基金名下的土地,按王庄之法管理,百姓吃饱穿暖,怎么还会上街闹事?

    不过呢,一些利国利民的项目,即便暂时不赚钱,基金也要投入。比如马大人负责的军改善后衙门,没有银子怎么善后?还有四川的教育,没有银子怎么开办学校?”

    听到基金要投入教育,舒师傅顿时眼睛一亮。可没等他站起来发问,廖大亨的第三个问题接踵而至:

    “既然筹建此基金是为护国安民,又会投入到赚钱的行业中,想必百姓税收中加了一成的认购款,也是十分愿意的。微臣的第三个问题,便是我等这些拿俸禄的大臣,是否也可以认购一二?”

    廖大亨当众不要脸地搂银子,众臣顿时笑成一片,只是假装不要脸的并不止廖大亨这一位。

    藩司参政陈其赤立即接口道,他也要为护国安民大业做贡献。他今年的俸禄不领了,全部认购基金。他还振振有词地向周围解释道,根据四川机器局股票上市的经验,半年内由一两一钱一股涨到八两一股。现在基金没上市,正是买原始股的良机。三年后基金上市,就会像四川机器局的股票一样大赚一笔。

    陈其赤开了头,同为藩司参政的龙文光也放开了。他道,既然蜀王府可用川北土地认购,那么利州卫和川北镇在广元

    、剑州等地有不少的官地军田,是不是也可用土地认购?

    龙文光的话打开了巡盐御史方尧相的思路,他跟着便道,不如以四川盐税认购,这样四川人人皆缴的盐税,便成了向百姓们返利的资本。官府呢,也可以在税收之外多一笔收入……

    ……

    老婆的基金计划已经大获成功,朱平槿心知肚明。

    但是这个成功过头了。如果一大堆劣质资产装入基金,那么这个基金以后的前景堪忧。认购人的钱打了水漂,恨上的必然是蜀王府。他转头看了看老婆,意思是让她见好就收。可是他老婆呢,依旧装聋作哑。

    “诸位大人如此热衷护国安民大业,可见都是些忠臣。”罗雨虹不伦不类地表扬了宝座下的众臣,然后话锋一转:“只是这基金收拢了大家的钱,还得找个合适的人来管理才行。若是亏了本……”

    “自然请罗姑娘做主!”众人拱手长拜。

    “多谢各位大人抬爱,小女子却之不恭……”

    “等等!”

    忍无可忍的朱平槿终于跳到前台。

    “川人之银,理当由川人做主!本世子之意,设立一个专门的护国安民基金管理局负责运作。管理局除了管理人,还有监事会。这监事会应由蜀王府、二台三司和基金购买人代表组成,专门就基金的使用进行监督……”

    深入骨髓的刺痛突然从朱平槿的大腿处传来,九阴白骨抓正在施展威力。

    朱平槿忍受着钻心的剧痛,面不改色心不跳,坚持着把自己的意见说完:

    “基金管理人与监事会相互监督,方能保证基金合理运作。公开、公平、公正,坚持这三个“公”,是基金使用的根本保障!如今股票、钱庄各行各业大行于蜀省各地,股票价格更是一日三涨!听闻有不法之徒,眼红股市巨利,擅设各局发行股票,百姓不明真假,趋之若鹜。长此以往下去,人人坑蒙拐骗,何人效法圣贤,何人实干兴邦?长此以往下去,人人炒股获利,何人从事稼樯,何人上阵杀敌?

    故本世子以为,当设一金融管理司,专管钱庄、股票、基金诸行业。整顿、规范、清理,便是这金融管理司的主要职责!市面上的野股票,一律取缔;开设钱庄,定要有资本金最低限额。对于那些哄抬股价,造谣谋利之徒,有大明律法在上……”

    世子严肃认真的警告,好似一桶冰水兜头淋下,让刚才还兴高采烈的众臣们顿时傻在了原地。

    世子的整顿、规范、清理,与罗姑娘刚才讲的创新、突破、发展,好像甜党遇到咸党,味道不同嘛!

    不过当臣下的,思维随时紧跟领导,既是一种自觉,也是一种习惯。

    朱平槿刚刚讲完,时刻自觉维护阴阳平衡的蜀王府右长史郑安民就从正反两个方面论证了世子与罗姑娘重要讲话中蕴含的深刻哲学含义,请诸位同僚认真学习、领会贯彻。

    大家顿时恍然大悟,不由点头称赞。

    ……

    郑安民及时为朱平槿和罗雨虹两口子打了圆场,朱平槿不顾他老婆小动作的干扰,挥手让重臣会议便继续进行。

    陈其赤上奏,在全省范围内实施“一刀切”税收制度。

    对于省内占田比例最大的民田,实施普遍的粮食强制征购。即田中十成产出,一成税,四成租,五成归佃户。但四成租子中,田主只能拿走一成实物,剩余三成由官府以银钞征购。

    逐渐在商税征收中试点税票,防止逃税和重复征税;各水陆税关职能逐渐调整,由直接征税改为查验税票。建立工商登记制度,明确商号名称、股东和注册资本;推行黄册、黄卡制度,对百姓实施户头、人头双重管理。

    龙文光上奏,以广元为核心,修整广元到绵州、广元到保宁府、广元到百丈关三条驿道,疏浚嘉陵江上游航道。对朝天关、白水关等关塞要隘实施整修增筑,确保广元对陕西的防御能力。

    吴继善上奏,结合护**伤残将士安置,整合各地州府的衙役,组建蜀地的警察队伍,重辑黄册、黄卡。他请以成都府为先行。

    郑安民上奏,制定蜀地宗蕃条例,对蜀地宗蕃的行为进行规范。内容核心是对蜀地宗室“百业不禁”,让他们在参军打仗和领取宗禄之外,自谋生路。

    李崇文上奏,荆楚流民的大队前锋已经离开夷陵,川北、川东等州县王庄准备了可垦荒地数百万亩。各地买来的耕牛分到各地王庄,但数量远远不够。请求如蟠龙山养猪场例,实行耕牛的规模化集中化养殖繁育。

    洪其惠上奏,四川造船局和四川建工局筹备顺利。

    但最好的造船基地在重庆,选址于泸州和叙府实属无奈。请求设立两个新的工业局,一个是采木局,负责伐木漂木;一个是钻井局,负责盐井钻探。他还上奏,经过调查,川盐济楚完全可行,利差可致翻番。如将来长江被献贼截断,淮盐断绝,利润还会更高。目前川盐产量太少,官民投资十分踊跃。

    程翔凤上奏,扩大世子办公厅的规模,完善办公厅组织结构。二台三司诸衙门宜与世子办公厅规范呈文行文流程和用印制度。

    何善上奏,蜀地商号现以改名“四川某某局”为时尚。他举例道,成都府知名的掏粪世家张家,也赶趟成立了个“四川有机肥料局”,而且公开发行了世子批评的“野股”。不仅有辱斯文,而且扰乱金融,请求予以取缔。他进一步考证道,子曰:公者,数人之财;司者,运转之意。所以他建议,将具有相当资金规模,具有多个股东的“某某局”,改称为“某某公司”。名称改了,便可利用官府的商号登记,规范和整顿这些民间经济组织。

    宋振宗上奏,世子警卫营要同时承担蜀王府的宿卫和世子、罗姑娘的安全,一个营的规模太小,兵力不敷分配,请准扩大为警卫团。

    朱平槿对这些上奏一一准了。他还饶有兴趣地询问了洪其惠关于钻井方面的事情,指出钻出来的石油和天然气比卤水更宝贵,一定要利用好。运输石油的木桶陶罐要提前生产,不能屎涨了才想到挖坑。

    君臣问答之间,不知不觉一天的时间过去。

    华灯初照,世子和罗姑娘赐宴众臣后,再次出现在平台上。平台下,已经用粗大的竹子扎制了一个临时戏台,世子和罗姑娘与应邀观戏的保宁府诸多名流一一见面,嘘寒问暖、互致问候。

    ……

    蜀地方向大计方定。然而崇祯十五年二月,却是大明朝历史上一个惨痛的月份。

    二月十八日夜,松山副将夏承德秘密降清。

    次日,大明朝在关外战场上的统帅洪承畴、巡抚邱民仰、总兵王廷相、曹变蛟、祖大乐及残余士卒约三千人,全部被俘。锦州祖大寿二次投降后,大明朝在山海关之外,仅剩下了座孤零零的宁远城。

    在这个举国悲痛的月份,地处偏远西南之地的四川,一个影响深远的大事却在保宁府这个嘉陵江畔的古老城市发生了。

    全面变革的帷幕,已经在蜀地彻底拉开。

    露出的戏台,是巴山蜀水,是大明天下,还有在上面活生生的每个人。可又有多少人能够立即领悟到,他们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角色?他们的人生轨迹,在大戏的隆隆开锣声中,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他们能够看到的,只有眼前的戏台和戏台上的角。

    今晚上进行汇报演出的,是宣传局歌舞团首度排演的新戏,名叫《小二黑结婚》。剧情框架的创作者当然是无所不能的朱平槿,前市井写手孙洪负责招募水军夯实血肉。

    基本剧情是:

    探亲返乡的护**战斗英雄小二黑见到了村里的少女采芹对唱山歌;

    二人因爱生情私定终身。

    然而,他们的爱情招到了乡里豪绅子弟的阻挠,于是剧情徐徐展开,一系列充满冲突悬念的戏码先后上演:

    强抢民女、誓死不从、英雄救美、栽赃诬陷、蒙冤下狱、群众义愤、主持正义、最后大团圆。

    本来剧情结尾的设定是凄婉的双双殉情,但坚持讲政治的孙洪毫不犹豫地将其变更为大家喜闻乐见的结局:

    好人幸福一生,坏人锒铛入狱;护**战无不胜,土豪劣绅屁滚尿流。

    当小二黑告别采芹,跟着大部队义无反顾地开向川北剿贼前线,戏台上的采芹深情满怀地领着众乡亲唱起了那首朱平槿亲自谱写的歌曲:《十送护**》。

    曲子虽然不是秦腔昆调,依然得到了台下观众的热烈响应。

    廖大亨没等台上唱完,便高举起他的两只肥巴掌拍得啪啪作响。乌纱上的两只翅膀随着这啪啪声翩翩起舞,严重干扰了后排观众的视线。

    戏台上的黄毛女变成了采芹姑娘。那歌声依旧那么清亮明丽,那身影依旧那么温婉可人,那眼波依旧那么春意荡漾。

    可在朱平槿微醺的眼睛之中,那歌声、那身影、那眼波,都仿佛带着无尽的委屈和悲伤,在斥责他的背信和无情。

    一阵复杂而强烈的情愫突然涌上了朱平槿的心头,一股咸湿的温水猛然撞开了他的眼眶。

    在这一刻,他忘记了,在大明朝他永远是公众的焦点,况且身边还有时刻保持警惕的老婆。

第四百七十六章 夫妻阖墙(一)

    构溪河的风景美如画卷。www.uu234.net

    河水缓缓下行,两岸的绿树青丘倒映在平静的水面上,把河水染得青翠如碧。觅食的白鹭轻巧地飞来,在水面上拉出一道道尖锥形的白色激波。

    可惜这样的宁静没有持续太久,四条蜈蚣战船就像丑陋凶狠的入侵者,横行霸道地闯入了这片圣洁之地。

    朱平槿端坐于蜈蚣船的顶层甲板上,若有所思地平望前方。他座下的这条船和身后一条船,是水师新近装备的战舰,属于“蜈蚣二型”。

    船型上,蜈蚣二型战船摒弃了一型战船平底方首的沙船样式,船型改为了尖底尖首平甲板,吃水更深,既有福船的特征,也有广船的影子。

    为方便火炮布置和火力发扬,蜈蚣二型战船首尾的甲板都很平整,没有明显的上翘。与一型船相比,二型船船宽和桨数不变,但明显更长,长宽比变大,形成一个完美的梭子形,减小了兴波阻力。加长的船体又为增加尾炮腾出了空间。因此二型的吨位虽然大许多,但速度反而略快。

    船体中后部加装了一对固定木制腹鳍,明显增加了船体稳性和适航性,火炮侧向齐射时桨手舱舷口不会进水。

    船底有了直通首尾的硬木龙骨,船体肋骨和隔舱板连接在龙骨上,大幅度提高了船体的整体强度。

    船体上层建筑依然布置在船体中部,但操舵室改到了桨手舱前端,视野没了阻挡。

    火力上,蜈蚣二型战船首尾各设一门十五斤的新式短管舰炮,单位时间投射重量是一型船一门七斤半舰首炮的四倍。

    舰炮铜制座圈直径变大,旋转底座上加装了舰炮前后移动的滑动木轨,上面是支撑火炮低矮的滑车式炮架。滑车、拉绳、滑轮、齿轮组和扭索构成了简易的反后坐复位装置,利用扭索来消耗和蓄积火炮后座能量。

    这些综合措施,使二型船的火力强度、覆盖范围和战术灵活度都大为增加。

    然而,这两条船依旧是实验性质的战舰,并未大量生产。

    因为在自持能力方面,蜈蚣二型与一型毫无差别。船上仍然没有任何居住和生活措施,吃饭睡觉都得靠岸。船员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一个炮组。所以朱平槿看了蜈蚣二型后,根据渠江战斗的经验和于大江的建议,决定对船只推进方式进行重大改进由划桨改为摇橹,并增加两面船帆。火力上也要进一步加强,至少要达到海沧船(注一)的水平。

    ……

    水流平缓,船行飞快。岸边出现了许多的荒田野丘,路过的几个临河小村,大都破败不堪。岸边间或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在这支旌旗飘扬的船队面前,立即选择了遁形匿踪。

    侍立在朱平槿座椅旁的贾登联,指着远处那飞快逃散的背影愤愤道:

    “世子,瞧这群巴山里的刁民,好不知礼节!他们一辈子连个县官老爷都没见过的,如今世子驾临巡狩,那是他们祖宗积了八辈子的德才换来的体面,也不知道现身拜见!”

    “本世子这趟苍(溪)北之行,就要让那些脑壳上长反骨的刁民好生见识一番:什么叫做天威赫赫!”朱平槿重重拍了拍扶手,恨恨骂道。脸上一根不甚清晰的粉红色抓痕,在他狰狞的表情中不自然地扭曲了起来。

    “末将只听世子的!”贾登联连忙抓住机会表忠心,“就算世子让末将杀得尸山血海,末将也不会眨眼!”

    “很好!”

    随着朱平槿一声清晰的肯定,十八支大桨再次离开水面,开始了新的一轮循环。

    “你在铜城寨就打得不错嘛!周常忠奏报,岳王庙告急,小谭急求救兵,你却出其不意,以己之长击敌之短。一个骑兵反冲击,打得梁时政措手不及!土暴子杀伤了,岳王庙也保住了。屙尿捏鼻子,你两头都能抓住,很不简单!”

    “能抓两头”的赞扬让贾登联有点脸红。他亲率骑兵向铜城寨“c”字型山口外反击,是在瞬间做出的决定,当时根本没有细想。土贼以重兵争夺侧翼的山头,凭借二十多年的沙场经验,贾登联本能地避免了顶牛战术,选择了避实击虚。当然,这种中央出击的战法也能更好地向周常忠和他背后的这位世子爷,展示贾营的战斗力,展示他贾登联的勇猛剽悍。

    贾登联连忙躬身谦谢:“世子谬赞了,末将如何当得起?末将与莫崇文一样,都是十八岁从小兵当起,打仗杀人那是家常便饭。铜城寨万把土贼草寇,末将还没放在眼里!”

    “具体的战阵经验

    是兵书里很少有的。玛瑙山之役,你与莫崇文在左平贼指挥下大败献贼,丰富的战阵经验起了很大的作用!前年,你俩在玛脑溪、柯家坪、腊子围、大昌、龙溪河诸役中,也都打得有声有色嘛……

    护**里与献贼战而胜之的将领不多,你和莫崇文是其中之佼佼者!献贼兵临成都,你和莫崇文日不离鞍、夜不卸甲,千里追袭,击破险阻,故杨督师为你和莫崇文请战功十八案,这些本世子都是知道的……”

    朱平槿历数贾登联过去几年的战功,把贾登联这位粗犷中年汉子的眼泪都感动出来了。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却听见世子已经问起了他义兄莫崇文的现状,连忙答道:

    “义兄出川后,先到了夷陵,后来开到了襄樊,重归到左平贼手下,如今又开到了河南。

    哎,听说河南遍地都是流贼,官军粮草接济不上,兵源难以补充,所以人手越打越少,兵器越拼越烂,士气越熬越低。将官都要饿肚子,小兵能作甚?晚上挺尸骂娘,白天到处去抢!

    以末将陋见,自从傅大人殉国项城,中原战局已经彻底坏了。再打下去,凶多吉少!

    义兄信中曾道,他的战马名叫一点白,离开四川时长嘶流泪,这就是凶兆呀!

    哎呀,义兄真是糊涂呀!倘若他把丁启睿那老王八的调兵令扔进茅房,哪里还有这等背时倒霉事……”

    “贾将军、莫将军和贵州副将张登贵是义结金兰的兄弟(注二),你要经常给他们写信,告诉弟兄们你的近况。尤其记着告诫莫将军,今年他有场大难。

    若朝廷令他随左平贼救援开封,切不可搏命死战。若他能从开封脱险,便找机会向长江边撤退。

    陵城(注三)千万去不得,那里是死地!

    若他按本世子吩咐行事,将来必得贵人相助,逢凶化吉(注四)。

    还记着告诉莫将军:他在夷陵的族兄莫崇清、续弦李氏、独子莫云弟,本世子已令陈有福好生照看,不得惊扰……不要明说是本世子之言,以免书信遗失,招致朝臣诘难。要说你为他入山问前程,路遇一位神仙,那神仙便作是言!”

    “世子本就如神仙一般,又何必另借他人之口?末将这就派亲信家将前去送信,保管万无一失!

    世子点破天机救义兄一命,义兄重情之人,必对世子感恩涕零!末将这就代义兄给世子磕头了!”

    贾登联说着,便摘下凤翅铁盔,跪在甲板上重重向朱平槿磕了几个头。

    朱平槿摇摇手,让贾登联起来,又轻声长叹:“世事难料啊!人之祸福,概由天定。莫将军能否平安归来,还要看他的造化!”

    “世子天生贵种,神威盖世。有世子神光庇佑,义兄必能平安归来,为世子效犬马之劳!”

    “好!张维,赐座,赐茶!贾将军,旅途无聊,你来为本世子讲讲当年贵州、遵义之战。听说当年你们几兄弟都是傅宗龙、刘镇藩和方国安的老部下?方国安当了总兵,你们俩怎地还是参将?你和莫崇文怎么调到的四川?张登贵、张正乾两兄弟为什么又留在了贵州?你的两个儿子贾瑛、贾隽(jun),听说比本世子还年长些。怎么样,如杨新一般放在警卫营历练些时候,将来放出去独当一面,本世子又得几员大将……”

    ……

    贾登联能坐在世子身边单独说话,那是他长期努力争取而来的。

    铜城寨战役胜利后,贾营折损了一半多的兵马,无力再战,便撤到了碑院寺修整。

    修整期间,贾登联应邀参观了盐井。见着那些高大的井架,见着那些白色的盐堆,贾登联好像顿悟了一般,带着中军杨维栋就跑到了保宁府,把营中一应事务都丢给了都司谭得胜。

    在保宁府,贾登联彻底放下身段,谦卑地投书拜见世子,到处送礼拉关系,表明自己跟着蜀王府一条道走到黑的决心。世子起初没有招见他,只是让太监传话,让他静候佳音。可不久后,总参和总监两部主官舒国平和孙洪便送来帖子,请他过府叙话。

    面对这位积极靠拢组织的楚军将领,舒国平和孙洪给贾登联交了底。

    舒先生道,贾营将被改编为护**一个团级单位,改编完成,便坐船跟随世子到重庆执行任务。重庆事了后,该团会调至归州、巴东、兴山诸地布防,听从夷陵的陈有福统一指挥。武器装备,部队编成,薪饷待遇,贾营与护**一视同仁。但因时间不够,诸多军资要到重庆或者归州后再行发放。

    孙先生道

    ,贾营新任团监军是荣县令秦民汤。荣县和富顺将来会合并为自贡州,罗姑娘曾有意让秦民汤出任这个知州。但秦民汤上书世子,称自己一书生尔,与国无功,与民无德,功德俱不配位,愿为世子护国安民大业之马前卒。

    世子很欣赏这名年轻的汉阳知县,便将正在松林山学习的秦民汤派来与贾登联搭档,希望他们两个楚人能同舟共济。周常忠虽一衙役出身,但他在铜城寨积极参战,打得勇敢顽强,故被总监军部推荐为团副监军兼任营长,继续留在贾营。

    两位先生还道,贾登联作为贾营主将,有什么问题和困难,他们都可以代呈世子。

    舒国平和孙洪一讲明,贾登联便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并当即表态,世子如此信重将士们,他贾登联愿从此为世子马首是瞻。

    听闻此言,舒国平和孙洪当然很高兴,还拉着王昆山破例请他喝了一顿小酒,让贾登联面子十足。

    ……

    在川楚军原有四大支,方国安回楚了,张奏凯废了,莫崇文调了,贾登联是唯一的硕果。

    贾登联之所以如此爽快答应整编后离川入楚,是因为他清楚,川北大胜后,四川的剿贼战争已近尾声。下一步,护**要么北进汉中、兴安,盯住闯献老巢;要么东出三峡,进窥中原南直;要么南下贵州,平定苗蛮。

    作为在川楚军,贾营回乡作战乃是名正言顺,朝廷不会干涉,地方无由拒绝,所以派回荆楚既是最可能的,也是最好的去向。

    荆楚乃四战之地,也是献贼入川必经之道。占据归州巴东,便是守住了夷陵之后的第二道三峡防线。若有朝一日真的天下大变,世子一声令下,他就能作为世子争夺天下的先锋官,出巫山入平原去谋取自己一生的功名利禄。

    跟随世子到重庆,贾登联还有一些别样的想法:王应熊身为致仕辅相,在重庆府只手遮天,民怨极大。世子令他领兵同去,会不会让他用王应熊的人头递交投名状?

    不管怎样,当日酒楼出来,贾登联立即赶回客栈,命令杨维栋提前返回碑院寺传达他的命令:

    所部按护**编制暂改为四个营又一个骑兵连、一个辎重连,都司谭得胜暂为副团长兼一营长,守备杨维栋暂为团参谋长兼二营长,周常忠暂为团副监军兼三营长,家丁千总钟启明暂为四营长。在秦监军到任之前,由谭得胜、周常忠、杨维栋三人主持改编。各营番号和主官,等世子的正式改编旨意和任职旨意下达后再公布。

    昨日朝会结束,贾登联很快便拿到了令旨。这些令旨分明早已提前誊好,就等世子首肯用印了。令旨内容与舒、孙两先生的提前吹风分毫不差,提前做好准备的新编护**第十四团将于明日离开碑院寺,在新政坝集结。而贾登联也将直接赶到新政坝,与自己的团汇合。后日率部登船,在重庆浮图关登陆。

    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

    昨晚半夜,这一切都改变了。

    正在阆中城某个温柔乡里过夜的贾登联突然被一名传旨的太监唤醒。

    世子直接下令护**第十四团各营,限六日内在巴州三庙驿集结,准备参加苍(溪)北围剿作战。而贾登联本人,则应于第二日辰时前到世子行在候旨随侍。

    面对惊诧莫名的贾登联,那名小太监也不清楚更多的情况,只是说苍北前线发生了重大变故,世子极为震怒,准备领兵亲征。而十四团,就是世子亲征的主力之一。

    注一:海沧船,又叫冬船,即四号福船,大约五百料。史载主要武器是四门千斤弗朗机。

    注二:历史中莫崇文与张登贵联手在贵州抗清抗贼多年,大事已去后才投降。张登贵、张正乾兄弟的墓在龙水,莫崇文的墓在瓮安。他们少小离家参军,一起在那里战斗,一起在那里成长,最后又一起长眠在那里。他们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为后人留下了一份乱世中战友间的真情。

    注三:陵城,指承天府,今湖北钟祥市。史载,李自成攻下承天府后,曾经下令焚毁明显陵。响木与友人曾亲自踏勘陵区(商业化复建之前)。其火焚斧斫指之痕迹历历在目;其破坏之彻底,触目惊心。足可见农民军对明皇室仇恨之深。

    注四:莫崇文的自传《效(qu)录》中,详细记录了他听从张道人的告诫,将家眷留在夷陵之事,他的家眷因此逃过了朱仙镇之败。但世事无常、命运残酷。夷陵陷落后,他的续弦李氏和独子都惨死于乱军之中。

第四百七十七章 夫妻阖墙(二)

    情况比贾登联预想的最坏情况还复杂。

    第二日清晨,当他早早赶到世子行在,才发现世子警卫营在外面的巷口布置了拒马警戒线。警戒线外已经拦了好些个大臣。他们神色严肃,正三五成群窃窃私语。巷外墙根下整齐坐着数十名身插红色背旗的驿足。巷中太监走马灯一般递出急件。每当急件出来,立即便有驿足起身上前交接,然后取马飞奔而去。

    这等架势,恐是前方大败!十四团偏偏这时顶上去,怕又是一场血战!

    贾登联心里打鼓,硬着头皮走到警戒线前,向警卫军官自报姓名来意。

    “原来是贾叔!”那警卫军官笑道,“快快请进。世子有令,今日出征,由贾叔您随侍!”

    贾登联这才注意到面前的军官。他非常年轻,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个子高大、相貌英俊,面目神态好似某个故人。贾登联觉得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历。

    “家父杨展,侄儿前岁离开嘉定去看望父亲大人,路过潼川,多谢贾叔款待!”

    “哦,原来是新侄儿!”

    贾登联大喜过望,亲切地抓住杨新的肩膀摇了摇。故人之子在警卫营,不是又多了一层世子身边的关系?

    “新如何进了警卫营?难道你父亲……”

    “廖抚手书相招侄儿,父亲岂敢违拗?不过,这地方侄儿喜欢!”杨新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自信和朝气笑道。他一边说,一边亲自搬开拒马,让出了道路,向贾登联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已经有探询的目光向这边射来。贾登联不敢逗留,便向杨新拱拱手,说声改日再聊,大步向巷子里走去。

    世子行在的宅门外还有卫兵。

    门前的卫兵拦住了贾登联,说世子正在里面召见廖抚、刘按几位大人,请他稍候。贾登联只好讪讪退后,等在门外。

    估摸一刻钟,贾登联终于见着廖抚、刘按和几位大人出来。

    廖抚一袭整洁的朱袍,步态稳重。而刘按则很违和地在青色官袍的外面束上了一根牛皮带,挂上了一柄宝刀。他手按刀柄,气冲斗牛,像是要到哪儿去找人拼命。

    见着贾登联这位世子青目的将领,廖抚面色和善地招手让他过去,简单告诉他前方军情的变化:谭思贵的护**第三团在苍北清剿土寨,碰上了一个硬茬。第三团损失惨重,请求增援。十四团的任务,就是与警卫营、炮兵营和两个骑兵团一起增援上去。而他贾登联本人还有一个额外的重任:路途上保护世子的绝对安全。

    “世子不是有警卫营吗……”贾登联说了半句,立即后了悔。这趟近身随侍的机会,一定是世子亲自给他的。若是廖抚误会,向世子奏报,自己不是丧失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好在廖抚今日的心情不错,显然对贾登联的口误并不在意。他悄悄告诉贾登联,是世子点名让他充任随侍武官。

    看见廖大亨身上的朱袍,贾登联忍不住相问。

    “川北贼乱,世子亲征,廖抚一直随扈左右。这次栓子寨抗拒天兵,廖抚难道不去……”

    “老夫嘛,世子另有重托!”

    说着,廖大亨忍不住咧开了嘴,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罗姑娘凤体微痒,世子着本官先到广元……回省城后便与陈大人一起

    ,把会上定下来的事情管起来。至于刘大人,”

    说着,廖大亨的眼神向那个匆匆远去的坚毅背影稍稍一瞟,小声道:“刘大人明日便启程去重庆!内江王和宋振宗昨晚已经上了船,提前布置。知道吗,王应熊那个老王八蛋跑了!

    哎,也是本抚大意!早该知道王行俭那个软骨头靠不住!

    也好!这根眼睛里的毒刺早晚都要拔喽!晚拔不如早拔!

    不过重庆去不成,世子也没有忘了你贾将军。这一路随侍,君前奏对,你搭话可要仔细了!别看世子年纪小,可不是好糊弄的!”

    “下官明白,多谢廖抚提醒!”贾登联连忙躬身答谢。趁着自己弓腰驼背的时候,贾登联避开了卫兵的视线,轻声问道:

    “下官还想请教:罗姑娘凤体有痒,下官理当表示一二。不过下官粗人一个,孤陋寡闻,不知道罗姑娘喜好……”

    “什么也别做!”廖大亨从宽大的袍袖中弹出一根白胖的手指,虚点了下贾登联的额头,小声告诫道:“他们小两口撕撸,不干你的事!石泉老王在里面呢!天家的事情,轮不到我们做臣子的多嘴……”

    啊?贾登联做梦也没有想到还有这个缘由。原来凤体微恙只是个障眼法!

    瞅见贾登联把耳朵自动地凑上来,嘴巴憋得很难受的廖大亨终于撇下了朝廷重臣的威仪,像个街边的婆子一样八卦起来:

    “听说世子看上了总监部歌舞团那名女角,就昨晚唱戏那个,叫……”

    “名叫采芹!”才过了一个晚上,贾登联的记忆再差,也没忘记昨晚大戏中的女角。

    “采芹那是戏中艺名,本名叫……哎,人老忘事!那戏子原是蜀王府里的歌妓,后来被世子看上了。两人就那个……好上了!

    依老夫看,世子青春年少,血气方刚,又是龙种,那也没个啥!人不风流枉少年嘛!

    这等歌妓,原来王爷赐给下头的也不知有多少!那二王子病秧子般的身子骨,身边还有几个绝色呢,何况我们世子,勇冠三军,龙游四海……

    再说了,贱户里的出身,怎么着也不能扶正,动摇不了国本。罗姑娘急什么?你说是不是?”

    “是!是!”贾登联连忙站队表态。

    传说龙性本淫,天下最好色的动物就是龙。天家乃真龙化身,哪位天家身边的女子少了,倒真是一件咄咄怪事。蜀世子独宠罗姑娘,在天下藩王里绝无仅有。民间议论纷纷,说并非世子不近女色,而是那罗姑娘性子奇妒。哪个女子近了世子之身,都要倒大霉。贾登联手下的杨维栋是个包打听,这件趣闻早给上官说了不止八遍。

    “世子志向高远,见着罗姑娘才华出众,是个般配帝胄的后宫之主,便收起了少年性子,好生料理国事。谁知昨日世子见着……那个谁,忍不住旧情复发。罗姑娘一时妒性大作……世子果然是少年情重也!想当初,老夫见着那……哎,小轩窗,正梳妆……”

    廖大亨差一点就把自己当年的少年风流事漏出来。他正在拖长声调吟诗感叹,就听见一阵拐杖声从宅门里面传出来。

    廖大亨连忙正肃了脸色,大声告诫贾登联道:“此番苍北剿贼,事关社稷苍生,天下安危!只许胜,不许败,否则本抚要请出王命旗牌,对你军法从事!”

    “末将得令!”贾登联单膝

    跪地,双手重重一抱拳,回答得慷慨激昂。

    拐杖声在宅门口停住了。

    “廖大人!”石泉老王的声音急促得变调,“廖大人,你还有心思在这里闲聊!你知道嘛,你我都是把身家性命押上去的人!世子媳妇一撒手,什么事情都推不走,到时军中乏饷,百姓断粮,蜀地转眼便是去年初的模样!”

    背后挨骂,廖大亨连忙回首争辩:“老王嘞,你让本抚咋管呢?听说郑长史最善调剂阴阳,不如本抚飞檄将他……”

    “郑安民那个缩头乌龟!平日里吹牛打 炮嘴巴说得响。事到临头,扭头跑了!”

    石泉老王说到郑安民,气得将龙头拐杖狠狠往下一跺。只听得喀喇一声,宅门前的青砖台阶被拐杖铁尖活生生敲下一角。

    “这可如何是好?罗姑娘那剽悍性子……我等做臣子的……”廖大亨的双手藏在袍袖里直搓,非常为难的样子。

    “廖大人,请你好生想想:汇通钱庄里王府的户头可是留的罗姑娘的印鉴!没有罗姑娘用印,你即便回到成都,也是一事无成。为啥?”说着,石泉老王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没钱!”

    “世子下旨也没用?”廖大亨吃惊地张圆了嘴巴。看得出来,这次他是真急了。

    “钱庄的规矩,向来是认印不认人。”石泉老王依旧死死盯着廖大亨,“若是世子的令旨有用,他岂会穷得一年只有五百两贴己银子?”

    “五百两?”第一次听说这个秘闻的廖大亨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石泉老王冷笑反问。

    “大男人兜里没银子,怎能直起脊梁?这是对一国之君的羞辱呀!不行,君辱臣死,本抚今日要死谏!”

    廖大亨说完,袖子一抖,露出两个白嫩的大拳头。在石泉老王惊诧的目光中,肥胖的四川巡抚灵活避开了卫兵的拦截,闪进了宅门,没影了。

    廖大亨进去死谏,死谏的不是罗姑娘,死谏的是银子。

    “这、这!你,你!”石泉老王已经急得说不出话来。

    贾登联终于清醒过来,跑上去扶住了气得发抖的老王。

    “老王爷,这事可闹不得!闹大了,那便是一件天下笑谈!体面,天家的体面,还有我们这些当臣子的体面!”

    “可……可是,那两个小的就像吃错了药。死活不肯退让半步!这可如何是好?”

    “太平县主乃是王妹,不如让她去试试?”贾登联提醒道。

    太平县主在军医院呆了几天,很快就腻烦了。见着前往军医院看望本营伤兵的贾登联,就冒出女扮男装、化妆潜逃的念头。

    谁知贾登联的亲兵都是贵州那边来的老兵,彼此间极为熟悉,立即就把混在队伍中的三个小姑娘揪了出来。

    军医也是军人,也要执行军法。临阵脱逃要砍头,这就是军纪。

    三个小姑娘又经历了一番惊吓,最后朱平槿决定大事化小,关进柴房禁闭三日。

    贾登联的提议,既是病急乱投医,也是给太平县主一个赔罪,毕竟是他的亲兵检举揭发的。

    然而石泉老王听了,只是失望地摇摇头,喃喃道:“小太平还不懂事。她一去,必定火上浇油!”

    “依我看,未必!”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

第四百七十八章 夫妻阖墙(三)

    金紫观成功抓获二王,搜出大堆的金银,还顺带将金玄道人和青云子这对人面兽心的狗师徒揭了狗皮,李存良瞬间就成了岳池县和周边各地的名人。顶 点 X 23 U S

    大明锦衣卫的名头果然不是盖的!

    街谈巷议中,飞狐爪、血滴子,飞檐走壁、奇门遁甲,神奇的兵器、绝世的武功,千般传奇、万般光芒都集于李存良一身。

    四散的零星土暴子听说了这个消息,觉得自己不可能比二王更厉害,所以在护**“全民举报、抓获有赏”的凌厉攻势下,在“首恶必究,胁从不问”的政策感召下,在李存良这位大内高手赫赫声威的震慑下,纷纷放下刀枪,投诚自首。

    岳池县及周边地区的治安形势得到了根本性的改观,第一团也就没有了继续大规模驻扎的必要。于是贺曾柄按照总参的命令,留下一部作为重建地方军的种子,第一团主力向合州、永川、巴县江北一带移动,进行补充修整。

    李存良着实露了一手,兼之他给世子的密信引起了朱平槿的高度重视,因此朱平槿令他来保宁府,当面听取意见,评估可行性,顺便将岳池剿贼的成功经验向护**的各部队传经送宝。

    昨晚,李存良姗姗来迟,可一进城就听到了李二狗一个大大的坏消息:他的梦中情人被当作逃兵给关了起来,弄不好要砍头示众,“郡主犯法,与小兵同罪”,以昭示军法的铁面无情。

    李存良当然着急,一大早便匆匆赶来向朱平槿求情。凭着他护**副总监军和天子亲兵的身份,更凭着世子招他觐见的旨意,李存良成功通过了杨新那道关口。

    谁知一到行在门口,他便听见了石泉老王与廖抚的对话。他转头一想,太平县主既然会闹,不如让她闹来试试。即便无功,也可趁机救出郡主性命。

    ……

    行在门口,人人各怀心思。

    行在内院,却是另一番光景。

    借着乍亮的天光,朱平槿晨读郎朗,以此静心。而他的老婆,那从昨晚与他战斗到今早的那个女人,气鼓鼓地坐在门槛上,眼睛喷射着怒火,一副誓不摆休的模样。

    “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体。心庄则体舒,心肃则容敬。心好之,君必安之;君好之,民必欲之。心以体全,亦以体伤;君以民存,亦以民亡(注一)……”

    “虚伪!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女人恨声骂道。

    朱平槿读不下去,只好无奈地放下手中书本。

    “我已经向你解释n遍了。月清是我在穿越前喜欢上的。

    她不是小三。如果你今天非要找出一个什么小三来,那对不起,按照本时空的先后顺序,小三正是你自己。

    你清楚,你我都是雀占鸠巢,占用了别人的身体。至于以前的意识为什么没有消失,我无法解释。

    时空的逆向切割?信息的量子纠缠?闪电开启了虫洞之门?我没有答案。但是我知道,我这一世只能娶你。不仅仅因为你是我前世的老婆、现世的未婚妻、蜀地的罗姑娘,而且因为你家世清白、聪明能干,蜀地宗室和大臣都能接受你!

    月清放在我们前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明星大腕。可放在大明朝,就是个身份低贱的戏子。不管我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都不可能与她结婚。法律、家庭、社会舆论,都是我与她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们前世有门第,今世同样有门第,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事,在大明朝是不可能出现的。

    残存的记忆告诉我,月清过去就没有奢望我给她什么名分。她只是希望我能给她一些真正的感情。但看来,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过去做不到,今天同样做不到……”

    朱平槿平静的解释,反而深深刺痛了罗雨虹已经受伤的心。

    她突然可怕地识到,朱平槿与她在一起的原因,竟然没有爱情,有的只

    是利益和现实考量!难道自己与他相濡以沫十几年,过去的岁月给他留下了太多的痛苦和不满?

    罗雨虹的自尊,让她提了个要害问题。

    “为什么我们今天没有感情了?”

    “因为我是自私的,你也是自私的。我们是同一类人,所以同类相斥!

    因为自私,你百般地在同事面前羞辱我,通过这种形式,来彰显你在家庭中的地位;

    因为自私,你可以大闹s委办公楼,通过这种形式,警告任何接近我的女人;

    因为自私,你可以没收我的私房钱,让我囊中羞涩,让我不得不在你面前俯首称臣;

    因为自私,你可以擅自更改我制定的政策,让我不得不出面纠正!

    我原来以为,我们两世为人,我们的关系能够向彼此尊重的方向发展一步,看来,你没有变!”

    “天下为公,呸!极端虚伪!我好不容易搞出来的基金会,被你当众出卖!你到底想干什么?想在大明朝搞gc主义?”说到这儿,女人抑制不住地站了起来,“我总算明白了,我们没有孩子,原来一直是你在搞鬼!因为你根本不想与我生孩子!”

    “不错,我吃过醋酸棉酚(注二)!只是有一次不小心……”

    “你害死了我的孩子,我要跟你拼命!”女人突然一声尖利狂叫,身体像头母老虎一样扑了过来。两人瞬间撞在一起,顿时跌落尘埃,在地上翻滚扭打起来。

    “来人呐!把这个疯女人抓起来!”被压在地上的朱平槿怒不可遏地大声叫喊。

    “戏子!”

    一名待命的警卫冲进来,正好看见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他大步上前,麻利将罗雨虹提溜起来,将她的两只细手臂反剪身后,一只手腾空出来,掌心中瞬间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扎西格瓦!你要干什么?”四脚朝天正在挣扎的朱平槿惊呆了。

    “任何人,敢谋害戏子,都是这样……”扎西格瓦手中匕首的寒芒,已经在罗雨虹的粉颈上拉出了一道亮光。

    “住手!住手!我,伟大的世子,蜀地的藩王,命令你住手!”朱平槿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小的听戏子的!”扎西格瓦将魂飞九天的罗雨虹扔在地上,将匕首藏进了袖中,重新变成了淳朴的高原汉子,“小的就站在外面,戏子要瞎这女人,随时叫我!”

    ……

    望着高大微驼的身影走出去,再也把持不住的朱平槿往后一仰,扑通一声,软软地平摊在地上。而他身边的女人,已经瘫坐成一团烂泥。

    罗雨虹干裂的嘴唇中,平素那根灵活的舌头已经无法搅动了。良久过去,她终于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朱平槿,你想谋杀你的结发老婆?”

    “瞧瞧,这就是大明朝的现实。”朱平槿的眼珠同样不会转动了。他直勾勾地呆望着天空中那一朵朵奇形怪状的云彩,无力地呻吟道:“认清现实很重要。在所有的时空中,no zuodie,这就是宇宙法则。我的嘴贱,你的手贱,犯贱就要受惩罚。”

    “我差一点就死了!”罗雨虹抽搐着肩膀,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不要伤心,不是没事吗?”朱平槿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来拉拉他老婆的裙带,“要说死,说不定我过几天就会死在战场上,直挺挺的让人抬回来!”

    “呸呸!”罗雨虹顿时停住了哭泣,狠狠往地上吐了两口,“大清早的,尽说些不吉利的,我看你是真的想死了!”

    “这可说不准。事在人为,命由天定。就算隔几天不死,明后年与张献忠、李自成,还有你的梦中情人四阿哥较量,输一场就没了命。”

    “不准胡说八道!”

    朱平槿没有理睬老婆的恼羞成怒,自顾自地仰天长叹道:“其实最危险的,还是来自内部的反叛。m主席教导我们,堡垒是从内部攻破的。你我继续闹

    下去,丢了大家的脸面不要紧,丢了天家的威仪就完了。我成了扶不起的阿斗,你成了心狠手辣的吕后。最迟明天,你我对打的视频就会在网络上无限传播,你我都成了网红。大家点开一看,哇噻,朱爸爸和罗妈妈这对狗男女这般德行,赶紧点赞。点完赞,写完段子,他们还会在晚上想,那对活宝能坐高板凳,老子们坐不得?明天干脆举旗上街!所以呀,子曰说的好,‘心以体全,亦以体伤’啊!”

    “什么乌七八糟的,吕后是谁?”

    “刘季的老婆。”

    “刘季和他老婆我都不认识!”

    “除了宫斗戏,你还认识谁?告诉你吧,吕后就是苏妲己加武则天!”

    “呸,你才是纣王!以后你的封号就是蜀纣王!”

    两人正在院中斗嘴,冷不丁地冲进来一个疯妹子来。疯妹子不是别人,正是从柴房紧急放出来,被寄托了莫大希望的“闹一闹”太平县主。

    “世子哥哥?罗姐姐?”太平县主一个紧急刹车,瞅见墙角边地上的两个人,脑袋上插了根柴草的她就像看见了两个外星人,嘴巴大得可以塞进去十个指头。

    “谁叫你这时进来的?”朱平槿腾地从地上弹起来,厉声呵斥道:“你我虽是兄妹,但也是君臣!哪有你这般无礼的,擅闯本世子后宫?”

    “这里是后宫?”太平县主吃惊地指着周围的白墙青瓦道。

    “怎么不是后宫?本姑娘在哪,哪儿就是后宫!”罗雨虹也唰地跳起来,叉着腰杆责问。

    “你们不是在打架吗?你看看你们的头发,还有衣服……”

    “谁说在打架?我们在互相梳头秀恩爱!”罗雨虹强硬反驳道,说完做了一个拥抱朱平槿的动作。

    “正是!汝岂不闻:‘小轩窗,正梳妆’否?”朱平槿迅速在罗雨虹的腮帮上亲了一口,怒气冲冲地吼道。

    两个人突然联合起来对付自己。大出意外的太平县主情知不妙,连忙后退,心里恨透了放她出来闹一闹的李存良。她完全忘了,几分钟前她还欢天喜地地向李存良抛了个媚眼,弄得那个家伙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方。

    眼见太平县主转身就跑,朱平槿连忙对着院门口大声下令:“扎西格瓦,把那个小女娃儿抓起来。不准杀了!传本世子口谕:太平县主擅闯后宫,有违礼制。着:太平县主随军出征川北前线!”

    悄悄躲在厢房门背后的石泉老王、廖大亨和贾登联,惊讶地从狭窄的门缝中看到罗姑娘笑盈盈地将世子送出内宅。世子身着半旧灰色战袍,金带里束了一块牛皮护腰。罗姑娘细心地将世子胸前的搭扣系好,还耐心地倾听世子的临别之言。当然,如果他们能够听清朱平槿和罗雨虹说了什么,一定会将下巴惊掉。

    朱平槿郑重其事对他的老婆道:“如果你胆敢在我出门期间,对月清下黑手,小心我回来就跟你离婚!不过你不会得逞的,我专门派了扎西格瓦去当警卫!”

    他老婆则轻飘飘地回答道:“婚都没结,哪有婚离?我看呀,我们俩需要重新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如同唐明皇与杨贵妃……不好!那个举案齐眉、破镜重圆故事的主人公是谁?”

    朱平槿迅速简单反驳道:“没有那么麻烦,我们只是需要重新定位!钱是你的命,权是我的命。你昨晚偷偷给云哥儿写信,完全丧失了理性。你会害死他的!为了挽救他,我截下你的信,重新给了他一份旨意。他很快就会调任湖北,与陈有福继续搭档。他监视陈有福,陈有福也监视他,还有上下各级军事委员会进行交叉监督。记住!军队,你碰不得,你也搞不动!”

    “我不碰军队,你也别碰钱!”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注一:出自《礼记缁衣》

    注二:一种男用避孕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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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政坛老干部与商界女精英携手共闯乱世!崇祯十三年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崇祯十三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