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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七十九章 血肉高地(一)

    阆中、苍溪、广元、巴州交界处,是大巴山南麓的层层山梁。www.uu234.net在山梁起伏中,夹杂着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山寨、村庄和耕地。

    山寨一般修在山顶绝险的位置,而村庄和百姓赖以生存的耕地,则零星地散落在山寨的附近,或是半山腰、或是沟底谷地。山寨、村庄和耕地,与无穷无尽的绵延大山一起,共同组成了四川自宋末以来独有的山城堡寨防御体系。这套防御体系,曾经有效地抗击了蒙古铁骑的冲击,让野蛮的马背民族付出了一位皇帝的性命和无数鲜血。

    大明国乱,已经有很明显的末世景象。官贼纷纭,杀来杀去。百姓们不敢留在自己家中,便按照老辈们留下来的传统,收拾家伙投靠山寨等保险的地方。

    一些当地的豪族趁机招揽人口,编练寨丁,俨然一副乱世枭雄的模样。他们且耕且抢,与来往不定的大股土暴子既合作又对抗。至于大明王法的威力,在这些地方不如寨主的一个屁。

    崇祯十五年二月中,蜀世子朱平槿统领官军、护**,大败土暴子于巴山,斩首数以万计,生俘不计其数。这股风潮很快就刮到了巴山南麓的各家山寨中,激起了大小不同、效果迥异的反响。

    有些山寨距离官道近些,见着风向不对,立即想着法子向朝廷输诚;

    有些山寨距离较远,觉着朝廷一时半会儿也顾及不到他们,不如坐观云起云舒;

    还有个别地处深山的寨子仗着山高谷深、兵精粮足,对土暴子的大规模北撤欣喜异常,准备活动筋骨,下山大展拳脚。

    谁知土暴子刚刚逃离,蜀世子的令旨就被地方衙役送到了各寨聚义厅。一是交纳人质。两县所有残存的山寨都要提供两成丁壮为护**服务,其中必须包括寨主、族长、乡老及士绅的儿子。凡是抗拒者,俱以土暴子论处;二是编辑黄册、黄卡。防止山民与土暴子互相冒充,抢劫百姓。

    这道令旨不可谓不狠毒。

    护犊子,乃是人类的本性。寨中头面人物的儿子都充作了人质,他们再怎么行事孟浪,也会有所顾忌。一旦触怒那位天家少年,他们后代的脑袋是否还能长在脖子上,就要取决于那少年的心情了。

    至于编造黄册、黄卡,表面是针对人口丁壮,恐怕下一步就是量地征税。

    这些寨主们知道,如果公开抗拒,很可能意味着一场浩劫。许多人理所当然地用起了他们对付官府的老办法:敷衍、拖延和行贿。

    然而,世子的决心之大出乎于寨主们的意料之外。寨子派出的使者还未下山,一支数千人的大军已经离开金城寨,向地处苍溪、巴州、阆中“三不管”地区的山寨群扑来。其先头部队约千人,已经控制了驿道上的几个要点:老观、三庙、三河和渔溪等地。

    距离三庙驿最近的大寨龙山寨,很快收到了护**的最后通牒:要么遣质纳贡,要么被当作土暴子剿灭。

    龙山寨上下数十位头面人物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他们商量半响,在得到了护**不进村、不入寨,秋毫无犯的承诺后,向护**表达了归顺之意,同意交纳人质,并交出山间隘道的关卡,让护**无碍通过。

    龙山寨是周围闻名的大寨,钱粮和寨丁都是最多的。龙山寨一归顺,周围的方山、月山、运山、小龙山等大小山寨,也只好效仿,把人质送来。很快,护**就控制了千佛镇至渔溪镇驿道以北,东河以东,恩阳河以西的大片地

    区。但继续往北推进,一个伫立在山道东侧不远处的山寨,如同一根铁制的门闩般锁住了护**前进的道路。

    这座山寨,就是权家寨。

    权家寨坐落在权家山上,因为固若铁栓,又称栓子寨。

    权家山是座方圆数里的大山,其山南北长,东西窄,俯瞰犹如一条无头有尾的梭子鱼。山势陡峭,林木繁盛,与东西两侧的沟谷相比,相对高度至少有百丈。

    分布在半山腰的三块台地,将权家山均匀地分作上下两层。

    东西两面半山腰处,各有一大块狭长的台地。台地上有承接雨水泉水的池塘,有以雨水泉水浇灌的耕地。东侧山脚下有一条河岸陡峭的激流。西侧山脚下不远处,便是南北纵贯的狭长山道。

    南面半山腰上,也有一小块独立的平坦坡地。坡地的南沿,是一道高数十丈的灰白色悬崖。权家村就建在这块悬崖之上的平坦坡地上,可以俯瞰南来北往的山道。

    权家寨的主寨,建在高高的山顶上。山顶被东西两侧山腰处的台地一夹,显得更加细长陡峭,形成了一道南北走向的山脊。主寨卡在山脊的最高点,易守难攻。

    从主寨出发,沿山脊向南,可以通过弯曲陡峭的石阶小路下到权家村。而沿山脊向北,则要相对平缓许多。一条经年腐朽的碎石小道,在北山梁的半山处分叉。一条通往东西山腰台地,另一条通往北山脚下的小镇。

    这座小镇因为建有一座小小的文昌宫,当地人称文昌镇。又因为这里有权家老爷的大宅,所以又称权家镇。

    从龙山寨到权家镇,经南北纵贯的崎岖山道从权家山西侧山脚下的沟谷通过,到达大锣山后,几乎原地反转一百八十度,才能到达文昌镇。权家山南面是几乎无法通过的悬崖,若欲上山入寨,只有沿着北山梁上山(注一)一条路。

    栓子寨南距运山三十里,龙山六十里、三庙驿九十里;西据东河约三十里,其间有玛瑙山寨群的大梁山、云台山诸寨;东距恩阳河约六十里,其间有石马诸寨。护**要全面清理苍北的堡寨群,建立蜀世子朱平槿心中的王道乐土,地处苍北中心的栓子寨是道绕不过去的坎。

    谭思贵在得到前锋第四营的敌情报告后,立即亲率第二梯队第十四、十五营超越了第四营,在行进间向栓子寨发动了进攻。

    然后,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了。

    护**经历了一次比广门铺战斗失利更大的军事灾难。

    ……

    在千佛镇上岸后,朱平槿会合了自己的参谋班子和部队。崇祯十五年三月二日,在经过了几天不紧不慢的行军后,他终于到达了龙山镇。

    蜀世子朱平槿的亲自出现,给失利后的护**带来了一个步兵团、两个骑兵团、一个新编炮兵营、一个工兵营的强大援军,还给川北的各路神仙带来了一个清晰明确的讯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巴山,这个高悬于蜀地头上的动乱之源,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一定会彻底根治,并纳入大明王法治下!

    三月三日上午,朱平槿在龙山镇召见了苍北数个山寨的头领和知名人士,赞扬他们对大明的耿耿忠心,鼓励他们的子弟走出大山,到平坝去垦荒,到学校去读书,到护**去作战。

    朱平槿还道,即便你们故土难离,蜀王府也有许多能发财的项目愿意与你们合作,比如山区的药材和果树种植

    、生猪和山羊养殖等等,都是很有前景的。这些项目将采用公司化的组织形式,按照符合市场规律方式的运行,并享受护国安民基金的第一批扶贫贷款支持。

    寨主头领们对世子这些重要讲话似懂非懂,但是他们知道,号称散财童子的蜀世子肯定会因为他们的正确选边而予以奖赏。

    果然,世子讲话结束后,蜀王府副总理洪先生另行主持召开了一个招商会。

    会上洪先生说明,蜀王府将牵头成立巴山农垦公司,作为当地的农业发展平台。

    蜀王府负责申请护国安民基金的低息扶贫贷款,购买种子、树苗或者猪仔、羊羔,并且为巴山农垦公司的运行提供安全保障。至于下面这些寨主头领们,就负责出人出地占股份分红。一句话,蜀王府出本钱,这些寨主头领们出地皮和劳力;蜀王府出大头,寨主头领们出小头。

    寨主头领们见识短,文化低,但都是各个山寨的董事长、总经理兼保安队长,利害关系个个算得门清。听说有这等好事,立即盘算商量起来。

    很快寨主们便明白了,各寨出的是白吃白喝的寨丁,得的是白花花的工银;出的是荒山野地,得的是猪儿肥羊。有蜀王府和护**的大额采购订单,各寨几年内根本无需担心产品的销路。

    至于有个别人担心的杂税摊派,其他人均嗤之以鼻。蜀王府自己就是巴山公司大股东,还怕个鸟!真的玩不下去了,把自己的人一撤,什么损失都没有!

    洪其惠主持的招商会大获成功。

    大片的荒山野岭被当作零星股本注入了巴山公司。各家寨主担心自己出人太少,工银抽份也少,如同当年的何猪头与徐扒皮一样,当着洪其惠和苍溪知县许绍、署阆中知县文九如两位父母官的面便争吵起来。最后洪其惠提出了一个临时性解决方案,叫做按股出人,这才好容易平衡了各方利益。

    不过出人的事情一扯完,在讨论优先发展那一项产业时,寨主们的意见惊人的一致:山上种桑树和果树,山下种水稻和玉米。理由很简单:苍溪的梨和阆中的丝,都是本地的传统优势产业,有基础,上手很快。丝绸产业还可以向深加工发展。等到基金申请到手,立即买猪仔养猪,为护**提供肉食。

    寨主们还共同提出一个议案,听说护**在栓子寨打得艰苦,一定需要大量草药,而巴山的崇山峻岭深沟浅壑中就有挖不完的草药。他们可用寨中剩余的人手上山挖草药,然后卖给护**,为护国安民大业略尽绵薄之力!

    洪其惠心里骂着草泥马,脸上带着笑容,嘴上说着要奏报,暂时糊弄了过去。

    设立公司是朱平槿老婆的分管,两口子刚刚打了一架,朱平槿不想节外生枝,便对前来奏报的洪其惠道,他原则上同意另建四川药材公司,统一收购各类药材。但具体批准事宜,请洪先生奏报罗姑娘。

    洪其惠知道些许内幕,笑笑便拜别了。

    巴山,自古以来以“巴山夜雨”闻名于世。

    崇祯三月二日晚,即蜀世子朱平槿到达龙山镇那一晚。龙山腥风满楼,黑云摧城,但出人意料地,没有落下一滴夜雨!

    风从虎,云从龙,圣人作而万物睹。

    一个流言很快从龙山镇传开:

    龙山、龙山,果真来了真龙天子!

    注一:权家山的地形,是根据此地大比例尺等高线地图描述的。

第四百八十章 血肉高地(二)

    龙山镇成为了巴山农垦公司的临时总部。朱平槿却不等公司挂牌剪彩,便带着军队继续前进。

    两日后,他终于克服了本时空糟糕无比的道路条件,到达了文昌小镇,见着了前来迎接的第三团团长谭思贵、副团长高庆喜、第四营营长杨捷、第五营营长高福鑫、第十四营副营长于飞、第十五营营长崔成儒等前线将领。

    高庆喜本负责率第五营和新编第十六营扫荡金城寨以东地区的零星残匪。栓子寨战斗失利后,他紧急 抽出第三团的另一主力第五营赶来增援,只比朱平槿早到两天。第五营的前身是天全土司步兵营,经历的苦战恶战无数。第五营到来后,立即稳定了军心,重新打通了运山寨到文昌镇的山路,解决了主力部队的吃饭喝水问题,伤员也得以开始后运。

    然而要夺占栓子寨,仅靠三个营的兵力依然不够。因此,谭思贵和高庆喜俩人只能坚守现有阵地,并牢牢守住那条维系军队战斗力的山间补给线。

    第三团的团部驻在小小的文昌宫。谭思贵报告,寨匪撤离时,实施了坚壁清野。镇子里找不到一张床、一把椅子,更找不到一粒米。所有的道路都被挖烂,所有的桥梁都被拆毁,所有的井水都被投毒。护**进入后,全体睡地面,人人饮河水。但寨匪唯独没舍得烧房子,也许他们认为,打跑了护**,他们还可以重新住回来。

    既是如此,朱平槿便不再客气。他大手一挥,领着自己的新总部与贾登联的第十四团团部闯进了镇中最大最好的一座宅子权家宅。

    权家宅是权家寨主权老爷的老宅,朱漆八字门钉着铜泡钉,面对一堵带“福”字青绿照壁,里面有五进五开的砖瓦大房。在穷困的巴山深处,这座大宅毫无疑问是闻名远近的豪宅。单论占地,这宅子便占了小小文昌镇近一半的面积!

    “三大纪律,没有说要对敌人礼贤恭谦让。寨匪谋反,镇上所有房子都是逆产,一律没收,让将士们和伤员赶快住进来!他们浴血拼杀,风餐露宿,生病了如何是好?把宅子西边一开的房子留出一间来供本世子居住,三总部和两个团部住在前院,这样做事也方便。那里的宅墙上开个门,方便大家出入……”

    朱平槿沉着脸手指周围,一连串命令接连发出,完全没有询问谭思贵的意见。等到身边的人都去忙事了,朱平槿手指一点,带着舒国平、孙洪、程翔凤、谭思贵、高庆喜、贾登联等人转进一个僻静的偏院。朱平槿叉手立在院中,终于将这几日心中淤积的怒气发泄了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本世子知道,第十四营是新编的,整训没有完成。但十四营有护**老兵为骨干,新兵多是合州团练,少部来自桃花护庄队。这些兵本世子见过,他们吃苦耐劳,守纪律听指挥,都是上好的兵源!怎么会被大部歼灭,只剩了三百残兵?到底是指挥的问题,战术的问题,还是什么其他的问题,你们要如实奏报!第十四营营长王文彪呢?他人到哪儿去了?到底怎么回事?”

    说话间,世子的语气已经变得异常严厉。孙洪看了眼把头磕到地上的谭思贵,心里非常担心世子会突然发飙。

    谭思贵出身东门人市,对世子忠心耿耿。他在飞仙关、雅河边和雅州之战中,表现得可圈可点。在泸州,靠着他的机敏和果敢,独撑危

    局,为蜀王府拿下泸州这块要地立了头功。在罗渡镇,他率领第四营,以伤亡几乎为零的代价全歼教匪。他为人豁达开朗,生活简朴,在士兵中有很好的人缘。在将领中,也是一枚开心果。

    宋振宗兄弟和陈有福对谭思贵的评价都很高。宋振宗曾经建议世子,在川北战局平静后,将谭思贵调回松林山基地受训,补上一课,以便将来大用。

    谁曾料想,前途光明的谭思贵在阴沟里翻了船!如今第十四营损失惨重,谭思贵的团长之职很可能保不住。但若因世子心情不好而过重处罚谭思贵,鄙人只好祭出军法,以总监军的身份主持军法审判,借此保住这员大将的性命。

    孙洪想着,就见谭思贵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然后猛然抬起头颅道:“末将料敌有误,甘受军法处置!王文彪腐化堕落、贪生怕死,被俘后投贼附逆,给我军造成重大损失,请世子明示其罪于全军!”

    王文彪被俘投贼?

    那个在东门人市亲手买来的草标投贼?

    听到王文彪投贼,朱平槿大吃一惊。

    嘴巴大张,尤不自知。

    ……

    谭思贵性格活跃,但并不是说话随便的人。基于对谭思贵的了解,朱平槿安顿下来后,并没有急于对失利下结论作处罚。他迅速按照熟悉的工作方法展开了真相调查。其主要的工作方式,就是亲自找干部战士谈话。

    第一位谈话的对象是第十四营的副营长兼第一连连长于飞。

    于飞是洪雅县花溪镇人,在王文彪任职洪雅县护庄大队长和第十四营营长期间,都是王文彪的副手。论了解王文彪,非于飞莫属。

    洪雅县花溪镇地处青衣江的支流花溪河左岸,峨眉山的茶采摘下来,就会沿花溪河到达花溪镇,与茶商交易。茶商买茶之后,船运杀青后的鲜茶到青衣江,再上溯到雅州制茶压砖,运往藏地。

    十四营副营长于飞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汉子,身材高大,行动敏捷;双目有神,神态果决,一看就知道不同于寻常百姓。

    干部档案显示,他曾是洪雅县花溪镇附近的茶农(注一),不仅种茶,而且贩茶。因为行事公平,价钱公道,外地来的茶商,都喜欢找上他,所以渐渐成为了当地有名的牙行老板。

    张献忠入四川,各地官府如丧考妣,迭文让各地士绅捐银助饷成立乡兵团练,花溪附近的十里八乡百姓便推举于飞为团练首领。除五蠹蔓延全川,花溪团练大规模集结,数百精壮开进了县城,所以除五蠹洪雅县也闹过,但很快便烟消云散,没有成气候。

    雅州平乱后,范文光的田宅尽数落入朱平槿之手,其中部分范氏田宅位于洪雅县境内。正巧洪雅令升调省外,朱平槿便趁着接收范家田宅之机,在洪雅县设立了王庄和护庄大队。那时于飞正率团练兵在县城布防,与王府的人很友好,言谈中对朱平槿这位平定雅州之乱的天家骄子颇有好感。

    当时朱平槿正缺干部,于是巨手一挥,把于飞这位当地头面人物纳入了囊中,并委以重任,委他为洪雅县护庄大队副大队长兼基干中队副中队长,协助正职王文彪统管一县的军事和王庄。去年底蜀地王庄动员,王文彪被抽调到顺庆总队挂职,还没有正式分配,便有了第三团扩编之事。

    干部紧缺,总监军

    部想起了人在顺庆的王文彪,便任命他担任新编第十四营的营长。王文彪得了任命,便推荐洪雅县的副手于飞担任副营长,此外还推荐了数位连排级干部。形势逼人,总监军部一一批了,并催促于飞等人尽快上任。然而总监军部没想到,这一连串的人事任命在这里出了大事!

    王文彪是绵州人,出身于东门人市。父母妻儿兄弟姐妹均死于流贼,与流贼有深仇大恨。

    在碧峰峡,每个连只有七个班,没有排级单位。王文彪就是老一连二班的班长,与陈有福、谭思贵、文养正是一个连的战友。全连站队,王文彪的位置就在陈有福之后,护商队军旗之下。雅州之战、牛角寨之战和江口之战,王文彪一个不落地参加了,虽然表现平平,但也没有出错。

    朱平槿将王文彪作为一员亲信大将放在洪雅县,从基干中队长到大队长,逐级提拔起来。王文彪本人的出身和表现,固然是提拔的考量因素。但王文彪是碧峰峡三百五十一名草标中唯一能读书认字的,却是让他独当一面的主要原因。

    客观来说,任命王文彪担任营长,是大体合适的。护庄大队长与营长本是平级,调动不属于提拔,因此总监军部直接任命并没有越权。

    ……

    士兵们涌进权家大宅,顿时让冷清的宅院里热闹起来。

    士兵的说话声、伤兵的呻吟声,越过高高的屋脊,传到了西南角一处僻静的小院里。没有家具,随营的工匠们用树干锯出了几个粗陋的木墩,搬来当板凳。据说工匠们正在加紧做床,好歹不能让朱平槿这位世子晚上睡在冰凉的地板上。

    朱平槿的木墩上加了一块软垫,是从朱平槿的马鞍上取下的。蛋疼事件发生后,随侍太监们被上头骂得满头狗血,于是采取了措施,把朱平槿的马鞍垫得又软又光滑。朱平槿与手下人的唯一差别就在这儿。

    但朱平槿的注意力不在这些物件上面。他盯着手中的人事档案,思考问题究竟出在那个地方。

    沉思片刻,朱平槿向房间正中站立的于飞提出了问题:

    “于将军,先谈谈你们战斗失利的经过,王文彪被俘叛变的情况一并说说。”

    于飞这还是头一次单独面对朱平槿。世子沉默不语,让他有些紧张。世子终于开口,明显让他长出了一口气。

    “禀世子爷:日前大败,末将愧对弟兄们,百死莫赎!”

    于飞一开口就就主动承担了责任。既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替王文彪找理由,这让担心两人沆瀣一气的朱平槿稍感欣慰。

    “胜败乃兵家常事,于将军不必过于自责。关键在于我们赢了,要知道为什么赢;输了,要明白为什么输!

    弄懂了,想透了,下次能赢的就会继续赢,会输的就不会输!

    所以,战后总结一定要全面,决不能只说赢的,忌讳输的。圣人道:失败乃胜利之母,就是这个道理。”

    “世子爷说得真好!末将受教了!”于飞由衷地向朱平槿拱拱手。他理理思路,开始了讲述。讲述是从一月多前的罗渡镇开始的。

    注一:于飞,明末洪雅义士。史载,他曾经数次率领乡兵大败张献忠的军队,后来不屈战死。花溪镇,明朝为芦村镇,归花溪乡。

第四百八十二章 血肉高地(四)

    如果面前是绵山,朱平槿一定会学习晋文公重耳,放上一把大火,把山上的所有生物烤熟烧焦。m.www.uu234.net

    可惜,这里是山清水秀的蜀地。要在春雨绵绵的时节点燃一座大山,没有九九八十一吨凝固汽 油弹根本不成。

    面对山高林密阴郁得发黑的山头,朱平槿用他的新式大号望远镜看了个头晕脑胀,也没有想出个一招秒杀的绝技来。最后,他不得不采用了贾登联和甘良臣两员沙场老将献上的计策。

    贾登联的计策是“咚咚咚”:简而言之就是破坏生态,大规模的伐树。

    贾登联道,这一招在贵州平定奢安时经常用,而且好用的很。

    伐树,可以使善于山地丛林作战的敌人无处遁形;伐树,可以使山头上的敌人被绵密的树杈鹿砦围困。而我方,就可以在伐出的林空中部署兵力,形成包围圈;伐树,还可以获得大量有用的木材,造盾车、竖木栅、削木尖、铺桥梁,甚至是钉木梯、修栈道、烤鸡翅膀,总之是用处多多,决不浪费。

    不管怎么受人诟病,威权体制下的效率就是高。朱平槿下决心采纳贾登联的计策,他的手下人便迅速行动起来。

    斧子、木锯肯定不够,大刀、铁镐、铁铲、锄头,甚至是火药,一切能用的工具都上阵。按照每人每天一棵树的指标考核。数日过去,栓子山周围的山脚下便被伐掉了上万颗大树小树,活生生地砍出了一条数丈宽的林空带。

    贾登联五十四、五十六两个营部署就在这条林空带的东西两翼上,如同一条粗大的绞索,对栓子山形成了严密的对内包围圈。

    敌人无法下山骚扰,山下那条崎岖狭窄的山道立即通畅起来。大量物资源源不断运到文昌镇,保证了两个团的军需用度。

    甘良臣的计策也是“咚咚咚”:简而言之就是疲兵计。

    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每日里大鼓照旧擂上几遍,让山上的敌人吃不香、睡不好。

    甘良臣还借鉴了护**的传统,**喇叭,对着山上大喊招安。封官许愿,乌纱帽不要钱。为了分化瓦解敌人,甘良臣还对着山上喊话,愿意以总兵身份,亲自上山谈判。

    朱平槿被夜里的鼓声闹得心烦,出院来散步,正好遇到同样失眠的李长祥。李长祥是达州人,愤愤揭了甘良臣的老底。原来招安乱敌这一招,甘良臣早就用过。

    几年前,甘良臣曾亲自跑到土暴子的老巢去招安,本已经大获成功,结果被时任四川巡抚的邵捷春和廖大亨联手卖了。邵廖两人说土暴子身心狡诈,绝不可信,便将前来成都传书的土暴子信使公开处斩。噩耗传回巴山,身陷匪巢苦等消息的甘良臣做了蜡。土暴子绑架了甘良臣数月,直到莫崇文领兵打过去,甘良臣才在混乱中脱险而归。

    甘良臣深恨邵捷春和廖大亨坏了好事,但却不能给组织说清楚他是如何脱险回来的,只好暗中衔恨,引而不发。老狐狸廖大亨知道甘良臣乃自己宿仇,便想先下手为强,以刘镇藩取而代之。

    朱平槿听闻此等官场密闻,只是哈哈大笑一回,继续上床睡觉,等待下一次鼓声被闹醒。

    朱平槿自己也有个计策,还是“咚咚咚”:简而言之就是大炮开兮轰他娘。

    新组建的炮兵第二营,装备了他老婆送到保宁府的新式七斤半人头炮。这种大炮与老炮口径一致,炮架弹药共用,炮身重量相差无几,但炮筒要长三寸,前后几乎一般粗细。

    新炮初速更高,射程更远,并且更节约宝贵的火药。除了铸造技术的改进,新炮的主要技术秘诀是药室呈锥形收口。火药在更小的空间爆炸燃烧,能有效提高火炮的膛压,使炮弹在很短的身管中获得更多能量,这对短身管的前膛炮来说意义非凡。

    然而,火炮本身的改进比起炮子的改进来,又是小巫见大巫。

    火器局已经成功地用失蜡法开发出薄壳开花弹。球形弹体后带底凹松木弹托,以螺钉旋紧。弹体内填火药,顶端旋入锥形木质信管。虽然实测威力不如预期,时间引信也不精确,但开花弹爆炸弄死几个人没问题,对敌人心理影响更大。

    于是,炮二营的十八门新式人头炮,每日里以大仰角往山上打几发,让望远镜前的世子大爷开心一回。

    不过,世子朱平槿对于这样儿戏般的炮击仍不满意。他将身兼炮一、炮二两个营长何承峻找来,当面质问他为什么不试试

    推进发射阵地,让“大炮上刺刀”?

    ……

    在咚咚咚的打闹声中,时间过得飞快,预定的总攻时间很快就到了。

    其间栓子寨组织了百余土贼搞了一次夜袭,让杨维栋捡了个大便宜。

    杨维栋所率新编护**第五十四营在栓子山西侧山脚下的林空地带。山脚下有一条南北流向的溪谷,正好被作为林空防御圈的前沿地障。

    杨维栋部采用了官军在贵州作战时的经验,每到夜间,便隔百十步燃放一堆篝火。篝火间有游动哨,防止敌人偷袭。然而这一套明哨系统只是障眼法,零星分布的暗哨及其后潜伏的大队才是真的。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冒险渡过溪谷进行渗透的寨匪被杨维栋抓了个现反,留下了几十具尸首,其余仓惶逃回。但此战最大的收获不是那些尸首,而是抓获了一名活口,让护**终于大致掌握了山上的敌情。

    三月十三日夜,部署甫定的朱平槿沐浴更衣,早早上床睡觉,为明日开始的总攻蓄养精神。

    大战前夜晚是最安静的,复苏的春虫不失时机地占领了这段难得的宁静时光,让整个山谷沐浴在叽叽喳喳的呢喃中。

    不过好时光总是太短,卯时四刻,还在黎明前黑暗中酣睡的朱平槿,被几份闯入的重要军情吵醒了。

    头一份是件特大桃色新闻引发的动乱。

    四川巡按刘之勃到达重庆府后不久,某日傍晚通川门附近一间客栈里,突然逃出来一名少女。那女子披头散发,上身**,下身只挂着半截被撕碎的亵裤。

    女子当街痛斥巡按刘大人以问案私访为名,将民女骗到客栈,意图强奸。斯时客栈外正好有数百的士绅、百姓亲眼目睹,于是群情激奋之下,围攻了客栈。可始作俑者刘之勃已经从客栈跳窗逃走。事后,百余名重庆府学的诸生擂响了府、县两级衙门前的鸣冤鼓,巴县知县王锡向上官刘之勃发出传票,要他到公堂上对质说清楚。

    刘之勃对朱平槿大喊冤枉,说这是个不折不扣的陷阱。

    内江王和宋振宗则奏报,为避免事态恶化,除了将刘之勃强行保护起来外,已经下令驻扎重庆府和浮图关的护**第十一营戒严。考虑到重庆是个大府,城内士绅的家丁护院打手不少,所以两人还以朱平槿的宝刀为令符,调动了豫西护庄总队一部进驻重庆。目前,重庆府已经锁城,城内局面得到控制,缴械关押的家丁护院打手多达千人。

    三人联名上奏:立即执行“大观园”计划。

    第二份是贺有义的战情奏报。

    贺有义道,他按旨率军隐蔽集结在赤水河中游的隘口土城镇。为了不被叛夷侦知,过往商旅,甚至包括蜀王府的商队,一律扣押,押往峡谷中临时居住。

    静等数日后,他终于截获了一封送往成都的求救信。署遵义府事的遵义知县南直长洲人王佐圣令其子王恪(ke)飞马向省城二台三司衙门告变,极言遵义形势之危,请求速派援军。

    在得知护**大队奉命前来平叛后,喜出望外的王恪立即请求护**进驻遵义府。王恪道,苗帅吴尚贤、龙正国率叛夷数万在城外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攻城。贺有义请示下一步行动。

    第三份是朱平槿意料之中的大败。

    兵部右侍郎、陕西总督浙江遂安人汪乔年在襄城兵败,损失秦兵数万。

    随同总督大人参战的共有五位总兵:贺人龙、郑嘉栋、牛成虎、张应贵、张国钦。

    贺人龙、郑嘉栋、牛成虎三位故技重施,跑了;张应贵、张国钦两位没跑,死了。襄城城破,汪乔年被俘,李自成亲自审讯后将他处死。

    据说东林大佬汪乔年见了李自成,那是面不改色,怒声痛骂。李自成恼羞成怒,匪性大炙,对汪乔年先割舌、再击齿,死后还要跺成碎肉。

    ……

    三份军报都需要及时处理。

    刘之勃的鲁莽性子还是给他自己惹来麻烦。

    江鼎镇在重庆府,是抱着银箱被捉了现形;刘之勃更惨,沾上了三陪女,差一点裤裆里掉进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

    不过银子和女色都用过了,王应熊一党的下三滥招数也就如此罢了。

    朱平槿看清了对手的底牌,便让张维拟旨告诉内江王、刘之勃和宋振宗:在火铳大炮面前,所有的阴谋诡计都是雕虫小技!

    平槿还令徐汉卿率领在北碚镇隐蔽待机的护**第七团,立即进入重庆府,作为武力后盾。土司兵特别善于抢劫,进了他们的荷包别想再拿出来,因此在旨意中要特别指明:抄家大观园的任务由独一营改编的第二十五营单独执行。

    遵义府北依大娄山,南临贵阳,控扼天险娄山关,是四川进入贵州的门户。王佐圣此人朱平槿不了解,只知道他去年秋八月曾经伏兵隘口,一举击杀叛苗郭士奇、吴尚才,是位有胆有识的地方官员。王佐圣既然力邀贺有义率兵入城,想必军情如火。而贺有义之所以临敌请示,定是别有心思。

    朱平槿猜想,贺有义是怕提前暴露了实力,吓退了围城苗民,丧失了一个全歼敌人的战机。

    从军学上讲,贺有义的做法不错。苗民主动出山,围攻平坝上的遵义府,就把后背暴露给了贺有义。如果让苗民逃回大山,再想歼灭他们,将会付出十倍的代价。

    朱平槿决定给贺有义“相机而动”的指示,让他“临机决断”,不干涉他的指挥。

    至于汪乔年襄城之败的处置,让朱平槿思量再三。

    汪乔年是钱谦益的学生,正宗的东林嫡传,与廖大亨等地方党是政敌。但其就义之壮烈,在近年死难的省部级高官中是罕有的。在蜀地高调纪念汪乔年及一帮就义的朝廷官员,既可以褒扬忠义,塑立正确的价值观,也可视为用高音喇叭对全天下有志之士喊话:忠臣义士这里来,逆臣贼子滚边去!

    高调纪念汪乔年,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那就是对盘踞东南半壁江山的东林政治势力示好,为将来朱平槿顺江而下提前扫清舆论障碍,这与十万救命粮下江东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在争取“仁义”的政治大名分上下功夫。

    然而,“国之大者,在祀与戎”。

    祭祀历来是国家的专利。没有皇帝的圣旨,理论上所有的祭祀都是私祭。一旦高调纪念汪乔年,那就是公开刺激崇祯和朝廷,甚至视为对皇帝和朝廷的反叛。

    天色大亮。号声阵阵,鼓声隆隆,大军即将出征,奔赴那血与火的死亡之地。

    朱平槿平复了自己起伏的心情,趁着全身披甲的时候,他指示秘书程翔凤、李长祥和太监张维,暂对全军封锁襄城之败的消息。

    但是,公祭傅宗龙、汪乔年和阵亡川军将士的仪式应提前准备,报纸等舆论宣传更要提前发动。宣传口径除了继续痛批“奸臣误国”之外,还要带上大明军队将领中普遍存在的“军阀作风”,比如反面典型贺人龙。

    ……

    在春日朝阳金灿灿的光芒中,蜀世子朱平槿头戴金盔,身披金甲骑着战马出现在即将出征的大军中,让小小的文昌镇欢呼声此起彼伏。

    在欢呼声浪中,朱平槿带着他的蟠龙蜀字长三角旗逐个视察今天的主要攻击部队:

    警卫营,第三团第五、十五营和第十四营缩编连,第十四团第五十三、五十五营,炮二营和一营一连,工兵营一连,辎重营参战连,护**总医院战地特遣医务连等部队。

    预定派出小股部队参与两翼助攻的第十四团五十四营和五十六营,其主官杨维栋和钟启明,也不愿放弃面见世子的机会,主动站到了贾登联、谭德胜和周常忠的身边。

    在出征的男人堆中,女生成群的医务连自然是全军最瞩目的所在。

    朱平槿在叽叽喳喳的女兵队伍中,一眼瞥见了他的堂妹太平县主。

    太平县主裹了一件银黑色的齐腰铁片半身甲,背上一个大步包,肩上斜跨两个鼓囔囔的救护包,八瓣盔斜搭在额头,恨不得把脸全部遮住。可惜八瓣盔挡不住她身旁的那两个花痴小侍女。那两个女孩在成百上千男人火辣辣的目光中,各持一副可折叠的竹竿担架,骄傲且矜持地挺起了鼓胀的胸脯。

    “医务连的女兵为什么不发短刀?为什么还有人没有披甲?”朱平槿叫来战地后勤总指挥吴泰,严厉地质问道。

    “短刀甲胄都发了,可这些女兵都嫌太重……”

    “武器是军人的第二生命!”朱平槿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吴泰的辩解,“传旨,无论男女,全军带刀披甲。记着,今天有一场血战!”

    没等吴泰答应,朱平槿的第二句吩咐接踵而至,只是要小声许多:

    “找一个辎重班帮她们抬担架,班长要可靠!”

    “臣明白!臣遵旨!”

第四百八十三章 血肉高地(五)

    行进间进攻坚固山地堡寨失败的惨痛教训,被新的进攻部署吸取了。www.uu234.net

    警卫营附第五营火铳连横向展开为第一线,屏护全军。

    其后是贾登联第十四团五十三、五十五两个步兵营,一左一右并列。两个营中间,夹着工兵、炮兵以及朱平槿的中军。第五营三个连并指挥十四营缩编连为预备队,与五十三、五十五两个步兵营组成倒三角队形。

    主力之后,便是后勤梯队和后卫第十五营。

    以上总兵力为五个步兵营、一个炮兵营以及支援部队超过五千人。主攻方向选定的轴线,还是北山梁那条碎石小路。

    第五十四、五十六营各自派出小股部队,在两翼进行助攻,并继续守住林空包围圈,防止寨匪弃寨突围。

    进攻部署的战术核心,是以阵地进攻对付阵地防御。具体来说,就是进攻分作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以强大的火力为掩护,进占栓子山北山梁的道路分叉口要点。占领这个要点后,暂时转入防御,抗击敌人可能的反冲击,并大量杀伤敌有生力量;

    第二阶段,以北山梁的道路分叉口为支点,对山顶主寨实施三面围攻。北山梁坡度相对平坦,是主攻方向。东西两侧台地,则以小股兵力分散偷袭,防止敌人以山顶七梢炮进行石雨覆盖。山脚下贾登联的两个营,继续死守林空防御圈,防止敌人脱逃。

    新的进攻部署经过各级主官参谋反复推演,一致认定非常稳妥。然而,战争是人类智慧与力量的最高对抗形式,战争的进程绝不会以单方面意志而转移。栓子山上那层层叠叠的树障草丛隐藏着的东西,让靠前坐镇的朱平槿隐隐心里打鼓。

    从前两次进攻失败的过程来看,对方有一名实战经验丰富的指挥官。他知道放弃文昌镇以便诱敌深入,知道在半山腰以逸待劳迎头痛击,知道以大量火器进行山地伏击和突然袭击,知道避实击虚骚扰护**的供应线。

    俘虏供称,这名指挥官姓关名得胜,自称是关二爷的嫡传,寨中人称关教头。具体的底细不清楚,但肯定是秦人,而且以前当过官军的将爷。权家寨的权老爷对关教头言听计从,就差没有供到神龛上了。关教头也确实有些本事,这些年权家寨能在川北的乱局中越做越大,那关教头无疑是头号功臣。

    除了对方神鬼莫测的指挥,朱平槿更担心的就是对方不仅占据了地利,而且装备了大量的火器。

    俘虏供称,权家寨两千多可以上阵的寨丁,单单各类火铳便有三四百多杆,缴获的大威力火铳六十余支,一门不知从哪里买来的弗朗机,十余门松木炮和七八座半固定的七梢炮。火药储备,非常多,但是不知道具体数量。

    两场战斗下来,山寨开始大规模赶做松木炮和七梢炮,也不知道增加了多少。王文彪投降后,山寨将缴获的大威力火铳和一部分质量较好的火铳集中使用,按照护**的编制组成了一个火器队,由王文彪指挥。听说松木炮也会编成一个炮队。

    自己在吸取经验教训,敌人也没有坐以待毙。

    七梢炮是一种古老的人力抛石机,制作极为简单。七梢还是n梢,只看人多人少。

    朱平槿更担心松木炮。

    松木炮的制作也很简单。锯下一节松木,锯成两半,掏去树心,铁箍一缠,再用绳子、布匹或兽皮牢牢一裹便成了。松木质软少疤,在四川极易寻得,比榆木、杂木等硬木更易于制炮。

    松木炮近距威力大,远距不行。盖因弹膛不平,不能承受高压,只能发射小炮子,射程与护**的火铳大致相当。

    松木炮的放列也很简单。在山地等复杂地形上使用,甚至可以不用炮架,只需用土袋石筐压好便可打放,成为一门固定的超大号霰弹枪。

    不过任何武器,制作的质量都至关重要。山上的条件有限,赶工出来的松木炮必定质量低劣。或许能打上三五发不炸膛便是好的。崇祯二年的己巳虏变中,人称“刘圣人”的兵部右侍郎四川

    人刘之伦,就带着一门匆忙赶制的木头炮和万余临时招募的京师流民去追赶鞑子大军,结果因武器质量低劣,流民训练全无,被鞑子骑兵一个反冲击,便和流民一样成了送人头的货。

    比起栓子寨,护**装备了更多更精良的火铳和火炮。

    警卫营是护**目前唯一的全火铳部队,全营有火铳近八百支。

    第五营火铳连已经调入冯如豹的特遣营,现建制内的火铳连经过重建,装备齐全,训练较充分,但与十四、十五营的火铳连一样,没有实战经验。

    十四营的火铳连损失惨重,仅剩一半,与第四营一起留守文昌镇。

    贾登联第十四团装备的火器也不少,但与其他官军各营一样,不炸膛就谢天谢地了。

    从数量上对比,护**与栓子寨在火铳数量上有三比一的绝对优势;在火炮上数量无优势,但质量上完全没有可比性。

    然而护**自松林山整编以来,一直以绝对的火器优势独步战场,长平山、罗渡镇、广安北门,均是如此。面对火器如此之多且占据优势地形的敌人,这还是头一次。部队被迫沿着狭窄的山梁强攻,火器的数量优势和质量优势如不能充分发挥,势必造成重大的伤亡。

    想到这点,朱平槿惴惴不安的心中,有如千斤巨石般的沉重。可是他明白,这一关非过不可。

    他手中有限的信息显示,李自成的部队在攻打开封时,已经使用了数十门火炮。而登州之变后,威力巨大的红(夷)衣大炮在关外的鞑子那儿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鞑子吃过明军火器的大亏,因此极为重视火器,制作火器的工坊在沈阳城外绵延数里。黄台吉还将网罗而来的汉军降兵组成了一支部队,命名为“乌真超哈”,满语意为“重兵”。乌真超哈的编制装备在大明神机营的基础上进了一大步,因为它不仅是全火器部队,而且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支专业炮兵军。

    因此,护**与装备大量火器的敌人交战,势必成为将来战场的常态。现在付出代价取得经验,总好过于将来输不起的时候再付出!

    看见前线指挥官贾登联和谭思贵联袂过来,朱平槿按压下心中的思绪,轻轻勒住了马头。

    就在这时,震天的欢呼声再次爆发,惊得山边林木中的山雀绕树疾飞。

    “快些开始吧,快些结束吧!”

    朱平槿在心里轻声祈祷:

    “天地开辟,日月重光。遭遇际会,毕力遐方。将扫群秽,还过故乡。肃清万里,总齐八方!(注一)”

    ……

    长长的蒿草遮挡了视线,纵横的荆棘扯着脚步,对于一个深宫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女孩子来说,这种荒山野地简直就是地狱。

    太平县主揭下头上摇摇晃晃的八瓣盔,从胸甲缝里扯出一根银丝手绢,把刘海下渗出的大粒汗珠狠狠擦掉。

    初升的太阳隐藏在层云之后,让人看不见他的面目,却能感受到他的存在。身上的甲衣沉重得像挂上了无数的铅坠,让人恨不得立即瘫倒在地上小憩片刻。

    太平县主努力抬起头来。远处的山势越来越陡,爬上半山的军队就像长在一副倾斜的画上。

    隐隐的鼓声中,士兵们排成了几条缓慢移动的平行横线,皮甲的朱红色从银黑色铁片的缝隙中露出来,形成了交替变换的色彩。

    平行横线前面,还有一些零星的士兵在开路。

    两个灰红色的密集大方队,渐渐从视野里冒出来,不远不近地跟在平行线之后。两个大方队之间,也有许多人马。其中忽前忽后的一小撮,簇拥着一杆偶尔展开的长三角金红色军旗,让太平县主想起了她现在最恨的人。

    “后勤编队加快步伐,跟上前面的第五营!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已经挡住了后面部队的路!”

    一彪战马在前方奔驰而过,转眼间就在视野中消失了,只剩下杂草、树木、人头和背影。

    太平县主认得那名马上骑士,是原左护卫百户,现

    后卫第十五营的营长崔成儒。

    那年春节,崔成儒家的祖田被刘胖子手下抢去。崔成儒冒雪跪在太平王府的门外,希望太平王进言蜀王主持公道。

    太平王可不会因为这等小事触怒左护卫正印指挥。崔成儒赖着不肯走,太平王便命下人暴力驱赶。是幼小的她制止了下人,又赏了一大包自己吃不完的食物让他带回家。

    当时,崔成儒跪在雪地里给她磕头,说他此生永记县主大恩大德。

    “可现在什么人都可以吆喝本县主!”女孩愤愤地想,“本县主在他们眼中,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兵!”

    崔成儒奔马过去,很快就有加快前进的命令传下来。前方的人头和背影抖动起来,喘气声和哎呦声此起彼伏。

    太平县主领教了军法的严酷,不敢怠慢,连忙跟着跑了起来。不一会儿,大粒的汗珠顺着刘海又淌落下来,迷糊了她的眼睛。她忙着抓出手绢,可八瓣盔却从手中滑落,转眼滚入荒草丛中不见了。

    哎呀!女孩惊慌叫喊起来。遗失军资,会不会又要关禁闭?

    这时,她身旁一个身影大步向前,伸出黝黑粗粝的大手,俯身将她的八瓣盔捡了起来。

    “县主娘娘,您的头盔!”

    太平县主斜睨了一眼这位帮他捡头盔的男人。

    他是被上头派过来的辎重班长,姓史,负责指挥本班士兵和她们三个护士。他三十出头,四十不到,两副担架一肩扛,身上的无袖铁皮衣锈迹斑斑,显然是件官军换下来的旧铁甲。铁甲里面不是护**的浅灰色军装,而是老百姓常穿的灰黑色短打。头上没有八瓣盔,只裹着一块红色战巾,战巾下方漏出一截泛着黄色汗迹的粗布裹头,粗布裹头下则是一张沧桑的老脸。

    太平县主从粗布裹头迅速撤回视线,没由来感到一阵恶心。好容易等到这股恶心的感觉消失,她又想到了把她关禁闭的朱平槿,心里愈加愤恨起来。

    这趟出府,只要遇到护**和她的世子哥,她就特别的不顺。不是被绳子五花大绑,就是被关柴房与老鼠蟑螂为伴。

    比起可恶的朱平槿,身旁这位中年大叔倒是极好的。他虽然名曰上司,但一来就主动把她身上的脂粉包、救护包、小镜子等杂碎以及两名侍女的担架要过去自己扛了。不过他人再好,样貌实在猥琐了些!

    “瞧瞧,县主娘娘,前面警卫营真是威风!我最小的兄弟就是警卫营的,世子爷的侍卫!瞧瞧!世子爷的中军就跟在警卫营身后呢!”史班长指着那几条平行线,毫不掩饰他的兴高采烈。

    “也罢!”太平县主想,“就看在他帮我们扛东西的份上,赏给他两句话!”

    “第一,不准称呼本县主为娘娘!县主就是县主,娘娘就是娘娘,你到底懂不懂?你可以叫我……县主姑娘!嗯,不好……就叫……就叫朱姑娘!”

    没等身旁的大叔回话,太平县主已经咬牙切齿地说了第二句话:

    “第二,绝对绝对不准在本县主面前提起朱平槿!否则本县主立即跟你翻脸!”

    太平县主赏完两句,中年大叔终于搭上了话头:“您要小民如何称呼,小民遵命就是。只是……那朱平槿是谁?”

    “朱平槿就是你口中的世子爷!”

    “哎呦,县主娘娘哩,世子爷的大名你怎敢挂在嘴上!”史班长摇摇头。想起眼前的县主娘娘与世子爷是嫡亲的堂兄妹,他又微笑了起来。

    “你傻笑个啥?”太平县主斜着头问道。

    “哎呀,我在想,那些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爹拉纤挣了铜子回来,给我们兄妹五个带了甜食。小民那时小,不懂事,就跟弟弟妹子一起争食,结果惹恼了爹……”

    “被鞭子抽了一顿是不是?”

    听到有人比自己还惨,太平县主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可这笑意还未褪去,前面突然传出了一阵爆豆子般的噼啪声。

    注一:节自司马懿《征辽东歌》。

第四百八十四章 血肉高地(六)

    战斗是由警卫营前面的散兵线开始的。

    散兵线由第五营火铳连的两个排组成,归警卫营指挥。他们被放在警卫营的战列线前方七十步,就是为了触发战斗,防止己方的主力遭到敌人的伏击。

    散兵线战术不是什么神秘的东东,也不是拿破仑发明的。早在中国的春秋时期,一支军队就有了轻兵、重兵;正兵、奇兵;战兵、守兵;前锋、中军、后卫、两厢等战术编组。在主阵的外围,设离合之兵以扰敌乱敌,设松散之兵以防敌弓弩攒射,乃是为将者的常识。

    在谭思贵提交的战斗总结中,他坦承自己轻视了敌人,结果遭到敌人木炮轰击。如果当时派出散兵,提前试出敌人的火力,或许第二次进攻的损失会小很多。

    所以这次进攻部署,谭思贵和贾登联两员大将一致建议派出一支火铳部队在前面开路。敌人不出来,就与他们对射;如果敌人出来,那正好:警卫营整齐的战列在等着他们,后方还有贾登联两个营左右并列,对射或者肉搏都不怕。

    战斗刚一打响,贾登联连忙大声请求朱平槿下马。

    对面的敌人居高临下,俯视进攻方。穿着耀眼的金盔金甲,坐在高高的马背上指挥战斗,确实不是个明智之举。朱平槿也怕自己无意义地挂了,于是从谏如流,下马找了个高一点的位置观察起敌人来。

    张维的肩头充当了大号望远镜的支架。镜头中,敌我双方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敌人躲在低矮的杂树丛中用火铳开火,而己方的散兵线排成疏散的队形还击。树丛荒草间时不时窜出一团白烟。双方开火的节奏没有什么变化,说明双方的伤亡都不大,也说明双方的交战距离比较远。

    不多时,五营火铳连年轻斯文的连长跑来奏报,敌人有百余号人铳,与我数量大致相当。他请求把剩下的两个排调上去,一举将敌驱逐。

    朱平槿瞥见身旁的贾登联抿抿嘴,连忙斥责道:

    “慌什么!两个排对敌百余,即便赢不了也不会输!你赶快回去继续指挥部队,打掉半个基数再换人。寨匪那些从土暴子手里买来的烂火铳,岂能胜过我护**!”

    半个基数便是二十五发。一两六钱重的射弹,连同火药和携行装具,一人携带五十发已经很重了。

    护**停止不前,整顿队形,等待前哨战打出一个结果。双方数千人的战役,成了两百人的单独表演。

    前方的火铳声持续不断,朱平槿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场。前方升起的白烟越来越浓密,不过双方的战线大致还能看清楚。

    不到一刻钟,敌人便抵挡不住,借助树丛荒草的掩护逃去无踪。散兵们前出搜索战场,唯一的收获是个嗷嗷乱滚的俘虏那家伙手中的火铳炸了膛,迸瞎了他的双眼。

    看来在接近北山梁山腰道路分叉口之前,不会遭遇大的抵抗了。

    自不量力!朱平槿冷哼着,重新攀上了他的战马。

    步鼓之声重新响起,部队徐徐推进,距离道路分叉口不足半里。这时,前方突然出现了骚动,步鼓声很快停止,警卫营的营旗晃动,告诉后方:停止前进。

    朱平槿在马上等了许久,终于见着亲自跑来奏报的蒋鲁。

    “怎么回事?” 朱平槿劈头责问道。

    “启奏世子,前面出现了密集的竹签阵,根本无法前进。还有陷阱,里面插着木尖。散兵掉了一人进去,当时就不行了……”

    看来敌人不仅有准备,而且准备非常充分。这时朱平槿已经冷静下来。他跳下马来,让蒋鲁慢慢奏报。

    “……竹签阵非常密集,一尺见方的地面便有一两处。竹签头露出地面不足一寸,藏在草丛中很难发现。末将拔出根竹签一闻……签头都抹了粪,踩上就染毒……

    “生化武器,反 人类罪!”朱平槿喃喃骂道。

    “除了竹签,还有陷阱!陷阱有两种,一种害人:两三尺见方,深五尺以上。面上用细木枝和杂草遮盖,里面插满一尺多长的木尖,掉进去不死也残;另一种害马:茶盏大小的圆洞,与鼠洞差不多,马儿奔跑时马蹄陷进去,立时便人仰马翻……”

    “可恶至极!”朱平槿已经找不到合适的罪名来形容对手的恶毒了。

    “舒先生已调工兵一连前出,正在逐一搜索清除障碍。只不过工兵人手少,快不起来……末将担心寨匪会趁我们被困住进行反击,所以严令不准解散阵型,就地组织防御。”

    “蒋营长,你做得对!”世子终于肯定了蒋鲁的部署,让这名大汉偷偷松了口气。然而,朱平槿与世界上所有的领导一样,心思变换难以捉摸。

    “被困住?我们被困住,寨匪不也被困住了嘛?难道他们鞋底有钢板,可以踩过竹签阵进行反击?”

    “这……”蒋鲁被问住了。

    “障碍没有火力掩护,不能称其为障碍!”

    朱平槿下了结论便抛开蒋鲁,转而叫过了贾登联和谭思贵:“两位将军,你们怎么看?”

    “世子,不管怎样,先把炮营调上去再说!”谭思贵建议道。

    “世子,末将是个粗人。”贾登联摘下浸满汗水的凤翅盔,挠挠头皮,“末将感觉有些不对劲,可说不上来。”

    敢在领导面前自称粗人的人,那就一定不是粗人,而是用粗人这个似乎可以无法无天的自谦,来掩饰什么东西。

    朱平槿盯住贾登联,要在他的神情中探出端倪。

    贾登联注意到了朱平槿的神色,只好轻咳一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谭思贵是个机灵鬼,立即明白了两个人在打哑谜。他拉拉贾登联的袍袖,让他有话就说,世子不是听不进忠言的昏君。

    话都直白到这个份上,贾登联也不得不有所表示了。但是他并没有直接面向朱平槿,反而问起了蒋鲁,竹签阵是如何布置的?是中间的道路多还是路两边的野地多?

    贾登联的问题让蒋鲁也抠起了头皮。他想了想回答,山梁道路上几乎没有竹签,可道路两边的杂草丛中遍地都是。至于陷阱,都隐蔽在道路两边。

    得了答案,贾登联又问起谭思贵:“本将曾记得余将军说,前面一截山梁上的道路比较直……”

    “正是!一直到前面道路分叉处,大抵都是直的。这边大山都长得这般模样,山头带着山梁……”

    谭思贵没有继续往下说。他已经意识到贾登联的问题话中有话。

    “寨匪是想把我们往中间赶,然后用木炮轰击!”朱平槿替谭思贵回答道,“这是个诡计!”

    “兴许路上还有地雷!”六十多岁的甘良臣刚刚赶到,坐在马背上喘气。

    听闻地雷,谭思贵连忙提醒道,用刺刀和铁镐开路,这是长平山战役总结出的经验。

    贾登联大笑起来:“我们有了工兵,他们诡计就落了空!”

    可甘良臣却慢条斯理地摇摇头:“不一定,既然寨匪能设下障碍,那么一定会有火器配合,用火器和障碍联手将我们往陷阱里赶!”

    他的话音未落,几声轰鸣连续爆响,把朱平槿坐下的黄骠马惊得扬颈嘶鸣起来。

    “狗日的,果然埋伏了火炮!”蒋鲁大急,前面大都是他警卫营的兵,“世子爷,我们用火铳射大炮,占不了便宜!把炮营拉上去吧!”

    “几门土炮而已!”朱平槿对蒋鲁摇摇头,“你立即回去,组织齐射,打哑他们!”

    战役预备队有两种,一种是兵力预备;一种是火力预备。炮营是护**的主要火力,如今敌情不明,过早就位,一旦敌情变化,很

    难迅速转移火力。

    “世子爷,请三思!”蒋鲁急得单膝跪在了地上。

    警卫营是护**的精锐,每个士兵都是经过军政考核选出的佼佼者,放出去都是军官的料。如今在前面挺着挨炮轰,难怪蒋鲁急了。

    “世子,先把炮一营二连的六门炮调上去!”这时谭思贵提醒道。

    炮一营只有十二门老式大炮,编成了两个连。炮一连跟了贺仇寇和冯如豹的特遣营,炮二连就配属给第三团。

    “可!”朱平槿冷着脸答应了。

    不过他随即补充道:“令炮二连一个排在山梁道路上放列,堵住那条直上直下的小路!传令何承峻,炮二营不得擅动!”

    蒋鲁得令而去。

    平时严格甚至残酷的训练,到了战场,立马就分出了高低。

    寨匪虽然也有几百杆火铳,但在警卫营排山倒海的齐射面前,犹如自不量力的小丑挑战巨人一般,软弱而且无力。

    只是那几门该死的松木炮,好像有土垒掩蔽。几轮齐射过去,依然还在鸣响。

    前线似乎僵住了,一条数十步宽的障碍带,将交战的双方完全隔开。谁也没有意愿在密集的火力下,淌过未知的死亡地带,发动决死的冲锋。

    ……

    朱平槿把右眼死死贴在目镜上,眼皮不眨地观察着战事的进展。

    镜头中烟焰弥漫,人头攒动,仿佛一场浓雾之中的盛大表演。

    炮二连展开很快,迅速巩固了护**已经取得的火力优势。新式开花弹的威力,更使敌人的粗陋木炮不堪一击。望远镜里,敌方一个火药储积点被开花弹引爆,一截残肢随着烈焰白烟的升腾,旋转着飞了好几丈高。还有一门松木炮漏了气,烫得周围的炮手哭爹喊娘、四散而逃。

    最多两刻钟,大局将定!

    打掉了敌人的火器,就打落了心中的巨石。

    朱平槿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望远镜,伸手要来湿润的帕子,揉了揉昏涨的眼睛。

    就在清凉的帕子离开眼睛的这一刻,他看见了第五营营长高福鑫,看见了他的营伍无奈地拥挤在狭窄倾斜的山梁上,还看见第五营之后的后勤编队和更远处的后卫第十五营。

    在这一刻,那张精美的丝织手绢无声地从他脸上滑落,挂在一根粗壮的蒿草尖上。一股山风袭来,那根蒿草与他无数的兄弟姊妹一样,在山梁两侧的坡地上摇动起来,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波浪。只是很可惜,草丛中间杂着许多的杂树丛、土石堆或其他什么东西,破坏了整齐起伏的韵律之美。

    “贾登联,你和舒先生立即指挥前军所有部队!五十三营正面转向左翼,五十五营正面转向右翼,警卫营的射击线同时向两侧转向,对付敌人向我军两翼的冲击!”

    “高福鑫,你立即指挥本营就地展开为空心方阵,掩护中军和后勤编队进入方阵!”

    “谭思贵,你和孙先生立即指挥后军所有部队!让崔成儒以最快速度向第五营靠拢,如遇敌阻击,进行最坚决的攻击!派出传令兵,让杨捷、杨维栋、邱启明各自派出有力之一部,以第五营为中心合围过来!”

    “吴泰,你立即指挥后勤编队迅速进入第五营方阵!记着,有不听指挥者、延误不前者、扰乱军阵者,立斩不赦!”

    “何承峻,传令炮二营在五十三营、五十五营与第五营之间放列,炮二连位置不变!其余部队,进入五十三营与第五十五营之间,充作预备队,准备反击!”

    “来人呐,牵本世子战马来!拿本世子的佩刀来!”

    “甘将军,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时,朱平槿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甘良臣缓缓拔出了战刀。

    “世子,末将虽老,亦能一战!”

第四百八十五章 血肉高地(七)

    主子迭声下令,声音大得走形。www.uu234.net主子一只手,紧紧攥着刀柄,仿佛立即就要拔出来。这一切,让朱平槿身边随侍的张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小太监担心主子的喉咙扯破,更担心战场的局势不利,因为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只知道刚刚还形势一片大好,转眼间便骤然紧张。

    张维战战兢兢地牵着战马,夹在移动的人流中进入了第五营的空心方阵。他想请主子下马,却又不敢放肆,只好默默将马鞍边上的两支手铳取出,检查了弹药和火帽,递给了主子。

    这两支手铳乃是火器局的最新产品,是罗姑娘来保宁时亲自送给世子的。它们无需燃烧的火绳,只需用龙头敲打安防在火门上的火帽便可击发。至于火帽为什么敲打便要发火,他一无所知。可火帽数量不多,用一次便不能再用,因此每一发都非常的珍贵。

    见主子松回刀柄,接了火铳,眉头舒开,张维终于壮着胆问了主子:为什么突然变阵?

    “孙子兵法:示形动敌,设伏聚歼!”朱平槿轻声回答,语气冷得像冰渣,“前面打得热闹,都是骗我的!本世子才是他们的目标!王文彪这个该死的叛贼!”

    小太监不懂兵法,但懂叛贼。他还想再问,就在此时,东边半空中一支烟花轰然炸开,把隆隆的声浪传递到喧闹的人丛中。

    “那是杨维栋所在方向!”

    紧张得簌簌发抖的程翔凤指着半空对朱平槿大叫道,好像这样才能将他体内的恐惧逼走。

    “杨将军的兵发现了贼人大队,正在向世子示警呢!”程翔凤侧后的李长祥哈哈大笑起来。

    “世子料敌为先,真乃神人是也!学生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知何时,李长祥手中多了一把近五尺长的倭刀。刀面银白寒光闪闪,刀背起脊优雅流畅,显然是价值不菲的珍品。

    但李长祥亮出宝刀,并没有给朱平槿带来好运。

    随着他一声大笑,山梁下的荒草树丛中,突然冒出了许多晃动的人头。锣鼓齐鸣,满山遍野都是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方阵外的世界,好似一壶凉水,转瞬间就沸腾了。

    “世子就在你们身后,与你们同生共死!无论番汉官兵,半步不得后退!”

    李长祥双腿夹着他配发的杂色川马窜出去,像一营主将般在士兵们的身后快速巡游。他单手高擎宝刀,用洪亮坚定的声音鼓舞着士兵们:

    “我光荣之护**,力挽乱世,拯救苍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天佑世子!天佑大明!”

    ……

    后勤编队本来有两个连,一个辎重连,一个医务连。

    前方炮响,辎重连很快奉命前出,把随军运输的弹药前送补给。辎重连一走,只剩了一个孤零零的医务连。

    这个医务连是临时从护**总医院保宁府分院中抽出医士和护士组成的,本就是个大杂烩。里面有二十名医士,五十名担架兵,剩下的百人都是护士。

    医士和担架兵都是男的,而护士全是女性。

    这些女性大都来自于川北当地,从仪陇县撤退到新政坝以西的护**家属最多,其次还有阆中、南部新招募的年轻女子。她们受过简单的包扎护理训练,但因参军时间短,伤兵护理任务重,都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军训。

    当迅速进入第五营方阵的命令传来时,医务连的很多女兵都还没有意识到局势的万分危急,依然按以前的节奏闷头小跑。然而骤然大作的军号声在她们的身前身后次

    第吹响,终于惊醒了她们,让她们抬起了头。

    由于齐胸高的荒草遮挡了视线,近处的景物还不如远处清晰。

    前军几支部队,散兵和大炮依然在开火;

    呈数条平行线横向展开的警卫营,两翼正在反折下来,变成了一个钝角的拱门型;

    贾登联两个营的官军,同时变阵向两侧展开,从山下的位置上看上去,就是变成了两条厚实的红黑色竖线。

    两营中间的那些部队大都还在原地,可世子的大旗正在向山下缓缓移动,朝自己方向过来了。

    这时,医务连中的大多数人终于反应过来:战场局势发生了重大变故。让他们进入第五营方阵,不是什么任务,而是逃命!这时,他们终于加快了脚步,朝前面一跌一撞地跑去,哪怕是身上出点汗也顾不得了。

    太平县主的形象很是狼狈。

    八瓣盔再一次不听话地消失了,捎带着头上那根可以换很多铜钱的凤翅金簪也不见了。

    没了金簪的束缚,她满头柔软的青丝只好无奈地垂落下来,铺满了肩背和面颊。

    她想用手指拂开遮挡视线的头发,可那沉重僵硬的铁甲衣和剧烈跳动的心脏却让她抬不起手臂来。她喊两个侍女来帮忙,可撕哑的声音在炮声隆隆的战场上仿佛一首催眠小曲。

    就这样披头散发一路狂奔,她终于接近了第五营的战线。可没等她缓口气,不知哪一个不长眼的家伙从侧后方推攘了她一把,让她踉跄几步,跌入了荒草之中。

    天还是蓝的,可是蓝得很灰,就像蕴积了过多的水汽一样。

    太平县主仰面朝天躺在草丛中,想起逃出王府来的点点滴滴,眼泪终于不争气地大股流淌下来。这时,她面前的天空突然被一个黑乎乎的人影遮住了。那人带着满身的汗臭,向她伸来一只灰扑扑的大手。

    “县主娘娘,你当真把小民吓死了!”那人粗暴地抓住太平县主的肩头,不由分说地将她拖拽起来,“快快,跑进去,跑进去就太平了!世子爷的大旗已经进去了!”

    又是那个该死的朱平槿!一股邪火从太平县主的心头窜起,让她狠狠摔落了拖拽她的手臂。

    “本县主说过,不准叫我县主娘娘!”

    可没等到好脾气的史班长向她道歉,烟花的爆炸声、寨匪的喊杀声,已经铺天盖地传入两人的耳朵。这时,保命的本能激活了他们的肢体,一切都顾不得了。太平县主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慌忙抓住史班长的手,几乎手脚并用地冲进了方阵为他们留出的缺口。

    喘息未定的太平县主几乎一抬头,就看见了红底织金蟠龙旗,以及那旗帜下挺立的身影。

    ……

    智者千虑,必有一疏。

    思维之所以产生盲区,简单来说,就是因为思维按照运动的惯性,一头钻进了牛角尖。

    在四面合围之中,敌人大胆地利用有限的战场空间,进行孤注一掷性的战役性伏击,是朱平槿和他的将领们在战前部署时万万没有想到的。

    战前俘虏招供,使朱平槿和他的将领们得到了敌方装备的准确情报。敌人大量生产松木炮,使他们愈加担心敌方的火器伏击,所以在兵力和火力配备上实行了前重后轻,以便充分发扬己方火力。

    可相较于朱平槿和他的将领们,敌方的高级指挥员更为了解他的对手。王文彪的变节,让护**的所有特点暴露无疑。因此敌人在防御部署上,并没有死守山寨。反而出其不意,以攻为守,将火器部队当作了诱饵,诱使护**将最

    强的部队突出于队形前方,从而弱化了队形的中央和后尾,为实施战役性伏击创造绝好的战机。

    数千人规模的战役性伏击,与小分队进行战术性伏击决然不同。

    没有隐蔽性,就没有突然性。任何伏击,保证隐蔽性是成功的关键。

    大规模的伏击需要大面积的潜伏地域,而大面积的潜伏地域则很难避免敌方的侦查。汉武帝举精兵三十万在马邑伏击匈奴,就是因为匈奴骑兵进行了宽正面的侦查性攻击,前哨被俘叛变,消息泄露,结果眼睁睁看着匈奴单于十万人马扬长而去。

    高山峡谷地带,地域狭窄,地形隐蔽,消息相对不易泄漏,本是打伏击的好地方。但对方在这种地形上,警惕性往往很高,会以前卫或侧卫扼守要害地点,保证主力的顺利通过。

    然而这次进攻,护**的进攻轴线既非平原开阔地,也非深沟峡谷中,而是在凸起于两侧地形的山梁上。

    因此朱平槿和他的将领们的思维在这里出现了两个盲区:

    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敌人能够精确地判断出进攻的时间和路线,利用夜暗条件,提前下山,借助于植被地皱的遮掩,实施长时间的潜伏而不暴露!

    他们更没有想到,敌人竟然违反兵学常识,将潜伏地点选择在山梁之下的道路两侧,以低地伏击高地!

    可以想象,一旦护**被前方交战所吸引,兵力兵器向前方聚集,敌人便从两翼突然杀出,直扑已经消弱的中军,一举击溃,虏获首脑,并将护**拦腰斩断。

    那时护**失去指挥,军心大乱,数千人挤在狭窄的山梁上。前有路障和火炮,后有敌方大队的夹击,首尾难顾,进退两难。焉能不大败而归?

    然而万幸的是,朱平槿和他将领们的战场直觉,挽救了这场战役,也挽救了他们自己。

    贾登联是身经百战的老将,率先嗅出了战场气氛的某种不对劲。

    贾登联的异常感觉提醒了朱平槿。出于稳妥起见,他决定走一步看一步,用护**的强大实力耗死对手。

    面对蒋鲁的请援,朱平槿不仅没有调兵增援前卫,反而保持并及时整理了阵形,并且将他的主要火力炮兵第二营保留在关键的位置上。直到他偶然发现预备队第五营、后勤编队以及后卫第十五营已经在狭窄的山梁上拉成了松散的一字长蛇阵,他才突然反应过来:

    前方的一切都是障眼法!

    火铳、松木炮、竹签、陷阱,全是为了吸引己方的注意力,让自己削弱预备队,派兵增援第一线。

    那么敌人为什么要竭力在前方吸引自己的兵力呢?

    在那一瞬间,朱平槿凭借他在官场多年养成的逻辑思维能力窥破了真相:

    敌人的打击目标不是前军,而是自己的中军,甚至对自己本人来个斩首行动。中军一败,前卫三千人将被敌人前后夹击。

    那时,敌人便有两个选择:

    要么牺牲部分掩护兵力,主力从已经敞开的合围圈中突围。

    要么举全军之力,彻底击败护**,创造一个以少胜多的军事奇迹!

    而要击败自己的中军,除了突如其来的伏击战之外,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因为这种战法,决定胜负的关键因素只有一个,那就是时间!

    朱平槿窥破了真相,也就决定了战场的走势。

    但是决定战役最终结局的,依然是那些普通的士兵们。

    他们的勇气、他们的训练、他们的装备,很快将接受最残酷的考验。

第四百八十七章 一语成谶(一)

    春末已至,初夏将到,明亮的阳光将川北大地照得分外清晰。www.uu234.net

    一道道的山梁,一条条的沟壑,填满了这个苦难世界的每一寸空隙。

    朱平槿呆立在山梁上,回望自己的来路,全身仿佛脱力般的虚弱。

    长平山战役经验总结道,土暴子善于打顺风仗,不善于打逆风仗。得利时人人争先,唯恐落在别人身后;失利时人人奔逃,唯恐比别人跑得更慢。

    然而栓子寨的匪徒们却不是这样。他们被护**的大炮近距离“拼刺刀”,当先之人被爆裂的霰弹轰得血肉模糊,其后之人非但不逃,反而更加勇猛地扑上来。

    炮二营一连的一门炮,因为装填手过于紧张,误填了一枚七斤半的大炮子。点火手更紧张,没等装填手举手示意好,便杵上了火把。

    一炮出去,眼睁睁看着那枚炮子顶着飞舞旋转的装弹杆在密集的人群中活生生撕开一道血路。所到之处,血肉横飞,人头碎成齑粉,躯体变为肉糜。

    战争的恐怖与残酷,在那一瞬间,好似被浓缩到一个奇点。无比的微小,又无比的致密。

    然而寨匪的顽强,还是被护**强大的战力粉碎了。

    护**的参战兵力是敌人的两倍多,装备水平更非敌人可比。当寨匪们在第五营方阵的铜墙铁壁前碰得头破血流,当贾登联的两个营迅速反卷下来,当崔成儒的第十五营在背后发动了袭击,寨匪们的命运迅速注定了。

    护**各部解散阵型,奋力出击,驱赶着败逃的敌人,在山梁两侧形成了两张致密的大网。网中的残敌,像出水的鱼儿一样,进行了绝望的挣扎,但无一不被更强大的力量击碎。侥幸逃出生天的敌人,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无论逃回寨中,或是脱离战场,都有一张更大的网在等着他们。

    ……

    然而胜利的代价是沉重的。

    第五营方阵被数倍之敌围攻,伤亡最大。意料之外的是,已经躲进方阵的医务连伤亡也不小。一百七十余名没有战斗力的医士护士拥挤在狭小的方阵中,被投进来的梭镖大量杀伤。幸亏战前朱平槿下达了披甲的命令,所以伤的多,死的少。

    以第五营方阵为中心,方圆百十步内,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屠宰场。

    劫后余生的人们默不作声,像游魂一般在满地的尸体间行走。他们时不时弯下身来,翻看地上的尸体,检查里面有没有剩口气的。假如发现了,自己人包扎后抬走,敌人补刀。

    兵器和衣甲都是昂贵的军资,绝对不能随便遗弃。它们被从尸体上剥离,堆放到附近一处平地上,层层叠叠,宛如一座淌血的小山。

    作为医务连一名幸存的护士,太平县主的工作就是为伤员包扎。此时,她的满头青丝已经用一截乌黑色的浸血布条胡乱缠在脑后,身上依旧穿着那件血淋淋的沉重甲衣。一名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的侍女不幸身亡,让她无限悲痛。可她的眼泪已经干在了脸上,因为现在还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做。

    “县主,史班长的腿止不住血!”另一名幸存的小侍女哭泣道。她的双手用尽力气,依照医士和护士培训中教的法子按压史班长的腹沟,可鲜红的血液依旧从层层捆扎的绷带下源源不断的渗出,而且伤口附近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肿胀,分明里面淤积了大量的血液。

    怎么办?

    大粒的泪珠在太平县主的眼眶里打转。史班长为了保护她,左大腿被一根从天而降的梭镖钉穿。受伤的部位在左腿膝盖上方。虽然将矛尖拔出,并迅速做了包扎,但从无法止血的情况看,分明伤到了大腿中的股动脉(注一)。

    “县主娘娘,保不住就算了……这就是小的的命,老天爷也没法的……你瞧瞧,那边还有那么多受伤的兄弟,他们都在等你……”

    史班长说话断断续续。因为大出血,他的脸色灰白,嘴唇干裂,

    眼睛里的神采正在消散,生命的迹象离他越来越远。

    “不行,一定要救活你!”

    太平县主声嘶力竭大吼完,终于忍不住伏地痛哭起来,“都是我不好,你是为我而伤的,我不能抛下你……对了,世子哥哥,人家不是都说他是神仙转世么?等着我,我拉下脸去求他,让他来救你!”

    ……

    一名全身上下都是血的女兵冲击中军,并且语出不逊,直呼世子大名,当即被警卫排的董卜兵拿获了。战场上还有漏网的敌人在乱窜,如果他们穿着护**制服行刺世子,那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提着长刀骑着矮马到处游弋的李长祥前去查看,结果是太平县主。李长祥连忙令人松绑,带着太平县主向山梁上那面展开的世子大旗走去。

    “救命?神仙?股动脉?”正在与将领们商议下一步进攻计划的朱平槿,被堂妹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难住了。

    “世子哥哥,求求您。以后我再也不乱跑了,行不行?”

    “既入护**,就要遵守军纪。乱跑,那是要杀头的!”朱平槿尽量用严肃的神情吓唬小女孩。

    借助语言吓唬的空当,他的大脑拼命在知识库中百度。一部美国南北战争的电影画面,恰如其时闯入他的脑海。

    “命由天定。本世子也不是神仙。”朱平槿摇摇头。

    “求求你嘛,大家都说你比神仙还厉害!”

    “本世子就是本世子,这种瞎话你也信?”

    “我信!我信!”

    “那好。本世子来说个法子……只是这法子忒狠毒了些。”

    “快说!快说!”太平县主急得双手直抖。

    帮是不帮,这是一个问题;怎么帮,又是另一个问题。

    看见逆反期的堂妹这么悲切,朱平槿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没时间卖关子了。因为心脏发动机不会熄火,会使股动脉的血液始终着保持压力。股动脉受创,一般人五分钟内就会因大量失血而死亡。这名班长能够活到现在,一定是她们已经做了包扎止血。

    朱平槿轻叹一声:“夭寿之属,天命之常。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注二)!”

    “什么意思?”太平县主睁大了眼睛急问。

    “世子说,那班长用了世子给的法子,能不能活下来,只能全看老天爷的意思。”李长祥凑上来连忙解释,顺带为领导解扣,“老天爷的心意,我们凡人谁能琢磨?所以呀,那个班长能不能活下来,你都不能怪世子!”

    “本县主明白了。我绝不怪世子哥哥,要怪……我只怪老天爷!”太平县主恶恨恨诅咒发誓。

    “唯天生德于予,桓(huantui)其如予何?(注三)”

    “又是什么意思?”太平县主连忙追问,“怎么世子哥哥说话我都听不懂呢?”

    周围出现了嗤嗤的笑声。李长祥继续他的角色,尽力为朱平槿解说:

    “世子说,既然老天爷给了他德行,妖魔鬼怪奈他无何!”

    “我到底要怎么才能救人呀!”太平县主终于急哭了。

    “如今之策,唯断臂求生尔!”朱平槿冷冷地回答道。

    “锯腿?”太平县主止住了哭声,傻傻地望着朱平槿。

    “对,做高位截肢手术!”朱平槿断然肯定。

    “先用酒精消毒,然后给病人服用麻沸散锯腿。断口要用红热的火钳烫焦止血,以后再慢慢服用药物调理。这种方法容易感染,死亡率很高,能不能活下来全靠天意,故而须征得那名班长本人同意。汤医士还活着,他最善外科手术。你去找他,就说是本世子的旨意!”

    汤医士就是南部县的那名给朱平槿医蛋的老中医。胡子都花白了,仍旧自愿当了良医正李谅德的徒弟。不过当了李谅德的徒弟,就等于为护**增加了人手。朱平槿毫不犹豫将

    其编入了护**荣军医院,成了护**中年纪与甘良臣不相伯仲的军官。

    大明军队配备医士,乃是惯例,只是比例很低,地位也不高。经此一战,朱平槿发觉医生们的政治待遇和经济待遇实在太低了。

    “只要能救史班长一命,再疼也只能忍了!臣妹多谢世子哥哥!”太平县主心甘情愿地一扣首,咬着牙跑远去了。

    朱平槿想想不妥,又唤来李长祥。

    “李先生,汤医士可不是能吓住的人。县主年轻不懂事,请你去帮着支应一二。”

    “学生遵旨!”李长祥拿出绸布,细心地将带血的长刀裹起来,藏入马袋中,打马远去。

    瞧着李长祥骑着川马,踏过满地的尸体,渐渐远去,朱平槿忍不住用凝重的身音吟道: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如海的确是苍山,如血的却不是残阳。时至正午,哪来的残阳?

    “好诗好诗!古雅玄妙,雄浑磅礴,大有风、雅、颂之意境!妙哉!妙哉!”

    能在瞬间拍出这等水平的马屁,朱平槿不用听声,也知道是举人程翔凤。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招手将众将聚拢,问道:“战俘供称,寨中的残匪已然不多,可妇孺儿童还不少,足有一两千人!各位意下如何?”

    “臣之意,斩草不除根,必留后患!”贾登联率先站出来大声禀报,“他日护**东下江陵,若这些贼人再据寨生事,我等哪来兵力剿灭?腹背受敌,乃兵家大忌!”

    “贾将军,此言不妥!世子以仁治蜀,非以暴治蜀!屠寨消息传出,必定让国人惊惧,亦会使世子仁贤之名受污!”

    贾登联与舒国平,一比一。

    朱平槿默不作声,却把眼睛盯住了谭思贵。

    “世子,臣在泸州便大开杀戒。为何?不如此,无以震慑宵小!川北动乱数十年,占山据寨者不知多少,将其一一剿灭,不知还要花多少时间,还要死多少将士!不如屠他一寨,杀鸡儆猴,顺带为死难的将士们报仇!”

    第十四营和第五营都是谭思贵的兵,杀人报仇这是人之常情。

    二比一。

    “臣以为,蜀中大定,正是趁热打铁的时候!”孙洪不失时机地站出来亮明观点。

    “历代蜀藩先祖,素具仁贤之名。世子上膺天命,不负祖宗,东征西讨,平定四川。然部分官绅,骄狂不羁,蔑视王法。何也,盖以世子为仁主可欺也!今日大战,寨匪直攻世子大旗,蹊跷之处虽待查清,但其逆天之心昭然若揭!此等恶贼,为何杀不得?”

    三比一了,舒国平要输。

    朱平槿心里叹口气,最后点了大秘程翔凤。

    “臣以为,当杀则杀,帝王之威!自古帝王,莫不威重于天下!《左传》有云:无威则骄,骄则生乱,乱则必灭,所以亡也!左丘明此言,当为世子今日之戒!”

    程翔凤难道在讥讽本人夫纲不振?

    朱平槿心中的伤疤被人猛然揭开,肚里的怒火腾地上升到喉咙。可家丑不可外扬,帝王的家丑更是威权政治的命门。他根本无处发泄,只好拿某些人撒气。

    “寨匪大逆不道,对抗天兵,诸将可尽屠之!”

    世子明旨一发,大军再次向栓子寨发动了凶猛的进攻。

    当夜,栓子山顶烈焰腾空,方圆数十里都能看见。

    然而第二日早晨,发生了一件让大臣们恐惧不已的大事:蜀世子朱平槿出人意料地生了重病,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深陷于崇山峻岭之间的护**,顿时进退维谷。

    注一:动脉一词,出自魏晋时成书的《脉经》,不是西方医学发明的。

    注二:“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节自《论语 尧曰》。

    注三:节自《史记孔子世家》。

第四百八十八章 一语成谶(二)

    据惊慌失措的随侍太监张维交代,世子当晚上床之前还是好好的。m.www.uu234.net

    半夜时分,世子在床上大喊了数声,听不真喊的是什么。他当时就睡在世子之下的床榻上,被喊声惊醒,立即起身凑前查看。见世子睡态舒展,鼻息均匀,他以为世子只是做了个噩梦,无甚大碍,于是放心地继续睡,直到天亮。

    辰时时分,他率先醒来,立即按照王府的规矩和世子的习惯准备了洗脸水和牙刷。随知世子三叫不醒,一摸额头滚烫,这才慌了神,去请汤医士。

    此外,张维还给舒国平和孙洪两人单独透露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世子临行前曾与罗姑娘打闹,石泉王和廖抚请太平县主去劝架。作为随侍太监,他奉命去侦知院内动静。谁知听见世子对罗姑娘说,过十几天,他就会直挺挺的让人抬回来!罗姑娘则骂他想死了,说出这等不吉利的言语。

    可见,世子对自己这一劫已经早有预料。而罗姑娘的言语表明,她认为世子只是玩笑之语,并不认为世子真的会死。

    张维还道,世子御下甚严,凡世子与罗姑娘讲话,太监近侍不得靠近偷听,违者杖死。

    他从来不敢偷听。只是那日情况十分紧急,世子盛怒之下,将警卫扎西格瓦叫进院中,而扎西格瓦差一点就失手杀了罗姑娘。

    他也是本着奴才忠心,这才冒死偷听了一回。

    如今世子危殆,一旦有失,作为当夜随侍之人,他必死无疑,因此他才敢不顾一切地讲出来。舒先生和孙先生是世子信重的大臣,希望将来世子杀他的时候,看在他忠心为主的份上,为他求求情。

    又据神态沮丧的随军医士汤效祖交代,他被太监们引入内宅后,立即进行了“四诊”,即望、闻、问、切。

    世子面如金紫,舌苔红厚,表情安详;翻看瞳孔,形如针芒,摄人心魄;探查鼻子,鼻尖赤红,鼻息灼热;入衣摸探,体温极高,甚至有灼手之感。

    把手切脉,脉象极怪。判断脉象是否正常,盖以搏动、浮沉、迟数、和缓、力道、均匀、节律诸象为凭,但是世子脉象与众不同,每隔数息,便有一股强烈的气血涌出,弛张血管,并且快速游遍全身。

    汤效祖从医五十余载,从未见过如此脉象。询问军中医士,也是众说纷纭,各执一词。他初步判断,乃是世子少年,血气方刚,因事於气于胸,不得尽释,故而气血贲(ben)张,阻塞经脉,导致发病。至于为何是热症,而不是寒症,也要从世子的年龄寻找缘由。

    不过,个别其他医士对此有不同意见。其中一位宣称,世子龙种,自然与常人不同。用医人的法子来医龙,要出大乱子!

    正因为无法确诊,所以汤医士也不敢胡乱用药,只好先用了冷泉降温之法,让世子的体温降下来,免得烧坏了脑子。他还建议迅速请他的师傅李良医前来。不过李良医现在在哪,是否跟着罗姑娘回了成都,他也不知道。

    另据一名在世子房门外执勤的警卫营士兵交代,当晚寅时,他正昏昏欲睡,突然听见房间里世子在大喊一个女人,名字叫做“八姐”,而且连喊数声。

    该警卫听见世子叫八姐,顿时睡意全无。

    因为换岗之时,他按照规矩问了交接的战友。战友明确回答,世子房间里只有世子与张维两人,并无第三人。但后来房中失去动静,一切如常。所以他冒昧地揣测,此女可能是世子

    的某个心上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

    所有关于世子病情的消息均被几位大臣小心翼翼地封锁了。他们虽然心急火燎,但还知道这时必须镇静。

    他们悄悄聚在一起,讨论三件事:

    第一件,怎么能让世子重新活蹦乱跳?

    第二件,世子口中的“八姐”是谁?她是不是世子的病根?找到这个八姐,能不能让世子药到病除?

    第三件,世子生病期间,护**如何行动?是继续执行清剿任务,还是班师回朝,以待世子康复?

    当然,所有人的心中还装着另一个更大的问题:

    一旦世子不测,成都的二王子按序登殿。护**的前途,他们自己的前途,还有世子“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大业……想想都觉得心悸不已。

    商议这般大事,自然要选出一位领头的主事人。

    在大臣们中间,官位最高的是后军都督佥事、前川北总兵、护**正旅级军区副司令甘良臣。但他不久前才因过被撤职,现在是有职而无权。且甘良臣才加入护**,连护**的薪饷还没有领过,故而以他为尊,众人皆不服。淘汰。

    领兵最多的是楚军参将、护**副旅级团长贾登联。但贾登联已经高调放话说,他不过客将一位,丘八一个,只管听令就好。

    那么剩下有资格当这个主事人的就剩几名护**的老人了。

    舒国平、孙洪、程翔凤和谭思贵。前三人职级相当,都是正旅,都是军机大臣,其中又以舒国平和孙洪资历更老。但两人中,舒国平的职位和身份又较孙洪为显赫。

    舒国平是舒师傅的侄儿,与世子有师友之谊。投入世子府后,先任护商队第一营监军,后改任护商队总监军、总参谋长,左右不出中枢一步。护**的大多数团营级将领,都是他和宋氏兄弟的老部下,包括第三团团长谭思贵。

    虽然舒国平在许多事上直言犯颜,但世子对他的信任依旧无与伦比。总参调兵之权,始终由他掌握,这就是明证。

    相比之下,孙洪投入蜀王府时,只是一名无职无权的见习文案。松林山整编之前,孙洪的地位一直不高。即便他现在的总监军职位,也不过新近就任。

    但孙洪在护**的基础同样深厚。如许多出身碧峰峡的高级将领见着孙洪,都要恭恭敬敬停下脚步,低头叫一声“孙先生”。

    最后这个倒霉主事人的差事还是落在了舒国平头上,原因是孙洪当众谦让。

    急得嘴角长泡的舒国平于当日下午在文昌镇权家大宅召开了护**营以上干部紧急会议,会议做出了八项决定:

    一、世子首倡的“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大业,合天道,顺民意,是具有持久生命力的伟大事业,绝不能半途而废。因此护**对川北各种势力的征剿,一刻也不能停止。

    二、迅速在保宁府、顺庆府、潼川州、成都府乃至全省范围内秘密查找这个“八姐”,或许她就是世子生病的原因。重点对象,毋容置疑便是歌舞团的那名月姓姑娘;

    三、立即以最快速度秘密护送世子返回保宁府就医。在这几天以内,所有的治疗准备工作都要提前准备好,尤其是各地名医,一定要请到。请不动,就用绳子捆。世子无碍,上门请罪;世子出了事,他们都杀了殉葬。

    四、罗姑娘是世子亲自宣布的蜀世子妃,世子不在

    ,由罗姑娘领兵。这件事情要尽快通知罗姑娘,让她坐镇保宁府主持大局。

    五、四川各地的王庄和护**各部,秘密通知到团营一级。让他们内紧外松,警惕所有的反动势力趁机反扑。

    六,护**在成都、雅州、嘉定的部队,继续保持动员状态,死死盯住邛眉的土豪劣绅。而重庆已经动手,只好不顾一切地干下去。

    七、暂时不通知王妃娘娘和二王子,以免他们过度担心。但若五日后世子仍然没有苏醒,也只好快马奏报了。

    八、为防万一,护**在川北的部队,成立以舒国平、孙洪、程翔凤三人为首的临时前敌委员会,统辖护**在川北的所有部队。

    这个命令由程翔凤起草,经舒国平、孙洪、程翔凤三人同意后,用世子金宝颁发令旨。

    若世子苏醒视事或者罗姑娘有令,这个临时前敌委员会立即自动解散。三人向世子请矫诏之罪。

    ……

    三月十五日傍晚,两匹高大的驮马被悲痛欲绝的炮兵营长何承峻亲手牵了出来,向权家大宅前院里聚集的文臣武将告别。

    两匹驮马的背上上,驮着用木架和雨布临时赶制的一架带顶棚的床,床上铺着厚厚的棉被,棚顶绷着雨布。

    蜀世子朱平槿被仰面平直安放在床上,覆以那面蟠龙世子旗。他双眼紧闭,神态安详,气息均匀。除了脸色有点发黄,其余仿佛没事人一样。

    舒国平、孙洪、程翔凤和张维亲手用锦缎将世子的身子捆好,以防止路上坠落山崖。

    夕阳西下,马队嘶鸣。

    众臣长跪哭辞,宛如生死离别一般。

    孙洪悲愤之下,以头触地,以至于当场昏厥;贾登联急火攻心,出门后便亲手挥刀斩了一名违反军令大声喧哗的士兵。

    三月十五日深夜,承担护送任务的警卫营和第四营主力以强行军的速度冒险通过七十里山路,于第二日上午控制了阆水边上的水陆码头苍溪县歧坪镇(注一)。

    在此,警卫营的前卫已经强行征用了几条木船。

    将士们将蜀世子转运到一条稍大点的船上,文案李长祥、医士汤效祖、太平县主和太监等随侍人员也上了这条船。警卫营和第四营部分士兵则上了另外几条船,随行至保宁府,剩下的士兵继续控制歧坪镇,并向周围搜索警戒,占领要点,掩护第三、第十四团的退路。

    警卫营都有马匹,他们骑行护送于东河左岸。一旦有事,船只可以迅速靠岸,得到警卫营的支援。

    顺水推舟,船行甚速。

    船队途径大获城,于当日深夜安全到达保宁府。世子立即被秘密转送到寿王府中的行在。在那里,据说已经离开保宁府返回成都的罗姑娘,正带着青灰的脸色和满眶的泪水等候在巷口外。

    她的身旁身后,自然还有许多人。只是三个人特别引人注目:

    一位是良医正李谅德,鹤发童颜,如神仙一般。

    另一位是妙龄少女,上身着一件剪裁得体的护**齐腰短军服,下身却穿着一条束臀撒裙,面容娇美,气韵温婉,好一位天仙似的妹妹。可是她眉目间,既有掩饰不住的忧伤,也有隐隐的恐惧和不安。

    而最后的一位,则是宝刀出鞘,紧紧守护在少女身边的警卫营士官、前杂谷娃子:扎西格瓦。

    注一:苍溪县大镇,宋代曾为歧坪县。

第四百八十九章 一语成谶(三)

    一语成谶。

    朱平槿和老婆打闹间的戏语,成为了现实。

    昏迷不醒的他直挺挺被人抬回了保宁府。

    时间倒回到两个时辰之前。

    一匹快马趁着落日的余晖冲进了保宁府北门。插着红色背旗的骑手没有时间休息口吐白沫的马匹,径直穿过拥挤的街道,向南城锦屏门内的一个护**军营冲去。刘名升主管的情报局所属川北分局,便在那个军营中。

    在骑手的背囊里,装着一份绝密命令。命令由舒国平、孙洪、程翔凤三人签名,在简要说明世子的病情后,三人命令刘名升立即采取紧急措施,秘密控制总参宣传局歌舞团那名叫月清的女戏子,并就地展开询问。

    询问内容、程序和要点如下:首先询问她在族中是否排行第八,是否人称“八姐”。若能确认,则询问她与世子有否有过情感纠葛。若又能确认,则安排她与世子见面,试试让她将昏迷不醒的世子唤醒。

    三人在命令中特别向刘名升强调,对月清姑娘的询问要亲切和蔼,要春风细雨,绝对禁止恐吓,绝对禁止上刑。询问速度要快,最好在世子到达保宁府之前得到结果。

    如果八姐就是月清姑娘,而罗姑娘并未离开保宁府,并出于个人感情原因禁止月清姑娘与世子见面,那么刘名升应该以大明江山社稷为重,以世子首倡的“护国安民”大业为重,一切为了世子的康复,对罗姑娘进行劝谏。劝谏不成,则进行死谏;死谏又不成,则进行兵谏。护**在保宁府的驻军,将会得到另一份命令,以配合刘名升的行动。

    ……

    三人前敌委员会就这样将通红的炭圆踢给了刘名升。控制并询问一名普通的下级军官,对刘名升来说,他只需按照程序通知该人的上级,并在该人上级找该人谈话时提供两名身强力壮的士兵协助就行。但如何控制月清,让他踌躇再三,顾虑除了月清本人,还有月清的上级宣传局歌舞团团长杨台。

    歌舞团与刘名升驻扎在同一个军营,占据了南城墙下两所小房子。歌舞团长名叫杨台,是个风月派中年诗人,以搞了几场“千名军人相亲大会”而闻名于护**许多普通的士兵。

    杨台为人集帅气、才气于一身,在歌舞团一人身兼编剧、编曲、导演和演员等数个角色。凭着这手绝活,以前的他成为了蜀愍王最喜欢的身边人之一。

    先王一去,杨台又与许多王府旧人一样,被土司兵抓进了审理司。后经数月审讯,他与富顺王反革命集团确无瓜连,这才被放出牢房赶出了王府去。

    命运的巨变,生活的困窘,让杨台选择了继续投靠朱平槿。

    朱平槿因人设事,给杨台安排了个青年联合会副会长的职务,主抓青年文艺。后来因其主动积极,做出了一些成绩,他又得以转岗到护**宣传局歌舞团当团长。

    这歌舞团里面的人,大都来自于蜀王府的旧人,杨台最是熟悉不过。他回任团长,等于重新当上了歌妓班子的头。可歌舞团只是一个营级单位,杨台也就成了护**中唯一的副营职正团长。

    刘名升知道,杨台与许多的王府旧人一样,在经历过那个突如其来的夜晚后,大都变成了惊弓之鸟。对于任何不确定的东西,都会本能地抗拒。对于控制月清的这件事,杨台一定会躲之不及。一旦杨台知晓世子昏迷不醒,按照他过去的经历,会不会选择新的主子,也是一个问题。

    抛开杨台,让情报局来单干?

    刘名升想过。

    但是月清是名角,又是世子的相好。如果她耍脾气,坚决不从什么办?可一旦被迫动粗,就是违反了“亲切和蔼,春风细雨”的命令。

    刘名升想来想去,最后总算想明白了:不是月清不好拿,也不是杨台的随波逐流,而是自己在患得患失!

    世子是自己的正主,罗姑娘与自己有一段特殊的历史。

    自己是不愿夹在世子与罗姑娘之间左右为难!

    后来,当这一段尘封的历史往事被打开,呈现出不是沧桑悲怅的灰青色调,而是乱花迷眼的斑斓色彩。

    据当晚在兵营的男人们回忆,罗姑娘华服盛装,突然大驾光临,亲自将月清姑娘接上了车。大马车上,除了三位女人,还有一个不离左右的高大蛮兵。

    兵营里突然出现这么多衣着华贵的女人,是兵营里的男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但罗姑娘为什么会突然驾临兵营,众说纷纭,没有定论。

    又据时任罗姑娘秘书的谭芳回忆,当日罗姑娘与月姑娘在嘉陵江边边走边谈,两人哭了几回,又笑了几回,好似魔怔了一般。

    但当人事不省的世子被运回保宁府的消息传来时,两个女人都不约而同地撩起裙子跑了起来。至于谁先谁后,谁牵谁的手,谭芳解释说她当时眼睛花,没有看清。

    ……

    朱平槿重新睁开眼睛,已经是三日后的一个早晨了。

    出乎一些八卦爱好者的意料,苏醒后的世子朱平槿仅仅只是轻描淡写地将自己完全康复的消息夹在一篇敦促各地官府改善百姓卫生习惯的旨意中。随即这篇旨意就全文刊登在复兴报川北战事专刊中。

    政治嗅觉敏感的人,立即做出了这样的解读:本世子不仅可以管到你们衣食住行,还能管到你们拉屎屙尿!至于那个“你们”是谁,你们都懂的。

    崇祯十五年三月十八日,闭门拒客许久的世子朱平槿在城北盘龙池馆,召见了一波又一波心急火燎的人,借以平复上至宗室大臣、下至百姓士兵中涌动的不安和恐惧。

    有幸得到召见的人中,有锦屏书院的数十位青年才俊。

    世子与青年们谈话,与青年们聊天。在谈话聊天中,世子明确阐明了他恢复大明法统的决心,高度赞扬了护**将士在川北战事中伟大的自我牺牲精神。世子号召四川有志青年,无论男女,无论出身,都要积极加入护**。

    他深刻地指出:流贼、土寇和鞑虏,一切的跳梁小丑,都想跳出来当革命者,革掉大明朝的天命,他们好取而代之,骑到百姓的头上作威作福。

    但是,有千千万护**将士这样坚定的反革命者,有千千万已经觉悟和正在觉悟的士绅百姓加入到反革命的滚滚洪流中,反革命的队伍就会越来越强大,流贼、土寇和鞑虏等一切革命者,他们梦想上演“崇祯革命”的企图注定会失败!

    在那一天,谈话的主题当然不会离开最近的川北战事,尤其是惨烈的栓子山血战。

    当世子在万军之中,须臾间手刃寨匪九级而毫发无伤的传闻被世子亲口证实之后,保宁府再次陷入了莫名的狂欢之中。仿佛朱平槿杀的不是九个,而是九千个、九万个。一些更离谱的传闻也在街谈巷议中被好事者加工出来,他们说:

    世子有三头六臂,还有神力护体!

    当然,朱平槿与客人们之间的话题,也不完全集中在打仗杀人的这些事情上。

    如朱平槿与锦屏书院山长、四川护国安民儒学研究会会长、南孔第六十四代孙孔老夫子之间的话题,就极具哲学的思辨性和逻辑性,令随行记录的达州才子大呼过瘾。

    当然,李长祥并不知道,孔老夫子一回家,就把堂屋供桌上的先祖牌位擦亮抹净,泪涕直流地抱着睡了一夜。

    后来,这次谈话被连载于复兴报上,又被辑为册子,其中的部分文字翻译成市井俚语是这样的:

    世子问孔子(孔尚学),如何让他本人的“护国安民、天下太平”与的政治诉求与儒家“天下大同”的政治理想相对接?

    孔子答曰:

    天下大同,是儒家学说的终极理想,其特征是“天下为公”。但是,“大同”社会只能在“大道之行”的时代才能达到。在此之前,还有一个低级阶段,便是“大道既隐”时代的“小康”社会。

    “小康”社会的特征是“天下为私”、“天下为家”。在小康社会中,有君有民,有国家有军队、有礼仪有刑法。君主仁贤、国家富强、百姓安康。上古的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等先贤明君治理下的天下盛世,便是小康。

    由此可见,“天下太平”,是实现儒家从“小康”到“大同”政治理想的必要条件。

    只有实现了天下太平,才能使国家社稷和家族血脉得以延续,保全君臣父子夫妇兄弟的伦常;才能使百姓们衣食温饱,摆脱乱世中人不如狗的宿命;才能使儒家的道统在战火中得到延续,让四维八德成为天下一致的行为规范。

    而要实现“天下太平”,只有依靠“护国安民”。这个国,既是蜀藩,也是大明;这个“民”,既是蜀地百姓,也是大明子民,还是天下所有受苦受难的万千生灵。所以说,“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政治诉求与儒家“天下大同”的政治理想在本质上是完全统一的。

    世子则曰:

    圣人所说“大同”和“小康”,既是百姓的愿望,也是他作为蜀地君主和所

    有孔门弟子的毕生追求。但是,“实事求是”的讲,现在追求普遍小康还为时过早。

    天道有常也有异,不均是常态,而均是异态,凡事都是相对的。一些富裕地区的个别人可能会提前进入小康,而另一些贫困地区的很多人,因为极度的贫困,小康还是一个遥远的梦想。

    所以,大道之行也,无论或显或隐,但都要经历三个阶段:温饱、小康和大同。

    相较于“小康”和“大同”,“温饱”社会的突出特征是一个“利”字。原因不难理解,正是因为“穷”,正是因为“贫富不均”,才使人不得不去追求“利”。

    只有实现了普遍的温饱,才能使更多的人进入小康;只有实现了普遍的小康,才能为大明朝和普天下百姓进入“天下大同”的伟大时代打开大门。

    所以,当前通过“护国安民”,实现“天下太平”,是为了实现“温饱”,而不是“小康”。

    世子还直接引用了一句孔圣人的名言来证明他的观点:

    “政之急者,莫大乎使民富且寿也!(注一)”即老百姓的追求,就是有钱花,有命花。

    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注二)。君主是上天之子,应当遵从上天的意志和百姓的愿望。

    在此立论的基础上,世子大胆断言,孔圣关于义利统一对立的观点,已经触及了“欲温饱而不得”这个阶段的核心,可惜并没有深入。

    亚圣孟子的观点,将义利绝对对立,犯了严重的错误,其流毒影响至今。只能谈义,不能言利,使读书人耻于谈利,却不得不逐利,造成了他们的人格分裂;老百姓难得一顿饱饭,只得饿着肚子唱高调,打精神牙祭。

    理学讲究“存天理、灭人欲”,犯了与孟子相似的错误,即将天理人欲绝对对立。

    朱子不明白,在很多的时候,人欲及是天理。将天理人欲绝对对立,便会陷入逻辑上的尴尬。

    如君王,乃上天之子。他不能代表天,谁来代表?如果君王代表天意,那么君王的旨意,到底是人欲还是天理?

    心学讲究“知行合一”,为达到儒家的目标提供了很好的方法 论。但不幸的是,心学囿于前人局限,不仅不去搞清真正的“天理”是什么,反而妄称“心即理”,培养出不少的狂人子弟和异端邪说。

    王阳明的学生李贽(zhi)便是典型。李贽提倡什么狗屁“真心”、“童心”。按照他的歪理邪说,淫妇潘金莲倒成了追求“真心”、“童心”的勇士,而手刃淫妇的武二郎反成了逆心而行的卫道士!

    世子还道,太祖高皇帝出身草莽,起至民间,本性质朴,因此慧眼独具,一眼看穿了亚圣的谬误,所以搞了个《孟子节文》。那些腐儒不学无术,只知人云亦云,甚至以此诽谤太祖高皇帝。

    若后世为君者,不知天理,不识人欲,一味从于心,一味勇于行,善则为致善,恶则为大恶。一旦走火入魔,必然使社稷蒙尘、天下涂炭。

    正因为如此,世子决定重颁《孟子节文》,对《孟子》中的一些严重错误进行拨乱反正,并以此为契机,展开蜀地儒学的正本清源运动,借以统一蜀地的思想,凝聚蜀地的共识,强化蜀地抗贼御虏的意志。

    ……

    据后来传出来的零星消息称,斯时世子还哂笑曰:孟子,刚直而任气;朱子,善辩而多黠(xia);阳明,承孟子善恶两论之衣钵而已!孔即孔,孟即孟,大道唯一,孔孟何得并称于庙堂?

    斯时,孔子感泣不能言,四拜而退。

    隔一日,孔子献《温饱论》一篇于世子。

    内赞世子:法天行道,圣人是也!

    又十数月,孔子献上了一本煌煌的惊世之作:

    《相对论》。

    在《相对论》中,孔子放言曰:

    相对是绝对的,绝对是相对的。万物相对而生,万物相对转化。阴可以育阳,阳可以润阴。石头可以孕宝玉,黑铁可以变黄金。空间可以换时间,时间可以转空间。帝王可以变流寇,流寇可以入大统。

    问题的关键在于条件。

    只要具备适当的条件,一切都可以转化。那种把某一样东西视为永恒,把某一样东西绝对对立于另一样东西的思维,是错误的,是荒谬的,是经不起历史和事实检验的。

    注一:节自《孔子家语贤君》

    注二:节自《尚书》

第四百九十章 女人同台(一)

    在盘龙池馆休息静养期间,在川北战事余音未了之时,朱平槿莫名其妙地与儒生大谈哲学,让那些试图窥探政局变化的人一头雾水。顶 点 X 23 U S

    不过,朱平槿的老婆罗雨虹倒是没有向身边人显露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十八日清晨,她匆匆离开照看了数日的老公,赶回寿王府行在她的私人办公室,开始处理已经堆积如山的急件。

    陈其赤赶回成都,立即按照保宁重臣会议的部署展开了工作,重点是推行新政。

    廖大亨先到广元,与龙文光和马乾一起整编驻军,之后也会赶回成都。

    洪其惠部署了川北农垦公司,正在赶回成都的路上。等他回到成都,名义上隶属于四川布政司,实际上隶属于蜀王府的三个重要的经济管理部门:金融司、工商司和税务司就会挂牌成立。

    此外,汇通钱庄将被明确赋予中央银行的职责,取得发行货币、调控资金头寸和控制政府收支等央行的主要权利。成都证券交易所已经拟好了章程、制定了上市与交易规则,选定了交易所的地址,就等着城南的交易所大楼的竣工典礼。护国安民基金理事会和四川保险公司正在组建,困难在于通晓金融的人才严重不足。

    在已经投入巨资的工业领域,发展势头更快。

    四川盐业专卖公司在成都府剪了彩,它是一个集生产、收购、销售、税收诸多环节为一体的政府性专营公司,预计将成为蜀地继王庄、税收和边贸之外的第四个大宗财富来源。然而,四川盐业专卖公司并不是四川盐业的全部。它只是庞大的冰山露出海面的那一角。

    在优厚的收购价和敞开收购的承诺下,盐业投资成为了蜀地民间资金疯狂追逐的热点。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某某井盐公司成立起来,涌入蜀地的各个传统井盐产区。盐工的工钱翻了一倍,可能蕴藏卤水的土地价格涨了十几倍到一百倍。

    最俏的土地当属罗雨虹在荣溪河两岸圈买的地块。无论是荒山野地还是丘陵良田,瞬间被来路不明的资金全部租下。据主持工作的田骞报告,他每天都要代表蜀王府签订数份土地出租协议,直到只剩下千余亩保留地。根据这些协议,每亩土地的年均租金就相当于去年购买单价的两至三倍。其中的利润之高,甚至令罗雨虹这位从来不嫌钱多的女强人感到乍舌。

    但蜀地的民间资金并不是无的放矢,商人们热捧荣溪河两岸的地块,还是因为世子和蜀王府已经在这里立起了高高的井架。

    “跟随”一词,本来并无特别含义。然而在当下的四川投资界,“跟随”一词特指跟着世子两口子发财。这两口子干什么,自己就干什么。他们俩敢在这里竖起井架,就说明这下面一定有最浓最稠的黑卤!

    还有部分心思活络的商人发现,与其劳心费力到处探听蜀王府的两口子干了什么,想干什么,不如直接派人跟踪护**这个明显而庞大的目标。因为他们早已发现,世子爷要做什么,总是让军队第一个开进去!

    盐业投资这般疯狂,其他蜀王府主导下的行业与企业同样高速发展。巨大的需求与巨大的利润,让所有的企业都向蜀王府伸出了手,伸向了罗雨虹这位管家婆。

    四川机器局请求开建泸州和叙州两个分局,扩大产能。

    四川火器局请求剥离钢铁和机床生产业务,扩建火药厂,强化火药生产。

    钢铁业务以叙府铁厂为基础,重组为四川钢铁公司,机床业务由四川机器局收购。

    四川建工局请求以股权多元化、社会化方式解决资金困难问题,请示逃跑的战俘如何处置。

    雅州皮革局报告库存皮张即将用謦,报送今年的采购计划。

    四川纺织局请求在棉布丝绸等传统产品的基础上,增加麻绳船缆等麻制品,并加大桐油的

    采购量。

    绵潼总庄报告绵州火药厂爆炸事故的经过、损失和善后处理……

    谭芳将待处理的文件主要内容一件件禀来,并一一提出建议,罗雨虹则将自己的处理意见一样样讲清,重新归队的秘书吴素琪赶忙记下大概,最后拟成文字,交罗姑娘过目。

    事情再多,只要能够解决,总有做完的一天。但有一件天下公认的难事解决不了,那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百万流民入川,彻底打乱了罗雨虹的粮食供给计划。口粮和种子粮的巨额需求凭空而来,让广赡仓刚刚储满的粮囤变得空空如也。

    更使情况变得复杂的是人性中的贪欲。

    一些流民家族刚吃了几顿饱饭,立即变得贪心起来。他们拒绝了夔州王庄给他们安排的山坡丘陵地,坚持继续向西行进,放言要到重庆府甚至成都府去分灌溉水田或者水浇地!

    贪婪如同瘟疫,也是会传染的。一些流民能侥幸拿到王府给他们的粮食,继续西进。另一些流民眼红眼热,也要求发粮食继续西进。这样一来,流民安置工作秩序大乱。川东土地无人耕种,川西却没有多余土地。流民来来回回,毫无意义地消耗着宝贵的粮食!

    还有一些川东的士绅,见着护**大败巴山土暴子,太平的日子即将到来,竟然开始挖蜀王府的墙角,把手渗进了流民队伍,私下招揽流民垦荒种田。

    “郑总理的建议是什么?”罗雨虹问道。

    谭芳答道:“郑总理道,世子和姑娘发粮济民,已是天大的善举!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些刁民罔顾圣恩,不可惯之。他们吃了蜀王府的粮,就要听从蜀王府的安排。若是不从,王府立即断粮,让他们重新当回叫花子。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便是此理。”

    “嗯……总感觉缺少一个长期稳定的制度性安排……”罗雨虹托着下巴沉吟道。

    “我在家里听那些秀才们讲,孔圣人说的话,应该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正在记录的吴素琪突然搁了笔反对谭芳:“孔圣人说:仁者爱人,怎会说些愚民之语!”

    谭芳也不示弱,朗声讥讽道:

    “江南的秀才怎么讲的,我不知道。我只听世子爷讲过,江南那些秀才,尽是一些吃了大明、花了大明,一天到晚吟风颂月骂大明,每日里**优娼的糊涂公子哥!

    他们除了玩玩那些文字里的把戏,还会干个啥?

    上阵杀敌?不会!

    济民安邦?也不会!

    种几粒米出来,还是不会!

    有人说,天下之人,愚民本多。

    还有人说,钱眼太小、银子有毒。

    我看呀,不是愚民天生就愚,他们是被钱眼夹了脑袋,银子毒了心肺,这才变愚的!他们不是真愚,而是假愚,是装愚!

    孔圣人周游列国,一眼看穿世间百态,这才说不可使这些愚民知之。

    愚民们什么知道了,保不住就要闹出事来!所以《中庸》里有云:百姓日用而不知!愚民们都知了,让世子和姑娘往哪里摆,是不是该让他们来由之?”

    平素文静的谭芳连讥带骂,驳得口齿伶俐的吴素琪哑口无言。

    一个是上海的城里人,一个是雅州的乡下人;

    一个是钟鸣鼎食之族的大小姐,一个是家徒四壁、卖身丧父的破落秀才之女。两人相互摩擦,便擦出了火星。

    罗雨虹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她喜闹,朱平槿喜静,谭芳也喜静。谭芳一个人在自己身边,总觉得生活单调得没有色彩。小红倒是个欢喜人儿,但她要上学习班、还要代表罗雨虹盯着审计局的副局长李茂权做事,不可能随时过来为自己解闷。所以她狠狠心,还是让吴继善把他的女儿

    带到了保宁府。吴继善自然高兴,可是这个吴素琪却嘟着嘴,不知道是为什么。

    罗雨虹想着私事,没有注意到两个女孩已经停止了拌嘴,正眼巴巴地等着她做出指示呢。等到发觉,她只好捋捋刘海,掩饰自己的尴尬。

    “你觉得该怎样?”罗雨虹干脆把问题抛给了谭芳,反正她自己也没有想成熟。

    “奴婢觉着,应该在夷陵发米时,就让流民们签了卖身契。如此一来,蜀王府管着他们,那便是天经地义。”谭芳逮着机会,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说了出来,“最好在给他们发米时,就给他们的队长一张条。上面写清何年何月何日到哪里领米,这样他们就不会乱走乱跑,也不会路途上耽搁时间。还要给流民们说清楚,分给他们的地,那是只租不送……”

    罗雨虹听着,思想又开了小差。她的目光停留在书案上角落那个银元宝上。

    那是一个浑身上下闪着雪白银光小家伙。个头挺小,可是放在手心里沉甸甸地直往下坠。她弟弟罗景云接到调职夷陵的命令,便托传令兵谭进赶回保宁府,带来了这个,说是用他的饷银换的云南雪花银打造的,算是给姐姐一个生日礼物。

    什么生日礼物?罗雨虹想,他是找借口让谭进看看姐姐谭芳,顺便提醒我不要克扣他的军饷!

    难道兜里有银子对男人真的那么重要,朱平槿在打架时都不忘他的五百两!

    罗雨虹想到那日打架,心尖一阵抽搐。这件事情,她原来认为自己才是受害者,朱平槿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孰料朱平槿受伤得这么严重!

    朱平槿,想起老公的名字,罗雨虹几乎喘不过气来。朱平槿,这个世上她最熟悉的男人,一个前世连鸡也没有杀过的男人,一旦受到强烈刺激,暴烈起来竟然如此的可怕!难道每一个外表柔弱的男人内心都真的藏着个恶魔?

    “……奴婢想来,荆襄、湘赣和南直流民大队,二月上旬从夷陵出发,最远的已经过了石地界,进了忠州。李先生上一封书信道,他的船已经过了重庆府,距离忠州不远,想必此时已经见着了秦太保……”

    被谭芳一通言语提醒,罗雨虹回过神来。

    她把目光从那锭有毒的银元宝身上收回,抹了抹刘海吩咐道:

    “流民安置、粮食发放得有个明确的章程。以前世子提醒过,我没有在意,结果粗放了。

    让李先生牵头组织个流民安置委员会吧。罗景云、陈有福、朱至瀚、魏辰、李用敬、董克治,尤其是合州的董克治,等等沿途州县王庄守备团的干部都参加。这样虽然官僚一点,但总有人来做事。

    以世子的名义申饬夔州的魏辰!本姑娘知道,他是流民苦出身,见不得别人吃苦,给别人舀米,恨不得每人多舀一碗。不过他当了官,该管的就要管起来,好人坏人都要当,不能那个……什么仁。”

    “妇人之仁!”吴素琪连忙出声提醒。可她没有得来罗姑娘的奖赏,却得来了谭芳的一个白眼。

    “拟好之后,请世子过目用印。这些事情涉及人事安排。”罗雨虹平静地吩咐道。可是她此时的心里,已经悲伤得难以自持。

    “妇人之仁!是不是就因为我没有那个妇人之仁,倒显得我不像男人喜欢的女人了?男人们怎么说这种女人呢,对了,男人婆!女汉子!朱平槿说要与我重新磨合,怎么磨合?难道要把自己磨成一个像月清那样的女人?”

    看见自己又闯了祸,吴素琪吐吐舌头,牵着谭芳的手悄悄溜了。孰料两人刚到门口,便撞在一个娟秀得像女人的男人身上。

    “呀!原来是区公公!”吴素琪拣起地上的纸笔嗔道。

    “小的唐突了!”区公公连忙躬身向两位姑娘道歉,“月清姑娘带着她妹妹月影,来向罗姑娘谢恩!”

第四百九十一章 女人同台(二)

    月清和她的妹妹月影,虽然模样不太像,但身上都有那种无痕无际的美,那种让男孩羞怯得说不出话来的美。m.www.uu234.net

    月清没有高耸如云的颧骨,没有锋利如锥的下巴,没有吞金吃银的大嘴,没有奶牛一般的豪 乳,没有细若柳枝的蛮腰,更没有妖媚如丝的柳眉。如果要从五官身材上找寻美的元素,只能用一个精致来形容;如果要从身材上找寻美的丰采,只能用婉约来比喻。

    “如果她们身上没有无处不在的女人味,她们都是很普通的女孩!”看着眼前两名楚楚动人的女孩,罗雨虹嫉妒地想,“偏偏我家里臭男人就好这一口,重生了一回也没有变过口味!”

    “起来吧!坐着说话!”

    “奴婢们不敢!”两个女孩头也不敢抬。

    她们的正式身份是蜀王府的宫女,与谭芳一样,属于贱籍。即便参加了护**,当上了文艺工作者,朱平槿不点头,谁也没法更改她们的身份。

    大明律法规定,除了皇子王孙,天下所有的人都分为士、民、贱三等。主子不能顺便残杀奴才,但是奴才的所有财产都是主子的,奴才的子孙后代也都是主子的。奴才要无条件服从主子的命令,除了谋反谋逆等违法犯罪行为以外,奴才不能拒绝,更不能反抗,否则主子就有充分的理由惩罚奴才。

    说白了,奴才就是主子家里的一条狗!

    “连人都不平等,还奢谈什么平等的市场竞争?看来朱平槿确实比我更了解大明!”罗雨虹心底轻叹,把不着边际的想法赶出了脑海,专心应对起眼前的两个女孩来。

    “听区公公说,你们歌舞团要离开保宁府到重庆府和夔州府去?”

    “是。”月清轻声回道,“奴婢听杨团长说,歌舞团先到重庆,为那里的百姓演几场;然后到忠州,为秦太保祝寿。听说以后还要到夔州、夷陵甚至荆州、武昌演出呢!”

    “到忠州?”罗雨虹听出了兴趣,“你们到忠州为秦良玉祝寿,不会演那个黄毛女吧?”

    “不会。演老戏,佘太君点兵天波府,穆桂英大破天门阵。”说到自己熟悉的戏本,月清紧张的情绪似乎轻松了些,可转眼间又带上了踌躇。

    这一丝变化,没有逃脱罗雨虹锐利的眼睛。

    “除了辞行谢恩,你们还有什么事,说吧。”罗雨虹道。

    “奴婢……确有一事想求罗姑娘恩准。”

    月清踌躇地指着月影道:“九妹与奴婢虽不是亲生姐妹,但是从小在王府里长大,比亲姐妹还亲。奴婢这一去经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歌舞团毕竟是军队,九妹还小,奴婢带着也不方便,奴婢想……恳求罗姑娘为九妹寻个安身的地方!”

    这是什么意思?罗雨虹立即警惕起来。

    难道拆散了月清与朱平槿,她还不甘心,要找个替身来继续战斗?

    不可能!罗雨虹瞬间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月影虽然也是个美人胚子,但年纪确实小了些,大概只有十三岁,刚刚才开始发育。朱平槿再无耻,也不至于对初一女生下手吧!再说了,朱平槿与月清认识很久了,想必月影也认识。他连月清都没吃下去,怎么会看上这个小女生?

    “九妹是军籍吗?”罗雨虹问道。

    “不是。”月清猜到了罗雨虹问话的意思,连忙禀报,“她还是王府里的人。原是世子可怜我们,才让九妹随奴婢一起生活……”

    “不是军籍就好。她来当本姑娘的侍女吧!”罗雨虹打断月清道。说着,她朝门口挥挥手,意思是让屋里的其他人都出去。

    静谧的房间里,只剩下了罗雨虹和月清两人。

    罗雨虹轻轻站了起来,让凝滞的空气中有了些生气。她走到月清面前,认真看了看这个垂首待训的女明星,然后伸出一只手,放在了月清的面前。

    “罗姑娘……”

    “起来吧,坐到我身边。”

    罗雨虹拉着拘谨不安的月清走到窗边的一张雕花长塌边,结结实实坐下去。月清小心翼翼沾了半边屁股,躲闪着来自罗姑娘审视的目光。

    “世子点名让扎西格瓦保护你,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女人天生是敏感的。月清脸色一黯,一汪清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世子是想撮合你们。”罗雨虹不管月清内心的挣扎,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扎西格瓦虽然是个藏人,但他心好、忠诚,关键是他喜欢你,崇拜你,愿意保护你。你嫁给他,不仅能获得安全感,而且还能重新找回自信,在婚姻中获得幸福。”

    说不定还会谱写一段汉藏联姻的千古佳话呢!罗雨虹在心里对着朱平槿冷笑道。

    月清终于啜泣起来。

    “奴婢谢世子爷和罗姑娘……成全!”

    “不愿意?”罗雨虹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月清面色的变化,像看一只猫爪下的耗子,“你还想嫁给朱平槿?”

    “奴婢不敢作此痴心妄想!”月清大惊失色,仓惶地滑下长塌,却被罗雨虹一把拽住。

    “大明朝的人都喜欢说上天,其实这姻缘便是上天注定的。”

    罗雨虹微斜着抬起下巴,仿佛什么也没看,又仿佛看穿了世间的一切。

    “我与朱平槿的姻缘便是上天注定的。不管他和我愿意不愿意。前世是夫妻,今世是夫妻,来世还是夫妻。有些人不明白这点,他们见着本姑娘与世子拌嘴,又见着世子昏迷数日,便以为有机可乘,开始在背后嚼舌头搞小动作。他们会吃苦头的!”

    月清脸色姹白。她挣脱罗雨虹的手,跪在了罗雨虹的脚下:

    “世子之病,全是奴婢的错!”

    “你想错了!所有人都想错了!”

    罗雨虹依旧不知道在看向哪里。她轻轻抬手,又指指自己身边,让惶恐不安的月清站起来距离自己近一些。她将月清柔软素白的手拉住,像位母亲一样抚摸起来。

    “朱平槿我了解。他是一个事业性男人。

    对于感情,他渴望,他珍惜,但他不会投入很多,更不会为儿女情长而损伤事业。况且他现在的事业,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业,而是无数人共同的事业。这个事业关系到一个王朝的兴衰,关系到千千万万人的生死!上天让他降生在这个时代,就是让他完成这个事业!

    他对你的情感,与其说是爱恋,不如说是歉疚。他答应过他将来会给你一个名分,但是他过去和现在都做不到!因为一旦他做了,他就会遭到来自朝廷、王爷、王妃、宗室、大臣的反对,甚至丢掉他头上的翼善冠!

    他不会那么傻的。江山美人,他一定会选择江山,而不是美人。江山只有一座,而美人却有很多!”

    “奴婢其实一开始就知道……”月清失神地喃喃应道,“原来世子爷喜欢到奴婢那儿,只是觉得王府里烦闷……世子爷天生就是个做大事的人……”

    “上天既然选择朱平槿和本姑娘来完成这个伟大的事业,就一定不会单独抛弃他!这点,本姑娘也是一开始就知道!”

    说到这儿,罗雨虹的眼神突然从半空中收了回来,放回了月清的脸上。

    “你以为他昏迷前在喊你的名字?”

    “奴婢不明白世子爷为什么要唤奴婢……自打奴婢入了戏班,班主就按年龄排序,定下了姐妹。奴婢只比九妹大两岁,所以排行第八。世子爷以前到奴婢那儿小坐,也跟着九妹叫奴婢八姐……”

    罗雨虹摇摇头,给出了答案。

    “朱平槿的病,是心病。他是骤然间急火攻心,以致昏厥!”

    “本姑娘问过世子了,到底什么事情让你受了刺激?他说,是栓子寨,是大屠杀,恐怖的大屠杀。一个女孩被刺刀捅穿,在烈焰中化为了灰烬。她的母亲临死前还在叫唤那女孩的名字。而你的世子爷,就在旁边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制止不了。将士们遭受了惨重的伤亡,他们对敌人无比愤恨,都渴望着杀敌复仇。朱平槿是全军的统帅,他应该做的,就是顺应军心。或者说,是顺应天意!”

    月清终于明白了。她战抖的声音问:“那女孩的名字也叫八姐?”。

    罗雨虹微微点头,沉默下来。

    两个女人就这样肩并肩坐着,手按手沉默着,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外面战场的惨烈,与她们周围宁静的空气,形成了难以想像的反差。这种反差之大,就像世间男女之别,一阴一阳,一火一水。

    不知过了多久,月清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她的疑惑:“罗姑娘那日到兵营,让奴婢……”

    她的话被微笑着的罗雨虹打

    断了。

    “大臣们都以为世子的病根是你。本姑娘若是拦着不让你见,岂不是坐实了本姑娘善妒的恶名?一旦世子有失,那本姑娘岂不是滔天之罪?不如本姑娘主动些,也好堵住他们的嘴!”

    “那日世子爷的模样,真是把奴婢吓死了!若是世子真的……大臣们会不会把奴婢撕碎了……”

    “会的!在那些臭男人眼中,我们女人只是他们的附属品!”罗雨虹恨恨说道。

    月清抚抚自己的胸口。

    “奴婢明白了。世子爷没事就好。”

    “你不明白!”罗雨虹突然用尖利的语气反驳回去,“这次没事,下次呢?将来呢?我们沾上了朱平槿,我们再也逃不过干系!你把九妹送到本姑娘这里,不就是因为人言可畏吗?”

    罗雨虹的话,瞬间击穿了身边少女脆弱的心防,让她流露出了六神无主的神情。

    “那奴婢该怎么办?”月清用眼泪汪汪的眼睛哀求着罗雨虹,“奴婢发誓,再也不靠近世子了!”

    “你这样脆弱,是演不好佘太君和穆桂英的!”罗雨虹忍不住嗤笑一声,“若不让外人嚼舌头,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假乱真,以真乱假,假作真时真亦假!”

    见着月清睁大了眼睛没明白,罗雨虹解释道,世子妃只有一位,但世子身边的女人可不止一位。大臣们嫌世子身边的女人太少,那多一位就可以堵一堵他们的嘴,这样也可以塑立朱平槿正常男人的形象。在大明朝,毕竟连刘之勃这样的清官,都有一妻一妾。

    “奴婢指天发誓,奴婢绝不会再靠近世子爷!”月清吓得簌簌发抖。

    “本姑娘也不准!”罗雨虹瞧着月清那精致的五官,冷冷说道。不过她转眼便在眉宇间挤出了些许狡黠的笑容。

    “既然那些人一厢情愿,我们也少不了做些他们喜闻乐见的事来。你不是护**的军官吗?级别是什么?”

    “是正连级。除了军饷,世子每月还让张公公送十两银子来,说是奴婢养着九妹,还要……抛头露面,手头不宽裕。他让奴婢买些头面穿戴,戏台上也有个光彩。奴婢不想收,可不敢不收……”

    “护**的军官结婚,必须经世子批准。可迄今为止,一例也没有准过。你知道为什么吗?”

    “奴婢知道点。姐妹们传言世子发了脾气,说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既然结不了婚,那还怕什么?”罗雨虹抿嘴大笑起来,“本姑娘这里有不少的首饰衣服,等会儿你去挑几样。还有两根上好的孔雀翎,一并送给你了,正好拿去演穆桂英。下午我让小红亲自给你送去,说是因为你戏演得好,世子赏你的,让那些男牙尖女八婆都瞧瞧!小红你认识吧,就是本姑娘的贴身侍女。”

    “张公公奴婢倒还熟些,也不知道放出来没有……可这样一来,全团姐妹都知道了,声音更大。”

    罗雨虹冷笑几声道:

    “那些八婆我知道,就是一群只敢在背后指指点点嚼舌根的货色!世子爷和本姑娘赏你的,她们还敢说什么?世子爷和本姑娘就是你的保护人!将来本姑娘与世子结了婚,世子也开了干部们的婚禁,那时你瞧不上扎西格瓦没关系,你把瞅中的心上人告诉本姑娘,本姑娘为你做主……不,让朱平槿用旨意赐婚!”

    “那她们也不敢在背后议论您了!”月清谢恩后才恍然大悟。

    罗雨虹摸摸月清光滑的脸颊,长叹道:“真是个单纯的好姑娘!难怪朱平槿……哎!”

    两人正说着,吴素琪急慌慌地跑进门来,说起那个藏蛮子在外院大喊,说是罗姑娘扣留了月清姑娘。

    “他还想用刀子吓唬本姑娘?”罗雨虹被激出了火气,脱口而出。然而她想到自己终于狠狠报复了扎西格瓦,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

    “你去把王工正刚刚献上的新鞋拿出来!”罗雨虹吩咐完吴素琪,转头就对月清道:“你身材好,正好试试本姑娘设计的新鞋!大名叫做高跟鞋,朱平槿蔑称恨天高。”

    见罗姑娘有意将那双闪闪发亮的黄铜高跟尖头的漆皮鞋赏出去,吴素琪转身恨恨而去。走到院中,她听见罗姑娘还在大声吩咐:“靠诉那个藏蛮子,就说我们女人在换衣服,让他在外头好生耐心候着!没事玩玩手指头!”

第四百九十二章 宗教武器(一)

    常言道,知识改变命运。顶 点 X 23 U S

    这话不假,但就经常的情况而言,改变命运的往往不是知识,而是折腾、钻营,无休无止的折腾和削尖脑袋的钻营。

    阆中城外的东北角,小蟠龙山脚下,杂树野草之间,掩映着一座颓败的道观。

    此观方圆不过十余步,周围用一圈腐竹烂篱与外界的红尘俗世隔开。观中有三间硬山顶的泥砖房,东西两面山墙下各用泥砖歪歪扭扭搭了间茅草顶的矮房。东墙下那间矮房是油烟熏得漆黑的厨房,西墙下那间则是粪便满盈、恶臭扑鼻的茅房。

    就在这种东西夹击的恶劣环境中,三间正殿的中央供奉着大明朝廷最为推崇的真神真武大帝。

    可时间是最可怕的腐蚀剂,真武帝君也没能熬过岁月的侵蚀。他威严的黑脸垮了半边,露出了里面的泥土和稻草;身上的金身荡然无存,仿佛是赤身**的罗汉。

    至于真武大帝两旁侍立的龟、蛇二将,已经被屋顶渗漏的雨水泡烂了,烂得踪迹全无,只剩了几根脚指头。

    几只饿得发疯的耗子吱吱乱叫,在供桌上徒劳地搜寻供果和香油的残迹。可是残酷的事实告诉它们,最明智的决定,就是今晚搬家,绝不拖延!

    道观寂静无声,了无人迹。

    难道此间的主人,与那些准备搬家的耗子一样,已经放弃了与神共舞?

    可院中篱笆上晾晒着的几件破烂道衫清晰地告诉外人,这里还有人居住。

    可人呢?

    人就在蜀王府良医正李谅德暂居的宅院外,而且已经在春夏交接的日光下等了一个时辰。

    一个蓬头垢面的牛鼻子老道鼻翕煽动着,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传来的浓郁肉香。他身旁的小道童更为不堪。当那些送饭的太监路过,他流淌着一尺长的口水并且伸出了咸猪手。好在老道眼疾手快,一声清脆的铃铛声,把小童丢掉的魂招了回来。

    李谅德的宅门毫无征兆地打开了。一名胡子花白的老者探出了半边脑袋。他一边张望,一边大声问:“哪位是王道士?”

    “小道便是!”老道奋臂跃起,手中的长柄铃铛(注一)叮当作响。

    “师傅请王道士进去。”

    见着王道士的模样,那老者半掩口鼻吩咐道,然后飞快闪入门后不见了,分明是不想沾了他们的污秽之气。

    王道士和他的徒弟挤进宅门。宅院并不大,也就一排上房两排厢房。只是这院子洒扫得很干净,几乎是一尘不染。一名头戴三山帽的小太监站在上房的屋檐下,不耐烦地朝一老一小两个道士勾勾手,让他们赶快过来。

    “李良医中午习惯小憩。你们莫要耽搁久了。事情说完,赶快告辞。”小太监吩咐道。

    “这个小道明白。良医大人是世子身边的红人,日理万机,小道岂敢以俗务打扰……”

    老道本来还想多说几句,套套近乎,突然见着小公公已经满脸不悦,赶忙停嘴。这时他不知道该跨过门槛,还是耐心等着里面传话让进去。就在这犹豫的时分,一个声音从房间里由远及近传来:

    “果真是王师弟!数十年不见,可让师兄想死了。师傅还曾安好?”

    ……

    如果当真是想死了,就不会让别人在门外站上一个时辰;如果师傅还安好,那一定如彭祖那般高寿。

    李谅德虽然是王府中最不会做官的人,但他依然是官,而且还会说几句

    不胜得体的官话。而在旁人看来,李谅德不仅是官,而且是世子爷身边的大官。若是他与普通百姓一样说人话,那他还是官吗?还值得旁人尊重和羡慕吗?

    王道士就是带着这样的想法,狠狠地向他数十年前一起在青城山斋醮作法的同门师兄行了最高等级的三礼九扣(注二)。

    “师弟与为兄生分了!”李谅德等王道士磕完头,才带着微笑批评王道士,然后请他上坐,不必拘礼。可因为他今日还要研究世子爷的病理,所以不能与师弟好好地畅谈一番,希望师弟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放完赶紧走人。他看在师出同门的份上,能帮一定帮,若是不能帮,那就爱莫能助了。

    那一桌饭菜就在不远处的桌子上,用美色和体香诱惑着王道士,让他的思维钝化,让他的感官冲动。

    真是天意如此!王道士暗暗叹了口气,发了狠心。

    “此来师兄府第,别无他事,只有一件天大的急务!”

    王道士说着,便将师傅传下来的长把铜铃铛小心平放在一张茶几上,解下身上的包袱皮,然后从里面摸出一根长尺许、黑底金字的四方木棍,双手捧上,呈与李谅德观看。

    “天蓬尺?”

    天蓬尺乃道家做法时镇坛辟邪的法器。四棱六面上刻着星宿(xiu)、日月、北斗、南斗的名字,一般与令旗、令箭、令牌和桃木剑一起使用。

    见师弟拿出这件法器,李谅德不知何意,也没伸手去接,只是静观王道士接下来的举动。

    “此乃天意!”王道士一字一句说着,把刻字木棍又呈近了一步。

    真是狗走千里改不了吃屎!这么些年了,还是一天到晚神叨叨的!

    李谅德心中怒骂了句,却无奈地伸出两指将天蓬尺捏住,然后像火炭灼手般将其重重搁在了一旁。

    “既然是急务,师弟有言,不妨快快说来!”李谅德闷哼道。

    王道士整肃了菜色的面容,然后左掌压右拳,行了个道门的楫手之礼:

    “小道自从离了师门,回到这阆中城,便在城外真武祠栖身。小道别无所长,只好日访神仙、夜观天象。

    数日前,小道夜起小解,不经意间遥望北天,忽见一旷世奇观:

    只见那玄武(注三)凌天枢(注四)!

    哎呀呀,不得了!一连三日,天枢皆隐没不见!

    前日夜,小道再观天象,天枢突然大放光明,北辰七宿暗淡无光……连带着紫微星君(注五),一并蒙尘而晦暗!

    小道以为眼花,揉揉又看。这一看更是不得了。哇呀呀,众星群集,拱卫的好像不是紫微,倒像是天枢……”

    李谅德耐着性子听完,手中刚端起的茶盏又放下了。

    他摇摇头,捋捋白胡须:“师弟呀,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这般德行?师傅传你医术,你不学;师傅传你雷法,你弃之;师傅再传你扶占,你还是兴趣索然。瞧瞧你如今……哎,天上的星星怎地,自然有天上的朝廷来管。我等是人,生活在凡界,就要操心人的事情。尊道贵德,效法自然,清净无为,柔弱不争,自然会功圆行满,与道合真!”

    “师兄,话可不能这么说!”

    眼见话没说完,就被师兄揭了老底,王道士终于大急道:“天人合一,天人感应,道法之髓也!天上的星星与人间诸事,可是一一对应的!”

    “哼!那你一一对应吧,让为兄也学学!”李

    谅德把桌上的茶盏重新端起,闭着眼睛开始品闻茶香。

    王道士盯着那似玉如雪的洁白茶盏,舔舔干涸的嘴唇,终于把剩下的半截话说了出来。

    “小道开始只是觉得新奇。后来小童上山打柴,路遇一樵夫。两人一路闲谈,那樵夫道,听闻出了件奇事:世子日前在栓子寨全歼寨匪,却在大胜之夜昏厥不醒,已经班师运回了保宁府。嘿,这阆苑果然是洞天福地,世子一回来,立马就苏醒大好了。

    小童回观,当作趣闻讲给小道听。小道当时脑袋嗡地一下,顿时想到了天枢星的事。

    今晨小道入城,便四处打听。施主们都说世子昏厥是十四日夜,十八日早晨苏醒,也就是前天早晨。

    小道掐指一算,哎呀,正好与天枢星暗而又明的时间一一对应!

    这说明什么?说明世子的本命星君便是天枢星呀!

    小道又一细想,当初为何是玄武遮了天枢的光芒?玄武,真武之别称也,紫微之屏护。哎呀,原来是这般道理……”

    茶盏在地面方砖上毫无征兆地炸开,发出清脆的声响,震得王道士上下一颤。

    “住嘴!王疯子,你又在胡说八道!”李谅德抛开了他道骨仙风的假象,像一名暴怒的雄狮一样须发贲张,“师傅就是因为这个将你赶下青城山,难道你忘了?这等抄家灭门的疯言乱语,你自个到街上喊去,少拿到本官这里来说!来人呐,将此妖道赶出府去!”

    一生的心血白费了。

    眼见门口那名小太监唬着脸进来,王道士瘦弱的身体几乎虚脱。他在徒儿的搀扶下艰难地站了起来,缓缓收拾了宝贝家伙,向背着手冷着脸的师兄楫手一躬,抖抖索索向门口走去。

    “说了这些疯话,还想轻轻松松离开?”那小太监轻笑着,堵住了门口。从小太监身后的亮光中,可以看见几名护**的士兵正在跑来,其中一人手中还抓着绳子。

    “几十年呕心沥血,一朝夕桃花流水!”

    王道士望着屋外似火的骄阳,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他的两手奋力张开,乌黑的十指死死扣住门框,可身体越来越沉,脑袋越来越重。最后,他终于放弃了,像一堆烂泥软倒在门槛上。

    “师傅!师傅!”小道童大哭道:“师傅饿晕了!”

    “李良医,这人可晕不得!本公公这下还要提去见世子爷呢!”小太监左通大声对李谅德道。

    注一:道教法器,名曰“帝钟”。

    注二:道教最高等级大礼,一般是拜神仙。

    注三:玄武,四象之一,(北半球)可见天区中北方若干颗星星的总称。二十八星宿中,玄武是代表北方七宿的神兽,本相是龟与蛇。在本书中,还代表燕系帝王的本尊神。

    二十八星宿是中国古代对可见天区的划分,是对天相的原始认识,是最早积累的天文学知识。巧合的是,在中国和西方的神话体系中,不约而同地对神秘莫测的星空进行了拟人式的神话。

    注四:天枢星,北斗七星之首,就是斗口正对北极星那一颗。北极星和围绕着他旋转的北斗七星在北半球可见天区的正中央。

    注五:紫微星,即北极星,天上永恒不动的那颗星。在中国远古时代,北极星就被赋予了特殊的政治含义帝星。

    想想就令人咂舌:古人凭肉眼能在满天星斗中找到一颗永恒不动的星,不知道积累了多少代人的观察结果!

第四百九十三章 宗教武器(二)

    老婆离开盘龙池馆,让朱平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否则他将不得不向老婆反复解释自己昏厥的动机。www.uu234.net

    朱平槿腾出手来,便把刚刚赶回的舒国平、孙洪和程翔凤三人召到池边,斥责他们擅作威福,不经罗姑娘的首肯,擅自动用自己的世子金印向军队下命令。尤其是命令刘名升在必要时兵谏罗姑娘,简直是胆大包天,不处置不足以正法纪。

    朱平槿宣布,自即日起,三人一并撤职,并处罚俸半年。不过,考虑到事起仓促,他们这般行事也有万不得已的苦衷,兼之罗姑娘谅解了他们,并为他们求情,所以经他慎重考虑,将撤职改为撤职留用,以观后效;罚俸半年减为一个月,同时处分也不用旨意公开宣布了,只做记档存案。

    处理完三人,朱平槿开始收拾张维。

    他宣布,张维作为自己的随侍太监,负责掌管金印,竟然擅自将金印交出去,简直是严重的失职渎职行为,完全辜负了他对张维的信任和重托。但念及张维在栓子山大战中忠心护主,着廷杖十下,以兹惩戒,仍在左右行走。

    张维对朱平槿奇迹般的康复已经激动得热泪盈眶,听说这件天大的祸事只打十下屁股便结了,高兴地捻起曳撒裙角就出去受刑了。他完全没料到,朱平槿早就吩咐了蒋鲁,要“着实打,打出记性!”

    要打出什么样的记性?恐怕只有朱平槿和张维这两个当事人才清楚,张维偷听世子与罗姑娘说话,才是他招祸的根源。

    处理完所有事,赶走了所有人,朱平槿终于有了空闲,可以独坐于旖旎的风景区修身养性。可这种修养是假象,朱平槿可以休息身体,却无暇休息大脑。

    朱平槿亲手创建的护**,已经在战争中成长为一支不容忽视的强大武力。但这支武力,徒有茁壮成长的躯体,大脑却没有同步发育。朱平槿在,这支军队就有信仰,因为朱平槿本人就是军队的信仰;一旦朱平槿因故缺位,这支军队就散了神、褪了光,丧失了进取的动力。就像没有了拿破仑的法国大军,顿时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

    当然,个别的将领也是有信念的。比如陈有福,一心一意为穷人打天下。

    但是单纯依靠个别人朴素的阶级感情,没有一个精密的思想体系为支撑,护**不可能团结社会各阶级,调动一切力量来打垮李瞎子、张屠夫和四阿哥;没有一个完善的思想体系为依靠,朱平槿放手发动群众进行抗战的总体战略,就会培养出无数的野心家、造反派,为自己倔下坟墓!

    所以,当朱平槿醒来,首个决定,便是召回三人委员会,顺道将羁押的张维带回来。参监后三总部,只能是自己的军事幕僚,不能直接带兵。

    经过短暂的局势评估后,朱平槿开始实施蓄谋已久的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大动作,即借助孔尚学和他的四川护国安民儒学研究会,以“正本清源”为口号,发动一场新儒学 运动。

    利用这个新儒学,塑立自己儒学圣人的形象,统一护**及四川各阶层人士的思想;利用“温饱”这个乱世百姓渴求的梦想,来收服人心,来瓦解敌人,来为每一位护**将士确立战斗的目标。

    只是除了儒学之外,是否进

    一步借助其他的思想体系,如释道两教,朱平槿暂时还在犹豫中。

    一则他还有许多问题没想透,还有很多担忧没落地;

    二则这次宗教界的表现比他预料的更好。

    如阆中城的大佛寺和观音院,一个在嘉陵江的这头,一个在嘉陵江的那头;一个是和尚,一个是尼姑。这头对那头,和尚配尼姑,联起手来共同为朱平槿的康复举行了一场规模盛大的祈福法会。

    在法会上,在数千护**的伤兵面前,和尚尼姑们公然宣称,世子是散财童子转世,罗姑娘是捧珠龙女转世,都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派到世间来拯救苍生的。苍生一日未脱苦难,此二位一日不会脱离凡尘。

    说来也奇怪,和尚尼姑们真的发挥了稳定人心的作用。笃信菩萨的普通百姓对朱平槿的健康信心十足,顶多也就是在寿王府行在外磕个头念个佛。保宁府人心稳定,市面繁荣。

    相反那些大臣儒生们倒是惶惶不安,问安的折子陆续不断地从四川各地发往保宁府。看着那些纸面文字,朱平槿隔着千里也能感受到他们末日来临时的绝望。

    如一位就职于潼川王庄的成都儒生,在折子中痛哭流涕道:“世子若去,国将不国!家为丘茔,人为鬼魅!”

    这种上下阶层逆动的反常现象引起了朱平槿的重视。他一方面用利益驱动来解读,另一方面再次感受了古代社会宗教信仰对人尤其是对底层人士的强大影响。

    在他的前世,他亲眼见到fl功分子抛家弃子,走上了对抗政府的不归路;在他的今世,他想收服一名在岳池水被俘的白莲邪教将领,故特意将其从砍头名单中去除。可那人宁愿在建筑工地上扛石头挖地球,也不愿做明王后裔的走狗!

    世间万物,自有其运行的规律。

    朱平槿的犹豫,并不能阻止别人的孤注一掷。

    说曹操,曹操到。

    朱平槿在盘龙池馆的清波绿水边酝酿掀起一场意识形态领域的伟大斗争,盘点可以利用的思想武器。有人就巴巴地自投罗网,为他呈上一柄杀伤力颇大的利剑。

    ……

    “小道王洪,阆中人氏。少年时投入教门,先入鹤鸣山(注一)学道,又入青城山上清宫学道……”

    吃了一碗糙米饭,王道人体内的小宇宙再次熊熊燃烧起来。当王道人知道那名鄙弃他的小太监竟然要领他参见世子,他激动得如同腾云飞升一般,差点连走路都同手同脚了。

    见着这个蓝粗布破烂道袍,形容佝偻猥琐如同叫花子一般的道士,朱平槿心里连连感叹:

    你与你娘的的同门同派,咋差异那么大哩!

    朱平槿用一张手绢垫在手心,轮流把玩着王道士献上的两件法器。隔着绢布,朱平槿也能清晰地感觉到法器上积淀多年的污垢和油腻。

    等王道士献宝一般将天枢星暗而又明的事情讲完,朱平槿只是微微一笑:这可能只是巧合。

    王道士看来对这个问题已有准备,张口便反驳回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ze),辰宿列张(注二)!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jie)亡。应之以治,则

    吉;应之以乱,则凶(注三)!

    天道昭显,万众仰望,岂少小道一双浊眼乎?

    况紫微暗弱,天枢璀璨,必非一朝一夕之相。小道请世子今夜亲登高台观星,便可窥之一二!”

    让老子半夜起来看星星?

    朱平槿神思飞扬,想到了自己荷尔蒙充盈,老婆智商为零的浪漫时代。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把满怀希望的王道士闹了个大红脸。

    “世子与那李谅德一样,以为小道满口诳语?”王道士羞愤难当,噌地站了起来。

    瞥见不远处池边层层堆砌的嶙峋的太湖石,他便横下一条心高声叫道:“世子今日不信,必至于身遭祸、国至乱!也罢,小道今日便以身殉道。世子,小道去也!”

    这老道还颇有些表演才能呢!朱平槿微笑着观看王道士被他的徒儿死死抱住大腿,无力自拔仰天长叹。

    “好了,再闹下去,裤子扯破了便要露腚!”朱平槿挥手戏谑(xue)道。

    等王道士师徒老实下来,朱平槿便正肃脸色,恢复了一国之君的模样:

    “既有天变之相,本世子不可不察也!”

    不待王道士脸上那丝喜色显出,朱平槿的语气已经变得阴森森的:

    “妄言天变之相牵连本世子,居心叵测,其心可诛也!来人呐,拿下!”

    事情急转直下。

    王道士顿时傻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五花大绑起来。他这时才反应过来,大叫有话要说。

    还说个屁!

    朱平槿重新回到了修身养性的状态,好整以暇地吩咐左通道:“以后他有话,你去听,回来奏报,本世子不见。还有,你把他的天变论放出风声去,看看外面的动静!”

    ……

    第二天早晨,在朱平槿两口子简单地吃鸡蛋喝牛奶时,左通及时把老道王洪熬了一宿写出来的供状呈送上来。王洪知道,这或许是他最后的求生机会,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将他的所学所见所思所想招了个底朝天。

    王洪道,北斗七星,分别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

    七星即七座宫殿,每座宫殿住着一位星君。天枢宫贪狼星君、天璇宫巨门星君、天玑宫禄存星君、天权宫文曲星君、玉衡宫廉贞星君、开阳宫武曲星君、摇光宫破军星君。

    这七位星君据说都是英雄母亲斗姆元君的儿子。斗姆元君一共生了九个儿子,老大是天上的皇帝玉皇大帝,老二是是管星君的紫微大帝,至于其余七个儿子,分别是北斗七星君。

    “看来天枢星就是天上的藩王!与你的头衔差不多。”

    罗雨虹听了神话,便笑着提醒朱平槿道。然后她叫过左通,问供状中还有哪些内容与世子对得上号。

    “回禀罗姑娘,能对上号的一大堆呢!”左通笑答道:“奴婢在路上便读了,越读越像世子!”

    注一:鹤鸣山,传说是张道陵(张天师)修道得道之地。此地现全是仿古的现代建筑,几乎无旅游价值。

    注二:节自《千字文》

    注三:节自《荀子天论》

第四百九十四章 宗教武器(三)

    王洪道,北斗七星都是主富贵之天官。但斗姆元君的第三个儿子贪狼星君可不一般。

    贪狼星君又被称为小天罡星,本身是只巨大的金鳌。作为星三哥和北斗七星的领袖,贪狼星君代表着权利与财富。一旦贪狼星君降世度人,便能廓清海内,天下太平。

    另据道家秘籍记载,贪狼星君多才多艺,足智多谋……总之优点很多,当然也有个别小缺点……

    左通语焉不详,供状被性急的罗雨虹拿过来自个看了。见小太监知趣地远远退下,罗雨虹笑问朱平槿是否知道王道士如何为他算命。

    “封建迷信!我是无神论者。”朱平槿不动声色地批驳道,继续剥鸡蛋。

    “野心勃勃!贪得无厌!贪欢享乐!喜新厌旧!听见没有?喜新厌旧!多疑善变、常得异性相助。异性相助,那一定是本姑娘了……哟,你这猪头猪脑的模样,还是桃花正主呢!专管别人的桃花运,负责乱点鸳鸯谱。风流成性,妻妾成群!妲己你知道吗,那个狐狸精,就是个女贪狼!”

    “他个穷疯了的算命先生,说什么你就相信什么?你的智商呢?”朱平槿头也不抬地吃完鸡蛋,认真揩手。

    “你是什么时候生的?”

    “今世是天启……”

    “别胡扯!我问你妈生你是白天还是晚上!”

    “我妈,还你爸呢!”朱平槿嘀咕着,假装回忆了片刻才说:“晚上十二点!”

    “宾狗!子时!这老家伙神了!”

    “神了?我们村叫神经病!要不我封他一个王半仙?我们是公众人物,个人信息很容易泄露,说不定他根本不是蒙对的!哼!除了王四忠,我们身边还有暗藏的奸细!堡垒多是从内部攻破的,教训多呀,后果惨呀……”

    罗雨虹没有理睬朱平槿的胡扯。她兴致勃勃翻看着供状,连桌上的牛奶都冷了,“下面还有好多!你看这个……”

    “你慢慢看。本世子日理万机,无暇他顾。”朱平槿推开盘碟,站起来边说边走,给老婆留下一个大红色的背影,“今天上午要召开军事会议,军机大臣们要来。”

    老公走了,罗雨虹仍旧在痴痴地独自翻看。她在自言自语中摇摇头:“善财童子、捧珠龙女?送子观音?不行!本姑娘要亲自会会这个王半仙!”

    ……

    朱平槿不是有意回避老婆,他是真的有急事。

    马乾昨夜顺水而下,从朝天关回到了保宁府。一上岸,他立即赶到朱平槿的行在奏报。奏报的内容,大部分在朱平槿的意料之中。可另一些内容,却让朱平槿高度警惕起来。

    与原来预计的一样,利州卫的战兵和甘良臣余部近两千人顺利地整编为利州守备团。在川军中素有忠勇之名的原抚标参将徐名蛟、都司签书李之珍分任利州守备团正、副团长。

    藩司参政、川北守道、保宁军区正监军、正旅级龙文光兼任利州守备团监军。

    曾任陕西右参政,官军赵 荣贵和流贼贺珍的老上级,被崇祯皇帝撸回故乡叙州府喝茶三年的原右佥都御史、宁夏巡抚樊一蘅,应川抚廖大亨诚邀,重新出山,就任利州守备团常务副监军。只是樊一蘅还在故乡参加亲朋故友学生的送别流水宴,一时半会儿尚不能到任。

    广元及临近的昭化县和百丈关等地是川北镇和利州卫的老巢。除了营兵、卫所军、在营家丁、将领亲兵以外,还有数以万计的军人眷属。

    按月关饷、五斗补助、一人五

    亩,这些传说已久的天大好处终于落地,让饥肠辘辘的士兵及军眷们高兴得像过年。

    在这股近乎于狂热的情绪面前,任何敢于反对整编的将领都可能被士兵们背后捅刀,所以将领们毫无异义地服从了朱平槿的旨意。

    只是广元山多地狭,军多民少,军官大量占田,可供分配的现成官田和军田都有限。所以廖大亨和马乾只好打了张白条,承诺士兵们,以后在蜀王府捐出的荒地中给将士们以补偿。但这些荒地大都在南面的苍溪、仪陇和绵州等地,这样一来,将士们就不得不忍受夫妻分居之苦。

    两人以退为进这一招,让兴奋中的军队冷静了不少。

    一些有富余劳力的将士家庭选择了就近上山垦荒,发展山地农业与旱作农业。这样就可以享受新近颁布的《垦荒条例》中规定的最新政策:无息农业贷款;租税两免三减半,还有十年打八折。

    另一些士兵军眷厌倦了广元当地的穷山恶水,也厌倦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希望进入大城市,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所以趁着脱离兵户的机会,报名进入了成都各个新办的公司打工。

    还有些视野开阔、充满着进取心的人,把贪婪的眼睛盯在了北面那块肥沃的汉中小平原上。出朝天关便是陕西宁羌州,再前行不远,便是号称“小天府”的陕西汉中府了。

    在改编方案中,将领们的利益得到了最大的保障。他们的地还是他们的地,取消了世职还有基金会的分红。他们的俸禄变成了银钞,本色折色全部取消。对他们来说,更多的关注点集中在军队的前途上,因为军队的前途便是他们自己的前途。

    广元城和坐落于城北明月峡口的朝天关,控制着四川进出汉中和阶州最便捷的水陆要道,乃是四川头等兵家要地。崇祯七年、十年和十三年三次流贼入寇四川,流贼的大潮都如同洪水一般漫过了广元城,而广元城就像那洪水中的孤岛,奇迹般地挺住了。

    是故驻守朝天关和广元城的官军历来是四川官军的精华,川北总兵的衙门也设在广元城中。可守备团不是野战军,守兵相较战兵,更像是二等军队。因此川北镇的将领们在表态服从整编旨意的同时,对改编为守备团表示了不满。他们集体上书,请求廖抚和马兵备向世子殿下陈情,给予他们一个正规的护**团级番号。

    团营级番号可不是随便乱给的。广元驻军整编为一个守备团,下辖三个守备营,那是保宁会议上世子亲定的,廖大亨和马乾不敢擅自更改。于是两人以广元地位重要,须得重兵防守;驻军员额缺编、不宜遂行野战等理由搪塞回去。

    可廖大亨和马乾低估了广元驻军的决心。

    很快,徐名蛟、李之珍便与诸多军官联袂上门陈情。他们道:广元驻军缺额,并非没人,而是没饷没粮,只能养活这点人。只要两位大人拨下粮饷,他们可以在一个月甚至更短的时间内达到满编甚至五个营的兵力。

    廖大亨细细追问原因,那些将官们就以大量在营丁壮在乡下屯田为由解释。

    廖大亨起了疑心,但因要急着赶回成都,主持新政大计,便让马乾留下来暗中查访。这一访,就访出了朱平槿警惕的缘由。

    原来,最近数月经朝天关和广元进入四川境内的秦地流民越来越多,高峰时达到一日数百人。较之去、前年的规模,那是大大增加了。广元驻军只要在卡住关口拉兵,兵源确有保障。

    但秦地是流贼的发源地。流贼的哨探内应常常混在这些流民中

    ,为流贼的攻城拔寨打前站。所以对于北边来的秦地流民,四川官府的态度迥异于东边来的荆楚流民,不仅不欢迎,而且时刻加以防范。

    四川巡抚衙门曾明令于四川主客两军,不得擅自招募秦民为兵。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川北镇常年征伐,兵力折损极大,还战死了一位总兵,两员副将。仅仅依靠利州卫的卫所兵补充,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将领们经常偷偷将秦民中的健壮有勇力者编入行伍,甚至是自己的家丁队。刘镇藩的奇兵营实力很强,就因为他招募了大量的秦民屯田当兵。

    秦地流民大量涌入四川,当然也引起了马乾的重视。

    马乾在调查中发现,秦地流民的变化,不仅体现在数量的激增上,还体现在流民入川动机和流民身份的变化上。

    秦地自天启末年和崇祯元年开始,连续遭遇百年不遇的特大旱灾。以前秦地流民入川,主要是逃荒。可近来秦地流民入川,主要的动机除了逃荒,还有逃避瘟疫、战乱、抓兵和到四川垦荒。

    流民身份的变化更为显著。以前的流民几乎百分之百是饿得半死的叫花子,可最近的流民中,不仅出现了衣着华丽的士绅,而且有些士绅还来自于陕南最富裕的汉中府。这些士绅抛家舍业,举族南迁,主要是因为对陕南局势的悲观。

    他们直接了当地说,汉中四面皆大山,贼多如牛毛。汉中总兵赵光远贪鄙无耻,骄横跋扈;关南道陈(xun,音勋)庸碌无能,畏贼如虎;土寇贼势日张,已成心腹大患。瑞王不近女色,一味好佛。一遇危机,只知向京师号哭求兵而已。如此国主,弃国离藩,只是早晚而已。

    蜀地本富庶之地,自去岁以来,官军迭次大胜,已渐成兴旺之相。兼之蜀地赚钱生财机会众多,还有垦荒优惠之策。与其瑞王弃国之时再蜂拥出逃,倒不如现在从容先行!

    马乾做事是个精细人,得了这些消息,立即拜访了汇通钱庄广元分庄的掌柜。从广元分庄的账上,他看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仅在今年一、二月,来自民间的存款汇款便增加了近三十万两,其中绝大部分来自于秦地流民!

    分庄掌柜还从银库中拿出一个细丝银锭给马乾观看,马乾一看便大吃一惊:

    因为这个银锭有内承库(注一)的印记,分明来自于大内!

    而在陕南,除了封在汉中府的瑞王,哪里会有出自大内的银子?

    ……

    “瑞王欲入四川!”这便是马乾奏报的核心内容。而瑞王是被迫弃国,还是奉旨移藩,更是朱平槿担心之处。朱平槿召集几名军机大臣议事,便是要讨论瑞王入川的应对之策。

    然而,这个本来讨论如何应对瑞王入川的会,却因舒国平、孙洪和程翔凤三人的一个大跌眼镜的建策而改变了议题。

    舒国平、孙洪和程翔凤见着朱平槿,便呈上一份奏疏。

    三人一致建议:在蜀地废祀真武大帝,改祀天蓬元帅。

    天蓬元帅,没错,就是《西游记》里面好吃懒做、重色轻友、贪生怕死、贪财好色,娶了高家庄的庄花还到处招惹妖精,原任天蓬元帅,因为调戏嫦娥而被打下天庭,误投猪胎,吃了老娘,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封了个净坛使者的吃货野猪精

    猪八戒!

    注一:内承库,即内承运库,名义上归户部,但管理权归宦官。明代国库有十库,内承运库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库,主要贮藏金银、宝玉、缎匹等。

第四百九十五章 宗教武器(四)

    寿王府罗姑娘热闹的小院里,突然爆发出女人们的大笑声。顶 点 X 23 U S

    这笑声翻越了高高的院墙,穿透了厚重的朱门,传进了面如春水,胯下没把,手捧拂尘老实值守在宅门口的区公公耳中。他很好奇,那老道士不知讲了个什么样的笑话,能将女人们逗成这般模样。

    可是区公公不敢偷听半句。昨日世子大怒,降旨将近来很受宠的张公公打了一顿屁股,打得皮开肉绽,没有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世子“忠谨”的告诫,放在他们这些无家没后的天家奴才身上,只剩下了一样:守规矩。

    小院正房的房门大开,里面的几个女人笑得是东倒西歪,花枝乱颤。

    谭芳弯腰捧腹,面容痛苦,却没有半点声音。

    吴素琪反转身子,抱着椅子背直抽搐,脸上新拭的胭脂蹭得湖蓝色的袖子花里胡哨。

    小红半躺在窗下的长榻上,把脸躲到了罗雨虹的背后,能看见的只有一双直蹬的大脚。

    房间的正主罗雨虹侧身弯腰,一只手努力撑住身体,另一支手把半张脸蒙住,整个头都搁在了坐榻的案几面上。

    左通不敢在罗姑娘面前如此放肆,但也是呵呵抿笑。

    房间里唯一的另类,则是一脸怒容的太平县主。她喂喂大喊两声,见控制不了局势,便恨恨站起来,欲行离开。

    “不知姑娘们为何发笑?”始作俑者王道士一脸茫然。

    正好太平县主走到他面前,听见此问,便狠狠一甩袖子,双手叉在了腰杆上:

    “呸,你这妖道!天蓬元帅,你在骂天家是猪呢!本县主长得有那么难看吗?”

    “小道何曾骂县主是……那个猪?”

    “呸,还敢狡辩!天蓬元帅不是猪是什么?”

    太平县主的话让房间里的笑声更大了。她愈加气愤,细指尖已经戳到了王道士的面门上,逼得那老道只好来回晃头,一面躲避着指尖的锋芒,一面小心辩解道:

    “县主娘娘,天蓬元帅真身乃是一只金鳌,何尝变成了一头猪?”

    “什么是金鳌?说不明白本县主就要让世子哥哥扒了你的皮!”

    “金鳌就是海中的大龟……”

    “呸,你骂本县主是乌龟王八蛋,那世子哥哥就是大乌龟,大王八蛋!当今皇上就是老乌龟,老王八蛋!本县主要让世子哥哥抽你的筋,扒你的皮,灭了你的九族……”

    “县主娘娘哎,这金鳌可不是乌龟!金鳌乃是神兽,大大的神兽……”

    “神兽?”

    太平县主一听有意思,小屁股一撅重新坐回了板凳。

    “说来听听,什么神兽?长的好不好看?若是长得难看,哼!仔细你的皮!”

    “独占鳌头,此语县主一定听过!”

    “听过,快往下说!”

    “何谓鳌头?传闻龙生九子,九子不同。这龙的第一个孩子呀,就是鳌。此乃鳌头之来意也……”

    “对呀,本县主就是龙子龙孙哩!快说快说!”

    王道士终于缓了口气。可他没有时间擦一下脑门上的热汗,因为那位尊贵的县主在不停地催问他。

    “传说这鳌呀,龙头、龟身、麒麟尾,住在蓬莱仙岛……”

    “那天蓬元帅为什么是金鳌,而不是猪呢?”

    “天蓬元帅是斗姆元君之子,怎么可能是猪呢?俗语云: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会打洞……”

    “那斗姆元君一定是条母龙了?”

    “应该是吧……小道道行不深,尚难窥透天机……”

    “天蓬元帅他

    爹是谁?是不是也是龙?”

    “这……神仙者,吞云吐雾,岂是人间凡品?天地日月,世间万物,凝聚为精气。有女误而汲之,便得贵种。故上古圣贤,皆是知其母而不知其父。比如商汤……”

    太平县主问得有趣,吸引了吴素琪的注意。她的心思向来灵动,岂肯丧失这等好玩的机会,等到王道士终于自圆其说,她立即把淤积在心底很久的疑问说了出来:

    “小时听奶妈讲山海经,说盘古开天辟地。长大了参谒道刹,道人又说玉清元始天尊为天地之祖,生于混沌之前、太无之先、元气之始,故名‘元始’。请道长为我解惑:难道这盘古就是元始,元始便为盘古?”

    这等蒙学之问,岂能难倒我王洪王真人?

    王道士信心大涨,连忙称赞吴小姐书香之后,果然是学贯古今。等到吴素琪的小胖脸绽开了桃花,他才有板有眼地回答:

    盘古乃天地精华,号为元始天王。开天辟地之后,他进入天界,成为了元始天尊。所以说,他们就是同一人。

    王道士讲完,见吴小姐舔舔嘴唇,眨眨眼睛又问道:

    “山海经还说,女娲娘娘炼五色石补天,斩鳌足立四极。请问道长,这女娲娘娘是元始天尊的嫡夫人吗?还请道长为我解惑。”

    “元始天尊配女娲娘娘?”王道士睁大了眼睛。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着太平县主戳着利剑般的手指头扑了上来:“你刚才不是说天蓬元帅是金鳌吗?怎么又被女娲娘娘斩了脚?”

    “被……斩了脚?嗨!”王道士终于忍不住挥动簇新的袍袖,把额上的热汗拭去。这件道袍,是左公公用贴己银子为他购置的,因为左公公说,罗姑娘特爱干净,可不能穿着那身破烂肮脏的粗布旧袍去见她。

    “县主明鉴,此鳌非彼鳌也!龙生龙,凤生凤,天下龙子龙孙多去了。这生的多了,难免生出来几个不肖之龙。斩一位不肖者,何须大惊小怪!”

    “原来如此!”太平县主顿时偃旗息鼓,怏怏退回自己的板凳,“本县主也是龙子龙孙,可差一点就被世子哥哥斩了……”

    打焉了太平县主,王道士这才能腾出脑袋来,应付段位明显更高的吴小姐。

    “道书有云,女娲娘娘乃伏羲之妻!道书又称,盘古为天地之精,太元玉女为天地之血。两两通气结精,精血合一而生扶桑大帝与西王母,再生天皇诸兄弟。天皇生地皇,地皇生人皇,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这便是正一道门中娶妻生子的来历吧!”吴素琪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她谢了王道长,然后又提了个问题,把王洪给当场雷焦了。

    “小女子读西游记,曾十分好奇于红孩儿一章。

    何故?那红孩儿本牛魔王与铁扇公主之子,却会三味真火。而遍观全书,会三味真火者仅一人而已,孙悟空是也!

    孙悟空与牛魔王原本结义兄弟,难道铁扇公主当年红杏出墙,背着牛魔王与孙悟空私会?

    再者,观音菩萨收了红孩儿,竟然封他为善财童子。小女子奇了怪了,如今蜀地百姓皆知,世子为善财童子转世,罗姑娘为捧珠龙女转世,难道世子竟是孙悟空和铁扇公主之沧海遗珠乎……请道长为我解惑!”

    这惑小道可解不了!王道士哀嚎数声,便要假装昏厥。

    好在罗姑娘及时发话,挽救了他,挽救了今天的谈话。

    “行了行了,别闹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罗雨虹抬起头来,揉了揉笑痛的脸,制止了两个女孩子无休止的胡搅蛮缠。她正了正身姿,发问道:“道长,小孩子不懂事,你莫要

    放在心上。方才你说世子是天枢宫贪狼星君,怎地又扯到天蓬元帅身上了?天枢大放光明,有何玄机?”

    这才是今天的题眼。

    王道士正了正道巾,开始为罗姑娘一一解说。

    ……

    差不多同一时刻,盘龙池馆偏院静谧的军机值房中,居中上座的世子朱平槿也被三位军机大臣的奏请弄糊涂了。

    废祀真武,改祀天蓬?

    朱平槿盯着眼前三位的脸,观察细微的变化。难道他们七窍通透,这么快就洞见了本人的心意?

    “此乃微臣首议!”孙洪出列奏道,“世子夜梦天蓬,高呼‘八戒’。此乃上天授意,人君不可违之!”

    “臣附议!”程翔凤也出列奏道。

    “舒先生呢?”

    朱平槿不动声色地点了舒国平的名。舒门弟子,个个都是名教中人、儒门中坚。子不语怪力乱神,怎么他今日也参合进来了?

    “臣本是不信佛道的,对于这些神仙鬼怪也无甚兴趣。只是世子在栓子山遭劫,让臣明白了一件事,故而……”

    “舒先生明白了何事?今日正好有闲,不妨说得细些。”

    “此议乃孙先生与程先生首倡,不如请两位先生先讲!”舒国平主动谦让道。

    “也好。”

    孙洪道,他有幸成为护**的总监军,职责要求他既要关注军队的士气纪律,也要关心将士们的所思所想。

    栓子山世子昏厥之后,将士们高涨的心气突然间破灭了,仿佛先前的一切努力和牺牲都化作了东流水。

    孙洪坦言,将士们如此,他孙洪也是如此。

    按照大明宗法律法,倘若世子不幸,接替蜀王府管府事的人只能是二王子朱平。可是他和将士们都知道,二王子朱平不可能代替世子朱平槿,把“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大旗继续打下去。

    世子在松林山钦定罗姑娘可以统领护**。但囿于宗法律法,军队对接受一位女主的指挥十分疑虑,况且这位女主还没有任何法定的名分。

    一旦二王子登殿承运,那罗姑娘何去何从?追随罗姑娘的将士们又该何去何从?这些都是些无解的难题。

    国家安危,系于一身。这句冠冕堂皇的话,背后却是“人在政举、人去政息”的残酷政治现实。所以,当世子无碍之消息传回前线时,全军一片欢腾,人人都从生不如死的颓丧中解脱出来,好似重生一般。因此孙洪认为,为了稳定军心、民心、官心,有必要采取些宗教性的措施。

    孙洪从宗教的现实重要性入手。程翔凤则暗藏玄机道:

    “真武帝君,北方之神,性嗜杀,主兵事,色尚黑,水德也!我大明以“明”为国号,以火德立国。朱为火色,朱为国姓,亦正合火德。

    常言道:水火不容。祀真武,与我大明国号相冲,亦与我大明国姓相冲。

    故臣以为,正因为世子头戴真武盔旗,方才有老天爷示警,应了栓子寨之厄!

    废祀真武,改祀天蓬,此逢其时也!”

    这两个家伙都在装模作样搞假打呢!

    明明是想在政治造反和军事造反之前,先来个宗教大神造反,却将理由按在了自己昏倒一事上,还硬生生将“八姐”解释为“八戒”,都是他妈的表演系毕业的高材生!

    “舒先生,你呢?”朱平槿平静地看着舒国平。他感觉,舒国平一定会说出一番不一样的话来。

    “臣附议废祀真武,真心诚意;附议改祀天蓬,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果然如此!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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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政坛老干部与商界女精英携手共闯乱世!崇祯十三年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崇祯十三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