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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九十六章 宗教武器(五)

    寿王府罗姑娘的小院里,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欢闹。www.uu234.net

    王道士与罗姑娘一问一答,进行得有板有眼。几个爱闹腾的女孩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生怕漏掉一句。

    “朱平槿打仗时头上顶个什么不男不女的真武旗子,本姑娘开始就觉得怪怪的!原本以为那是他老朱家的门神,本姑娘没过门也不好说话,没想到是个造反派的图腾!造反派能有好东西吗?都是些惟恐天下不乱的土匪乱贼!”

    罗雨虹大声骂道,就差把朱二世的大名点出来了。

    “不过头顶个猪八戒确实不妥,别人会笑死的。我看呀,不如让观音菩萨来当守护神!”

    罗姑娘说出了自己的见解。可头顶佛门观音,那还不如干脆拔了盔旗!

    王道士心里着急。可是他知道欲速而不达的道理,得慢慢将罗姑娘心里的坎给铲平了。

    “道书说,北斗九辰,应化分精而为九神也。

    九神者,天蓬、天任、天衡、天辅、天英、天内、天柱、天心、天禽是也。这便是天枢宫大放光明,正应着天蓬元帅真君重降人世的道理。

    罗姑娘,这天蓬元帅真君可不是城隍土地一类小仙!他号北极驱邪院,主治阴司。

    故天蓬下凡,辟鬼驱邪,世间妖魔尽荡;又主掌兵府,禁御万仙。故天蓬现世,战无不胜,世间贼虏披靡,天下重现太平!

    罗姑娘,这天蓬元帅真君还有一样神通,便是主阴阳造化,生育万汇。

    故天蓬宝诰有云:

    ……现三头六臂之威容,运七政八灵之洪造。帝钟才震,万圣齐临;斧钺轻挥,群魔碎灭。神光赫赫,常救护于众生;真性巍巍,誓永兴于正道……

    王道士左手舞帝钟,右手挥天蓬尺,终于在屋中央定了个三头六臂的神像造型。

    这些神叨叨的玩意儿,罗雨虹初觉有趣,后感无聊。她看腻了,便轻轻打了个哈欠道:

    “好了,王道长,你来说说玄武凌天枢,为什么天枢宫大放光明,北辰七宿则暗淡无光?”

    这简单!

    王道士终于微笑了:

    “玄武者,即真武也!北辰七宿者,亦真武也!天蓬元帅为北极四圣之首,天猷(you)次之,翊(yi)圣再次之,真武只能敬陪末座。故而真武妨天蓬,不过是一时得逞而已!”

    绕来绕去,原来是劝朱平槿造反!

    罗雨虹终于明白朱平槿为什么急于不表态的原因了。

    看来,战场的胜利,确实为朱平槿的声望加了不少的分。不少人都希望借搭着朱平槿的班车,实现他们自我价值的最大化!

    见着罗姑娘脸色变换,王道士突然咬牙切齿地建议道:“小道以为,这西游记扬佛抑道,诽谤国道;内容胡编乱造,扰乱人心,该禁!该烧!天蓬元帅下凡,明明投进了蜀王府,怎么能误投猪胎呢?这分明是对天家的大不敬……”

    “罗姐姐,这西游记好看呢!禁不得!”太平县主第一个跳起来反对。

    “县主说的对,不能禁……要禁,先将你这牛鼻子道士禁了!”吴素琪也气势汹汹地为太平撑腰。

    “还有封神榜……”谭芳小声提醒罗雨虹。

    那年单位春晚时,朱平槿面上蒙了个猪头脸,肚上捆了个大靠枕,肩上扛了根塑料九齿钉耙,戏脸壳两个小洞露出淫d的眼神,凑近了罗雨虹:

    白姑娘,既然你找不到好人家,不如嫁给老朱我吧!

    嫁就嫁吧!

    罗雨虹心里哀叹,没想到一嫁,就嫁到了这里!

    自从罗姑娘与世子拌了嘴吵了架,罗姑娘就经常这样一个人傻傻地沉思。

    难道世子度了劫,罗姑娘也要度一次?

    谭芳担心地看着罗雨虹,没想到罗雨虹已经回过神来,抿嘴笑起来。

    “谁说要禁了?他本来就

    投到朱胎里了呀!”

    “罗姐姐!”太平县主嘟着嘴就要扑过来。

    “可你这只小猪挺漂亮啊!”

    罗雨虹亲热地把小姑子拉到自己身边,搂住她的柔软肩膀,抚摸她的披肩秀发。

    “怎么头发胡乱散着,你常带的凤头金簪呢?世间万物,一阴一阳,阴阳相对。我们女人是半边天,自轻自贱要不得,千万别忘记了!”

    太平县主听言大喜。她那点微薄的军饷怎够她大手大脚啊?她嘟哝着小嘴,平摊两只手掌,可怜巴巴举到未来的王嫂面前,趁机大打秋风。

    “半边天?忘记了?”

    众人目光的焦点之外,立在房间正中摆造型的王道士如雷贯耳,恨不得立即用两件法器狠狠锤扁自己的木瓜脑袋。

    罗姑娘亲自把自己招到这里问话,为的什么?

    先前的问话哪是什么题眼,根本就是个药引子!

    既然世子是天蓬元帅,那么罗姑娘自然就是……嫦娥仙子!

    ……

    自从朱平槿入幸盘龙池馆后,他越发喜欢这里了。有山有水,人少清净。唯一的缺点就是离城稍远,大臣们奏事不太方便。

    “让他们跑上几步,权当锻炼身体!”朱平槿暗想。

    舒国平的奏答绵延不绝:

    “……市以私恩,无以养国士;刑以重法,无以练虎贲!晓谕忠义,无以臣不法!

    臣在栓子寨审问王文彪,世子对你有再生之恩,为何负恩背叛?他竟然大言不惭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命就一条,谁给的银子多自然卖给谁,这是天经地义!

    臣想着当年碧峰峡这帮草标上山,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一个个如冻瘪的幽灵,臣就气不打一处来……

    是故臣以为:如今士卒来源甚广,其中质朴者有之,粗鄙者有之,奸猾者有之,恶行累累者亦有之,不可单纯以碧峰峡一路对之。

    对知恩图报者,以忠义应之;对求食糊口者,以饷赏应之;对粗鄙不文者,以神灵应之;对恶习不改者,以铁的军法应之。如此一来,护**上下一体,心神同位,不愁战而不胜!

    ……汪督襄城之败,闯贼势必三攻开封;楚军北援,箭在弦上。如今臣最担心的,还是荆襄南直的献贼。一旦前方有警,护**难保不立即出川。可如今官兵新编,夏粮在收,兼之百万流民入川,人生地不熟,正是最需大军坐镇川内弹压之时。臣担心,若是栓子寨之劫再发……一旦军心不稳……

    故臣附议孙、程两先生奏疏,非独为儒学一门一宗着想,亦为天下苍生计!”

    “国平口才大有长进!”一直没有说话的马乾抚掌大笑起来。他比舒国平年高位重,与舒国平的叔父平辈相交,当半个长辈没有问题。

    “马大人是赞同了?”朱平槿转头问道。

    “臣赞同,也不赞同。”

    马乾微笑道:“儒、释、道三教源远流长,合流早成定局。

    就如儒道两家,少年时学儒,老年后入道,世家名士多为之,不为奇也。军中儒、释、道,宜别有宣讲。想当年世祖起兵北平,便有道衍和尚(注一)从旁襄助;如今闯贼军中,亦有宋献策这等妖道为虎作伥。只是废祀真武,难免引发朝局动荡,臣以为还要徐徐图之;至于改祀天蓬,臣以为不宜大张旗鼓……

    吴承恩《西游记》一书民间流传甚广,这天蓬元帅化为猪精,已经广为人知。若是放任此书流传,恐为不妥……”

    “马大人多虑了,这有何难?”孙洪迎着朱平槿问讯的目光,大笑道:“任它如何流传,改了就是!天蓬元帅沦为猪精,定是玄武这奸臣在玉帝面前进了谗言!高家庄的高小姐,定是月宫里的嫦娥娘娘转世。地上五百年,天上仅三天……世子,此乃臣之老本行,臣主动请缨,向世子讨要这份差事!”

    “世子是否为天蓬下凡转世,有何

    要紧?关键是废了百姓的真武信仰!”程翔凤出来帮腔,一语道破实质。

    既然大臣们都赞同废祀真武,改祀天蓬,朱平槿也就不打哑谜了。他决定首先发动水军,让水军来出来造势:

    “青联会那帮天马行空的家伙不安分,让他们一起来出主意改小说!”

    “世子主意精美绝伦,臣顿时茅塞顿开!”孙洪连忙恭维道。

    “还有孔先生的《温饱论》,立刻印发全党全军……全省各衙门军队学校工厂农庄,复兴报要开辟专刊,组织士农工商一起来讨论!有选择地刊登读者来信很重要,不要整日里都是那几个老面孔唧唧歪歪!贫苦百姓虽然言语粗糙,但是能代表蜀地百姓的大多数,这就是他们的价值嘛!”

    这次全体大臣都离座领旨。

    “本世子圣人弟子,鬼神之论,向来敬而远之。上加尊号,佞佛崇道之举,断不可取!”

    朱平槿先把这件事情的底线划清,然后话锋一转。

    “然则世间愚民者,佞佛崇道者甚多。一旦谣言四起,便有数万人铤而走险,广安何加起是也!更有少数道观,勾结逆贼,犯上作乱,金紫观金玄师徒是也!

    人心向背,事关社稷浮沉!这个要地,我们不去占领,敌人便要去占领。即便是违心之举,本世子亦不得不屈而从之!”

    “世子高屋建瓴,眼观天下!”

    “世子少年老成,洞察世事,臣佩服得五体投地!”

    “世子为国不惜污名,臣感佩涕零!他日天下太平,后人仰读青史,必定为世子今日之言……”

    阿谀之声不绝于耳,朱平槿摆摆手。他的意思是这一招本副处长早领教过。现在废话少说,来点实际的:

    “光有朝议风评还不行,要有组织措施保障。那个王道士,本世子以为其道学精湛,道法神通,且其甘守清贫,严持道戒……”

    “可赐其封号,赏其道观,以彰大道!”孙洪立即建议道。这是历朝历代的通行做法。

    “非也!”朱平槿摇摇头。他不想多花钱,也不想惹事。

    “赐其道袍法衣法器即可,以免靡费官帑!”

    “那废祀改祀之事……”

    “藩司之下重设释道衙门,录其为副职,专管道家。另选一大儒为正,一高僧为副,以彰儒学正宗。遍查蜀地寺、庙、祠、观、,儒释道三家之外,皆为淫祠邪教!私自增建寺观者,无僧籍度牒者,着按大明律处分(注二)!

    青羊宫紫阳真人,疏于道门管理,前有金鼎道人炼丹谋反之举,后有金紫观杀人窝赃之罪,两罪并罚,着革去其真人尊号,免去道官,圈禁青羊宫,闭门思过!”

    “儒家正本清源,佛道亦不免乎?”马乾开心地调侃道。

    “正本清源者,刀剑是也!”朱平槿严肃地回答,“既为刀剑,便要开锋见血!官风、士风、民风、学风,都要整顿;官纪、士纪、军纪,都要严肃!李先生!”

    李长祥应声而出。

    “请李先生为本世子草拟旨意,蜀王府将重颁太祖高皇帝钦定之《大诰》与《大明律》,另附《蜀地问刑条例》于其下。蜀地有不臣不法者,辄请以身试之!”

    这回马乾没有笑。

    贪污了六十两银子,便要剥皮实草。这就是让贪官闻声色变的《大诰》(注三)。

    以《蜀地问刑条例》变相取代弘治年首颁的《问刑条例》,比废祀真武更狠。

    注一:道衍和尚,俗名姚广孝。

    注二:《大明律》规定,私自增建寺观,毁之;无僧籍度牒者,发边远充军。在明代早期,发放僧籍度牒是一项重要的财政收入。

    注三:响木数读明《大诰》,并无六十两剥皮实草之刑,推测可能归结在凌迟之刑中。凌迟之刑,即剐刑,民间俗称“挨千刀”或者“活剐(gua)”。

第四百九十七章 生死转圜(一)

    天蓬元帅调戏嫦娥仙子是误会还是阴谋,嫦娥仙子是否化身高小姐在高家庄等候心上人;猪八戒取了经是否能够官复天蓬原职,能否重现三头六臂之真身,与嫦娥仙子破镜重圆,又如何化解他们之间的感情创伤。

    所有这些娱乐致死的话题,都不是朱平槿这位蜀世子应该考虑的事情。他本打算前往重庆,亲自指导对重庆士绅的总清算。但他老婆坚决不同意,明面的理由嘛,是担心他受刺激。暗地的理由嘛,是担心他在重庆像栓子寨一样大开杀戒,最后又被人用门板抬回来。。

    罗雨虹将郑安民和江鼎镇派去重庆,几个人组成专案组,形成了一个有分工有合作的强大组合:

    内江王位尊,坐镇场面;

    刘之勃有权,纠察审案;

    宋振宗有兵,指挥军队;

    郑安民老道,背后点钱;

    徐汉卿装野蛮,干脏活;

    李立有技术,搞建设;

    至于江鼎镇,则是一次畅快淋漓的复仇之旅。

    但老婆对郑安民和江鼎镇也不是很放心,特地安排李崇文从忠州回来后,坐镇重庆统一指挥荆楚流民安置。

    这样,重庆府搞来的银子、粮食和土地,便可为流民的大规模安置就近提供支撑;而人口的大量涌入和资源的大规模开发,又可以反过来带动川东、川北的区域经济振兴,形成一个良性互动的局面。

    既然重庆没自己什么事,朱平槿便继续集中注意力在川北地区的残匪清剿。

    金城寨以西以北地区,第十六营、仪陇守备营与驻守巴河沿岸的第四团部队东西对进,横扫金城寨以西以北地区。除抓获两千余有通匪嫌疑的妇孺老弱外,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也没有找到任何活人。

    仪陇的七星寨、顶山寨、猫儿寨、马保寨、尖山寨、赛金场、达州的高石口(高士口、高寺场)、达头寺等有名的山寨场镇个个了无人影。到处断垣残壁、横尸当街;污秽遍地、臭气熏天。清剿部队审问了抓获的人犯,人犯们诅咒着那些扔下她们活活饿死的男人们,说他们就算逃过了巴山,早晚也是挨千刀的份。

    苍北三角地区,第三团和十四团主力肩并肩向北推进,前锋已经与驻守百丈关的侯天锡第四骑兵团取得联络。

    栓子寨大屠杀之后,大多数负隅顽抗的山寨吓破了胆,纷纷下山投降。军队对这些不惧天威的山中刁民并没有留情,他们被强制带离迁移,带不走的财产被全部没收,在原地留下了方圆近百里的无人区。极少数山寨选择了继续与政府为敌,他们烧毁房屋村舍,拖儿携女向巴山深处逃去,逃向了命运未至的远方。

    从天启年到崇祯十五年,近二十年战乱的结果,满目苍夷的川北群山再次给予了朱平槿一次历史性的机会,那就是在一张白纸上绘制崭新的未来。

    退役的伤残士兵要安置一部分,逃难出来的义民要返迁一部分,荆楚的流民要随迁一部分,投诚的寨堡要拆迁一部分。堡垒的修建,粮食的储运,秋粮的播种,耕地的分配,件件都是工作,样样都是任务。

    这些工作任务很多都要落实到地处巴山南麓的仪陇县头上。可是原仪陇士绅,仪陇护庄大队监军邓问行身体恶化,奏报一日咳血数升,已经无力再问事了。朱平槿的小秘李长祥便自告奋勇,要去接任这个百里侯。

    朱平槿想着李长祥对川北的局势知之甚详,跟着自己也有两月多了,勉强通过试用期。再说搅黄了别人进京赶考飞黄腾达的机会,也应该有所回报,于是便大笔一挥,委他为署蓬州同知、仪陇县令兼仪陇守备营的监军。

    谁知李长祥领了告身,走出盘龙池馆,在大门外长跪四拜,就此拜别,单人匹马到仪陇县上任去了,连个警卫员都没带。数日间李长祥音讯全无,生死不知。

    难道这家伙学张国焘,借合祭炎黄之机金蝉脱壳,

    委身投靠了委员长?

    朱平槿产生了怀疑,正准备下旨缉拿,却收到了李长祥和仪陇守备营新任营长史允孝的两份奏疏。

    李长祥向朱平槿大拍胸脯,说他在世子的英明领导和大力支持下,有决心有信心在三个月内解决仪陇县长期以来饿死人的问题,一年内在四川率先实现仪陇全县的“温饱”。不仅在经济上打翻身仗,还要实现精神领域的双丰收,做到全县风清气正,民风淳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自己手下竟出了个凤雏先生,朱平槿暗自得意。这时,朱平槿却见李长祥在奏疏结尾含沙射影地解说自己品端行正,请世子继续相信他。

    这是怎么回事?朱平槿立即将史允孝的来信撕开。

    哇塞!

    史允孝急奏,说太平县主主仆尾随李长祥到了仪陇县,已经被他抓获遣返。

    这死女娃子,不知道脑袋里装的啥!

    杀又不好杀,关也关不住,更不能脱了裤子打屁股。朱平槿拍案而起,拂开桌上大堆的题本奏本,怀揣李长祥和史允孝的信,快马进城找他老婆要办法。

    焦头烂额的朱平槿没有注意到,那堆被他拂到尘土中的题本奏本堆里,夹着个红皮本本。

    那是军情塘报。

    ……

    塘报入奏,那自然是有了重要军情。

    岁末大战之后,从崇祯十五年的正月到二月,川北土暴子趁王朝阳部在保宁府兵变之际,集中主力向驻守巴州、渔溪、铜城寨和新政坝的官军各部发动了猛烈的反击.

    护**各部不得不星夜北援,一手平叛,一手击贼,就此爆发巴山之役。

    巴山之役是岁末之战的延续,其规模之大,地域之广,战况之惨烈,持续时间之长,取得战果之丰富,是崇祯年来四川少有的一场大仗、恶仗和胜仗。

    巴山之役结束后,连同广安、岳池、渠县的战果,肆虐川北多年的土暴子被消灭大半。摇黄十三家大盘子里,有力量兴风作浪的人仅剩了争天王袁韬。

    袁韬作战极为机警,稍有风吹草动,立即逃遁,很难确实抓住,给予毁灭性打击。

    岁末大战中,袁韬对渠县一击得手,并不急于向前推进,反而盘踞渠县耐心地观察广安、岳池的战局变化。一旦摇三代蒋成仁失利,他立即断尾求生,逃之夭夭。

    渔溪之战,袁韬在三庙驿无耻地抛下了陈琳,任其全军覆没。自己不仅没受损失,反而裹挟了三河场阻援的上万丁壮。

    此外,无数仓惶流窜的喽,在走投无路之际,也逐渐汇到了袁韬旗下。如此一来,摇黄十三家平起平坐,反倒成了争天王一家独大。

    可此时,取得辉煌胜利的官军和护**已经成了强弩之末。

    巴山之战中,川北镇官军和护**的全部兵力用到了极致,连朱平槿身边仅有的警卫营也悉数披挂上阵。连续三个多月的行军和鏖战,让各参战部队损失惨重,筋疲力尽。粮储、火药、兵器、马匹等重要的军资消耗殆尽,亟待补充。

    因此,大战结束,除少数部队继续清剿残匪,其余各部纷纷停下了进攻的脚步,形成了两块较为集中的戍守区域。

    南面戍守区域以巴州和江口为中心,周围有恩阳、曾口、渔溪、通江、毛峪、板庙等外围据点;

    北面戍守区域以吴垭镇为中心,连接百丈关、高城堡、南江县,利用巴河等宽大的水障碍和米仓走廊的交通便利,形成了两道封锁线,将巴山、米仓山南麓地区分割成三块区域。巴河以南在三月底、四月初已经被护**彻底清扫,成为了朱平槿口中的“巩固区”;巴河以北、米仓走廊以南,则是“争夺区”,也是下一步即将清剿的地区;至于米仓走廊以北至巴山、米仓山分水岭棱线的地区,大部分还是“敌占区”,暂以满足占领南江和通江两个县城及周边堡垒为目标。

    军事上的封锁和清剿,为经济上的封锁创造了基

    本条件。

    粮食、食盐、布匹、铁器、药材、火药,一切的物资,甚至人的本身,都成了驻军各道检查站严禁通过的标的。散居各处的山地百姓被强制南迁,在巴河南北形成了一道数十里宽的无人区。

    巴河,这条蜿蜒于崇山峻岭中的白色缎带,成为了封锁巴山的锁链。明岗暗哨分布其间,哨骑游兵往来各处。所有的这些措施,就是要把巴河以北的土暴子困死饿死。

    随着保宁会议的结束,川北镇的官军全部整编为护**,这又耽搁了不少的时间。到三月中下旬,护**各部队终于基本完成了整补整编,恢复了进攻作战能力。

    护**完成修整,土暴子同样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在缺粮少衣的恶劣环境下,土暴子这种在极端恶劣环境下孕育出来的恶魔之花,迸发出了顽强的生命力。

    护**川北的大胜利,反而促成了巴山土暴子的大整合。但是缺衣少粮的现实,让巴山土暴子的大整合充满了血腥、暴力和阴谋。

    对于后一点,蜀世子朱平槿和他的将领们都是预料不足的。很快,他们就受到了一次印象深刻的教育。

    ……

    崇祯十五年三月中旬,军情局和各部队均派出大量的斥候、暗探,千方百计侦查几股巨匪的下落,尤其是争天王袁韬。

    白无常张光陪从陕南镇巴一带发回来消息,说他没有任何关于袁韬的消息,两部间也没有取得联络。

    又有消息称,争天王袁韬与震天王白蛟龙在川陕交界的关山寨附近火并,白蛟龙兵败被杀;

    还有消息称,顺虎混天星梁时政伤重不治,所部溃散无踪;整齐王张显与行十万呼九思汇合了开山虎、三上天等小股巴山流贼,一起躲进了百丈关以北的鸡鸣垭,伺机南犯。

    至于土暴子的残余兵力,更是众说纷纭。多则十万,少则万余,完全没有参考价值。

    这些自相矛盾的敌情报告,让朱平槿和他的将领们很难决策下一步行动。就在他们举棋不定、左右为难之际,一个言之凿凿的准确消息送到了新任保宁军区司令兼护**第十一团团长刘镇藩的手中:

    有不止一位目击者声称,在吴垭镇西南的柏山附近,亲眼看见了争天王袁韬!

    奶奶个娘!

    柏山是座低山,也是个小村,属于南江县,正北方有一镇名曰长池(今南江县长赤镇),位于距离刘镇藩重兵驻节的吴垭镇西南,距离只有六十多里,距离东北方向的高城堡也只有六十余里。

    袁韬藏身于柏山,简直就是藏在官军的眼皮底下!

    按理说,刘镇藩应该立即发兵,直取柏山,活捉争天王袁韬,剪除这个危害川北太平的罪魁祸首。但刘镇藩不负朱平槿对他“持重”的评价,在慎重估算了双方的意图和兵力之后,他否决了都司周明望等人发兵强袭的建议,本着“量敌为宽”的用兵原则,做出了“四面合围,两面夹击”的部署。

    “四面合围,两面夹击”的要义,便是南北两线一起出兵。

    北线,分做两路南下。刘镇藩本人亲率第十一团步骑兵主力由吴垭镇出发,经长池镇直击柏山;另一部经高城堡沿恩阳河谷断敌后路。

    南线,巴州驻军同样分作两路北上。一路沿巴河(南江)河谷经下两镇合击柏山,另一路走恩阳河谷,与高城堡出击部队协同,占领木门镇。

    此外,两团分别派出小股兵力在两道河谷的中间地带展开,侦查敌人动静,并防止敌人困兽犹斗,蹿入柏山以南地势复杂的硝洞沟、阴灵山等地据守,增加歼灭难度。

    为了稳妥起见,刘镇藩不仅按约定向巴州驻军投放了联络用竹筒,还特意派出快马,绕道百丈关向世子朱平槿送来了他的奏疏,请求调动在恩阳镇修整的王祥第十三团两个营,沿恩阳河谷溯流而上,与从巴州、高城堡出发的两只部队协同,从背后攻击袁韬。

第四百九十八章 生死转圜(二)

    按照中国的五行学说,世间万物有个基本规律,那就是:相生相克。

    例如最简单的划拳,锤子赢剪刀,剪刀赢帕子,帕子赢锤子。再厉害的家伙,只要遇到了他的克星,一样咯屁的命。

    兵法也是如此。再厉害的招数,也能被其他的招数克制。

    “分进合击”的克星,便是“各个击破”。

    鞑子的第一位领袖野猪皮努尔哈赤便是此中高手。

    在萨尔浒之战前,努尔哈赤说过一句话,准确说明了“各个击破”这种战术的特点:

    “凭尔多路来,我只一路去!”

    在萨尔浒之战中,努尔哈赤充分利用骑兵优异的机动性,先集中全军向孤军冒进的杜松部发起攻击,阵斩杜松等将,全歼大明西路军。

    战役第二日,努尔哈赤乘胜追击,再次集中全军攻击杜松的后援马林部,马林仅以身免,所部全灭。

    战役第五天,努尔哈赤再次利用骑兵优异的机动性,预先抢占攻击阵位,在半路伏击大明东路军刘(ting)部。刘父子三人全部战死,所部及朝鲜军全军覆灭。

    此战中,努尔哈赤集中使用主力,用了五天时间,凭借敌方一半的兵力,依靠周密的计划、准确的情报和强大的机动能力,在三个孤立的战场形成了对敌的绝对优势。

    最终的结果,完全符合兰开斯特模型的精算结果。鞑子只用很小的损失,便换来了歼灭明军四万五千八百人的巨大战果。此战之后,明清攻守异位,成为大明朝覆灭的起点。

    为什么四路明军的“分进合击”会失败?为什么野猪皮的“各个击破”会成功?

    二十多年来,大明的文武百官在研究,朱平槿也在研究。

    朱平槿的结论是:在这个时空里,时间、空间、速度等各个变量,都在以一种粗旷的,或叫原始的方式在进行。小时、分、秒等精确的时间单位,还等待着神级的朱平槿和他的老婆来发明。可就算他们发明了,没有用于精确计时的工具,任何人依旧徒唤奈何。

    时间是这样,空间、速度、联络方式等要素也是这样。

    没有精确的地图,没有良好的道路交通网络,人马六条腿的低下机动能力,眼睛看、耳朵听、马匹送、脚板走的联络方式,一切的决定因素都说明了一点:

    在地域广大、地形复杂的战场上,进行精确协同是不可能的。

    可分进合击的成功,恰恰就仰赖于精确的协同。没有精确的协同,分进就很难形成合击,最后很可能被各个击破,变成一场灾难。

    朱平槿在理论上总结了分进合击与各个击破两种战术之间的辩证关系,比较了他们的优劣,指出他们之间的转化条件。这些思想,集中反映在朱平槿近期的军事著作《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之中,供护**中高级将领中阅读。

    刘镇藩当然没有世子爷的理论水平。但他身经大小数百战,同样清楚战场的实际情况。

    在巡抚廖大亨长期的钱粮支持下,刘镇藩用这些钱粮招募秦地流民当兵屯垦,所以整编后的第十一团兵强马壮,有四个步兵营和一个骑兵营的大编制。另外,他还指挥着元坝屯垦辅兵编成的一个守备营以及第五团十八营王省吾部。

    但是,刘镇藩必须抽出部分兵力守备从百丈关到吴垭镇这条交通线上的若干要点,保证军需物资尤其是必不可少的粮食,从百丈关卸船经陆路转运到吴垭镇,再通过米仓古道的石板路,转输

    至群山之中的南江县城。

    土暴子对这条交通补给线的每一次袭击,粮食的每一点损失,都迫使刘镇藩加强对交通线的屏护力量。如此一来,他能用于机动作战的兵力除了团属骑兵营一部外,只有三个步兵营又一个连,包括归他指挥的第五团第十八营,总兵力不足三千。

    刘镇藩之所以否决了副团职待遇、原都司、护**第四十一营长周明望轻兵强袭的建议,坚持以堂堂之阵合围敌人,并不竭余力地试图增加自己的兵力,就是为了防止每一路被敌人各个击破。

    “百密终有一疏”。但是,两个看似不起眼的原因差一点改变了恩阳河谷之战的进程:

    因为太平县主的再次出走,蜀世子朱平槿将刘镇藩的奏疏彻底耽搁了;

    另一个原因或许更要命:一位耍杀猪刀的刀儿匠多了几句嘴。

    ……

    崇祯十五年四月二日的清晨,一支服色混杂的队伍冲破了河面稀疏的晨雾,出现在寨坝河(五郎河)的对岸。驴骡的嗯昂声和猪儿嚯嚯声扰乱了流水的平静,溅起的水花惊动了高城堡值守的哨官。

    “站住!什么人?”望楼上的哨官大吼一声。

    “刘总爷,小可盛恒庄的赵四赵洪道呀!”领头的人跳下马来,对着远处的望楼一拱手。

    “哇,义财神到了!哈哈!有口福喽!开门!”

    盛恒庄可是广元城里赫赫有名的商号,东家姓赵,与川北镇有几十年的交情。川北镇多年来的军需物资采买,都是盛恒庄在经办。盛恒庄的老东家去世后,赵家老大赵洪昌继承了家业,坐镇总号,几个兄弟则到处奔波。通过各地的分号,把川北镇急需的战马、粮食、铁器等物质从陇、藏等地买回来。

    崇祯十年和崇祯十三年,川北镇遭遇了两次沉重的打击。大量的将士阵亡,急待抚恤;大量的军资损失,急待补充。盛恒庄以川北镇为基,自然损失也不小。

    可是在盛恒庄最困难的时候,赵洪昌毅然垫出银子,解了川北镇将士们的燃眉之急。从此以后,盛恒庄与川北镇的关系更加紧密。将士们感念盛恒庄的恩德,皆称其为义庄或者“义财神”。

    前不久盛恒庄还干出了一件轰动川甘的大事。

    去年底蜀王府公开招标买耕牛,水牛黄牛公牛母牛一律给出了成都牛市口 交货每斤三钱的高价(注一),川内其他地方交货的价格随距离远近增减,其中广元的价格是二钱四分。

    盛恒庄敏锐发现了商机,投了一千头的标,用盛恒庄的资产作抵押领了三成的预付款,然后由老二赵洪明率人沿白水向西出发,到巩昌府和岷州卫去买牛。

    前些日子,这个商队在万众瞩目中回来了。除赶回了秦川黄牛一千五百余头外,还有河曲战马数百匹,羊数百只,驮载和船运而回的生铁近二十五万斤(注二)。

    据说这支牛马羊组成的队伍在白水之滨的山道上绵延了三十里,牛儿兵和马天君踩出来的灰尘遮天蔽日,沿途的青草啃得精光。

    一笔生意超过五十万两!

    这么大的手笔,震动了广元城,也震动了四川和甘肃两省(注三)。

    世子殿下亲赐手书“盛达恒久”四字牌匾,以彰其能。

    甘肃巡抚吕大器接到巩昌府的快马呈文,毫不犹豫地令曾经开镇天津、现任甘肃总兵的马(kuang)(注四)派出骑兵五百护送到白水关。

    马乃辽东战死沙场的勇将马林之子,他的两个哥哥马燃、马熠(yi)都与父亲

    一同战死,可谓满门忠烈。马派出的领兵将领是他的儿子马义瑞。马义瑞除了护送这些牛儿兵之外,还要护送一位重要的随行客人:回乡赶考四川乡试的秀才,吕大器的儿子吕潜(注五)。

    盛恒庄这等显赫的商号,再加上猪儿们那撩人魂魄的叫声,自然让即将出征的将士们大喜过望。他们大饱嘴福,丝毫不会觉察到商队中一名赶猪小厮,与军中杀猪小兵之间几句随意的家常,会有什么可疑之处。

    可就是这样的正常谈话,军中最核心的机密暴露了:

    兵力、番号及大致的行军路线等等。

    ……

    三人前敌委员会对川北诸将暂时隐瞒了世子朱平槿的病情,所以保宁府和栓子寨短暂的惶恐不安,并没有对巴州城里的护**将士造成太大的影响。

    四月二日深夜,几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押上了巴州城头。

    巴州城里的几员大将,除有伤在身的巴州守备营营长李祥春之外,护**保宁军区副司令、第五团团长兼巴州守备团团长贺仇寇,团代理监军、暂署巴州知州杨明时,第五团副团长冯如豹,新编第二十营营长程卫国,特遣营代理营长杨天波,特遣营代理监军姚丞国等人,一个不拉地齐聚于北门城楼上。

    刘镇藩的预备命令前日已经收到,巴州将领们辛苦准备了两天,便是在等待巴河里飘来的正式命令。谁知下头报来的不是正式命令,而是土暴子的几个探子。

    贺仇寇一听大怒。

    大战在即,最怕的就是泄密。袁韬若知道了护**的计划,很可能会提前逃遁。若袁贼不逃,那么必然会有一场恶仗。

    贺仇寇想到这儿,立即派人请杨监军上城来共同审案。结果杨明时一来,带了一帮子看热闹的人。将领们也担心泄密,所以要来亲眼瞧瞧。

    抓获的探子共三人,被细麻绳捆得严严实实。脸上遮了眼,嘴里堵了布。士兵们对这些土贼探子哪有什么客气,稍微走慢了便是一刀背。那三人口不能言,眼不能看,撞撞跌跌进了城楼,早有两人未等喝令便膝盖一软,跪下了。

    “此人倒还硬气!”贺仇寇瞧着正中间那个不肯下跪的人,冷笑着赞道,“既然是条汉子,那就第一个拉出去试刀!”

    眼睛蒙上了,耳朵倒没堵上。山风一吹,那人摇晃一下,似乎在犹豫。可他转眼间又站直了,站得比刚才更挺拔。

    “解开!”杨明时吩咐道。

    灯笼的亮光,分明刺痛了中间那人的眼睛。可是那人来不急揉揉,已经失声大叫出来:“你们不是土暴子?”

    注一:有书称,有史料为证,明末一头耕牛八两银子,原因是朝廷禁止杀牛吃牛。响木对此说辞只能呵呵。明末,一个连人都要吃的时代,牛的命运依靠法律保护……

    注二:明代巩昌府(附郭今甘肃陇西县)为西北铁冶中心。

    注三:明代的陕西省,无疑是大明朝最大的省。所辖包括今之陕西、甘肃、宁夏、青海四省以及内蒙、新疆部分地区。也就是说,理论上是今天中国的整个西北地区。但是,晚明的甘肃、宁夏都有藩王、巡抚、总兵,除无三司外,形同一省。

    注四:据顾诚先生考证,崇祯十六年八月一日,马随孙传庭在西安关帝庙誓师,后与秦翼明随陕西巡抚冯师孔取道商洛进军河南南阳。冯师孔是崇祯十六年六月上任,他的前任是蔡官治。

    注五:吕潜是否随父赴任甘肃,响木未见资料说明。剧情需要,就这么着了。

第四百九十九章 生死转圜(三)

    暗哨抓来的所谓土贼探子,正是路经巴州上任的署南江知县梅朋新。www.uu234.net

    梅朋新原是正牌的江安知县,因为泸州马应试事件得罪了蜀王府,被有心勾结蜀王府的巡抚廖大亨当作了政治交换的筹码给扔到了贼窝南江县。

    不甘命丧贼手的梅朋新曾到省里抗争过,也向京师奏疏弹劾过,可通通都是鸡蛋碰石头,留下满地的黄汤和碎壳。梅朋新想拖在成都不上任,可藩司很快下文斥责,令他即刻赴任,否则便以“畏贼如虎,趑趄(ziju)不前”的罪名弹劾,扒了官衣。

    十年寒窗,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花了多少银子,好容易才得来这身官衣。他如何舍得下?

    无奈中,梅朋新只好告别妻儿,领了告身,携二仆离蓉,开始了艰苦而惊悚的川北之旅。

    拖拖拉拉行至保宁府,已是年底。

    谁知元宵刚过,一股官军突然冲入客栈,大肆抢劫。原来是驻守保宁府的王朝阳兵变!

    梅朋新报出身份,虽然免去皮肉之苦,仍被搜去盘缠告身,牵去了唯一的老马。

    外面的世界兵荒马乱,身无分文的梅朋新只好躲在客栈,出卖身上的衣物果腹充饥交房租。好容易等到护**光复保宁府,身着单衣的他前去亮明身份,没被廖抚斥责以官威尽丧,却被廖抚以失节之罪抓入了大牢。

    梅朋新与前阆中令张昌关在一个昏暗的号子里,一关便是一个多月。除了吃霉饭喝馊汤,时不时还要倾听隔壁邻居前保宁知府张继孟临死前的哀嚎和梦呓。

    就在梅朋新陷入人生低谷的时候,迎来了大救星。

    四川巡按刘之勃来到保宁,复核保宁诸官失节渎职情节。刘之勃认为,梅朋新虽是官身,但尚未到任,没有守土必死的责任,因此只是当面训诫了一番,并且奏报世子,重发了官凭告身和生活费、差旅费,让他尽快赶去南江上任。

    川北大胜,路途太平。梅朋新终于壮起胆子再次上路。一路千辛万苦,吃了许多苦头,眼看距离巴州城不远了,却被护**当作了土暴子抓了起来。

    可也难怪抓他的士兵:

    巴州城周围十几里,莫说人,就连鬼都没。三个偷偷摸摸悲惨兮兮的家伙,身上没有故事才怪!再则,你自称是知县老爷,那就更可疑了。

    堂堂知县老爷,宝马没有三匹,宝驴总有一头吧?

    千里迢迢甩火腿,保宁徒步到巴州;葛衣破烂穿短打,拿张破纸当令箭。

    你当俺们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

    巴州城楼上,一帮子武人正在看热闹。

    “原来是梅公!抓错了!自家人不认自家人!” 杨明时打着哈哈离座道歉。

    杨明时原来是按察司的知事。越级上访的官闹梅朋新,正是杨明时负责接待。杨明时不好假装不认识,便用调侃来转移话题:

    “梅公堂堂两榜进士、朝廷命官,怎地这身打扮?”

    众目睽睽之下,梅朋新瞧瞧自己一身上下破烂如缕的葛衣短打,已经羞红了脸。他希望自己能找个得体的理由支吾过去,可情急之下,却喃喃不能开口。末了,只好重重长叹一声:

    “说来话长!”

    原来是江安县那厮!贺仇寇心头一阵火冒。

    少爷家信中,多次提及江安县那县令,骂其为“穷儒酸丁”、“坐井观天”、“天下事尽毁于此等庸贼昏官之手”!可不知为何,世子依然用他为官。

    此人如今去了南江

    ,岂不是又要为祸一方?贺仇寇有心扣住他,让他去不成。可想想王朝阳,又想想世子对他“兵者,凶器也!”的警告,只好努力地把心头的邪火压下来。

    贺仇寇没想到,他的搭档杨明时转眼便帮他将心中邪火发泄出来。

    “这话说长也不长,不识时务而已!”杨明时冷冷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故而孟曰:孔子,圣之时者也!(注一)”这是在用孟说孔的话骂梅朋新不识时务。

    唰!梅朋新的脸燥得面红耳赤,可杨明时依然没有打算放过他:

    “圣人云: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这是在骂梅朋新狂妄自大,不够谦虚。

    “尧舜至汤,汤至文王,文王至孔子,圣人之出,五百年矣!今又有圣王之出,梅大人见而知之,近圣王之身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注二)”

    梅朋新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躬身长揖道:

    下官受教了。

    几个武将呆头呆脑地看着杨明时几句酸话收拾了梅朋新。他们胸中涌出一句共同的心声:

    文人的世界,我们真的不懂!

    这时,武将群体之一的杨天波突然大声叫起好来。他振臂高呼道:

    杨大人说的真好。

    世子就是五百年一出的圣王!反对世子,就是与圣人作对!

    护国安民之策,就是千年来最好的仁政。反对护国安民,就是与护**的刀枪作对!

    世子说的话,一句顶一万句!

    世子的巨手,指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

    ……

    杨天波这个庄户子弟咋突然这么有文化了?还他妈 的会作诗?

    贺仇寇狐疑地看看冯如豹,冯老二假装不知道,把一张胡子大饼脸瞟向了刺头程卫国。

    程卫国一脸茫然,摆明在坐飞机。

    最后三个人终于注意到杨天波身边身形不动,嘴角微笑的姚丞国,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狗头小军师在使坏!

    “姚二娃,在老子面前耍心机!看来你娃儿裤裆头的东西又该磨磨了!”贺仇寇心里嘿嘿一笑,计上心来。

    仿佛是心想事成,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年轻的军官拎着个**的朱漆竹筒,快步走进了城楼。

    明亮的灯笼照耀下,此人皮肤白皙,举止优雅,脸上带着青春的稚气。看得出来,他不仅读过书,而且还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朱公子,一份命令而已,何须您亲自送来?”

    杨明时第一时间撇开受窘的梅朋新,站起来向年轻的军官拱手。

    “杨大人,哪有上官先向末将施礼的规矩?”年轻军官连忙立正回礼,又向在座的各位上官喊报告,“第五团情报官朱至(hun,古通“浑”)已将刘司令的命令破译,特来报告!”

    “报告已毕,就不用站规矩了。来来,朱公子,坐,坐!”冯如豹不等上首的贺仇寇开口,便热情地将自己身边的椅子让给朱至,“既然译出来了,快给我们说说!”

    原来这位朱公子,便是石泉老王众多孙子之一的朱至。

    朱至与内江王的小儿子朱平年纪相当,最是要好。辈分是叔侄,情分乃好友。朱至与左护卫出身的冯家老二也是稔(ren)熟。

    自打世子朱平槿在盘龙池馆同意蜀地宗室子弟从军参战,石泉老王立即就把藏在他随从队伍中的孙子朱至推荐给了朱平槿。

    朱平槿多

    多益善,来者不拒,在亲自面试了朱至之后,便安排朱至到办公厅机要室实习,掌握密码通讯。实习结束,朱至就被派到了这巴州城,专管团级密码通信。

    密码人员一般无需出入战场,经历生死,但对人员的忠诚度和保密能力要求极高,而朱至正好就是朱平槿需要的那种人。

    有杨明时和冯如豹的称呼在前,贺仇寇只好将含在嘴里的“朱排长”咽进肚中,跟着叫起“朱公子”来。不过他唤起人来,依然一脸肃杀,让别人亲切不起来。

    “朱公子,通信竹筒检查过没有?战场消息决定着万千弟兄的生死,可万马虎不得!”

    “禀团长,末将细细检查过。竹筒开口以多层蜡纸淋热蜡并加绸布封装,蜡上封印完好无损。绸布与蜡纸之间夹有刘将军的蓝布暗印。书信密码完全符合格式,暗记填料规范……”

    “本监军和团长就是担心你的密码!”杨明时插言道。

    这时,杨明时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变得严肃起来:

    “土暴子在川北横行多年,消息灵通得很!贺将军和程将军在川北征战多年,想必感受最深!”

    “监军说得是!”程卫国急不可耐地蹦将起来,“妈的不知为啥,消息总是走漏!官军部署,土暴子一清二楚!远的不说,就说渔溪之战……”

    “即便走漏消息,也不会是密码!”朱至轻松地摇摇头,拍拍自己的胸口,“密码本是程先生亲手交给末将的,除了护**各团部机要部门,都不可能有这本密码。本将将其随身携带,从不离身。即便脱衣沐浴,也要放在眼前……”

    “既然密码是人编的,人也可以猜出来……”

    质疑又被朱至否定了。

    “世子亲口对末将说,这密码是他亲手编写而成。世子学究天人,想必天下无人能破译……”

    既然朱公子如此肯定,在座诸人也不敢怀疑世子朱平槿的学问,那么密码肯定没有问题。一旦泄密,问题定然出在消息端头,也就是刘镇藩营中。

    朱至将译出的文字交给杨明时,杨明时看完又交给贺仇寇。见全体人员传阅完毕,贺仇寇便宣布,三日前,刘营探子已经在柏山地区附近确认了袁韬的行踪。袁贼身边兵力不多,残匪最多万余。

    刘镇藩的命令言简意赅。

    他要求巴州驻军全力出动,与从吴垭镇出发的护**第十一团及第五团第十八营会剿袁韬。

    具体部署是:第十一团团部率四十三营、四十一营和骑兵一部,与巴州一个营构成东路,会攻柏山。

    第五团团部率一个营与十八营构成西路,在木门镇会师。

    东路的进攻时间和西路的会师时间都是四月六日辰时。

    进攻开始后,东路向西打,西路凭借恩阳河谷拦截。

    刘镇藩还说明,他已经请求世子抽调骑兵二、三团一部接防恩阳镇,这样王祥部两个营便可全力增援西路。

    “刘总兵团两个半营,我们五团三个营,王祥两个营,一共七个半营,整整六千人,够袁韬这个小鬼喝一壶了!”

    贺仇寇兴奋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众将听令!”

    谁知贺仇寇话音刚落,半边脸上裹着绷带的李祥春便风风火火闯入了城门楼。

    “团长、监军,巴州守备营并非鱼腩之师,一味放在城中养老等死,末将想不通!”

    注一:出自《孟子尽心上》

    注二:改编自《孟子尽心下》

第五百章 生死转圜(四)

    李祥春坚决要求参战,既有不满情绪的宣泄,也有自身前途的考量。www.uu234.net

    当然,李祥春也有要求参战的资本:守备营士官连。

    守备营士官连是护**中独一无二的编制,下辖两个步兵排,两个骑兵排。

    单就建制装备而言,守备营士官连与普通的步骑兵混合连并无两样,但它的人员组成很特别:

    小兵绝大多数都是士官,少数甚至是排级军官。至于班组长以上的指挥职务,清一色是级别高配的军官。比如该连连长由副团级李祥春兼任,副连长则由正营级待遇、原守备、张奏凯家丁副队长丰成浩担任。

    丰成浩也参加了渔溪之战。只不过他的战场不在渔溪镇里,而是在镇北要点金宝寨。

    渔溪一仗,张奏凯的兵力只剩了三成,而且因为放火烧镇一事发生了分裂。

    以刺头程卫国为首的倒张派被杨明时带到了巴州,后来编成了护**第二十营,受第五团指挥;

    拥张派的兵力所剩无几,剩下的主要是张奏凯和李祥春的亲丁和部分在营家丁。兵备副使马乾考虑到士卒疲惫,还有大量的伤兵需要救治,便将他们撤回大获城整补。

    将主张奏凯重伤、都司李祥春失踪,唯独丰成浩手下的两百余人损失轻微,于是张奏凯在临回保宁疗伤之前,指定丰成浩代理将主,统领这点剩余的兵力,撑起他副将营的架子不倒。

    然而张奏凯还是失算了。

    他离营不久,丰成浩便得到了上官军令,张营余部整编为护**巴州守备营,开赴巴州。

    不仅没有团级番号,连正规营的番号都没给张营。丰成浩心里窝火,本打算拒绝这个军令,先把军队拉回毛峪镇讯地的老窝子,然后再与四川官府打官司。

    然而将士们的反应令丰成浩大吃一惊。

    除了少数没有军籍的张奏凯亲丁(亲兵)愿意跟着丰成浩,其余的大多数张氏家丁都反对。

    家丁们不愿与四川官府正面冲突,究其原因,是因为这道整编军令很好地照顾了他们的利益。有了士官连的编制,军队有限的职数便不再成为晋升的障碍。家丁中有职衔的都委了军官级别,都司正营,守备副营,千总、把总、试把总分别对应正连、副连、正排,队长、副队长这些没有职衔的也委了副排,连普通的家丁也是士官。

    如此一来,家丁们凭什么不去拿护**的粮饷,反而要去过那种饱一顿饥一顿的老日子?

    失去了家丁们的支持,丰成浩只好无可奈何地赶回保宁府,面见伤兵医院里享受特护的张奏凯。

    曾经叱诧疆场的张老将军明白大势已去,只好一声长叹,令人代写了请罪奏折。

    在奏折中,张奏凯承担了渔溪大火的全部责任。他希望世子和廖抚看在他戎马一生,老病身残的份上,准许他返乡养老,并保举已经基本伤愈的李祥春、丰成浩为守备营的正副主官。

    张奏凯此举,是用自己对世子的臣服,换取李祥春、丰成浩等张营老人的前途。

    世子朱平槿很快就有了正面回应。随侍太监张维手持世子令旨到来,盛赞张奏凯坚守渔溪弹丸之地,火烧土贼,有功无过,并且创造了“川北前所未有之大捷”,“所请皆准,唯国家多事,仰赖之处甚多”,所以回乡养老之事不准,并任命张奏凯为保宁军区正旅级副司令。

    张奏凯退休不成,倒成了朱平槿驾驭张营残部的人质,还得再搭上一份谢恩折子。

    但朱平槿收获的远远不止张营残部数百人。他从实践中,逐渐强化了整合官军的信心,摸索出了一条消化大明旧有军事资源的路径。

    在保宁会议中,朱平槿敢于在残敌未灭的情况下,集全川军事指挥权于一身,并通过廖大亨这位四川巡抚之手,撤卫废所,整编营兵,全面按照护**的军事体系,重建四川军事力量,顺利消化张奏凯部起了很好的探路石作用。

    只是这种整合,如同所有的事物发展规律一样,既有一个过程,也会起些波澜。

    朱平槿明白,巴州城的所有人都明白。

    ……

    熊熊燃烧的篝火,在李祥春一闪而过的身影上留下

    一抹亮光。

    看见营长匆匆走下城楼石阶,丰成浩连忙快步从城下黑暗的屋檐下出来,迎了上去。

    两人转瞬间就在石阶口碰了头,丰成浩当即发问:“上头准了么?”

    “准了!”

    李祥春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随即补充道:

    “士官连和二连明早跟随西路出营,不过巴河。出城后离开大队单独行动,径直向北前进,占领城北阴灵山等地,连接东西两路,然后视东西两路的战况向前推进。

    总之不能放跑了土暴子,逮住小袁便是头功!

    三、四连继续守城,把城里的俘虏看牢了。俘虏人数太多。我担心他们不老实,今晚全部关起来。明天不上工,再杀头猪,骗他们说放假一天。

    记着,最迟明晚,十六营的人马就会进城接防。那时俘虏们就算知道了消息也晚了……”

    “可先请曾口的十七营派来一个连。十七营距离巴州近,又都是蛮子兵,镇得住那帮子天杀的土贼……”丰成浩插言提醒道。

    “团长和监军已经想到了。杨大人正在写军令,等团长用印后便要连夜发出……还要请朱公子译成密码。十六营、十七营,还有恩阳的王祥团,都有密码书信。

    只是十七营是老四团的兵,我们管不着,能不能来帮忙,谁也说不准。万一十七营的徐荫桓答复说要请示江口的团部,那时间可就耽搁了。

    第十三团一样说不准的。虽说刘镇藩请世子准许动用王祥所部,但世子准没准,谁也不知道。若世子没准,又或者令旨在路上耽搁了,王祥可以不买贺团长的帐,毕竟贺团长只是保宁军区的副司令。

    所以最可靠的,还是十六营!

    十六营已经列入了第五团建制,军令如山,不得不从。等到明晚十六营接防,三四连也赶快过江,跟在士官连和二连后头。”

    “那就只好这样了。”丰成浩轻叹一声。

    先期出战一个半连,只能小打小闹,当个配角了。

    “准是准了,只是……” 李祥春欲言又止。

    “又怎么了?”

    “团长抽走了士官连两个骑兵排,说是要组建团属骑兵连。我看啊,团长还是担心土暴子在半路用上老手段打伏击,所以用骑兵当斥候,以防万一。”

    听说营内骑兵全被调走,丰成浩忍不住开口骂道:“妈的,老将爷三百骑兵,一点骨头渣子都没剩。”

    “还有呢!守备营有了个新监军。特遣营的姚二娃暂署营监军……”

    “娘的x!”丰成浩终于忍不住大声骂起来。

    “他们还是不放心我们这些老官军……不就是我们以前抢了些吃食……”

    丰成浩的叫骂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李祥春不得不厉声制止。

    “疯子,管住你的臭嘴!什么他们我们?如今都是我们!

    给老子记清楚了,我们现在都是护**,都是世子爷的兵!你疯子再他妈 的胡乱叫唤,死了你一个蛋俅疼,若是连累了老将军和全营将士,老子第一个拿你开刀祭旗!”

    见丰成浩被自己骂焉了,李祥春仿佛是自言自语地道:

    “姚监军不是白身入营。他还带来了团部特务排。特务排,你清楚吗?马乾马大人的家丁,领头的便是那位马思宗。”

    “知道!”

    丰成浩的两排钢牙咬紧,像是要啃断铁索。

    “所有人都盯紧了我们,所以这次出战,我们一定要争个头功!”

    两人在黑暗中说话。在他们的头顶上,城墙的城堞后,姚丞国一字不拉地听完了。

    争头功?

    好啊!

    姚丞国年轻的脸上浮出神秘的微笑。

    ……

    崇祯十五年四月三日,东边的日头在远方的山脊线上露出一抹亮光,巴州的的北门和西门同时打开,两大股人马静无声息溜出了城门洞。

    出西门的是贺仇寇和杨明时率领的第五团团部和护**第二十营、暂编骑兵连唯一的两个排、巴州守备营一个半连,炮一营一连四门炮,辎重连,工兵一个排,共计约一千五百余人。部队将与十八营王省吾部在木门

    镇会师。

    出北门的是特遣营和一个俘虏辎重连,代营长是屡立战功的杨天波。特遣营将在北门码头渡过巴河,然后沿着巴河的左岸向北行进。到达下两镇后,将重新渡过巴河,然后协同刘镇藩的主力合围柏山的土暴子。

    为什么杨天波会劳神费力地选择在巴河左岸进军呢?不是因为左岸的道路条件更好,而是因为这条行军路线可以凭借开始夏汛的巴河,确实掩护来自西翼的威胁,防止在山路上拉长的行军纵队被土暴子突然伏击。后来的事实证明,杨天波的谨慎,好似内家拳法中的化骨绵掌,轻松消弭了可能到来的灾难。

    巴州城北望王山附近的一座小山丘上,争天王袁韬透过稀疏的树林,观看着巴州驻军的一举一动。当看见北门渡口的大船满载士兵开始摆渡时,他脸色往下一沉,轻轻叹了口气。

    “掌盘子的!”

    一名身材矮小的土暴子挤到袁韬身后,大咧咧地怪叫道:“掌盘子的,蜀府军走河东,不走河西,那我等伏击的人马不是都全部傻住了?依小的看,他们留在城里的兵马不多。不如我等今夜便乘虚渡过河去,打下巴州!”

    “地趟虎所言有理!”袁韬微笑着转过身来,望着其他土暴子的头领,“你们都来说说!”

    “打巴州?好呀!城里还有被俘的弟兄,可以令其在夜间放火,内外夹击!”

    “巴州城里有粮有肉,兄弟们天天吃野菜嚼糠壳,脸都吃绿了!一个个饿得瘦脱了人性……”

    “巴州还有布,掌盘子的,瞧瞧兄弟们的这一身行头烂的,沟子都露出来了。老子一快跑,两个蛋就钻出来透气晒太阳……”

    周围想起了粗鲁的笑声,袁韬却没有笑。

    他突然沉下脸来狠狠训斥道:“说到进城,你们个个哈喇子长流!老子不知道巴州城里有好东西?也不用你们的猪脑子好好想想,如何才能进城,又如何才能退出来?瞧瞧,面前的大江,我们能在一晚上渡过多少人去?万一曾口和恩阳的两股护**一并夹击过来,我们又有多少人能过退过江来?”

    袁韬劈头盖脸的一阵乱骂,顿时周围清净了。这时节正是巴河的夏汛,没有足够的渡河工具,义军既不能过江进攻,也不能过江撤退。一旦过江后被护**缠住,那就是背水一战,死路一条。

    “没有话说了吧?尽他妈的些馊主意!”袁韬把眼睛斜睨一周,最后还是落在了远处默不作声的军师王怀玉身上。

    见着王怀玉,袁韬立即换上了一副谦逊的姿态:“你们这些人啊,之所以打败仗,就是没文化!不像怀玉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能使鬼推磨……”

    掌盘子在变着法让王怀玉开口,众多土暴子的眼神齐刷刷望过去。只见那王怀玉双眉含蹙,轻轻一摇头,缓缓走了上来。

    “掌盘子,你的显形诱敌之策已然奏效。可当务之急,乃是打敌哪一股!”

    “正想请问:依怀玉先生之高见……”

    “如今我们周围的进剿官军有四股。

    刘镇藩是老将,兵多将广,用兵又慎,打不得;

    眼前渡河这一股,消息说名叫啥特遣营。是那小世子为救仪陇城从护**各营中抽出来的精兵强将。此营战力极强,马超就是死在特遣营手里。如今他们走河东,就算是能打,我们也打不着!

    剩下的两股:从高城堡、普济镇出发的王省吾部,就是干翻陈琳的那一部。到木门镇前,官道在恩阳河西,我们同样也打不着。

    如此四去其三,唯独只有一股好打……

    打完了这股,恩阳镇的王祥会接着送上门来……”

    听了王怀玉这句话。袁韬双眼顿时放光。

    “还请怀玉先生细细说来!”

    王怀玉心里轻叹,上贼船易,下贼船难,古人诚不欺我也!说了伤阴德,不说伤自身。

    “掌盘子的、各位大盘子!孙子兵法,分天下之战地为‘九地’者,其中之一便是‘死地’。

    何谓死地?

    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是为死地(注一)!”

    注一:节自《孙子兵法九地》

第五百零一章 生死转圜(五)

    崇祯十五年四月五日,从巴州城出发的西路护**已经连续行军了近百里。www.uu234.net在这近百里的路途上,斥候骑兵只发现了一名野地里刨食的年轻疯女人。她身上的衣衫烂成了网巾,浑身脓疮恶臭,黄白色的头发满头(注一),活脱脱就是戏台上的黄毛女。

    那女人见到军队,吓得直往草洞里钻。问她前方敌情,满脸茫然;问她家人姓名,同样支吾不清。

    监军杨名时无奈,只好令骑兵排派出一人将她送返巴州,让士兵们都亲眼看看,土暴子祸害川北这么多年,是怎样把活生生的人变成了鬼!

    当日上午,部队徒涉通过了沿溪河,午时到达了孟家山的脚下。按照计划,部队将迅速翻过不太高的孟家山,到达恩阳河岸边的孟山村休息吃饭,并控制可以渡过恩阳河的一座石头拱桥。下午,部队将再次启程。过桥后行军二十里到达命令中指定会合地点木门镇,与王省吾的第十八营合兵一处,明天展开向柏山的围攻。

    初夏的骄阳当空肆虐,匆匆的脚步让山路上尘土飞扬。

    这时,前方探路的骑兵折返回来,报告走在二十营先头的营长程卫国:

    前方三里处孟家山顶发现一个土暴子的营寨,牢牢卡住了护**前进的道路。

    得到敌情,程卫国不敢怠慢,立即快马赶到位于行军队列中央的团部。

    团长贺仇寇听完杨明时的汇报,一言不发打马前奔,把一脸纳闷的监军杨明时甩在了身后。程卫国心知不妙,连忙追上贺仇寇。

    “程卫国,你也是播州混出来的厮杀汉。你来说,以前土暴子见着我们,唯恐躲之不及。如今大摇大摆在我们前头立起一座营寨,是何道理!”

    贺仇寇问话时凝重的脸色,让程卫国心里一惊。他的年龄比贺仇寇小,但打的仗少不了多少。你死我活的战场,让长期生存在这种环境中的人拥有了特殊的第六感。贺仇寇一提醒,立时让程卫国嗅到了空气中的危险。

    “高老大!高老大!”程卫国连声高叫,把他的副营长兼先头连的连长气喘吁吁叫到面前。

    高老大本名高狗剩,原是个出身低贱的天全土司兵,后来积功升任第五营第四连的连长。高狗剩还有个二弟叫高狗蛋,是该连一名排长。

    第二十营编制下达前,同在巴州的程卫国主动申请与特遣营交换一个连,说是希望学习护**的火铳**。世子朱平槿大笔一挥,便将第五营第四连换到了二十营,番号变成了二十营一连,高狗剩则变成了副营长兼一连长。

    “高老大!你立即带领一连,占领那座小山头,掩护主力集结!要快!要快!”

    程卫国环顾一周,点了一座他右侧前方三百步开外的一座无名山头。

    这时,程卫国被团长贺仇寇冷冷打断了。

    “小袁要打本将伏击,前方和侧后的几座山头一定会布置伏兵。你现在去抢山头,正好撞上人家的刀口!”

    杨明时听到道路受阻,连忙到前头打探,此时刚刚勒住马头。“伏兵”二字钻入了他的耳朵,让他脸色大变,忙问贺仇寇怎么办。

    “怎么办?”贺仇寇冷哼一声,突然对着杨名时和程卫国大笑起来。

    “小袁以为这是死地,要打我们伏击。这是死地么?老子看,我们进了生地,土暴子才进了死地!你程卫国不是喜欢耍火铳么,今天让你耍个够!”

    “那我们……好!”程卫国一咬牙,便对高狗剩下令道,全军就地集结,背靠恩阳河下营。

    “什么?”

    高狗剩睁大了眼睛,不相信自己耳朵里听见的命令。

    “前头是大山,右面也是大山;左面是河,后面也是河。这里就他妈光秃秃的荒田野地,无险可守,在这个鬼地方下营?”

    “废话他娘的少说!一切行动听军令!选择地形下营死守!”

    程卫国不耐烦地斥退了高狗剩,挥鞭打马沿道路向后方奔去,留下了一团尘烟。一连之后,还有依次跟进的团部和炮连、辎重连、工兵排,以及二十营的三个步兵连。生死之间,一切都要快。

    贺仇寇跑到前头去指挥骑兵,程卫国跑到后头去指挥步兵,留下监军杨明时呆立原地。

    望着他们一南一北远去的背影,杨明时终于明白过来,恍然大悟道:“全来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生个屁!妈的x!”高狗剩狠狠骂着,把脚下挡路的土疙瘩踢了几丈远。

    或许是对他们的回应,左面的无名山头上突然有了动静。

    几面土暴子的玄色破旗竖起来使劲摇晃,一面破鼓发出了噗通噗通的进攻号令。随即上千敌人率先露脸,哗啦啦对着官道冲将下来。

    ……

    不能不说,土暴子选择的伏击地域是极好的。

    土暴子选择的伏击地域,在孟家山以南、恩阳河以东、构溪河以北的一块狭窄区域内。

    孟家山在伏击地域正北,是座横亘于官道中央的绵长山脉。孟家山迎头拦住官道,其向西延伸的支脉甚至将恩阳河挤出了一个尖锐的凸角。南北向的恩阳河紧贴官道西侧,东西向的构溪河在南横截官道,两河为伏击地域划定了一个完美的直角边。

    伏击地域东北,则是程卫国最初想占领的无名山头。无名山头面对官道方向,有一个宽大而平缓的斜坡。无名山头之南,还有几座小山,都被土暴子伏兵提前占领。在无名山头与孟家山、无名山头与南面几座小山之间,分布着数条山沟。山沟出口都对着官道,里面也有土暴子的伏兵。

    土暴子打的如意算盘,可以说是绞尽脑汁。用戏文里的唱词来表述,那就是:号炮一响,伏兵尽出。土暴子希望尽量虚张声势,让惊慌失措的护**选择后撤,撤至刚刚通过的构溪河谷。

    沿溪河是恩阳河的支流,河道方向与恩阳河垂直。沿溪河水不深,河道里遍布大小石头,可以攀爬徒涉。但构溪河谷两岸陡峭,林木茂密,易于伏兵。

    若护**选择南撤突围,必须通过陡峭南行的沿溪河河谷。一上一下间,军队阵型必然大乱。土暴子在沿溪河两岸的伏兵趁机猛攻,护**定会遭到惨败。因此沿溪河看似伏击地域内的唯一生路,却是土暴子暗藏的必杀之道。

    然而护**的应对方式却令土暴子万万没有想到:

    刚发现孟家山上的营寨,护**的前军便展开队形,而后军则立即向前军快速靠拢,分明是打算安营筑垒,死守待援。

    这样一来,土暴子的全部预想都落了空。

    土暴子无奈之下,只好从孟家山和无名山头派下来几千人打一打,希望护**被吓住,然后转身逃跑,跳入他们的包围圈。即便护**不逃,被几千人近身缠住,也为全部伏兵压上来赢得了时间。

    这想法其实不错。

    只是土暴子忽略了时间与空间的配合。

    无名山头上率先露脸的土暴子立即遭到了来自侧翼骑兵的猛烈打击。

    ……

    从无名山头往下冲,经过山腰缓坡,距离官道仅有三百步。

    三百步,就是一里路。

    若是普通的平地,正常人走完这一里路,最多需要半刻钟。

    可兵法有云:居高临下,势如破竹。意思就是从山上往山下冲,跑得快,冲得猛。

    从无名山头上冲下来的上千土暴子一时快意,冲得太快太猛,不仅完全没了阵型,而且与左右两侧的友邻脱了节。贺仇寇所率两个骑兵排正好从孟家山侦查返回,立即抓住了战机。

    战机稍纵即逝。沙场老将贺仇寇没有停下来调整骑兵队形,便率亲兵和骑兵排向山坡上狂飙冒进的土暴子发起了侧翼冲击。

    土暴子发现右侧骑兵冲来时已经太晚了,完全丧失了整队组成密集队形的时间。

    骑兵像数十根锋利的篦(bi)齿,狠狠刮过匪徒们乱哄哄的稀疏队形,连砍带撞之下,留下无数嚎叫着的丑恶嘴脸。转瞬间,一场轰轰烈烈的攻势便瓦解了。

    战马冲过缓坡,跃上一处坡地。凭高下望,发现山脚下还有一伙敌人。这伙敌人足有六七百人之多,正从山坳里的藏身处钻出来,借着山沟的向官道隐蔽前行。大概是想封了护**的后路,或者是将护**的行军纵队拦腰截断。

    可惜敌人过于专注于前方的敌情,对右侧山坡上的己方惨状却一无所知。护**骑兵如同鬼魅一般,借助地势下行重新加速,无声无息地从他们的右后侧扑下来。

    奔腾的马蹄声有如死神的敲门,突然席卷了炸开的人群。

    土暴子把仓惶逃窜的背影留给了骑兵们,也把生命拱手让了出去。

    骑兵横列瞬间赶上逃窜的贼兵,铁蹄下的尸体立时抛洒了一地。

    骑兵一击而僦,并未返身冲杀。他们轻巧地划了一根弧线回到官道,摆出了准备再次冲击的架势。见到土暴子拼命回撤,骑兵便在官道东侧摆出了一个宽大的屏护线,用人马高大的身影掩护部队集结和修筑防线。

    兴高采烈的贺仇寇一点兵马,竟然只少了一人一马,不由得大呼过瘾。那落马陷阵的倒霉蛋是士官连一名正排级班长。落马的原因据说是在冲击时他散开的衣襟挂住了荆棘。

    甫一接战,土暴子便吃了大亏。他们在骑兵的威逼下,仓促后撤至山顶,小心结成了阵型。

    玄色破旗重新挥动起来,破鼓再次噗通噗通敲响。土暴子从孟家山、无名山和南面的几个山头、山沟里涌出,源源不断。即便贺仇寇、程卫国这样的老行伍,竟然也看不清有多少。土暴子的前锋小心翼翼地靠近骑兵屏护线,立即停步驻军,摆出了死守的架势。直到后方大股人马上来,结成了密集的阵型,这才重新缓步向前推进。

    土暴子依靠着绝对的数量优势,慢慢挤压着骑兵的屏护线,直到距离护**的步兵防线两百步左右才停下来。

    前哨战结束了,骑兵完成了他们掩护主力集结并构筑防线的任务。这之后必然是双方主力之间残酷的阵地战。

    护**的将士们都知道。土暴子们也不是没有明白人。

    注一:野外生存的人头发容易变白,应与长期缺乏食盐等矿物质有关。

第五百零二章 生死转圜(六)

    高狗剩选择的河岸阵地,是他在目力范围内所能选择到的最好地形了。顶 点 X 23 U S

    河岸阵地在官道西边隆起的小土坡上,背靠恩阳河。

    背水列阵,阵地只有东南北三边防线。

    东边防线贴着官道,大约百步长。因此处的官道有些内凹,所以西边防线也跟着内凹。

    北边和南边防线的一端顶住恩阳河岸,各自大约有三十到四十步长。

    至于面向恩阳河的西边,暂时没有构筑防线。河滩上淤积着厚厚的淤泥。这些淤泥被太阳一晒,面上结成了一层土黄色的薄泥壳,但若人马踩上去,那层薄泥壳立马就会碎裂,把人马都陷进去。河滩与阵地之间,还有一道水流冲刷出来的天然河坎,高度从两三尺到一丈高不等。土暴子若从河滩迂回上来,先要淌过河滩的淤泥,还要爬上河坎,护**有充足的时间临时调兵防守。

    为什么阵地防线南北长,东西窄呢?

    既是无可奈何,也是有意为之。为的是充分利用官道的地障作用。

    官道是条丈余宽的土路,传说还是在洪武年整修木门道(注一)时建成的。经过近三百年的人踩马踏,这条官道的路基已经严重下陷,变成了一条深两三尺的大路沟。一旦天降下大雨,排水不及,这条路沟就会淹成小河。

    去年陈有福和罗景云率三营北上新政坝,就吃尽了这种道路的苦头,后来更促成了世子朱平槿下决心重修成都到顺庆的新路。

    这种路沟在军事上有个额外的好处:只要按照防御要求稍加修葺,便是上好的障碍工事。如将防线一侧的路坎削成断崖,挖出来的土垒成胸墙,再将砍下来的树钉成鹿砦,多余的矛头插成拒马,那么无论是人马要想通过,都会因为宽大障碍的阻挡,被迫持续暴露在防御者的火力之下。

    西面防线紧贴官道,河岸到官道的距离就只有三四十步宽,因此南北防线只能一端抵住河岸,一端衔接西面防线的东西防线。

    ……

    喧闹的阵地边缘,杨名时默默地注视着几名光着膀子的士兵口衔竹管,在波涛起伏的河水中挣扎前行。直到最后一名士兵攀上了对岸,身影隐没在树丛中,他才默默地收回眼神。

    杨大人是在担心这些渡河求援的士兵遭到土暴子的截杀,站在杨名时身后的程卫国知道得很清楚。程卫国是个天生的刺头,但对杨名时非常尊敬。马乾和杨名时把他从官军带到了护**,又力排众议让他从一个百总升任了一营之长,是他尊敬杨明时的一个原因。杨明时真正关心他和这帮大头兵的生死,是他尊敬杨明时的另外一个原因。

    看见杨明时凝重的神色,程卫国试着为他宽心:“杨大人,朱公子已经抛了竹筒下去。王祥驻在恩阳镇,会收到我们的求援信的。

    还有北边的王省吾。规定的汇合时间是明早辰时,所以明早我们未到,他就会派出探马前来联络。那时他必然从木门镇发兵过来增援。二十里路,一个时辰就到了。

    不过以末将所见,十八营也会像我们一样提前到达木门镇的。”

    程卫国做了解释,杨名时却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性:“万一王省吾也遭到伏击怎么办?

    “木门镇在河西岸。十八营在河西岸行军,被伏击的可能不大。

    再说了,河对岸还有第三团和十四团呢!

    末将记得战情通报中说,第三团一个营已经到了兴场(今旺苍县九龙镇),距这里也就只有二三十里。现在是土贼合围我们,我们又合围土贼,这是个里外包夹的千层饼。贺将爷敢于临河下营,也是看中了此点。土暴子敢包围我们,我们就来个中心开花,将袁贼一伙一网打尽!”

    “既然这里对我们和土暴子都是死地,所以土暴子会攻得更猛更凶!我们背水一战,同样退无可退!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杨名时想着渔溪之战前的模样,将这句话又念了一遍,随即转身对程卫国有力一挥手:

    “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走吧,去看将士们挖工事!”

    士兵们正抓住骑兵连为他们赢来的宝贵时间,疯狂地加固阵地。

    阵地上到处都是挖出来的泥块,装满泥土的粮袋和砍断的树枝。铁镐和工兵铲伴着游动的人影翻飞晃动,喊声和呵斥声随着流淌的汗水此起彼伏。

    十字镐和工兵铲的普遍装备,使护**领先了这个时代整整两至三百年。队列、射击、拼刺和土工作业,早在松林山集训中便成了护**重点训练的四大技术。川北作战以来,又增加了爆破一项,合称步兵五大技术。

    在护**的土工作业规范中,两名士兵一人持镐,一人持铲,互相配合,要在两刻钟的时间里,在普通的软质土地上挖出一个两尺宽、两尺深、三尺长的方坑才算合格。此地是松软的河谷冲击平坝,土下面没有什么石头,这使得护**的构工速度更上一层楼。小半个时辰过去,河岸阵地已经初步成型。

    程卫国一边陪着杨名时检查督促,一边自豪地吹嘘他的部队:

    “……我们营的老兵不少,跟末将一样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份汗,半条命,这个道理他们都懂。根本不需要我们督促监工,只要他们到达指定区域,立即就会吆喝小崽子们挖壕掘沟,构筑胸墙!

    杨大人您瞧,把辎重连的车子排列成一线,钉死轮子再埋上土,立马就成了工事。空余的粮袋和箩筐装上挖出来的土,立即垒成了胸墙。大树砍了成路障,小树砍了成鹿砦。短矛和矛头斜插入地面,就是胸墙前的拒马。这里的泥巴都是河里带来的泥沙,软得很。用不着一个时辰,营寨就能固若金汤……”

    “程营长,千万大意不得!”杨名时沉着脸告诫道。这时他走到阵地的东北角,发现这里的工事构造有些名堂。

    “这是棱堡的突角!”程卫国得意洋洋地用手指头沿矛头一般突出的棱堡线虚划了一圈,然后指着右侧内凹进去的官道:

    “突角伸出去三丈,中间最宽处有两丈。两门人头炮背对背放在中间最宽处。这样土暴子冲上来,大炮斜着打放……轰,一炮打穿几十层!”

    “好是好,可……万一土暴子先冲这里……”杨明时指着脚下的棱堡道。

    “先冲这里?”

    高狗剩冷不丁从两人背后窜出来。

    “土暴子先冲这里。老子巴不得!来多少死多少!

    世子在松林山手把手教我们,这叫侧防工事!

    监军,你伸头来往下看,这下头的壕沟有多深?整整一丈,下头渗出来的水还有一两尺!棱堡前头削尖,放一门虎蹲炮。土暴子攻这里,只能下到沟里攀附堡壁,这样就把后背侧腰亮给了两侧防线!

    这里一个棱堡,南面一个棱堡,两面对夹,三面掩护,四门大炮交叉打放,再加上八门虎蹲炮。土暴子一拥而上,先得用尸首把路沟填满!

    土暴子嘛,就喜欢耍那个……人海战术。老子别的地方不先挖,偏偏先挖这里,就是防着土暴子这一手!”

    “人海战术?有趣!”

    “世子在松林山讲的!松林山,杨大人知道么?那日世子在松林山校阅全军,呵,呵,那气势!什么是真龙天子?”

    高狗剩好歹残存了一点保密意识,没把去年松林山大阅兵的核心秘密抖落了出来。

    “……记得世子有一日亲自检查陈有福、罗景云第三营的土工作业,问他们遇到土暴子的人海战术怎么办?陈有福、罗景云两人当时没整明白,于是世子便手把手教了我们这个法子,说是专门对付土暴子人海战术的!”

    杨明时捻须长思,似乎明白了。

    陈有福在长平山,金城寨的六角碉,都好似这棱堡的翻版。主要火力不是对着正面,而是对着两侧。土暴子靠近营垒边墙,根本找不到藏身之处,只能干挺着挨揍。但要拔除棱堡却非易事:

    棱堡本身便是重点设防,并且正面尖锐,攻方的优势兵力根本展不开。

    山外青山楼外楼,还有高人在上头!

    平素以喜欢研习兵书自诩的杨明时长叹一声,招呼了程卫国继续前行。可没等到他挪动步子,一个身着粗麻葛衣,头巾沾着泥土,满脸油汗污垢的人影闯入了他的眼帘。

    “梅大人,你……怎地也……”

    随军北上的新任南江知县梅朋新狠狠用脚一搂,将便携式工兵铲踩入了泥土。他双手猛压铲柄,转移了全身的重量。铲头一撬,一铲满满的泥土便离开了大地。

    “梅大人……?”

    “杨大人,你前日骂得好!”梅朋新头都没抬便回话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当今的时务是什么?就是铲泥巴!下官要用铲泥巴,来体量一番怎么来做当世俊杰!”

    “梅大人,你……”

    杨明时这时有些后悔,那日会不会骂得太狠,把梅朋新这个书呆子骂迷糊了?

    “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梅朋新又狠狠撬起一铲泥巴,嘴角拉扯出分外的狰狞,“先死先生!先生先死!土暴子来晚了,想死也没个地方!”

    对呀,梅朋新的狰狞倒提醒了杨明时和程卫国。他们俩都有些纳闷:

    一个多时辰了,土暴子既不攻也不走,难道又有了什么变故?

    注一:木门道,又称峡门,位于天水西南,三国时魏军名将张(he)即中箭死于此道。因为四川恩阳河谷中有一镇名为木门镇,故当地政府大肆宣扬恩阳河谷即为古木门道,并不断在周边发明古迹,这是欺负游客没文化。书中将错就错而已。

第五百零三章 生死转圜(七)

    护**在河岸边扎下坚固营垒,打碎了土暴子的如意算盘;而贺仇寇率领骑兵进行的决绝冲锋,让土暴子充分领略了护**的战力。

    争天王袁韬不得不将沿溪河两岸设伏的数千精锐兵力调上来,这就耽搁了时间。

    然而,一些在意料之中的敌情,却是争天王袁韬发生动摇的真正原因:

    木门镇出现了护**骑兵。据探马快报,这股骑兵大约百人。到达木门镇以后,他们并未停留多久,随即兵分两路:一股向柏山而去;另一股则向孟山石拱桥而来。

    恩阳河石桥是土暴子阻断援兵的要地,当然会重点设防。这样一来,双方接触不可避免。

    可这时,袁韬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召集众将议事,他只是将军师王怀玉招来,两人密商了一刻钟。不久,袁韬身边的喽跑马传令众将,中军令旗一挥:

    诸军一起环攻,有进无退!无令擅退者,斩!

    可土暴子一厢情愿,既忽略了对手的脾性,也忽略了自身的短板。土暴子的进攻尚未开始,又挨了当头一棒。

    ……

    矮胖的地趟虎挤在官道的人流中,跑得气喘吁吁。两个健壮的喽一左一右,夹着他的膀子往前跑。

    地趟虎手下普通的喽们可没有这等待遇。几里路跑下来,已经累的翻白眼吐白沫了。地趟虎手下的这些土暴子身体素质差,长期吃不饱,从原定的巴河西岸伏击阵地撤出,赶到恩阳河东岸,虽说好歹赶在了王府兵的前头,但已经耗尽了他们所剩无几的体力。再来一趟强行军,大盘子地趟虎都这般德行,下头的基层喽能好到哪去?

    作为一名大盘子,地趟虎本来是有马的。可在大山里藏了两个月,什么东西都被他喂不饱的肚皮给吃光了,包括他可怜的老马。

    地趟虎原来是夺食王王友进手下的亲信大将,渔溪之战中率六千多人驻守三河场,与刘镇藩的援兵对峙。渔溪大败,王友进失踪,地趟虎无奈率手下跟着争天王袁韬逃到了巴州以北的大山中藏身。

    同样败出渔溪场的震天王白蛟龙占了袁韬在巴山的老巢关山寨。袁韬急忙带人回去火并。临行前,看在义军兄弟的情分上,分了地趟虎一些给养。

    只是人多嘴也多,那点米粮几天就没了。

    于是地趟虎只好与几家大盘子剩下的万余弟兄躲在山沟里吃糠咽菜,时不时来顿水煮人肉当大餐。

    可光有吃的也不行啊。

    没有盐,人脚耙手软抽筋出冷汗。

    无奈中,义军又祭起了山里人缺盐时的老办法:刮老厕土熬水喝。

    就这样熬呀熬,一万多人熬死了两千。地趟虎的六千人马也只剩了五千出头。

    实在熬不住了,这几家义军集体给袁韬发了消息,说四川这个鬼地方不呆了,老子们要北上陕南。

    结果他们等来的不是袁韬的回复,而是袁韬本人。

    半月前袁韬终于带着千余人从关山寨胜利归来,并得意洋洋宣布他要带着弟兄

    们干一票大的。

    这票大的就在前头。

    袁韬的人来报,说已经把蜀府军围住了,就等地趟虎这五千人赶到一起动手。

    这时地趟虎身体各个部件正依靠惯性在进行无氧运动,没有能力辨别这个消息中的破绽漏洞:

    这次参加伏击的义军少说也有一万三四,除去地趟虎本人属下五千人和守石桥的千余人,剩下的不少于七八千。

    难道对付护**一千多人,七八千人一起压上还不够,非要等到这跑得半死的五千人到来才能动手?

    然而,比长跑更倒霉的事就在眼前。

    前方一声尖利的竹哨,数百名身披铁甲的护**将士突然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了官道左前侧的山坡上。他们迅速整队,拉成了一个百余步长的横队。

    然后又是一声竹哨,地趟虎的眼前一排火光。埋头奔跑的人群猛然一顿,然后就是顺理成章的惨叫声。

    程卫国天生就不是个安分的主。他趁着敌人欲攻未攻之际,大胆地将三个连撤出阵地,借助骑兵身影的屏护,也借着地势起伏和杂草灌木的掩护,在敌人的眼皮下埋伏到了官道西侧。

    地趟虎的人马从沿溪河埋伏地域撤出,刚刚赶来,就挨了一顿胖揍。

    当然,程卫国敢于进行阵前的短距出击,有一个装备上的优势。

    那就是他的第二十营是护**自警卫营之后的第二个全装火铳营。而且第二十营与警卫营还有一点不同:

    警卫营是分期分批换装,第二十营是一次性整体换装。

    ……

    火器的生产能力落后于军队规模的扩充速度,在岁末大战后展现无余。

    在罗渡镇整编三个新编营,受到火铳短缺的影响,新营老营开始争夺有限的资源。

    总参谋长舒国平不得不亲自主持装备分配和编制调整,最后来了个平均主义才把矛盾压下去。无论新营老营,每营一连火铳。至于虎蹲炮,更是多的没有。

    问题提前暴露,有时反而是好事。

    罗姑娘为此大发雌威。“一切为了前线,一切为了胜利”的口号变成了火器局的行动号令。

    蜀王府动员体制的高效、山寨上马的传统、资金投入的天量以及技术创新的能力这时发挥了作用。

    缺乏原料,铁质的佛塔、佛像和经幢(chuang)都化成了铁水;

    铳管打造成了瓶颈,很快便开发出了人力锻造机;

    机床不够,成都府的木匠停下了家具活计,改为生产标准配件;

    人手不足,王庄迅速调来千余庄户来打零工、干粗活。

    位于成都西北角,本隶属于四川官府的兵仗局,也在做大做强的浪潮中并入了蜀王府的火器局。

    兵仗局历年来以生产劣质武器而声名远扬。但归属于蜀王府之后,那些死气沉沉的匠户在坚挺的银钞刺激下,仿佛吃了大补丸一般,一天干六至七个时辰,而且是人停机不停,全家老少祖宗三代外加八竿子亲戚一起上。

    到了三月初,完成整合的四川火器局已能日产火铳五十支。新式虎蹲炮和七斤大炮的生产能力则完全取决于原料供应。

    兵仗局的一位侯姓老匠户在试射了护**的火铳之后,对所用的弹药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改进建议。

    他认为,护**的火铳优点是口径大,威力猛,有独子和霰弹两种弹药,战场适应性好。

    但缺点也有。发射独子时后坐力太强,射程不足,远距离精度太差,还不如官军使用的精良长管鸟铳;在发射霰弹时,每粒小铅子的分量太轻,对轻甲之敌的杀伤力不足。

    因此侯老匠户建议,修改独子形状,减轻独子重量,增加射程,降低后坐力;将一发霰弹里的铅子数量由八枚改为六枚,总重量依然是一两六钱,单枚铅子重量则增大,破甲威力更可靠。这样一来,独子可以远射,霰弹对付近敌,远近皆宜。

    此外,侯老匠户还建议霰弹的弹托弃用掏空松木,改用粘合压实的多层毛毡,减轻无效重量,防止木质弹托出膛后伤及友军,并得降低生产成本,提高生产速度之益。

    火器局经过请示批准,立即开展了研究和实验,最后采纳了侯老匠户的主意,还给他发了一笔令人眼红的赏银。

    新的独子仍为铅制,呈空心厚杯状,尖头更尖,内凹更深,尾部有斜纹,重量减轻到一两三钱五分(注一),装颗粒火药一两三钱。

    独子中后部有三道环形凹槽,用以闭气。独子的生产方法,依然使用冷锻的方法,用柔软的铅柱在两瓣合成的钢模子里冲压出来。但模具更加精密,只要是一个模子(注二)冲出来的独子,直径几乎完全相同,因此火铳的射击精度大幅提升。

    火铳生产效率的提高和新式弹药的大量投产,使朱平槿有了更多的底气。他废弃了过去以连为单位换装的老办法,改为以营为单位整体换装。

    戴东壁的长平山英雄营(三营)、程卫国的第二十营和陈有福第九团的第三十三营,成为了首批整体换装部队。但首先将新式弹药用于实战,还是被程卫国抢了先。

    注一:一两三钱五分,大约五十克。明代鸟铳的弹重只有十克左右,实战中对披甲兵的杀伤力明显不足。辫子精兵身披两层甚至三层重甲便可肆无忌惮横行于战场,与明军鸟铳的杀伤力不足有直接关系。

    注二:俗语云:“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就是形容多个人或物件几乎长的一模一样。在机械加工工艺中,可重复使用的模具铸造或者锻压,都有这个特点。

    个别网文版主或楼主,认为在没有游标卡尺和千分尺的年代,机械加工不可能达到那个“一毫米以内”的精度。对于这种学生似的天真,满脸沧桑、十指黝黑的大国工匠们会哈哈大笑。所以啊,响木认为,上山下乡运动很有必要。只要在车间里挥汗如雨干三天,学生们啥都明白了:妈的x!原来这玩意儿就是这样弄出来的!

    以后有空,响木再写一个作品相关。这里就不嗦了。

第五百零四章 生死转圜(八)

    两个连约三百六十支火铳一起打响,顿时撩翻了不少的土暴子。www.uu234.net

    地趟虎右侧的喽一个狗啃屎,把地趟虎带倒在地。等满脸是血的地趟虎翻坐起来,见那喽横躺在地,胸前的棉甲被变形的铅子撕出一个烂洞。烂洞之中,一根带着鲜血和白筋的碎骨高高翘起,宣告了一条狗命的归宿。

    “别管老子!冲上去!冲上去!把他们砍光!”地趟虎急促变形的声音高叫起来。他用拳头狠狠锤着地,像是要把满腔的仇怨发泄到大地身上。

    七十步的距离,对于急速冲锋的人来说,那就是一瞬间。

    冲在前头的土暴子们个个眼睛贼亮,看得真切:一条朦胧的白烟之后,护**正呆立原处,重新装填。

    好机会呀!

    多年积累的作战经验告诉土暴子们:在敌方火铳兵没有装填完之前冲上去肉搏,是发挥大刀长矛威力的最佳时刻。只要缠斗在一起,敌人手中的火铳连烧火棍都不如!

    土暴子们抱着侥幸大步前冲,只是行军队列跑得稀稀拉拉,第一时间能冲上去的人太少了。

    然而,土暴子们又失算了。

    冲近战线的土暴子惊讶地发现,站立装填的蜀府军之前,还有一排蜀府军蹲在地上草丛中。前排蜀府军从容不迫站起身来,举铳瞄准,然后又是急促闪现的火光。

    砰!砰砰!

    这边的弟兄即便没有立即倒下去,也已是满身血洞,摇摇欲坠。

    零星冲上去的土暴子,在护**密集的三排刺刀阵面前,不过是送死的份。

    后两排重新完成装填,意犹未尽的程卫国命令前排蹲下,又来了一次后排齐射。然后他一含哨子,全部撤退。

    后两排装独子远距开火,前两排装霰弹预备,这就是程卫国新近学到的火铳**之一。

    松林山发来的实验材料显示,新式独子飞行姿态稳定,远距离命中精度明显好于老式独子,威力则相差无几。

    完成射击训练的全装火铳营以标准四排战列,后两排用新式独子在七十步距离上对相同数量的静止人形目标齐射,命中率提高到近三成,这其中还包括一定比例的重复命中。前两排分别在二十步或十五步的距离上用霰弹齐射或自由射击,所剩七成目标没带伤的只剩了一两成。

    这些数据表明,即便考虑到实战环境下的命中率大幅下降,护**的全装火铳营依然可以轻松战胜相同数量的冷兵器部队。

    “开门遇到鬼,这娘的打的啥仗啊!”

    看见周围的惨状,地趟虎用破烂的袖管遮住脸,嚎啕大哭。

    ……

    初夏时节,太阳的西下比春日里更晚了。

    明黄黄的光线,让近处远处的草木山石看起来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燥热的山风带着人马的血腥味和呛人的硝烟味,缓缓吹到了无名山头的缓坡上。

    王怀玉站着没膝深的荒草中,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悲凉。

    仗,已经是打输了,在第一轮进攻后就注定了。

    山下的官道,已经成了一条填满血肉的沟槽。树枝、鹿砦、拒马等等障碍物,统统被分不清形状的尸块碎肉模糊了。

    护**的大炮几乎抵着人体开火,一次又一次在密集的人群中划开血肉横飞的走廊。末了一声声巨响,火光和硝烟将密集的人群清理出一个直径丈余的空间。

    虎蹲炮的身材小嗓门大,射速惊人,一次次喷出的铁砂把晃动的人影化成了僵仆的死尸。

    相比惊天动地的大炮,用团团白烟点缀防线的火铳更为可怕。

    它们时而随着竹哨的尖啸一起喷火,像一根大棒横扫千军;时而无间隔地鸣响着,像阎王爷用判官笔在生死薄上圈涂勾画。

    即便如此,义军在第一轮进攻中依然杀进了营垒。但后继部队很快被不怕死的护**扔出来的火药包给硬生生炸垮了。冲进营垒的人没几个退回来,还落在营垒外面的人自然心生怯意,以后的进攻也变成了打打停停的敷衍。

    又是一连串的炮响,惊醒了沉思中的王怀玉。

    王怀玉听得出来,这是虎蹲炮。炮声是从北面传来的,声音比刚才更大更响,说明护**的援军很可能占领了孟山石桥,正在向孟家村或者孟家山进攻。

    恩阳河的对岸也出现了护**的骑兵。他们挥动着猩红的大旗,为对岸死战的弟兄加油打气。

    大河两岸互相应和,倒好像是一场盛大的歌会。

    看见矮胖的地趟虎与几个大盘子手脚并用地从山坡上爬来,王怀玉悲哀地想。

    “这一败,自己的生路也断了。吾既不能死,何以求生!哀吾之不幸,怒吾之不争也!”

    几人隔着老远便大喊道:

    “军师,掌盘子人呢?”

    “这仗还打个俅!是打是撤,赶快拿个主意吧!”

    “掌盘子亲自带兵到孟山桥督战去了!等到他打垮了援兵,便要转兵回来!”没等王怀玉开口,他身后的一人便大吼道。那人浑名麻山鹞,两颗硕大的门牙横斜着挑起嘴唇,让他一说话便霸气外露。麻山鹞原是整齐王张显的人,最近迅速转向,成为了袁韬的亲信,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几个大盘子迎面而来,王怀玉无奈地向他们眨眨眼,示意身后有人盯着,自己说话不方便。

    满脸是血的地趟虎吐了口肮脏的唾沫,斜睨了那麻山鹞一眼,对着王怀玉大声吼道:

    “军师,啥时候了,还像个娘们挤眉弄眼!”

    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王怀玉横下一条心。

    他假装长叹一声,然后几乎一字一顿道:“不才曾在巴河山边对掌盘子说道: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是为死地……”

    “军师是说过!”地趟虎连忙向周围那些蒙头蒙脑的大盘子点头确认。

    “仗打了这许久,如今谁在死地?谁在生地?”王怀玉问道。

    “妈的,当然是俺们在死地!”地趟虎和大盘子们都大叫起来。

    “那掌盘子呢?”王怀玉微笑着提醒大家。

    没等地趟虎反应过来,他的肋下突然被一样硬物抵住。几家大盘子惊慌环顾,才发现身后涌上来不少的人,都是麻山鹞的喽。

    转眼便控制了局面,麻山鹞再次趾高气昂起来。他走到王怀玉面前,左右开弓十几个耳光,打得王怀玉嘴鼻冒血:

    “你果然是个内贼!掌盘子早就让我防着你了。没有你,哪有今日大败!”

    对呀,这一仗正是王怀玉建议打的!如今肉没吃到,反而崩掉了一嘴的牙!

    地趟虎两眼冒火,一肘将他身边拿刀的小卒顶开,便要上前锤死王怀玉。

    “内贼?哈哈哈!”王怀玉凄楚地坐在地上,含着眼泪仰天大笑起来。

    “这当口了,你他妈的还傻笑什么?”地趟虎狠狠揪住王怀玉的衣襟,几乎要把他单薄的身体拽离地面。

    “笑你们都是一群猪脑!”

    王怀玉嘴中渗出一股血沫,声嘶力竭地对着几家大盘子吼道:

    “袁韬早他妈骑马跑了!你们还在这儿傻等着打生打死!鄙人与他做戏打这一仗,用的便是自蹈死地、减兵省粮之计!能打赢当然好,好歹可以守住些地盘;若是打不赢……那你们只好自求多福了。

    你们知道吗?巴山里外一样没粮食!你们这一万多人逃过去,只有大家一起饿死!莫说藏进山里,连逃难汉中府的粮食都不够!

    小红狼武大定亮了盘子:汉中府一般缺粮。你们若过去跟他抢吃的,他只好用刀子迎接!”

    啥?地趟虎大惊道,一双大手立即软了。

    “袁韬真是让我们来送死的?那他的一两万人……他妈的是不是已经逃到汉中府了?”

    “路上粮食不够,官军又守住了大坝巡司,卡住了口子,能活着过到汉中府的最多七成……没有想到,袁韬连鄙人一并撇下!可恨我当年利欲熏心跟了他,真是瞎了这对狗眼!”

    真相一说就破。

    脸色苍白的麻山鹞见势不妙,准备开溜,这时他才想起自己的马也被吃了。被袁韬抛弃的人中,也有他自己。

    “当家的!当家的!”一名喽连跌带撞地跑来大喊,“蜀府军从背后杀上来了!”

    或许在印证这句话,无名山头的顶上突然响起了密集的铳炮声。

    一面红色的大旗,映着西边的落日,迎着横刮的山风,骄傲地在山顶招展。

    手执红旗的,正是率队出击的守备营副营长丰成浩。而他的身边,则是营监军姚丞国和排长马思宗。

    恩阳河谷战斗,是土暴子这群无恶不作的强盗在巴山蜀水间的最后一次垂死挣扎。

    姚黄十三家,除争天王袁韬率残部逃到了陕西,其余万余残兵全在恩阳河边的孟家山束手就擒,为蜀地日渐兴旺的建设事业提供大量的免费人力资源。

    随着恩阳河谷战斗的结束,蜀世子朱平槿和他的老婆罗雨虹也终于腾出手来,去应对苗头初露的危险。

    危险,往往不在面前,而在身后。

第五百零五章 危机并存

    当恩阳河谷战斗的结局向保宁府飞奔时,朱平槿和他的老婆已经在金堂怀口土豪姚玉麟的大宅里住了一晚。www.uu234.net

    自从护**到来,姚玉麟没了田也没了船。老二姚丞国从了军,老大姚丞邦也入了王庄做事。

    姚玉麟望着空荡荡的宅子,索性将宅子和里面的下人奴仆一并献给蜀王府。自己怀揣着大额的钱庄汇票,带着妻妾和几个长随到了彭州九峰山下,做起了当下最热门的行业之一挖矿。

    采掘业的命脉是矿脉,矿脉露头的称作矿苗。只要找到了矿苗,采掘煎煮都不是难题。

    许是姚玉麟有高人指点。到九峰山后不久,他果然在山脚下找到了一条完整的铜矿苗,估计三辈子都挖不完(注一)。姚玉麟大喜过往,申请了一个矿冶公司的执照,准备在有生之年大干一场。

    ……

    朱平槿两口子之所以未等川北战局收尾便仓促离开保宁府返回成都,是因为省内省外几件大事同时发生。

    那日,朱平槿急匆匆找他老婆罗雨虹要主意,如何收拾他心性不定的堂妹太平县主。

    他老婆告诉他,十四岁的女生,脑袋里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名叫“中二”。变成了中二,人便油盐不进,好话白说。再说她在朱家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也只能干着急光瞪眼。

    朱平槿虚心讨教,结果触了一鼻子灰,当即便要拂袖而去,但被他老婆连哄带骗留住了:

    李崇文从忠州发来了奏疏,内容很重要。

    李崇文到忠州,名义上是代表蜀王府和四川官府为秦良玉贺寿,实际上还有两个目的:一是借此机会结好川东石、酉(you)阳两个宣慰司级别的大土司,试探忠州驻军曾英对改编为护**的意见;二是解决实际问题,请石土司和当地驻军能在流民过境一事上予以襄助。

    李崇文报告,结果有意料之中,也有意料之外。

    主要的公关对象秦老太婆,对朱平槿这位蜀世子有礼有节,明热暗冷。李崇文一到,马府立即大开中门,就像迎接圣旨一般隆重。

    秦良玉个头很高很壮,即便是垂暮之年,仍然比李崇文高半个头。她按规矩拜谢了蜀世子朱平槿和巡抚廖大亨,盛赞朱平槿和廖大亨在川北的胜利。但她并不接受蜀王府丰厚的赏赐,将几大箱金银珠宝绸缎玉器当众封还。

    只是听说有大戏看,秦良玉立即兴高采烈地问了戏名。当晚一出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演得老太婆心花怒放,令人往戏台上撒了一箩筐铜钱。在寿宴上,她含泪请出皇帝当年为她作的四首御制诗,领着众人面北而拜,而且还含沙射影地讽刺朱平槿身为蜀地之国主,屈身交结朝廷大臣,是不是有贰心。

    虽是如此,流民过境一事,秦老太婆倒是爽快答应了。她不仅承诺绝不留难百姓,更主动提出用土司兵沿途护送。

    在流民问题上,曾英这位朱平槿看重的水军将才也没有含糊。他一口答应船运流民过江,在忠州屯集赈济粮等事情,也同意按照四川官府的命令改编军队。只是他的本营大部分是水军,这护**的水军如何编成,船只多少,人员多少,粮秣多少,火器火药装备多少,还请四川官府拿出一个明确的章程。

    李崇文回称自己是个文弱书生,于军中之事一概不知。于是他邀请曾英携李占春、于大江二将到成都面呈廖抚,顺便觐见世子。

    曾英答应了,初步决定收了夏粮便动身。此外,曾英与李占春、于大江等人宴请李崇文,席间变着法地打听重庆的事情。

    秦良玉和曾英的态度,并未出乎于朱平槿的意料。

    秦良玉是个留名青史的大忠臣。既然是大忠臣,就不好朝三暮四改换门庭。她同意全力帮助流民过境,李崇文的使命已经达到了。

    曾英不过是要官要银子要粮食,另外还关心他们在重庆府投资的安全。

    这些朱平槿都可以给,能用帽子和银子解决的事都不是什么大事。

    出乎于朱平槿意料的是酉阳土司和它属下的邑梅土司。

    酉阳土司世姓冉,当今的宣慰使名叫冉天育。邑梅土司世姓杨,在位的长官名叫杨胜(hao),据说与酉阳土司下属平茶、石耶、地坝三个长官司和三个千户所都是一个杨氏先祖(注二)。

    李崇文报告,酉阳土司的应袭冉奇(shu)暗夜求见李崇文。

    冉奇感谢夔州王庄对留驻夔州的酉阳土兵的接济,为此酉阳土司愿意向蜀王府献上大笔金银,并将驻守奉节城江南的千余土司兵转隶护**。作为回报,他希望蜀王府和四川官府能派特使到酉阳官寨走一圈,重申酉阳土司对当地的世袭统治权。

    这种送上门的好事李崇文当然不会放过,

    他当即答应下来,然而一刻钟后就后悔了。

    冉奇刚走,邑梅长官司的应袭杨秀夫随即递帖子求见。

    杨秀夫的年龄比冉奇大得多,也要成熟得多。或许知道冉奇前脚刚走,杨秀夫一进房便嚎啕大哭,请求蜀王府和四川官府主持公道。李崇文心道不妙,开口一问,果然如此。

    杨秀夫道,这些年酉阳土司内乱不止。

    崇祯九年,酉阳土官冉天允率众作乱,土司冉天麒弃官寨而逃。去年献贼寇蜀,酉阳土司奉命发兵夔州府。冉天麒发兵不发粮,导致奉节城南的土兵哗变。冉天麒逃跑途中,被土官冉良光所弑。

    冉天育是冉天麒的次庶弟。他一上台,立即把矛头对准了周边小土司,企图用对外战争来转移内部矛盾。

    冉天育派七弟冉天泽屯兵俊倍里,威胁邑梅、平泽等杨氏土司;以六弟冉天德屯兵上际里,威胁湖广的散毛土司。

    有证据表明,冉天育正在勾结湖广的永顺、保靖两个彭姓大土司和他母家黔北的白氏,准备趁时局混乱之际,灭了几家杨氏小土司。

    杨秀夫也恳请蜀王府和四川官府派特使到邑梅土司等杨氏土司走一遭,最好再带一份世子的令旨来,肯定杨氏对祖宗之地的世袭统治之权。

    作为回报,杨秀夫代表邑梅、平茶、石耶、地坝土司等杨氏土司表态,愿意加入世子朱平槿护国安民的伟大事业。杨氏土司地瘠民贫,银子和粮食没有,但是能打仗的土民不少。冉氏献出多少兵,杨氏也献多少兵,而且只多不少。此外,杨秀夫还愿意以土司当地的特产桐油为贡品,争取蜀王府的支持。

    这时恐怕李崇文已经明白,他一不小心便陷入了土司之间的剪不断理还乱的世代仇杀。李崇文推说要奏报,暂时没有答复杨秀夫。不过为了弄清几家的实情,李崇文便安排了随行情报人员以市场考察为名,对冉杨二氏进行秘密察访。

    关于流民,李崇文奏报,南路流民大队已经过了施州卫,进入万县和石地界,很快就会到达忠州;北路流民经过夔州的奉节、大昌、大宁、云阳四县大量分流后,后继大队已经过万县接近梁山。

    李崇文已经指示大竹、邻水、渠县、达州等地王庄做好接纳准备。可路上仍有小股的土暴子拦路抢掠,让夔州的魏辰和达州的冯如虎剿不胜剿。

    李崇文还道,自从垦荒条例颁布后,川东各地争地抢垦之风愈演愈烈。

    抢了地就要招人耕种。万县驻军谭诣(yi)以田粮为诱饵,暗中拐走了两千余流民,其中有精壮数百。此外当地士绅诱走的流民也不少。他根据各队报告,估计入川人口损失当在两万人以上。

    李崇文建议朱平槿,立即以军队接应流民,防止这种人口的无序流失,同时震慑川东的官军和士绅。

    李崇文还建议,流民的首要安置地区,放在蜀王府已经完全控制的渠江、嘉陵江、涪江中下游流域。三江中下游地区地域广大,水土肥美,人口流散,产权清晰,王庄健全,是实施大规模农业整体开发的绝佳理想之地。

    他估计,经过一到三年开垦,三江中下游地区至少可以增加两个都江堰灌区的规模。耕地总面积达到七百万亩亩的,粮食总产量达到每年一千四百万石。

    ……

    李崇文关于流民问题的奏报,触及了一个关键点,那就是所有的规划实施,都要以可靠的军事力量为保障、为后盾。

    流民中的大量精壮,已经引发了一些地方势力的觊觎。

    朱平槿不担心地方势力举旗谋反,却担心尾大不掉。

    他考虑片刻,便命令太监记录,让军机处拟旨,令驻扎于合州、永川、巴县江北一带整补的第一团向万县移动;驻扎在大竹、达州一带整补的第十二团向梁山移动。

    两团沿流民入川的主要道路逐次展开,一面武装护送流民,一面就地从流民中招募精壮为兵。

    此外,朱平槿要求军机处尽快拿出川东官军的整合方案。一旦定案,立即实施。以快打慢,以多压少,以有备对无备。

    朱平槿笑对老婆道,就算潭诣占了万县的天生城(注三),也有办法吓得他乖乖下山。

    朱平槿部署完了军队,他老婆开始讲述她农业开发的设想。

    罗雨虹说,为减少流民损失,谭芳建议强迫流民卖身为奴,她经过思考认为不妥。

    大量的可以自由流动的雇佣劳动者,是实现人力资源合理配置的关键。因此四川的农业振兴,也要像工业、商业一样实现逐步实现自由雇佣。

    既然有了护国安民基金作为母公司,那么四川垦荒局这个半王府、半官府的组织就应该改组为农垦公司,成为独立的市场主体。

    该农

    垦公司以护国安民基金会注入的川北川中占地为资本,分区域实施成块连片的整体开发,重点就是李崇文奏疏中建议的三江中下游地区。这样既可加快田土垦荒和流民安置,也可以防止农垦公司的商业模式扰乱川西和泸州王庄,引起不必要的人心浮动,尤其是干部队伍的非议。

    罗雨虹的建议,是她农业工业化、农庄企业化、农民工人化,即“新三农主义”思想的具体表现。朱平槿这段时间也思考过,认为老婆的主意确有可取之处。

    新三农主义下的农业公司,与泸州护国安民新农村的主要区别,一是成员的身份,二是组织的定位。

    泸州护国安民新农村,是一个对成员从头管到脚的组织。它既是庞大的经济组织,也是严密的社会组织。

    农业公司,就是个纯粹的企业。除了挣钱产粮,它没有其他诉求。

    泸州护国安民新农村中的庄户,有着严格的身份界定。人既不容易进,也不容易出。

    农业公司中的雇员,就是一名领薪水的长工。他们上班是雇员,下班是独立的社会人。因此,必须要一套独立于企业之外的统治机构,来保证社会秩序的有序稳定,比如官府。

    彻底搞翻政企合一的王有企业,全面实现自由市场经济,是她老婆一贯的主张。若不是朱平槿以战争之需强制保留了几块自留地,连火器局等军工企业她都恨不得来个市场化自由竞争。泸州王庄的高度集权模式也不是拍脑袋出来的,而是十几万饿瘪的肚皮憋出来的。

    看着罗雨虹充满期待的眼神,朱平槿知道,这次他必须作适当的妥协,否则将进一步损害夫妻关系。

    然而,向女人屈膝不是朱平槿的性格,表示同意也并非全盘接受。

    比如撤销四川垦荒局,朱平槿就明确表示反对。

    他认为,四川垦荒局基本定位是个官方机构,是负责出政策、画导向、定规矩的。农业公司是个经济组织,以盈利为目标,与其由垦荒局改组,不如彻底新建。李崇文兼任总经理,曹三保兼任副总经理。

    这两人都有丰富的王庄管理经验,一人是蜀王府的副总理,分管农业;一人是蜀王府的大太监,又是军机大臣。他们俩出面,起码在四川,没有什么人和事不能协调。你罗某某不是一贯指责王有企业政企不分王进民退么,怎么事到临头又自食其言?

    朱平槿果然嘴贱,一言既出,立即引发争论。

    有了前车之鉴,这回罗雨虹学乖了。她没有正面反击,而是选择了侧翼偷袭。

    如关于企业名称,她提出既然有王道士有“天蓬盖真武”的箴言,那么这个农业公司应该取名为“天蓬农业xx公司”,既有字号,也有行业。

    朱平槿明白这是老婆为他挖的坑,当然不干,谁愿意在猪头公司上班?两人争论许久,最后终于饿了,彼此妥协,按“北斗七星,天蓬为首”之意,取名为“七星农业xx公司(注四)”。

    天色渐晚,暮色更浓。

    最近两人难得一起吃饭,便决定公开小酌一杯,以示群臣阴阳和谐。吃饭,也是讲政治!

    当然,吃饭绝不会只是吃饭。朱平槿准备在饭桌上再提自己坐镇重庆的想法。

    重庆这座重要而熟悉的城市,他今世还没有去过,无论如何是个遗憾。重庆凭江邻水,枢纽川东。一旦护**东下荆楚,重庆是最合适的出发基地。

    至于老婆喜欢的网红城市成都,就留给她玩去。

    就在两人琴琴瑟瑟卿卿我我共同展望未来美好明天之时,随侍太监左通领着几名军机大臣前来奏事。见着他们一脸的沮丧惶恐,朱平槿两口子顿时丢下了筷子。

    果然,老窝成都府传来噩耗:

    股市崩盘了。

    银钞挤兑了。

    邛眉两州贼乱了。

    省城的学生士子上街了。

    最后一点更要紧,刚被黄得功打进英霍山区的张献忠又要下山了。

    注一:彭州铜矿,本朝初开掘,朱老总曾亲临视察,现在已经资源枯竭。从此地出发,沿山间道路继续深入,便是以银矿著称的银厂沟。银厂沟后来发展为成都人的夏季旅游渡假圣地,可惜512时全毁。幸好是512,如果是612或712,伤亡数字至少要加五成。因为那时正是旅游渡假的旺季,沟内沟外的房舍旅馆会全部爆满。

    注二:邑梅、平茶、石耶、地坝四土司的辖境大抵在今天的重庆市秀山县一带,与湖广的永顺、保靖、容美三宣慰司接壤。

    注三:万县天生城,万县城边上的军事要塞。绝壁万仞,万夫莫开。

    注四:熟悉民国经济史的书友应该明白七星公司是个啥玩意儿。

第五卷 安内攘外

    第五卷 安内攘外 第五百零六章 潜流暗涌(一)

    四川西边的大山,古书上称为岷山、邛山。www.uu234.net实际上,这些山都属赫赫有名的龙门山脉。

    龙门山脉,这个地处横断山系的山脉是中国乃至全世界最著名的地震带之一。

    据不完全统计,近一千年来,龙门山地震带共发生了毁灭性地震二十六次。

    前世五一二那天,朱平槿第一时间冲出了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就掏出手机给老婆打电话。但与所有灾难电影中设定的情节一样,通信全部瘫痪、交通全部堵死。

    最后,罗雨虹是脚蹬恨天高走到s委找到了他,那时已过晚上十点了。

    五一二之后,四川全面进入了紧急状态,忝为d员干部的朱副处长当然也不能例外。他的主要任务就是留守办公室值班,接听桌上的电话,汇总各方面情况,并且负责给指挥中心值班开会的大领导掺开水泡泡面。

    朱平槿听老婆绘声绘色描述过那惊魂一刻。

    罗雨虹当时正在成都市中心某著名地标建筑的第三十五层会议室里谈理念、讲情怀,然后整栋楼就以势不可挡的气势跳起了老婆最擅长的舞蹈广场舞,并夹杂着钢结构刺耳的声音做伴奏。

    白骨精们尖叫着冲出会议室,然后愚蠢地去按电梯。而老婆只是回到了会议主持人的座位上,整理了一下衣服,就着桌上剩下的咖啡吃会议甜甜圈。

    “要死跑不脱”,这是老婆的原话,朱平槿记得很清楚。她说,房子要垮早垮了,哪里等得到你从三十五楼跑下来?若是房子没跨而楼梯间却垮了,那死得岂不冤哉!

    ……

    时间回溯到崇祯十五年春末夏初。

    龙门山,同样还是这座蕴藏着毁灭力量的大山,将再次扰动刚刚平息的川西大地。

    从一望无垠的川西坝子到高耸入云的龙门山脉,几乎没有任何过度和衔接。

    西面高山的融雪被南北横亘的龙门山脉所阻挡,无奈地通过山石间的峡谷和裂隙,释放到川西坝子肥沃的平原上,形成大大小小的河流和灌渠。

    顺着青山幽谷,溯着白溪清流,大概是平坝人进山的唯一选择。

    一条支流进去,便是一条山谷,便是一片农田,便是一个村庄,便是一个祖祖辈辈生活在那里可能一辈子都没走出过大山的族群。

    然而,这个世外桃源般的青山绿水间,却有一群奇怪的人。他们人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似乎与山里的百姓没什么不同。但若凑近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群人的与众不同:

    只有男人,没有女人;只有精壮,没有老弱。

    没错,他们是群土匪山贼。江口之战中侥幸逃生的牛角寨土匪,全都匿身于此。

    重重的大山下,几面高高耸立的赭红色山崖严严实实封住了外面世界。

    山崖的脚下,一条小溪弯弯曲曲。

    小溪两岸的坡地上,零零星星散布着高低错落的小块农田。

    农田的边缘,高高低低建着不少的房子。有些稍微像样,更多的则是木头树皮搭起来的简易窝棚。

    这里原来是个山中的猎村,是猎人进山时临时落脚的地方。陈怀年带着的牛角寨残匪进入邛山后,便在这里落草。当地山民都知道这一伙人不正经,但他们既不偷也不抢,所以渐渐相安无事。大胆的村民还在村外留下山鸡野猪等猎物,从土匪手里换些银钱。

    ……

    夕阳西下,土匪们收了农活,开始忙活着慰劳自己空瘪的肚皮。

    猎村最大最好的一间房子里,住着牛角寨曾经的二当家陈怀年和他族弟四当家陈怀金。陈怀金还没有回来,而陈怀年则蜷缩在木板拼凑的床。剧烈的咳嗽让他像垂死的虾米一样,身体一弓一张。木板床嘎吱嘎吱地响着,仿佛立即就要散架。

    “二叔!”

    一名小匪听见里面动静,搬开树枝编成的柴门跑了进来,一股带着药味的山风随着他的身影一起灌进了昏暗的房间。那小匪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瘦高,头发散乱披在肩上,破烂的衣衫露出结实的肌肉。他着急地跑到陈怀年面前,使劲给二叔揉胸捶背,希望自己的举动能够让床上的病人好受些。

    一通捶打,陈怀年渐渐止了咳嗽。他平躺下去,虚弱地吸了一口气,深陷的眼窝望着屋顶漏出的亮光。

    “好孩子,没用的。二叔不行了。二叔这辈子,一错再错,害了自己,害了陈村,也害了达哥儿你们父子。”

    这少年是陈怀年正经的亲侄儿,名叫陈仕达,小名达哥儿。

    达哥儿的爹是陈怀年的大哥。当年陈怀年落草牛角寨,他爹冒险上山苦劝,但陈怀年一意孤行,反倒把他爹留在了山上。

    不是达哥儿的爹想当土匪,那是没法。上山为匪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依大明律那是要株连九族的。陈怀年不下山,他爹回去也是死。

    陈仕达的爹在山上,没几年便郁郁寡欢得病死了,留下一个刚满月的儿子。陈怀年收养了侄儿,这些年教他读书明理,熬练筋骨,十几年竟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

    “二叔的剩下心思都在你们两兄弟身上。”陈怀年说话间,艰难抓住达哥儿的衣襟。陈仕达连忙伸出手,把二叔枯瘦的手握在掌心。

    “虽说这里人都姓陈,但进了彭山见了血,人心都变了。二叔昨天偷偷写了一封信,就藏在这枕头底下。你拿着去投奔蜀世子,看在我将功赎罪的面上,他或许能给你一个前程。”

    达哥儿不愿意离开病成这样的亲人,只好找了个理由。

    “二叔,那四叔还指望我给他帮忙呢!”

    “你这傻孩子!”陈怀年一急,又是阵剧烈的咳嗽,“你怎么不明白?你读过书,和外面那些混人根本不是一路的。你四叔能撑多久,他自己都不晓得。你何苦陪着卷进去!”

    “二叔,我去就是了。”达哥儿嘟哝着,“只是我一走,那谁来照顾你?”

    “别忘了,我现在还没死,还是当家的!”

    陈怀年费力地从枕头下摸出那份书信,抖抖索索交给陈仕达。达哥儿连忙接了,这是一份折叠缝好的绢帛。在陈怀年逼人的目光下,他没敢拆开观看,便把信塞进了衣服里。

    陈怀年目不转睛盯着达哥儿的一举一动。末了,他突然直起腰来,伸手将陈仕达的双肩死死抓住。

    他的喉咙,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四叔!

    你只管走,越快越好。这事以后我来给你四叔交代!

    上次那批货太多,蜀王府没拉完,最近可能还要来。你去帮着交货,然后悄悄找到他们首领,给他说,陈怀年有绝笔信报与世子得知。这事情这么隐秘,他们首领必定是世子亲信,他有办法把你送过去!

    见了世子,你就只管磕头!他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问你什么,你就老实回答,知道什么说什么,不知道的别瞎编。明白了吗?”

    “知道了,二叔。我照你说的做!”

    陈仕达知道,这是他二叔最后的心愿。大股泪水从他眼眶涌出,滴在陈怀年干瘪的胸脯上。

    “给二叔起誓,当着陈家的列祖列宗起誓。你将来一定要光宗耀祖,重新复兴我陈家!”

    “我给二叔发誓!我给祖宗发誓!”

    “记着,去看看你的兄弟!你走吧!”

    陈怀年的双手松开了。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陈仕达依依不舍地又看了看这个像父亲一样把他养大的人,狠狠心,用袖子擦干了脸,转身出去了。

    ……

    第二天一早,陈仕达背着包袱卷,上搭一卷毛皮,肩头斜挎猎弓,手上拎着山鸡,与几名山贼伪装成贩卖山货的猎户,来到了邛州城西白鹤山下的一座小院里。

    白鹤山顶有一座千年古刹,名叫白鹤寺,这座小院便在上山进香的山路旁。

    小院有三面的土墙,还有正房、厢房、耳房、罩房等土坯茅草屋七八间。门外当道处有一小块平坝,罩房开墙改做了临街的茶铺。

    这处建筑远看简陋破败,但走进里面,却发现空间够大,可以充作库房。陈其赤新场镇大败,数千官军遗弃的兵器衣甲粮秣中的剩余部分,就秘密贮藏在这里。

    山顶的白鹤古刹,为这里提供了相对安全的环境;毗邻道路的条件,使小院成为土匪和物资进出大山的上佳中转站。

    当然,过往停留的进香游客,也使小院成为了土匪们知晓外界重要的信息窗口。

    人多眼杂,陈仕达初到此处,没有轻举妄动。联络用的信号两束菖蒲挂出去了许久,那边的人也没有来接头。

    数日之后,几名香客从古刹归来,途径临街茶铺落脚休息。从香客们的口中,充当跑堂的小匪得知了一个很有价值的消息。

    邛州最近人心惶惶,上至官府,下至百姓,议论最多的热词只有一个:蜀府新政。

    佃户们最关心这五成租佃比例能不能落实,很多人已经交了去年的秋粮,后悔得跺脚;

    地主们痛骂新政为乱政,什么五五分成,什么强制征购,什么一刀切,都是蜀王府那对奸夫淫妇掠民害民的又一项确凿罪证。

    书生们对限制州学、县学生员人数和待遇这两项最为痛恨。至于让他们服役当丘八,他们有如节妇逼嫁一般誓死不从。

    至于官府,当然扯出了朝廷的成法做挡箭牌,明确拒绝了布政司的行文。

    百姓们传言,邛眉两州的弹劾奏疏已经快马发往京师,还附带了邛眉士绅鲜血写就的万民折。

    蜀府新政所造成的省地对立,对于久困于大山中的一部分土匪们来说,那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他们迫切地想知道,这种对立的局面会对自己的命运有什么影响。

    道听途说的消息是不可靠的。

    小院中的土匪头子当即决定,第二日亲自带人进城打探消息。陈仕达作为当家的亲侄儿,自然也要去。

    第五百零七章    潜流暗涌(二)

    第二日早晨是一个浓雾天。

    山谷中涌动着大团大团的白色棉絮。团雾翻滚着,冲撞着,一路向山下的平原涌去,吞没了田野,吞没了城市,也吞没了路上的行人。

    在这晨曦之雾中,土匪头子领着陈仕达再次装扮成进城叫卖山货的猎户,踏上了进城的小路。

    白鹤山距离邛州城并不远,大约只有六七里。走了小半个时辰,就到了邛水上的石桥。过了石桥,便是邛州城西门外的千亩荷塘(注一)。荷塘的尽头,便是邛州的西门。

    天色已经大亮,可不知为何,城门迟迟未开。等待进城的人群,满满地挤在了城门口。

    两人一见正好,连忙混在人群之中,听人议论。

    不到一会儿,他们就在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得到了想知道的大部分信息,比如邛眉官军的去向,比如邛州王庄傅(元览)庄头的去向。

    土匪头子当即决定不进城了。先折返白鹤山,尽快赶回山寨报告。可就在此时,薄雾中响起了零碎的马蹄声。

    “占住桥头,把人都围住了!”一个巨大声音压倒了百姓惊慌的叫声,显得格外粗旷、响亮,“老子缺兵少将,老天爷正好送来些精壮!”

    “你快跑,把消息带回去!老子留下来,看看是吉是凶!”

    在蒙蒙白雾的裹挟中,那土匪头子一把将陈仕达推下了荷塘的岸堤。

    荷塘连通了邛水。陈仕达借助荷叶的掩护,终于游到了邛水边。

    邛水汇集了山涧溪流,虽然不深,但冰澈刺骨。陈仕达涉水过河,冻得全身僵硬,嘴角乌青。等他在薄雾中撞撞跌跌逃回白鹤山下的小院,孰料留守的人已经先行得知他们出事的消息。

    原来土匪出门打探消息,总是一队两组。一组人露面办事,一组人殿后接应。

    殿后接应的人看见大队官兵带着绳索疾驰而来,堵住了邛水石桥,情知过桥去的人被包了饺子,连忙逃了回去。

    两边一对消息,情况完全清晰了:

    邛州千户所急于抓夫,起因正是邛眉官府对抗蜀王府和巡抚衙门的新政。

    王府军已经占领了邛州以北的大邑县,王府在邛眉两州的王庄已经全部撤了。两者之间会不会真的打起来,谁也说不清。

    不过,邛州官府急于扩军,这对于生活困顿已久的土匪们,或许还是个机会。土匪们碰头一议,觉得应该马上派人回寨。陈仕达作为二当家的亲侄儿,是回去报告的最佳人选。

    只是陈仕达惦记着二叔的嘱托,便推说他在跳河逃跑时扭伤了脚,走不得山路。

    土匪们不疑有他,便留下陈仕达和另一名充当跑堂小厮的土匪看守小院和里面藏着的武器,其余人则连夜返回了猎村。

    ……

    三月末的一天早晨,和煦的春光已经洒满了邛州城内著名的天官花园。

    白居易的诗中有言:“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说明三月末的时节正是赏花留春的好时光。

    然而此时的天官

    花园,却弥漫着一股紧张肃杀的气氛。

    百余名身着劲装的剽悍家丁将花园里外团团围住。他们阴沉肃杀的表情,有如横店的群众演员,在神剧中集体施展面瘫演技。

    花园西北精巧轩敞的莲塘藕榭里,已经满满坐上了许多客人。

    这些客人,大都是邛州城里的官员和著名士绅。百无聊赖之际,他们或者机锋激辩,或者窃窃私语,或者一言不发品茗沉思。

    等了不多时,一位老者乘着凉轿缓缓而来,翠衣红裙的娉婷少女簇拥着他,把他拱托为粉桃之蕊、红杏之蕾。

    座中客人连忙起身正衣冠,出了水榭前去施礼。

    凉轿落地,一名儒冠交领银带玉扣的中年人几步上前,伸手将老者扶住:

    “老大人鹤发童颜、老当益壮。今日一见,吾等有主心骨了!”

    “老朽何德何能,敢劳徐父母亲扶?”老者微笑着谦虚道。原来这老者便是花园的主人,人称杨天官的原吏部文选司郎中杨伸。而他口中的徐父母,便是邛州知州徐孔徒。

    杨伸遇事心静如水,徐孔徒却没有这般涵养。

    他听着杨伸所言,便自嘲道:“老大人啊,火烧眉毛啦!若那蜀府小子得逞,本官这父母也做不成了!大家伙齐聚您这儿,就是想听听您的主意!”

    杨伸一听这话,顿时脸色就垮了。

    “大人头上乌纱,可是皇上给的!不是他蜀府小子给的!徐大人可要慎记着!”

    杨伸这番话,立即引起了客人们的共鸣。

    一名头戴乌纱,身着红袍狮子补的高胖官员在人群后以震破耳膜的音量高叫道:

    “杨老大人说的极是!我等身上官衣,都是皇上御赐,凭什么那小子说扒便扒!依我老张看,那小子擅作威福,定是要谋反!”

    “哦,原来是章大人!”

    杨伸眯起一双老眼,对着声音的方向瞧了瞧,脸上露出和蔼亲切的笑容。他朝章某某招招手,示意他近身说话。那高胖官员得了杨老大人的青眼,像是深山里寻得了宝物般喜笑颜开。他凭着自己的力气,挤开几个不服气的书生,快步迎到了杨伸的轿前。杨伸抓住章大人粗壮有力的糙手,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中,携手走进了水榭。

    “明白了?”一名拖后的书生对他的两个同伴小声嘀咕道。

    “老大人的心意,是要以武对武了!”另一名书生散发着浓烈的醋气,同样小声回应道,“否则章聋子一介杀良冒功的粗莽弁卒,何至于走到我等之前!”

    “某看未必!不过虚张声势罢了!”最后一名书生哂笑道,“我们能与蜀府比的,只有银子和粮食!”

    ……

    有了杨老大人的青眼,人称章聋子的挂成都前卫指挥佥事衔,邛州守御千户所千户的章宏斌自然落座在前。不过在他上首,还有一名奇葩的书生。那书生即便与章大人对面拜稽,也在偷窥杨老大人身边那几名青葱般粉嫩的豆蔻女郎。

    “眉州生员李镜!”那书生一面目不转睛地瞅着女人,一面对着章宏斌楫手长拜,“眉州李知州正是家父……”

    “哦,原来是李公子!”章宏斌故作一惊,心中却涌出一股狂喜:

    邛眉两直隶州比邻而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早听说眉州知州李传第为人阴鸷(zhi),最善聚兵。有了眉州强援,邛州便可省力不少。这李公子是个斜眼,听闻人称问斜阳。虽然不堪入目,但既然来此,就亮明了其父李传第的态度。

    “章大人可知,与徐大人对坐之人……”李镜瞟着女人,小声询问章宏斌。

    李镜所问之人,其位又在李镜的上首。

    那人衣着华贵,约莫四五十岁年纪,却生得肤白透红。一缕整洁柔顺的黑髯,轻附颌下。奇怪的是,那人从入座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说。杨伸到来,那人也不出门拜见,只管端坐着喝茶望天。直到杨伸和徐孔徒领着众人进来,他才站起来轻轻一躬。

    章宏斌实话实说:“我也不知,想必是哪路山中高人!”

    章宏斌习惯说话带吼。他一没注意,这声音就让所有人都听见了。

    那人当然也听见了。他搁下茶盏,轻蔑地看了一眼面红耳赤,眼睛却永远瞟向女人的李镜:“鄙人并非什么山中高人!鄙人就一下贱的家生奴仆!”

    那人说话,虽然用的是南语正音,但带有一点湖广口音,座中的人们立即觉察了。难道这事把川内某名湖广籍大员也搅了进来?

    见那人主动开口,徐孔徒只好站了起来,向在座各位介绍道:

    “此乃武陵城姚大官人之亲信长随,单名一个辉字。姚小官人是也……”

    那人不客气地打断了徐孔徒的介绍。

    “鄙人已然说过,鄙人就是一家生奴仆,当不得什么大官人小官人!

    鄙人奉主母之命,来四川以钞换银。没料到,成都府门未进,却被徐大人派出官差半路截下,带到了这个偏僻的鬼地方!

    鄙人今日有言在前:若是你们拿出的主意能让鄙府主母赚得银子,那鄙人不妨凑上一股,赢了输了全当是做游戏;若是你们出的尽是些不着边的馊主意,我姚家天家贵戚,这等惹祸上身的屁事只管找别人去!”

    姚辉一开口,便是语惊四座。

    在场之人都是些人精,他们很快就将“武陵城”与“天家贵戚”两个关键词联系在了一起。

    武陵城,即湖广常德府的别称。常德府的天家贵戚,天底下只有藩封常德的荣王朱慈照!

    想通了这一点,众人在踌躇满志之余,又不免心惊肉跳:荣王都进来了,这盘赌局下的筹码还能小了?

    可惜令众人吃惊的人和事还在后面。

    徐孔徒在不成功地推出了荣王太妃的家奴姚辉后,立即在杨伸的眼色下束手敛容,恭恭敬敬站到了杨伸侧后。只见那杨伸领着徐孔徒,对着主座之后的花石长条屏风长跪而叩:

    请二王公特使宣示圣上旨意!

    “咱家不远万里而来,只为着一件事:陛下口谕,着东厂提督太监王德化派出特使,阴查蜀世子朱平槿之不法事!”

    一名身材矮小,面上蒙着白纱的人尖着嗓子,操着一口浓重的京腔,背着手缓缓从屏风后转出来。一面刻着篆字的牙牌,被他用一根小指头拎着,随意晃动,时隐时现。

    注一:今瓮亭公园。据说是卓王孙的故居,天知道到底是不是。

    邛水,流经邛州城西边的一条古老的大河,在新津县以南注入蒲江河。

第五百零八章 潜流暗涌(三)

    最近成都府很最热闹,而最热闹的的地方,又莫过于三处:

    蜀王府后宰门外的汇通钱庄总庄、龙王庙后街自发形成的股票交易场所以及府学所在地:文翁石室。

    汇通钱庄总庄是银子进出的地方,自打成立之日起便很热闹。

    自从股市大热,这里的人流越来越密。因为真金白银在股市中不好清算交割,所以炒家大抵只用银钞。为了赶上这趟发财的大船,每日到这里办理以银换钞业务的人要排到大街上。

    华阳县为了维护后宰门地区的治安,特地在汇通钱庄总庄里借了一间门房,挂了个“华阳县警”的木牌子。后来经史学专家考证,这个警铺,就是蜀地乃至大明朝第一个警铺。

    龙王庙后街自发形成的股票交易场所更为热闹。

    这里摩肩接踵,人潮涌动,已经成为许多渴望一夜暴富的人心中的圣地。

    来自蜀地各地的人抛弃了过去的身份和信念,投入到这场陌生但是狂热的豪赌之中。

    沿街搭起一张木桌,就是一个交易所。大炒家将写有买卖某某股票的牌子放于桌上,手中永远在点数一沓银钞,表明自己坐庄交易的身份。

    更多的人没有桌子、没有摊位。他们带着羡慕与不甘从早到晚流连于此,只是试探一番手气,或是探索发财的门道。

    从街口走到街尾便发了小财的人有之;从街尾走到街口便净身出户的人也有之。

    然而有人身处其中,却没有参与到这种一买一卖的零和游戏中。他们借助这块能生出金银的宝地,用一种别样的手法发了财。

    成都府到处都有茶馆,龙王庙后街也不例外。

    在后街与前街的交汇口,有一间极小的临街茶铺,小到没有字号,小到没有固定的茶座。

    几年前从中江县流落成都府的一对姐弟:贾素芬和贾得贵,在此开启了他们的传奇人生。

    曾在附近打工帮佣的姐弟俩敏锐地发现,进出街中的人可以简单地分作两种:一种赚了钱,一种没赚钱。

    赚了钱的人出手阔绰,兴奋得满头油汗;没有赚钱的人急需信息,焦急得唇干舌燥。

    哎呀,这正是卖茶水的好地方!

    贾素芬和贾得贵姐弟俩一拍大腿,干了!

    他们拿出几年来辛苦积攒的汗水钱,匆忙间租下了这间小铺子。就着街边的人行道,摆上了七八张简陋粗鄙的茶座长凳。

    贾素芬烧水上茶,贾得贵招呼应酬。一个茶座一碗茶,卖到了整整二十文,而且从早到晚皆是满座。上下午交易的高峰时节,许多没有座的人也聚在这里互通有无。

    聚留于此的主顾,即便不点茶水,也不能白白放过!

    于是两姐弟迅速针对这些数量庞大的低端用户开发了新的业务:大碗茶。

    一竹碗没有座的茶水只收取一个铜钱。

    人流必然带来信息流。《复兴报》的金融版发现了此地的妙处,便在此处设立了固定的采访点和代售点。

    信息流又促进了人的思维拓展。两姐弟日日耳熏目染,短短几个月,便俨然成了龙王庙后街的权威股评家。

    进项越来越多,来钱越来越快。

    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汇通钱庄对贾氏姐弟俩提供了一次上门 服务。据说,茶铺里藏的铜钱差点压垮了运钱的马车!

    ……

    然而,热闹与热闹不同。

    本应是清净之地的书院,最近也热闹起来了。

    位于成都南城的文翁石室,与南渎庙(注一)、六贤祠(注二)、文昌宫、城隍庙、四川贡院以及四川藩司的粮食储备中心丰宁仓,几乎同处于一条东西水平线上。

    蜀语有云:“李冰治水,文翁化蜀”。

    文翁石室,这个由汉代蜀郡郡守文翁亲手创立的书院,是中国迄今为止时间最长且从未中断、从未迁址的书院。它开创了蜀地的学风文风,为千年蜀学之奠基者。因此这条水平线,就是成都府乃至整个蜀地的文化风景线。

    只可惜,最近这条文化风景线坏了味,变成了一条文 革风景线。而文人士子们汇聚的文翁石室,就成了不稳定因素发酵的中心。

    文翁石室的前院,是一个由大殿、偏殿、水渠、广场、牌坊、石碑和绿树花草点缀的宽敞庭院。可今天一下涌来了许多学子,让这个庭院显得十分拥挤。

    庭院正中,一名满头油汗的秀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纵跃上了三尺高的讲台。讲台在重力的冲击下摇了摇,让下面的人揪了下心。

    不过那秀才分明是练过杂技的。只见他单脚在讲桌上一晃,先来了个金鸡独立,随即便定住下盘,稳住身形。

    作为演讲的开始动作,那秀才拉了拉青布棉袍缀着补丁的袖管,然后张开五指,伸长手臂,对着下面的普罗大众来一个横扫乾坤。

    只是,这个经典而有力的手势行至中途,突然一个回弹,尴尬地停在了半空。

    原来,因为袖管上补丁太多太密,他的手臂被已经严重变窄的袖管生生拽住了。

    台下的哄笑声中,一名身着鲜艳女衣的书生怪声问道:“李建德,你娘的大热天还穿棉袍!你的万贯家财呢?是不是上股市输光了家当?”

    “非也!本秀才耕读传家,绝不炒股!”李建德涨红了脸,恨声反驳道。

    为了摆脱尴尬,李建德奋力扯了扯袖管,以便两条上肢可以自由运动。只是他一时冲动,而那细纱棉袍又太不耐扯。只听“吱呐”一声脆响,那右臂的袖管竟然纵向开裂,吊在肋下成了甩动的一片云。

    李建德无可奈何,只好在台上宽衣解带,表演了个现场宽衣。

    下头的笑声更大了。又有声音讽刺道:“李建德,你败光祖业,落到抄书写字还烂账的田地,如今还有什么面皮来摆华阳三才子的臭架子?趁早自个滚下来,让我等听听成都四大少怎么说!”

    眼见自己脚下的台子不保,李建德不由怒从中来。他将那件破烂青袍往台下狠狠一扔,然后捏紧五指,弹出灵活的手臂,向苍天砸出一记重拳,朗声反击台下的杂音道:

    “不错,本秀才的祖业是败光了!非但如此,本秀才还欠下了八辈子都还不清的烂账!只要本秀才挣下置办新衣的银子,便有王府恶鬼上来抢了,说是欠债不还者,不得高消费!”

    “王府真是欺人太甚!”

    有人出声鼓励,李建德立即重新找回了当年的感觉:

    “不错,本秀才的祖业是败光了!不过,本秀才请问诸君:本秀才败光祖业,是失德否?是恶习否?是违反大明国法否?”

    “与王府贱仆争论,何谓失德?”

    “王府恶奴仗势凌人,王府官府两相勾结!”

    “我等为圣人立言立行,替圣人教化

    万方,什么话说不得,什么事争不得!”

    “如今是孔方兄上位、银大爷当道!官府倒要把我等这些读书种子统统革了!”

    “今年秋闱,听说科目要分什么文理科。文科除了经史子集,还要加考什么历史、律法;理科加考什么物理和化学……对了,还有商科财经……”

    “文理科之外还有公共课!自然、数学和政治三门,每科都是必考的!街面上的时文铺子已经出了教材……本秀才昨日吩咐小厮去买,竟然卖完了!妈的,那些赵钱孙李的动作比我等还快!”

    “这不就将秋闱等同于那蜀考吗?”

    “想不到朝廷的伦才盛事,竟然成了那对狗男女私授歪理邪说的……”

    “孰可忍,孰不可忍!”

    台下之人,有气愤填膺的,有摇头叹息的;有怅然若失的,更有挽起袖子准备抗争的。

    李建德居高临下,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中。不过,成功激起舆论的同情,根本不是他的根本目的。

    “秋闱折桂,汝等还在做那春秋大梦!”

    李建德两根尖利的指剑,一下又一下地戳着台下人的心脏。

    “蜀王府要的,不是汝等的功名!蜀王府要的,是汝等家中良田大宅娇妻美妾!

    君不见吾等之惨状么?

    三个堂堂的秀才,被王府恶奴欺辱不说,竟然被那通判吴继善骂作猪狗不如的东西。

    真真是奇耻大辱!

    本秀才正告诸君:

    汝等若不重整乾坤,奋力抗争,本秀才的今天,就是汝等的明天!

    汝等要么投了王府,为仆为奴,子子孙孙永入贱籍;

    要么征入护**,与那些丘八为伍,被流贼枭了脑袋、吃了心肝!

    总之,汝等万贯家财,或早或晚,都要被王府霸占去。到那时,汝等这群天之骄子,吃的是屎,喝的是尿,还要眼睁睁看着你们的娇妻美妾在那些王府恶奴的胯下承欢!”

    “你娘的!李建德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有些人被骂得两眼喷火,挽起袖子准备冲上来暴揍李建德。

    可是李建德不愧华阳三才子之美誉。他临危不惧,两根尖利的指剑狠狠逼住那些意欲施暴的同学,把他们呆呆镇在原地。

    “此乃生死存亡之秋!君等,宜速醒矣!”华阳三才子之一的李建德用一句振聋发聩的警句结束了他的演讲,穿着内衣潇洒地跳下了讲台。

    “要来个公车上书、抬牌游街!”

    华阳三才子之二的王相政不失时机地占领了讲台,举拳大声叫道。

    “要广传揭帖,揭露王府恶政的真相!”

    华阳三才子之三的张卜耀连忙在底下拍巴掌应和。

    “莫忘了王府那个小世子与他的骚婆娘!”一个阴森森的声音突然在人群的角落里冒起,“今日倒要让大家看看:本秀才除夕之夜被王府抓去,他们做了些什么!”

    “皇城坝的苏观斯!”有认识的学子突然惊叫道,“官府不是贴出榜文,说你死了扔进化人场了么?”

    注一:五岳四渎,分别是指:五岳者,南岳衡山、中岳嵩山、北岳恒山、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四渎者,长江、黄河、淮河、济水。

    注二:六贤,分别是指:姜太公吕尚、管仲、李俚、商鞅、苏绰、高(jiong,古同“炯”)

第五百零九章 潜流暗涌(四)

    有人演戏,就有人看戏。

    与文翁石室一墙之隔的南渎庙,是祭奠蜀地江河大川之神灵的神庙。

    这座古老的神庙,比蜀藩封国四川的历史还长。高大的红墙之上,巍峨的殿宇层层耸立,但在朝阳清晖的映照下,仍不免露出几分萧条与破败。

    南渎庙的北墙外,有个大池子。因庙得名,就叫南渎庙池。池子内外堆砌假山花石,象征蜀地的山川湖泊。围绕着南渎庙池,则是个酒肆林立的热闹之所,日销万金的风流之处。

    既是神庙,肯定是官产。南渎庙池本在南渎庙中,自然也是官产。

    因为南渎庙池的地段好,风景美,成都府县官府便动起了歪脑筋,将这池子隔出南渎庙,周围改作酒肆茶铺,好收取租金。

    官府来头大,但有人来头更大。

    成都府县官府的好日子没多久。洪武二十八年,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心痛他的儿子朱椿没钱花,特地下诏将南渎庙池和另一处风景名胜区成都府万年池的官租赏赐给蜀王府,作为蜀王府每年的花销(注一)。

    在后来的岁月中,万年池的租金归还了官府,但南渎庙池的租金依然归属蜀王府。蜀王府也从单纯地收取租金,渐渐演变为对南渎庙池周边区域行使管理权,进而又接替越来越缺钱的官府负责管理维护整个庙产。

    看护庙产,收取租金,乃至洒扫修缮,都需要人。

    蜀王府里派出的人,自然都是宦官。但这里的宦官与看守王陵的宦官那可不一样。

    看守王陵的宦官,大都是蜀王府中犯了错误的那一类。要见到他们的主子爷,一年中可能只有祭拜祖宗那几天。

    但看守南渎庙的差事却不同,是个既清闲又有钱的肥差。宦官们只需每月出门一趟把租金收回来,还能顺便从商户手里混些日用。至于平日里,庙小事也少,倒是清闲得很,所以这里就像京师北安门外的安乐堂一样,慢慢变成了蜀王府下层宦官养老送终的地方。

    下层宦官们在蜀王府里当了大半辈子的差,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利索了,没有什么功劳但是苦劳不少。他们也不像正常人一样,有家庭子女照顾。聚在一起养老,可以方便互相照顾。

    当然,这里虽好,却不是那些上层宦官来的地方。上层宦官大抵住的都是自家的私宅私庄。他们虽然没有亲生子女,但名下的宦官比亲儿子还孝顺。

    平静如水的南渎庙,如同时间停滞之地,可今日是个例外。

    早早的,便有王府里的几名大太监进来,把南渎庙的老人们召集在一起,给他们打招呼。

    一名头带面纱锥帽的太监宣布,曹三保曹公公让你们最近收敛些。别以为小主子出门征战,你们这群闲得肉皮子发痒的老货们便放心大胆地吃酒赌钱。若是出了事情,世子爷怪罪下来,谁出的事谁去应规矩。

    曹公公还说,最近成都市面上有些异动,你们这些野惯了的老货们没事不要出门。若因收租采买等事情出门,一定要在门口登记。在外面听到了什么言语风声,回来便要立即报告。

    这几名府内太监传达完毕,并没有像以前来南渎庙打招呼的人那样,说完了喝茶,喝完茶吃肉喝酒,然后一拍屁股走人。他们留下一人,守在了

    大门口,说是立即开始进出登记。其余的人,跟在那名面目不清的领头太监身后,在南渎庙东墙边的老槐树下,用梯子和木板搭起一个居高临下的平台。

    这时,南渎庙的老宦官们已经猜到了这帮神秘人的用意了。

    那处平台与文翁石室之间,只隔着一道高大的灰红色砖墙。听说蜀地开始新政之后,那些秀才公三五两天就聚在隔壁嚷嚷。

    “成都府又要出事了!”

    久经世事的老宦官们不等带刀侍卫前来驱赶,便默默地用眼神交流完毕,悄悄溜远了。

    他们明白,树下这帮人啊,离得越远越好。

    ……

    老槐树上狭窄的平台上,一名眉目清秀的小太监手抓树枝,倾斜身子,竖直耳朵,尽力在墙对面一片嘈杂声中辨别出有用的信息。

    “干爹,秀才们在诋毁世子爷……还有罗姑娘,说她是千年妖狐转世,在商为妲己;在周为褒姒(baosi);在春秋为夏姬;在汉为飞燕合德;在晋为贾南风……他们说要写书画画,把世子爷和罗姑娘的秽行大彰于天下……”

    “真是无毒不书生!孔圣人门下弟子,怎地是这般下流模样!”秦裔轻言细语道。看似不经意,他的嘴角边却冒出一丝狰狞。只是锥帽边缘垂下的面纱,把这一切都很好地遮掩起来。

    这时,院墙那边突然哄笑起来。在哄笑声中,夹着成都府街面上登徒子追女人时常发出的声音尖利的口哨音。

    不待秦裔抬头发问,那小太监已经把听到的消息传递了下来:

    “有个书生建议,要在西游记里改写一段,影射世子爷和罗姑娘……都是些淫 秽之语……干爹,儿子不敢……”

    “不要紧的!”秦裔仰头鼓励道,“主子养我们这些奴才,就是为主子打探消息!”

    “那书生胡诌了一个对子,好像是章回题目:猪八戒新欢酬娇妻,高小姐留春效鸾凤……后头还有许多情节……真是不堪入耳……”

    “可恶。”秦裔轻声道。

    “还有人要画春宫图,把猪八戒和高小姐都画进去……还有人起哄,阳 物要粗大生猛,牝(pin)户要纤毫毕现;动作要大开大合,姿势要**荡魄……”

    “该诛九族。”秦裔轻声自语。

    一股阴冷的杀气,透过薄薄的面纱渗透出来。秦裔转头看着身后负责记录的人,吩咐道:“不管他们讲什么,我们只管如实记下来!”

    “是!”

    负责记录的小太监运笔如飞,把那些污言秽语一字不漏地记在了白纸黑字上。

    树头的消息还在陆续传来:

    “秀才们说明天便要上街,不,又改到了后天……先来这里集合,把孔圣人牌位请下来,然后抬到学道衙门请愿……揭帖由那个华阳三才子执笔,名叫《蜀都乱政公帖》……有人说学道衙门的官都被剐了,去有屁用……他们说到藩司……不,又改成巡抚衙门了……”

    秦裔默默地听着,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自从藩司参政陈其赤回到成都,带回了保宁会议的决定,以成都为中心的川西之地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反对声。

    地主反对减租和强购;士绅反对全民兵役和免役钱。而高墙那头的

    学生,几乎反对新政的一切。当然,他们最反对的,还是对学校生员定额、乡试科目改变和生员钱粮核定诸项。这些新政,几乎件件都打在生员们的痛处上,他们不跳起八丈高来反对才怪!

    如果生员们集体闹到了巡抚衙门,恐怕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目前,邛眉那边的情况非常紧张,线报说两州随时有武装叛乱的可能。邛眉的王庄、钱庄都已经撤到了崇州。

    本来,崇州、新津这一州一县正对邛眉,是个集兵固守或者分兵出击的好地方。可那位与张献忠同乡的崇州知州王励精却糊涂得很。他非但不公开谴责邛眉,反而历数蜀王府练乡兵、开王庄的行为是不忠不臣。

    坐镇成都的宋振嗣担心王励精与邛眉的徐孔徒和李传第联手,立即动员了崇州、新津王庄的两个守备营和三个乡兵连,对崇州和新津两座城池进行了武装占领,并把王励精拘押起来,秘密送往了王府审理司看管。

    同时,成都、雅州、嘉定动员了四个守备营,分别部署在名山、洪雅、夹江、仁寿四县,对邛眉两州形成了近距包围之势。驻扎雅州荥经之间整训的黎州兵正在动员。而驻扎在松林山的护**第二团两个营及双流守备营一部,更是背靠彭山县,把兵锋直接对准了眉州城。

    然而,在小主子和蜀地大军征战川北之时,在川西老窝开打,这时机是否合适?

    况且现在正是农忙时节,一旦开打,今年又要少收多少粮食,饿死多少人?

    最关键的是,小主子是否赞同在川西大打?那些不听话的士绅又要收拾到何种程度?

    想到了世子朱平槿,蜀王府的太监特务头子秦裔立即抓住了重点。

    小主子的心思,就应是我们这些奴才的心思!

    把握住了主子的心思,我们这些奴才恩宠加身!

    秦裔想,小主子遇到这些事,该怎么下手呢?

    对了,先来个“引蛇出洞”,放手让他们“大鸣大放”。等他们“自我暴露”,最后来个“一网打尽”!

    按照小主子的说法,那就是挖个坑,等他们自己跳下去!

    可是……秦裔默默把出手的冲动压了下去。

    消息组不是情报局,只能打探消息而不能擅自行动。这是主子爷早就定下的铁律。

    “东厂”,秦裔把这个词默默念了几遍,最后终于下了决心:

    既然自己不能动手,那便诱使他们先动手!

    “小多,他们只说到巡抚衙门,没说到承运门?”秦裔问。

    “一大群人还在还在吵吵呢!估计一时半会儿吵不出结果”树上小太监回答。

    光去叨唠廖大亨有什么用?要到承运门才行啊!

    秦裔在心里摇摇头。他想了想,便朝身边的人轻声吩咐,出门给苏秀才发信号,让他进去。

    “干爹,里面的书生有一个我认识!”树上的小多突然出声道:“那不是舒师傅的得意门生郭世喻吗?他来过王府,还找过贺先生、舒先生和李先生!”

    注一:《太祖实录》记载:乙亥年(1395年,洪武二十八年),以成都府万年池和南渎庙池租给蜀王府岁用。这里的“租”,应该理解为“租金”。

第五百一十章 潜流暗涌(五)

    一名晚来的书生风驰电掣般冲进了文翁石室的大门,像一阵狂风从郭世喻身边刮过,连个儒生碰面最基本的拱手之礼也没有。www.uu234.net或许他是来晚了,又或是急于站台发言,总之急得像狗抢屎一样。

    郭世喻没有心情与这不知礼仪的家伙计较。他只是稍稍转头,瞥了眼那人远去的背影,然后抬起疲惫的大腿,跨出了书院高高的门槛。

    挤在人堆里听了一两个时辰,并没有听出个所以然。

    今年秋闱的科目如何,能不能改回原来的规矩,谁心里都没个准。

    但是,闹一闹便能解决问题?

    这些人太幼稚了!郭世喻轻轻嗤了一声。

    这些年,大明朝的各个地方都在闹。

    陕西、河南、山东闹流贼;

    辽东、北直、山西闹鞑子;

    江南闹奴变;

    江西闹棚民。

    至于四川,闹的人和事更多了。流贼三进四川,去而又来,来而又去;去年初的除五蠹暴乱,曾经席卷全省;土暴子盘据川北十几年,打打杀杀。

    眼见着献贼既去,除五蠹平息,近日官军又大胜土暴子于川北,全省太平已是指日可待,这时节那些书生们偏又出来闹腾!

    闹一闹会闹出什么样的结果?最大可能是人头落地。

    世子年幼仁慈不假,但老成果决也不假。按照贺有义的说法,那是“天下之雄主,盖世之英雄”!

    一帮子手无寸铁的书生,以为抬着孔夫子的灵牌去闹事,便能保得住项上人头?

    幼稚!郭世喻在心里又痛骂了一声,顿时沉重的心情清爽很多。可是这快感转瞬即逝,一股子无力感再次充斥全身。

    “科业不举,仕途无望。老将至此,一事无成!”郭世喻恨骂道。

    这句话,他不是在骂别人,而是在骂自己。

    ……

    郭世喻出生在一个非常富裕的商人家庭。怎么个非常富裕呢?反正距离顶级富豪呢,差了一长截;可比起市井街民,好得不是一点半点。

    郭世喻的爹本是仁寿县一个普通的农民子弟,读了蒙学后没有选择继续进学,反而到成都府一家印染作坊当了学徒。因为勤快忠厚、知书达理,深得老板赏识,那作坊的老板便将自己的独女许配给了他爹,也就是郭世喻的妈。

    郭世喻的外公去世后,他爹的生意越做越大。很快,他爹把印染生意由简单的来料加工变成了规模化印染,后来又攀上了蜀王府这条关系,走上了高端路线。他爹有了钱,按照大明商人发家之后的规矩,投入到了两个行业:

    一个是最传统的行业:买地;

    一个是投入产出比最高的行业:教育。

    在老家仁寿县,郭家置地不过千亩。可在成都府的周边数县,郭家置地足有万亩。

    可教育不是买地,给钱就行,那是需要十分勤奋和些许天分的。

    郭家三个儿子。老大郭世勋三十出头,童生试死活考不过,最后只能弃文从商,接了老爹的班;老二就是郭世喻,好歹考了个秀才,让郭家的巨额投入没有白搭;老三郭世骧只有十几岁,性子机灵古怪。最近他弃了科业,一声不吭跑到机器局研究院去当助理,把老爹气了个半死。

    可风水轮流转。三兄弟中最风光的郭世喻转眼变成了最惨的。

    乡试科目一改,郭世喻引以为傲的八股时文顿时成了鸡肋,所有的课程都要重新学起,与那些蒙学中的孩童站到同一条起跑线上。

    “不,比孩童还惨!”郭世喻愤愤不平地想。物理一课中的杠杆、滑轮、齿轮、传动,他三弟郭世骧讲得头头是道,而他只能拿着书一个字一幅画地去理解。至于数学,他更是不得不从那弯不拉几的阿拉伯数字学起!

    妈的!想到这些,郭世喻恨不得现在就去蜀王府,当面质问贺有义、舒国平和李崇文几位同学,让

    他们说说是如何误国惑君的!可是一想到蜀王府,郭世喻便不得不面对他的老师舒文翼,面对那宁折不弯的倔强老头。

    舒师傅可是蜀地大儒,怎么教出了蜀世子这般的人?

    那蜀世子到底是神仙还是妖孽?

    “二兄!”一声清脆的叫声,打断了郭世喻的冥想。一位少年蹦跳着从街对面跑了过来,把一封包装精美的酥糖递了过来。

    “这么大了,还喜欢吃这等小孩零食!”郭世喻面带笑容斥责他三弟道。

    少年毫不在意地反驳道:“出门时母亲怕我饿着,死活要我揣着的!她呢,就一直把我当小孩。我呢,也不妨将计就计,返老还童一番!再说了,孝经上有一句:孝之者,双亲乐也!”

    “你就会胡编乱诌!你当本秀才没读过孝经?”郭世喻一面瞪着郭世骧,一面将酥糖接过来,放在口中狠狠咬了一口。

    酥糖被两排牙齿一咬,纷纷碎裂,变成了口中的香甜。郭世喻几口吞完,便问他三弟:“你怎地到这儿来了?”

    “来接你呀!”

    “呸!指望你来接我?怕不是又编了个理由出门玩吧?你今日不用到那个研究院上班?我早就给你说过,那研究院就是个奇技淫巧之集大成者,还美其名曰研究。何为研究?研者,……”

    “奇技淫巧怎么了?我今天来接你,就是与二兄你研究奇技淫巧的!”

    “怎么回事?”郭世喻好奇地问。

    “先上车再说!我肚子真的饿了!”郭世骧看见家人将马车赶来,连忙将二兄拽上了车。

    “南渎庙池西边红杏楼!” 郭世骧大声吩咐道。

    红杏楼是个毗邻南渎庙池的酒楼。那里的地段寸土寸金,酒楼消费自然不菲。

    两兄弟进了酒楼,郭世骧一句废话没有,直接带着他二兄上了三楼的雅间。雅间里一人连忙起身,原来有人做东。

    “秋闱在即,显珠兄如何偷得半日之闲?”郭世喻笑着挪喻道。原来做东的人,正是他熟识之人宋显珠。那宋显珠既是秀才,也是商号老板,年纪比郭世喻大两岁。其老婆是郭世喻大嫂的亲妹子,所以郭宋两家又有通家之谊。

    “世喻兄不一样闲到了这里?”宋显珠一面殷勤地招呼上菜上酒,一面不温不火反驳了回去。

    “你我本不一样!”

    郭世喻也不恼,笑着对宋显珠道:“宋兄乃宋家独子,那秋闱考与不考,家业总是不能丢的。鄙人上有大哥承袭家业,下有小弟尽孝父母,鄙人无事可做,只好攻读那圣贤书了!”

    “可这秋闱的规矩一改,圣贤书也读不成了!”

    宋显珠这句话,真正打在了郭世喻的痛楚上。

    郭世骧见席间场面顿时冷了下来,连忙给宋显珠递过眼色,对着二人笑道:“小弟日日在研究院研习那奇技淫巧,昨日在东门机器局厂区,又见到了一个好东西。两位兄长是否有兴趣听听?”

    有了郭世骧这机灵鬼的调剂,郭世喻这才从秋闱的阴影中摆脱出来。正好酒菜上来,三人都喊饿了,于是挽袖动筷,先大快朵颐一番。

    “知道吗?机器局建了个新奇玩意儿,轨道车!平地行走,那是飞快!”郭世骧嘴里嚼着肉,筷头上还夹着一块,“两根木轨,便把五座厂房全部连通……”

    宋显珠一听摇摇头:“为兄近水楼台,前日给机器局交货,已经上去坐过了!”

    宋显珠家中祖业是木器家具,兼做木材交易,在北门外九里堤有个大作坊。

    不过,最近宋显珠已经停了普通的木材加工生意,变成了机器局的特约供货商。也就是说,按照机器局的订货要求,生产标准件。

    这些标准件林林总总,样式繁多。有些在图纸上标明了用途,比如打谷机、风车、织布机、纺纱机。有些则没有标明用途,不过业内人士还是能够大致分辨出来,比如铳床,又比如炮架。

    ……

    在大机器时代到来之前,人类经常使用的器物,都无非是这几样最平常的东西做成的:

    木材做各种器具,泥土烧成陶瓷,石头垒成桥梁、柱础。再加上做工具和兵器的“金”;人和生灵都要喝的“水”以及改变物质特性的“火”,这就构成了中国人对自然界组成元素最原始最简单的认识:“五行”。

    然而这常见的五种元素,彼此间仍有多少贵贱之分。如泥土和石头随处可见,但上好的大木,在大明许多省,已经很难找到了。永乐迁都北京,营造紫禁城,为找到皇极殿所用的几根顶天立地的金丝楠木,死在深山老林中的人不知有多少。一根木头从四川万里迢迢运去京师,总的花费竟然超过了“万金”(注一)。

    四川森林资源丰富,森林采伐业非常发达。

    几千数万斤的大木从西边大山里砍下来,然后经过岷江、金沙江、嘉陵江、大渡河等江河飘下来,汇集到平原上各个城市外的水道中。

    大根的木材都是单独放漂,小一些的木材则用粗大的铁抓钉成木排。

    府南河上有专门的捞木人。他们乘坐小船或竹排,在顺水下行的大木中灵活地穿梭。稍有不慎,就会被横冲直撞的大木夹成肉饼。

    木材上一般会刻上采伐者的商号以及木材的目的地。捞木人将木材控制在码头后,会根据这些字样通知附近各家木材商号起货。

    从河里起木是一件真正困难的事情,需要缆绳、滑轮和几十号身强力壮的人手。

    两根小木并排斜铺于堤岸,充当滑轨。水里的鱼老蛙(注二)时隐时现,将数条粗大的缆绳从下到上绕过大木,让大木本身的圆形成一个动滑轮。

    大木靠上堤岸,岸上的人们喊着号子一起拉绳,大木就在滑轨上滚动,从河里一直滚到堤岸上。

    大木上了岸,先要就地刨皮,然后堆成木山自然晾干。

    湿木材是不能做木器的,否则干了后会严重变形,也会加剧铁钉的锈蚀。

    晾干的木材还要加工,先是开片,锯成一两寸厚的大木板,然后再根据需要,将厚木板改成木方或者薄板。

    木匠中的改工最基础,也最辛苦:两名工人一位高踞木上,一位俯蹲于地。绞绳蹦紧的铁锯在他们的手中一拉一推,呼尔嗨哟,大约数日才能将两尺粗细的一根木头改好(注三)。

    然而最近,宋家木材铺改工被淘汰了。原因是机器局开始使用一座大型的圆盘锯床。

    宋显珠亲眼看到,大木被两座三脚吊车吊起,两端固定在粗大的木架上。一个可以在纵横轨道上前后左右移动的车子被数人脚蹬着,侧面露出半截硕大的圆盘锯。圆盘锯在人力和铁飞轮的带动下高速旋转,逐次进刀。

    木屑飞溅中,圆木很快就改成方木,继而又改成厚木板。

    宋显珠估计,机器局的圆盘锯床虽然价值万金,但一台便顶得上他家木材铺的几十号改工。自家铺子与其养这么多人付这么多工钱,还不如直接在机器局拿改好的半成品加工。这样一来,也可以节约大量的人手,让工人们的双手去生产更多的要求精细的标准件,去为自己创造更多的利润。

    注一:出自《明史》。清代已经找不到完整的楠木大木了。太和殿的几根蟠龙金柱,都是用木材拼凑而成的。今天我们到故宫参观,见到的便是。正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注二:鱼老蛙,即鸬鹚、鱼鹰。这里指水性极好的潜水员。

    注三:题外趣事。

    著名作家流沙河同志在平反之前,就是改木头的。响木曾亲手抚摸流沙河同志战斗和生活过的改架(成都市青白江区城厢镇某处,不知还在否),脑补着流沙河同志在烈日下挥洒汗水,双臂做惯性机械运动,大脑却在酝酿伟作品的场景,不禁感慨世道轮回之速之巨也!

第五百一十一章 潜流暗涌(六)

    红杏楼三层的雅间中,三人已经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两人在听,一人在说。

    郭世喻完全被幼弟的主意惊呆了。不是因为郭世骧的主意新奇独特,而是因为这主意的宏大壮观。

    “当今社会,什么最值钱?”

    郭世骧像说书一般,手掌在饭桌上重重一拍,发出砰的一声。

    “创意!

    知道世子的一个打谷机创意卖了多少钱么?

    一万两!整整一万两!

    拿到罗姑娘一支鹅毛笔,杨能便搞了个制笔公司,去年仅仅几个月便赚了多少?除去他自己所得一半,他还能分给罗姑娘五千两!

    杨能那货也是贼胆大,竟然与罗姑娘掰条件,说除了他的制笔公司以外,任何人都不能生产鹅毛笔,连罗姑娘自己也不能,这叫做独占许可!罗姑娘除了卖创意,还要以蜀王府的名义,督促官府查处那些非法制笔的商号。之所以罗姑娘的创意比世子的卖得贵,就是因为有这些附加条件!

    安文思和王工正造的大马车,外面想偷设计的人可以从承运门经端礼门,一直排到中和门!听说世子曾想将马车赐给舒师傅,以示尊师重道,后来却莫名其妙收回了成命。我猜,这一定与创意银子有关……”

    郭世喻恍然大悟。

    “你费尽心思钻进机器局研究院当个不拿薪水的小助理,原来是想做偷创意的贼!”

    “还是大贼、商贼!”宋显珠落井下石道。

    郭世骧大言不惭:“读书人的那点破事,怎能叫做偷!不过为后世留一段佳话而已!”

    见两大哥又要嘲笑,郭世骧连忙补充道:“这可不是小弟胡诌的,那是世子真言!宋大哥,几家郡王府背着大宗在新都和双流开了两个沙发作坊,你的木器号不是也有股份吗?”

    彼此间把老底戳破,三人大笑一回,共饮一杯,话题便转到了今日商议的正事上。

    “环城轨道马车,三弟这创意倒是不错。只是一细想,又觉得很悬……

    在城墙外修一截轨道,比如百丈,花不了多少钱,自己凑凑就能干。再造一辆又宽又长的马车,装十至二十人,以双马或四马拉拽,省时省力,车价也便宜……

    只是成都府环城可非百丈,那是二十二里,要用多少的银子才能建成?

    从南北东西有几条大河:锦江、沙河、摸底河,还有数不清的沟渠!

    ……木轨过河,非得架桥不可。若须保证航船通行,那桥不得建成拱形?马车能不能拉过拱桥去?

    轨道马车不能转弯调头,那马车是绕城顺转还是逆转为好……

    其实我最担心的,还是蜀王府和官府。若是我们费尽心力修好,那王府和官府一纸文告,便生生夺去,那我们……”

    “二兄,你做事就是这般瞻前顾后!”

    郭世喻的一连串担心明显引起了他三弟的不满。

    “银子不够,我们可以四处化缘。那几家郡王府搞的沙发作坊、石灰作坊,还不是几家凑钱?万不得已,我们还可以申请发行股票公开筹资嘛!至于架桥修路,那是王府历来鼓励的,怎会反对

    ?二兄你瞧,世子正在整修怀口镇到顺庆府的大路,何猪头和徐扒皮的人都上了,护**在川北俘虏的上万土暴子也要送去修路。

    听说世子曾经放出狂言,以后护**打到哪儿,这大路就要修到哪儿!

    以小弟看,成都这城太小了,穿城不过十里。蜀王府一家就占了两里,还有那几家郡王府、二台三司府县各级官府、寺庙、官仓,城里能放下几双脚?城外,才是土地升值潜力最大的地方……”

    “世骧说得有理!”宋显珠趁机帮腔,“太祖高皇帝曾有言:蜀之为邦,在西南一隅,羌戎所瞻仰,非壮丽无以示威仪!”

    “对呀!对呀!”郭世骧高兴地鼓起掌来,“世子言必称太

    祖高皇帝,我们就来个……”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郭世喻对他三弟翻了个白眼。

    “二兄真乃状元之才!”郭世骧嬉皮笑脸地来拉手,结果被他二兄打了回去。

    两兄弟闹腾,宋显珠只是淡淡笑看,并不插言。等到两人的目光齐齐转向他,他才笑道:

    “世骧创意确是不错。如今省城百业兴盛,人多商号多,这城里早晚爆满。为兄从南川王府中打探得一个消息,说某次罗姑娘大发牢骚,骂这成都府小得如同煎锅……”

    “怕不是嫂妹之功吧!”郭世喻打趣道。

    郭世喻大嫂的妹妹,即宋显珠的夫人李氏,与南川王长子妃尤氏同是成都西城人,是手帕之交的闺密。宋显珠能够挤进王府的生意,还能与几家郡王府合伙做生意,李氏功不可没。

    宋显珠没有正面回应郭世喻的挪喻,只是略带神秘的笑容道:“世子和罗姑娘都是见过大世面的神仙转世……别问鄙人如何知道的……只是告诉尔等,这成都府太小了,早晚要扩大……”

    “拆城新建,恐怕劳民伤财!”郭世喻书生气上来,便插言道。

    “谁说要拆城?现在护**横扫川北,谁还敢窥视蜀都?”宋显珠嗤了一声,压低了声音:

    “建设部已经向罗姑娘提交了规划,就在府南河外,围着城墙造一圈新城。新城之中有一条环形的大道,两边各空出两里半。你们想想:五里宽,二十二里长,得有多大面积?这样一来,成都府怕会扩大一倍!听说罗姑娘已经给这条环形大道起好了名字,就叫一环路!”

    嘶!郭氏兄弟同时吸了一口凉气。一条环形大道,这不把武侯祠和青羊宫这等城外的名胜也包了进去?

    “有了一环,肯定还有二环……”

    郭世骧反应极快,脱口而出。然而在宋显珠凌厉的眼神下,他立即刹住了后半截话。因为跑堂的正拎着茶壶站在门口。

    等到茶博士走了,郭世喻起身关好门,这才对宋显珠道:

    “崇祯年来,成都府被奢安和闯献逆贼围了三次。东南西北四城外房屋完好的十存四五,遍地都是草草搭就的泥墙草屋,住的多是穷困潦倒之人。去年王府趁着地价低廉,在城外收了不少好地,现今建一座新城倒也不难。可近来地价飞涨,城郭地一亩皮骨合计超过了四十两,回澜塔南机器局那边已经涨到了九十两!等我们在新城建环城轨道,那地价费银……”

    “路边地价几何?巷中地价又几何?”宋显珠躺倒官帽椅上,哈哈笑问道。

    郭世喻毕竟是聪明人。宋显珠反问,他略微一怔,立即想到了一种可能。

    “明白了!”郭世骧也笑起来,“诱王府以土地入股。这样了买地银子,还把王府拉下了水!这就像汇通钱庄和机器局,凭啥王府也不会作难自己的生意!”

    “郭家表舅刘先生不能忘了!”宋显珠提醒道。

    “好!把廖大亨和官府也拉下水!”两兄弟大笑道。

    “还有轨道两边的上好土地!既然我们修轨造车,谁是道边好地我们最清楚!等到轨道建成,一亩地可不至四十两了!”

    宋显珠说的是实情。如今城内半亩地大小的宅院,根本是有价无市,出价几千两未必能买到。

    巨大而充满诱惑的经济前景,让郭世喻暂时忘记了秋闱那一档子烦心之事,三人专心讨论起修建木轨马车的各种细节来。

    轨道技术并不复杂,机器局有现成的可做参考。规格也很简单,就是沿用机器局的轨道标准。轨距五尺,车宽一丈。据说这五尺的轨距与安文思和王工正造的大马车一模一样,是所谓“标准化”的结果。

    环城双轨,一条正转,一条反转,百姓可以便捷搭乘。

    拱桥两端加上较长较缓的引桥,既可让马车轻松上下,也可方便航船通行。马车四周设上车跳板,可以让路人在行驶中自由上下车。

    三人埋头于新的事业,全然不知时光飞逝。转眼间天色变暗,跑堂的借着掺茶机会进来提醒,三人这才觉得腹中饥饿,于是又叫上几样清粥小菜大快朵颐。

    三人吃着,便聊到了最现实的资金筹集和项目启动上。

    宋显珠道:“鄙人明日便将机器局的股票全部出手!奶奶的,如今一股超过十二两,实在有些高处不胜寒!卖了股票,这修路的银子便有了着落!”

    郭世骧也嚷道:“我家的那万亩水田也可以抵押给汇通钱庄,光是田皮一项,也可筹集十数万!”

    “也省得我俩夏秋两季去收租了,倒落了个清闲快活!”郭世喻一面往嘴里塞饭,一面咕噜着嘲笑他三弟。

    不过,郭世喻的嘲笑并没有引来回应。等他悄悄抬起头来,才发现另外两人正在用眼色激烈地交锋。

    怎么了?两个大男人还搞眉目传情?

    他三弟终于熬不过宋显珠的坚持,把脸转向了他二兄:“二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何将王府拉下水,你……”

    “莫不是让本秀才求见李崇文吧?”郭世喻说完,继续埋头吃饭。

    “正是!二兄,他是王府的副总理……”郭世骧眼巴巴地望着他哥。

    郭世喻明白他小弟死缠烂打的德行,于是假装矜持道:

    “去见李崇文,倒是无甚难处。他还欠着本秀才的人情呢!上次在仁寿县,他说请我吃马肉。结果呢,马肉没吃二两,马腿骨倒是啃了一根!只是听说他政务繁忙,正在忠州公干……”

    “郭兄有言,不妨明说。”宋显珠放下碗碟,正色道,“鄙人是生意人,我们亲兄弟明算账!”

    “钱财分账,自有父兄做主。只是吾有一事不明:宋兄于蜀藩宗亲也是熟人,何必借吾一用?再说表舅乃廖抚姻亲,我们何必舍近求远?”

    一听这话,宋显珠的脸色顿时沉下数分。

    “郭兄不暗内情,吾固知也!世子为君,廖抚为臣,以臣谋君,为臣者大忌也……至于个别蜀藩宗亲,近日……恐有大难!”

    “为何?”郭世骧好奇地追问。

    “听见什么声音没有?”宋显珠问道。

    外面的声音倒是不小。

    窗外是街面的喧闹,门外则是跑堂的脚步。隔着一堵青砖厚墙,还能听见隔壁酒客猜拳行令的嘻嘻哈哈。

    “南边文翁石室那边的声音越来越大,难道你们听不见?”

    “我是真的没听见!”郭世骧闹道。

    “宋兄之意,乃是你想听便听得见!若不想听,那么等于捂住耳朵当聋子!”郭世喻恍然大悟道。

    宋显珠还没有来得及答复,就听见门外走廊传来了急促的呼喊:“二少爷!二少爷!”

    是自己书童的声音。郭世喻离座拉开了雅间的门。

    “二少爷!”那书童满头大汗,看见郭世喻,像是见到了救星,“二少爷,赶紧回府!老爷……老爷……”

    “我爹怎的?慢慢说!”郭世骧闪出房间,冲着书童嚷道。

    “原来小少爷也在!”那书童松了一口气道:“舒师傅杀到了我们府上,说二少爷跑到府学闹事。老爷夫人一听就急了,分遣家人来四处寻你。小的寻到了这南渎庙池边,方才在楼下见到了府中马车……”

    “舒师傅来的正好!”郭世骧大喜道,“这事不如请二兄向舒师傅通融。世子尊师重道,想必舒师傅的话,比李崇文的话还管用……”

    “二少爷、小少爷!”那书童着急地打断了郭世骧的话,一脸后怕的样子,“你们千万别承认去了文翁石室!知道舒师傅的脸色吗?沉得直掉冰渣……知道老爷的脸色吗?家法已经请到了前院!”

    书童口中的郭府家法,乃是根祖传的五尺长的蘸水皮鞭。

    “你无须多言,本公子自有分寸!”

    蘸水皮鞭没有吓住郭世喻。他突然信心百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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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政坛老干部与商界女精英携手共闯乱世!崇祯十三年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崇祯十三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