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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一十八章 殊途同归(一)

    邛眉贼乱,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引发的原因是什么,为什么与成都府爆发金融危机的时间如此契合?

    所有这些问题,无论是时人还是后人,都反复研究过。www.uu234.cc

    最早呈现在研究者面前的文件,是署邛州同知兼蒲江知县李允义上呈二台三司的书信。这些书信的内容简约地透露出邛州贼乱初期的模样。

    但后来邛眉贼乱为什么失控,发展到所有人都无法料想的局面:城市遭到洗劫,居民遭到杀戮,财富化为灰烬,官绅名士沦为首级,任何人都无法说清。

    邛眉贼乱的史实,或许正如罗姑娘那句著名的绕口令: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永远隐藏在一片时间的迷雾之中,让后来者看不清也摸不着。

    所有的这一切,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邛眉贼乱的幕后黑手蜀世子朱平槿。

    ……

    时空转移,来到崇祯十四年末的邛眉。

    长秋山是邛眉两州的界山,古籍中又称主簿山、岢幕山、总岗山或长秋山。

    长秋山脉(又称总岗山脉)则因长秋山而得名。其南北绵延三百里,山势重峰峻岭,山道盘折蜿蜒。

    长秋山是山脉中最著名的一座山峰,位居蒲江县城东三十里。

    从邛州到眉州,长秋山脉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屏障。作为两世蜀人的世子朱平槿,早早便认识到控制长秋山脉的战略意义。

    崇祯十四年底,在朱平槿携四川巡抚廖大亨离蓉出征广安教匪和川北土暴子之际,为了防止邛眉两州趁机作乱,朱平槿在邛眉两州提前预留了三枚棋子。

    第一枚棋子是提拔屈身投靠的射洪知县李允义署邛州同知兼署蒲江知县。

    蒲江县在岷江之滨,距离邛州东南六十里,地处长秋山西麓,位居邛眉两州中间。控制了蒲江县,就能掐断邛眉两州的主要交通线。

    一旦邛眉反叛,李允义这位官场内奸便会占据蒲江县,截断邛眉的联系,便于护**各个击破。同时,他还可以借助自己的官方身份,在政治上兴风作浪,动摇扰乱敌人军心,从内部瓦解敌人。

    第二枚棋子朱平槿自己也不知道能有多大作用。

    王大牛的四弟王四牛在飞仙关受伤后,回到邛州乡下,搞了个会众组织“红枪会”。红枪会规模不大,组织松散,好在属于经济型团体,不耗多少资源。朱平槿便抱着聊胜于无的心态,继续给予一点力所能及的支持。

    若说第一棋子是背地捣乱的阴招,第二枚棋子是个欺人眼拙的偷招,那么第三枚棋子则是实实在在的过河卒子。

    这枚过河卒子就是军情局行动队队长魏申所率的百余行动队员。

    魏申所部冒充小股山贼,占据了长秋山凉风顶山腰处一个废弃的山寨孟家寨。

    他们的任务,是化妆待机,必要时向北出动,威胁甚至截断邛、眉两州间最快捷的交通线。

    李允义从射洪到任蒲江后,这两枚棋子之间便进行了横向连合。魏申以李大人家丁队长的身份率三四十人进入了蒲江县城,住进了县衙。至于剩下的队员,则在行动队副队长刘京的统领下继续驻扎凉风顶。

    不过生性好动的刘京并没有在破烂的山寨里坐井观天。他很快就凭借实力与气度,收服了在附近檬子河谷活动的山贼首领王

    绍周、王绍钦兄弟,把他们的百余部下变成了自己的部下。

    队伍壮大之后,刘京随即延着长秋山脉向北发展,先后占领了猪老顶、大石岩等山头。

    到了崇祯十五年三月底,刘京盯上了邛眉官道边的千年古观太清观。

    太清观位于长秋山之巅。

    站在此处,蒲江、眉州、彭山、新津、邛州等数州县的山川河流平原田野皆可尽收眼底。

    张道陵传道,开设二十四治,太清观即为其一,时称主簿山治。后来,此地又发生了一个见证神迹的著名故事白日飞升,从此作为想象力丰富的象征扎根于华夏民族的语言词库之中。

    崇祯十五年春末,这个曾经繁盛一时的道观依然生活在世外桃源中,对山外世界知之不多,直到一个无月之夜。

    那晚,百余山贼形如鬼魅一般翻越宫墙,占领了太清观。惊魂未定的道士逃下山去,当然要连夜进城向县官大老爷哭诉。

    睡眼朦胧的李允义高踞大堂之上,一拍惊堂木,哇呀呀!哪里来的贼人!可惜本官手里没兵,否则定要打他一个落花流水……

    愁眉苦脸站在一旁的主簿和典吏两位大人一面抠着眼屎,一面提醒新官上任的同知大人:

    您不仅没兵,而且没钱没粮。能守住县城就不错了,千万不要一时头脑发热,干出什么出兵剿贼的傻事!

    主簿和典吏两位大人的灰心丧气明显引起了同知大人的不满。

    李大人再拍惊堂木,啪!吾等臣工,当勤于王事,怎能坐看蟊贼扰民!没有兵,就去街上征!没有钱粮,就去城中大户商借!有了兵和钱粮,不就能廓清县境了吗?

    挨了上官一顿臭骂,主簿和典吏只好唯唯应是。

    不过,他们可没有同知大人那般自信。

    借钱给官府,历来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城里的士绅谁会愿意?

    没有钱粮,自然就没有兵。即便征了兵不出数日也会散去。

    眼见同知大人即将掷出令签,主簿和典吏正急得不行。这时,他们等来了一位大救星。

    这位救星竟然就是那名时刻随侍大人左右的家丁头目。

    那家丁头目开口提醒李大人:本县的确没兵没钱没粮,但可向州城借呀!蒲江属于邛州所辖,邛州守御所的经制之兵用于蒲江,那是天经地义,需要什么钱粮?

    家丁头目一开口,李大人仿佛如梦方醒,连忙插回令签,吩咐小童磨墨,他要亲自休书一封,请知州大人派兵剿贼。

    这时那家丁头目又提醒李大人:若是徐知州借口州城重要,不肯派兵当如何?

    所以,邛州徐知州那里要去信,眉州李知州那里也要去信,省城二台三司都要去信,叫唤的声音越大声越好。

    可如今山贼就在太清观,距离县城近在咫尺,若是山贼趁夜薄城又当如何?

    所以当务之急,并非写信求援,而是立即全城张贴告示,组织士绅百姓登埤(pi)据守,以防贼人攻城!

    想必直面山贼的威胁,城里的士绅大户也不会要钱不要命。只要挨过数日,援兵到县,那时再解散乡兵也不迟。那时,同知处乱不惊、临危不乱,凭一己之力全一城之功,必然上达天听,享誉……

    此家丁头目果真是同知大人的心腹,句句话都说到了同知大人的心坎上。

    同知大人的令签掷下,主簿、典吏连忙出衙去抓里正乡老部署征集民勇,而此家丁头目更是背负同知大人的重托,临时充任守城总指挥。

    此后的形势发展正如那家丁头目的判断。

    山贼趁夜袭城,被城上值守民壮发现,只能怏怏退回。

    山贼袭城的消息终于引起了邛州知州徐孔徒的重视。他害怕蒲江有失,急忙派出邛州所一名副千户率三百兵到达了蒲江。

    眉州知州李传第也派人传来书信,说准备派出秀才李镜率领的乡勇三百反攻太清观,希望蒲江方面出兵,与眉州乡勇东西夹击,一举全歼这帮流窜邛眉边境的山贼。

    李允义接信,自然高兴,连忙回信约定出兵日期。

    形势似乎大好,然而到此为止。

    四月一日早晨,邛州兵如约出蒲江,向城东三十里的太清观扑去。官兵很快到达长秋山脚下,然后开始攻击。

    山上飞石如蝗,让进攻行动进行得非常艰难。然而在广大官兵大无畏的牺牲精神面前,山贼还是落荒而逃。

    傍晚时分,领军的副千户大人已经脚踏于太清观的三清大殿前,兴奋地命令手下向知州大人、同知大人和千户大人报捷。此时,副千户大人还为胜利中的一个小小瑕疵感到了遗憾:

    没有砍到一个首级,也就没法证实他的战功,没法领到他和儿郎们的那份赏银。

    邛州所的副千户大人想到了战功,想到了赏银,唯独没有想到该与他们会师于长秋山下的眉州乡勇在哪儿。

    直到第二天上午,醉醺醺的副千户大人才得到探子回报:在官道的东山口找到了眉州乡勇,但没有看见活人,只有百余具剥得精光的死人。

    很明显,眉州乡勇遭到了大量山贼的伏击。从死者身上的伤痕来看,山贼拥有大量精良的火器,甚至还有小炮!

    直到这时,副千户大人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空荡荡的太清观就是一个诱饵!

    老于戎事的副千户大人当即决定撤退,迅速返回蒲江县城。但这个貌似正确的决定却遭到了他手下将士的一致强烈反对。

    他们说,我等千辛万苦收复了这个道观,如今却没有首级带回去,那意味着白白辛苦了一场。不如大人您继续喝酒吃肉,三个时辰后再出发?

    副千户大人当然知道手下的意思,因为这也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可他是领导,这些事他不能主动说,只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于是乎,他继续回房烂醉,而他手下的将士则欢呼雀跃而去。

    三个时辰过去,太清观外表巍峨依然,可里面已经没有了内涵。连太上老君脸上的金粉都被贪心的士卒刮去,露出了干瘪瘪的黄泥巴。

    这般邋遢的模样怎么向回观的老道们交差呢?老道们可一直在县衙里苦等王师凯旋的好消息呀。

    这时,卫所士卒们丰富的斗争经验再次起了作用。

    他们报告副千户大人,您昨天报捷的命令我们根本就没有执行,县里那群傻逼文官们一定以为我们正在与数倍之敌苦战呢!您看,我军血战终日,贼人不支而逃,末了还要放把火!

    都是业内人士,什么多余的废话都不用多讲。

    当官兵们满载而归时,长秋山顶上那一柱夹着火光的黑烟,仿佛一个恶毒的诅咒,预示着邛眉两地未来的一场浩劫。

第五百一十九章 殊途同归(二)

    邛州兵胜了,眉州兵败了,消息很快传回邛眉两州。www.uu234.cc

    邛眉本是唇齿相依的命运共同体,在面对咄咄逼人的蜀王府时更是如此。

    不敢大意的知州徐孔徒得知消息,立即携挂成都前卫指挥佥事衔,邛州守御千户所正千户章宏斌及数名知名士绅上门拜会了退休离京的老干部杨伸。

    众人密商一阵,终于做出了继续增兵蒲江的决定。

    很快,邛州营的两千名精锐集结起来,在章宏斌的亲自指挥下向蒲江县开来。

    这么多的士兵开到了蒲江,那么邛州城的城防怎么办呢?不要紧,邛州安若泰山,这是邛州官绅中的共识。

    首先,邛州为千年古城。城周五里,城高五丈,是典型的城小而坚固。谁想对邛州下手,都得掂量一番顿兵坚城之下的后果。

    邛州城兵力雄厚,除有邛州营余兵千五百人,还有新近招安的土匪残部五百余人。

    这些土匪在大山里受苦日久,对邛州官府接受他们的招安感恩戴德。他们杀了顽固反对招安的陈怀年、陈怀金两名匪首,送来了他们的首级,可谓不留后路。所余全部人马已经开到邛州城西北,接受邛州官府的点检。

    以上种种,无不在显示招安诚意。只要假以时日,常加笼络,这些十恶不赦的土匪必会成为刘国能、李万庆那样对朝廷忠心耿耿的干城!

    其次,目前的各方面形势对邛眉一干反对蜀王府的政治势力极为有利。

    身负暗查使命的天使黄松已经离开邛眉,带着蜀世子朱平槿和巡抚廖大亨等一干人的犯罪证据到达嘉定。

    据护送天使的下人回报,那嘉定知州周仪已经幡然悔悟,献上了蜀王府收受投献,私设税卡、勾结土司,擅夺人命等一系列罪证。

    为了证明取得第一手证据,周仪还与天使亲自冒充行商,共同感受了蜀王府在大佛脚下设的水关税卡。

    更令人兴奋的是,有了姚官人的助力,来自湖广的巨额资金投放成都市场,立即在成都府掀起了惊涛骇浪。

    据最新的消息,成都股市已经崩盘,汇通钱庄陷入了挤提风潮。可以预料,只要汇通钱庄无法按银钞规则无条件承兑现银,那么银钞就会像大明宝钞一样,变成人人唾弃的废纸!

    成都府的学生上街,反对蜀府新政,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添头。

    众所周知,学生不过是士绅的代言人。学生上街,自然是省城士绅把学生当作了出头鸟冲前头。

    省城士绅们群起而反对,那极力推出新政的蜀王府和四川官府就有的头疼了。

    天使返京,想必最迟半年便有圣旨到来。

    如今邛眉最需要的,就是争取时间。

    成都府闹得越厉害,对邛眉争取时间越有利!

    ……

    两千名邛州营的士兵开到蒲江县,蒲江的李大人又惊又喜。他摒弃文武贵贱之别,亲自离城十里,摆出最高的礼节迎接章大人,这让章聋子有点受宠若惊,觉得必须做出点什么才能对得起李大人的信任和重托。

    四月四日一早,两千士卒离城过江,开始了对长秋山一带山贼的扫荡。

    两千人是个不小的数字,哗啦啦扯了五里长。只可惜这点人马扔进茫茫崇山峻岭,就变成了一堆不起眼的蝼蚁。

    更可恨的是,山贼并不与官兵近身格斗,只是利用地利之便,远远地躲在山石林木后打冷铳。两天下来,章聋子的军队一根人毛没抓住,反而陆陆续续丢掉了十几条人命。

    这下那些前不久还是农夫

    、街皮的士兵不干了:

    老子们出力出汗干饭吃不饱还没有饷钱,凭什么还要流血?

    眼见军心动摇,章聋子有心撤军,但苦无撤军的理由,这时李同知的一名家丁匆忙而来,顿时让章聋子喜出望外:

    数百蜀王府的护庄队自新津县沿蒲江河坐船溯流而来,说是奉巡抚大人之命,前来助剿,其前锋已经抵达邛州的回龙镇!

    助剿?

    听到王府军用这个理由插手邛眉,章聋子立时豪气冲天:

    老子这里整整两千人,还用的着你王府军前来助剿?分明是不安好心,要来趁火打劫!

    章聋子亮明自己的判断,李大人的亲信家丁顿时大加赞赏,说章聋子与李大人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章聋子人带猪相,心头嘹亮,聪明着呢,一听这话便知有戏。

    果然,那家丁随即吞吞吐吐道,李大人想与章大人商量,这王府军恐怕来者不善。山贼不过疥癣之疾,王府军却是心腹大患,两者之间孰轻孰重?不如……

    撤军!章聋子正求之不得!只是……章聋子为难地说,他奉知州大人之命前来剿贼,若是此时撤军……

    没问题!

    那家丁立即代表李大人拍了胸脯。

    只要章大人愿意领军挡住南下的王府军,银子、粮食以及对徐大人的说法,都由李大人包干!至于章大人,自然另有一份犒劳……

    有这样体谅下属疾苦的上司,任何一位打工族都会由衷地点赞。章聋子二话不说,带着他的两千儿郎撤离了该死的长秋山。

    四月六日中午,向北急行的章宏斌终于在蒲江河与临溪河交汇处附近的寿安镇附近拦住了南下的王府军。

    寿安镇,这里已经是邛州地界了。

    在派人互通来意之后,王府军的将领表示,既然山贼已经剿了,那他们也愿意撤军。可他们是奉命援剿,这撤军也要等上官命令下来。所以只好原地驻扎数日,请章大人稍候。这两日大家都走累了,不如趁机休整一番。

    章聋子一听这话有理,又见王府军不过是一群兵甲不齐的乡兵,人数不满五百,心中顿时大定。

    王府军即便借故来邛州生事,也绝不会只派出这等烂兵!

    章聋子放下心来,便与王府军隔着开始夏汛的临溪河扎营对峙。

    不过,如此旖旎的河边风光,敬业爱岗的章将军可不会白白浪费。他迅速派出亲兵清剿周边残匪,终于在某家农舍的猪圈里发现了一个脸上涂着猪屎的相好。

    于是乎,邛州军营中很快响起了章聋子那独有的充满节奏韵律的巨大吼声。

    ……

    在朱平槿原针对邛眉的部署中,是按照“倚强凌弱”的思路,把兵锋直接对准了邛眉两个州城。

    如针对眉州,从东面的仁寿县和北面的彭山县,分别部署了护**第二团两个营、仁寿、彭山两个守备营,新津和双流两个守备营以及南面的雅嘉守备团也可以随时前来支援,总兵力接近万人。

    对于蒲江这个小县,朱平槿最初认为其战略意义大于战术价值,因此只是以军情局行动队截断邛眉交通为目的,并派出李允义前来捣乱。

    然而行动队副队长刘京在长秋山太清观的擅自行动,以及廖大亨派出新津县守备营前出蒲江助剿的命令,有意无意间将邛州的主力调到了州城东北六十里的地方。

    以邛州官军的素质和装备,走完这六十里重新返回邛州,至少需要一整天的时间。

    身处邛眉这滩乱局中的各方势力,迅速发现了这要命的六十里。

    大明朝设置邛州守御千户所,目的是防御西边的蛮夷。因此邛州千户所的较场,自然也设在了城内西南角的城墙根下。

    这日下午,一场夏天常见的暴雨突如其来,洗劫了邛州全城。

    暴雨来得快去的也快,很快云开雾散,在较场没长青草的中心地带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水洼。

    士卒们就一身号衣,脏了洗了只好赤身**呆在屋里不敢见人。

    军官们一看较场的模样,很高兴没法操练了,于是请示守城的将领邛州千户所练兵副千户卢本学。

    卢大人的命令很快到达,全体息操,在较场里休整。

    士卒们没什么好高兴的,反正横竖不能离营。最高兴的是军官们。他们趁着主将不在,三三两两溜出了兵营。吃酒的、赌钱的、逛青楼的、会相好的,总之是想做什么做什么。

    对于较场上那些新近抓来的千余士卒,军官们放心得很:早吩咐了厨房里煮上三石糙米,那些饿死鬼们为了吃饭,还会擅自离营?

    这日晚饭后,喝了一碗干粥肚子依旧空捞捞的士兵们三三两两地坐在较场周围。一面享受山里吹来的凉风,一面无所事事地开摆龙门阵。

    关于邛眉两州与省府成都之间的纷争,士兵们心知肚明,可不会太过关心。他们热衷谈论的话题,虽然多得天花乱坠,但最后无一不回到与自己利益攸关的事情来。

    “知道王府军的王大牛吗?知道他是哪儿人吗?”一名士卒口沫四溅地向周围卖弄着自己知道的一点八卦。

    “这临邛城周边三十里谁不知道!城北王家山的!” 周围的人哄笑道。

    “去年春世子爷路过临邛,那王大牛正与杨天官闹租子打官司!世子爷瞧他是条汉子,便把王家几兄弟带去了雅州,还给王家山的人还了租子。王家山出了这等人物,真是跟着享福了……后来听说王大牛在雅州平乱立了大功,现在好像当上了大官……”

    “什么好像当了大官!就是当了大官!正团级!”

    等周围的七嘴八舌清净了,卖弄的士卒终于反击回来,夺回了自己主讲人的地位:

    “知道什么是正团级么?告诉你们,朝廷的参将,在世子爷那里顶多不过就是个正团级!

    正兵营的参将王祥,奇袭巴州,用大炮轰死了土暴子一家大王,一直守到护**大胜,这才被世子爷定了头功,连升两级,提拔到正旅级的高位!”

    “那王大牛不是比我们章大人的官还大了?!”

    “章聋子光屁股指挥还夹个尾巴佥事,在武官里就是个屁大的芝麻绿豆官!依着我看,王大牛比徐大人的官还大!”

    主讲者用不屑的表情对周围回应者的低水平表达了轻蔑。

    众多回应者听闻,连忙深刻检讨,决心努力提高水平,以便能跟上论坛形势的最新发展。

    “参将?原来正团级便是将官! 正奇援游四营,参将是援兵营……”一名回应者或许以前当过官兵,对朝廷的营制很熟。他掰着手指头算出了参将的营号:“应该是援兵营!按说援兵营至少三千人,可如今有一两千人的援兵营都是上官青眼……”

    孰料主讲者依然对回应不满意:

    “你那是朝廷的老规矩!将官见到知县也要点头哈腰。为什么?那叫以文御武……可如今我这蜀地是世子爷当家……

    世子爷的新规矩,是集体决策,文武相制!随便哪个营头,都有监军。将军与监军一样大,一般高,平日各做各的事。遇到大事,大家坐下来一起商量,那叫开会!”

第六百零九章 表情过度(四)

    今天的重头戏终于上来了!

    阶下的将领们立即将那些暂时听不真切、弄不明白的东西抛开,悄悄挺直了胸膛,全神贯注盯住了瘦弱的孙总监。www.uu234.cc

    整军整军,不就是整我等这些头头脑脑嘛!

    到底咋个整,趁早亮个盘子!

    孙洪开口,声音洪亮。他没有像吴泰那样时不时地口吐酸文,也不会引用大堆的数字让人听得云遮雾绕。在他平铺直叙的语言中,夹杂着最新最潮的政治名词。这些名词中,又隐含着与上位者相似或相近的政治理念。

    孙洪道,世子常讲:“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伟大事业能否成功,策略是生命,干部是关键。

    监军监军,监的是军队,监的是军队中的人,尤其是军队中的各级干部。把忠诚于“护国安民、天下太平”伟大事业,有能力、有干劲、守纪律的干部提起来,放上去,打造一支经得起各种考验的干部队伍,是世子对监军部的期望和重托。

    然而川北之战,暴露了干部队伍中存在的很多问题。尤其是王文彪的投贼叛变,影响是极其恶劣的,后果是极其惨痛的!

    正因为如此,总监军部受世子指派,对王文彪案进行深入调查,以便为护**用人管人的制度改革积累经验教训。

    调查的结果令人深思:

    王文彪投贼叛变的思想根源,是他在思想上从未真正接受世子首倡的“护国安民、天下太平” 理想信念,从未将“忠于大明、护国安民”的宗旨作为自己的行动指南,反而将加入护**庸俗地理解为卖命吃饷的利益交换;

    王文彪投贼叛变的制度根源,是他可以凭着世子亲兵的名头仗势欺人、欺上瞒下,脱离上下左右的监督,反对军政集体决策制度,大搞自己的“一言堂”;

    王文彪投贼叛变的作风根源,是他丧失人生信念,疏离干部士兵,羡慕土豪劣绅奢靡腐朽的生活方式,腐化堕落,乱搞女人!

    王文彪案的深刻教训告诉护**的全体干部战士:

    必须坚持“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理想信念,必须坚持“一大宗旨三项纪律”铁的军纪;

    必须坚持集体研究,主官拍板的决策程序;

    必须坚持监军建在连上,军政主官相互监督;

    必须坚持补给到连,薪饷到手;

    必须坚持对干部战士进行教育,帮助他们竖立正确地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

    必须坚持“官爱兵如子,兵敬官如父”的新型官兵关系;

    必须坚持士兵委员会的权力绝不虚化,尤其是在同级军政主官晋升推选上的发言权和投票权。

    这六个坚持,不仅应该成为此次整军中干部选拔的基本方针,而且应该成为将来护**选人用人管人的基本原则。

    否则,新任命的干部就可能会带病提拔,就可能会变成王文彪第二,再次给“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伟大事业带来莫大的损失!

    ……

    太阳越升越高,天气也越来越热。

    孙洪抑扬顿挫的成都官话在灵岩寺的山门前回响。

    然而挤得满满的会场,却似一盆冰冻的古潭,没有半点动静。

    除个别已经被朱平槿亲自敲打的人,也许没有多少与会者能想到:他们左等右盼的结果,竟然是一场从兵到将、从编制到战术、从装备到思想的彻底整顿。而首先面临整顿的,就是他们自己!

    孙洪依然滔滔不绝。

    他从王文彪投贼叛变的典型案例切入到官军将领中普遍存在的问题,然后讲到了眉州之战中各参战部队的严重违纪事件。

    他专门用了两个词组来形容这些严重违纪事件,叫做“层出不穷,花样百出”和“性质恶劣,令人发指”!

    为此,孙洪举出了大量的违纪案例:

    个别部队以改善伙食为借口,强行向周边的村镇王庄采买。不给钱或者少给钱,形同抢掠;

    个别干部借口提高战斗力,公然暗示士卒进城后可以“自由行动”;

    个别高级干部,视护**“一切行动听军令”的第一军纪为无物,大闹中军营帐,胁迫刘镇藩总指挥立即下达攻城命令;

    更有个别高级干部,携妓参战,阵前放酒高歌,丝毫不顾及上上下下的影响。

    对此孙洪痛批道:难道那些在土堤上喝风吃灰,在壕沟的泥水中坚守阵地的普通士卒,他们不是妈生的,肉长的,不知道享乐贪欢?

    世子殿下一国之主,富有全川,难道他置不起一件绫罗绸缎,办不出一桌山珍海味,只能穿着粗布葛衫,吃着四菜一汤,与普通的士卒一起坐田坎滚泥巴?

    个别高级干部大耍世家公子的派头,自以为风流倜傥无人能敌,实则不过人人侧目的戏台丑角而已!

    虽然孙先生没有点名,但人人已经知道那“世家公子”是谁。

    在座之人除了侯天锡,谁敢自诩世家公子?除了侯天锡,谁敢军中饮酒狎妓?

    孙先生当着世子和众人之面公然掌掴侯天锡的脸,没有留半分情面,想必侯大公子要倒霉了!

    可是有在座者立即又想到:大闹中军帐、胁迫主将,老子也同去了;老子手下拿了公费出去采买,会不会也有抢掠情形……

    侯良柱天启六年升任四川总兵官,镇守永宁;秦贼大炙,又统领川北镇,前后十余年。阶下众将有不少人,包括刘镇藩在内,皆出自侯氏的部下或者门下。

    他们从侯天锡联想到自己,不免物伤其类,暗自惶恐和悲戚。

    可没等他们从惶恐和悲戚中挣扎出来,孙洪又爆出了一个更令众人意外和震惊的消息:

    就在昨天夜里,当各单位主官奉旨渡江前来开会后,眉州城下竟然连续发生了两起恶性违纪事件!

    第一件,骑兵第四团一名连长率十七名士卒自制铁爪绳索,试图爬上眉州城墙,结果被巡城的警卫团当场抓获。

    经过审问,犯人供认不讳,爬墙入城的目的就是在火场废墟中找寻金银。

    为什么他们敢公然违反世子各部队不得入城的旨意,为什么他们被抓后依然振振有词死不悔改?那是因为他们的上官早早便对他们承诺过,破城之后,任其抢掠!

    第二件,太平营一名军官带着数十余名士卒,酒后夜入安置灾民的甄别营地找女人,结果被守卫营地的护**新津守备营参战连发现。

    新津守备营参战连试图逮捕违纪者,该军官仗着人多势众,公然拒捕,双方发生了武装冲突,造成一死七伤的惨剧。

    警卫团和补充兵一营迅速增援,将该军官及部分拒捕士卒擒获。经审问,有士卒已经承认:入营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女人,发泄兽欲!至于领头那名军官,军职守备,姓谭名天……

    就在这时,古潭平静的表面终于承受不住来自于下面的暗流冲击,哗一下炸开了水花。

    孙洪刚刚提及那违纪军官的官衔和姓氏,下面便噗通一声,接着一叠声的斥骂和爆笑,再然后是哭叫声和条凳大阵噼噼啪啪的碰撞声。

    孙洪站在台阶上向动静处望去,转眼便明白了大概:

    原来是第二排边缘上一名军官突然晕倒,一头栽下了条凳。坐在条凳另一端的那人猝不及防,条凳一翘,那人便一屁股硬坐到了地上。

    平白遭遇无妄之灾,自然口出不逊。周围的人有笑的,有嘲的,也有不知所措的。

    还有人向后排招呼叫喊。末尾一名小将听了招呼,带着哭音喊爹向前奔去,结果慌不择路,被密密的凳子腿绊了个贴地飞行,摔出一路烟尘。

    ……

    自从投了蜀王府,孙洪逐渐从一名不入流的书生成长成为一名成熟的军队政治工作者。

    此次整军会议事关重大,这些骄兵悍将能否俯首帖耳,谁也没有把握。所以,孙洪要在最终宣布高级干部安排去向之前,给这些人竖立几个负面的典型。

    以此同时,应对预案早已提前准备,必要时立即实施。

    把会议的地址选在灵岩寺,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灵岩寺与眉州城下的军队隔着一条宽阔的岷江,可以屏蔽信息,可以把官军将领们和他们的军队分开。即便个别人意图生变,也变成了无兵之将,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然而,虽然应对预案已经设想了各种突发情况,眼前这一幕却没有料到。

    若因一人的昏倒而引发一场失控的骚乱,以君前失礼之罪穷治之,未免不近人情,毕竟他可以辩解为天热中暑;

    可若是放任自流,那这群兵痞不知道还有多少没有使出来的搞怪手段!

    此时此刻,孙洪犹豫了。

    他在想,长于领兵的世子朱平槿会说什么做什么,用什么办法既能维护上位者的尊严,又能将异常潜在的隐患消弭于无形?

    这时,负责会场警戒的警卫团副团长蒋鲁已经查明了情况过来禀报:“太平营参将谭弘突然昏倒,人事不省!”

    “谭将军乃川东柱石,有功于国,万万不可有失!”

    今日露面之后自始至终未吐一言的蜀世子朱平槿站了起来,对着蒋鲁有力一挥,大声下令道:

    “李良医还在眉州城下,现在去请来不及了!你速速进寺,请太平县主过来抢救!”

    蒋鲁得令而去,这边会场上立即有了新情况。

    只见那刚刚完成贴地俯冲的小将冲进人堆,把昏死的谭弘抱在怀里使劲摇晃,一边痛哭一边干嚎:

    “爹呀!世子赞您是有功之臣呐!是川东一块柱石!世子请县主娘娘亲自来为您诊治!爹呀,您可千万要挺住呀,太平营三千将士可都指望着您回去呐!”

    喔!有功之臣与川东柱石,太平营与三千将士!

    听了这几个关键词,谭弘的白眼仁翻出了半截黑的,喉咙中溢出些白沫,咕噜咕噜冒出点杂音。

    那小将立即将他爹的声音用众人都能明白的语言翻译出来:

    “我爹向世子请罪!君前失礼是一罪,家门不靖是二罪……”

    “谭将军戎马操劳,以至沉疴在身,何罪之有?”

    这时,孙洪看着世子朱平槿转向了他,平静的眼神中一丝亮光闪过:

    “既然谭将军有病,亟待修养,那太平营整军之事便不要烦劳他了,军政大学将官班进修之事也暂停……

    军不可一日无将。这样吧,孙先生,速速将丁显爵召来。他原是重庆副将,熟悉川东诸军,太平营本在他麾下……

    孙先生,代本世子拟旨!”

第五百二十章 殊途同归(三)

    较场上说得热闹,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www.uu234.cc

    主讲者不得不提高音量,以便圈子外围的人也能听真。他说起护**的事,那就像提起了水闸,哗啦啦流个不停。不过旁听者开始兴趣盎然,后来便有些烦了。

    一名听众打断了主讲者问道:“喂,你说了半天,王大牛到底是个啥子官?能管多少人啊?”

    主讲者的话头被人生生打断,自然有些不满,不过他还是耐心地将所知讲了出来:

    “听闻是绵潼守备团的团长!知道吗?潼,就是潼川;绵,就是绵州。一个团,管着两个州!手下好几个营头,好几千兵呢!”

    “原来才几千人!那不还是与章聋子差不多嘛!”众人哄笑道。

    有听众失望之余,决定篡位夺权,给大家讲一个更刺激的故事:“知道我们新场镇的余家少爷吗?他老婆本是新场一枝花,可惜晚上被官兵祸害了,后来跳了井。余家老太爷见着家里东西都被抢光,一口痰堵住喉咙,咽了气……”

    谁是余家少爷不知道,新场镇在哪儿知道点,但所谓的“祸害”人人都知道。

    一群爷们兴奋地叫起来,让新的主讲者详细点说。

    “……余家少爷可是个才子!身上又有功名,在新场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哪里受得了这等奇耻大辱?他便卖了田土去省城告状……”

    顿时就有人叫唤起来:“告什么状呀!谁不知道官官相护!进了衙门,一句话不说,先让你在钉床滚个来回!”

    新主讲实际上也不知道余少爷到底有没有滚钉床,他只知道故事大致的走向:“……后来这官司打到了蜀王府那里,世子爷接了状子……”

    “世子爷可是一位活菩萨!你们余少爷还不是傻瓜!”

    “听说在世子爷面前,廖巡抚就是个老跟班,这下余少爷可以为他媳妇沉冤昭雪了……”

    横七竖八的众多评论显然让主讲者有点始料未及,最后他不得不说出实情:“知道世子爷如何处置的吗?让他参加了蜀考……”

    蜀考大家也知道一点,但这与打官司有什么联系?大家竖起耳朵,耐心听主讲者说出结局。

    “蜀考发榜,我们余少爷高中状元……”

    “哇!”一片惊呼声。

    “世子爷对我们余少爷也是喜欢得紧,就派到了泸州王庄当管庄……什么是管庄,管庄就是庄头!”

    怎么又扯到了庄头?

    听众们开始不耐烦了,只是新主讲非常体谅他们的心情,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余少爷在泸州,那可是如鱼得水!怎么个如鱼得水法?

    告诉你们,知道余少爷管着多少人吗?合江县方圆三百里的百姓,只知道余少爷,不知道朝廷有知县……”

    从泸州扯到合江,从人多人少扯到方圆三百里,新主讲说话明显缺乏连贯性和逻辑性。可听众们都听得津津有味,谁也没有站出来指正。

    “……那合江县的知县老爷,害怕我们余少爷,只好远远地躲在江边的神臂城。一点左右,身边只剩了两个人:一个小妾和一个长随。谁知有一晚,那长随竟拐了小妾跑了。那老知县这下惨了,连尿壶马桶也没个人倒,只好放在堂屋里发酵……”

    听到这里,周围听众顿时爆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这笑声吸引了较场上更多的目光。

    新主讲没想到自己一下就成了众人的焦点,被笑声一震,有点忘词了。被人一催促,慌忙中把自己的所知所想统统倒了出来:

    “……想那晚,老子

    已经跑出去了五里,都快到河边了……结果我家那个瓜婆娘,硬生生地追来把老子揪了回去!

    这下惨了,丢了多好一个差事!

    若是我跟着余少爷去了泸州,凭着我俩穿开裆裤耍泥巴的交情,怎么也要弄个二管庄来当当!

    瞧瞧!这下巴适了,被人抓来当个猪狗不如的小兵!也不知道会不会与王府军开战……”

    新主讲痛悔不已,一帮子听众心有戚戚。

    他们的亲戚朋友乡里,或许参加了王府军,或许逃到了泸州,或许与城里的官府士绅有仇,或许家里有吃不饱穿不暖的父母妻儿,或许田里有没有收割的庄稼。

    他们看着自己身上的这身烂皮,体会着肚子叫唤的感觉,围着愤愤不平的战友,一股子压抑许久的愤懑突然间爆发出来:

    “他妈的x!趁着张聋子不在,大家伙开城门跑吧!”

    “对!老子现在一样的有刀有枪!谁他妈不开眼敢挡道,老子就送他见阎王!”

    ……

    几乎同一时刻。

    在较场营房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两个士兵模样的人正在激烈地争论。只是他们都尽量压抑情绪,不让声音过大。

    “……招的牛角寨土匪,那个领头的名叫陈炬,以前是陈怀年手下大头目。在新场镇搬东西他见过我。前几日他随章聋子进城拜见徐孔徒,差一点认出我来!所以我以为,夜长梦多,干脆就在今晚发动!”

    “刘局长曾有命令,不得轻举妄动!要动必须要他的手令才行……这里面有个全局概念,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全局?”

    “什么叫全局我不懂,但我知道不能坐着等死!等章聋子一回邛州,陈炬土匪进城与邛州合营,那时想动也动不了!第一个死的就是我……”

    “那你怎么动?杨天官家丁就有百余,州城的衙役、捕头、千户所家丁,少说还有百余。就凭我们红枪会那六十几号人,能攻下州衙和天官花园?那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总之,现在发动,我坚决不同意!”

    “我们人少不错,但那是以前!这些日子会众在弟兄们中间搞宣传,已经争取了不少人站到我们这边。宣传局的材料说的好,都是受苦的穷人,更要团结起来!只要团结起来,就能打倒一切土豪劣绅!我在这里撂句话,只要红枪会扯起打倒杨天官、徐孔徒的旗帜,全营弟兄们都会跟我走……”

    两人正在争论,一名少年的身影冷不丁晃过墙角,出现在他们俩面前。

    “四哥,黄大哥!兄弟们炸营了!他们打开了西门,正在往城外跑!”

    什么?

    王四牛和黄焕大惊失色。

    两人一瞬间都意识到,他们先前的所有想法,都落了空。

    ……

    王四牛在飞仙关受伤后,肋下伤口一直未能彻底愈合,便回到了家乡养伤。

    王家五兄弟,都是不怕天不怕地的人物,在当地很有影响力。自打跟着大人物见了世面后,在当地的名望更高。

    王四牛回乡后,并没有躺倒床上。他将因各种原因没能去碧峰峡的老兄弟聚集起来,搞了一个会众组织。因为使用的兵器模仿护商队的短矛,故起名叫“红枪会”,主要的目的还是帮着穷苦的佃户与地主打擂台。

    这个红枪会里最初只有十几名核心成员。雅州受伤的黄焕到来后,由于有了兵器和经费,更有了蜀世子对红枪会的暗中鼓励,红枪会很快发展到了三百余名核心成员,联系的农夫几千家。

    但这个组织在去年秋收后遭到了很大的削弱

    ,良好的发展势头戛然而止。其原因不是来自外部,而正是朱平槿两口子亲自动员部署的战略性移民“四川填泸州”。

    到了今年春天,红枪会的规模有所恢复,但核心成员只剩下百余人。黄焕用碧峰峡的练兵法子训练会众,让他们逐渐有了些乡兵的样子。

    去年底邛眉与蜀王府的矛盾公开化之后,邛州所的章宏斌就一直在抓丁扩军。红枪会的一些人也被抓了进来。

    王四牛与黄焕一商量,认为这是个打入敌人内部的好机会。于是说服了另外一些会众,一起投了邛州所。黄焕还因为能使一手好短矛,被邛州所的练兵副千户卢本学看重,委了一个旗总的小官。

    可最近红枪会的两名首脑人物王四牛与黄焕,在关于下一步如何行动的问题上产生了重大分歧。

    王四牛认为,应该趁乱拿下邛州,绑了杨伸和徐孔徒去见世子,送上一份大礼;

    黄焕则认为,具体行动应该与上级总体意图保持一致,更重要的是听指挥,不能擅自行动。

    不过,这点分歧并没有影响到这对搭档在更多问题上的一致。如布置红枪会的骨干,采用摆龙门阵的方式与普通士卒聊天,激起他们对世子、蜀王府的好感和向往,激起他们对官府和官老爷们的仇恨,逐渐吸收积极分子壮大自己的力量等等。

    两人全力以赴之下,这些日子收效颇大。但是他俩都没有意料到,形势发展会如此之快:

    自己这边还在争论动与不动,那边的士兵们反倒先跑了。

    怎么办?

    是跟着跑,是攻打衙门,还是守城?

    这个严峻而紧迫的选择立即摆在了王四牛和黄焕的面前。

    除去轮流驻守四门的军队外,邛州守军剩下的部分大都驻扎在较场里。较场里的主力一跑,邛州守军就去了大半。

    西门的守军也是抓来的壮丁,肯定跟着跑了。其余东、南、北三门的守军,会不会得到消息跟着跑,谁都不知道。

    王四牛和黄焕很快就明白过来:邛州城的守军绝不能跑光喽!

    一旦跑光,邛州城内的布防就会出现真空。那驻扎在西城外等待招安的牛角寨土匪就会乘势进城。

    可想而知,以那群土匪的秉性,一旦进城后会出现怎样的后果!即便将来王府军重新收复邛州城,那邛州城也是一座被抢光砸烂烧成灰烬的空城!

    “即便让狗官多活几天,也不能让邛州落在土匪手中!我立马去把人追回来!至少四门要守住!”王四牛高声叫道。

    再坚持等待上级命令只会贻误战机。既然王四牛主动请缨守城,那黄焕也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

    “大邑护庄队距离邛州最近,可土匪营盘便扎在去大邑的官道边,绕路恐怕要花不少时辰。新津距离邛州要远些,但新津护庄队的头是我在四连的老班长,我去说服他,让他立即出兵抢占邛州!”

    “你去新津可以,但怎么去?这里只有匹托粮的骡子!”王四牛不解地问道。

    “不用骡马!”

    黄焕自得地神秘一笑:“我是绵州人,涪江边长大的,水性好!腰上系个葫芦,可以从邛水一直飘到新津!这两天下雨涨水,顺着水漂比骑马更快更舒服!最多两个时辰,我就到了新津!”

    两位哥哥都有大事做,自己却被忽视了。王家兄弟中最小的一位立即叫嚷起来,要求单独执行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那好,五弟,你骑骡子去名山王庄求援!四哥这里有封大哥写给娘的家信,你拿去好好揣着,证明你是王家的人!”

第六百一十一章 传世名画

    后世者,可以轻松掏出黄卡领张免费门票,在大明历史博物院的首个陈列馆艰苦创业馆的一幅传世名画中,一窥蜀世子朱平槿在崇祯十五年夏秋之交,即他率领护**走出四川迈向全国之前那段时间的一些所作所为。www.uu234.cc

    艰苦创业馆空旷而宏伟的中央大厅,总是人头攒动,亮光闪烁。

    跨入中央大厅的巨大铜门,一幅用天然彩色碎石镶嵌的巨幅壁画,毫不犹豫地填满了每一位参观者的眼框。

    大厅穹顶上的无数盏聚光灯,准确引导光线汇聚在巨幅壁画的焦点。

    光芒之中,身材较正常人高大一倍半的蜀世子朱平槿骑在前蹄飞扬、张口嘶鸣的雄壮战马上,左手紧拉缰绳,身体后仰,却依然努力地侧身回首,尽力向地上之人伸出右手。

    在世子战马之侧前,一名衣袍破旧、须发皆白的老军半跪于尘土,肮脏的双手高举,含泪的双目仰望,似乎在哀求,又似乎在吟诵。

    战马上的世子悲悯而仁慈,宛如红尘浊世里的救世主;尘土中的老军执着且憧憬,一如苦难历程中的朝圣者。

    两人指尖触碰之际,犹如天神与凡人,完美合体。

    两人目光碰撞那一刻,仿佛**与精神,浑然交融。

    此时,一面漫卷飞扬的世子盘龙蜀字旗,一片服色杂乱的行伍军阵,数位表情丰富、动作夸张的将军大臣士兵,所有的一切都成了两位的焦点人物的陪衬和点缀。

    更使画面具有神圣而悲怆韵味的具象出现在左上、右上两个角落。

    佛道两种主流宗教的象征人物,天蓬元帅和观音菩萨,隐现于青色城墙上方的五彩云霞之中。天蓬三头六臂,驱万圣齐临,致群魔碎灭;观音千手千眼,以大悲愿力,现五浊恶世。

    画前铜牌说明,此画名为《殿下与老军》。绘制时间是崇祯十五年冬。

    事件原委,是崇祯十五年七月十九日蜀世子朱平槿在眉州城下大阅诸军时发生的一件著名的惊驾事件。

    ……

    眉州收复,朱平槿终于彻底平定四川,成为货真价实的蜀地之王。

    可无需讳言,完成四川剩余官军的整编,这才是朱平槿眉州之行的最大收获。四川官军各路高级将领,已经全部表态支持整军。

    支持整军不是一句空话,肯定还有具体的措施和行动。但只要他们服从调遣,这就够了。要让他们发自内心的追随效忠,需要时间,需要教育,更需要手段。

    在这些少数高级将领之外,许多官军中的旧军官因为政治上可靠,有资历有战功有专长,被大胆启用,调任新职。这种不拘一格、唯德才是举的用人之法,既极大解决了护**军官缺位的老问题,也极大地调动了官军旧将们的事业热情。

    如护**第十五团第四营营长、原都司李一进被晋升为重炮兵第一团副团长,既缘于上官杨展的极力推荐,更源于他在巴山之巅大坝巡检司的顽强坚守。

    嘉定州罗徽堡守将百户廖佐,也因为善作营垒,实心任事,被监军部破格推荐提拔为护**工程兵第一团基建营营长。

    然而,护**自从肇建之日起,他的根便深深扎根于下级军官和普通的士卒之中。

    护**的肇建者朱平槿很清楚:只要对他的信仰及于护**的普通士卒,少数心怀异志将领不可能威胁他的统治,即便远在京师的皇帝也不能撼动他的地位。所以他的精力,永远要放在不那么高大上的基层之中。而阅兵,则是他与普通士卒一对多交流的重要方式。

    崇祯十七年七月十九日,眉州前线各参战部队、支前民夫以及起义有功人员在眉州北郊码头集结,接受蜀世子殿下大阅。

    劫后余生的眉州居民及邻近的彭山、仁寿、青神、洪雅等县士绅贤达也有幸受邀观礼。

    大阅之前,世子殿下向受阅诸军颁布旨意,对战役进行了简短的总结。

    世子特别强调,官军各部的“精诚团结”,是眉州之战胜利的关键。而对“护国安民、天下太平”伟大事业的无限忠诚,是官军各部保持“精诚团结”的基础。

    世子要求各部队,积极开展诉苦运动,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改造思想,端正行为,整肃军纪,锻造铁的军魂。

    为迎接即将到来的残酷大战,必须苦练队列、射击、拼刺、爆破和土工作业五大技术,深入研究流贼的战术特点,最大限度发挥新式兵器的效能。

    旨意最后,世子特意嘱咐内宦将眉州参战部队连以上军官以及立下功劳的士兵和民夫的名字,一一眷抄于眉州之战的战功旌表上。

    这一不同寻常的殊荣,让全体受阅部队异常振奋。因为此举说明,他们的名字从此写入了历史,永远留在了汗青之中!

    上午巳时四刻,大阅准时开始。

    在炮一团五十四门大炮整齐而有节奏的的轰鸣声中,蜀世子朱平槿隆重出场。

    他金盔金甲,头插红白两面盔旗;腰配战刀,马挎火铳,骑着四蹄包缠金带的白马,以其独有的神武英姿出现在所有受阅部队和观礼人员的视野中。

    他在军机大臣马乾、舒国平、孙洪,眉州前线司令刘镇藩,阅兵总指挥宋振嗣等人的陪同下,在红底金边五彩七章金织蟠龙蜀字长三角旒旗的伴随下,骏马飞驰,直奔受阅部队的排首而来。

    在那里,矗立着护**血染的军旗。

    全军欢声雷动,齐声高唱《天佑大明》。

    世子弛马向前,依次向各部队将士问好。将士们则高呼“大明万岁!”“护**威武!”“世子殿下千岁!”等口号回应。

    本来,这场胜利大阅兵就会在这样**的气氛中顺利结束。可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惊驾事件,反倒使朱平槿的声望达到了顶峰。

    ……

    现场观看名画,与书本上浏览图片的感觉完全不同。

    画中的开国者一如天神下凡,人类最优秀的品德皆浓缩于一身。后世参观者站在庄严肃穆的中央大厅底部,站在这样伟大的人物面前,顿觉自己的渺小与猥琐。

    翻开免费附赠的游览手册,此画有一整篇的说明和介绍。

    原作乃一幅六尺长卷。绘制者两位:吕潜(时为世子文案)、利类思(时为耶稣会成都教会司铎)。中央大厅的巨型壁画是原作放大若干倍的高仿。

    不过参观者用不着翻开游览手册便知道此画的名字,并且知道它乃大明历史博物院的镇馆之宝。

    何以众人皆识此画?

    因为此画赫然出现于大明中学教科书,列入了必考大纲。

    何以为镇馆之宝?

    因为此画不仅清晰见证了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具有十分典型的文物价值;而且在绘画技法上率先进行中西合璧,从而催生出了统治世界画坛数百余年的所谓水墨油画派。

    该画派的开山始祖吕潜曾一语道破了该画派的主要技法特点:

    “西法为皮,中法为骨”。

    不过,由于该画派的主要绘制对象不是神仙菩萨,便是君主大臣,带有浓烈的宗教或政治氛围,所以诟病者又称其为“色色体味画派”。这个莫名其妙而又意味深长的画派别称,传说便出自对吕潜既重用又打压的蜀世子殿下朱平槿本人。

    游览手册还介绍,蜀世子朱平槿平定眉州之乱后,终于一统四川。欣喜之余,他在眉州北门外码头大阅诸军。

    孰料,世子一行进至护**第十一团方队前,一名老军突然冲出队列,跪在了世子战马前。战马受惊,差点将世子摔落马下。

    按照大明律法,冲撞君驾,形同阵中谋反;按照护**法,擅自出阵,也当军前斩首。

    然而世子耐心听完老军申辩,却没有惩处老军。

    原来那老军自述道:他少小离家,从征奢安。嗣后耕种川北,守备边关,转眼便十五六载。年初参加川北大战,幸而不死。如今年逾五旬,终于获入护**。从此安家立业,娶妻生子。这全是世子的恩典,这全是上天的赏赐!

    老军此生的夙愿,便是请求让他触一触世子,让他把世子的福气和灵气带回家去,从此家人一生平安,开枝散叶。

    世子听闻老军诉说,竟不假思索地伸出了右手,让老军双手紧紧握住!

    世子从上天和祖宗那里得来的福、灵二气,从此便通过他的手传递到老军的手,再通过老军的手传递到老军的家人,老军的乡亲,老军的战友,老军下半生接触到的一切生灵万物!

    在文字的最后,游览手册特别说明:

    画作者之一的吕潜在他的个人回忆录《回忆与思考》中,用充满激情的语言记载了当时的情景:

    “斯时诸军感奋,痛哭流涕者不知凡几,万岁之声响彻岷江之滨……”

    另据其他史料记载,实际情况比吕潜的描述更加恐怖。

    全军将士见此情景,欢声雷动,数万人争相恐后涌上前来,尽力伸出手去

    其中最幸运者寥寥,能够被世子亲手握住;

    次之者,能够触碰到世子殿下龙袍之一角;

    再次之者,或能抱抱马腿,或能拍拍马屁;

    最而不幸者,抑或只能遥看世子尊荣。

    一位年老体弱的民夫因为被别人挤出人堆,痛苦得捶地号哭。伴随世子校阅的开国元勋孙先生无意看到这一幕,下马垂问,才知这位老丈是位毁家抒(shu)难的支前模范。

    孙洪先生为老丈的义举所感动。为满足老丈与世子对面说话的心愿,孙先生竟在校阅结束后亲自将老丈带入了世子的大帐。

    而世子面对老丈的问好,道出了他此生最有名的一句话:

    千好万好不如百姓好。

    百姓好,才是真的好!

第五百二十一章 殊途同归(四)

    大变局中,怀揣心思的人远不止红枪会的王黄二人。

    距离邛州北门不远,有一条昏暗狭窄的小巷。小巷尽头,一座倒八字门的宅院颇有些气势。只是砖落土现的高墙,绿苔步痕的石阶,印证了宅院的古老和没落。

    走进大门,转弯过了门房,便是个深邃的天井。仰头看去,屋檐上只有一片小小的天空。

    沿着东厢房檐下的回廊继续前行,过了耳房与正房间的夹壁走道,一个稍大些的天井出现在面前。

    正房前,一名汉子身着束身战袍,腰挎战刀,略显紧张地等待着来客。来客仿佛知道主人的心思,迅速向主人一点头,轻声说道:

    “大人,大事济矣!”

    “好!”主人用拳头狠狠砸了手掌,然后大手一摆,做了一个里面请的手势:“力行兄,请堂内说话!”

    这间老旧宅院的主人,便是邛州守御千户所掌练兵,兼守城的世袭副千户卢本学。

    他四十岁上下,身材中等,眉宇间一股精悍之气显露于外,显然是名能做事的干吏。但正因为他想做事、能做事,所以他从来难入历届上官的青眼。

    卢本学本打算像自己的祖宗一样,守着这份世袭的官位了此残生。但自从邛眉上下摆明与成都对着干之后,他的心思就有些不同了。

    最近巡抚衙门行文邛州所,下了“军改善后”的命令,卢本学的世职和所里几乎所有的世袭军官一样,变成了啥投资基金的铁杆庄稼。

    有些军官很高兴,有些军官很愤怒,但是卢本学却平静如常。只是他已经暗暗下了决心,要利用当前邛眉的局势干出一番事业。

    至于促使卢本学最终下决心的因素之一,便是今日到访的客人,邛州生员易力行。

    易力行本是大邑人氏,父母早亡,未婚无子,但身边女人不少。易力行在大邑参加了两回生员试,均以落第收场。估摸着在人才辈出的大邑县难以挣得功名,他几年前便落户邛州,当了回高考移民。

    易力行有个本事,就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也就是有点特立独行,所以在一团和气的邛州书生圈子里并不讨好。不过他家财颇丰,为人豪爽大方,为自己赢回了不少人缘。

    卢本学与易力行喝过一顿大酒,酒后互吐真言,此后便成了忘年之交。这次卢本学借老天下雨使了一个“息操计”,让手下儿郎四散而逃,便是易力行的鬼主意。

    客人入座,卢本学微笑道:“易先生,将士四散,邛州已是一座空城。下一步,该是徐大人以渎职之罪命人拿我了!吾等还是早早出城赶往成都为宜!”

    “只怕徐大人还没下令,城外的土暴子已然破衙而入了!”易力行笑回道。不过他随即否定了卢本学的提议,尽管这提议是他先前的总体计划。

    “卢大人,我们走之前,先得做完一件事。做完之后,卢大人也不可去成都……”

    “先做何事?”卢本学问道。从易力行的神色上,他看出他的谋主又有了新的主意。

    “兵没跑完。王四牛把跑掉的一些人叫了回来。现在西门已经封城,东门、南门被红枪会控制,北门依在您家丁手中……”

    “那黄焕呢?”卢本学插话问道。

    “黄焕徒步出了西门,不知去向。王五牛骑了骡子出城,红枪会出城的还有几人。学生估计是分头向大邑、崇州、名山的王庄请援,也有可能是回他们的老巢王家山喊救兵。”

    卢本学有些不解:“他们请援,这是好事嘛!我们何必掺合?若要掺合,不如干脆起兵,把杨伸、徐孔徒抓了献宝岂不是省事?”

    “那城外蟊贼如何应对?”易力行顿时反驳道,“难道大人要亲自上城搏杀,与贼寇战个你死我活?结果章宏斌见势转向,举兵投靠蜀王府,因此封官进爵,而大人满身血污,却只有这邛州一座空城做见面礼,

    还要与王四牛、黄焕等一干乡下人争功?”

    “吾乃武人,要城何用?还是两千兵马来的实惠!”卢本学一语作答,表明他刚才不过是故意为之,于是两人会心大笑起来。

    “黄焕本是大人所提携,王四牛也是大人招入行伍。既然如此,不如大人再卖个好,让王四牛名正言顺!”

    “那本官给他封个协理营事如何?”

    “不好!”易力行摇摇头,“王四牛名列队头,骤然高位,只会让营中将领不服,生出乱子……”

    既然易力行有主意,卢本学便静等他说下去:“……知州徐孔徒领兵方是正理。不如大人行前修书一封,公开保举王四牛,说他深孚众望,宜授守城之责……私下却令人向王四牛示意……”

    “易先生思虑周详!”卢本学点着头,却向易力行摊出手来。易力行随即从袖中掏出呈文,卢本学看也不看,起身便在供案上用了印。

    “下一步本官如何?”卢本学问道。

    “卢大人不是说您是武官,愿意带兵吗?如今邛州精兵尽在章聋子手中,而那些兵无不是您一手一脚调教出来的……”

    “那好!”

    卢本学用拳头砸了桌子,斩钉截铁地说:“我们连夜分头行动!先生去成都,找到刘先生,代本官呈文廖抚,以正心迹;本官带家丁去蒲江,以告变为由进入邛州营中,杀了章聋子!邛州义仓有粮食十万石,乃是杨伸和徐孔徒的老本,千万要看牢了……”

    “卢大人果真是英雄好汉!斩将夺军,豪气万丈!”易力行一边称赞,一边同样向卢本学摊出了手掌。

    卢本学则以袖中书信回应之。

    两人相顾大笑,各自出城。

    ……

    名山县以北的百丈关,控扼雅邛官道,是雅州到成都的必经之地。过了百丈关,二百里即是省会成都,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故而古有“获百丈者得成都”的说法。

    百丈关山脚下便是临溪河边的百丈镇。过了河上的木桥,就从雅州地界进入了邛州境内。

    名山城北的百丈关和城西的夹门关以前都是雅州守御千户所的讯地。如今雅嘉守备团成立,千户所撤销,这些讯地自然由守备团来接防。

    百丈关的驻军,原只有名山县守备营一个不满员的连。然而数日前,雅州、荥经、名山县守备部队各一部突然开到了百丈关,中间还夹着十几名蛮子骑兵,把这小小的关城挤得水泄不通。

    崇祯十五年四月六日晚,天空阴云密布,星月不见,显见大雨又将来临。

    这里靠近雨城雅州,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阴天,其余则是雨天。老百姓对天气早已见惯不怪,但还是收了晾晒的东西,关门闭户睡觉造人去了。

    果然,快到子时时分,天空下起了暴雨。一时间,天地都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

    在这水与雾的世界里,有几人偏偏未入梦乡。其中之一,便是蜀王府在雅州的新任总管刘道贞。

    百丈关的北门城楼里,一丝微弱的灯光从门窗的缝里泄出来。刘道贞正襟危坐于简陋的小木桌前,一盏油灯在风中轻轻摇曳。桌上数张信纸,赫然便是陈怀年委托侄儿陈仕达转交世子的书信。

    刘道贞任职雅州教谕,但却是如假包换的邛州人。当年他考取举人,也是占了邛州的名额。好在邛雅本是近邻,若回故土看看,也是一天多的车程。

    可如今邛眉与蜀王府针锋相对,刘道贞是蜀世子信重的一方诸侯,是千余将士的主帅,怎么可能擅自离营回乡呢?

    刘道贞正想着心事,木门突然嘎吱一声被推开。猛然灌进来的山风将桌上的纸吹得四处飞散,也将那盏油灯吹得摇摇欲坠。

    “暌(kui)度,怎么还是这等鲁莽!你要学学世子,何等的少年老成!何等的雍容气度!”

    “爹!人家那是龙种

    ,不是世间凡人!”

    进门的少年迅速关门,把风雨挡在外头,然后脱下湿漉漉的雨衣,在胸襟上擦干双手,这才把地上的书信一一捡起放回桌上。

    “神鬼之论,本人是从来不信的。这不是出身龙种凡种之事,是个人修炼到没到火候!”

    刘暌度见老爸又要开始洗刷自己,连忙用老爸关心的正事来转移话题:

    “名山营一连和雅州营一连已经分别到达了甘溪和黑竹,距离邛州不足五十里。爸,我们是不是心急了些?若是打草惊蛇,世子怪罪……”

    刘道贞拍拍桌上的信纸,轻轻摇头:

    “邛州不止有杨天官和徐孔徒,还有牛角寨的老匪。陈怀年的书信写得清楚,这些老匪死性不改,早晚惹出事端。与其防不胜防,不如尽屠,一了百了!

    还有邛州城里的粮食。光是城中义仓,便存着干谷十万石!加上士绅私仓,还不知有多少。张士麟重伤抬回雅州,不是说杨天官奢比王侯吗?

    这批粮食,本人都眼红,况乎久饿之土匪?徐孔徒书生意气,以为土匪可以招安,岂知不是引狼入室?我们驻军百丈,就是为了策应各方面,以防万一!”

    “既然如此,不如趁章宏斌远离邛州,夜袭邛州城!拿下邛州,捉了杨伸和徐孔徒,再来慢慢与朝廷打官司!”

    刘暌度的办法正是刘道贞想干的。不过这里不是汉夷杂处的芦山县,必须顾忌方方面面的反应,尤其是蜀王府和蜀世子的反应。

    “还是再等等。邛州不比芦山,那是座大城。一旦顿兵城下,有碍观瞻,我们父子便是进退维谷……”

    父亲不说军队,而说父子,刘暌度立即明白刘道贞的真正顾虑在哪儿。

    傅氏老大最先投靠蜀王府,先佐洪其惠,再佐曹三泰,满以为曹三泰一走,他便能扶正。谁知世子令旨一下,却是刘道贞。偏偏刘道贞是傅元修在州学的老师,资格地位文凭都在那里明摆着,傅元修不能明争,有气也只得忍着。“千年老二”的名头,不知他还肯忍多久。

    “既然……那爸,定要分兵一支,先断了章宏斌退回邛州的路!”

    “为父派兵前出甘溪和黑竹,占据临溪河左岸,即有防章宏斌缩回邛州之意。再者……蒲江李允义是蜀王府的人,章宏斌已经回不去了。”

    刘道贞沉吟片刻,还是轻声对儿子说出了真相。随后他长叹道:“不知道世子爷还为邛眉留了多少暗手!世子爷,真乃天降英才!杨伸、徐孔徒和李传第,自不量力与天斗,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指望金銮殿里的皇帝来主持公道呢……”

    刘暌度话没说完,便听见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刘暌度敏捷地转身拉开了门,几名将领簇拥着一名年轻的太监匆匆而来。他们身上的雨衣,淋得湿漉漉的。

    “曹公公……”

    “刘公子,令尊大人可曾睡下?”曹四德话刚出口,已经瞥见了桌前正坐的刘道贞。

    “老大人,邛州营啸!我们等的机会来了!” 曹四德一脚跨进了城楼。

    崇祯十五年四月六日晚,驻守百丈关的雅嘉守备团一部,在刘道贞、曹四德的率领下,冒着倾盆大雨向邛州急进。第二天黎明前,其先头部队名山营和雅州营各一连从红枪会控制的南门顺利地开进了邛州城。

    不久后,刘道贞、曹四德率领的雅嘉守备团主力出现在邛州西门石桥外,堵住了正在攻城的土匪退回邛山的要点。

    第二日凌晨,新津和大邑、崇州的护**也陆续到达了邛州城外。唯一意外的是上川南道御史胡恒,亲自出现在邛州城下。

    临邛,这座以司马相如和卓文君而闻名于世的千年古城,像一块磁石,把来自各方面的力量都吸引了过来。

    他们通过不同的路径,到达了同一个目标。

第五百二十二章 霹雳一声(一)

    崇祯十五年四月六日傍晚,刻意控制着前进速度的蜀世子朱平槿和他的老婆罗雨虹赶回了成都。www.uu234.cc

    但是,他俩并未进城,反而在崇义庄以北的荣军院旁的崇义军事基地,悄然设立了临时行在。

    崇义基地尚在建设之中。

    一栋刚刚落成的具有典型罗式风格的回字形三层红砖(注一)小楼,带着工业文明时代特有的鲁莽和粗犷,闯进了这片绿树掩映的静谧之地。它与围墙外荣军修养院成片的青瓦白墙两相对比,简直就是一部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过渡的进化史。

    红砖小楼前面,带着一个平整干净的小操场。再之前,则是若干栋平行并列尚在建设中的副楼和一大片硬化的平地。

    就在世子和罗姑娘回到城外的第二天一早,首席军机大臣、四川巡抚廖大亨,世子傅舒文翼,政务司副总理洪其惠、汇通钱庄大掌柜邱义德,蜀王府太监秦裔,四川都司、成都军区司令罗大爵,成都军区第一副司令、成都守备团兼护**第二团团长宋振嗣等人带着各自的计划和心思,从成都府匆匆赶到崇义军事基地的行在拜见蜀世子朱平槿和罗姑娘。

    但是,他们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到召见。

    廖大亨刚刚得到邛眉异动的快报,正在心急火燎之时,让他在会客厅坐等,简直是一种煎熬。

    随驾回蓉的军机大臣马乾及时出现,试图抚平上官的焦躁:世子和罗姑娘召见崇义庄的庄头杨二叔夫妇,一同吃了早饭后便到河边散步去了。世子之举,必有深意,不妨请廖公拭目以待。

    深意?见个泥腿子有个狗屁的深意!若军国大事世子倒要与泥腿子来商量,那我们这些两榜进士身居何处?

    廖大亨口中气哼哼,胃中却突然翻出一股浓浓的酸水:

    早知那杨二得宠,却不知竟这般得宠!想我廖大亨,堂堂一省巡抚,以献省之功,也没有得到饭后一并散步的殊荣!

    廖大亨的酸意如此明显,以至于马乾微微一笑:

    人说廖抚是世子驾前一条狗,我看倒像名怨妇!

    ……

    小河蜿蜒,林盘蔽日。

    牛皮马靴踩上满地的笋壳,发出脆生生的噼啪声响。半截残存的树蔸上,一只骄傲的大公鸡昂首挺胸,警惕地监视着一前一后而来的两男两女。这也难怪,他大群的妻妾和娃儿正在林盘里吃虫子,若是被人捉去炖了,他这一家之主哪里还有尊严和脸面?

    始作俑者朱平槿既不知给廖某人的感情造成了重创,也不知道给大公鸡的心理形成了重负。杨二叔一说起田里的那点事,就一改木讷口吃的形象,像大学教授一般侃侃而谈。朱平槿没有想到泥巴里也有这么多的学问,听得是兴趣盎然:

    “……世子爷,仁寿那边丘陵多,麦地排涝方便。可崇义庄这儿是平原,是灌区!

    麦稻两熟,听着挺好,可以不让田在冬日里荒着;实则呢,费力不讨好!

    麦子喜干怕涝,稻子喜水怕旱,那是水火不相容!稻子收完种麦子,最怕的就是老天下雨,可成都偏偏就是多雨!

    这灌区有啥好处?大田灌水方便!春灌时打开木闸,沟渠里的水就自己进了田,省了多少担水浇水的功夫?可是排水不像灌水啊,下雨天沟里的水比田里的还深,开了闸门,这是排水还是灌水?

    所以啊,去年冬天,小民没让庄里种麦子,而是种了些蚕豆呀、菠菜呀、葱子呀等等城里人需要的蔬菜。比如蚕豆(胡豆),既能做菜又能当饭,还可以晒干做炒货,城里人过节特别喜欢,能卖好价钱啊!秋天谷子一收,庄里便抢种豆子。数九天寒,怕田里的豆苗冻着,庄户就拿谷草盖苗保温保湿。世子爷,这人天冷要穿衣服,这苗也怕冷啊……”

    知道赚城里人的银子了,这是好事。

    说农民没文化智商就低?因地制宜,农民心里明白着呢!

    麦稻二熟制,曾在川西平原大规模推广过,后来又被打回了原形,就是因为不能因地制宜!

    杨二叔说蚕豆价钱好,朱平槿便追问庄里去冬种了多少蚕豆,产量多少,今年种了些什么。

    “蚕豆种少了!只种了两千余亩!”杨二叔后悔地一拍腿。可他随后报出来的数字,仍旧让朱平槿吃了一惊。

    “春分前后,庄里收过青豆,正好赶上早稻下种。豆苗老了带筋不好吃,便全部犁进了土里,这样还可增加土地肥力。青豆收齐后,小民让秀才们算过,一亩田可以产豆百二十斤以上!

    冬春菜贵,按一石二两计,光这两千多亩蚕豆,差不多就卖了五千两银子,进项比种麦子只多不少。全庄七千五百六十亩,冬天一寸田也没荒着,全是各式蔬菜……可惜呀,就是肥不够……

    世子爷,这土地就是颗摇钱树!只要你伺候好了,就会源源不断长出银钞……

    今春播的主要是早稻和油菜,现在都出了苗,长的也好……

    等收了早稻,庄里再种一季晚稻!

    时间挤得很,人也累得慌。不管是收还是播,什么事都得跟老天爷抢时间。白天干不完,那就晚上接着干……

    可是孩子们还在前方等着吃粮呢,小民们苦点累点也是应当的……”

    听着杨二叔的絮叨,朱平槿问起了更关心的事。

    “卖了菜,庄户们改得的银钞分下去了吗?不能让百姓苦了累了没有回报!”

    “世子爷您放心,早分下去了!曹总管在庄上贴了王府告示,说要‘庄务公开’。这黑板太贵,庄上一合计,就买了石灰在晒场边刷了几堵山墙来写字。

    庄户每家有几口人,分了几亩田,产了多少粮食蔬菜,卖了多少银子,交了多少租子,得了多少补贴,租了几天的牛,借了多少粮食和银钞,庄上办公卖豆卖菜的行脚钱花了多少,每户人家应该分多少粮食和银子,都写在墙上……

    世子爷您放心,小民不占大家伙的便宜。只要是庄户想知道的,小民都给他写上……”

    朱平槿听着,连声说好,接着又问林盘经济和副业情况。杨二叔一一作答。

    庄里主要喂鸡鸭和稻田鱼,存栏的猪却没增加,原因是附近的土地都变了田,没地方打猪草。

    至于庄里的副业,男人们农闲时去庄外的大安路修路打短工,女人们则领回棉线和生丝在家里织布纺绸子。

    今年的副业还有两个新亮点,一是庄里用了世子指点的加热匀翻孵化技术,鸡苗鸭苗一下孵出了不少。新繁和新都等县河道密布,林盘众多,是散养鸡鸭的好地方。各处王庄要养鸡鸭,都来崇义庄采购;

    二是庄里的米糕打出了名气,在成都府开了个米糕店,就叫“崇义米糕店”,每天是供不应求。大太监曹三顺已经决定扩大生产规模,正在与钱庄谈贷款。现在酱醋食品协会组织协会成员之间可以进行互保。担保问题一解决,那么大额贷款发放的主要门槛就算过了。

    庄户们分了粮食,终于有了闲钱可以谈婚论嫁办喜事了。杨二叔的二女儿已经有了婆家,年底就出嫁……

    生产力一旦摆脱旧有机制的束缚,百姓自发的致富热情和智慧便会迅速释放,便会带来产品的极大丰富和经济的全面复苏,这就是所谓的“改革红利”。

    一斑窥豹,若全川的农业组织皆以崇义庄为榜样,最迟明年底,四川的经济便能支撑起一场规模空前的战争!

    更重要的是,占四川人口绝大多数的普通百姓,都将是改革的受益者。他们毫无保留的政治支持,将成为自己统治全川不可动摇的基石!

    朱平槿听着,一种发至内心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所有的这一切,都是由他亲手设

    计和推动的!

    然而欣喜之余,朱平槿并没有忘记今天召见杨二叔的真实目的。

    “本世子刚刚回来,便听说最近成都有些不太平。一些个不安分的人在闹事……”

    朱平槿稍微一牵话题,杨二叔立即跟进。

    杨二叔不是那种善于揣摩主子心意的人。他说的,全是他的所见所思所想:

    “世子爷,那些书生恨您呢!

    前几天小民 运米糕去成都府,回来顺便去东门外机器局看大妹。刚过东门桥,便瞧见一大堆人聚在一起。一个张牙舞爪的书生站在桌上,正在满嘴喷粪。

    他说猪圈里的货是躺着吃、睡着屙,白肚皮上八个奶……他在变着法编排您和罗姑娘呢……

    小民再一看,不是在河堤上跟我扯架的那个书生吗?当时那个气呀,小民恨不得一扁担劈死了他!”

    “结果怎么样?”朱平槿饶有兴趣地偏头问道。

    “您猜怎么着?小民一走近,就看见一个黑衣警察挤在人堆前面,夹着根警棍,眯缝着眼睛,听着听着还点头傻笑!

    ……世子爷,那警察不是拿着您发的饷吗?到底站哪边的?那些混账东西警察为什么不抓?小民当时一犹豫……”

    “个别警察思想觉悟不高,分不清是非、跟不上形势,这很正常的嘛!”

    朱平槿安慰着愤怒的杨二叔,可是脸上的笑容已经冰冷了。

    他在自己的额头上重重一指:“所以呀,要在这里给他们敲敲警钟,让他们时刻保持清醒!山里有土暴子,城里也有土暴子!”

    “对,对!城里也有土暴子!世子爷,您带着小民子弟在前方与土暴子拼命,那些混账在后面给您捣乱,真是没了天良,连土暴子都不如!小民不信老天爷没了天理,那日回庄,便去县里求见曹总管,问问到底怎么回事。曹总管对小民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让小民先把那些人的样子记住,等着世子爷您回来处分!”

    “你们庄上的那些不安分子还闹腾吗?新繁县有捣乱的书生吗?”

    杨二叔听世子追问,便一五一十将肚里的货倒了干净:

    “庄上原来那些人闹腾,还不是因为饿得受不了!现在降了租子,又没了庄头盘剥,剩下的都归自己,他们还不拼命地干,为自家谷仓多屯些粮食?再说庄上征了丁,活多人少,人人都没闲工夫,还瞎闹腾个啥?

    不过县城里闹事的书生还有!去年初除五蠹,他们跑了个精光,后来陆续又回来一些。他们闹腾,不就是恨您占了他们的田嘛!他们也不想想,他们那些田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去的?听说郫县、新都也有坏人,灌口还有一些宗室也在闹……

    上月庄里收庄稼,请了几个南下的秦地流民来庄上打短工。小民听他们说,汉州和绵州那边闹腾的大户更多……

    世子爷,不能任由那些混账胡说八道,败坏您的名声!这几天曹总管打了招呼,县里庄里的护庄队都集合了,大家伙就等着您一声令下……”

    朱平槿默默听着,一言一语都装进了脑袋。

    一斑窥豹,杨二叔就是四川千百万农民的代表。有了广大农民的绝对支持,他的统治根基稳如磐石,就可以放手干一些早就想干的大事情!

    这时,一阵女人的大笑声从背后传来,打断了他澎湃的思潮。

    老婆听了什么笑话这么高兴?朱平槿想。

    身份、学历、见识甚至是时代都不同的两个女人,能够这样亲密地热聊一个话题,难道又是女人们都热衷的八卦?

    八卦谁?难道是鄙人?

    一定是鄙人!

    一定是恋爱结婚生娃娃那些屁事!

    注一:红砖的烧制较青砖简单很多,所以成本也要低很多。

第五百二十三章 霹雳一声(二)

    兵营高大的红砖围墙距离河边并不远。UU小说

    转出林盘,一条光秃秃的两尺宽拱形土路通向兵营的后门。送别杨二叔夫妇,朱平槿和罗雨虹一前一后,向后门走去。

    趁着还有空闲,朱平槿问老婆打算如何处理股市暴跌和汇通钱庄挤提的问题。这些话他在回成都的路上也问过,但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这让他很不放心。

    他老婆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简短反问道:

    “汇市和股市同时崩了,你作为政府,保哪个?”

    “当然是汇市。保汇市就是保rmb,保rmb就是保政府信用。股市波动只会导致个人财富升水缩水,与政府何干?就算有关,也有个滞后效应,短期不会触及社会稳定的大局……”

    “宾狗!所以我们的选择毫无保留:保银钞,放股价!

    正如你曾经说过的,当前一切任务的中心是战争,是赢得战争的胜利。

    为了赢得战争的胜利,我们必须保证政治的稳定。保证你个人的号召力和凝聚力,保证你个人的形象高大全;

    为了赢得战争的胜利,我们必须保证经济的繁荣。保证前方将士们有吃有穿有粮饷弹药,有充足的武器装备,保证后方的百姓衣食无忧。

    所有的这一切,又有赖于资源的争夺和开发。而银钞,就是打开这一切的金钥匙!

    不说省内,单说省外:

    在湖广发行银钞,让我们凭空获取了大量的银子、粮食和土地。这些经济资源带来了固定在土地上的数十万人口,保障了一两百万流民顺利入川,这些是多巨大的战争潜力!有了充足的兵源粮源,我们就能轻松打出四川,占领北京和东北!

    在南京设立钱庄,我们就可以代理南京户部的两税缴交,进入并占领湖广、江西、安徽和浙江等省的金融市场,扩大蜀王府在南北中国的政治影响力。将来你登高一呼,这些地区的财富都在支付宝里,谁敢反对?粉丝都心甘情愿喊你朱爸爸,为你疯,为你癫,为你献出心和肝……”

    老婆什么时候也学会本人指桑骂槐的本事了?

    朱平槿心中疑惑,但出口相问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股市兴风作浪的资金来源你已经发现了?”

    “什么已经发现了?我早就知道!别忘了,双头报送,你能看的文件我也能看。再说了,汇通钱庄归我直接领导,包括银钞的印制和发行!”

    “你在银钞的编码上做了手脚?”朱平槿有点心虚了。

    “那当然!”朱平槿的老婆眼角一飞,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银钞首次发行,流通的全是新钞。交给朱至瀚和陈有福带去湖广的钞票都有登记编号区段。只要钞票一回流,我们立即就能掌握!

    至于大额资金流动,必须依赖大额汇票,掌握资金流动更是简单。看看发票行和兑付行便一目了然!湖南荣王府的资金进入股市,就是这样查出来的……

    除了对银钞流通的全过程监控,我还能通过钱庄客户登记大数据掌握更

    多情况。比如个别人的私房钱……”

    “那省内的旧钞?”朱平槿吞吞吐吐。

    “还在担心你藏的私房钱曝光?”罗雨虹不屑地白了眼老公,“放心吧,没人惦记你的私房钱!”

    “湖广的银钞大规模回流,立即就冲击了省内的金融市场!你看,我原来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

    老公试图转移话题,罗雨虹知道。

    不过既往不咎、放眼未来是两人在保宁府达成的内部协议。罗雨虹可不会像那些拎不清的傻女人一样缠住旧事不放,殊不知男人最讨厌的就是那些拎不清的女人。

    她轻轻拂拂耳发,想了想回答道:

    “资金的大规模流动,当然会对流入地市场造成短期冲击,这是不可避免的。你既不能视而不见,也不能夸大其词!”

    朱平槿并没有被老婆的咄咄逼人打垮,继续加重己方的砝码:

    “短期冲击?资金的快进快出,就会导致股价的暴涨暴跌。一旦股市崩盘,更多的银钞就会撤离股市。资金的回流与股市的崩盘碰头,很可能流回钱庄要求兑换。一旦钱庄储备的金银不能满足汇兑,就会危及钱庄的信用,就会导致大规模的挤提。那时,股灾就会产生连锁反应,进而上升为金融危机,威胁金融安全……”

    可他老婆却摇摇头:“你放心,银钞不会流回钱庄的,有个更大的市场在等着它们!”

    什么样的市场能容纳上千万两增发的货币?朱平槿想。

    自贡的盐井已经吸引了数百万两的巨额投资,在湖广盐业市场彻底打开之前,甚至是在卤水提出地面熬成盐花之前,一定只有投资、没有回报。这个市场的容量究竟还会有多大?

    那么其他市场呢?

    重工业、轻工业、采掘业、造船业……

    朱平槿在脑中将所有的新兴产业过滤了一遍。

    这些产业领域确有很大的投资空间,可以吸收足够的钞票,但短期内一哄而上的投资狂潮,必然会导致经济结构失衡,最后损伤宏观经济的稳定。

    可以适当超前投资的行业不是没有。一是交通基础设施的建设,俗称“铁公基”。可目前四川新建改建的公路里程已经超过一千余里,未来一年还有多大的空间,尚需论证;二是军事工业……

    “你别瞎猜了。你们以前早就干过了!”

    是“你们”而不是“我们”,这是老婆语境中的特殊词语。

    朱平槿与罗雨虹多年的夫妻生活,立即反应了过来。

    一幅幅惨绝人寰的画面,一出出泯灭人性的悲剧,在朱平槿的脑中蹦跳出来。

    他用颤抖的声音试探道:“你要进军房地产?”

    “没有那么惨!你无需过于妖魔化。”

    罗雨虹自信地向朱平槿抛出一个媚眼。在朱平槿的眼睛里,那就是魔鬼的微笑。

    朱平槿第一时间用最坚毅的神情道:

    “不行!我坚决反对!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这是我作为一名gc dy对全川人民做出的庄严承诺!谁要是破环这个承诺,

    就请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啧啧,听着就像巴黎那个什么墙边的烈士一样!”

    老婆嬉笑着抓住朱平槿的手,重新把自己柔软的手臂缠上去,让他跑不掉、甩不脱。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一面好,一面坏。这不是你说的吗?”

    “这是两分法!那不是我说的!”朱平槿坚决否认道。

    “管他谁说的!反正我觉得有道理!”

    “反正”出口,意味着老婆是不打算退让了。

    难道今天又要在田坎上打一架?

    朱平槿想,既然要打,就打出一个好结果!

    ……

    老公在想什么,罗雨虹一清二楚。

    他俩的前世,正处于举国疯狂的房地产大潮中。他俩不是房地产的炒家,也并非没有房子没有户口的什么“漂”,他俩只是这场大潮中的幸运儿。

    那年,当地某某领导上台,立即高调疾呼“经营城市”。刚刚调到s委,收入并不高的朱副处长立即明白了个中三味,并利用职务之便弄清了规划,在未来某某核心发展区的某某中高档小区圈定了自己的新窝,并且东挪西凑支付了两套房的首付。

    在两人婚后的若干年里,房价噌噌噌向上窜了几个台阶。在别人为攒足首付而倾家荡产或耗尽两三代财富积累之时,两人却悠哉游哉地用不断增加的收入和不断贬值的货币支付着二十年分期还清的房贷。

    没有孩子和老人要赡养,两人的职业前景也还光明,于是这对别人眼中的丁克家庭便用卖掉一套房子的巨额收益去世界各地旅游。所以关于买房一事,一向对老公尖酸刻薄的罗雨虹曾经高度评价朱平槿,这是他对家庭作出的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历史性贡献。

    然而,朱平槿并没有因为自己是既得利益者而高兴。

    有一年春节大假,朱平槿莫名其妙地带着老婆逛到了市中区的某个学校门口,骗过了守门大爷,然后傻里傻气地站在空荡荡的操场中央让老婆拍照。

    按照罗雨虹的秉性,她当然要追问个为什么。

    朱平槿当时没有回答,只是心情略显沉重。

    后来罗雨虹才偶然得知,那便是朱平槿祖上在成都的老家。学校的整个操场,以及操场外小区的一半,都曾是他老家的后花园!

    天呐,那儿足有几十亩!

    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罗雨虹终于理解了朱平槿偶然的落寞:

    所有的身外之物,无论今天它们多么光鲜璀璨,一旦放入历史的长河中供后人审视,才发现那不过都是浮光掠影。

    只有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结婚生孩子这些人类生活生存最基本的需求,才是亘古不变的永恒主题。

    清楚了老公在想什么,罗雨虹也就明白了如何说动老公。

    用房地产拉动全产业链,吸收超发货币的鬼话,对朱平槿没有丝毫作用,反而适得其反。

    要说动朱平槿,必须摆出活生生的现实例子,即朱平槿经常挂在嘴边的“客观需求”和“人民期望”。

第五百二十四章 霹雳一声(三)

    罗雨虹试着用老公的思维来说服老公。

    “按穿城十里的说法来概算,成都的城市面积不到二十平方公里。但成都城墙以内根本没有十里,南门到北门的实测直线距离不足八里!八八六十四,你算算,成都城墙内的城区面积有多大?

    就是这点土地,要承载多少人呢?

    每平方公里至少一万人,典型的高密度城市!

    如果再把蜀王府和各家郡王府,政府的衙门、寺庙、仓库、游乐场所等公共建筑的占地面积减去,人口密度还要增加若干倍!

    一堵城墙,便把成都的城市规模牢牢束缚在狭窄的空间里,导致各行各业根本没有发展空间:

    股票交易所的新楼,城内已经没地了,只好修在城南。四川建工局的总部,一直占用着后卫指挥司小衙门,新的总部大楼用地始终没有着落。何猪头和徐扒皮叫唤了几个月,说公司形象不足以招商引资,影响他们ipo。

    情况类似的还有汇通钱庄、顺风镖局、织造集团、钢铁公司、物流公司等等。

    如汇通钱庄最近事多,白天接客,晚上盘账。现在照明都用明火,你爹的宫苑全是木结构,一旦失火,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那些我们正在大力推进的新兴产业……正在不可阻挡地突破城墙,到城外去寻找发展空间。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没有统一的城市规划,便会造成大量土地浪费,产业集聚效应更是无从谈起。

    有意识地加快城市化,不能依靠古人的自发认识,必须从我们开始,提前布局、提前规划、提前引导,适度超前发展……”

    他老公嘴皮欲动未动,罗雨虹已经敏锐发现,并用更有力的理由堵了回去:

    “再说你不是gc dy吗?宣誓为全人类的解放而奋斗终身!现在城内是锦衣玉食,城外是饥寒交迫。十几万城郊结合部的贫困人口等着你去解放,你打算怎么着手去做?”

    朱平槿耐心等老婆发泄,终于抓住说话的机会,试图把握住主动权:

    “这十几万贫困人口不是包袱,而是财富!他们从事着各种行业,为城市提供了大量的廉价劳动力,保证了整个城市的正常运转。这些贫困人口还是个人力资源储水池,提供了新兴产业发展所需的大量劳动力。关于他们的扶贫帮困,我一直在考虑。他们不是没有就业机会,而是缺乏就业技能……看来加强职业技能培训,才是帮助他们脱贫的主要手段……”

    朱平槿的逻辑展开太慢,被他老婆迎头致命一击:

    “扶贫帮困你没有考虑过政府扶持?”

    “扶贫帮困当然由政府主导。只是现在到处打仗,军费支出浩大……”

    罗雨虹转眼便夺回了话语权。

    “通过城市建设,提升土地价值。再通过卖房出卖土地,筹集必要的资金来搞民生工程,这是我计划中最重要的部分!”

    “大规模的廉租房工程可以解决城市贫民的住房问题,可以使他们的生活品质立即跃上几个台阶,那他们还

    不对你朱平槿感恩戴德!”

    “你今天召见杨二叔,不就是在镇反运动开始前,试探自己能否在农民中得到足够支持吗?可是你光盯着底层农民,忘了一个更重要的群体,那就是生活在各个城市边缘地带的城市贫民!记着,只有取得了农民和市民的共同支持,我们的统治才能固若金汤,你的护国安民、天下太平才能最终落地!!”

    ……

    三言两语便摧垮了老公的心防,罗雨虹手挽朱平槿,立于兵营的后门前,把她关于房地产开发的初步设想完整地阐述出来。

    简而言之,她的计划就是“幺幺工程”。

    “幺”,就是一。

    第一个“幺”,是指在成都城墙外修条环形大路。

    这条大路约四十里长,连接成都城门外的四条大路:城东迎晖路、城南中和路、城西清远路、城北大安路。在环城的水路之外,为城外新兴产业催生的人流和物流提供一个新的快速通道。

    因为入城要收铜子,所以这条路也可为那些不进城而过成都的商家和穷人提供方便。罗雨虹套用以前的名称,直接取名为“一环路”,将来条件具备了,再修更长更大的二环路。

    第二个“幺”,是指在南门外建设一座cbd,一座崭新的商业化新城。

    很明显,第二个“幺”那才是罗雨虹计划的主战场。

    ……

    府河和锦江之水汇流于成都府东南角的合江亭,然后弯弯曲曲向南流,在东湖汇合了沙河之后,稍稍折向西南向彭山县流去。

    岷江内江的这一带流域,离城近的属于成都、华阳两县;离城远的,则属于双流县的地境。

    或许因为是下风下水,又或许有些起伏的丘陵,双流县在成都府周边富庶的十一县中,总是最穷的一个县,所以成都自古以来就有“金温江、银郫县,最穷不过双流县”的民谚。

    罗雨虹规划的城南新城,就盯住了天府之国这片相对贫瘠的地方。

    她要达到的目标,是一个城市的经济引擎,一个千年古都的副中心,更是一个帝国跨越未来五个世纪的文明。

    在这个宏大无比的规划中,有三个关键词。

    第一个关键词是功能区划。

    规划中的主要产业集聚区有四个:金融业、服务业、物流商业和科技中心。

    金融中心将以即将建成的证券交易所大楼为核心铺开。

    为方便老头老太婆进场炒股,证券交易所大楼就建在一环路与中和路交汇口,距离成都南门万里桥仅三里远。

    蜀地金融管理局办公楼,规划在证券交易所大楼对面,与其遥遥相望。汇通钱庄新总部大楼、蜀记贵金属倾销公司大楼、蜀记典当公司大楼、蜀记保险公司大楼等金融类大型王有公司,将有序分布在证券交易所大楼和蜀地金融管理局办公楼以南。

    在规划中,罗雨虹还将引入股票买卖的经纪制度,禁止散户直接入市买卖股票。因此,她为未来落户金融中心的各家经纪公司和钱庄留足了地皮,并且打算建数

    栋办公楼廉价出租来“孵化”出这些企业。

    服务集聚区规划在南门与一环路之间,以罗雨虹蓄谋已久的百货大楼为核心向两翼扩展,并且依托锦江南岸,建起餐饮娱乐几条街。

    物流商业区在金融中心和服务集聚区以南,毗邻中和路和锦江的交汇处。该区依托岷江内江航道,以未来的成都港为核心,分为码头区、储运区和交易区三个主要功能子区块。商品交易所和期货公司将建在交易区,船运公司和顺风镖局的总部大楼将建在储运区和交易区之间。

    科技产业区,以更南的四川火器局收租院基地为核心。

    随着叙府钢铁基地的扩能改造和重庆钢铁基地的大规模上马建设,火器局现有大部分的钢铁产能将逐步消失。火药产能将北移至绵州和保宁等盛产天然硝土的地区。兵器产能扩展到重庆和泸州。

    但是,作为紧邻成都的兵器工业重地和四川火器局总部所在地,收租院基地的作用不仅不会下降,反而还会加强。加强的重点,就是强化收租院基地的科研职能。

    因此罗雨虹打算借助火器局培养的人才,在此建立三个研究基地和一所新式大学。

    三个研究基地分别是兵器研究院、自然科学院和工程研究院,把军工科研与民用科技研发适当分开,全面发挥科技在经济发展中的引领作用。

    大学为科研院所配套,自然是新式理工科大学。通过选拔和培养理工科大学人才,为三个研究院充当人力资源基地,形成产学研一体化模式。

    第二个关键词,是总部经济。

    按照行为利益驱动论的说法,无论什么类型的政府,无论是帝制还是共和,都不是慈善家。

    政府劳心费力地搞开发区,自然是为了赚钱。卖地是赚钱,盘活经济也是赚钱。

    可盘活经济只是个虚拟的动态名词,要增加政府收入,主要依靠税收。

    成都府是朱平槿的法定老窝,也是他政治经济势力最强大的地区。大量王有企业产生的巨额利润,自然要留在自己的手中,干自己想干的事情。

    然而,老公的一个观念不能不让罗雨虹高度警惕。

    朱平槿认为,市场经济的实质就是市场要素在平等条件下的自由竞争。王有企业不纳税,利润全部留存,这种竞争的不公平迟早会引起政治上的麻烦、经济上的垄断和运营上的低效。在目前战事紧张的局面下尚可勉力维持,但一旦局面缓解,那些被王有企业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百姓和普通企业就会群起反弹。

    与其这样,不如早点利用资本社会化的契机,淡化甚至剥夺这些企业的王有身份,让他们主动纳税,逼迫他们全面参与市场竞争。

    朱平槿如是想,肯定会如是做,只是早晚的区别,这是罗雨虹的判断。所以她未雨绸缪,想办法把这些王有企业的税收预先留在成都,留在自己控制力最强的地方。

    而总部建在开发区,在尚不知现代企业法和公司法为何物的大明朝,就是一个留存企业利润最便捷最安全的安排。

第五百二十五章 霹雳一声(四)

    计划的第三个关键词,则是官府出租房。UU小说

    官府出租房,来自于罗雨虹和老公在坡县小住时的感悟。

    在坡县,中低收入者居住的组屋区不是在城市边缘,而是在城市中心。管理者的逻辑是,穷人钱少,职业技能层次偏低,对进城打工所需的金钱和时间消耗更难承受。相反,富人因为有车,出得起不菲的拥车费,住得远些也无所谓。因此富人居住的公寓和别墅反倒在郊区。

    管理者除了在居住位置上照顾组屋区,生活的各个方面也向组屋区倾斜。

    比如组屋区的中心一定会有个区域性综合性市场,日常的生活用品和菜食都可以很方便地买到。无数的食阁就在市场中,为就餐者提供一长排的选择。

    学校、诊所、图书馆,乃至于社区管理中心和交通设施,也大都围绕着组屋区建设。

    这样一来,占人口绝大多数的中低收入者解决了上班难、买菜难、就医难、就学难、办事难的实际问题。即便七十多岁的老人还在食阁里端盘子,但幸福感依然爆棚。

    有了异国的亲身体验,也有了他老公异于常人的政治坚持,罗雨虹在规划中便创设了官府出租房的概念。

    官府出租房,大都是廉租房,但并不都是。因为官府出租房主要针对城市贫民,但也针对职业流动性较强的商人和打工族,甚至包括各级官员。

    因此,官府出租房的安排承租人并不限定身份,也不限定承租人的财产多寡。只有当承租人以经济困难为由申请一定额度的租金减免时,才会涉及官府审查。

    官府在审查减免申请时,会给出一系列标准来判断是否符合条件,诸如:川籍户口、抚养人口、身体条件、学历高低以及供职地点等等。

    这样既能最大限度避免懒人躺在福利上睡觉,也可适度控制社会因为贫富悬殊而带来的戾气。

    此外,罗雨虹的规划还加入了她自己中国式上班的痛苦体验:

    早晨一股脑儿进城,晚上一股脑儿出城;大路半边没车,半边堵死的交通潮汐。城区内,无论高速路、快速路、大道、小路,一切的空间,都变成各类车辆的停车场。

    因此她在几个功能区划的规划中,都加入了大量的住宅。而这些住宅区,无一例外地夹杂了大量的官府出租房社区。

    市民们工作生活区域接近,可以就近上班;借助公共马车等交通工具,还可高效快速地去到城内任何地方。

    ……

    老婆在朱平槿的耳边侃侃而谈,看来她已经对这些问题想了很久。

    朱平槿静静听着,这个计划的规模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房地产业的吸金能力众所周知,房地产业对全产业链的拉动效应更是无与伦比。但这么大的开发规模,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金融危机应对方案了,而是在政治、社会、经济、法律

    等各方面另起炉灶的大手笔!

    一旦实施,天知道要投入多少的金银,对人力和物力的消耗又会达到多少,而大明朝的官员士绅和百姓的接受程度又能有多少!

    他的习惯,在自己的思考没有成熟前,他不会贸然表态。

    等老婆终于讲完,朱平槿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冷静地问道:“如今排在钱庄门口的人怎么办?每过一天,银钞的信用就贬值一分!”

    “钱庄从来没有拒绝对付,怎么会损伤信用?”罗雨虹迅速反驳道:“只是因为兑换的人太多,柜台上一时忙不过来,所以才造成了排长龙的现象!这是钱庄服务没跟上,与银钞信用何干?”

    “对百姓你可以用各种托词,但我要的是真相!”朱平槿严肃起来。

    “这不是托词!降低兑付速度,是个很有效的办法!

    按照经典的货币发行量公式,一定时期内所需流通货币量与商品总价成正比,与货币流通速度成反比。因此减少货币流通量,有三种传统办法:加息揽储、加快商品上市量和降低各个环节的支付速度。

    加息揽储,是个高成本的蠢办法,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用;加快商品上市,我手里的现 货不多。

    想来想去,我只有用最后一种的办法。我不仅下令减缓了钱庄前台的承付速度,而且还让各地钱庄减缓了粮食征购款的支付速度,就说钱庄忙不过来,先让这笔钱有息存放一个月。”

    货币流通速度越慢,需求的货币越多,这个简单的经济学原理朱平槿知道。

    但是他真正关心的不是超发货币对金融市场的冲击,而是这些货币正在挤兑银子,可能让蜀王府的数百万两存银化为乌有,使银钞彻底失去了发行保证金,变成了一张张不能兑现的废纸!

    经济危机导致政治危机,政治危机又会导致军事危机,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必须强力制止,但还不能损伤银钞与白银的法定联系,因为那是朱平槿用自己头上的王冠向全省甚至全国百姓作出的保证!

    或许看出朱平槿的心思,罗雨虹附耳小声道:

    “这是恐慌性挤提,心病要用心药医。我已经放出风声去,说你在重庆和保宁府缴获了大笔金银,还有其他消息……你要配合,要不然我们就集体穿帮。”

    “重庆府是事实,但保宁府不符合常识。在保宁府哪有什么缴获?加上广安和金紫观的缴获,一共能有多少?如果那些土暴子藏有大笔金银,鬼他妈还去当土暴子!靠剿匪发财,只有脑袋少根筋的人才想得出来!”

    “那只是权宜之计。我们不造谣,市面上照样有人造谣,要不然他们凭什么炒股票?我只是在想法拖延,为你争取时间!”

    “争取时间?你是让我大开杀戒?你不当白莲花了?”

    “该杀便杀,依法办事!我看明白了,这世界,无论古代还是现代,都是一样的丛林社会!”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我看你我之间也有江湖!”

    “你说话什么意思?”

    听了老公**裸的责难,罗雨虹柳眉倒竖,仿佛一言不合便要扑上来开撕。

    “你是我老婆,我是你老公。夫妻之间应该彼此坦诚!

    股市崩盘,你是不是获益匪浅?老实坦白,这次股市做空,有没有你的份?

    奇了怪了!以目前股市的体量,以邛眉和荣王府的实力,顶天不过百余万银钞,怎么能在我们控制的市场上掀起这么大的风浪!”

    “什么你的我的,我的全是你的!你别想置身事外!”

    ……

    当日晚间,蜀世子朱平槿和未来世子妃罗雨虹在位居成都城北威凤山西北山麓的行在召见群臣,了解蜀地推行新政后各方面的情况。在以军用锅盔赐宴群臣前,蜀世子手书卷轴一幅以示众人。

    该手卷以大号朱笔书写,上有打油诗一联:

    霹雳一声震乾坤 打倒土豪和劣绅!

    崇祯十五年四月八日,《复兴报》专刊套红发表了蜀世子朱平槿的重要题词,专版刊登了《蜀地问刑条例》全文,对十恶、宗藩、垦荒、兵役、税收、银钞、工商、学校、户口诸项犯罪行为做了规定。

    原两淮巡按李完、蜀王府审理贾继昌等刑名官员对该条例的详细注疏,一并附在《蜀地问刑条例》之后。

    发表在该期专刊上还有另一篇重要的文章,是四川巡抚廖大亨在全省“坚决镇压逆反分子动员大会上”的讲话。

    这篇杀气腾腾的讲话,明确地将镇反的对象定位于三种行为:谋反、谋大逆和谋叛。

    话说后来,蜀世子地位日隆,有不肖官绅故态重萌,新兴权贵势力重新抬头,朱平槿审时度势,再次发动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运动,将镇压对象增加了贪污渎职和偷税漏税两项。这两次轰轰烈烈的镇反运动,被后世的史家称为“大镇反”,又合称为“三反五反”。

    十四个血红的大字以及《蜀地问刑条例》的出 台,昭示着素有仁善睿智之名的蜀世子朱平槿,在清除了川北土暴子之后,立即转过身来对那些一直不肯合作的官绅们高高举起了屠刀;也预示着朱平槿在国家制度的层面,开始对大明朝延续三百年的旧有痼疾开始进行大的变革。

    重庆之变只是开始,而邛眉之变却不是结束!

    注一:弘治《问刑条列》,史书记载各不相同,约有279条到297条四种版本,但内容大同小异。

    弘治《问刑条例》开创了明代“律例并用”的局面,并一直沿用到清朝。

    制定弘治《问刑条例》的目的,官方坚持强调是“补律”而不是“破律”。但事实上,弘治《问刑条例》对《大明律》做了较大幅度的修订。对宗藩权利的限制,比如禁止“无故出城”诸项,就是从弘治《问刑条例》开始的。

第五百二十六章 化石为戈(一)

    大凡经历过某些事的人,都知道一件事最难的不是去做,而是在决定如何去做,也就是难在决策。UU小说投资炒股是这样,搞政治也是这样。

    朱平槿从来就不愿意搞阶级斗争,但残酷的社会现实告诉他:阶级是客观存在的,把“阶级”改头换面包装成意义淡化的“阶层”或者意义更模糊的“族群”,并不影响他本来的实质含义:因为拥有财富的多寡,不同的人所形成的利益共同体。

    有阶级,就必然有阶级矛盾,就必然有阶级斗争。一旦矛盾激化失控,就必然伴随着流血死人。

    大明朝烽烟处处的内战,本质上就是一场规模空前的阶级斗争。士绅地主和贫困农民,作为两个对立的阶级,双方无一不竭尽全力,为捍卫自己的生存权利而厮杀。

    这与关外民族战争的性质截然不同。

    然而作为蜀世子的朱平槿,却不能放任这种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毁了四川。

    他要将四川打造成为将来征战四方的兵源粮源兵工基地,就必须将蜀地之内的阶级斗争控制在能够容忍的范围之内。

    然而,一小撮士绅顽固地攥住既得利益不放手,而且还试图引来京师的政治势力来压制甚至消灭朱平槿,这就突破了他划定的红线。

    所以朱平槿在现实环境的逼迫下,开始出手反击。

    他公开发出以“霹雳手段”来“打倒土豪劣绅”的号召,意味着在四川全境持续数月镇反运动的正式开始。

    随着镇反运动的开展,无数的人头即将落地,社会的财富即将重新分配,蜀地三百年形成的政治经济生态几乎在血泊中一夜间重新洗牌。

    崇祯十五年四月七日傍晚,在邛州之乱平定的那一日,蓄势已久的彭山驻军开始向眉州进逼。

    军队由宋振嗣直接率领,包括护**第二团第二营、董卜独立营、彭山守备营和双流守备营各一部以及松林山武学的学生队、补充兵第一、二营各一部,共计兵力约三千人。

    然而,护**的行动没能瞒过日夜睁大眼睛盯着彭山方向的眉州团练兵。

    在眉州以北二十里的三墩坝,猝然爆发的战斗让护**和平进驻眉州的希望化成了泡影。

    三墩坝有一个小型的堡寨,驻扎着眉州团练不足两百人,主事者是个姓楼的当地士绅,其子曾于去年横尸于巡抚衙门之前。

    探知护**到来,楼某某满腔的仇恨顿时化作一阵火铳打去。

    靠前指挥的副团长兼二营长刘连鹏见此情景,并没有绕过去,反而指挥前卫第二营展开,开始了对楼家寨的四面围攻。待到全歼了这股敌人,已经黎明时分。

    楼家寨的隆隆炮身,彻底惊醒了眉州的团练兵。眉州外围的守军趁此机会,在黎明前全部缩回了州城。他们凭借眉州城坚固的城墙与私铸的数十门大小铁炮,与护**第二团的先头部队形成了对峙。

    地主老财们为了保护在城里的财产,祭起了他们的传统战术:乌龟**。

    高大厚实的城墙,给了他们心理上一种虚假的安全感,让他们难以正确地评估局势。

    对于护**而言,一场代价高昂的城市攻坚战似乎无可避免了。然而,这正是护**想要的结果。

    不仅因为时间空间等诸多要素完全在护**一边,而且因为眉州城里除了粮食、人口和名胜三苏祠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蜀世子朱平槿特别担心。至于金银,既不能

    吃也不怕火烧,城市即便化为灰烬,城里金银一点也不会损失。

    三千护**将士趁着敌人放弃城市外围的机会,迅速将眉州城团团围住,然后挥动大锄头小铁铲,开始了他们标准的土工作业:挖掘壕沟、构筑胸墙、钉置鹿砦、整修炮垒。

    彭山和仁寿等县派出的数千支前民夫使工程进度大大加快。三日之后,环城筑垒体系已经初现规模。

    平地而起的土城犹如一道铁箍,将孤悬川南的眉州城包裹其中,让它变成了护**的囊中之物,就等着瓜熟蒂落的那一天。

    护**第二团出动,驻扎于各地的护**地方军也于同一时刻拆开密封袋,按照命令向各自的预定目标扑去。

    最热闹的莫过于仁寿县守备营夺取井研县。

    仁寿守备营抽调精干勇士数十人,在贺庭大的亲自指挥下,扮作轿夫、脚力,抬着迎亲的花轿和彩礼,在锣鼓敲打鞭炮噼啪声中开进了井研县,后面则浩浩荡荡跟着八百人的大队伍。

    斯时一无所知的县令大人刚刚起床,正在梳洗秀美的长发,突然听报陈相国(当朝大学士陈演)嫁女于蜀藩宗室,顿时惊诧莫名。

    他既震惊于次辅陈演与蜀藩联姻,也感到自己讨好两边的机会来了,连忙拧干头发,冠带加身出衙道贺,顺便打探实情混个脸熟。

    可知县的动作还是慢了半拍:待他出衙之时,才发现县衙外乃至城墙上全是护**的兵。而陈演一族在城内的大宅,则被全副武装的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若不是那队停在陈家大门外的迎亲队伍彰显着喜庆的色彩,定会被误以为陈氏一族被抄家灭门了。

    最爽感的则是擒拿汉州知州程大典。

    成都以北的汉州,原本就有驻有护**。

    原金堂知县,后署汉州知州的程大典最初是欢迎王府军进驻汉州城的。前年底去年初,程大典在金堂县任上被张献忠吓过一次,城里有兵,保命的机会当然更大。

    然而当蜀王府开始推行新政后,程大典本人的利益与汉州士绅的利益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很快,这种利益上的争夺便发展为情绪上的对立。陶先圣在汉州粗暴地实施余粮强制收购,则将这种情绪上的对立推到了政治反对的层面。

    当邛眉的徐孔徒、李传弟的联络书信递至汉州,程大典即与徐、李两人一拍即合。

    可程大典毕竟胆小。这些日子,他想的唯一之事,便是如何保住自己的各种进项但又不必冒性命之忧。

    然而,当程大典还在召集士绅发扬民主集思广益时,护**各守备营已经开始了统一行动。他们在同一时刻关闭了汉州及所属各县的城门,然后按照早已拟定的黑名单瓮中捉鳖。

    程大典被捕时正在酒席上高谈阔论,官老爷司职逗人,士绅大户负责捧人,席上欢声笑语,仿佛是春晚现场。

    因为黄汤过量,程大典仗着酒劲进行了反抗。于是出身汉州本地乡下的一名班长大步上前,用他堆满老茧的大手,对着程大典喷着酒气的肥脸左右开弓数十下,清脆的耳光声震撼全场。

    据说一个月后程大典被押上断头台时,整个脸和嘴还是青肿的,加上歪掉的鼻子和挤得几乎看不见的一双小眼,特别符合百姓心目中奸臣的形象。

    程大典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旧活生生地将一台惊悚剧演成了轻喜剧。

    然而程大典还不是州县官员中最悲惨的人士。

    当雅嘉守备团的士兵冲入知州衙门时,才发现嘉定知州周仪,连同其小妾、嬖(bi)男以及知州大印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负责嘉定州镇反的唐默当然着急,抓住周大人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京师来的特使才是他的目标。

    就在唐默心急火燎布置人手堵截查找之时,在岷江与大渡河交汇处设置的水关税卡传来个好消息。

    一艘民船趁着夜暗向下游划去。在被发现后,该船加速逃离,并在逃离过程中撞击拦截的检查船。

    所谓的检查船,就是护**水军最早使用的划子船,船头有一门固定的老式虎蹲炮。

    检查船被撞,转过身来顺势就是一炮,把船尾掌舵的船老大轰入了激流。没了掌舵的人,民船便在两江汇合处的江滩乱流之中打转,眼看就要侧翻倾覆。

    检查船迅速靠帮拖拽,控制了险情。上船一检查,在船篷内发现了一具尸体和几个惊魂未定的大活人。

    嘉定知州周大人便是那具尸体。而那几位大活人,经过一番审讯很快坦白了:

    奉二王公之命协同乾清宫太监马文科前往四川查访的东厂领班黄松,昨夜便悄悄离开了嘉州。至于他的去向,谁也不知道。

    ……

    因为进入省城的几条道路被封锁了,所以邛眉出事的消息迟迟没有到达成都。

    无知者无畏。成都府里的某些人,依然处于癫狂状态。他们的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般畅快的时刻:

    可以凸显精英本色酣畅淋漓指点江山;

    可以随心所欲对上位者施以讽刺造谣、侮辱谩骂;

    可以把所有的不满,无论是对国家的、对社会的、对人生的、对生理的不满,以各种方式任意发泄出来。

    数百名理应知书达理的学生引领着数量更多的拥趸,突然变成了流窜于城市内外的一群流氓、暴徒。

    他们焚烧教科书、殴打斥责者;

    他们在蜀王府的宫墙上张挂揭帖,在皇城坝的广场上公开演讲。

    但这群流氓暴徒不同于川北大山里的土暴子。

    他们有文化、知律法;

    他们在违法与犯罪之间的那条红线两边左右跳跃;

    他们掌握着社会的话语权,抬着孔圣人的大号灵牌,高唱着维护圣教的煌煌赞歌;

    他们衣着光鲜,有钱有房,引领着当今的时尚,是许多平民少女梦中的白马王子。

    他们自信地认为,有,且只有他们,才是人类正义的普世价值。

    对于这帮贵族式的暴徒,抓与不抓、杀与不杀;怎么抓、怎么杀,都是一个大的政治问题。

    要知道在中国式的宗法体制下,他们绝不仅仅只是他们。在他们身后,有一大群的家人、朋友、师生和同乡,还有一大群被他们身上光环迷惑了的普通百姓。

    一旦不能杀到点子上,刀光一闪,人头落地,那就会在一夜之间催生出一大群与蜀王府誓不两立的反对派。朱平槿将来出川抗战,就会面临“前打虎,后拒狼”的战略窘境。

    这个难题如何解,摆在了朱平槿的面前。

    这时,任何群众运动中一个亘古不变的顽疾帮助了朱平槿,让他轻松找到了乱麻中的那根线头:

    在一个松散型组织中,你永远都无法了解,与你一起奋斗的身边人,是一位可叹可悲的猪队友,抑或是一位可恨可恶冒充猪队友的内奸!

第五百二十七章 化石为戈(二)

    在大明朝,依靠马跑人走的方式,信息传递是需要很长时间的。UU小说如果信息被刻意封锁和拦截,那么传递所需时间还会大大增加。

    在成都周边各州县开始陆续动手的时候,地处漩涡中心的成都府依然风平浪静。

    省城既没有宣布戒严,也没有采取任何平息士绅骚乱的措施。汇通钱庄照常开业,地下股市照常交易,一切仿佛照旧。

    唯一引起市面惊悚的大新闻,便是蜀王府各家店铺都挂出了告示,说是市面上出现了许多掺有锌、锡、铅的高仿假银子,甚至连汇通钱庄用于兑现银钞的标准银锭也有伪造。

    告示言之凿凿告诫市民商家,收受银子时要擦亮眼睛,要用牙咬,用耳听,用火烧,千万不要把自己毕生的血汗钱打了水漂。

    正因为银子有假货,鉴别真假需要大量的时间、精力和成本,各家王店在告示中宣布,在抓到制假掺假犯罪分子捣毁制假掺假窝点前,只收银钞,拒收现银;以后钱庄收兑现银,也要收取一定比例的鉴定费和提纯费。

    银子有假,这还得了!

    假银风潮迅速席卷全城。王店不收现银,其他商家历来唯蜀王府马首是瞻,毫不犹豫迅速跟进。百姓们压箱底的那点碎银子,往往便是他们一辈子的积蓄。为了以防万一,也为了降低成本,惶恐的百姓们迅速涌入汇通钱庄,将手里的元宝碎银换成了更保险的银钞。

    在一昼夜间,百姓对银钞的质疑转移到了现银身上,换钞的人转眼便多过了换银的人。

    银钞挤兑的风潮终于停止了。

    但是,除了正式的告示和报纸,老百姓其他消息来源多得很,那就是无处不在又无从查找源头的街头流言。

    从各式各样的街头流言中,省城的百姓们已经嗅到了空气中那令人不安的气氛。

    一次又一次的战乱或动乱,已经教会了省城百姓在乱世之中的生存之道。他们大多关门闭户,屈身于自己的窝中,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等待局势的明朗。就算勉强需要出门的,也不过是加紧屯米屯菜,把水缸装满,把马桶倒干净。

    ……

    百姓选择减少出门,街上的行人便少了很多。在一些传统的繁华街市,人流的减少表现得尤为明显。入夜后,大街小巷人影稀疏,只能偶尔听到狗叫声从深邃的街巷中传来。

    这种令人不安的平静,肯定会被打破。但是人们没有预料到,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猛,而且是来自省城的中心,蜀王府的正大门端礼门下。

    崇祯十五年四月七日,就在护**在川西各地开始全面行动的那一天深夜,黑黢黢的皇城坝上来了一队乱哄哄的人。

    他们抬着一张八仙桌,一面大灵牌,大声喧哗着,嬉笑着,推推嚷嚷向端礼门城楼下走去。

    端礼门前广场垃圾成堆,城上早已没有了仪卫警卫的身影。几盏灰暗的气死风灯吊挂在城楼的屋檐下,只能照亮一小段城堞。城楼巨大的庑殿顶,没有了光线的照耀,只好屈身隐没于无尽的夜暗中,无形间将高大的三层端礼门城楼矮化了一大截。

    人称华阳三才子李建德、王相政、张卜耀,这几日很忙。

    忙得口干舌燥,忙得晕头转向,忙得脚不沾地,忙得屁股不沾板凳。

    不过,华阳三才子虽然很忙很累,但是忙得物超所值,忙得心甘情愿。

    当他们在四月七日晚率领乌压压的人头冲向蜀王府的大门端礼门时,那种群众领袖一呼万应的感觉,让他们飘飘然,让他们一瞬间觉得,他们才是世界的主宰!

    “在那里摆上桌子!把至圣先师的牌位放上去!”站在金水拱桥最高点的李建德很豪气地吩咐拥趸们。

    李建德手指的地点,已经跨过了金水河,就在端礼门三个门洞中正中的那个最大门洞前方。头顶之上,便是端礼门城楼与门洞上方悬挂的太祖高皇帝巨幅画像。

    对于声名赫赫的王府兵,说实话,李建德曾经很担心。但是这些日子的横行无忌,让他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那是因为这些秀才太懦弱、太胆怯,太没有手段!

    只要端出孔圣人的牌位,高高在上的官员都要下跪膜拜

    ,何况这些目不识丁的泥腿子王府兵!

    瞧瞧现在,那些凶巴巴的王府兵在哪儿?

    不用脑子想都知道,他们一定悄悄躲在头顶的城墙上,用城堞遮蔽身体,为的便是不被城下愤怒的人群看到!

    心里有了底气,李建德更加大胆。

    眼见人群聚集,他便排开挡路的喽,大步向前,走到了摆放孔夫子灵牌的八仙桌前。

    只见李建德将衣襟前摆一掀,单手一按,屁股一撅,身体已经跃上了桌面。再一有力的挥手,人群中的嗡嗡声立即消失了。

    “同学们!百姓们!我们今天在此隆重集会,是为了纪念一位永垂青史的义士!

    或许大家知道,或许大家不知道,前年除夕之夜,就在这皇城坝上,就在这端礼门下,一位黄姓义士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义士不屈的人头,被如今的当国者挂到了高高的烟火架上!

    为什么?因为当国者要用义士的人头,恐吓无知的小民!

    让你们屈膝,让你们臣服,让你们高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建德声嘶力竭地啸叫着,煽动着脚下的人群。

    他很清楚,眼前的书生百姓中,有许多人并不是良善之辈。

    他们是街皮、流氓、小偷和强盗等社会下层的渣子,是被赶出衙门而财势全失的胥吏,是指望用银子买得功名的富家子弟,是股市投机失败输掉老婆孩子的破落户,是皓首穷经十几年却一无所获转而希望在动乱中出人头地的读书人。

    只有用仇恨、贪婪、权欲、嫉妒等一切人性的劣根性,来激发参与者贪婪的**,来鼓励他们干以前绝对不敢干的事情,才能在成都府,进而在整个蜀地掀起轰轰烈烈的“驱蜀”运动,才能得到京师的关注和皇帝的青眼,才能在乱世中得到一展自己才华的机会!

    李建德撅起的屁股,把八仙桌边缘的孔夫子牌位拱得摇摇晃晃。身处核心圈子的苏观斯借着扶正的机会,利用牌位的遮挡,向背后的城楼上匆匆瞥了一眼。

    秦裔前些日派人向苏观斯传话,让他尽快制造书生头子的罪过,以便世子府师出有名。

    苏观斯要赢得书生们的信任很容易。

    他与皇城霸共同战斗的经历,他九死一生的悲惨身世,他在文翁石室对蜀王府迫害的公开控诉,他在皇城坝一带街皮流氓中的原有影响力,都可以完完全全打消书生们对他疑虑,把他当作自己最可靠的战友和盟友。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摆出最革命的模样,通过接近人气最旺的华阳三才子,怂恿他们干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把事情闹得更大,让护**有理由出兵镇压。

    然而华阳三才子去年在与庄户的争斗中得到了惨痛的教训,知道只能文斗不能武斗,一旦武斗必然吃亏,因此始终非常谨慎、克制。他们在公开演讲中,甚至从来不提蜀世子的姓名,只是不点名的用某种畜生来谩骂、来影射!

    一点实实在在的把柄拿不到,苏观斯有点着急了,怎么办?

    “……黄义士的鲜血,就洒在我们周围的土地上!

    黄义士的在天之灵,就在我们头上的天堂注视着我们!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这是怎样的哀痛和幸福?”

    李建德还在拼命煽情,人群的热情已经处于沸腾的临界点。

    华阳三才子之二之三的王相政、张卜耀,正在举起拳头对着人群大声呼喊口号:

    真的勇士!

    真的勇士!

    这时,一点小小的亮光突然落入了苏观斯的眼睛里,那是在端礼门城楼一侧旗杆上升起的三盏黄色小灯笼。

    蜀王府准备好动手了!

    苏观斯心中先是一紧,想到了那个冬日里彻骨的寒冷;继而又是一喜,想到了大堆白花花的赏银。

    不过,他的思维迅速集中到了眼前的任务,那就是如何为李建德以及他的忠实拥趸们制造犯罪的铁证!

    “苏秀才!您要的小的们抬来了!”突然一个声音对着苏观斯喊道。

    他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旧识的街皮。

    那街皮以前跟着皇城霸在附近街面上混,后来皇

    城霸被枭了首级,那帮老弟兄便落魄了。苏观斯复出后,那帮街皮又看到了重新崛起的希望,便改认了他当大哥。

    只是苏观斯非常谦虚,总是把华阳三才子的李建德、王相政、张卜耀推到前面,让街皮们尊称他们为大哥。

    “不是本秀才要,是大哥们要!你要劳记着!”苏观斯沉下脸来训斥道。

    “是!是!小的们记下了!”

    “有多少?这里的人可多!”苏观斯问。

    “要多少有多少!兄弟们专门雇了马车,在城外河滩上捡了几大箩筐!还有李大哥吩咐印制的揭帖,满满一车!”

    “好!”苏观斯大喜下令,“赶快把箩筐抬上来,发给这里的人!”

    大箩筐立即被抬进了人群,里面全是一个个溜圆的鹅卵石。苏观斯拿了几个,递给莫名其妙的王相政、张卜耀,又向桌上的李建德伸出手去。

    “真的勇士!李兄才气横溢,果然是妙语连珠,气魄非凡!”

    苏观斯举起石头振臂大呼道:

    “今日,就在这端礼门下,让我们当一回真的勇士!

    这石头,不是石头!

    这石头,是利剑,是长戈,是我们对猪圈政治的回答!

    这第一位掷出的利剑长戈,李兄,你是众望所归,当仁不让!”

    几百张因狂热而扭曲的面孔大吼:

    真的勇士!

    真的勇士!

    李秀才!第一位!

    李秀才!第一位!

    那灰扑扑沾着泥土或是粪便的石头,接还是不接?

    这不是问题,因为几百张嘶哑高亢的嘴已经叫出了答案!

    “好,这第一个石头,就由本秀才掷出!”

    李建德岔开双腿,豪气万丈地站在八仙桌上,像迎接金宝玉玺般稳稳托住了鹅卵石。

    那鹅卵石在几百双热切目光的注视中,举过了头顶,然后一引一抛,猛地脱离了他的手心,画出一个抛物线向端礼门城楼飞去。

    可惜李建德是大秀才不是掷弹兵,他脚下距离城头还是有些远。抛物线的顶端越过了城堞,然后在重力的牵引下迅速下坠,眼见便低于了城头。

    哎!大家伙长叹一声。

    砰!石头砸在了城门洞的上方,正好命中巨幅画像的眼睛,把一个睿智和善的白须老者砸成了瞎子。

    “真的勇士!一起砸呀!”核心圈子里有人大喊道:“砸烂城上的腌猪头!”

    “对!对!大家砸呀!”众人尖叫着呼应着,几百个石头一起飞向了端礼门城楼。

    一个鹅卵石出手,这倾泻 出来的劲头便一发不可收拾,怦怦石头落地撞墙的声音,络绎不绝。

    最惨的依然还是那门洞上的巨幅画像,它像一面有磁力的魔镜一样,吸引了大量的火力。很快,那白须老者便从瞎子变成了歪嘴,最后变成了满脸麻子。

    城下暴徒正在快意恩仇之时,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只听得城楼上嘟嘟嘟一阵响亮的喇叭声,端礼门左右两道大门哗啦啦大开,伴着急碎铿锵的铁蹄声,两彪铁骑冲了出来!

    “故意毁坏本朝太祖高皇帝真容相,这是十恶不赦的大逆之罪(注一)!”一个尖利的人声在骑兵中响起,“把所有人都拿了!尤其是桌子上那首恶!”

    李建德站在桌子上,眼怔怔地看着自己的队伍竟像绵羊一般被骑兵圈了起来。

    他愣在半空中的手,还拿着一块没能及时发射出去的鹅卵石。

    注一:谋大逆,在《大明律》的十恶不赦之罪中排名第二。

    大明律对谋大逆之罪,处罚远较《唐律》更重:犯者本人凌迟处死,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异性及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异,年十六以上皆斩。

    十恶之罪,《大明律》中规定为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共十种严重刑事犯罪。其具体内涵,历代皆以中华法系中著名的法学论著《唐律疏议》为准。

    “犯十恶者,为常赦所不原”,这就是“十恶不赦”一词的来源。

第五百二十八章 抓与不抓(一)

    崇祯十五年四月七日夜,一伙暴徒在三名不法生员的带领下冲击蜀王府端礼门,并以恶劣手段故意损坏悬挂于端礼门之上的太祖高皇帝真容像。www.uu234.cc

    护**蜀王府警卫部队迅速出击,将该伙暴徒全部拿下,唯独跑掉了一名核心成员革废功名的前秀才苏观斯。

    这件轰动蜀地的大事,经过《复兴报》的大肆渲染,时称“端礼门大逆事件”。

    端礼门大逆,与邛州贼乱一起,无疑成为了朱平槿时代的标志性 事件。

    它意味着镇反运动由一府一地向四川全省范围内铺开,也意味着蜀地大镇反从一人一事进入了批捕批杀的**阶段,还意味朱明王朝对读书人的政策,由延续三百年的“恩养”,逐渐变成了以后的“又打又拉”。

    多年以后,有好事者重新审视这段历史后指出,邛州事变确是突发性的、偶然性的,但当邛州事变酿成以后,许多的事情的发生似乎就变得顺理成章,包括端礼门大逆事件。

    蜀王府和四川官府在整个事件中显然并非单纯的被动应对者。他们事实上提前做了许多的准备,甚至在事件的过程中推波助澜,背后干了些并不光彩的小动作。

    当力推改革的蜀世子朱平槿从保宁前线星夜返回,并在新繁兵营亲自指挥镇反后,这场风暴般的大运动必然会加码。

    因为镇反运动本身,就是蜀地大改革带来的副产物。

    一句话说白了:

    大改革必然带来大镇反!而大镇反本身,就是大改革一个必不可少的前提和组成部分!

    ……

    重新回到崇祯十五年四月七日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冲击端礼门并损坏太祖高皇帝真容像的暴徒们,立即被抓进了蜀王府。卷入谋大逆案件,这些暴徒无疑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进入蜀王府。

    得到消息的四川巡抚廖大亨,带着一众属官策马扬鞭赶到蜀王府,亲自查看太祖真容像的损坏情况,并列队在真容像下伏地痛哭。

    随后,满脸泪花悲戚万分的廖大亨会同按察司、蜀王府审理司官员,根据蜀世子朱平槿“快抓快审快杀”简称“三快”的重要指示,在端礼门内对暴徒们进行了连夜会审。

    大刑伺候下,暴徒们纷纷开口。

    详尽的口供极大地震撼了参审的官员。在官员们一致请求下,四川巡抚廖大亨迅速采取了紧急的应变措施。

    抚台严令,省府成都及周边各州县即刻锁城,大索三日,对涉及到的逆反分子一网打尽。

    护**成都守备团、王府警卫部队、蜀地安全局、四川按察司和成都一府的警察、衙役立即出动,对反迹毕露的犯罪分子实施全城抓捕。

    廖大亨还给蜀世子朱平槿上了折子,除奏报情况,还请求授权各地的护**守备部队对参与谋反的地方官员、士绅暴徒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包括在紧急情况下实施军事管制。

    成都和川西各府州县的锁城缉拿,变成了对反对派的关门打狗。

    涉及端礼门大逆事件的宗室、官吏、士绅、学生、商人和流氓街皮,在雷霆一般降临的灾难面前,毫无抵抗能力,唯有束手就擒。

    在他们中间,有些人曾经提供金钱暗中支持,有些人曾经上街演讲,有些人曾经印刷揭帖,有些人故意造谣传谣,有些人则是狐假虎威,借机横行街坊的社会渣滓。有些人被捕,不是他们做了什么事,而是他们该做却什么事也没做。当然,还有一些人是因为好奇,差点害死了自己。

    锁城大索,城外的犯罪分子自然不甘束手就擒。

    然而,当犯罪分子得知消息仓促外逃,却发现蜀地处处都有一张大网:

    所有的码头、车行、渡口、街道、隘口、关卡、旅店,乡里、王庄,都张贴着犯罪分子的通缉令。

    肖像、性别、身高、口音、指纹,乃至于黄白两卡的登记号码,所有能区别于其他人的身份信息,全部赫然张贴于墙上。

    许多仓促逃跑的人禁不起全面出动的乡兵们一道又一道的盘问,干脆扔了包袱投案自首。

    黄白两卡的全面推行,使抓捕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身份证,作为国家对公民个人身份认定和管理的工具,第一次向所有人展

    示了它强大的力量。

    一张小小的纸片,在某些人的眼中,却有如一张锋利的刀片,可以轻易划破人的喉咙。

    ……

    大镇反开始后的第三天。

    四月十一日早晨,一个雾蒙蒙湿乎乎的天。

    成都城北的著名寺院昭觉禅林,一批犯人被蒙着粗布雨篷的马车队送了进来。

    这座号称“西川第一禅林”的寺庙,从大明建国伊始,便与蜀藩有着特殊的渊源。

    当年蜀献王朱椿就藩成都,曾奉太祖朱元璋之命,专门请来高僧智润禅师担任昭觉寺住持,并自掏腰包,将寺庙广为拓展,“周围墙垣缭绕七百余丈,绀殿依云,金身撑汉,以致藏阁僧廊,诸天佛祖,莫不宏丽俱备。”

    明制,一百五十丈即为一里,七百余丈则约为五里。京师的紫禁城,周长不过六里五。作为四川最大的宫殿群,位居成都府中心的蜀王府也不过周长五里。

    一座寺庙,大小竟然与蜀王府相当。若说规模,昭觉寺毫无疑问便是当今蜀地的第一大寺。

    昭觉寺藏经阁以北,是一大片古柏林立的幽静森林(注一)。马车粼粼驶过,打破了森林中浓稠的静谧。

    终于到了地方,车夫吆喝着马匹,勒紧缰绳。

    车子尚未停稳,早有大批灰衣黑盔,臂上缠着红色布条的武装士兵涌上前来。他们掀开篷车的车帘,让里面的犯人滚下车来。

    犯人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衣着华贵者,有葛衣短打者。他们哭喊着,哀求着,被士兵们不由分说地拽下车来,被迫沿着林间小道向可怖的森林深处走去。

    他们或许已经意识到自己命运,但是人的本能,让他们迟迟不愿放弃生的希望。直到……他们看见了林间空地中一个已经挖好的大坑。

    “本王是天家子孙!祖宗有成法,宗室有罪,一律送凤阳高墙圈禁!你们不能杀我,本王要见朱平槿!”

    犯人队列前头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胖子疯狂地挣扎叫喊道。他穿着白亮的丝绸里衣,双手被麻绳反捆在背后,头发四散,脸上还有掌掴的青痕。

    “朱至浚,你谋反时没想想富顺庶人朱至深父子的下场?”一名军官轻蔑地微笑道。

    军官从腰兜里掏出一份皱巴巴的书柬,展开朗声念道:

    “朱至浚,男,皇族,原奉祀德阳郡王,因犯谋反之大罪,按大明律凌迟处死,立即执行!”

    听到凌迟处死的判决,朱至浚顿时两眼翻白,双脚一软,噗通跪了下来。

    那军官微微一笑,继续朗声道:

    “世子仁慈,念及血脉之亲,依大明律八议(注二)之规,法外开恩,着改凌迟之刑为铳毙!

    朱至浚,世子将公开凌迟改为铳毙,那是为你留了脸面,也为我们蜀藩宗室留了脸面!

    这里清净,近旁还有大和尚天天为你念经超度,你就安心走吧!

    莫要怨恨我们,老子既管杀又管埋,免得你的尸身进了狗肚,转世投了狗胎!”

    军官话音刚落,两名强壮的士兵已经不由分说上前,将朱至浚拖至大坑边跪下。

    第三名士兵端着冒烟的火铳快步走上前来。他用尖利的三棱 刺刀抵住朱至浚的左后背,手指摸向了铮亮的黄铜扳机(注三)。

    朱至浚魂飞天外。

    他试图开口哀求,可喉咙像被大团棉布堵住了,不能发出半点声音;他试图挣扎着站起来,可两支大手死死按住他的肩头,让他不能活动分毫。

    一声巨响,朱至浚的身体猛地挣脱束缚往前一窜,前胸随即如鲜花般绽开,碎肉和着血雾一起喷出,腾起一蓬红伞。

    那开火的士兵乘势向前一脚,朱至浚绵软的身体便如一个石头般扑通滚进了坑底。

    顺利解决了第一名犯人,但那军官并不满意。他对士兵们大喊道:“大家抓紧了!今天活不少!快一点,把剩下的人二十人一组押到坑边来!”

    林间的鸟儿被一阵又一阵巨大的声响吓得四处乱飞,久久不敢回巢。

    它们凄厉的叫声,为空旷寂静的柏树林平添了许多恐怖的气氛。

    ……

    德阳王朱至浚是镇反运动中铳毙人犯的头一名,也是位份最高的一位。

    朱至浚本是镇国将军的头衔。

    德阳一宗断嗣之后,朱至浚根据朝廷对宗室的特恩之策,在嘉靖四十四年奉祀,继承了祖宗德阳王的爵位。

    然而,就算朱至浚得了郡王的爵位,他在蜀藩大宗和各小宗的眼睛里,依然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投机取巧者,在宗室内部政治和经济的分红中处于边缘位置。

    蜀愍王朱至澍的死去,使朱至浚丧失了政治上的靠山;朱至浚个人私生活的放荡和不端,又为继任者朱平槿在宗室立威提供了绝好的靶标。

    蜀愍王过世后不久,朱至浚就被蜀王府右长史郑安民以国丧期间狎妓欢宴之罪弹劾。朝廷很快准了蜀藩之请,给了他除国圈禁的重大处分。

    在春节前,朱至浚靠着行贿扮可怜,骗过了耳根软的郑安民和装圣母的罗雨虹,率家人走出了高墙,住进了一座还算将就的院子。

    然而,本应从此夹起尾巴做人的朱至浚并没有忘记除国圈禁之仇,开始小心翼翼地联络那些丧失庄园奴仆的蜀藩宗室以及反对朱平槿的大臣和士绅。

    然而,尽管朱至浚觉得自己非常小心,但还是很快暴露了。

    郑安民的自保性主动揭发只是朱至浚暴露的一个次要原因,个别蜀藩宗室的秘密揭发是另一个次要原因。

    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原内阁次辅王应熊与京师首辅周延儒的秘密通信被军情局截获。

    在被截获的书信中,王应熊暗指蜀藩宗室中有郡王小宗是朱平槿的死敌。将来朝廷处分朱平槿,该人可以里应外合,为朝廷稳定蜀地献上一份大礼。

    死敌富顺王父子已经凌迟,剩下的最大嫌疑人当然就是朱至浚。

    朱平槿对朱至浚恨得牙痒,但数月间一直隐忍不发。这次镇反,朱至浚便上了黑名单的头一位。

    四月七日子时未过,朱至浚便在床上被拿下,同时被拿下的还有他的家人奴仆和数十位德阳一系的将军、中尉。

    在朱至浚书房的暗格里,蜀安局的办案人员搜出了数十份书信。根据这些书信,又扯出了数十人,其中还有三名颇有影响力的大人物:

    致仕的前内阁首辅绵竹人刘宇亮;

    彭县进士龚完敬;

    云南巡按嘉定人罗国献。

    这三人,都是在整个四川极具影响力的士绅领袖,而刘宇亮、龚完敬又都被蜀世子朱平槿特聘为蜀王府参事室的参事!

    这等大事,办案人员当然不敢耽搁。

    调查报告很快呈交蜀王府首席军机大臣、四川巡抚廖大亨。

    然而廖大亨并没有像处置德阳王朱至浚一样很快做出处理决定。

    有人看见廖大亨的首席谋士、便宜小舅子刘先生进了抚台衙门。也不知刘先生给廖抚出了什么主意,总之不久,军机秘书孙先生便传出了廖抚的口信:上奏世子。

    但是,上奏不等于坐等。嘉定人罗国献尚在云南,其家人暂不惊动,至于刘宇亮和龚完敬,立即通知绵州方面,一个字:抓!

    不是抓一人,而是一族皆抓!

    注一:昭觉寺以北的地区,今天已经被隔出他用。

    有兴趣的书友可以自行浏览地图,再想想意味着什么。

    据老辈们讲,解放初期的镇反,那地方就是用来咔嚓反 共救**的。当然了,人犯不会用马车运来,而是卡车。一卡车又一卡车。

    注二:八议,即大明律中规定的“议亲、议故、议功、议贤、议能、议勤、议贵、议宾”。

    以前这些规定一向被作为封建法律“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的特权来批判,现在再想想,也确有其现实合理性。

    处理正g级罪犯,能与普通罪犯一样吗?

    qc监狱,岂是一般犯罪分子所能进去?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会不会与所有绝对化理论一样,过于理想化了?

    注三:枪毙犯人,之所以要用刺刀抵住人犯后背再开火,主要目的有三:

    精确射击,节省子弹,刺刀戳住的位置即为弹着点;

    控制枪口与身体之间的距离,防止因为射手过于紧张,枪口与人体过近导致枪口堵塞炸膛;

    最后一点,方便补刀。

第五百二十九章 抓与不抓(二)

    也难怪廖大亨在抓人前先抠头皮,刘宇亮此人确实不好抓。www.uu234.cc

    刘宇亮字季龙、号蓬玄,绵竹县人,万历四十七年进士,翰林学士出身。

    刘宇亮身材矮小精悍,极善揣摩上意,更善政治作秀,天生是位政治舞台上的好演员。

    刘宇亮看出方今天下多事,皇帝不喜文而注重武,便抛下翰林学士文绉绉的外表,每日里舞刀弄棒,谈论兵事,甚至与仆僮角力为戏。若有人向他请教经史子集,他便摆出一副不屑为之的架势;若有人与他议论兵事,他便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翰林院中凡是与文事相关的工作,比如修纂、直讲、典试之类的工作,他一律拒绝。

    如此久而久之,刘宇亮便以熟知兵事闻名于朝廷。

    由于皇帝青眼,崇祯十年八月,官运亨通的刘宇亮由吏部右侍郎升任礼部尚书,与傅冠、薛国观一起入阁。短短十个月之后,首辅张至发和南孔嫡脉孔贞运两日内先后遭到罢归,刘宇亮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他力排薛国观及同乡王应熊等人,终于当上了大明朝的首辅。

    只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刘宇亮的运气实在不佳。

    他夏末当上首辅,秋末即遇上了鞑子入寇京师。

    当年九月二十二日,清军进至墙子岭、青山口,总督吴阿衡、总兵鲁宗文战死。两天后,京师戒严。

    冬月,清军在多尔衮的率领下,连下迁安、丰润,从北面绕过京师,长驱南下。所过之处,城镇皆被攻略。畿辅名城,连破四十三座。

    这时,饱受皇帝脸色和僚属谩骂的刘宇亮终于坐不住了。他向皇帝说,他自愿申请到前线督察军情。皇帝一听大喜,误以为他要率军拼命,连忙命他取代卢象升为总督。

    刘宇亮接旨一看,眼珠都吓得掉在了地上,连忙向皇帝汇报:臣不是这个意思呀!臣只是去督察,不是去亲自领兵!

    皇帝心里一万个草泥马掠过,又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与自己的首辅翻脸,只好照着刘宇亮的意思改了诏书,重新命令卢象升回任。

    刘宇亮涉险过了这一关,再也不敢在京师逗留,连忙起程南下。

    刚刚走到保定,刘宇亮便接到惊天噩耗:总督卢象升于巨鹿县贾庄战死!同在巨鹿的监军高起潜与数万关宁铁骑闻敌即溃,了无踪迹!

    前方大败,可作为大明首辅,前方最高指挥,总不能就此止步于数百里之外的保定府吧。

    刘宇亮鼓起十二万分勇气,小心翼翼继续南行。

    出保定,过博野,到安平,仅仅走出一百五十里,前方侦骑再次来报:清兵大至!

    刘宇亮的小心肝那个吓哟,脸都白了。想跑没理由,回去怕丢官。进退维谷,想死的心都有,这恐怕便是刘宇亮当时的心情。

    幸好有机灵的僚属及时提出建议:安平城小而新破,不宜死守,不如迅速西行,死守晋州!

    刘宇亮一听大喜,连忙率军向百里外的晋州狂奔而去。

    然而,刘宇亮没有料到,他的霉运还没有结束,他将遇到一位油盐不进的官场异类晋州知州陈弘绪。

    陈弘绪是江西南昌新建县人,文凭就一秀才。但若就此小看他,一定会被他的粉丝锤个半死。

    陈弘绪是大明朝有名的才子,与徐巨源齐名,文风师自欧阳修、曾巩,尤其善于古文体写作,人称江右(注一)才子。

    刘宇亮跑到晋州城下,上气不接下气,令人高声自报家门,结果城上一个冷冷的声音道:

    “督师之来,以御敌也。今敌且至,奈何避之?刍(chu)粮不缴责有司,欲入城,不敢闻命!”

    这段话的意思就是,您督师老大人不是来打鞑子吗?现在鞑子马上到了,您怎么又跑了?军粮马料没有缴齐,鄙人作为地方官是有责任的。您带着这么多的人马想进来(免费吃喝),对不住了,我侍候不起!

    可想而知,当时刘宇亮瓜在城下,心头那个气哟。

    刘宇亮驰疏弹劾陈弘旭,心想皇帝怎么着也不会抛弃自己的首辅而支持一个小小的知州。

    正如刘宇亮所料,皇帝得了刘宇亮的奏疏,便命锦衣卫到晋州捉拿陈弘绪。

    谁知事情很快起了变化。

    那陈弘绪果然有些本事。清军于十一月围攻晋州,前后长达四十余日。陈弘绪领全州军民奋起抗击,并乘大雾偷袭清军营地得手,竟让晋州和一城百姓转危为安,成为此次清军入关以来唯一没有被攻破的城市!

    艰苦的城市防御战刚刚结束,锦衣卫百户徐光耀便带着皇帝的圣旨来到晋州,拿下了守城英雄陈弘绪。顿时,晋州满城哗然,军愤民怒。他们骂道,这不是朝中出了秦桧吗?

    也活该刘宇亮倒霉,一个重要的地理因素让他的处境雪上加霜。

    晋州属于北直隶,距离京师并不远。州民们有意见,是可以很方便地组团进京告御状的!

    百姓携万民折赴阙讼冤,这在古今中外皆是大事。事情一出,在皇亲贵戚官员宦官百姓们各自的圈子里,迅速将刘宇亮出京后的丑态传了个遍。

    皇帝一见状子,也是恍然大悟,自己的总理大臣离开了自己的视线,原来是这个鸟德行!

    墙倒众人推,刘宇亮失势,朝中自然有人要抓紧利用。他的老对手薛国观和杨嗣昌迅速结盟,趁着刘宇亮困守天津,人不在朝中的好机会,不断利用票拟的机会给身在前线的刘宇亮出难题。不久,他们便抓住刘宇亮的一点失误,告了他个大不敬之罪,要对他从政治上、**上来个斩首除根。

    皇帝请你来当首辅是干嘛的?解决难题嘛!你当首辅可好,难题不能解决,反倒不断地产生难题!

    不过,皇帝虽然对刘宇亮极度失望,但他毕竟当了十一年的天下至尊,心里多少明白党争的残酷。

    经过廷辩,皇帝最终给了刘宇亮一个宽大的处分,将他打发回了原籍绵竹县养老,还赐了块“首辅请缨”的牌匾,总算给他留了一点脸面。

    朱平槿组建参事室,特聘请前首辅刘宇亮为首席参事,正是看中了刘宇亮作为一个政治人物,他在京师的政治生命已经彻底完结的事实。

    然而,蜀王府的调研工作显然有待于继续深化。

    刘宇亮本人确实已是死老虎,但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背后还有一个大家族。

    刘宇亮在京师臭不可闻,但在万里之外的家乡绵竹,他和他的家族是饱受百姓尊敬和爱戴的士绅领袖。这两地之间的评价,不能不说是存在着一个极大的反差。

    老狐狸廖大亨要动刘宇亮,必须要正视这个反差,所以才会深思熟虑之后,在将皮球踢给蜀世子朱平槿的同时,下令将刘氏一族全部羁押。

    同时,老狐狸廖大亨还并不引人注意地采取了一个动作。

    他的奏疏并未交由通信局的信差直送行在,反而是请四川一省品级最高的文臣布政司左布政使、太平参议会首任议长张法孔亲自送去。

    ……

    布政司俗称藩司,主官是左右布政使,皆是从二品。各省巡抚巡按制度化以后,藩司的职责逐渐固化成了一省民政钱粮的主管衙门,略相当于今天的省政府。

    左右布政使是一省最大的亲民官,也是各府州县的直属上司。

    张老大人已过花甲之年,朝着古稀直奔而去,可张大人既不视事,也不致仕,总之是留栈至今。

    春夏交替之季,是老年人发病的高峰期。

    张法孔的哮喘老病又犯了,故而告病请假,一直在家修养。巡抚大人令孙先生来请张老大人劳苦一番,他也只好坐上官轿,在儿子张以衡(注二)的陪同下,出了戒备森严的城门,沿着大安路向着蜀世子朱平槿所在的城北行在而去。

    北方的季节,以秋季最美;而四川的季节,则以春天最美。

    到了春夏之交,田里没有了大片的油菜花,乡间便少了许多的绚烂色彩。

    张以衡骑在马上,怏怏地打望着一

    路上的风景,脸上一副麻木的表情。

    “衡儿,咳,咳,想什么呢?”

    望着苍然若思的独子,张法孔微微有些不满。

    他身体前倾,把自己的脸在轿窗中露出来:“衡儿,你也要把经义捡起来,认真攻读一番!落叶归根,老夫宦场半生,总有一天是要回绍兴的。你快到四十的人了,好歹有个功名,也好上不负祖宗,下不负父母……”

    张以衡不耐烦地打断父亲道:“爹,此事不提也罢!孩儿既不是科场的料,也不是当官的料!再说了,那会稽郡天下文萃之地,考秀才的人可以从考棚一直排到城门!孩儿只怕考到爹这个年纪,也难取到功名!”

    张以衡粗暴的拒绝,并没有让张法孔生气,反而有点让他内疚。

    大明朝讲究异地做官,从浙东海边到这西南边陲,万里迢迢。张法孔的身体不好,儿子和老婆只好跟随照顾,一来二往,儿子的学业便耽搁了。再说自己的老婆性格刚强(注三),许是小时管教得太严了,这儿子的性格十分内向,平素沉默寡言,不喜与人交往,确非混迹官场的料。

    不能当官,那功名也就不过是件光鲜的行头。好看,但没有多大用途。

    “你不想读书,那你想做怎么?总不能与那些西夷和尚厮混一辈子吧!那西夷和尚是出家人,六欲清净,无根无后。哎!自古以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不想博取功名,这人伦之事总得……”

    张法孔拿他倔强的儿子没办法,又不肯放过劝说的机会,只好用老年人的唠叨来打动儿子。

    不当官也成,但要有个事业;不娶女人也行,但得有个后代。总不能这样飘飘然一生,让张家从此无后,香火断绝吧!

    或许是受不了老父的唠叨,沉默许久的儿子突然说话道:

    “爹,西夷和尚那里才有真学问!儿子听利类思讲,意大利有一学者名曰伽利略,数学、天文、物理无所不通,他还用望远镜看过太阳和月亮……这些不是大学问?比那些缠来扭去的狗屁八股文有趣多了!再说了,那些个西夷和尚不是也被世子看中,封了个官吗?安文思给我说,他现在都是正营级了……”

    “咳,咳,我泱泱中华,天朝上国,学问之事,岂能是夷人所能比拟?夷人之长技,不过是匠人功夫而已。如今我大明国运衰颓,世子护国安民,要在战阵上剿灭流贼,实则不过是用其所长,一时权宜而已……

    若说义理精深,自然还是我儒学正宗!世子英明睿智,这些道理他怎能不知?你瞧瞧,那些官都是他自己封的,早晚这朝廷下旨训斥……”

    “朝廷?爹,你说这话就言不由衷了!您不也就任了太平参议会议长,还写了篇洋洋洒洒的文章大赞大唱?世子每月赏下的银钞,您不也是高高兴兴让下人到衙门领了?还说这银钞比朝廷的狗屁折色……”

    “放肆!怎么给你爹说话呢!咳,咳!”张法孔有些恼羞成怒了。

    他重重将头靠在轿椅上,不再理睬儿子。想到自己花甲已过却膝下无孙,一丝阴毒之色渗出于他的眉宇之间。

    不过,转眼间张法孔便转怒为喜。因为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几全其美的好法子,既可以整死让儿子丢魂失魄的西夷和尚,又可以让儿子成婚,让自己抱上孙子,让儿子从此回归正途,有个让自己放心的未来。

    “衡儿,你可有意出仕蜀王府?”

    张法孔费力地在老脸上堆出几分笑意,把头重新露出轿窗,小心试探道。

    注一:中国古代以西为右,以东为左,盖因皇帝坐北朝南之故。

    注二:张孔教,字鲁生,会稽人。生卒年月不详,有子张以衡,有妻孔氏。明史说张孔教是陈其赤的助手,任四川按察司佥事。剧情需要,响木移花接木,让张孔教当了张法孔,让张以衡当了张法孔的儿子。张法孔是云南人。

    注三:明史记载,张孔教殉国后两年,其夫人孔氏想到亡人未葬,激愤下当着儿子之面自刎而死。

第五百三十章 抓与不抓(三)

    张法孔面对房间的主人,端坐于一个绣墩之上,双手紧 合胸下,白头深含胸前,显得既拘谨又恭敬,还不失朝廷大员的礼仪风范。www.uu234.cc

    作为四川左布政使,张法孔还是第一次来到世子行在。

    从小楼正中门廊进去,迎面便是一副顶天立地,名为“雪压青松且挺直”的水墨画,也不知是谁的大作。

    这时,世子的卫士会把来客带到门厅一旁的小房间里进行安检。安检完成,若是世子现在没空,来客便会被引导安检室对面的候客室品茶等候。

    世子见外官的房间在小楼最高的第三层。

    从候客室出来,转到雪压青松图之后,便是宽阔粗糙的水泥楼梯。上了楼梯,几个来回折转之后,便来到世子书房。

    世子书房很大,但也极其简陋。

    墙面红黑两色掺杂的斑驳火砖,**裸地彰显着一种原始的粗旷。

    北墙正中为三层水泥宝台,以凤冠金龙蹈海图为屏。此龙遍身金鳞,凤冠盖角;九曲盘绕,遨游于天;白云风随,浊浪滔天。

    屏前一案一椅,便是主人批章读书之处;台下绣墩若干,便是老臣奏本言事之所。

    另有一整排带锁的高柜沿东墙排开,那一定是存放奏折塘报之处。

    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除了一椅一墩和西墙上的一大幅帷幔,感觉都是硬邦邦的。唯独有些名堂的,是那几扇向南的窗户。

    每扇窗棂上,周围一圈糊了窗纸。而正中,却有块半尺见方的透明琉璃,宛如水晶一般。

    这琉璃可是稀罕的好东西!

    儿子曾经从西夷和尚的寺庙里带回来几块彩色琉璃,乍一眼望去,五彩斑斓,甚是好看。只是对光一照,它们便现了原形:

    内里浑浊不堪,中间夹着大小不等的气泡。哪像这几块无色琉璃,晶莹透亮!

    一双硕大的牛皮马靴带着粗大厚重沾着泥水的鞋跟,出现在张法孔面前的木条地板上,把他发散的思维拉回到现实状态。

    然而这双牛皮马靴只是在张法孔的面前停留片刻,又带着沉重的脚步声消失于视野之外。可那牛皮马靴重重地来回踩动,发出震慑人心的咚咚声,时刻提醒着张法孔:

    这里的主人早有睿智之名,可不是随意欺少的昏主!

    ……

    刘宇亮很重要,但是也不至于让廖大亨委托张老大人亲自来到这里传递奏疏。

    如果书面文字不能写清楚,那么廖大亨完全可以自己亲自来当面讲清楚。

    即便他自己太忙不能来,也会委托他的孙师爷来。因为孙师爷不仅是他的亲信,也是自己认可的军机秘书。

    那么廖大亨为什么要委托张法孔这样一位垂垂老矣位尊但不管事的布政使大人前来呢?

    仅仅因为涉及的人是前首辅刘宇亮?

    多年机关工作的经验,让朱平槿近乎本能地否定了。

    自从秦始皇开设郡县以来,职业化的官僚阶层便开始成型,进而进化出成熟的官僚铨选体系。科举制便是这种体系制度化、成熟化的体现。

    通过科举制的人,几乎全是优中选优的社会精英。士大夫与天子共天下,本质上便是皇权与社会精英的深度结合,便是皇权**外衣笼罩下的精英治国。

    大明朝这帮子朝廷官员们也不例外。他们或许贪婪成性,或许庸碌不堪,但几乎每个人都是诗人、学者,都是一时一地之选,平均智商之高令人乍舌。把他们想象成唯唯诺诺的笨蛋,那就会像乾清宫里那位不谙世事的天下至尊一样,沦为臣子们戏耍的玩偶!

    问题的关键在张法孔,而张法孔本人又与刘宇亮的案子相关!

    朱平槿来回几个踱步,便想清楚了事情大致的轮廓。廖大亨没让张法孔带来任何倾向性意见,那么廖大亨的意见一定就藏在张法

    孔的身上!

    在张法孔身上的什么地方?

    朱平槿疑惑地抬起头,一位干瘦的老者出现在他的面前:

    乌纱帽遮不住花白的头颅,大红官袍撑不起瘦削的肩膀,这就是一位在大明朝很普通的即将退休的老干部。

    他们十年寒窗,成为从科举独木桥上走过去的幸运儿;

    他们战战兢兢,凭着资历和不犯错误,一步步熬到四品以上大员。

    是的,他就快退休了,带着任上积攒的银子,带着上官甚至是皇帝赏赐的荣耀衣锦还乡,成为一名光荣闲适的致仕乡绅,从此光耀门楣,福及子孙,在家乡继续称王称霸几十年,直到几代之后某位不做死不会死的子孙一夕间败掉他的全部家业和荣誉。

    对了!一丝火花在朱平槿的脑中闪亮。

    自己面前这位张老干部,不正是几年前在皇帝面前的刘老干部么?

    廖大亨打的哑谜,是在为刘宇亮求情!

    廖大亨一面抓了刘宇亮全族,彰显他对自己“以霹雳手段打倒土豪劣绅”指示的坚决执行,并排除对他追责的任何可能性;另一方面又派张法孔前来,提醒我要善待老臣和士绅,以免寒了众臣和士子之心!

    想通了所有关节,朱平槿终于放心地坐下来。他把桌上的奏疏再次细细读了一遍,这才开口问道:

    “张老大人难得入觐。既然来了,不妨小坐片刻。如今蜀地多事,张大人久历宦行,本世子也好请教一二。”

    世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张法孔明白。不过他并不在乎这些,他要的只是开口机会,如今终于等到了。只是他一开口,便让已经放松的朱平槿大吃一惊。

    因为张法孔道,他要向朝廷参劾四川巡抚廖大亨,参他擅改成法,妄作军制;抢夺民田,暴虐士绅!至于王应熊、刘宇亮等等重大的案件,统统给廖大亨按上了罪名。

    难道眼前这位老大人是老寿星喝砒 霜活得不耐烦了?

    朱平槿的办公桌下藏着一个机关。只要他按下机关,失去束缚的铅锤便会拉动绳索,通过木地板下的滑轮组摇动隔壁警卫室的铜铃。

    然而朱平槿摁住了心中怒气,没有任何动作。

    欲成大事者,凡事需冷静,不妨将话听完。

    ……

    张法孔先是一番危言耸听的大话。待到朱平槿脸色微变,他心中一喜:机会来了。于是连忙话锋一转,讲到了当前蜀地的局势:

    “世子,宝剑锋砺,刃开两股;既能杀敌,亦会伤人!

    如今土暴子闹于省内;闯献诸贼掠于省外。护国强军新成,百万流民入川,粮食、军械、兵源、财源、百官俸禄,样样捉襟见肘,是故蜀地新政,势在必行。

    然士绅享国三百年,一朝一夕间,尽夺其利,老臣恐不安其分者多矣!其为首者,便是重庆王应熊、绵竹刘宇亮、邛州杨伸、徐孔徒、眉州李传弟、汉州程大典、嘉定周仪诸人。

    然则俗语有云,欲速而不达。世间万事,皆因人而异、因事而异、因时而异。若一味重刑好杀,恐伤世子圣德;若一个不杀,又恐难摄宵小。罪与不罪,杀与不杀,用刑如何,仍需审时度势,不宜过于刚猛。

    如刘宇亮者,其曾为首辅,虽人品不堪,却也无甚恶行。

    其祖刘夔,贡生,为人好义施贫,人称刘菩萨,乡里传颂至今;其父刘延岑,举人,曾仕于湖广、云南,官声甚好。

    忠孝训家,诗书传家,祖父两辈积攒福德(注一),这才生出了刘氏一门三子。

    大兄刘宇杨曾为太常少卿、关南道,守城赈灾,劳苦致病而亡,朝廷赠太仆寺卿;二兄刘宇烈曾任兵部、吏部侍郎,平登州之乱,鞑子入寇,百官束手。刘宇烈请缨上阵,最后战死沙场。刘宇亮人在乡里,乐善好捐,提携后进,弟子门生无数……

    老臣细读刘氏之罪,不过是与德阳罪宗虚与委蛇,诗词唱和而已,即便书中有“黄濡小儿”一语,也不过是酒后虚言大话,借此自抬身价之举。

    刘宇亮素来喜谈兵事,对川北战局有所见解,也并无不当。他对世子新政,诸如垦荒、兵役、税收、学校诸事,有所赘言,那也平常。只是其所言非人,不该说与德阳罪宗知道,让其借题发挥,毁誉世子……

    老臣以为,刘宇亮绝非谋反之人。廖抚也绝非张汤、来俊臣(注二)一般酷吏!其拘刘氏满门,声言穷治其罪,不过是借此恐吓不轨官绅,并殆世子开恩特释,以示蜀人恩赏皆至世子而出,王恩浩荡遍及于蜀地而已。

    廖抚身为蜀抚,欲行新政,不吝以身当之恶名,老臣感佩淋漓。然廖抚国之干城,世子重臣,万不可失。

    老臣苦思长想,始得如此一下下之策……

    老臣垂垂老矣,故以无用之身冒死进谏,来当这个奸佞小人。他日蜀人诟病,老臣来去无碍,正好回乡养老……”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此理本世子晓得!

    张大人说的对。刘宇亮之罪,既不在诗词唱和,也不在议论时事。他本是蜀王府参事,有牢骚可以写本上奏嘛,何必在下头与德阳罪宗一干逆贼嘀嘀咕咕?

    廖抚拿他,那是刘宇亮罪有应得!

    不过,老大人说的不错,刘宇亮实有宽宥之情。不如罚他禁足于家,闭门思过三月可好?

    还有,此事无需声张。刘宇亮好歹也曾是朝廷首辅,本世子的首席参事。他要脸面,朝廷也要脸面,本世子更要脸面!”

    “老臣多谢世子开恩……不过,刘氏家眷甚多……还有龚完敬、罗国献家眷诸人……”

    “刘宇亮言语不敬,但并无反意,就不要连累他的家人了。刘宇亮还是本世子的参事!他不是喜谈兵事吗?让他不要在家闲着,抽空写本奏来。也不拘题目,省内、省外、朝廷,想到什么就写点什么,本世子一律不怪罪他。”

    “世子果然菩萨心肠,气量如海,老臣代刘宇亮……不,代蜀中父老和天下读书人,谢过世子……”

    张法孔颤巍巍作势欲跪,却被朱平槿手势制止了。

    “告诉廖抚,龚完敬辜负本世子恩德,着下法司聆讯,审明来报!他的家人,暂时监视居住。审完后再行发落。至于罗国献么,云南很重要,暂不要惊动!”

    “老臣遵旨!”

    “刘宇亮一事已了,那王应熊之事当如何?”

    这是一个陷阱,刚才还有点小得意的张法孔猛然惊醒。

    王应熊死磕世子,与刘宇亮大不一样。如果像刘宇亮一般为王应熊求情,那就是自寻死路!

    “王应熊纵容逆子强抢人妻,当街杀人;唆使其弟倾害官眷,破家害命(注一)。其余侵财害命者,不计其数。

    更有伪造证据,陷害钦差;勾连大臣,离间亲亲之罪,实在罪无可恕!

    虽其出逃,仍应公之于众,明曝其恶。其子王阳禧、其弟王应熙,皆应按大明律入罪,明正典刑。其家财一律没收入官。至于其他与王应熊一案关联人犯,俱按大明律处分!”

    张法孔这段话说到了朱平槿的心坎上,他老婆还惦记着重庆的收入呢。

    “老大人说得好!可恨王应熊这个老王八跑了!”

    朱平槿很夸张地一拍桌子,好像尤不解气。

    “正因为王应熊跑了,老臣这才要向朝廷参劾廖抚!”张法孔正色道。

    注一:《坛经》有云:“福德不是功德。”

    注二:张汤,汉武宠臣;来俊臣,武后宠臣。两人皆被史书列入酷吏传。

    注三:崇祯十二年,王应熙与同乡南京吏部侍郎倪斯蕙之子倪天和相倾,遂成大狱。王应熙借势破其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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