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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三十一章 抓与不抓(四)

    在朱平槿的火砖办公室里,张法孔用他丰富的官场经验分析廖大亨的处境,进而认为廖大亨很快就会成为朝廷对朱平槿下手的目标。UU小说

    毕竟,调虎离山、剪除羽翼、釜底抽薪诸策,是朝廷对付尾大不掉的地方悍臣玩熟了的的老办法。

    “……王应熊出逃,必然上书朝廷,隐匿其罪,反嫁祸于世子廖抚;中枢有周延儒为其张目,其言势必上达天听。斯时朝议哗然,群臣议罪,天子震怒,必然问罪蜀地!

    世子乃宗藩亲贵,一国之主,又素有仁贤之名,非唐王之谯类也。朝廷无端问罪世子,必然震动天下,留诸青史,其难甚矣。

    然老臣窃为廖抚忧矣。

    巡抚,不过天子一钦差耳。以朝廷故事,各省抚按多是一年一议。

    若天子有旨:着某某再抚一年,则其行事彰以王命旗牌。纲纪之下,何人不从?

    若天子下旨回京,抑或改抚他省,则其何能为哉?

    廖抚入川已一年有余,朝廷以蜀地贼寇势大,四面残破,去留之处分迟迟不下。如今蜀地土贼已平,百姓安居乐业,廖抚之去留,唯一纸诏书尔!

    况乎自古有言:三人成虎,谗言在侧;群鸦鼓噪,蒙塞圣听。天子性格刚强,难免一时激愤……

    一旦圣旨入川,廖抚接是不接?不接旨,岂非抗旨不遵,罪加一等?

    老臣更虑者,天子因此疑心世子,多加掣肘,斯时国基动摇……”

    ……

    张法孔参劾廖大亨,实际上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朝廷以为弹劾奸臣的人便是忠臣,结果还是与朱平槿穿一条裤子的奸臣。

    四川巡抚的大位,依然还是在蜀王府和朱平槿的控制之中。

    然而,这条计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张法孔不具备担任四川巡抚的资格。

    因为各地战事不断,负责领兵的督抚之位,在崇祯年间越发重要。督抚之位,几乎都从有战争经验和功绩的文官中挑选。张法孔的个人履历中根本没有战阵经历,对军队毫无影响力,再加上他年老多病,所以绝不可能当上四川巡抚。廖大亨倒台,接替四川巡抚的官员很可能来自于省外。

    然而,事分两半,张法孔这馊主意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对远在京师的崇祯进行战略忽悠,进而赢得整军备战的充裕时间,是朱平槿的既定之策。

    廖大亨向朝廷发出的诸多奏疏贯彻了这个思想,李存良通过欺骗锦衣卫使骆炳章进而欺骗朝廷,也大致符合这个思想。

    既然朝廷迟早要对廖大亨下手,不如自己先招人对廖大亨下手,这样既争取了政治上的主动,也赢得了整军备战的时间。即便年底前朝廷派来一位朱平槿不喜欢的新任巡抚,朱平槿也可以寻个机会,利用手里掌握的军事力量,迫使他乖乖地就范。

    至于廖大亨,并不会损失任何利益。

    他早已表了态,跟着朱平槿一条路走到黑。

    实际上廖大亨想得很清楚,朝廷扒了他的官皮,不是灾,而是福。因为他作为朱平槿私自委任的首席军机大臣,权利和利益一点不会少。

    此计若成,最高的奖励便是时间。

    朱平槿也不贪心。他知道,只要把眼下局面维持到今冬明春,按照历史的走向,那么就有一万个理由大展拳脚,再也不看北京的脸色。

    “张大人为国为民之心,本世子领受了!”朱平槿微笑着,露出他一贯的和蔼面容,“只是张大人与廖抚相得相知,四川官场人人皆知。张大人出面弹劾不妥。本世子要再思量一番……”

    “不如请廖抚亲自荐上一位?”

    “老大人所言甚是!”

    冰冷的火砖办公室里,终于想起了久违的笑声。

    然而,在蜀地的镇反进入**之时,挣脱压力带来的片刻的轻松与愉悦还是太短暂。

    因为朱平槿刚刚解决了刘宇亮的抓与不抓的难题,献上投名状并得到认可的藩司老大人张法孔又故意提起了另外一人。

    而此人抓与不抓的问题更难。

    ……

    “犬子以衡,前日陪西夷和尚利类思出城布道,只因锁城之故,在城门被士兵拦下。谁知那利类思瞧见城门上悬挂的贼子人头,便语出不敬,讥讽世子!

    老臣以为,那西夷教最是蛊惑人心、移情异性。若任其收徒传教,天长日久,老臣恐蜀地国将不国!

    故老臣请世子颁旨:禁绝夷教,捣毁夷寺!

    至于利类思此人,当抓当杀!”

    “喔?有这等严重?老大人,先说说那利类思如何语出不敬?”朱平槿好奇地问道。

    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有重量级官员提出排外的主张。

    “他说……他说那些谋逆贼人……”

    张法孔想着自己人生的种种不幸,牙关便不自觉地咬紧了。

    “若是谋逆贼人信了天主,便可使血洗去罪孽,灵魂终将升入天堂。

    世子您想啊,若是贼人信了天主,不下地狱,反倒占了天堂,那些良善之民将来何往?这等颠倒善恶、混淆黑白之说辞,分明是邪教一类……”

    “哦,那是他们的教义,说人人都有原罪。生前信奉天主,忍耐苦难,可以得到救赎……”朱平槿插言道。

    见世子张口便是西夷教义,张法孔顿时大急道:

    “世子,这些都是歪理邪说,万万信不得!我中华以儒立国,万万不可尊奉夷教!”

    见着张法孔这般猴急模样,朱平槿立即回过神来,郑重表明立场:

    “张老大人说得极是!本世子乃圣人门下弟子,西夷之教是决然不信的!”

    世子虽然表态,但张法孔可不傻。他从世子不以为然的表情中,已经窥出了一丝端倪。

    必须加码,否则事不济矣!

    “世子,那利类思还曾语出狂言,贬损世子!他说……他说世子乃什么妖怪化身而成的……那妖怪便是一只白羊精!

    老臣为浙人,浙省为诚意伯之故里。老臣幼时曾听人说起,那刘伯温祖居之地便有一只白羊精作怪。传说刘伯温祭起法术,收了白羊精,食其肉、吸其血、服其皮,以羊角磨粉入汤,这才有了经天纬地的神鬼之才,辅佐太祖高皇帝开创这大明盛世……

    世子,那西夷和尚分明是以刘伯温之羊精类比世子,乃是不折不扣的大不敬!

    老臣以为,应以妖言之罪穷治之!”

    “白羊精?”

    张法孔的话顿时让朱平槿一愣一愣的。

    朱平槿当过散财童子、当过天蓬元帅、当过大耳朵猪妖,就是没当过羊精。

    为什么利类思要用白羊精来比喻自己呢?不过,以此定罪利类思,恐怕太失轻率了。他正在沉思,张法孔已经看出了他的犹豫,随即又加上了一个重重的砝码。

    “世子,老臣还听儿子讲,这利类思平日歇了功课,便回屋写写画画。

    写画者何物?

    原来,他们夷教与我中华不同,他们在西海之滨还有一个朝廷!

    那朝廷在一个名叫梵蒂冈的大寺中。此寺规模宏大,以寺为城。城中有皇帝一人、长老七十、和尚若干、仆僮无数。其长老皆赐服红衣,如我大明四品以上官员者一般;皇帝由长老推选,前死后继。

    皇帝派遣司铎遍行天下,传教收徒,开设寺院,并赏功分封教区;而司铎则效忠皇帝,须将教区内一应事物奏报皇帝……

    自古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夷人非我族类,与诸夏有别!世子,切不可掉以轻心啊!”

    利类思一定再给梵蒂冈的教皇写报告,朱平槿想,然后罗马教廷会给他指示,让他尽快将基督教传遍中国。

    以后中国人就不用过春节了,春运改成圣诞运;

    中国人也不用品茶了,全部改喝咖啡豆浆。

    不行!

    在中国的所有宗教,必须服从于世俗的国家主权,服从于世俗的君主统治,这是原则,坚决不能动摇!

    张法孔提醒得很对,绝不能允许国中之国!

    但利类思此举,只是遵从他的教规,并没有产生现实危害性,以此给利类思定罪,连老婆那一关都过不了。

    况且,安文思有想法怎么办?他承担的科研项目怎么办?那些不久后到达成都的澳门传教士和外国工匠又会怎么看?

    朱平槿沉吟着,背着手走到窗边。

    窗棂大开,两栋新建的小洋楼正在加紧施工。人头攒动中,砖刀发出滴滴答答的敲砖声。

    不同文明间的融合,就像那硬邦邦的敲砖声一样,永远不可能是田园牧歌式的理想状态。它时常伴随着征服与屠杀,时常伴随着一种文明的强大与另一种文明的消亡。

    然而,治国者却不能因为过程的残酷或反复,就此丧失开放包容的精神。况且,现在是战争时期,一切都要为战争的胜利而让步。

    西方的先进技术对于战争的胜利至关重要!

    但是又怎么来说服眼前的老头子呢?

    大一统论、天朝上国论、儒学正宗论,与“君权神授”论一样,都是大明政治中不可触碰的禁区。一旦推翻,就会动摇国家的统治基础!

    一袭飞骑出现在朱平槿的视野中,红色的背旗说明了来者的身份。

    许是前方又有了军情战报,是中原的噩耗,还是川北的捷报?

    日月逝兮,岁不我与!

    鄙人在这里一日,或许前方已经地覆天翻!

    利类思不能抓,必须找一个理由应付过去。

    “张大人,你学富五车,知道李斯的《谏逐客书》吧?”朱平槿转过身来,轻声问道。

    “世子,老臣曾为一省学政,如何不知?”张法孔仿佛知道朱平槿终有此问,不慌不忙回答道:“彼为客卿,用之以长;待其无用,自然逐之如李斯一类!不过,老臣所忧者,正是世子此问!世子知道么,那个利类思所撰之书为何名也?”

    不等朱平槿回答,张法孔已经自问自答,给出了答案。

    “圣教入川记!

    利类思曾言于犬子,他要把这次成都镇反之情形一一写上。

    其所用体例,正是如今报纸上流行的所谓标题党。比如:

    你所不知道的德阳一族去向……

    北门挂的人头为什么死不瞑目……

    教民葛二蛋之镇反奇遇……

    一情一景,俱入其书!

    世子呀,这是无旨私修国史啊!

    若任其为所欲为,舆情哗然倒是其次。老臣唯恐百年之后,此书会损及世子圣明!”

    砰!

    手掌拍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打断了张法孔的深情表达。

    “张大人,立传你儿子来见本世子!”

    “世子,犬子张以衡就在楼下候见!”

第五百三十二章 抓与不抓(五)

    张以衡很快进来了,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人。www.uu234.cc他见到朱平槿,并没有什么诚惶诚恐的模样,只是深深一拜,口称面见世子,如书生之间平常见面。

    大明藩王在政治上一般等于零,但在礼仪上仅下天子一等。个别较真的藩王,时常因为礼仪上被轻视而与掌握实权的文臣集团发生冲突。

    被废的唐庶人朱聿键(后来的南明隆武帝),正是因为要求路过南阳的文官依制向他朝拜,得罪了天下的文官集团,这才不断地被文官们下烂药,直到今天还被圈在凤阳的高墙中。偏偏面前的这位蜀世子也如唐庶人,极为看重上下礼仪,要求臣下恪守规矩。

    儿子张以衡这般轻浮失礼的举动落在张法孔眼里,张法孔那张皱巴巴的老脸顿时涨得通红。他有心狠狠斥责儿子,却碍于身在世子近旁不好发作,只好用双目恶狠狠剜了儿子一刀。

    然而世子的反应却大出乎于张法孔的意料。

    因为世子见到儿子,如见到多年好友一般的亲切:

    “张先生不必拘礼,来,随便坐着说话!”

    “世子,您与犬子相识?”张法孔惊问。

    “自然认得!”

    世子笑答道:“利类思是意大利人,安文思是葡萄牙人,他们会说意大利语、葡萄牙语、拉丁语和一点点中文,可本世子与罗姑娘只懂中文与英语,就是不懂意大利语、葡萄牙语和拉丁语。彼此言语不通,只有瞎比划,这会误了多少正事?所以呀,没有您这位公子当翻译官,我们见面只好手舞足蹈了!只是您家公子从不自报家门,本世子也是今日才知道他乃张老大人之子!”

    世子言语轻松诙谐,张法孔却一阵脊背发凉。

    没想到,这黄发碧眼的利类思还是世子宠臣,得偿所愿恐怕还要费些周折!

    更可虑者还不是世子,而是眼前这不谙世事的傻儿子。若是他当面与自己顶撞起来,自己老脸往哪儿搁?

    张法孔正忐忑不安地想着对策,那两人已经说话了,是世子开问,儿子作答。

    “张先生,本世子上次拜托打听的事情……”

    “世子,学生已试探过利类思。他没有听说过什么英国的牛顿,也不知道什么是运动三定律……”

    “那哥白尼与开普勒呢?”世子的声音有些惊喜。

    “这两人利类思都知道。他说这两人如马丁路德和加尔文一样,都是基督教世界的叛徒,都该送上火刑柱烧死!

    利类思还问世子如何对异教徒的世界知之甚详?我看他是忧心忡忡、怕您误信了邪教,将来下了地狱……”

    哈哈哈!一阵爽朗的大笑从外臣眼中向来不苟言笑的世子口中发出。

    惴惴不安的张法孔心中愈发忐忑,不知今日自己主动提起夷人夷教的话题,到底是福是祸。

    就在张法孔琢磨自己的小心思时,世子已经止住了笑,重新开问道:

    “那澳门的工匠何时可以到来?利类思有没有确切的消息?”

    “他和安文思也在翘首以盼,以便早日献给世子,可是……”张以衡摇摇头,不过随即露出些笑容,“不过吴大人写的信倒是起了作用。南京和杭州的教会都向成都派出了教士……”

    “教士意义不大。他们懂的本世子与罗姑娘都懂。”世子大气地挥挥手,打断张以衡强调道:“本世子要的是工匠,要的是能够护国安民的能工巧匠!”

    “是的,这点利类思和安文思都清楚!”

    张以衡对世子的打断只是报以一丝微笑。

    “所以派来的教士还会带来上千册精装书籍,已经运去京师的几千册也会誊抄一部送来……

    世子,这批书籍据说共有七千部,都是万历末年金尼阁二次入我大明时,从泰西诸国搜罗而来,可谓无价之宝。

    朝廷都是些不识货的睁眼瞎,把和氏璧当作鹅卵石。从泰西各国带来的仪器,现在堆在仓库角落里,无人问津!”

    “好好!那批仪器书籍需要多少银子,让利类思开个单子,本世子照单付账!实在不能运来的书,京师那边多雇上些人手,昼夜不停地抄!

    吴继善立了一功,本世子要好好赏他!

    上海人就是海派,从徐光启开始,便有世界眼光!”

    ……

    世子赏了吴继善,经办此事的儿子必然也会有恩赏。

    不过儿子的前途是有了,老子的仕途却到了头。可恨呀,教子无方。儿子干了这许多大事,自己这个老子却一无所知!

    被亲儿子出卖的感觉与自投罗网式的痛悔,让张法孔越想越纠结。一股酸楚的老泪几乎冲开他松垮的眼皮,留下一段“泪洒行在谏国主”的佳话。

    好在官场生存所必须的折腾技能挽救了张法孔,让他明白现在不是洒泪认输的时候,而是断然反击的时候。

    那如何反击呢?

    这些问题对于久历宦途的张法孔简直不是问题:世子何等聪明,难道还需有人用言语揪住核心问题不放?

    咳!咳!

    张法孔的哮喘不失时机地发作了。

    咳嗽声似乎提醒了世子:正事还没有问呢!

    只见世子迅速正肃脸色,重新坐回他的木头龙椅,摆出了一副审讯犯人的架势:

    “张以衡,尔父向本世子举报利类思,称其妖言诽谤本世子,诡称本世子为白羊精,可有此事?

    他向梵蒂冈写信,到底是何内容?

    还有,他私撰国史,到底是何人指使?

    你有没有参与其中,从实招来!”

    “白羊精?”

    张以衡明显愣了一下,分明从未听说的模样。不过他转眼便大笑起来:“那是白色的羔羊!基督教义中喻以纯洁与无暇!利类思那是赞美世子,哪有什么妖言诽谤?””

    世子却没有笑,相反更加严肃:“那他向梵蒂冈写信与私撰国史都是事实喽?”

    儿子那个犟驴脾气不会胡乱说一气吧?

    君前奏对,可没有后悔药吃。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这君王一旦凶性发作,可是要吃人的!

    再说现在是什么时候?多少人被世子朱笔勾了,连第二天的太阳都看不到,就被拉出去砰砰了!

    张以衡刚要说话,咳,咳!张法孔不争气的哮喘再次发作了,而且喘得很厉害。

    百事孝为先。张以衡只好跑过去给他爹捶背。

    然而他迎面看见的,是他爹闪烁的凶狠眼神。

    ……

    朱平槿看着他父子二人大眼瞪小眼,心里不禁一乐。

    他以前虽不知张以衡的底细,但接触久了,其人性格特点还是略知一二。

    张以衡对科举八股深恶痛绝,斥之为“腐朽之木、粪土之墙”。

    与此相对应,张以衡像“西学东渐”的代表人物徐光启一样,对来自西方的新奇知识不仅不排斥,反而以“求真责实”的态度认真对待。

    为了更好地学习西学,张以衡冒着天下之大不韪(wei)偷偷入了教会;为了掌握西学的精髓,他自学了来华传教士大都精通的拉丁语和葡萄牙语(注一)。

    但张以衡也非完人。他性格有刚直的一面,也有愚憨的一面。用朱平槿前世的流行语来说,就是智商很高,情商偏低;做事可以,做人不行。

    问张以衡关于教权与君权之争的问题,那是对牛弹琴,还不如将利类思直接找来当面问清。

    但是,张法孔对基督教的攻击绝非无的放矢。

    在辫子戏开演之后,以汤若望为代表的西方传教士借助与皇帝良好的个人关系,逐渐脱下了学者的外衣,露出了精神控制者的真实面目。

    他们以基督教信仰为由,粗暴干涉中国百姓的民俗和信仰,甚至直接攻击中国视为圣人之学的儒学。

    同时,基督教内部各教派之争、基督教各国的国家利益之争,同样投影到中华这个遥远的东方之国。

    基督教在康麻子一朝被全面禁绝,绝非康麻子与西方传教士的个人意气之争,而是康麻子作为一位精明的政治家,已经敏锐地发现了自己的皇帝权威正在被基督教会所蚕食。

    一个最明显的例证,便是远在意大利的罗马教廷居然给中国的所有教民发出赦令,要求他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君主即国家、君权即主权。罗马教廷的胆大妄为,事实上已经严重侵犯了中国的国家主权。至此以后,中国的历届政府,无论是封建王朝还是人民共和国,都对那个充满进攻性的宗教保持了最高等级的戒备。直到朱平槿两口子穿越,中国的基督教会依然与梵蒂冈没有任何的隶属关系!

    朱平槿穿破时空的深邃思维和宏大眼光,当然难被座下勾心斗角的张氏父子知晓。

    不出朱平槿所料,张以衡果然还是没有理解他父亲的左右为难,开始为利类思大声叫屈:

    “梵蒂冈乃泰西教廷所在,一如龙虎山之于道家,白马寺之于佛家!利类思写信于同道,不过是些义理见解、收徒布道之事,又有何错?”

    “那本圣教入川记,不过是利类思建教堂、收徒众之所见所闻,与国事何涉,又何谓私撰国史?”

    “利类思本泰西人,不远万里来到大明,传播新知,当以海外之玄奘优待之,岂能以叵测之心污之?”

    “住嘴!你这无知的孽畜!”

    忍无可忍的张法孔脸红筋涨地站了起来,当着世子的面对儿子发作了,然而随之他便被剧烈的喘气压回了绣墩。

    这回的哮喘发作是真的。

    ……

    当日晚间,蜀世子朱平槿夤夜召见四川巡抚廖大亨一干重臣,商量的议题是如何将简资地区筹建的“护国安民、天下太平”参议会经验推广到全川。

    根据最后议定的章程,“护国安民、天下太平”参议会将按照行政区划,从省级到县级层层设立。

    其组成人员,包括宗室、贵族、官员、缙绅、工商、农民、宗教、军队、土司、妇女、蛮夷等蜀地各界具有代表性的人物。

    参议会并不仅仅是一个建言献策的花瓶式机构,它有三项响当当的实权:

    一、匡正君失:

    二、纠弹同级地方官;

    三、审查并批准同级地方的财政收入与支出。

    也就是说,“护国安民、天下太平”参议会除了有人事权与财政权,还有对君主的弹劾权。

    在中国,万事都得有个牵头人。

    在四川全省范围内推广“护国安民、天下太平”参议会,蜀世子朱平槿直接点名德高望重的四川布政左使张法孔张大人领衔担当。至于张法孔之子张以衡,则被朱平槿委以化夷部同文馆总教习之重任。

    在蜀世子朱平槿召集重臣应对来自省内反弹之声时,一份同样来自行在的旨意被送到吴继善那里。

    旨意令他将耶稣会司铎利类思关入府牢,以惩其不敬不法之罪。

    面对错愕万分的吴大人,传旨宦官左通明确了世子的具体要求:

    让利类思坐三个月大牢,陪一回杀场(注一),让他明白什么是大明的国情,建立有大明特色的基督教为什么必须而且重要!

    注一:假枪毙。砰砰砰!

    正当你心如死灰魂游太虚时,却发现别人倒了,你还立着。

    窃以为陪杀场绝对是最好的反腐倡廉教育方式,没有之一。

第五百三十三章 从容蜀囚(一)

    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哪怕周围风景如画,内部装修堪比七星级酒店,也没有人愿意在里面呆上三天。www.uu234.cc

    这个地方就是监狱,一个失去自由与尊严的地方。

    成都东门外的真武宫,自从被新任的正营级道长王洪宣布改名为天蓬宫之后,每日络绎不绝的香客便散了一大半。

    王道士见这般颓废光景,认定是真武宫的住持和道士们道业颓废、道法不精之过,于是宣布闭宫三月,将他们集中在青羊宫补课,认真学习领悟天蓬元帅的神通广大与法力无边。认识不到位,考试不过关,就扒了道袍,各自谋生去。趁此期间,顺便将真武大帝的神像捣毁,重塑天蓬大帝和嫦娥仙子的巍峨神像。

    真武宫临时关闭,对于主持成都镇反工作的署成都府事的吴继善倒是个额外的好消息。

    因为镇反开始,数日之内成都府县两级官衙的大牢全部填满,新抓来的人犯正愁没地方关呢。

    于是真武宫后院等暂时无需重新装修的地方被几道垒起的高墙隔了出来,变成了关押华阳、成都两县人犯的临时监狱。

    这日,一阵阵尖利的竹哨声划破真武宫后院上空沉闷的空气,一个沙哑的声音大喊道:

    “放风了,老规矩,一炷香!洗衣服拉屎拉尿倒马桶的抓紧了!”

    铜锁一下,人潮涌出。

    李西屏麻木地跟在人们身后,缓缓步出了牢门。

    在迈出门槛那一刻,李西屏的脚被另一支横跨的脚?了下,几乎摔了个狗吃屎。

    好在他走路速度慢,只是在屋檐下踉跄几步,没有摔下去。

    没等李西屏弄明白那条?他的脚长在谁身上,一口黄痰又凌空飞来,从他的脸边堪堪掠过,最后在牢墙上撞成软软的一摊。

    “黑皮抓黑皮,黄狗咬黄狗,这就是现世报!”一个声音在人潮中怪声叫道,引起阵阵哄堂大笑。

    哎!

    李西屏重重叹了口气,寻见屋檐下一个没有柱子的柱础,便一屁股坐了下去,独自享受起难得一见的阳光了。

    那阳光像是知晓人情冷暖一般,立即拥抱上来,灌满他的全身,让他终于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温暖。

    “铺头!”

    一名老警察夹着根警棍出现在光线中,在李西屏面前挡出一个人形的黑影。

    “老王头,不要这样叫我。这对你的前程不好!”李西屏眯着眼睛摇摇头,“如今我是你的囚犯,按照警务条例,我见到你,应该主动起立喊报告。”

    “铺头,这是放风时间,不用立规矩的!”老警察陪笑着,顺手递来个水葫芦。

    李西屏还真是渴坏了,接过水葫芦便张口大喝起来。

    “您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帮天杀的狗崽子们,看老子怎么收拾他们!”老警察握着警棍恨恨说道。

    李西屏没有答话。他盯着那根熟悉的杂木黑白警棍问道:“老王头,你升职了?”

    “这……”

    老王头尴尬地将水火棍重新夹回腋下,讪笑道:“还不是托您的福……我大字不识一斗……只是代理……呵呵,代理铺头!等您回来了,这东西还是您的!”

    李西屏并不在意老王头抢了警铺铺长的职务。他在意的是老王头刚才展露的恨意。

    “老王头,别犯纪律!我们警察虽说不是护**,但也是纪律部队!犯了纪律可是要撤职查办的!这帮人恨我,我知道。这不奇怪,谁让我领着你们抓了他们?你说说,若是我抓了你,你会不会恨我?”

    “行了吧,铺头,这时光您还替他们着想!”老警察收回水葫芦,不满地嘟哝着。这时,老王头终于下了决心,将刚刚打听来的消息偷偷告诉他过去的领导、今天的人犯李西屏。

    “铺头,告诉您个消息。兴许是别人胡乱说的,您千万不要当真啊!”

    “说吧,大不了砍脑壳!”

    铺头有砍脑壳的心理准备,老王头顿时卸下了沉重的负担。

    “铺头,听说梁警长抓您,不是因为您得罪过他,也不是因为您犯了纪律……而是……是世子爷亲自下的旨意,点名抓的您!也就是说,您这案子是御案!”

    御案?

    李西屏脑中嗡的一声。

    连老王头都知道御案的严重性,难道他不清楚?

    案子没有相当程度的严重,不可能捅到世子那儿;案子不是证据确凿,世子不可能亲自发话抓他;没有世子的亲自发话,谁也不可能放他出去。

    相反,为了证明世子抓他的正确性,无数人会用各种手段来取得证据,来证明他有罪!而且罪行之严重,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

    得知真相的这一刻,李西屏没有愤怒和沮丧,只有无限的迷茫和失落。

    ……

    老王头已经走远了。李西屏还这样怔怔地在阳光下坐着,仿佛世间万事皆与他无干,直到一个人走来,重重地将他拍醒。

    “与其坐而叹之,不如奋而搏之!”来者大声道。

    来者是个中年书生,三十二岁,姓顾,谱名绛,学名继绅,字忠清,南直苏州府昆山县生员。

    李西屏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此人也是他亲手所抓,也是他亲手做的笔录。

    不过,李西屏做过笔录的人多去了。顾绛给李西屏留下深刻印象,既非因为他本苏州生员,却万里迢迢跑到川西坝子来;也非因为关外鞑子肆虐,他却偏偏取个字名曰“忠清”。

    顾绛给李西屏留下深刻印象,说出真实原因可能会让顾绛崩溃。

    因为顾绛的长相丑,丑得惊天地泣鬼神;因为顾绛的举止怪,怪得有盐有味!

    只见顾绛铜铃眼迷缝嘴,额头宽下巴尖,面相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

    加之顾绛常不分时间场合高谈阔论,举止行为迥异于常人,所以他与李西屏前后入狱,已经率先得了个“顾怪(古怪)”外号。

    不过顾绛虽然面像不堪举止怪异,却是个心性豁达之人。别人怪声怪气叫他古怪,他便正儿八经应答,好像他的本名便是如此一般。

    “顾怪,你拎着个臭烘烘的马桶,不先进屋放好,却先去撕掳李大人。你这是居心叵测呀!

    小心李大人哪天翻了身,先将你吊打三日,然后禀明官府,革了你的功名,再将你押往刑场,来个千刀万剐,少一刀都不行,边割肉边抹盐……”

    背后有人阴阳怪气地说话。

    李西屏听得出来,说怪话的人是东门外闻家书铺的东家,街名闻大肠,理由是其肚皮上的肉一圈又一圈,如同一根带油的猪大肠。

    闻大肠入狱的原因,是闻家书铺印制讽刺世子和罗姑娘的小册子。

    如贴满成都大街小巷的《蜀都乱政公贴》,闻家便是主要印制方。李西屏带人搜查时,从书铺茅坑里捞出了几大摞已经印好的《蜀都乱政公帖》,以及九块印制春宫图所用的雕版。可谓人赃俱获,铁案一件。

    “李大人那是受了冤屈,早晚要放出去的!李大人,您说是不是?”

    没等顾怪回声反击,又一个谄媚的声音已经在两人身后响起。李西屏也听得出来,那是镇江桥外白记纸铺的白老板。

    白老板是犍为县人,少年时便在成都府帮佣做学徒,后来积攒本钱在城外开了这个纸铺。

    邛州的竹纸、夹江的书画纸、新津的大草纸、成都的蜀笺,白记纸铺里都有卖。警铺刚开张那会儿,李西屏也是白记纸铺的常客。

    后来,白记纸铺代理了雅州生产的牛皮纸,生意迎来了第二春,也为白老板锒铛入狱埋下了祸根。

    税务司已经盯上白老板很久。趁他生意好,这时便上门查税。白老板当然不想交税,便分辩说生意差得很。税务司于是拿出他在雅州进货的凭证,问他进的货卖到哪儿去了。

    白老板此时还没搞清行情的严峻,便强辩说货在路上被雨淋了,扔路边了。于是税务司的人嘿嘿一笑,从怀里摸出几张四四方方的小纸片,说这东西留了您家铺子上的印记,您总不会否认了吧。

    这下白老板才慌了神:原来那些纸片都是他撕出去的假税票!按照税务司公布的规矩,开具假税票,按假一罚十处罚;额度一旦超过五十两银子,要砍脑袋并处罚没家产!

    白老板进了警铺,再一审,假税票是他用十斤钞纸从东门外的二混子手里换的。

    钞纸!

    于是白老板的案子瞬间升级了。偷税案、假发票案、伪 钞案,再加上通逆案。因为二混子不仅印制假税票,而且印制黄白两卡,并且把三张白卡卖给了朝廷探子陆仪!

    上头下令穷治。白老板在雅州造纸坊发展的上线,买纸印刷反动传单的下线都被抓了起来。他作为若干重大案件的重要人证和共犯,也就到了这真武宫,与御案的当事人李西屏为伍。

    白老板没帮着自己说话,顿时让闻大肠极度不爽:

    “哎呦,这时光了,还惦着你那破纸铺呢!实话告诉你吧老白,甭想着把祸事推到我身上!只要上头一升堂,老子就一口咬定,说你卖纸给我,就是为了印制揭帖!”

    “哎……哎……你咋不说实话哩?你来买纸时,明明说的是印书,印蜀考教材!怎地这时候血口喷人哩?”

    白老板急得双脚乱跳,可一时又想不出办法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老子现在说的就是实话,咋的?你想打架?”闻大肠叉起腰把肥硕的肚皮一挺,把贴身的白老板拱了个趔趄。

    “你!你!老子今天跟你拼了!”

    老实人也有急红眼的时候。白老板撩起长袍的下摆往腰带里一插,便要上前与闻大肠拼命。

    闻大肠瞧着白老板干瘪矮小的身材,哈哈一笑,叫了声来得好,也来了个如法炮制,摆出个抵角顶牛的姿势。

    眼见两人便要杀在一处,看热闹的已经预定好了位置,可一声尖利的竹哨声,生生让所有人做了鸟雀散。

    “皮痒了是不是?要不要本铺长的水火棍帮你们挠挠?”

    老警察冲过来,手里挥舞着他那根人见人惧的阴阳棍。

    “老王头!”李西屏轻声制止了即将发威的老王头,问道:“放风时间到了吗?”

    “一炷香,哪有那么快?还差着老半截呢!”

    “好!好!”李西屏连声点头,把脸转向了拎着马桶自盼自得的顾怪,“顾先生,你方才所言何意?李某有难,还请顾先生指点!”

    “未想知我者,竟是抓我者!”

    顾怪嬉笑着把湿漉漉的空马桶往地上一扔,撅着屁股把李西屏的身体一顶,毫不客气地坐上了半边柱础:

    “欲问我者,必先知礼也!”

    “老王,我就再当一回铺头,向你借根凳子,请这位先生上坐!”李西屏道。

    “好嘞!您等着!”

    老王头瞅瞅李西屏认真的脸色,忙不迭搬凳子去了。

第五百三十四章 从容蜀囚(二)

    蜀地的警察,与其说脱身于旧的衙门公差,不如说是换了黑衣的护**。www.uu234.cc

    大明制度,公使人尊称为“差役”,贱称则为“皂隶”。

    传说太祖高皇帝因为憎恨胡元,所以将前朝卿大夫之冠带于皂隶头上,称为“平顶巾”或“皂隶巾”。

    平顶巾与捕快的小帽一样,不覆额头,意为“无颜之冠”,以示绌(cu,同“黜”)辱。一叶知秋,可见大明国初衙门公差的地位有多高。

    斯时成为衙门公差的人,来源五花八门,但绝少读书之人。有委身贱籍因罪没官之人,也有更番上值勉服劳役的无知小民。

    然而到了朱平槿生活的时代,衙门公差像大明朝的许多职业一样,已经此起彼伏,地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些衙门公差因为长期在大领导身边工作,又有世代久居子孙相替的制度优势,所以逐渐与士绅勾结,甚至自己也化身为士绅中的一员,在地方上形成一股强大的黑恶势力。

    初来乍到的新任知县、知州,若是情商太低,得罪了堂下的地头蛇,往往不知不觉中便被人拿了把柄。轻则丢乌纱,重则丢脑袋。

    对这些吃拿卡要包诉揽讼的衙门公人,蜀地百姓早就恨之入骨。除五蠹运动爆发,便是从除衙蠹开始的。

    正因如此,蜀地建立崭新的警察体系,只能另起炉灶,绝不可能建立在旧有衙役制度的基础上。

    护**和蜀考,从政治坚定性和文化程度上,为蜀地警察体系奠定了充足的人才基础;

    “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理想的深入人心,又从理念上和体制上重塑了警察队伍的职责定位和组织原则。

    但是,警察队伍并没有一味排除旧的衙门差役。

    常言道,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衙役里坏人多,但也不全是坏人。一些衙役因为各种原因,被新的警察队伍留用了。

    这些留用人员或者熟悉本地情况,或者善于与社会各类人物打交道,或者有一技之长。还有个别的衙役,他们本身就是有影响力的士绅或者商人,在地方危难时能够发挥一般人难以企及的重大作用。

    比如仪陇县衙头周常忠,在仪陇县城被围断粮之际,与士绅邓问行等人一起领导了仪陇县百姓的长期坚守,为保全仪陇一县立下了大功。

    长期在d务部门工作,具有丰富统战经验的蜀世子朱平槿,当然不会幼稚到用理念左右行为,眼睁睁把这些能够发挥作用的人推走赶跑,挡在体制之外。

    以前有护**总监军部干部局充当他发掘人才的鼻子眼睛和耳朵,现在他掌握了四川各府州县的实际权力,便开始谋划在省、府、州、县四级和军队系统建立相应的干部组织体系,以便将人才工作纳入到制度化、科学化的管理。

    ……

    有老王头在左右虎视眈眈地巡视,李西屏终于可以不受打搅地静静想想,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变成了世子点名的御案主犯?

    李西屏是郫县书生,首届蜀考生,在松林山基地经历过军事培训。但因他没过视力检查一关,所以培训结束后未能如愿以偿地分配到军队,反而派到了蜀王府长史司为书吏,后来又改派到真武宫警铺当铺长。

    在旁人的眼中,李西屏是蜀考秀才,是世子门生,是根红苗正大有前途的种子;

    在他自己心中,他是时运不济,阴差阳错,从一名读书人变成了一名贱隶。

    心理失落有没有?

    李西屏老实承认有。

    每当收到同学来自各地的信件,李西屏就会怅然若失许久。他怨恨自己家贫,少时熬夜读书点不起一盏油灯。

    但因自己工作分配不如愿,就对蜀王府和世子产生怨恨?李西屏也老实承认,没有!

    李西屏参加蜀考,完全是走投无路所致。如果没有蜀考,他将与大明朝的绝大多数读书人一样,只能考取功名才能从田里走出来做官。

    可李西屏知道,因为自己屡试不第,家里已经穷得家徒四壁。

    没有世子给予的蜀考机会,他就会像许多落第士子一样,在乡学私塾中靠教着几个蒙生、代写几封家信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最后终老于野、隐没于世。治国齐家平天下,对他来说,也许永远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就凭这一点,哪怕是李西屏现在身陷囹圄为牢囚,他对世子也恨不起来。

    在得知自己成为御案主犯后,李西屏一瞬间还有些莫名的欣喜:

    好歹自己的名字可以上达天听!

    为什么自己对世子忠心耿耿,却落得这般下场?

    李西屏想啊想,脑细胞累死了无数,也没有想起来为什么。

    自己当上这警察,前后不过数月。违反警务条例,比如贪污受赂、徇私舞弊、泄漏机密等行为,那是绝对没有的。唯一有可能的原因,便是在封闭真武宫一事上与警长梁汝国发生过激烈冲突。

    在学习会上,梁汝国突然下令将他拿下,李西屏当时的第一反应便是梁汝国徇私报复。现在老王头打听清楚,不是梁汝国的原因。那是什么大事,能让世子亲自下令抓他?

    ……

    李西屏冥思苦想,全然没有注意到周围环境的变化。

    偌大的庭院里,早已没有了晃动的人影。

    原来放风时间已过,老王头却网开一面,没有把他重新关进黑屋里。老王头本能感觉道,他过去的上司或许就在生命的十字路口,这时千万不能打扰。

    只是那个自告奋勇要替人消灾解难的古怪生员,却仿佛没事人儿一样,惬意地抖动着二郎腿抬头欣赏那屋脊上的望兽。

    老王头想到这里,忍不住悄悄接近顾绛,向他努努嘴。

    那老王头傻傻地愣了愣,反而调笑起老王头来:“老王头,放风时间已过。你擅自留下吾等于屋外,这可是徇私乎?”

    “顾怪!你别不识好歹!”老王头看着顾绛逍遥的模样,一股火气涌到嘴边:“别以为老子治不了你……”

    老王头发火,顾怪却不生气。

    他眨眨眼睛,提示道:“身为警察,凡事皆需缘由,切不可无缘由而任为之。”

    别看老王头在李西屏面前低声下气。老王头三朝两代人的衙门公干,升官发财的好事没捞着,见人说话的本事却是打小练起的。

    李西屏的命运与老王头有莫大的关系,但这个古怪的书生仅仅只是他的人犯。

    顾绛出言戏虐,老王头一语便吼了回去:

    “你们是专替大家伙倒马桶的!这由头够份了吧!”

    “够份!”顾绛闻言,不恼反笑起来。他从怀里摸出一叠纸来,自顾自地展开看起来。

    这复兴报自创刊以来,发行量越来越大,发行周期越来越短,内容也越来越精彩。

    监狱重地,不可内外交通消息,所以片纸严禁携入。但这复兴报却是例外。

    上头有令,子曰:有教无类。即便是恶贯满盈的土暴子,或是大逆不道的反叛者,也有读书认字、接受教育的必要。无论是正式的监狱,还是临时的监狱,都要开辟专门的阅览室,让犯人自由阅览复兴报。

    原来是最近的《复兴报》专刊。

    见报纸被顾怪偷偷携出,老王头便劈手来夺:“你自供生员,怎地又干起这小贼勾当!看来你就是个货真价实的贼探,铺头抓你真是不冤!”

    老王头与顾怪吵嘴,李西屏却盯着了那份他早已读过的报纸。

    李西屏突然若有所思,连忙制止了老王头。他指着报头上那一列套红的大字,疑惑地问道:“顾先生,你是说我违了世子旨意?”

    “定是!”

    顾怪把报纸拍得啪啪做响大声道:

    “你看这标题,十四个血红大字。霹雳一声震乾坤,打倒土豪和劣绅!你看这字型,一撇一捺、一横一竖,何处不是利刃刀锋?

    这不是打油诗,这是旌旗,这是号角,这是千军万马,这是土豪劣绅之血!

    你说说,你身为警察,同情土豪劣绅,放跑逆、反贼子,误了世子天下大计,是否该抓该杀?”

    同情土豪劣绅,放跑逆反士子,误了世子天下大计?

    顾怪之言,顿时让李西屏涨红了脸,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自从当上警察,李西屏吃在警铺,睡在警铺,日日早出晚归,夜夜查哨验更。土豪劣绅、逆反士子,像闻大肠、白老板一类的人,只要上头签下铺票,他是眉头也不皱地动手拿人。难道这般辛苦,还拂了世子心意不成?

    李西屏还未出言反驳,老王头已经杀入战团:“顾怪,莫非你是世子肚里蛔虫,知道世子的肠子有几个弯弯?你来说说,世子到底啥心意?说不清楚,今天没有牢饭!”

    “说来好笑,本秀才正是吃了你的牢饭,这才想明白了世子如何有这般举动!”顾怪大笑起来。

    顾怪也不卖关子了,一股脑儿把心思倒了出来。

    他说,他被关进这真武宫,真是因祸得福。因为里面有个阅报室,里面有复兴报从创刊号到最近一期的全套报纸。

    当他看见那首血红的打油诗,当脑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攘外必先安内”。

    川北战局尚未尘埃落地,世子夫妇便匆匆领兵赶回成都。

    为什么?

    是邛眉反叛、是股市崩盘,都不是!世子要的是后方平定,国泰民安。

    如此,世子才能安心地抽兵出省,去与闯献拼个你死我活!

    如今部分蜀地士绅,既不纳粮,又不上税,以一己之私操 弄市场;

    部分蜀地官员,或明或暗与豪绅勾结,甚至举兵作乱;

    部分蜀地学子,故意散播谣言、搬弄是非,甚至公然羞辱世子夫妇。

    邛眉之乱既是贼乱,更是兵乱。经济之乱首在股市,然后会蔓延到钱庄、粮市……最后是江山倾危、社稷蒙尘!

    世子以镇压逆反之名对豪绅举起屠刀,以正纲肃纪为名清理官场,以正本清源为名反对邪说,以废祀真武改祀天蓬为名反对……

    当他把所有的报纸看完,已经从报纸的字里行间里,体会到巴蜀之地的巨变,感受到当国者的脉搏,才得出了与第一印象完全不同的结论!

    “第一印象是什么?结论又是什么?”李西屏和老王头同时发问。

    哈哈哈,顾怪大笑道,他的结论只能当着世子本人的面讲。

    “呸,你个疯子!还见世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老子巴巴把你请来,原指望你帮帮铺头……”老王头抢走了报纸,骂骂咧咧朝阅报室走去。

    老王头走了,留下一个深色的背影。

    顾怪突然整肃颜色,对李西屏道:“你再好好想想,到底何事违了世子之意?此事生死攸关,若是想不出来,没了辩解说辞,定然要丢脑袋!”

    李西屏失神地摇摇头,所有可能的事情,他全在记忆的大海中一遍遍翻找,可依然是踪迹全无。

    “铺头,我想起来了!”

    老王头突然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还拿着那份揉皱的报纸:

    “上次你去巡街,听人在台上讲西游记,听的是如痴如醉。回到警铺,你还大声说讲得有趣有趣……

    哎呀,你这个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

    这猪八戒哪是猪八戒,那高小姐哪是高小姐嘛!当着铺里那么多弟兄,我那时怎好提醒你嘛!”

    “西游记?猪八戒?高小姐?”顾怪瞪着激动异常的老王头,眼睛睁得忒大。

    任凭他盖世聪明,也没想到李西屏进来得比他还冤。

第五百三十五章 鸡鸣狗盗(一)

    崇祯十五年四月二十五日,是个大雨磅礴的雷雨天。www.uu234.cc

    在这种极端天气下,蜀世子朱平槿夫妇依然按照自己的工作计划,在成都城北兵营召见了夺取邛州的一干有功之臣:

    雅嘉王庄总管刘道贞及其子刘暌度,雅嘉王庄副总管兼名山王庄庄头曹四德,邛州守御千户所副千户卢本学,雅州守御千户所千户陈法杰,邛州生员易力行,红枪会首领黄焕、王四牛等人。

    众人见着朱平槿夫妇竟然生活在这样简陋寒酸的地方,感动得颂圣之声不绝于耳。

    卢本学代表邛州士绅和百姓,请献反巨贼杨伸之逆产天官花园于蜀王府。世子坚辞不受,卢本学固献者再三。最后世子以市价万两购得,购园之银钞遍赐邛州百姓,折抵他们去年的税收,也算是杨伸凌迟前为自己积一点阴德。

    世子此举,再次让众人感动不已。宦官曹四德竟一本正经地上了个奏本,请为英明神武、仁善睿智、太祖高皇帝伟大事业唯一的正宗的继承者、“护国安民、天下太平”口号的提出者、平定四川留名千古的蜀藩世子朱平槿上一个尊号,比如裕仁世子之类的。

    朱平槿正要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等豪言壮语表达自己的谦逊和伟大抱负,谁知他老婆没忍住,突然一个干呕。好在朱平槿反应很快,连忙用老婆劳累过甚,吃得太差,有点反胃之类的语言搪塞过去,这才避免了众人的好奇与尴尬。

    召见结束,自然是中国的传统节目:喝酒吃饭。

    不过,朱平槿只是简单露面勉励几句便匆匆离去,并未按照事前的安排与大家把酒言欢。

    世子离奇爽约,众人便公推宦官曹四德出去打听消息。曹四德也不负众望,原来是属成都府事的吴大人递本求见,世子已经召集几位军机大臣开会,可能又会误了饭点。

    众人感叹一番世子的日理万机,带着遗憾将桌上的美味一扫而光,然后遥叩谢恩,带着各自的收获和心里的小九九匆匆离去。

    刘道贞即将到松潘与朱化龙搭档,为蜀王府在西北的布局奔走忙碌;

    曹四德接替了刘道贞的位置,继续守住朱平槿的第一个根据地雅州;

    卢本学、陈法杰和刘暌度继续配合三总部整编邛州兵,然后到松林山武学集训,可能会委以领兵大任;

    易力行留在了成都府衙门见习,外放出去便是一方大员;

    王四牛派往泸州,担任泸州守备营监军;

    黄焕被留在邛州,担任邛州守备团正营职副监军,帮助朱平槿巩固这块来之不易的地盘。

    至于留在邛州未能召见的人,如在此次邛眉平乱中立下了首功魏申、刘京和邛州同知李允义,也各有重赏。

    魏申从李允义的家丁摇身一变,成为与李大人搭班子的邛州守备团代理团长。

    而刘京则将行动队完整带回了松林山,重新补充集训。至于集训的内容,高度保密。

    ……

    言归正传。

    成都城北行在朱平槿的办公室,署成都府事吴继善面色红润,站在朱平槿的办公桌对面侃侃而谈。

    吴继善奏报的内容,是几个重特大案件的会审结果。

    作为成都府三十五州县镇反运动的总责任人,吴继善最近可能是四川文官中最忙的三人之一。

    另外两位则是与吴继善共同会审案件的四川提刑按察使司佥事张一甲和蜀王府审理贾继昌。

    提刑按察使司俗称臬台,设有正三品的正使、正四品的副使和正五品的佥事。

    按照朝廷惯例,副使和佥事往往会分巡各道,如藩司的参政、参议分守各道一般。因为臬司的正使、副使年纪大了,精力不济,留在臬台衙门镇守的佥事,往往就是主持衙门工作的实际负责人,这一点也像藩司。

    在大明朝的制度典章中,臬台只有徒刑及以下案件的判决权,犯了死罪只能将案卷移送京师刑部,由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断狱问刑。

    是故杀人一类重案,其审判周期往往日久天长。地方移送、京师批驳;地方再补正,京师再批驳。如此往来数次,耗用的马匹人力纸张银钱无数。

    为何审判程序设定得这般麻烦?

    因为大明朝沿历代“慎刑”、“省刑”之风,以礼入刑。

    案情审清问明,案件却并未了结,因为杀人名单还要报请皇帝勾朱,以示天子对臣民的生杀大权。

    勤政的皇帝半日可决,怠政的皇帝一等便是数年。

    司礼监好容易拿出皇帝的勾朱,大臣们又说杀人的时节不对,要等到秋天肃杀之时方能“秋决”,这叫“天人感应”。

    终于等到秋天了,犯人押赴刑场。正要开刀问斩,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带来了惊天噩耗:六月飞雪!

    哎呀,这一定是上天的警示!说明人犯中有冤情!

    于是官员们吩咐,押回天牢,以待圣训。

    圣训未等下,却等来皇帝或者皇太后的死讯。按惯例,新皇帝一定会大赦天下,以示自己的宽仁。

    于是乎,恶贯满盈的罪犯带着对社会的一片感恩之情,款款步出大牢,重新享受人生,继续为非作歹。

    在司法战线工作多年的张一甲便是这种制度的受害者。

    张一甲曾经多次上书言事,呼吁司法改革,提高审判效率,也顺便把地方的弊端和百姓的惨状一并上报朝廷。

    然而,等待张一甲的却总是不痛不痒的训斥。因为他所呼吁的,已经触动了京师很多人的蛋糕。

    于是乎,张一甲只好在呼吁与训斥的反复中日渐沉沦。朱平槿横空出世,让充满理想的张大人重新找到了生命的意义。

    他对朱平槿“快抓、快审、快杀”的“三快”指示赞不绝口,认为一扫大明朝刑律中的积弊;

    对朱平槿高调发起的镇反运动,更是举双手双脚赞成,认为这是正纲肃纪清明乾坤的一次壮举。

    既然有人愿意成为自己的同志,朱平槿没有理由往外推。此次镇反,五品官的张一甲被朱平槿委以重任,担任全省范围内镇反运动的主持者,六品和七品的贾继昌、吴继善则协助张一甲并各管一块。而张一甲也不负众望,干净利索地交出了第一份答卷。

    这份答卷就在朱平槿面前的桌子上,是成都府华阳、成都、新都、郫县、新繁、彭州、双流、温江等灌区十一县重大案件的审判报告。

    厚厚的一沓,足有一尺来厚。

    在吴继善口干舌燥的奏报中,朱平槿并没有翻看那封审判报告,哪怕是挪动一根指头。

    不过朱平槿知道,这里面一定夹着份长长的杀人名单,以工整的小楷写就,字如蛛蚁,墨似黑血。

    好容易等吴继善说完,朱平槿只是简单地吩咐赐座赐茶。

    “吴大人,你道这李西屏案只是因他未看过西游记之故。连街上三岁童子皆知孙悟空、猪八戒为何许人也。他这等诡辩说辞,你相信吗?”

    世子语气不善。

    吴继善心里咯噔一下。

    好在他早有准备,张口便答道:“不瞒世子,微臣以前也是不知。后来小女在家中宣讲多次,这才略知一二。”

    “李西屏单身一人,可没有你吴大人的天伦之福喽。”

    吴继善知道,世子此言是在嘲弄他。于是他赶忙素正颜色答道:

    “据臣所知,李西屏以前不看西游记,是另有别情。他自诩为孔门弟子,不语怪力乱神,是故……”

    “本世子知晓了。他家贫如洗,难得这身傲骨!”朱平槿点头赞许道,接着便问吴继善:“吴大人不看此书,亦为此等缘由乎?”

    “这却不是。”吴继善老实回答道:“臣不看此书,原以为那是蒙童小说,上不得大雅之堂……”

    “不知吴大人喜看哪些小说?”

    朱平槿突然问及了吴继善的个人爱好,让他有点措手不及。只见吴继善先是犹豫,然后扭捏,最后终于在朱平槿不屈不挠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微臣喜看三国与水浒……”

    “三国与水浒?”朱平槿盯着吴继善的眼睛,看他在耍什么花样。

    不过吴继善没有理睬朱平槿的纠缠,继续奏起了李西屏的案子:

    “微臣等传唤了华阳县警长梁汝国、警员王启年(注一),情报局副局长韩文斗诸人,他们都愿为李西屏作保,说他绝无反意,也不可能包庇逆反分子……”

    韩文斗为李西屏作证?李西屏怎么会与韩文斗搞在一起?朱平槿有些迷惑了,但此话不能出口。

    “梁汝国道,李西屏此人极为执拗。一旦认准道理,便会拼命去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是他的短处,也是他的长处。

    李西屏乃蜀考士子,认定世子为恩人,便会为世子肝脑涂地,怎地会有反意?

    自从镇反令发出,李西屏那是昼夜不眠,设卡查验,擒拿人犯。东门外闻记书铺的逆书案、白记纸铺的假税票案,均由李西屏一手侦破……

    王启年也道,这李西屏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书呆子气!”

    “那韩文斗作的什么证?”朱平槿追问道。

    “那是贼探陆仪一案。据韩副局长作证道,当时他被贼探陆仪以利刃相挟持,是李西屏趁贼不备,以警棍猛击陆贼头顶,将陆贼当场打晕,韩副局长这才逃得性命……

    哎,在真武宫,李西屏这个抓人的警察与被抓的案犯关在一起,可是受了不少委屈!”

    “哦,原来如此!”朱平槿恍然大悟道:“既然李西屏有功无罪!这样吧,官复原职,有功再升!”

    “世子圣明!”吴继善离座欲拜。

    “既然他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还要赏点东西才好!”

    “世子圣明!”

    “吴大人断狱有功,一并赏赐!”

    朱平槿说着,从案几下摸出了一支手铳。铳口从上到下,缓缓而降,最后定格在吴继善的眉心处。

    注一:嘿嘿,千年龙套王启年终于现身!看上一章时便猜到的同学请举手!

第五百三十六章 鸡鸣狗盗(二)

    一个炸雷轰隆隆在窗外鸣响。UU小说大自然以人类无法抗拒的力量展示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一支黑洞洞的铳口,就在数步之外瞄着吴继善的脑门。

    吴继善红润的胖脸瞬间姹白,肥硕的躯体噗通摔在了地上。好在铳口没有继续下移,而是被重重拍在案几上,发出砰的一声,又似一声炸雷。

    “李西屏和王启年都出场了,那书铺老板闻德斯、纸铺老板白斯文和二混子萧之山的案子呢?怎么都判了个无罪开释?

    还有那个古怪,我蜀地的山川河流、城寨关隘,俱被他记在纸上、画入图中。他不是贼探是什么,怎么又是个无罪开释?

    吴大人,你知道吗?

    前夜罗姑娘看见闻记书铺沿街叫卖的猪八戒夜幸嫦娥图,当场就气哭了!

    本世子的鼻子那么长……不,那是猪八戒的鼻子!

    罗姑娘的绒毛长尾巴……不,罗姑娘根本就没有尾巴!

    羞事画了便画了,可恨画上还有两裸妖在旁:一妖双手推送,一妖手滑点赞!一妖酷似谭芳,另一妖嘛,便像吴大人之爱女吴素琪!

    此等辱没人格、坏人名节之恶徒,不知为臣为父的吴大人还留着作甚?

    也罢,就请吴大人今日将此事奏明。其余诸案,本世子不看也罢!

    汉律有令:县官杀人,不俟(si)上奏(注一)!吴大人身为郡守,难道还审不得几个案子,杀不得几个宵小?审错了,判误了,自有吴大人以命相抵!

    自古诉讼刑狱便是黑幕重重,本世子忝为一藩国主,何必去搅那滩浑水!”

    世子对案子的审判结果发了雷霆之怒,吴继善知道原因,张一甲、贾继昌两人不知何故也知道原因。所以他俩坚守衙门,毫无义气地将吴继善推出来,让他孤身一人前来冲锋陷阵。

    当然,吴继善也怨不得别人。因为正是吴继善那爱惹事的宝贝闺女把春宫图带入了行在,又不幸让罗姑娘看到了。

    这时吴继善的最佳选择,不是在压力下逃避,而是在压力下抗争。

    “世子,微臣有实情具奏!”

    “本世子正在等你解释!”

    “微臣不知从何人奏起?”

    “那就一个个解释。本世子耐心候着!”

    “臣遵旨!”

    于是吴继善扶正乌纱,深吸一口空气,开始了他在铳口下的解释。

    “闻德斯印制揭帖,妄议时局,造谣惑众,论死;绘制春宫图画,辱及亲藩,论死。两罪并罚,判他一个凌迟处死、抄家没官的刑罚不冤枉。但是,总监军部的孙先生却来函要人。说是此人画技精湛,雕工了得,总之是个人才,杀不得。”

    “只说自己之事,勿要牵扯别人!”朱平槿警告道。

    “若不牵扯别人,微臣自己的脑袋便要开花。”吴继善愁眉苦脸辩解道,眼角余光瞟着桌上的火铳。

    “那好,继续!”

    “孙先生道,军队宣传画画比文字有用,因为那些士卒就算呆过几月学习班,也识不了多少字。与其给他们写大块文章,还不如画几幅小图管用。还有复兴报的版面,孙先生也想加些插画,方便普通百姓阅读……这闻德斯是个雕版印书的行家,见那些春宫图画的精细便可知一二……杀了实在可惜,不如罚没家产,让他为世子干一辈子苦工,以赎其罪!”

    “这样他便不会老实肯干!要给他一些希望,比如十五年苦役,刑满释放;要让他带徒弟,不要释放了便没了人手……”

    世子之言,分明是做了让步,首肯了自己的判决。吴继善擦擦脑门上的汗水,连连称是,顺带提起了下一位。

    “二混子萧之山更是有用。案子没审韩副局长便点名留人。他说此人杀了不过一堆烂肉腐骨,若是留着,将来伪造行文呈文,令箭腰牌、王命旗牌、尚方宝剑、朝廷圣旨,简直手到擒来……”

    “为臣者岂能伪造圣旨?”朱平槿厉声喝止道:“此人交情报局严加管教,韩文斗要具状作保,出了事本世子要拿他试问。下一个!”

    “白斯文……”

    “白斯文只是个纸铺老板,不知他又有什么本事?”朱平槿冷笑着问道。

    “白斯文并无特别的本事。他只是贪财而已,一时利欲熏心,所以开具了假税票。至于印制揭帖,已经审明他确实不知实情……”

    “假税票?说来轻巧!按蜀地问刑条例,开具假税票减伪造银钞罪一等,五十两以上者斩!”

    “是是!除以上诸罪,白斯文入牢后,王启年查抄白记纸铺,发现他供应给护**的牛皮纸同样掺假!”

    “是吗?”朱平槿咬着牙齿问道,“这等昧心的银子他也敢挣?”

    朱平槿咬牙切齿,吴继善反倒咧开嘴笑起来。他从袖中摸出一张厚实的土黄色纸片呈上,让朱平槿观看:

    “世子……天生万物,必有所用。这贪鄙者,虽为人所不齿,亦有可取之处!他这掺假掺得好!

    世子,白斯文此人为了节省桐油,竟然在两层牛皮纸中间夹杂了犍为盐井中捞出的沥青!

    微臣等试过了,此沥青牛皮纸远较桐油牛皮纸柔软,品相平整光滑,无桐籽残渣等颗粒之物,天冷不会发硬发脆,防水防潮亦是上等!

    如今桐油全出自于土司,来源者三:或税,或贡,或买。造船局要用桐油浸麻填补船板缝隙,织造局要用桐油涂抹雨具,造纸作坊要用桐油生产牛皮纸。军要用,民也要用,各处用量极大,总后库存桐油早已不敷使用。

    微臣等一合计,便将此人性命暂且寄下,留待世子发落……”

    这下朱平槿全明白了。

    桐油是从天然植物桐油树果实中榨取的,用途极为广泛。雨伞、雨衣、雨布、油纸、麻绳、家俱、造船,都要用到桐油。这些东西既是百姓的日常用品,也是军队的军需品,所以桐油历来是重要的战略物资。抗战时,桐油、乌砂与猪鬃,曾有幸成为了战时中国出口换取外汇的三大物资,为抗战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

    四川、湘西、贵州的山区土司历来为桐油的主产地,种桐榨油是当地重要的支柱性产业。但受战乱影响,这些地方的桐油产量都大幅度下降,市面价格越来越贵。

    白斯文用沥青替代桐油生产防潮用的特种牛皮纸,虽然省不了多少桐油,但开辟了一个可行的路径,也为沥青甚至石油、天然气的有效利用打开了窗口。

    吴继善说的对,天生万物,必有所用。这贪鄙者,也有用处,万万不可一杀了之!

    朱平槿沉吟不语,吴继善察言观色。

    两人沉默相对,许久朱平槿才开口道:“此人有罪,不可轻易放过,坏了我蜀地成法。如此,将此人交警卫营看管,本世子要让他多做几件事赎罪!”

    “臣遵旨!”吴继善叩头长拜。他明白,今天终于过关了。

    不过,今天吴继善一人冒险前往行在,可不单是为过关而来的。几个鸡鸣狗盗之徒,只能让世子对他的见识和能力略有所知。但要世子对他青眼相看,委以重任,这些人的分量太轻太弱。他要献上一份大礼,一份真正的宝物。

    “自古为政者先得人。圣主明君,岂无一二贤臣襄助?微臣今日前来,还要为世子举荐一名人才!”

    吴继善终于坐回了绣墩,喝上了热茶。不等朱平槿开口发问,吴继善已经抢先占住了话头。

    喔?朱平槿放下茶盏。难道那古怪的贼探竟是一名人才?

    “适才世子相问,微臣不敢不答。微臣喜看三国与水浒,那是有些缘由的。”吴继善得意地卖起关子。

    “说出来,让本世子听听。”朱平槿眯着眼睛重新端起了茶盏。

    “臣看水浒,是羡慕那些好汉身轻如燕,翻墙上房如履平地。微臣这一身赘肉,连小女都嫌。哎,需要减肥了……”

    “吴大人,你称那些杀官造反的山寇水贼为好汉?”朱平槿的目光离开茶盏,瞥了眼案几上的手铳。

    “微臣失言,微臣有罪!”吴继善又要趴下了。

    “本世子正饿着肚子等你说三国!”朱平槿提醒道。

    “是是!微臣马上说到三国!臣喜看三国,是一个问题想不明白:

    先主之仁善天下皆知;诸葛丞相之智谋神鬼莫测;五虎将之勇猛万军难敌。蜀汉据四塞之险,享天府之富,又有兴汉灭贼的大义名分,难道一个扶不起的刘阿斗,便能使蜀汉大业崩殂,三国归晋?”

    “吴大人如今可看明白了?”

    “没明白!”

    “那谁人明白?”朱平槿问道:“是那贼探否?”

    “世子目光如炬。那顾怪确是一名难得之人才!”

    “本世子捉的贼人不少,可惜能用者寥寥!”朱平槿感叹道。

    “在岳池水边捉了叛将葛君赐。此人带兵有术,勇猛过人,却被邪教迷了心肺,难归正途。如今他正在金堂县砸石头修大路;

    在权家山捉了秦军叛将关得胜。此人用兵诡诈,本世子也险些中计。如今他倒是一门心思投入护**,可惜将士们与他结仇太深……倘若将士们见着他,他活不过三刻钟。本世子也只好将他投入大牢;

    近日贺仇寇与杨名时上奏,在孟家山又捉了争天王袁韬的狗头军师王怀玉。王怀玉对秦贼土暴子一干内情知之甚详,也不知可用与否。

    倒是叛将王朝阳真心悔过……这没沾过贼气的人当真不同,好歹不会乱了我们护**的血统……

    将来那些闯献贼将、辽东叛将如何……哎!”

    世子感叹贼将叛将难用,心怀戚戚,想必是有感而发。不过这可让吴继善为难透了。

    他想,误会大了!

    好容易趁着朱平槿停顿的时候,吴继善站起来深深一揖:

    “微臣等已经审明,顾怪者,本名顾绛,昆山人氏,微臣乡人,良家子也,并非贼探!只因长相丑陋,行为怪异,与归有光之孙归庄二人合称归奇顾怪……”

    “归奇顾怪?”朱平槿若有所思。

    不是贼探,却从身上和包裹中搜出了大量的地图和关于山川河流城寨关隘的记述。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引得吴继善巴巴地跑来用肥脑门迎接火铳。

    就凭这一点,朱平槿心想,此人当见一见!

    注一: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的出土,已经基本推翻了这个史学界流传已久的结论。汉代县令对死刑案件只有初审权,没有终审权。

第五百三十七章 不可貌相

    一个正常的人,往往是平庸的人;

    一个不正常的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伟人。www.uu234.cc可即便是伟人,他依旧是他那个时代里正常人眼中的疯子。

    全民看脸的时代,长得丑便没有人格。一个又丑又疯还有伟大追求的人,即便他有文凭,还有点小钱钱,也是很不遭人待见的!

    顾绛就是这样一种人。

    他正在努力地成为伟人,但伟人的事业还在进行时,怪人的名声已经变成完成时。

    他被执拗的书生警察李西屏带进了警铺,又被慧眼识珠的吴继善带到蜀世子朱平槿的行在,为他的伟人事业打上了一个未知的问号。

    然而一进世子的书房,他异于常人的言谈举止便为满心好奇的朱平槿打上了大大一个惊叹号。

    好在朱平槿阅人无数,肚大无边,任何美好的和丑陋的事物在他穿越者的光辉下都是一个屁。所以顾绛并没有享受乱棍打出的待遇,反而得了一个“先生”的称谓。

    ……

    两个咸鸭蛋般的眼睛贴在眼窝处,即便在笑,也笑得让人毛骨悚然。更可怖的是,明明在对着你笑,眼睛中却没有你这个人。

    吴继善举荐了一个会笑的袖珍凹凸曼!

    这就是朱平槿对顾绛的第一印象。然而他还不得不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来面对这个会笑的袖珍凹凸曼。

    “顾先生发笑,不知所笑着何物?”朱平槿耐着性子发问。

    帝王的身份,让他悄悄挺直了腰板,好像这般身姿坐态可以从凹凸曼目中无人的无礼举动中赢回尊严。

    “呵呵,学生所笑者,乃是世子背后的那条龙!”

    “莫非此龙绘制有所谬误?还请先生指点!”

    “无误无误!学生所笑者,乃是此龙以凤为冠!

    龙无冠,自古天下定论。

    何也?《礼记》有云:冠,至尊也(注一)。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以凤冠加龙首,胡为天下至尊?此学生所以发笑者也!”

    “此人无礼之至!”朱平槿顿时怒气勃发。

    龙加凤冠,当然是他老婆罗雨虹折磨人的鬼主意。

    朱平槿有心重整亚洲雄风,但想着委屈老婆住在这她口中乡镇企业非标厂房一般的兵营,他也不得不做了让步。

    作为交换条件,他老婆办公室的屏风,则画了一幅飞龙翔凤图。在画面的空间布局上,飞龙要比翔凤高一点点。

    可朱平槿与他老婆之间那点龌龊不堪的事,是蜀王府上下人等的大忌。就算有人看见了这两幅图,也绝没有人敢在朱平槿面前提及半句。

    谁知这个凹凸曼进来第一句话,便把朱平槿和他老婆之间的微妙关系给捅破了!

    朱平槿也不是吃素长大的。况且他还是大学毕业的本科生,d校毕业的研究生。他决定用辩术来击破对手。

    具体的操作要点,是先不动声色地偷换概念,引君入瓮;然后给他上纲上线,把他批倒批臭;再后施展精神忽悠,让他心甘情愿地拜倒在自己的衮龙袍下;最后榨干他的本事,一脚踢出大门。

    “先生此言恐为不妥!”朱平槿开始反击。

    “学生请世子赐教!”

    不等朱平槿展开,那凹凸曼已经摆出了迎战的架势。

    “至尊者,号令天下者也!先生以为如何?”

    “然也!”

    这不过是一般的名词概念,凹凸曼不觉有误,便点点头应道。

    “先生放眼当今天下,谁人可为天下至尊?”

    那答案还不天下皆知?自然是当今天子崇祯皇帝!

    凹凸曼正要回答,忽觉不妥。

    因为他的好友黄宗羲曾激烈地认为,天下为主,君为客。君主只是为了方便治理天下而设立的一个职位,本质上与三公九卿弼马温没什么两样。所以君主既没有天神的光环,也不是什么龙子龙孙,不过是天下老百姓合伙请的一名特殊的打工仔。

    黄宗羲的奇谈怪论,自然与他的老爹惨死在诏狱里有关(注二)。

    但这等悖逆之语,好友之间可以畅谈辩难,岂能拿到今天这地方来说?若是蜀世子大怒之下,奏请朝廷缉拿黄宗羲,岂不是把好友给害了?

    凹凸曼在犹豫。

    朱平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决心乘胜追击,不让凹凸曼有任何思考的时间。

    “先生定然会道:天下至尊者,自然是当今天子!然否?”

    “然也!”

    凹凸曼终于战胜了犹豫,做了肯定的回答。

    朱平槿的第一步计划得逞了。他干净利落地一剑封喉:

    “天子既为天下至尊,海内何以流贼反于内,东虏寇于外?不知先生可有教我?”

    首轮较量,朱平槿大获全胜。

    第一次君前奏对,顾绛很丢脸地卡壳了。

    这种思维上的停滞导致言语上的卡壳,客气点叫做思虑不周,直接点叫做当众献丑。

    朱平槿让顾绛领教了自己的厉害,也很小心地为他保留了脸面。

    朱平槿用读书人最喜欢辩论的话题回击顾绛,就是为顾绛提供了继续说话的机会和发挥的空间。按照朱平槿的对下面套路的预想,凹凸曼应该带着感激的热泪对他长跪而拜,然后对他高唱:

    你是我的心啊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三!

    然而朱平槿错了。

    顾绛是争取成为伟人的人,一切普通人的套路在他面前都是渣!

    他迟钝了零点零一秒,然后轻松地用朱平槿的逻辑反击回来:“既然曰反,既然曰寇,是故天子仍为天下至尊!”

    卡壳的人这回换成了朱平槿。

    朱平槿身为大明皇族,蜀藩国主,不可能说闯献与四阿哥都是平等国家的法人代表啊!

    不过朱平槿的那点小小尴尬,很快就被他的对手主动化解了,因为顾绛对着屏风上的龙还有一番更深的见解:

    “天下以龙为天子,是故天子以天下唯我独尊。世以为常,实则谬矣!

    反观世子此画,凤冠附于龙角,风云绕于龙身,山海托于龙爪。龙至阳,凤至阴。阴阳相配,天和也,地和也,人和也!

    和者,天地大谐,国运昌盛,人丁繁盛,六畜兴旺。

    风云者,龙之附贰也,亦龙之伴相也,与龙同游于天地间。君臣相知相济,共治天下。文运振起,一代之兴;武运方昌,万仞之峰……”

    这是高人,朱平槿下了结论,绝不可以貌取人。

    顾绛是在借助屏风上的画,阐述他的政治主张,也在考量朱平槿是否为凤凰可栖之梧桐。

    “山海者,龙之衬托也,亦龙之归依也,与龙同生同死……”顾绛仍在朗朗而谈。

    “游龙者,君也!山海者,百姓也!是故君民一体!”

    朱平槿代替顾绛发挥道:

    “君无民,若孤禽野兽,失其根本;民无君,若游鱼浮鳖,丧其元精。

    是故天下虽大,唯君、士、民三人是也!

    家国者,非一家一姓是也。士与君,如风云之于游龙,仁义道德遍行于四海。庶民之于君臣,如天地之于游龙……”

    不等朱平槿讲完,那顾绛已经满含热泪,大声嚷道:

    “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人君之于天下,不能独治也。

    世子愿与士人百姓共治天下,家国何以不保,天下如何得亡!”

    噔!

    打住!

    朱平槿心中大惊!

    他问道:“顾先生可知顾炎武为何人?”

    “顾炎武?”顾绛顿时一愣,良久方摇摇头,“学生不知!”

    “可是先生族人?”朱平槿不依不饶,反复提醒。

    “学生族中人口众多,但确无顾炎武此人!”顾绛再次确认。

    哎!朱平槿摇头长叹(注三)。

    “世子可与那顾炎武有旧?”顾绛不解问道。

    然而这次解释的不是朱平槿,而是他的推荐人兼主审法官吴继善。

    只见吴继善面如桃花,脸带春水,笑容可掬:

    “顾先生不知,我主求贤似渴。早闻有名儒顾炎武得闻大道,故请邱国舅携亲笔书信以下江南。若是寻到那顾炎武,便要请他到蜀地一唔……”

    “可是那江东名士四川省亲团?”顾绛忙问道。

    “正是!”吴继善笑道:“本官之族弟吴伟业亦幸榜上有名!”

    “难道……”顾绛边问边往怀里摸索,“吴大人便是梅村先生之族兄?”

    “如假包换!”朱平槿一面笑道,一面看着顾绛能从怀里掏出些什么。

    “可梅村先生说,他族兄为成都县令,吴大人怎地又成了成都郡守?朝廷制度,异地升转。成都令不可能直升成都府……”

    顾绛此语,让吴继善的胖脸上露出了朱平槿熟悉的阴霾:

    “本官仍是成都县令,那是朝廷的官;本官也是署成都知府,那是世子爷的官!”

    哦!智商第一、情商垫底的顾绛终于恍然大悟。

    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递上:“梅村先生家书道与吴大人,四月间他便会与邱先生离开金陵,起身前往四川,想必现在已经出发……”

    吴继善拿过书信,一把撕开,转眼间又变回笑逐颜开:

    “微臣启奏世子:邱国舅在宁波外海的舟山卫,买了一艘西夷大海舟。连同船上西夷水手,一并雇下。邱国舅传信与梅村,邱国舅打算以此舟入江,把省亲团运到夷陵……”

    “好!”朱平槿大喜道。这是他等待已久的消息。

    “微臣再启奏世子:微臣族人已卖屋售田,不久即迁居蜀地。他们已按世子之令,在太仓诸地放出风声……可梅村道,他本欲辞官,奈何世子看重,便以养病为由告假一年……”

    唔,这是个更好的消息!

    “吴大人忠心可嘉!”朱平槿笑问吴继善道:“不知吴大人打算迁族于何处?”

    “臣为成都府,瓜田李下总为不妥!臣以为,眉州如今大乱,正是缺人之际。不如迁族于此,不知世子准否……”

    朱平槿比吴继善还想得周到。

    “可!刘连鹏前些日子打下个大庄子,本世子赐予吴氏一族!眉州,三苏之故地也。人杰地灵,物产丰富……”

    “臣代吴氏一族多谢世子!”

    ……

    君臣对话,其乐融融。

    可惜顾绛天生不是那种会凑趣的人。

    “世子,恕学生直言。那夷人海舟虽大而坚,泛海如行平路。然则其操舵使帆甚为繁琐,若论灵巧简便,则远逊于我大明海船。学生以为,若其溯江而行,恐尚需一二轻舟拖行之!”

    顾绛再次刷了朱平槿的面子。但在兴头上的朱平槿已经不会计较了。

    他今日召见顾绛,既是要见见顾绛这位吴继善所谓的“东南人杰”,也是希望顾绛这位从昆山走到四川的驴友能把他走过的路说明白,把沿途的记述讲清楚。

    目前一个重大的战略性难题,正在困扰着朱平槿。朱平槿需要借助这些信息,来理清自己的思路。

    然而朱平槿再次误判了。

    他正想着如何开口,只见那顾绛又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趋步上前,双手举过头顶:

    “如今国朝危如累卵,天子南迁之议频频。学生居乡,沉心研习历代得失,于是针对时弊,借古论今,得策论四篇,以备天子之南狩。

    可学生此番入蜀,所见所闻,方知世子格局之大,远出于顾绛想象!策论之议,又何等浅陋不堪!

    学生此来,便扔了策论三篇,只留《形势论》一篇,谨献于世子殿下!

    请恕学生狂言:

    世子若用此策,纵使京师败亡,蜀地亦不亡!

    蜀地不亡,则大明不亡!

    大明不亡,天下亦不亡!”

    注一:出自《礼记问丧》

    注二:黄宗羲激烈地反对帝王专政,贬损帝王权威,讽刺国家体制,主观上与他父亲黄尊素天启年遭酷刑死在诏狱有关,客观上与东林党代表东南工商利益反对国家干涉的大环境有关。单就历史的效果而言,黄宗羲等东林鹰派人物的所作所为,进一步刺激了东南富庶地区与大明朝廷之间本来就不小的隔阂,造成了政治上的相互利用、防范、不信任,甚至是对抗。在国家与民族的命运岌岌可危之时,东南庞大的财富对国家和民族的贡献约等于零。只有在辫子军开始用剃刀触动到他们人头上的毛发时,东南的百姓,包括一些东林党人,才如梦方醒,痛悔不该当初,但已经没有后悔药吃。在许多史料中,详细而生动地记载了东南人民是如何带着惶恐与迷梦欢迎八旗兵进城;剃发令一下,东南人民又是如何从改朝换代的幻影中清醒过来,将清廷的委任状扔进粪坑,拿起最简陋的武器进行最绝望的反抗。

    注三:大家猜对了,顾绛即明末清初三大家之一顾炎武的本名。顾炎武,是顾绛在明亡后才改的名,所以明代没有顾炎武。顾炎武行为古怪是事实,但其相貌并非本书中描绘的那么丑。

    注四:《乙酉四策》之一,本来是顾炎武当做见面礼献给南明弘光帝的。

第五百三十八章 天下之吭(一)

    在蜀地镇反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朱平槿却躲在北城外的兵营不回王府,自然有身处事外,游刃有余之意。www.uu234.cc不过说他一遇大事便找人背锅,那真是冤枉了他。

    因为政治上的事情可以找人背锅,经济上的事情可以扔给老婆,军事上的事情他却无从推脱。

    朱平槿仓促离开川北前线,甚至带走了军机处和三总部整个决策参谋机构,让身处前线的将领们自由发挥,也把战事胜负的悬念留给了自己。

    四月九日,朱平槿接到了孟家山大捷的奏报,第一双靴子落地。

    十天后,他再次接到川北一干将领意气洋洋的捷报:川北土暴子的残余,包括争天王袁韬、整齐王张显在内的余部,已经悉数向北撤退,退出了四川!

    捷报上说:从西起广元,东至太平宽达五百里的广阔战线上,护**各部齐头并进,迅猛追击,先后占领了大巴山、米仓山骑线岭上的诸多要隘。

    徐名蛟、李之珍率领的利州守备团一部,以追击土暴子为由,以突然动作袭占朝天关至陕西宁羌州(今宁强县)大道上的著名天险棋盘关,并以待遇和前途为诱饵,收编了关中守军三百余人。

    棋盘关素有“西秦第一关”之称,是金牛古道上的必经之处。护**控制了棋盘关,就意味着汉中平原向四川敞开了门户。然而,棋盘关以及临近的黄坝河渡口黄坝驿,都是陕西所属。护**拿下棋盘关和黄坝驿,陕西方面有什么反应,尚是未知之数。

    坚守在南江以北大坝巡检司的第十五团杨展一部数月来孤立无援,忍饥挨饿,经受了土暴子连续不断的骚扰和进袭,终于坚持到与十五团主力部队的汇合。

    第十二团在丁显爵的率领下,收复了宛如鬼城的太平县城,其前锋已经进入陕西境内,距离最近的镇巴县仅约百里,距离陕南兴安州(现安康市)仅有三百里。

    达州、太平以东的城口地区,虽早被冯如虎、蔡绍?部占领,但是当地地形极为复杂,山重山、沟连沟,道路稀少,又是土暴子的传统活动区域。

    心高气傲的冯如虎、蔡绍?部大举进剿数次,费力不少,但收获甚少,不得已改变策略,效法朱平槿在巴山战场的办法,把军队收缩在道路、河流、关隘以及主要的城镇、农耕区附近,构筑封锁链,以困代剿。

    面对部队供给短缺的现况,冯如虎还不得不向蔡绍?的坚持屈从:把军队的主要任务由砍人头改为修地球。

    川北战场的彻底胜利,并不出乎于朱平槿的意料。巴山之战胜利后,四川的剿匪形势已经出现了根本性的改变,余下的只是收尾工作。

    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另一个方向:遵义府。好在贺有义并没有让他失望。很快,一个令人惊喜的消息传来:

    遵义城大捷!

    贺有义奏疏道,他在土城镇意外截下王佐圣之子王恪后,便将王恪秘密派回遵义,请王佐圣善作守具,坚守城池。他自己则率军昼伏夜出,星夜前进。

    叛苗不为所备,于三月底大举攻城,战况惨烈,遵义几乎不保。

    正在此时,贺有义率军四面杀出,遵义附近的汉族“义民”数万人也携刀相助。叛苗大败,死伤被俘数万,酋帅吴尚贤授首阵中,龙正国则被义民擒杀。

    目前,贺有义正横扫遵义附近的叛苗山寨,彻底荡平叛苗指日可待。从义民中拣选兵源,组建遵义守备团的工作已经开始。

    前锋第六团第七营王三牛部已经前出到乌江渡。但在此地,王三牛接到了贵州总督李若星(注二)的檄文,令他退回遵义府,不得擅入贵州省界。

    王三牛还发现贵州官军皮熊部已在对岸布防。驻扎真安州的贵州副将张登贵也派其弟张正乾携其亲笔书信前往遵义报信,说李若星已令其整军备战,以防“亲藩谋反”。

    贺有义认为,乌江渡乃兵学要地,是进占贵阳的最后一道屏障,守与不守事关战略全局。

    贺有义奏请朱平槿,尽快明确他的战略任务:

    若是要拿下贵州全省,那么乌江渡绝不可让;如果暂不入黔,那么乌江渡不妨弃之,免得李若星坐卧不宁,天天给朝廷写奏报。

    ……

    遵义军民府,即杨应龙的老巢播州。万历三大征之播州之役,便发生在这里。

    在中国地理中辽阔的西北、西南地区,广泛分布着大量的少数民族,史称“西南夷”。这些少数民族,按照古老的划分标准,可以分为西北的藏羌和西南的苗人。

    这些少数民族,有自己的语言、服饰、信仰和宗教,部分地区还曾经有自己的国家。《史记西南夷列传》和《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分别记述了夜郎国、滇国和邛都等蛮夷诸国很多有趣的故事。

    任何完整的中华大一统王朝,对这些少数民族地区都不能置之不理。中原王朝必须完成两个最艰巨的任务:统一和治理。

    大明朝肇始之初,统一的任务便在灭元战争的基础上完成了。然而治理这个任务,却是步履维艰。

    三百年来,西南夷顺而又叛,屡顺屡叛。

    历代皇帝对西南夷的征伐,几乎从没有停止过。嘉靖六年,广西断藤峡(大藤峡)苗民反,朝廷任命心学圣人王守仁总督两广兼巡抚。

    王守仁以招抚与进剿相结合;以教化和屠杀相结合。菩萨心肠与雷霆手段的软硬两手,让三十余万夷人陈尸山谷,也让儒家学校星罗棋布。战争之后,广西从此成为中华地图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但圣人毕竟是稀缺资源。

    万历年的播州之役,便再无王守仁一般的圣人现身。

    播州之役,让大明朝在贵州苗区两百多年的苦心经营一瞬间化为乌有。短短一百一十四天的战争,虽然达成了战役目的,破了匪巢海龙屯,灭了叛酋杨应龙,废了传袭二十九世的播州土司,然而却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栽下了未来一系列灾难的种子。

    此后,贵州苗民在一代又一代新领袖的率领下不断地发动叛乱。

    假如将野猪皮与鞑子在辽东的崛起视为援朝之役的后遗症,那么奢安之乱就是播州之役的延续;而崇祯四年的云南阿迷州(今云南红河州开远市)土司普名声叛乱,又可视为奢安之乱的延续。第二年普名声死,其妻万氏继续为乱滇南,成为滇地一块挥之不去的疥癣。至于什么时候再次发生大规模叛乱,谁也不知道,包括料事如神的朱平槿。

    旷日持久的平蛮战争,让汉夷血仇越积越深,成为解不开的死结;军费开支越来越大,变成填不满的无底洞。

    战争成为屠杀,成为鲜血和金钱的单纯消耗。

    一支支汉地精锐开进无穷无尽的大山,然后七零八落地带着满身血污走出来,留下的只有无尽的伤痛。

    大量的当地百姓流离失所,人口损失惊人。仅仅是奢安之乱中的贵阳之围,就让进入城中避难的四十万百姓十去九五,侥幸活到解围的人口,不过区区两万人!

    村镇为废墟,良田变荆棘;千里无人烟,百城无鸡鸣。它仿佛是一支蜀地历史命运的前奏曲,暗示着天府之国即将上演的惊天浩劫。

    故之播州,今之遵义,苗人此起彼伏的大规模叛乱,完全是公开的秘密。

    面对这样一个烫手山芋,临近的几省总督巡抚:偏沅、广西、云南,甚至贵州,没有那个省愿意出兵助剿助饷。

    四川方面同样是装聋作哑。

    王佐圣的求援信之所以被廖大亨选择性忽视,因为廖大亨知道,他帽子的安稳并不取决于一个新纳入的蛮荒之地的得失。

    偏偏作为蜀世子的朱平槿,却义无反顾地伸手进去。为此,他在巴山激战正酣、泸州主力北上参战之际,不惜冒险抽空了泸州的驻军,又从雅嘉等地抽调护庄队近千人增援,组建了护**第六团,投入到播州那个人人畏之不及的地方。

    这是为什么?

    政治上的理由,是因为遵义府属于四川布政司。

    播州之役后,朝廷改土归流,将播州宣慰司改称遵义军民府,隶属四川布政司。遵义地区的苗民叛乱,理应由四川出兵平定。

    遵义一日未定,朱平槿就一日不能骄傲地宣布他平定了四川全省,塑立起他在全川士绅百姓中的崇高威望,夯实他在蜀地的王者地位。

    此外还有现实的因素。

    自从遵义改土归流之后,大量的汉人已经移居此地。汉人移民就像所有新到的殖民者一样,圈占无土之地进行耕种。汉人在平坝,苗人在山里,双方在一种力量相对平衡的状态下虎视眈眈。

    遵义的苗人叛乱,无论真实原因是什么,都是主动打破了这种平衡。如果不尽快平定局势,汉苗仇杀的漩涡就会越来越大,改土归流的成果在自己手中丧失不说,最后还被动地把护**主力长期卷进去,无力自拔。

    经济上的理由,是因为綦江铁矿的大规模开发已经迫在眉睫。

    綦江铁矿的重要性毋容置疑。没有綦江铁矿,在建的重庆钢铁基地将无米下锅。而綦江铁矿在綦江以南的小鱼洞地区,正在重庆、遵义的两府交界处。奢安之乱时,这里就遭过兵焚,致使矿洞被毁,矿民逃散,产量急剧下降。如今复产在即,岂能容叛夷再来骚扰?

    军事上的理由更多。

    从战略层面来讲,遵义府是贵州的北大门,是四川盆地向云贵高原攀爬的台阶,是传统汉地嵌入贵州夷区的桥头堡。控制了黔北咽喉娄山关,遵义城无险可守;占据了川黔名珠遵义城,那么到贵州首府贵阳城,只有乌江这一道水障碍。

    那么,在控制了遵义府之后,是不是需要趁热打铁,继续向南夺占贵阳呢?

    贺有义是个很有全局眼光的人。他之所以勒兵于乌江,快马奏疏请示,是因为他看得很清楚:

    在统一四川之后,蜀王府已经到了一个战略发展的节点,即军事力量出川,必须要在“东进”、“南下”、“北上”三条路线中进行选择出一个重点。原因很简单:因为蜀地总的资源量不足以支撑四面出击,无论从人力还是物力两方面来说,都是如此。

    可是贺有义没有意识到,他所信赖的主子朱平槿,这时依然在犹豫。

    为什么犹豫呢?因为一些关键性的东西,朱平槿感觉到了,但是他抓不住。

    然而,有人从天而降,帮助朱平槿抓住了这个关键性的东西,那就是顾绛。

    正是因为这个人见人厌,狗见狗嫌的丑八怪,引发了决定朱平槿两口子和国家民族未来命运的一场大讨论。

    这场大讨论的过程,极大统一了蜀地干部们的认识;这场大讨论的结果,比对见证了朱平槿在未来登天之路上一段不可或缺的重要旅程。

    而顾绛在这次重要的历史性决策中,担当了一个不可或缺的药引子或者润滑剂的作用。

    注一:吭,意为咽喉,读作hang。

    注一:《小腼纪年》记载,黔督李若星此时也带着四川总督的头衔。若是,斯时四川总督便有两位,另一位是五省督师丁启睿。

第五百三十九章 天下之吭(二)

    农历的五月,又称“毒月”、“恶月”。因为此时的节气,正是阴阳相争、生死难判之时。

    民间有俗,五月上中下三旬的五、六、七这九天,为“九毒日”。但最毒的日头还不是这九天,而是五月十四日。

    该日为“天地交泰之日”,若是男女行房,活不过三年。所以嘛,这十天必须人人端容肃己,严禁杀生行 淫,否则便会伤身损气、耗费精元。

    说了这么多,最后的结论是:男人最好守空房,女人最好回娘家。

    既然民间有这个禁忌,交通管制也会影响百姓的端午节出行,向来从谏如流的蜀世子朱平槿便把行程提前了一天,即五月初四,与老婆罗雨虹携手回到了阔别大半年的蜀王府。

    世子出征川北得胜凯旋,省城成都府当然要大肆庆祝一番。

    五月初四,天光尚早,便有许多百姓自发串联,结队去北门外去迎候世子大驾,凑一回热闹,也好回到街坊里与熟人叙说。毕竟过去的一个月,除了抓人打仗,街面上便没有什么精彩刺激的新闻。

    然而百姓刚刚出门,便又慌忙返回了各自家中翻箱倒柜。

    原来大街上到处都有里长和书生拿着铜皮喇叭提醒他们:

    今日成都四门管制。没有随身携带黄卡,出了城门便进不来。只有白卡的外地客商,最好不要出城!

    百姓们都出城迎接,理应表率万民的蜀地宗室亲贵和文武官员们却没有出城,连出征时搭建过的彩门都省了。

    世子昨晚一道令旨,让所有的宗亲官员们都松了一口气:国家多事,一应礼节化繁为简,也好省下几个银子,抚恤川北伤亡将士的眷属!

    话虽如此,世子谦逊礼让,国家制度却不敢马虎。

    一大早,宗亲官员们便朝服梁冠,在石泉郡王朱宣?雍退拇ㄑ哺r未蠛唷7?咀笫拐欧住7?静握?缕涑唷6妓韭薮缶舻穆柿煜拢?谑裢醺?死衩胖?胺至卸?髁桨啵??蚴雷哟蠹荨?/p>

    还有一些有身份的士绅贤达,也不请自来凑趣。为首者,便是原顺天府尹庄祖诏、原云南按察使庄祖诰两兄弟,致仕大理寺正王秉乾,原宣化府同知王履亨等人。

    但这些人都是熟面孔,并无新意。

    真正让人吃惊只有一位,那便是刚满十岁的蜀世子朱平槿的庶二弟朱平?妗?/p>

    只见深居宫苑、难得一见的朱平?婊??19埃?园椎牧成瞎易藕桶?浊械奈12Αk??攀??贤鹾退拇ㄑ哺6桓勺谇字爻迹?阏跬巡蠓龅奶?啵?袷?艿降囊灰患?瘛>僦褂喝荽蠓剑?源强仪械锰濉?/p>

    这让参加迎驾典礼的官员们都感叹道:蜀王府的家教,到底与别家藩王不同!才出了个英武盖世的世子,这又出了个知礼兴仁的二贤王!

    ……

    世子有令减礼,凯旋时的景象自然不能与出征之时的盛况相比。况且随行护驾的军队仅有警卫营一部骑兵,规模和气势上已经大大缩减了。

    不过有心人看得很清楚,此次世子回府最大的不同,既非随行军队的缩减,也非世子与罗姑娘弃马乘车,而是沿途的气氛变得肃杀紧张。

    成都府东、西、南三门摆放了拒马,设置了警卡,逢车便拦,逢人便查。

    凡持白卡的外地人和无卡之百姓,一律被挡在卡子两边不准进出。

    在世子回府的主要道路和地点:城北大安路、沙河的驷马桥、北城门、大北街,乃至于东西顺城街和皇城坝,更是沿途戒严。

    道路两旁执行戒严任务是护**守备营的士兵。

    士兵们身着破旧的灰色军服,头戴宽檐布帽或者草帽,手持短矛或老式火铳,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从二十里外的兵营行在一直排到了蜀王府的端礼门前。

    士兵们背对大路,面朝人潮,腰杆挺直,目光炯炯。乡民所特有的黝黑透亮的脸上,焕发出崭新的光彩。那种低人一等的谦卑,已经被朝气蓬勃的自信所取代。

    士兵们用一双双警惕而威严的眼神来回扫视着,看得那些城里出来的百姓浑身不自在。

    若是哪位看热闹的人昏了头,不小心靠近了士兵们用身体划出的警戒线,就会有一个磨得铮亮的矛头出现在他的眼前,伴随的往往还有一句高声的斥责:

    马上退回去,否则立即捉拿!

    中国自古以来,便有城乡之别。

    别在哪儿?在身份的高低与财富的多寡。

    住在城里的即便不是王公贵族,不是高官显贵,也是政治地位和经济条件均高于农村的所谓“城里人”。

    如今被这群土得掉渣的农民士兵当众呵斥,城里人当然心里不平衡。

    立即就有消息灵通人士指出,执行道路戒严任务的护**守备营,大都来自成都府北新都、新繁、彭山三县的乡兵,总数不下两千人。自从镇反开始后,这些乡兵便一直集结在城北某处。一旦成都府的逆反分子得势,乡兵们就会冲进成都,来个邛眉两州一样的武力平乱!

    难怪前些日子那些活蹦乱跳的士绅和书生,这么快就烟消云散了。

    原来这些乡兵就是士绅和书生们的对红星(注一),都给镇住了!

    恍然大悟的城里人终于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

    这大明朝以农为本,乡下农民的数量远远超过城里人。只要农民不反,几个书生瞎闹腾,能成什么大事?

    这时候城里人才开始庆幸:幸亏自己老实本分,没有被那帮天杀的书生裹进去!

    当然他们还是有一点小小的担心:万一仁善的世子转了心性,下令株连九族怎么办?成都府方圆二十二里,就这么大。九族一诛,怕会有一成的成都人都会被牵进去!

    然而,当百姓们看见世子爷和罗姑娘本人时,这点剩下的担心也消失了。因为他们亲眼从大马车的琉璃窗中看见,世子爷和罗姑娘两人笑容满面,向沿途的百姓们挥手致意。

    蜀王府里一定发生了什么喜事!

    一个靠谱的传言道,不仅不会株连,说不定已经抓起来的人也会大赦!

    另一个不靠谱的传言则道,世子不久定会与罗姑娘大婚!

    后来蜀安局才弄清这个不靠谱传言的由来:

    原来一名样貌俊秀且眼睛贼亮的登徒子当日回城后,便信誓旦旦向围观的大姑娘小媳妇拍胸口,说看见罗姑娘被向窗外的他飞吻!

    大姑娘小媳妇知道什么是“吻”,但不知道吻如何能飞。于是该男子便现场演示,羞得人家四散而逃。

    蜀安局查明该名登徒子的身份,原来是西夷庙里的一名信众,与西夷和尚利类思打得火热。利类思被捕,他失了势,便想伺机接近随驾的安文思,这才有了这个故事。

    既然案子涉及尊贵的罗姑娘,蜀安局便将此案定性为大不敬,然后报到了罗姑娘处,让当事人自己看着办,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于是那名登徒子得以继续张狂,到处向大姑娘小媳妇讲述他与罗姑娘那不能说又不能不说的香艳故事。

    ……

    八卦永远都有,如果你较真,那就是在摧残自己。

    朱平槿不是不知道这些流言,但作为一名以政治为职业的人,只要不超过心中的限度,他就不会在这些荒诞的事情上分神。

    大马车经大北街行至蜀王府广智门,又从西顺城街绕至皇城坝,最后在端礼门前停下。

    朱平槿下左车门,罗雨虹下右车门,两人在马前重新碰头。朱平槿出右手,罗雨虹出左手,两只手手牵手,沿着中央的甬道大步向前。

    这时,石泉老王和廖大亨已经领着若干亲贵高官趋步上前参拜。朱平槿一眼便看见了他的同父异母弟弟:原来还活着!

    朱平槿叫了朱平?娴拿?郑?盟?锨八祷啊v炱?嬲?拥厣戏芰e榔穑?炱介鹊睦掀乓丫?老瓤?诹耍骸爸w芾恚?厍斓氖虑榻崃耍俊?/p>

    廖大亨身后的蜀王府右长史郑安民瞧瞧朱平槿两口子的脸色,然后在官丛中深深一鞠道:

    “臣幸不辱使命!”

    ……

    重庆府,这个长江上游以商贸物流手工业立足的大城市,这个山多土少法定赋税却超过成都一倍半的大城市,终于彻底落入了朱平槿的囊中。

    佛家说,怎么来的,还会怎么去。

    权贵们依托于权利而攫取的巨额财富,转眼间就因权利的反目而彻底丧失。

    为了彻底撕开目标人物之间因利益纠缠而形成的攻守同盟,重庆专案组在经过激烈争论之后,最后终于接受了江鼎镇的建议,实施“全民检举”。

    全民检举,在武则天手下酷吏周兴、来俊臣时期,有个另外的名字,叫做 “金匮投书”。

    重庆的玩法差不多。

    一个个涂着朱漆的密封木箱被安放到城内城外的各个角落,只留出一道狭窄的缝隙接受检举信。

    一队队武装到牙齿的护**士兵守护这些检举箱,也守护着这些检举箱中隐藏的秘密。

    为了鼓励告发,惩治包庇,专案组制定了“首告重赏、自首减免;知情不举,罪同案犯”的两手政策。

    一面是用金钱和减免刑罚来诱惑知情者举报;另一面是用严刑峻法来惩处知情者包庇。

    为了不让检举者有任何心理压力,专案组按照特事特办的原则,故意模糊了大明律中对检举者实名制的强制要求,变相废除了“诬告反坐”的规定。只要检举者舍得抛弃一笔数额不菲的赏金,他完全可以不用写上自己的姓名和联系地址。

    在此种种政策的全面挤压之下,重庆各色人等那些见不得人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有商家与土暴子和官军两头作生意,收购来路不明的首饰、金银、衣物和木材,向来身份可疑的人出卖粮食、盐巴与兵器;

    有商家大做食盐走私,借助乌江、赤水等河流之便,向遵义和贵州的苗区运送粮盐、生铁等管制物资;

    有商家利用重庆各码头需要大量人力上下物资的特点,从人身上控制挑夫背客。既把他们当作摇钱树,又利用他们来要挟货主,强买强卖,欺行霸市。

    重庆府的首恶自然是王应熊、王应熙兄弟。

    专案组在重庆府一个月,便收到了举报王家的信函一千多封,内容涉及雇凶杀人、强抢民女、斗殴致残、侵占官产、伙同贪污等严重刑事犯罪。

    除了这些,专案组的其他收获也不少。

    如王应熊之独子王阳禧与王应熊和王应熙兄弟的几个侍妾的扒灰;

    如王应熊与周延儒在朝堂政务中的一些秘密勾当。

    据郑安民说,耿介的刘之勃看了些搜出来的往来信件,当即便要奋笔疾书,向皇帝弹劾周延儒,还是他们把他苦苦劝住了。

    注一:成都土话,对头、死敌、天敌之意。

第五百四十章 天下之吭(三)

    崇祯十五年五月初五,是中国传统的粽子节。www.uu234.cc

    粽子节既是楚国先贤屈原的投水之日,也是同时代齐国先贤孟尝君田文的诞辰之日。

    端午节,蜀地干部按照惯例集体休沐一日,放松紧张许久的神经,顺便拉动下内需。

    朱平槿的老婆按照民间习俗出了王府,重新回到了福仁堂的娘家,准备住上三天。

    不过罗雨虹现在的排场是越来越大。出府一次,那是前拥后呼,华盖遮天,比起武则天的装扮只少了一顶冠冕。

    然而这些明面上的花花架子骗不了朱平槿。

    朱平槿清楚,老婆借口回娘家小住,是想避开自己,好与洪其惠等人一起阴谋策划,如何将重庆府抄来的价值超过五百万两以上的金银,数不尽的房产、田产、码头、商号、钱庄、作坊、矿坑、珠宝、货船、马匹等玩意儿一口吞下。

    有了来自重庆府巨额财产,汇通钱庄的银、钞汇兑压力便会骤然减小,百万入川流民便有田有地可分,蜀王府的大规模工商兴业计划也可以在重庆府这个最好的水陆码头落地。

    然而,罗雨虹面临的最大阻力来自于政治上,来自于刘之勃。

    刘之勃坚持,重庆府所有查抄的罪产都是官产,绝不能流入蜀王府的私囊。蜀王府接管产业可以,拿银子来买!

    朱平槿还清楚,老婆最大的本事就是印制银钞,印制越来越多的银钞。她一定是想通过加印银钞来把重庆府买下,把刘之勃应付过去,但又害怕这些多余的银钞通过官府流入市面,把刚刚稳定下来的蜀地金融秩序再度冲垮。

    “或许她会在城南再建一座三甲医院、一座985211、一座蜀都大剧院来消耗这些银钞?

    不管了,让她痛快地玩一把吧!

    印钱炒股炒地炒房都可以,除了男人与gai,一切由她!

    等到她……哼哼……本世子再来一把抄家糊,连人带银子一起……!”朱平槿阴狠地想。

    一丝置仇人于死地的快感快速充斥了朱平槿的全身,让他波澜不惊的政治面庞上露出些许微笑。

    ……

    出门半年,回到久别的办公室,却看见办公室已经大变样。

    在世子出府征战这段时间里,蜀王府的内相曹三保并没有闲着。

    小主子不愿迁到寝宫正殿就住,说是父王在天之灵犹在,他会睹物思人,徒增伤悲。况且母妃寝宫未迁,按礼制他也不能位居母妃之上;

    小主子也不愿使用承运大殿来日常办公,说是耗用太费,奢靡过甚。

    既然如此,那么世子府和这谨德殿的里外陈设就不能失了世子身份,坏了上下尊卑。

    如谨德殿世子书房的宝座,怎能偏居窗户一侧且朝向为西?所以装修后的格局,世子宝座被搬到了正对窗户的坐北朝南之位。宝座下也设了一层宝台,可以让此间主人站在上面俯视芸芸众生。

    其他类似突出朱平槿地位的装修还有很多。细心谨慎的曹三保甚至没有忘记宝座顶上的两把人力大扇子,把它们一并移了个位置。

    只是因为罗姑娘不准别人动她的办公室,说是她要自己亲自动手策划,所以曹三保只能将谨德殿和世子府正殿的各五分之三装修了,留下一个好大的遗憾。

    此时,一位赳赳武夫正顶盔冒甲立在谨德殿东阁的世子宝座下站规矩。

    表达了坚决迎娶小红的决心和绝不纳妾的承诺,世子脸上只是露出些许神秘深邃的微笑,这让刚从重庆府赶回来的宋振宗迷惑不解。

    自己这婚事,世子到底是准了,还是没准?

    宋振宗心急火燎,连忙悄悄给东侧安坐的郑安民打了一个眼色,意思是关键时刻,兄弟帮帮忙!

    忙,自然要帮。

    然而深谙阴阳之道的郑长史早就洞悉了上位者的内心。他不疾不徐轻咳一声,把某人遨游九天的魂魄给招了回来。

    “世子,阴阳相配,天地人伦之道。这婚禁一事也该开个口子了,不能一应禁绝。”郑安民斟字酌句道。

    不过郑安民并没有以宋振宗为例,反而拉来一个替死鬼。

    “如仪陇县的李长祥。他前些日子一本正经给微臣呈文一封,说他虽是文臣,但也有军职在身。他问臣,他续弦是否需要遵守蜀王府的婚禁规矩。”

    喔?难道李长祥那个贼胆大吃了豹子胆,果真就把太平县主那个中二给那个了?朱平槿恶狠狠地想。

    “不知李先生看上了谁家的小姐?”朱平槿尽量装作轻松问。

    世子嘴上如是问,眉间却露出愤恨的神色。郑安民心中一乐,世子正中了他的小小诡计。郑安民笑着解释此事的来龙去脉:

    “李先生到新政坝领取补给,巧遇周小姐与涂氏女。这不知怎地,李先生便与涂氏女对上了眼!

    臣闻李先生丧妻多年,早有续弦之意;那涂氏女也是寡居有年,早有再嫁心思。如此一来,两人正是天作之合。

    去年林言将涂氏带到新政坝,可陈有福又不愿娶她,弄得人家寻死觅活的,连着顺庆杜知府那里也是面上无光。李先生娶了涂氏女,岂不是人人中意,皆大欢喜……”

    “李先生是大才子,神采英毅,诗词歌赋无所不精;涂氏是大美女,绝色倾城,歌舞琴瑟无所不通。俊男配美女,好一对羡人鸳鸯!”朱平槿大笑道。

    郑安民假意长叹道:“李先生也是年纪大了,今年整整三十有三。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怎么着也得留个后传宗接代啊!”

    郑安民相信,世子一定会明白他话中用意。

    果然,世子沉吟片刻道:“嗯,郑大人所言极是。再严苛的规矩,若是不近人情,也持久不了。老规矩是需要改一改。

    二五二营吧,这个作为新规矩!不过宋将军不必着急操办婚事,此事当由总监军部拿出个章程,然后下发全军统一执行!”

    什么是“二五二营”,如何“统一执行”,宋振宗不懂,郑安民也不懂。但是他们都知道,军官们一律婚禁的老规矩终于松动了。

    看着笑逐颜开的宋振宗,郑安民心里祈祷:

    对不起了县主,臣虽然把您的意中人给卖了,但这也是为了您好!

    天家贵女、大明县主,总不好天天关柴房里吧!若是女追男的消息传出去,这天家的体面何在?您将来又如何嫁人?

    再说太平王妃娘娘和锦衣卫李千户的请托,下官身为蜀府长史,总得有个交待吧!

    郑安民心里祈祷太平县主不要找他的麻烦,脑中却不断浮现最近关于罗姑娘的传闻。罗姑娘突然当众干呕,难道是有了身孕?

    各种可能在郑安民脑中来回拉扯,最后他终于在心中感叹:

    哎,什么时候世子您给自个儿开了婚禁,那才是正事!您的事,不是您的事,是我们大家的大事!是蜀地万民之事!

    ……

    荷尔蒙过剩的宋振宗想着他的心上人小红;

    善调阴阳的郑安民想着太平县主、朱平槿和罗姑娘;

    而上位者朱平槿却想着他的大明天下。

    在干部们关心的婚禁问题上做了重要指示,朱平槿便问起了关心的问题,一个关乎蜀王府未来发展方向的战略性大问题,一个必须凝聚蜀王府上下干部共识和意志的大问题。但这个所谓的大问题,不是最近才冒出来的新问题,而是一个老而又老的老问题。

    那就是护**一旦出省,军事力量的主要投送方向或者投送地区在哪里?

    即军事力量的战略重心在哪儿?

    现实的方向有三个:北、东、南。

    三者必择其一。

    朱平槿最早尝试战略方向的选择,是在泸州。

    在护**的前身护商队即将北上川北与土暴子掰手腕之前,时任总参谋长的贺有义向朱平槿建议,实施“北守南攻”的策略。

    即利用少量军队在川北与土暴子争夺要点,主要资源则投放到张献忠再次清扫过的川南泸州附近。

    当时,刚刚管蜀王府事的朱平槿手中仅有很少一点兵力,又急于扩大蜀王府在全川势力,巩固自己的地位。因此,贺有义的建议得到了朱平槿两口子的大力支持。

    松林山整编尚未进行,就来了个规模宏大的“四川填泸州”。

    谭思贵三个排百余人和高登泰的土司兵率先进入泸州,拿下了泸州的土皇帝马应试,随后掩护着十万百姓陆续进入了泸州这个各方力量薄弱的真空地带,建立和控制各级政权组织,组织百姓屯垦和开荒。

    一年过去了,如今泸州已经成为蜀王府各地王庄的样板。

    泸州王庄控制着泸州、合江、纳溪、江安等一州三县的地方官府,控制着泸州卫和九姓长官司一流一土两个军事单位,控制着约二十万迁移与投献的庄户,控制着一百二十余万亩耕地。

    在农业、工业以及社会管理等诸多方面,泸州都走在了四川王庄的前列,甚至成为了王府干部的培训基地。

    这一切都说明,“北守南攻”的策略和“四川填泸州”的决策是完全正确的。

    在一省一地如此成功,那么能不能将这个策略放大到更大的范围中去呢,比如全国的范畴?

    从朱平槿所在的成都府放眼向南,有川南山地,有云贵高原,有广东广西,这些地方总的来说地广人稀,发展潜力巨大,还是朝廷统治力量的薄弱区。

    如果能趁着朝廷与闯贼纠缠中原、无力南顾之际,趁机拿下贵州,进而席卷滇桂粤三省,从而在中国的西南部数省形成一种事实上的割据,便可极大地提升朱平槿的实力,确保朱平槿有着广阔的战略后方。

    这种战略,朱平槿称之为“南向战略”,又诗意化的称之为“向大海进军”。朱平槿将贺有义放在泸州,后来又将他调往遵义,扩编他统率的护**第六团,实施上就是用贺有义来为南向战略背书,用他的实践来试探能不能闯出一条向南的道路。

    然而,这条南向之路很快遭到了来自蜀王府内部的干扰和反对。

    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将护**推向了东方,推向了那条宛如银带一般缠绕在华夏大地身上的大江。

第五百四十一章 天下之吭(四)

    只有“狡兔三窟”,才能“高枕无忧”。UU小说

    这在你死我活的政治军事博弈上尤其如此。

    朱平槿在抛出大将贺有义实施南向战略之时,从来也没有放弃东面的长江。

    去年秋末冬初,蜀地刚刚送走了一个难得的丰收季节。

    刚得到朝廷正式诏命管蜀王府事的朱平槿,急不可耐地利用钦差黄锦赴南京就任的机会,把自己广赡仓里的十万石存粮交由舅舅邱子贡运到江南发卖。

    卖粮赈灾,赚银子拢人心当然是正事。但朱平槿此举的真正意义,还是借着卖粮的机会,在长江这条大明朝的政治经济走廊上为自己打个广告,混个脸熟。

    上有所好,下必趋焉。果然,事情很快出来了。

    邱子贡在安庆府发现大量的流民,立即敏锐地意识到这笔庞大的人力资源对正在崛起的蜀王府是个难得的战略机遇。

    在请求朱平槿敞开大门接纳流民的同时,邱之贡向朱平槿明确建议:划江而治。

    划江而治,历朝历代的传统举措便是“守江必守淮,安蜀必安汉”。朱平槿据此做出了批示,并转给了若干心腹大臣传阅,借以窥探人心。

    此后,随着百万荆楚流民的大举入川,随着川北战局的节节胜利,随着蜀藩宗室朱至瀚在楚地周游六国,尤其是在荆州的辽王府、蕲州的荆王府和澧州的华阳王府取得丰硕的外交成果,护**的力量便不失时机地开始向夷陵、澧州和武昌三个地方渗透。

    到如今,夷陵和澧州已各有一个四营制的架子团:护**第九和第十团。对外则称保安团掩人耳目。

    入川南道所经过的容美土司与施州卫的地界上,有一只规模数千余人,汉夷共管的保安总队。

    湖广省会、楚王藩城武昌府,还有林言所率的军官相亲代表队。

    向东沿长江布局的战略思路,可以换一种称呼,即“长江战略”。

    长江战略的迅速推进,除了朱平槿自身的功劳外,更大的推动力来自于内部各方面力量的合力:

    以内江王、石泉老王为首的蜀藩宗室,希望朱平槿拿下南京,就此赢得正位大统的绝对资格。他们也好随之跳级,来个鸡犬升天;

    以廖大亨为首的四川官员,希望夺占湖广南直,为自己的仕途和前程赢得更广阔的空间;

    以洪其惠为首的雅州系干部和商人,希望打通长江,使四川的茶叶和藏地的马匹行销南中国,使江浙的布匹、江西的瓷器能够卖到世界屋脊。

    但是,所有这些人的力量加起来都不如一个人的力量大。

    此人便是朱平槿的老婆罗雨虹。

    罗雨虹尝到了在湖广南直办钱庄发银钞的甜头,再加上头脑中根深蒂固的地域歧视,所以坚定不移地要求朱平槿把长江沿线的大城市给她打下来。

    朱平槿知道,他老婆甚至利用刘红婷太仓人的身份,制定了一个绝密计划,那就是趁着现在上海的地价便宜,大肆收购黄浦江东、西两岸的土地,最好来个清仓大扫荡。

    一旦朱平槿占领江浙,立即将上海划为特别市。继而利用上海牵领长江经济带,面向海外市场的独特地理优势,给政策,给优惠,用她神奇的鹅毛笔,在中国的东海边再画一个圈!

    刘红婷被老婆三番五次大力推荐,最后得偿所愿地派回南直隶,十有**便带有这个秘密的使命。至于刘红婷出川时带走了多少银钞,连朱平槿也不知道!

    长江战略与南向战略相比较,长江战略毫无异义地后来者居上,远远跑在了前面。

    眼看大势已成,于是又有人急了,忙着出来说怪话搞破坏。为首的人,便是蜀王府的总理郑安民和王府首席大将宋振宗。

    宋振宗本是陕西秦州(今甘肃天水市)人,从秦地一路打仗兼逃难来到了四川;

    郑安民本是广东广州府人,却长年在陕西为官,直到他被发配蜀王府。

    或许是两人的共同经历,亦或许是两人营私结党,在蜀王府今后的发展方向上,他俩不约而同地主张向北发展,与汉中府人田骞一起成为北进派(马派)的三名中坚人物。

    三人声音虽大,理由也还充分,但因为都有秦地背景,有为自身利益呐喊的嫌疑。朱平槿长期以来置若罔闻,坚决不表态。

    然而最近的情况不同了。

    北进的呼声不仅连日高涨,而且已经有人大胆地付之于行动。

    这些北进派的新人,显而易见,就是最近刚刚改编为护**的川北镇官军。

    有了川北镇官军的助威呐喊,朱平槿这位蜀世子再也不能装聋作哑。

    因为,表达诉求的主体是军队,是拥有武装的军事团体!

    ……

    川北镇,因为其主要的戍守地区而被命名。

    为了防备北来的闯贼和巴山里的土暴子,川北成为了四川的主要作战方向,所以川北镇几乎囊括了四川官军的主要机动兵力。

    改编和消化川北镇,是朱平槿处心积虑的目标。

    借助王朝阳兵变的事实,借助巴山之战的辉煌胜利,借助四川巡抚廖大亨和川北将领刘镇藩、丁显爵等人的屈身投靠,朱平槿以强大的军力相威胁,也以优厚的待遇相拉拢,终于在保宁会议上通过了四川整军的决定。

    川北镇主力刘镇藩、丁显爵、朱化龙、龙辅皇、王祥、杨展、侯天锡、邓若禹所部以及甘良臣、张奏凯、涂龙等人的余部,利州卫、松潘卫、茂州卫、保宁所、青川所、叠溪所、小河所等卫所戍守军士,均被改编为护**。其中团级单位有四个步兵团、两个骑兵团以及实力相当于三个野战团的茂威、松潘、利州、龙安守备团和白水关守备营。

    川北剿匪战役的大获全胜,既让这些川北旧将开始谋划自身未来的发展方向,也让他们手下的将士开始找寻新的利益所在。

    在这种大背景下,川北镇把眼睛盯向了北方,盯向了陕西的汉中与陇南。

    军队,并非一部任由上位者摆布的杀人机器。它是由千千万正常人所形成的武装团体,而正常人一定会有自己的私利。

    千千万个拥有私利的单一个体集合在一起,就会形成一个有共同利益诉求的组织。

    那么这千千万个单一个体是如何形成统一的利益联盟,而不是千千万个水分子做无规则的布朗运动?这与军队的建军历史、组织体制和利益形成机制有着直接的关系。

    举两个简单的例子。

    历史上的鞑子军队,一旦入城就会变得凶狠无比。

    为什么?

    因为鞑子军队没有固定的军饷,将军的宦囊私财、士兵的吃穿用度,都来自于战场的缴获与抢掠。来自城内的任何抵抗,都会被视为对他们抢劫的妨碍;

    比如历史上装备低劣搞笑,打仗形同儿戏的川军,外来军队一旦靠近四川腹地,就会遭到他们一**凶狠的反击。

    中央红军在土城、四方面军在百丈关,都吃了川军很大的苦头。

    中央红军在土城失败,被迫四渡赤水;四方面军百丈关战役失败,只得二过草地。

    川军战斗力忽高忽低的真实原因,其实很简单:

    川军内部实行防区制,大军阀大防区,小军阀小防区,大小防区层层相扣,形同封建。

    川军上下吃喝拉撒睡及所有的给养,都来自于他们的防区。在他们看来,任何人,无论是红军还是中央军,想要占领他们的防区,就是要和他们抢地盘,夺走他们的饭碗!

    正因为如此,川北镇长期以来以屯养军的历史,父死子替的世兵制,将主与家丁的主仆关系,让川北镇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所谓“将门”。

    川北将门以拥有的土地为生存根基,以军队的战斗力为发展空间,以相互间的联姻为联系纽带,最终形成了具有大明特色的军事体系。

    在这个军事体系中,利益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处理不当,王朝阳兵变就是前车之鉴!

    d校高材生朱平槿熟悉近代史和d史,清楚带兵是一名管理者面临最大的挑战。

    朱平槿不像朝廷里部分头脑简单的文臣,天真地以为可以用尚方剑和王命旗牌随意指挥军队。

    他在创建护**时,就已经刻意地将军队个体的诉求将自己的抱负结合在了一起,并从组织上、思想上加以体系化、普遍化,所以才能完全掌控军队,如臂使指地指挥军队。

    但是川北官军的新近整编,再次给朱平槿出了道难题。

    川北官军的诉求,马乾已经很详细地带了回来:他们要土地,他们要吃饭,他们还想在自己的官位上和军队的规模上再上一个台阶!他们的眼睛,早就盯住了他们最熟悉的北方秦陇。在那里,有他们多年来的敌手,也有他们梦迷以求的土地和财富。

    侯良柱大败奢安,战功要抢,土地也要争。他毫不犹豫地在临近战场的叙永为自己的家族圈占土地,豢养家丁。正是这些家丁,成了他儿子侯天锡东山再起的本钱。

    徐明蛟占领棋盘关与丁显爵无旨入陕,看着脚下的汉中平原直流哈喇子,毫无疑问也是这种诉求的直接体现。

    如果作为他们统帅的朱平槿直接忽视他们的诉求,那么川北镇就会与朱平槿离心离德。就可能使刚刚完成的整编,变成一场有名无实的闹剧。

    但任由川北镇胡来,不仅会导致蜀系干部的思想混乱,也会给朱平槿整体战略的规划和实施造成不小的麻烦。

    因此,这一次朱平槿决策蜀王府未来的发展方向,不仅要从战略利益的角度考量,也必须从老婆、宗室、官员、军队和商人利益诉求的角度考量。

    多角度的综合考量带来了决策的高度复杂性,夹缝里求生存的发展模式带来了决策的高度敏感性。

    这便是朱平槿在粽子节不休息,反而忙着召见嫡系干部中的坚定北进派郑安民和宋振宗的原因。

第五百四十二章 天下之吭(五)

    为什么想北进?

    面对世子的问话,宋振宗为难地挠挠头皮,手指却挠在了铁盔上。www.uu234.cc想到古佛寺那根竹签上的判语,宋振宗鼓起勇气讲了实话:

    “世子,将士们说……其实怨不得将士们,末将早就清楚……末将是秦人,一路上走过来的,怎么会不清楚……

    不是将士们想北进,而是不得不北进!

    巴山看着高大,实则不高……秦岭那才叫高呢!太白山上终年积雪不化……

    因为巴山大而不高,长而不险,所以巴山防线上到处都是漏洞!

    将士们说,巴山防线一千多里,土暴子在山沟里钻来钻去,到处乱窜,把住隘口关卡也防不住……

    防不住怎么办?只好用增加兵力,加厚纵深的办法……可这一来,驻军愈多,百姓愈少,粮食愈发困难……

    按照您的说法,这叫做恶性循环。

    占了汉中府多好!那里山清水秀,田多地肥。人说的话全是川音,吃的食全是大米……”

    或许是思想准备不足,宋振宗开始说话结巴,后来便顺畅了。

    不过这倒合了朱平槿之意。

    朱平槿最担心的,便是他手下这员掌兵的大将与其他人搞在一起,搞小圈子自立山头。宋振宗的表现,至少说明他并没有就此事与其他人共谋,是他本人的真实思想。

    宋振宗所说的巴山道多难守,确是实情。

    大巴山从西到东千余里,沟深林密地形复杂,唯独平均海拔只有一千至两千多米,相对高度只有几百米到千余米,并非人马难以逾越的天堑。

    入蜀三道: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注一),仅是众多巴山小道中的三条大道。若要守住漫长的巴山防线,势必处处分兵,处处薄弱。

    见到世子微微点头,宋振宗说话越发流畅:

    “粮饷一项更为要紧!世子您想,大军驻在巴山深处,粮食却产在蜀中腹地。军队所需粮饷,大部皆需沿嘉陵江、渠江、巴河等江河逆流前送,费人费力不说,光是这一路上的消耗,便是一大笔支出……”

    宋振宗说的驻军粮饷难筹,也是实情。

    自从战线从广安一线推进到巴山骑线岭,邱家商船队的运输量便增加了四至五倍,船只和纤夫的支出上已经感到力不从心。

    从卸粮码头到军队驻地,往往还有很长的山路要走。

    龙文光和刘镇藩为了保证前方的将士们有饭吃,组织了一支由两千多流民组成的背粮队。

    虽然龙文光这位老文人颇有诗意地为这支背粮队取了个响亮的名字,叫做“巴山铁肩队”。但铁肩队毕竟还是血肉之躯,而且也要吃饭。一石粮食运到深山里的哨卡,剩下的还有多少,可想而知。

    见着世子频频点头,宋振宗这位亲兵出生的护**大将逐渐恢复了自信,声音愈发大了:

    “……要知道秦贼入川,大都是从北方过来。要守住北边防线,唯一的办法,便是依托秦岭!

    自古以来,蜀道之险在陕不在蜀(注二)!

    秦岭好啊,从西到东,翻越秦岭只有六条险道:陈仓道、傥骆道、褒斜道、子午道、库谷道和武关道(注三)。

    前四条道通向汉中府。傥骆道早废了,没人敢走;褒斜道烧了,想走也走不了;子午道奇险,高迎祥引颈受戮之地。卡住午口,纵有万军也不能偷过,末将不相信流贼有胆再走一次。如今只剩了陈仓故道依旧畅通无阻。

    至于后两条道路,库谷道通兴安州,连接荔枝道;武关道直通河南。

    所以一旦夺取汉中,我等要守的道路只剩两条:西边的陈仓道和东面的库谷道。

    末将敢与世子立下军令状:若是世子给末将精兵两万,步骑各半,大炮火铳粮食充足,就算闯贼驱百万之众前来,末将也能坚守汉中一年!”

    一比五十的兵力对比,还要守住一年,莫非宋振宗是孙武在世、白起重生?

    哦?

    朱平槿故意拉长声音,表示自己的不相信。

    “世子,闯贼若是恃多争胜,那是自取灭亡!”

    宋振宗没有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答。

    “步炮兵利守。末将以精锐西守阳平关,控制陈仓道和嘉陵江水道;东守洵阳县(今旬阳县),控制库谷道。

    其余步炮兵编练乡兵,分驻汉中、沔县、宁羌、洋县、兴安、石泉诸城,坚守不出,以待援兵从蜀地赶来。

    骑兵利攻,驻扎汉中,东西策应……

    流贼远道而来,所携粮食路上便会消耗殆尽。只要末将坚壁清野,死守不战,流贼抢粮不成,必然自溃。

    世子,崇祯七年流贼由郧阳入汉中。陈奇瑜调五省军队四面合围。流贼夺路而逃,褒城知县易道粹火烧褒斜栈道,将流贼困于洋县(注四)。流贼无衣无食,四五天没吃饭,眼看就要饿死。可恨陈奇瑜那个傻儿,竟然要去招安流贼……”

    坚壁清野?

    农民可不会为了天家贵人的宏图大业去毁家纾难!

    宋振宗的坚壁清野,说白了就是把整个汉中盆地变成与巴山一样的无人区!

    “宋将军最近读了不少书,也动了不少脑筋,实在可喜可贺!”宋振宗一番的高谈阔论,被朱平槿冷冷打断了。

    朱平槿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可汉中乃瑞王封藩,汉中之得失,与本世子何干?莫非宋将军欲替瑞王效力乎?”

    “世子,末将为世子亲兵,岂会为瑞王效力!末将之意,只是想说明汉中与蜀地……”

    宋振宗急于辨白,却在仓促间忘了词。好在郑安民及时出头,替他解了围:

    “世子,陕南与蜀地,乃是唇齿相依,唇亡则齿寒啊!

    臣以为,陕南乃蜀王府必夺之地。至于何时夺取,臣等自然听从世子吩咐。不过臣以为,宜早不宜迟!

    臣久在秦地为官,对陕南略知一二:

    陕南精华,全在汉中;汉中精华,又全在汉中小平原。

    此平原东西长,南北窄,中夹汉江,外立高山,如峡中之平谷尔。南北山溪顺势流淌,滋养汉江两岸田地,是故盛产稻米而非小麦。有此宝地,便可以大军屯垦。将来砥定关中,汉中之粮不可或缺……”

    朱平槿不是好忽悠的,他习惯数字说话。

    “汉中府田土几何?粮额几何?”

    “粮额三万石。田土之数臣倒是记不得了。不过依臣推算,这万顷之总数当是有的。以蜀地粮食强制收购之策概算,年入粮食当有百万……”

    “三万?只有这么一点?”朱平槿眯着眼睛打断道。

    “这只是崇祯初年之数(注五)。”郑安民解释道:“万历年间瑞王就藩,朝廷便益地两万顷与瑞王。汉中田土不足,四川等省也被迫折银协办宗禄,是故汉中粮额偏少……”

    “此事本世子知道。”朱平槿再次打断道,“我蜀地去年便一文未付,今年也不会交。瑞王府曾来函质问,藩司那里找了个理由推了,说是将来有了银子再补上……”

    世子屡次打断插话,渐渐让郑安民心生疑窦。

    难道世子于北、东、南三策已有定论,今日只是用定论来强加于我等?

    可这不符合常理啊!

    汉中之地于四川,那是非取不可。以世子聪慧,岂能恍若不知?以世子脾性,又岂会因为汉中乃瑞王藩封而裹足不前?

    难道……世子之所谓北进,并非单指北取汉中之地,而是指……

    郑安民想到了这一层,嘴皮立即跟进。他的心思灵动,也非宋振宗这等武人所能比:

    “世子,取汉中,非为取汉中,而是取陇右!取陇右,亦非为取陇右,而是取关中!

    光武有云:得陇而望蜀!

    以此观之,凡雄踞陇右者,必觊觎我蜀地!

    昔者,晋伐蜀汉,钟会明走汉中,邓艾偷渡阴平,结果刘禅出降,汉祚终结;

    柴荣取凤、秦、成、阶四州,结果蜀地虚实尽窥知,终成王全斌灭孟昶(chang)之功;

    本朝征明夏,傅有德连下阶、文,直取绵、汉,明升遂为阶下之囚。

    是故北取汉中,亦要西取陇右……

    世子,陇右之广大,方圆数千里也,远胜于蜀地!南有青海,北抵河套;东扼雄关,西近大漠。

    因为地瘠民贫,故而此地民风剽悍,人不畏死,是上好的兵源。又因草场肥美,出产良马,故而流贼多从陇右取马。

    陇右对关中,有居高临下之势,无雄关险隘之阻。以强兵铁骑入关中,如卷席耳!

    关中,有八百里秦川,自古帝王之基,汉、唐之所以兴也,得之必成帝王之业……是故诸葛丞相七伐祁山,均向陇右用兵,心思不出于臣之外也!”

    “郑长史说的好!这是反其道而行之,叫做得蜀望陇!”

    大嗓门忍不住怒吼一声,借此抒发情感。

    “陇右虽大,但有朝廷边卫。只要朝廷边军投了我们,用不了多少兵便可全取秦陇!

    末将以为,首要夺取之地,便是陇南之阶州!

    阶州地处西秦岭之中,白水上游,控扼川陕边界,素有秦陇锁匙、巴蜀咽喉之称。阶州距离成县五天脚程,距离秦州十天脚程。若是轻骑,两日便至!成县与徽州产粮,既有稻米,也有小麦,是巩昌府的粮仓……

    崇祯七年,末将随军自秦州南下,与流贼大队战于西河。西河大败,臣与振嗣亡命南奔,逃至徽州地界这才歇了脚,买到几块馍吃。那馍烤的真是香啊……

    后来听说那些该死的文官把败战之罪归结到我们兄弟头上,我们兄弟才弃了秦军入奔四川……

    当时,末将便是从徽州到阶州,沿白水下溯,过白水关入四川……

    其实陇右之地,最像四川的便是阶州。到处青山绿水,天气也热……”

    “阶州、文县、岷州卫西固所(注六)等地,皆是茶马对榷之所。朝廷的巡茶御史衙门,亦设在徽州!”郑安民补充道。

    “正是!秦军所用军马,半出于甘、肃、西宁;半出于陇南!末将原来那匹战马,马贩子便说是在岷州卫换来的……”

    “既然宋将军熟知此道,那日后吾等便省了向导!”

    “川北镇熟知此道之人,何止末将!崇祯七年,川北镇增援陇南,便驻守在阶州、文县……他们熟门熟路,哪里能轮到末将领路!”

    “看来取阶州,已是水到渠成!哈哈!”

    郑安民和宋振宗打着哈哈,在朱平槿面前一唱一和起来。

    注一:金牛、米仓、荔枝三道,都是翻越巴山入蜀之道,分别经广元、南江和万源入川。

    注二:引自王士性《五岳游草》。

    注三:陈仓道,傥骆道、褒斜道、子午道、库谷道和武关道,都是翻越秦岭之道。书友感兴趣者,可自行度娘。

    这里重点讲一讲子午道与高迎祥之败。子午谷奇谋,是三国中最有名的故事之一。

    农民领袖高迎祥或许是听了说书人讲三国,对诸葛亮的鼠胆很是不屑,便决定仿照魏大人的奇谋干一票大的奇袭西安。可惜他忘了,魏大人说带精兵五千,而他带的是十几万无组织无纪律的农民军。

    子午谷全长六百余里,史载最快可以十日通过。然而高迎祥走了整整十五天,只走到了黑河口(现在那里是风景旅游区),即子午谷仅仅走了一半。大明朝没有wifi,军中没有女人,粮食更是宝贵,这让等在黑河口打伏击的孙传庭急得抓耳挠腮。

    人马自行携带粮食补给,十五日绝对是极限(志愿军只能携带七天粮弹,所以李奇微总结为礼拜攻势)。

    可想而知,若高迎祥和他的农民军不搞人吃草、人吃马、人吃人那一套,即便孙传庭没有在黑河口堵截,高迎祥和他的农民军也走不出子午谷;即便走出去了,也是一群饿瘪的幽灵。

    另:清代重修《汉中府志》提了一个问题,黑河是否是沔水?有考证癖好的书友可以考一考。

    注四:崇祯七年,陕西起义军在官军重兵围攻之下,进入汉中。

    褒城(1958年撤销,今勉县红庙乡褒城村)知县易道粹火烧褒斜栈道,并扼守褒谷口的鸡头关。此举直接毁灭了农民军经褒斜道入关中的企图。农民军被迫调整行军路线,仓促之中误入附近的车厢峡。这就是明末历史中著名的“车厢峡之困”。

    顾先生根据大量的第一手资料,直接否认了吴伟业所称车厢峡在兴安州(今安康市)的传统说法,认为车厢峡就在汉中府周边。

    响木按当年瑞王朱常浩给朝廷的奏报分析,车厢峡应在洋县附近。欢迎书友们指正。

    注五:崇祯时期汉中府的粮额数,出自《明朝小史》。成书于天顺年间的《大明一统志》所载相同。响木没有时间考证勘误,直接拿来一用。

    注六:阶州,今陇南市;岷州卫西固所,后改为西固县,今宕(tan)昌县。明代徽州,不是南直隶的徽州府,而是今天甘肃徽成盆地中的徽县。

第五百四十三章 天下之吭(六)

    郑安民和宋振宗在朱平槿面前一唱一和,朱平槿则不动声色地边听边思考。www.uu234.cc

    这是个类似“左勾拳”的战略设想,也是诸葛亮七出祁山的明末翻版。

    它要求护**以身体堵在家门口秦岭六道,硬生生接住敌人的拳头;

    用右手右脚抵住窗户夔门,防止敌人破窗而入;

    左脚立在成都,然后腾出左拳猛击强盗的右脸。

    以汉中、阶州、徽成、秦州、平凉、宁夏等地的田土为大军提供粮食,以甘南、青海的草原为大军提供马匹,将失去与东方联系的陕西行都司与诸边卫全部收编。

    此后士饱马腾的护**带着黄土高原的尘土一路向东,占领西安,控制关中、黄河,东征山西、河北、山东,最后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当然这个左勾拳似的战略还有一个变种版本。

    那就是在控制中国的西北之后,抽出大部兵力返回四川。然后左勾拳变成右勾拳,沿长江溯流而下,占领南京。最后是陕北的mtz与南京的蒋种菜强强联手,一起攻打刚刚占领北平的日本帝国 主义,把他们赶回东北去添铁栏杆。

    想想都觉得怪异!朱平槿在心中摇摇头。

    难道这就是川北镇官兵们的诉求?

    宋振宗和郑安民所说的秦岭、巴山、汉中、兴安、关中、陇南、秦州、徽州、阳平关等等,大部分地方朱平槿的前世都去过。或是汽车开过,或是火车坐过,或是空客飞过。不能说非常了解,但直观的感性认识是有的,起码知道几百年后的大体模样。

    从四川打到汉中、陇南,这没有多大的问题。因为这些地区与本省的中心相距甚远,无论是在经济、文化、饮食、语音、习俗、气候、道路交通等方面,反倒与相邻的四川联系更为紧密,或者说更为相似。

    川军占领这些地方,可以很快适应,并且实施有效管制。但是,翻过秦岭继续前进……

    在中国广大的西北地区,巴山蜀水间成长起来的护**,万余人马撒进去,就像一滴青绿的水珠落进了苍茫的荒漠,瞬间就会被吸干,半点痕迹都不会留下,犹如希翼打通国际交通线的西路军……

    ……

    上座者已经脑洞大开,下位者犹不知晓。

    郑安民和宋振宗正在热聊,话题已经偏离了主线,滑向了秦地的婆姨和美食。

    一个是秦陇的土著,一个是秦陇的女婿;一个是正宗的肉食动物,一个是精致的美食主义。两者一旦互补起来,三天三夜都聊不够。

    朱平槿听了几句,终于回过神来:

    感情这两个家伙与本世子一样,都是端午节单身狗。中午没有着落,是打算在本世子这里混上一顿大餐再走!

    众所周知,蜀王府王庄众多,最近又在试种各类时鲜蔬菜。世子大爷终于凯旋回府,各庄免不了按老规矩轮流进贡一次,捎带展示一番自己的工作成绩。这各庄轮流进贡一次,蜀王府从年头吃到年尾也吃不完!

    哼哼,出了一堆馊主意,还想在本世子这里打秋风?

    朱平槿伸长手臂,一拍新制宝座松软的扶手,发出噗嗤一声闷响:

    “来人呐!给两位大人上茶!”

    眼看就到饭点,两个家伙阴谋即将得逞,于是笑意盈盈躬身道谢。

    “臣(末将)多谢世子!”

    就在这时,一个怪声从朱平槿的身上发出:

    “兵法云:顺势而为,势若破竹;逆势而为,难若登天。得陇望蜀,乃是顺势而下;以益州而取关陇,乃是逆势而上!效汉高袭取三秦者,犹如东施效颦,自古有成之者乎?”

    两个家伙一对眼,猛地盯住了朱平槿。

    不对!这不是世子的声音!

    两个家伙再一对眼,似乎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

    那是从世子身后发出的声音!

    而世子身后能够藏住人的地方,只有宝座后面那块檀木雕的大屏风!

    “有刺客!”

    宋振宗大吼一声,伸手摸刀。可他忘了,佩刀早在入殿前便被警卫没收了。

    “末将无刀有甲,单凭一双老拳,也能锤死你这刺客!”宋振宗一面大吼,一面闪电般在朱平槿身边掠过,隐没在屏风之后。

    转瞬间,一个惊恐万状的袖珍凹凸曼便被宋振宗揪着衣领,倒拽到了宝台跟前。

    袖珍凹凸曼在地上拼命挣扎,那宋振宗的牛皮大皂靴一脚踏上去,先把凹凸曼踩岔了气,踏没了音,然后铁手臂一引,一个油锤般的铁拳已经高高举起,然后带着呼呼的风声对着凹凸曼的丑脸狠狠砸下来!

    只要再过零点零一秒,凹凸曼的丑脸就会被油锤砸平!

    打人,尤其是打脸,这是何等的痛快!

    就算不是亲自打脸,而是看着别人打脸,还是一样的欢乐!

    朱平槿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拳头锤肉带来的爽感。好在他是朱平槿,是大明蜀藩的世子,身份带来的一切,不允许他丧失理智,被体内荷尔蒙驱使去干一些只爽没用的傻事。

    “住手!”朱平槿厉声喝止,“此人不是刺客!”

    令旨一发,立竿见影。

    宋振宗的油锤刹在了袖珍凹凸曼的鼻尖。

    朱平槿正待解释,然而,令他大跌眼镜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宋振宗犹豫片刻,腮帮一紧,那油锤般的铁拳再次高高举起!

    “末将等与世子商议军机大事,此人藏身偷听,定然不是什么好鸟!不如末将一拳锤死了他,也好除去个祸端!”

    宋振宗此语,隐约有指责朱平槿之意。朱平槿自己做得不地道,又不愿向亲兵认错,犹豫间正不知如何回答,只见那厮的拳头已经高高举起,重重砸下!

    “住手!”朱平槿不得不大声喊道,“是本世子令他避在屏风后!”

    祸从口出,这下朱平槿惹了事。

    “世子与臣等说话,竟然让人藏身偷听?”宋振宗一怔,铁拳愣在半空,脸上流露出无尽的委屈:“难道世子对末将忠心……世子,是您吩咐末将说话做事正大光明的!可世子您为何……”

    宋振宗率先发难,早就在一旁窥视机会的郑安民当然不会放过。当然,按照官场说话行事的惯例,他一定会首先抢占道义的高度,然后居高临下给朱平槿扣上一顶挣不脱、逃不掉的大帽子,最后才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昔者魏征谏太宗曰:

    人君者,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

    魏征又云:

    人君者,夫在殷忧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竭诚则吴越为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注一)!

    如今我蜀地四方初定,士人殷殷盼治,庶民嗷嗷待抚。诸司、府、州、县官吏者,惶惶不知天命所在。称臣于世子者,又有几何?

    世子为我蜀地人君,当以魏征之言为鉴,推诚以赤心,与众臣百姓同心同德;万勿纵情傲物,使百官万民离心离德!

    人之至难也,善始善终。

    世子当戒骄戒躁、慎事如始,方有天下归心!”

    郑安民不愧是政坛老手,他的话杀伤力实在太强了。

    他用魏征指责唐太宗的话告诫朱平槿,作为一名有理想有抱负的君主,千万不能搞历史两面派。

    “殷忧”时一张面孔:竭诚以待下;“得志”时便是另一张面孔:纵情以傲物。

    郑安民还向朱平槿严肃指出,如今四川只是“初定”,士人、百姓们的盼治待抚的期待和诉求,您还没有满足。蜀地的许多官员依然夹在京师的朝廷和蜀地的您之间,没有选边站队。您的个人命运尚在未定之天,远远未到可以肆意妄为的程度!

    郑安民的话,犹如一记重拳,给了朱平槿的心口狠狠一击。

    然而,即便朱平槿痛得口吐鲜血,也不得不擦干嘴角的血沫,向郑安民露出欣赏赞许的笑脸。

    这不是朱平槿天生犯贱,而是因为郑安民把朱平槿比作虚心纳谏,开创贞观之治的千古明君唐太宗,把自己比作犯颜自谏、匡正君失的千古名臣魏征。所以他的这番话,既是一记窝心脚,也是一味马屁药,让朱平槿痛在胸口,却不得不喜在脸上!

    “郑大人以忠义制君情,真社稷臣也!

    昔者魏征逝去,太宗遂失一镜;今日郑大人在侧,本世子如多一鉴!

    本世子当以郑大人今日之谏为书,高悬之寝宫,时时思之以增德,常常观之以戒行!”

    宦途二十年的朱副处长当即表态,而且比郑安民的调门高三丈。

    你不是自诩魏征吗?

    鄙人将你的语录写下来,裱起来,高挂于卧室墙上。每早起床先诵读三遍再吃饭,每晚嘿呦一边动作一边默念。这下你总没话说了吧!

    “世子圣德贤明,微臣感激涕零!”

    郑安民四脚着地,狠狠向朱平槿行了个大礼。

    郑安民都磕头了,朱平槿的目光自然转向了那位不听招呼的亲兵。

    只见宋振宗脚踩袖珍凹凸曼,兴致勃勃地围观朱平槿与郑安民的机锋激辩。见着朱平槿阴冷的目光扫过来,他连忙低头回避,可脚下丝毫没有松劲。

    “世子,”这位死不改悔的亲兵大喊道,“此人身形矮小,相貌丑陋,如同怪物!世子,小红常听罗姑娘说,自古丑人多作怪!此人如此丑陋,将来一定是个大大的奸臣!不如末将替您一拳锤死,省得罗姑娘回府,看着糟心,见着难受!”

    凹凸曼变成了小怪物,而老婆的花痴竟然成了杀人的理由!

    忍无可忍的朱平槿火冒三丈,一拍椅子,怒骂道:

    “古语常言: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此人乃海内奇才,本世子请来的先生!

    先生若是被你伤着,明日你便到保宁府向刘维明报到,与王光兴为伍!三年之内,你若……”

    眼见着风向不对,宋振宗连忙认错,免得世子震怒之下,真的将他打发去喂猪。“君无戏言”这句老话,他还是懂的。只要世子开了口,即便明天世子后悔,也绝不会收回成命。

    “世子,万万不可!”

    郑安民一见形势不妙,连忙继续扮演他谏臣铮臣的伟光正角色:“宋将军为王府大将……”

    “大将又怎地?”朱平槿冷哼道:“一切行动,听从号令。此乃护**铁的军纪!违令者,斩!想当年诸葛亮挥泪斩马谡,本世子今日……”

    瞧世子神色,分明是动了真气。

    听得“斩马谡”一语,宋振宗脖子一凉,连忙缩回半寸。

    就在此时,一丝精光从地面射出,在宋振宗面前一闪而过。宋振宗低头一瞧,却见那横陈于地的丑鬼,白多黑少的大眼睛四处转悠,瞧瞧这个,又盯盯那个。

    宋振宗连忙跨前,大声奏道:“世子,这海内奇才屁事没有!末将自幼练武,脚下自有分寸,不会伤他半分!”

    “果真?”朱平槿站起身来。

    “末将从来不说假话!”

    为证明所言不虚,宋振宗转身便把袖珍凹凸曼揪了起来。但见凹凸曼紧闭双眼,斜歪脑袋;嘴角耷拉,还挂着一丝白沫,显然已经昏厥过去,人事不知。

    “俺操你十八代祖宗!”

    宋振宗愤怒地大吼道:“世子,此人装死想陷害末将!既然他不肯睁眼,那末将干脆拼着一死,戳爆他的双目,让他永远不见天日!”

    瞪!两个咸鸭蛋同时出现。

    丑!真丑!丑得没有人权!

    哎!朱平槿长叹一声,随意摆摆手,让纠缠在一起的两人松开。

    人是藏不住了,朱平槿无奈地吩咐道:“众卿不必偷听了,都现身吧!”

    原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北屋寝室中,吴继善、舒国平、程翔凤、孙洪、吴泰、洪其仁、舒国明和新任副总参谋长王省吾,一个个鱼贯而出。

    顾绛的推荐人吴继善脸色阴沉,其余人等则好奇地盯着今日大闹谨德殿的罪魁祸首顾绛观看。

    见着这些人的脸色,朱平槿再次长叹一声:

    “今日端午佳节相招,本欲以粽子分赐众卿,给大家一个惊喜……并将顾先生介绍众卿认识,听听顾先生高见……谁知好事多磨!哎,不如吾等边吃粽子边议事。

    陈有福在夷陵,贺先生在遵义,刘镇藩在川北,数万大军征伐在外,一日便要糜饷耗粮无数。

    这北上、南下、东进三案,实不可兼而得之,务必早日定谳(yan)!”

    注一:节自魏征《谏太宗十思疏》

第五百四十四章 天下之吭(七)

    初夏的阳光和煦而灿烂,谨德殿前的平台上已经摆开了粽子宴。

    世子难得在家里过节,典膳所送来的午餐非常丰盛。

    有豆沙、枣泥、栗子、果脯、鲜肉、腊肉、咸蛋黄、莲子百合共计八种口味的米粽,合称八珍粽。

    有椒麻鳝段、豆瓣鲢鱼、水煮血旺等各类川式菜肴;有绿豆糕,有荷叶粥等各式点心小吃;有麻黄酒,葡萄酒等各种水酒,还有朱平槿特意吩咐制作的茶叶卤蛋,最后还上了朱平槿老婆去年夏天发明的水果刨冰。

    众臣们跟着朱平槿征战川北半年多,虽说不是风餐露宿,比普通士卒吃得好多了,但也是因陋就简,一顿简单的工作餐便打发了,哪里有这等豪华的宴席享用?况且这桌宴席还是被公认为味甲蜀地的王府大宴!

    “君有赐,不敢辞。”

    世子赏赐的大餐,大家不仅可以合法合理地吃,而且还要吃出水平,吃出风格,吃得上位者高兴。

    朱平槿率先动手,众臣便一言不发,大快朵颐,眼神和表情来往传递,表达着对某样菜肴的肯定与否定。

    宋振宗自然更喜欢油漉漉的腊肉粽,可是肉粽藏身于大盆粽子之中,分不清谁是谁。他一连剥开了三个粽子,却都不是肉粽,气得用筷尖猛戳。

    宋振宗身旁的邹国平知道老搭档的底细,连忙为他夹来一个,并用筷头点点示意。原来肉粽与素粽的区分要看绳子,肉粽用草绳捆就,素粽却用棉线。

    吴继善与顾绛挨边。吴继善殷勤地为顾绛布菜,顾绛却张口结舌、挥汗如雨。

    原来吴继善为昆山人顾绛布的菜,全是四川最具本地特色的味型麻辣。

    孙洪与吴泰同座,却都是一声不吭,自管往自己的碗里嘴里送菜,看来甚合口味。

    王省吾、舒国明与洪其仁都是大户人家出身,区别在一位是仆僮,一位是穷秀才,还有一位是小少爷。三人边吃边聊,窃窃私语,不知说的什么。

    动作偏慢的,却是朱平槿下首的郑安民。只见他先将桌上菜肴一一品尝殆尽,这才慢条斯理用剪刀和筷子开剥粽子,手上不沾半点油腥。

    只是曹三保虽位列军机,却是朱平槿府中奴才,按规矩上不得座的。只好侍候一旁,给主子帮忙剥粽子。

    做了好事,就应该让大家都知道,这便是朱平槿行事的风格。

    他看见众臣吃得高兴,便主动打破了“食不言”的禁忌,指着那一盘酱色的鸡蛋道:

    “顾先生本南直人。本世子恐顾先生不习川味,便让典膳所专门为顾先生准备了五香茶叶蛋。只是仓促间没有红茶,便用绿茶代替了!”

    中华乃礼仪之邦。所谓礼仪,便是社会的规矩,所以中国是一个特别讲规矩的国度。

    主人为客人精心准备菜肴,这说明了主人对客人的看重。客人无论如何都应该向主人道个谢,方才不会失礼。况且此间的主人并非普通人,而是一藩国主。主客之间,即便尚无君臣之名,亦有尊卑之别。

    朱平槿一言既出,众臣的眼神自然扫到了今天的特殊来客顾绛身上。

    只是顾绛的表现不出于朱平槿的意料之外。

    他面对众人的目光,只是用含着乌黑蛋黄的嘴嘿嘿一笑,用辣得冒鼻泡的孔洞吸吸两声,然后用两只抓过茶叶蛋的脏手向朱平槿和大家示意:

    好吃!过瘾!

    这是个不谙世事的狂生!

    大家立即下了结论。无论世子如何看重他,自己最好不要与之共事,否则后果难料……

    “各位先生有所不知,顾先生万里入蜀,却成了吴大人的阶下囚,罪名乃是贼探!”面对大家惊异的眼神,朱平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吴继善卖了再说,“好在吴大人审得好,一审便审出一位人才!前些日子顾先生向本世子敬献四策,曰《军制论》、《形势论》、《田功论》、《钱法 论》。其中《形势论》(注一)一策尤为精辟,直指荆襄为天下之吭。各位先生不妨听听……”

    ……

    原来是一篇酸文让这个不知礼议的怪人跻身于朝堂!众人恍然大悟。但纵然文人相轻,他们也不会公开流露情绪。武人就没这涵养了。宋振宗腮帮一鼓,便要站起来说话。这时,眼疾手快的舒国平悄悄按住了宋振宗的手腕,用会说话的眼神告诫他:世子有话未完,你急什么!

    “如今我护**清扫蜀地,土贼叛夷闻风丧胆,土豪劣绅抱头鼠窜。护国安民,天下太平,已然自我蜀地而始。然则南北两直、中原各省,流贼攻城略地,饿殍遍布四野。关外鞑子凶悍,屡折我强军名将。如此观之,天下大变,早晚而已。”

    说到这里,朱平槿停顿了一下。他逐一扫视在座的臣子们,迎接着他们专注而坚定的目光。这些人都是他一手拔擢或培养起来的,是他身边最可靠的团体。借着这个机会,他要给他们吹吹风提提醒:

    “本世子上膺天命,下承祖业,时时以大明江山社稷为己任,绝不甘困居于蜀地做个太平王爷……”

    “末将等跟随世子爷建功立业,亦可封妻荫子,富贵始终;将来青史留名、绘图凌烟阁,也少不了我们的份!”有大嗓门按耐不住兴奋地大叫,而且叫得文绉绉的。想必此言在他的心中,已经来回酝酿了几百遍。

    更多的人只是压低了声音:

    “微臣谨遵世子之命!”

    “末将唯世子马首是从!”

    “我蜀地既合於中原,便得有一个用兵之地。”朱平槿说到这里,再次停顿扫视群臣:

    “顾先生自建康而来蜀地,眼睛却看到了万里外的大明江山。顾先生历考各朝兴亡之史,以荆襄为天下之吭,急宜厚集兵力。

    不过,仅以史实为据,似显单薄。须知时移世易,凡事皆有不同。

    如我护**以火铳为刀矛,以大炮为强弩,为历代强兵之仅见。是故本世子曰:吾等不仅是历史的继承者,更是历史的创造者!”

    “世子说的好!”郑安民率先鼓噪,“我等正在书写青史!”

    “继往开来,再创辉煌!”孙洪永远是新词新句活学活用的模范。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下大江!”程翔凤是朱平槿诗词书法作品的保管者。这里引来一用,既应景,也合时。

    然而在一遍赞扬声中,有人却用大嗓门表达了自己的担心。

    “荆襄那地方一马平川,来得快,丢得更快!闯献都是秦人,贼骑来去无踪。我们一群步兵,怎能顶住铁骑轮番冲击?”

    有人放炮,却无人接招,场面上一时有些冷。

    朱平槿知道,众臣不是在担心顾绛,而是担心自己。

    他笑笑道:“兵者,死生存亡之地,不可不察也!顾先生以荆襄为天下之吭,不知各位先生以为如何?吴大人?”

    世子直接点名,让吴继善有点措手不及。不过他还是很快站起来,向朱平槿微微一楫手:

    “世子,微臣欲言者,世子早已知道。”

    “那日在行在,吴大人故意提及三国,便是让本世子注意蜀汉荆州之失与七出祁山之败,亦是想借此为本世子举荐顾先生!”

    “微臣那点小心思,哪里瞒得过世子……世子少年睿智,微臣五体投地!”

    “那好!”朱平槿笑着招呼吴继善坐下,“就请吴大人为大家讲讲读了三国的心得!”

    “臣整日忙于俗事,哪有什么心得。若说心得,也是受顾先生启发!”

    吴继善笑着摆摆手,顺理成章地把身边的顾绛推了出来。

    ……

    顾绛号称顾怪,但他出身于书香世家,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并非不知礼之人。他只是不知道,或者不屑于知道,以正常人都习以为常的方式去恰当地表达他的思想和情感。

    世子知道他是昆山人,也知道昆山人喜食茶叶蛋,便专门让人为他烹煮,这让顾绛非常感动。世子当众赞扬他的四论,让顾绛愈加振奋,也更加佩服。

    然而上午屏风后的偷听以及差点被武人锤死的奇遇,让顾绛清楚,蜀王府的大臣们对今后的发展方向分歧巨大。

    王府长史与统兵大将明确支持北上,而今天在座的其他心腹重臣,或许同样各持己见。

    他们或者支持北上,或者支持南下,又或者支持东进,甚至是希望坐守蜀地,以观大变。

    正因如此,世子在安排他偷听的同时,也让其他大臣在另一处偷听;在赞扬他《形势论》的同时,也指出了他“以史为凭”的不足。现在世子点名吴大人,变相是点名他。让他作为辩难的擂主,来迎接其他各方意见的挑战。

    这是一场不能输的比赛。

    输了,丧失了世子的信任,顾绛一生建立功业的理想,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很可能都将化作东流水,从此离他远去,让他抱憾终身。赢了,他便能昂然入朝,成为今日御宴中正式的一员。

    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

    为了今天的比赛,顾绛已经学习了很多年,思考了很多年。

    所以,当吴继善把说话的机会让给顾绛时,他毫不犹豫,当即便站起来朗声道:

    “世子可知《隆中对》乎?”

    《隆中对》,后世中学生的必背课,朱平槿岂能不知?只是朱平槿还未作答,那顾绛已将《隆中对》的那段精华背了出来:自董卓已来,豪杰并起……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在顾绛背诵之时,众人皆颔首称是,包括武人宋振宗。看得出来,这篇文章经过三国演义的推广,已经变成了家喻户晓的网红段子,积累了不少点赞。诸葛亮的形象,已经从一位忠君爱国的政治家,升华为神鬼莫测的权谋家。

    然而,顾绛之所以能够成为新时代的伟人,正是因为他敢于颠覆以前所有的伟人。

    “蜀汉之所以败亡,汉祚之所以断绝,就其根源,正是这篇《隆中对》!”

    顾绛言之凿凿。

    饶是众人听了他的大作《形势论》,心理有了准备,此言一出,仍然是语惊四座。

    “世子,各位大人,请听顾绛一一道来!”

    注一:附顾炎武《形势论》:

    昔之都于南者,?恰?|?x、宋、?、梁、?、南唐、南宋凡八代。??侵?溃??蕉x牛?饕园颓瘢?币酝畛恰1榫场e势渫鲆玻?t以?江之?,先??x有。永嘉南渡,?、豫、青、?技靶熘?肴胗?6??骸14嫒腱独钚郏?院箱恰11搓?、?坳?、泗口、角城?橹劓?。至苻、姚、慕容之?y,始得青、?肌17骸14妫??我蛑?<霸?伪狈ィ?`?,佛狸之?,屯於瓜步,於是乎守江矣。拓跋奄有中原,?梁嗣主江左,淮南北?k觥l??鹊?,承??け??r略淮南,魏收蜀?h,而江陵?s陷。?氏??,西不得蜀?h,北失淮淝,以?江?榫常?谑呛跏亟?印7?t日?,?短,采石京口同?r?k洳8端濉d咸萍仁Щ茨希?嘁越?榫常??觳恢Аk味寂r安,?金人盟,中淮流?榻纾?骶艽笊6p。端平?缃鸩讨荩?舯?晒拧失蜀,咸淳失襄樊,元兵南下,幼主?璧,?非大?萑灰??l?v考八代?亡之故,中天下而?之,?以?榍g襄者,天下之吭;蜀者,天下之?;而?苫瓷?|,其背也。蜀??煜轮?狭鳌n糁赌险撸?叵仁?穸?嵛f?闹?j?橐缓响吨性??t?可以安。?o?侵??h,?|?x之於李雄是也。蜀合於中原,而并天下之力,?上流之?荩??槲??t危。王?f自巴丘?|下,?17?\取蜀以?宋是也。故守先蜀。若?蜀之人,因其富,出兵秦、?、?堋7]之?,以撼天下不?。故?鹣仁瘛zw鼎言:??i中原自?中始,??i?中自蜀始,幸蜀自?襄始。?亮言:?襄笊狭鳎?鹘影褪瘢?笨仃p洛,楚人用之虎x,?秦??帝。?|?x以?恚?o重?以扼中原。孟珙言:襄樊,?荆椭加?理。?宋人之?如此。及元取宋,果自襄?樊城以度鄂,故以天下之力钦呶迥辏?捌涠山??欢?甓?vr安矣。故?o蜀?可以|?x是也;?o?襄不可以?リ?徙?鄞菏且病?o淮南北,而以江?槭?t亡,?之?明、南唐之保大是也。故厚?襄急。古之善守者,所?{在?,而必使力有?於?之外,守淮者不於淮,于徐泗;守江者不于江,于?苫础4?t我之?鹗赜叙n地,而??菘烧瘛9首?苫醇薄;蛟唬?呋实?l以南取北矣,而何廑廑守之??愚曰固也。夫取天下者,必居天下之上游而後可以制人。英雄?o用武之地,?t事不集。且人知高皇帝之都金陵,而不知高皇帝之所以取天下,?江?|未定,先以大兵克襄?h,平淮安,降徐宿,而後北略中原,此用兵先得地?菀病g页??砸苍谶?;?h高之起自沛入秦,自南?析?;光武起自南?;宋武?缒涎啵?曰慈脬簦?缜刈糟耆牒樱?私怨?硪阅戏ケ敝?髯c,有地利而後?诱咭病h缬拗?撸??天下之半以?橐唬?弥?舫i街?撸?t?有苻秦百?之??,完?三十二?之?,不能?我地:而蓄威固?,以伺?橙酥?荆?t功可成也。此?鹗丶娴弥?\,而用兵之上?也

    虽不乏文人式的疏阔,但这篇军事史学论著仍然充满了真知灼见。为了应对危急的时局,该文论述的重点放在了如何打破“北胜南”的历史魔咒上。不过由于朱元璋成功地(也非常罕见地)北伐,建立了大明王朝,因此明朝人对所谓的“南北对峙定理”并非如后人一般迷信。

    原文繁体。响木偷懒了,懂繁体的书友将就看吧!

第五百四十五章 天下之吭(八)

    在顾绛看来,诸葛亮的《隆中对》小正而大误。UU小说不仅犯了n个大错误,而且犯了个无可挽回的大错误。

    蜀汉之荆州,则大明之湖广;蜀汉之益州,则大明之四川、贵州、云南、陕西之汉中。荆州和益州,《隆中对》中的两个关键地名,是顾绛论证中绕不过去的两个障碍。

    时间先回到公元前,从刘玄德的老祖宗小刘同学说起。

    话说鸿门同学会之后,先入关中的小刘同学没有得到富饶的关中,反而被组织分配到了烟瘴之地,领汉中、巴蜀四十一县。

    刘邦想翻脸,又怕班上的楚霸王项羽揍他,只好装出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向前来表达缅怀哀悼的同学说:

    你们看清楚了吧,霸王是如何欺负我的!老子反正被打发到天涯海角去了,再也回不来了。你们这些同学们,与楚霸王早不见晚见……哼哼,各自珍重吧!

    刘邦走了,而且烧了栈道,再也见不到了,可是他临走时放出的重话还沉甸甸留在同学们心中。果然没多久,他那些被欺负得狠了的同学便开始造霸王的反。

    作为班上说一不二的老大,霸王项羽知道班上对他最有威胁的,不是那些争名夺位瞎闹腾的人,而是那个心思深沉而且人缘很好的小刘同学。于是霸王一面出发去痛打那些造反的小朋友,一面找了三个出身本地混过社会的小弟,分别名叫章邯、司马欣和董翳(yi),让他们盯住南面汉中的小刘。

    可这三位小弟因为有案底在身,所以理不直、气不壮,对于曾经戴过红袖套,当过社区治安主任的小刘同学有种老鼠对猫的天生畏惧。

    出征前,霸王敦敦告诫这三位小弟,给他们打气说:

    守关中我不如你们,打关东你们不如我!你们的任务就是在本霸王胜利凯旋之前,守住关中!记住本霸王今天说过的话:

    那小刘一定会反!

    老大这席话,让三位本地混混半信半疑。霸王走了,三位小弟也不敢怠慢,立即划分责任领域,实行区域联防,创新网格化管理,同时派出无数的便衣卧底,前往汉中侦查。

    便衣卧底很快报告:小刘已经筑台祭天,拜韩信为大将!

    我操!小刘果然要造反!

    大哥真是神了!三位小弟大惊失色,一面给大哥发微信,一面抄起棍棒等着栈道口。只要小刘在门口一露头,就把他打个半死!

    然而小刘就是不露头。

    啤酒喝完了,花生也嚼完了,还是没有动静。三位等急了,于是命令手下:再探来报!

    便衣卧底的效率就是高。这一次的报告比上次还快:小刘正在修复烧掉的栈道!

    我切!棍棒顿时哐?r掉了一地。

    从汉中到关陇,相当于从一楼爬到一百零一楼。

    小刘那龟儿子的还在修楼梯,那我们急个屁啊!哥几个,再开几箱,走起!

    几箱啤酒接连下肚,三位社会小弟状态百出。

    一位霸住马桶;一位人事不省;还有一位醉眼朦胧,到处找车钥匙。

    就在此时,勤于公事的探报又到了:

    大事不好,小刘那龟儿子不按套路出牌,从屋后的消防楼梯爬上来了!

    说话之间,小刘领着人已经出现在阳台上……

    于是三位社会小弟大败,小刘终于占据了关中。

    这就是著名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这也是中**事史上唯一以益州占领关中,进而统一天下的战争案例。

    此后楚汉战争的进程,延续了春秋战国时期的基本格局:

    东西对峙,而非后人所熟悉的南北对峙。战争的胜利者,当然是大汉王朝的开创者刘邦。

    ……

    两汉五百多年过去了,主角从小刘变成了老刘。这回是刘邦孙子的n次方刘备上场了。

    观众想知道的是,红n代老刘还走小刘的忽悠路线吗?

    是的,老刘接过前辈的枪,也打算重走前辈走过的路。

    老刘根生来红苗正,可惜早已破落潦倒,人称涿郡老炮。他不忽悠,他不高调,如何来证明和强化他红n代的身份?

    当然,老刘与小刘还是有那么一点小小的不同:

    老刘当过无证摊贩,当过义勇军敢死队,就是没有当过社区治安主任。正因为欠缺了这点经历,他就没有耍过流氓浪过社会,也就没积累起黑白两道的人脉。

    除了打拼十几年攒下的两个喽??赜稹17欧珊图盖?跗魄梗?狭跻晃匏?校??缃衿苌淼睦梅慷际谴由??永媳砟墙璧摹?/p>

    所以,当知道一位网名叫“卧龙”的大v就住在隔壁生产队时,老刘失眠了。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就在那个失眠的冬夜,老刘带着关张两位喽??龇17耍?フ腋舯谏??拥拇?谈心去。

    结果是可以想象的:大v说,我不在!

    如是者三。

    可是老刘找不到大v,失眠症是不会好的。终于,在半年之后一个炎炎夏日的中午,老刘根据最新最精确的情报,把玉体横陈的大v给堵在了床上。当然,老刘不是去捉奸,仍然是去谈心。

    既然是到了别人家门口去求别人,那么一切的规矩就得按照别人的办。

    大v胴 体外露地坐在床上,慷慨挥洒地给刘玄德讲人生讲理想讲情怀,启迪他的思维,开发他的智力,温暖他受伤的心灵,一席话让老刘血管贲张,顿时从人变成了狼。

    两位小弟被大v拒之门外,心中本来就不爽。再定睛一看,大v住的是草房,睡的是茅房(错了,是竹床),心中一凉,当即就给听得入迷的大哥老刘发微信:

    这大v怕不是骗子吧!怎混得比我哥三还寒颤?

    正在**的老刘回了两个表情:第一个表示收到,第二个表示答复:

    你俩一个通缉犯、一个刀儿匠,知道个屁!

    什么才是大师?这才是大师!

    跟普通人一样的能叫大师吗?

    我老刘根红苗正的红n代,能和一个普通人拉拉扯扯扯不清吗?

    老刘的深信不疑,大v的装腔作势,两位小弟的疑虑与不服,以及老刘对两位小弟逆耳忠言的无情唾弃。

    这就是千古佳话“三顾茅庐”的基本故事要素。

    ……

    现在,著名的隆中对开始了。

    大v既然被老刘约谈在床,当然要给老刘掏点干货。

    切入点自然是投其所好。

    你老刘不是嫌吃的太差,睡的太硬,娶的老婆太少吗?你老刘不是一直对自己祖上曾经阔过念念不忘吗?

    是的!是的!是的!老刘激动得手舞足蹈。

    你老刘最独特的资源是什么?是两个喽??图盖?跗魄孤穑?/p>

    不是!

    是老刘你红n代的身份!

    既然你有红n代的身份,那么拿回你祖宗的自留地有问题吗?有问题吗?有问题吗?

    当然没有问题!

    不管是骗,是抢,还是偷,都是名正言顺!

    那好,只要你夺回了你祖宗的自留地,到那时,你有身份有地,修多大的豪宅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到那时,你老刘吃得好,睡得香,娶多少老婆都没问题!总之,所有你以前想干又不敢干的事情,都是小kess!

    因此,所有的问题就集中在了一点上:那就是夺回你祖宗的自留地!

    哪儿是您祖上的自留地?

    不知道?……

    提示第一次:请问当今的国号是什么?宾狗!大汉朝!明白了吗?

    ……还不明白!妈的!

    提示第二次:哪儿是汉?宾狗!对了,益州!

    只要你拿回了益州,再乘势把荆州霸住,到时候你要名有名,要人有人,要钱有钱,普天下可以横着走!哪天你不舒服了,振臂一呼:走,跟我进京上访去!你率大军出秦岭,你派小弟率偏师向二阳(南阳、洛阳)。双管机炮一齐开火,交叉火力下无冤魂。请问普天之下,能阻止你发出银铃般笑声的人还有谁?还有谁!

    老刘一听,彻底服了。

    大v,您的每句话都说到了我的心肝上!从现在起,您就是我的董事总经理兼ceo了!对,我们明天就行动!刘璋那个私生子,凭什么占着祖宗的茅坑不拉屎。什么,他也姓刘?我呸!他配吗!

    老刘正要拉着大v出发。

    大v说,等等。

    还等什么,天就要亮了!老刘拉着大v就要开跑。

    这回大v冷了脸,问道:

    老刘,你如何去夺回了益州?

    你要把屁股亮给北面生产队的曹白脸随便踢吗?要知道曹白脸不仅日思夜想踢你的屁股,而且还想占了你老表的自留地荆州!

    你现在住的房子是你自己的吗?对,不是。是你的老表借给你的!

    还有江东生产队常给你秋波暗送的孙儿子,你就一声不吭就跑了?连个手都不握?

    万一孙儿子抑郁症发作放飞自我咋办?

    这下老刘愣住了。是啊,刚才一激动,把公社里的另外两个大佬曹白脸与孙儿子给忘了!可自己好容易才在黑夜里找到光明,怎么能因为两个搅局的混蛋而止步哩?

    于是大v跳下床,给老刘的脑门上重重一个爆栗:

    傻呀!既然你和孙儿子眉来眼去,既然曹白脸与你和孙儿子都不对付,那你不如拉着孙儿子把曹白脸打了再走!

    老刘一听高兴了:那曹白脸虽然身高马大,体重三百六,但他新来乍到,水土不服,正在上吐下泻呢!现在联合孙儿子锤他,确有三分胜算!

    大v白了一眼老刘,趁他病要他命。打什么打?夜色沉沉,你们还不直接上门烧房子!

    于是火烧赤壁,孙刘联军大胜曹操。

    老刘有了大v作军师,智商和实力齐飞,阴谋与奸诈共一色。

    老刘趁着孙儿子的连襟,前来助拳的周瑜与曹白脸在江陵、夷陵一线拼死厮杀之时,转身把荆州的长沙、武陵、零陵、桂阳四块地皮给夺了。

    周瑜正与曹白脸大战,累得吐血。突闻噩耗,回身一看,气得吐血。

    妈的x!老刘那个龟儿子果然是刘家的种,耍诈讹人的做派一套套的!

    气急败坏的周瑜擦干嘴角的血沫,丢开曹白脸便要找老刘拼命。

    这时,大v从天而降。

    他拦住怒气冲冲的周瑜说,你出力多不假。但是这荆州原来是老刘家老表的自留地,老刘在此住了那么久,好歹还是有感情的。你怎么着也不能把老刘赶到桥洞下冻死吧?这么着,等到老刘把益州的自留地夺回来,荆州就还你!

    周瑜这时正在大口吐血,看着凶神恶煞的老刘和诡诈奸猾的大v,连忙提起一口气笑道:大v不愧是大v,耍个赖也这么帅!好,一言为定!

    老刘和大v哈哈大笑而去。周瑜吐完最后一口血,望着他们西去的背影,阴惨惨地一笑道:

    你娃儿天天刷微博也没拉高智商!

    别以为占了便宜,等着瞧,荆州就是个四面受敌的死地!弟兄们,撤!让老刘来替我们顶缸!等老子无血可吐了,再来收拾老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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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政坛老干部与商界女精英携手共闯乱世!崇祯十三年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崇祯十三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