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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六十一章 中隐于市(二)

    码头上的小小插曲,对于繁忙的汉口镇根本无关痛痒,没有激起半点波澜。www.uu234.cc但汉正街里某一处宅院里的密谈,却对汉口镇未来的命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与汉水走向大致平行的汉正街,与汉水长堤码头间的距离不超过半里路。因为地理位置独特优越,所以汉正街成了汉口开埠后最热闹的商业街。

    然而,局势的不稳定和日益恶化,严重影响了汉正街的生意。

    徽州和周边地区的三年大灾,为汉正街带来了许多操着外地口音的廉价苦力。久不开张的坐商们百无聊赖的坐在店门外,失神的眼睛在街上的行人身上来回扫视,希望蹦进来一两单大生意。而那些已经在汉正街发了大财的大商巨贾们,继续着他们纸醉金迷的腐朽生活。汉正街周边那些一处处宛如天上人间的豪宅,仿佛就是他们巨额财富的最好注解。

    汉正街以南的一条小巷,名叫天通巷。

    在汉正街南北两面数十条支巷中,天通巷只是条不起眼的狭窄商巷。沿街分布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商贩店铺,宽窄刚刚能容纳一辆马车进出。

    然而最近,这条小巷的名气陡然大了起来。原因嘛,就是这破烂巷子里突然开张了一家钱庄。

    五短身材体态肥硕的周文正缓缓下了马车,脸上额头上全是大颗的汗珠。他小心护住身上绸衫,局促地从马匹湿漉漉的身体与一家包子店檐柱间的窄缝里挤过,不让洁净素雅的绸衫与肮脏油腥的柱子接触,也不让簇新的皂靴踩上地面上大滩的油渍汤水。

    “老吴怎么选了这么个鬼地方开钱庄?这里的人像有银子进钱庄吗?”周文正来到街面宽阔处便嘟囔道。

    头上的阳光明晃晃的,巷子一眼望不到头。能看清楚的地方,便是巷子两边那无穷无尽的破烂铺面。

    “吴伯那是好酒不怕巷子深!”

    周文正的掌上明珠周淑英女扮男装,一面牵着他爹的胖手往前拽,一面嘴里反驳道:

    “再说了,吴伯到湖广来才多久?人家几个月时间开了**间店,光是武昌、汉阳、汉口就是三间,他哪有时间东挑西拣?依着女儿看,论这开店的本事,吴伯比您都大!”

    女儿口中的吴伯,名叫吴谦毅,是目前汇通钱庄湖广总号实际上的大掌柜。

    汇通钱庄在新政坝的钱庄,其第一任掌柜便是吴谦毅。那时,作为新政坝土著的周文正对蜀王府出来的吴谦毅刻意结交,两人很快便称兄道弟,成了莫逆之交。膝下无儿无女的吴谦毅对周淑英尤其喜欢,就差一点收了做干女儿。想不到时隔不久,三人又在这遥远的汉口镇打交道。

    “你吴伯那是狐假虎威,打着世子爷的招牌,花着世子爷的银子。如今你爹也有招牌银子……好,好!他本事比你爹大!”

    周淑英不是替吴谦毅说话,而是替目前主政湖广的罗景云在说话。

    周淑英在夷陵没有找到罗景云。听说罗景云到了荆州,结果在荆州也没有找到,又说到了武昌。罗景云在武昌的落脚点,多半就在汇通钱庄。正好周文正也要找吴谦毅商量事情,于是周淑英便着急拉着他爹上门拜访。

    周文正的脑中想着他未来的女婿罗景云,眼底瞧着她疼爱了十几年的女儿周淑英,突然心头一股酸水涌上喉头。都说女儿与爹最亲,结果这还没嫁呢,心里便只有她的小情人!

    “行了爹,别犯醋了,女儿那叫恋爱!喂,钱庄不会关门吧?爹,你自己走几步,我先去前头给您找庙门!”

    “一家钱庄,大白天的怎么会关门?真是越大越不会说话,越恋爱脑袋越堵得慌,一开口就不吉利!老实陪着你爹走几步!这巷子也怪,车子不好进来也不好出去,钱庄的银子铜子怎么运走?”

    ……

    周文正父女这趟湖广之行,正经的差事是为着给入川的流民送盐。

    盐业改革之后,周文正没有像姻兄李俊英、李俊成一样兼职保宁王庄。他先是在李、周、贺三家合伙的凿山社里当了几个月掌柜,然后应罗姑娘之诚邀,出任了四川盐业专卖总公司的副总经理。

    从凿山社的股东兼大掌柜变身为四川盐业专卖总公司七八位二掌柜之一,本性懒散,在政治上依靠姻兄李俊英出头的周文正当然没有兴趣。可是他架不住宝贝女儿的轮番鼓捣,只好捏着鼻子上任了。

    自从蜀王府包揽盐业税收,实行统购统销的改革后,四川盐业迎来了百年难遇的高速发展机遇。

    新政坝、碑院寺产盐区因为破坏小、恢复快,而且与蜀王府在川北的军事存在有特殊联系,所以四川盐业专卖公司把第一个分公司就设在三大井盐区的新政坝。

    周文正身兼总公司副总和分公司一把手,便坐镇于新政坝,负责收盐出盐加税,间或还会代表四川盐业专卖公司协调新政坝各家盐商的利益,化解盐商与盐工间的冲突。

    为入川的流民送盐,主要是从碑院寺的盐仓调拨。这个任务虽然极为重要,但就本身的复杂程度而言,根本无需周文正亲自出马。

    然而自从小情人罗景云调任湖广,周文正那精力过剩的女儿周淑英便不安分了。

    她撺掇着爹给罗姑娘上了个折子,说要为“川盐济楚”做回探路者。

    有业内行家主动愿意出去做事,而且这人是自己未来的亲家公,大喜过望罗姑娘当然准了。随着蜀王府批文而来的,还有两张婚宴请柬般的一尺高正红色大片子,请他带到湖广去。

    其中一张片子是颁给周文正的,上面正式委任他为蜀王府驻湖广、江西两省的“特命商务参赞”;

    而另一张片子的文字更霸气,注明为:蜀王府驻湖广、江西两省的“特命全权大使”。这张全权大使委任状的主人,当然是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中至少数民族,天上少有地上绝无的天字第一号大忽悠:蜀藩宗室朱至瀚。

    既然有了这张片子,这趟湖广之行周文正的任务便不是运盐那么简单了。

    作为一名资深盐老板、四川盐业公司的副总,蜀王府川楚两省的“商务参赞”,周文正不仅肩负着为四川盐业占领湖广江西市场的重任,而且还要想法把四川富余的工业品输出到湖广江西,把四川短缺的农产品从湖广江西买进来。

    这就是商业的本质:互通有无。

    当然,商业从来就不单纯是金钱与货物的那点事。它还会深刻地与政治和经济互动,甚至改变到一个王朝的命运。

    ……

    天通巷汇通钱庄内院二堂中,一位身材和脸型同样瘦削,下巴胡须寥寥数根的中年人正独自正襟危坐,若有所思。

    前房柜台上静悄悄的,既没有伙计迎接客人的招呼声,也没有算盘珠子核帐的拨拉声。院里唯一的动静,便是天井里那颗梧桐树上的知了在永无休止地鸣唱。

    此人便是吴谦毅,去年底与朱至瀚、吕三等人一起来到湖广,在荆州被上万叫花子围攻过的人之一。

    吴谦毅与朱至瀚、吕三一起来到武昌后,便在平湖门内定下汇通钱庄湖广总号的宅子。接着,吴谦毅马不停蹄前往湖广各地建立分号。

    几个多月下来,他人累瘦了十几斤,但一个遍布荆州、武昌、汉阳、黄州、德安五府及各州、县城的钱庄网络已经初步成型。

    以银钞汇兑包揽湖广一省去年秋粮的缴交,是吴谦毅近期最得意的大手笔。此举不仅奠定了汇通钱庄在湖广乃至江西、南直钱庄业执牛耳者的领导地位,而且利用银钞这个大杀器,横扫湖广官场和商场旧有的心理、认知甚至是规则。近来江西藩司和南直的徽、池、安庆三府的官员们争着与他联系八月间的夏粮缴交,便是这件事的后继效应。

    然而,在湖广攻城拔寨无坚不克的吴谦毅,在小小的汉口镇却落下了个天大的笑柄。

    在武昌、汉阳开店之初,吴谦毅以为汉口仅是两府外围的大市场大码头,如同荆州城外的沙市、澧州城外的津市一般,难免有些轻视之意。

    预算不够,开店自然就选在了穷街陋巷中。

    待到吴谦毅发现铸成了大错,这小巷里的大钱庄已经笑遍了大汉口。

    让别人随便笑吧,吴谦毅对自己发了狠:早晚有一天,要让发笑的人都跪着进来求他!

    如今,他等待的机会或许就快来了!

    ……

    “难道就在这儿?”

    周文正用手指刮下眼眶周围的汗水摔在地上,满心疑惑的再次仰头,试图看清头顶的牌匾。可调皮的太阳迅速射出了刺目的光箭,让周文正顿感天旋地转。

    香汗滢滢的周淑英不耐烦地扯扯她爹的袖子:“爹,到了大门口,你怎么反倒磨磨蹭蹭?牌匾上面清清楚楚:汇……通……钱……庄!你不进去,我可要进去了!这汉口的太阳,可比阆中城毒很多呢!”

    父女间正在说话,一阵大笑从牌匾下的那间小店铺里传来。转眼间,满脸笑容的吴谦毅就出现周淑英父女面前。

    “吴伯!侄女见过吴伯!”见到吴谦毅,周淑英如蒙大赦。她急不可耐地向吴谦毅福了福,立即跳进了店里遮阴纳凉去了。

    “一路前来,可让为兄来回好找!贤弟哟,你怎生选了个这种地方开店!瞧瞧,左边一家粥铺,右边一家腌卤,而对面……一整排铺子都在出售香蜡纸钱祭仗!”

    周文正对着吴谦毅大幅度摇摇头,筋疲力尽迈过门口朽烂的木槛,走进了这只有一个开间半截柜台的汇通钱庄汉口分号的大堂。

    “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兄台奉御命前来汉口,小弟未曾远迎,恕罪恕罪!”吴谦毅自嘲客套一句,笑着将故人迎了进去。

    两人一前一后转过柜台,从后门出去,眼前却豁然开朗。原来,这店子口小肚大,里面倒别有洞天。

    中庭是个四方的院子,中间立着颗高大的梧桐。遮天蔽日的梧桐叶,将院中那片小小的天空遮得严严实实。

    先期逃进来的周淑英已经占据了阴凉下的一个石凳,正在用手绢使劲地朝汗滢滢的脸上扇风。

    “兄台明鉴,这汉口的铺子精贵!瞧瞧这里,原是一户人家把临街的铺子隔了两间出租。小弟接手时,铺面就只剩了中间这一间。

    小弟想了想,觉得铺面大小倒是无所谓。关键的地方,是里头。瞧那里,”吴谦毅指着角落里的那间耳房小声道,“此处有个侧门,出去有条别巷,可以直通汉水码头……

    身逢乱世,小弟开钱庄的,不可不留条后路呀!”

    “原来如此,还是贤弟想得周到!”

    “爹、吴伯,你俩只管自己说话,故意不搭理人家!”

    吴谦毅看着撒娇出气却欲言又止的周淑英大笑道:“你吴伯就算忘了天地祖宗,也不敢忘了您这位世子亲封的巾帼英雄!你呀别着急,既然你们来前有书信寄到,那罗监军自然也知道了!”

    周淑英顿时把嘴撅得老高。

    “既然他知道了,为什么不来码头接我!”

    “罗监军要务在身,岂能日日在码头蹲守?他这几日在武昌。昨天他着人传来消息,今日端午佳节,楚王府小郡主邀楚中才俊东湖(注一)赛舟游船。罗监军正要扮作林营官的朋友,好好见识一番!林言那婚事久拖未决,迟迟没有回音,世子爷已经着急上火了,可偏偏还不好公然催促。

    楚王府里的那个老货,或许真是老糊涂了!”

    注一:据响木初考,东湖在明朝时称为沙湖。为不与今天武汉的沙湖混淆,本书仍称其为东湖。

第五百六十二章 中隐于市(三)

    周淑英找罗景云,那是少男少女间的情爱。www.uu234.cc

    看着心急火燎一点都不安生的周淑英,被扰得无心说话的两个大人只好趁着天光尚早,安排可靠的伙计带路,让那辆卡在巷子中间的马车把她送去码头,然后渡过宽阔的大江,去武昌府找她的情郎。

    周文正与吴谦毅碰面,那可有正经的要事。事情的起因,与周文正的使命有关。

    汉口的盐商行会明确拒绝了周文正以川盐替代淮盐的提议。

    这个拒绝及其严重。

    川盐无法替代淮盐,川盐在湖广便是微利薄利,便无法获取充足的资金来购入四川越来越紧张的粮食。这样一来,周文正这位“特命商务参赞”的头一回出川办差,便以彻底失败收场。

    周文正大热天地跑到这个穷巷子里找吴谦毅商量对策,就是想利用吴谦毅对湖广各方面情况的熟悉,尽快打开局面。

    “……想不到汉口这地方的商家倒富豪得很,看他们的排场比世子爷都大!”

    新政坝的大盐商大地主地头蛇兼土霸王周文正说起汉口巨商们场面上的奢华,也是吃惊不小。

    已来了此地小半年的吴谦毅对汉口商家的一掷千金更为熟悉:

    “……听说他们吃饭不叫吃饭,叫进膳;走路不叫走路,叫摆驾!这帮子人,僭越得那是明目张胆!

    这也难怪,汉口八大行会垄断了附近数府所有油水丰厚的好事,触角伸向了湖广、江西、南直、河南、四川、贵州、广东数省!衙门里的官员们如同商人府中门客,商人们反倒是官员们的衣食父母。

    兄台想想,谁敢去找商人们麻烦?他们自然是狂得不知天高地厚!”

    周文正想到自己遭受的非人待遇,便恨得牙痒痒。

    一名蜀王府任命的堂堂“特命参赞”,代表着一家王府,代表着四川这个产盐大省,头顶炎炎烈日在汉口盐商行会黑黢黢的八字门前站了一刻钟,最后竟被一名三等师爷给冷冰冰地打发了!

    打发的理由,是湖广为两淮盐厂的行盐区。行会的商家,都是有朝廷执照的正经盐商,绝不会违反朝廷的规矩,与那些来历不明的外地盐商打交道!

    “差一点就说为兄是私盐贩子!没把为兄绑了送官,已经是很客气了!”

    周文正说着,便恨恨端起茶碗,一口而尽,把里面的茶汤倾了个精光。几片湿漉漉的茶叶,粘在周文正嘴角处,分外显眼。吴谦毅也不好提醒,只好让伙计重新给周文正泡茶。

    周文正徒然不觉,兀自骂着:

    “世子爷早晚会让他们吃苦头的!

    最近川内正在大镇反,收拾那些不知趣的土豪劣绅!为兄带着淑英路过重庆,听说重庆大商家十有六七被抄了家。如今那里是家家过关,人人自危。还好,还好,李家兄弟和为兄早早便看清了蜀中大势……”

    周文正想借着自己的遭遇给好友吴谦毅透露些许川内大镇反的讯息,顺便给吴谦毅一些提醒。孰料他的话刚刚开头,便被吴谦毅的问话给打断了:

    “兄台,川盐是井盐,颗粒精细,色白味正;淮盐是海盐,颗粒粗大,色青味涩。两相比较,百姓自然不喜淮盐。不知兄台此来,船上有川盐几何?到岸之价几何?淮盐出货之价又是几何?”

    这个吴谦毅,罗姑娘知道他是世子爷的人吗?

    应该知道,周文正暗想。

    世子爷与罗姑娘,非能以平常之王、妃度之!

    ……

    作为大明朝最大的产盐地,也作为川盐争夺湖广市场的主要对手,淮盐是两人今日乃至以后一段时间都绕不过去的话题。

    淮盐是通俗说法,在广义上往往泛指隶属于两淮、两浙、山东、长芦各盐运司等以海水为原料采用晒盐法或者煎盐法出产的食盐。因为海盐业大抵以两淮为龙头,盐业资本和盐业生产也集中在两淮,因此民商不约而同将其俗称为淮盐。

    湖广盐商集体抵制四川的井盐,是因为盐业市场供大于求,或是淮盐质优价廉,抑或是他们自己所宣称的那样,不敢违了朝廷的行盐疆界?

    也许是,也许不是。周文正没有掌握充分的情报,不敢就此确认。

    然而周文正以确认的是,汉口镇的这帮盐商既非奉公守法的模范公民,也非故意假装与真金白银有深仇大恨的文艺青年。

    汉口盐商行会不敢接招,一定是在哪个地方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那问题是什么?

    战争、动乱,是所有社会生产力的敌人,盐业也不例外。

    淮河以北有两个主要的盐场,山东与长芦。

    吴桥兵变之后,山东大部分的海边盐厂都被破坏,盐田或毁或弃,盐工或死或逃,生产能力一落千丈;

    鞑子三次入寇,同样对位于渤海边的长芦盐厂造成了较大的影响。

    但长芦、山东的产量在淮盐中的比例较小,且其余盐行销区在北中国,所以对湖广盐市影响甚微。

    决定长江中上游地区盐市行情的地方,依然是两淮和两浙的盐场。

    若是两淮两浙产盐多、积盐多,则盐价下行;若是天时不好,连月阴雨,供不应求,或是运输线路上出了大匪大贼,导致销售地供应不上,那么即便有开中、纲盐、余盐等律法制度有形之手的干扰扭曲,那么供求关系依旧会通过价格链传导,逐渐使销售终端的盐价上行。

    根据周文正掌握的讯息,去年南直大灾,对两淮两浙盐场产量确有影响,但这种影响不大。南直的灾主要是旱灾,客观上反而有利于海盐晾晒。

    产量影响不大,但运输成本的越发高企,却让湖广的盐商叫苦不迭。

    湖广远离两淮两浙,食盐这种沉重的大宗商品几乎完全依靠水路进行长途运输,因此水路运输的成本至关重要。

    但穷凶恶极的官府却在扬州、镇江、南京等地的水面上设关建卡,对来往货船征收银子。一道关卡一道钱,就算是出示盐引也不管用。

    若要逃避税卡,只能借用官船或者干脆打上宫里的旗号。

    商场传说,以前京营提督内官卢九德的旗号最为好使。卢九德提督江淮诸军多年,多次大败秦贼,素孚威望,连近来风头最盛的总兵黄得功原来也不过是他一名帐下中军。

    只是卢公公奉旨守护凤阳后,最好使旗号的主人变成了诚意伯刘孔昭和忻(xin)城伯赵之龙。

    诚意伯刘孔昭乃刘基之后,崇祯十一年领南京右府提督操江兼巡江防,在长江上那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忻(xin)城伯赵之龙为赵彝之后,职为南京镇守勋臣,与刘孔昭相善。

    两人有权且贪,若是给足了银子,军船旗号都可以使用,沿途绝无税吏盘查。

    贪官与盐商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只是苦了这些湖广吃盐的百姓。

    行贿给出去的银子,最后还是要落在盐价之中。

    如此这般那般的正税外费,七加八加,廉价无比的劣质淮盐到了湖广汉口,食盐外销批发价已经高达每斤一百二十文。

    请注意,每斤一百二十文只是汉口盐市的批发价。

    到了零售终端市场,盐价往往会高达三百文以上!

    ……

    “汉口盐商拒绝行销川盐,难道是我们的出盐价太高?”

    周文正自言自语想了想,圆溜溜的脑袋摆了摆。

    “绝对不是!贤弟有所不知,今日蜀中盐市,与以往你在新政坝所见,已是天壤之别……”

    四川食盐的统购统销,只是保证盐业专卖的一个制度保障。

    对四川盐业大发展起到主要推动作用的,还是每斤食盐高达五分五厘的统购价和罗姑娘三年无条件敞开收购的承诺。

    在巨额利润和预期确定的驱使下,在安全形势渐趋稳定的保障下,川内存量的井口迅速恢复了出卤,挑工灶工马帮航船等井盐业必不可少的外围产业也同步恢复起来。

    作为新政坝的土财主,周文正对新政坝、碑院寺区域内的井盐出货量如数家珍。以往,该地区的出盐量最多不过每月十万斤。可统购统销一实施,该地区的出盐量便逐月上升,到了两月前,即崇祯十五年三月,出盐量已经达到了每月十五万斤以上。

    随着煎盐铁盘(注一)的大量供应,火龙灶的大量修建,盐业工人的数量持续增加,新、碑井盐区的食盐产量有望继续上升,实现年产两百万甚至两百五十万斤的历史高产。

    新碑井盐区的快速发展,曾经让利益攸关的周文正喜不自禁。但当周文正就任四川盐业专卖公司副总,站在四川盐业全局的高度上重新审视,他才沮丧地发现新碑井盐区的发展速度是最慢的。

    在出盐增加量、新井开工数等衡量近期发展速度和中远期发展潜力的指标上,新碑井盐区不仅比不上新贵富荣盐场,而且被迅速恢复起来的老牌大哥三峡盐场迅速超过。

    富荣盐场目前的出盐量虽与新碑盐场大致相当,但发展潜力大得多。

    自统购统销以来,富荣盐场已开工的新井超过五百口,新井数量已经远超新碑盐场现存的盐井总数。

    第一口成功出卤的新井已在周文正动身离川的四月间凿成,而这口新井的施工承揽方,正是周文正入股的凿山社。

    主持富荣盐场的文骞,为了迅速提高产量,采取了前所未有的手段保证新井的凿进速度和出卤率强制正在采卤的盐井对所有的凿探公司无条件开放凿探记录。

    地质结构、凿探深度、卤水质量等凿探记录,是各盐商家用时间和银子积累起来的无形财富,是各盐商家的核心机密。无条件开放凿探记录,老盐商当然不愿增加竞争对手,但却不得不屈从于盐业专卖公司的压力。否则,他们不仅保不住自己的事业,而且保不住自己的家业甚至脑袋。

    三峡盐场的迅速恢复,则有赖于魏辰的不懈努力。

    在三峡腹地的大宁盐场(注二),自古以来便有长流不竭的天然盐泉。宝源山的盐泉之水注入龙池(注三),各盐商历来按照灶数取卤引卤。

    除了宁场这个主力军,三峡地区还有开县温汤、奉节碛(qi)坝、万县长滩、城口明通、忠州涂井等的中小盐场。

    由于三峡盐场的盐泉稳定,只要强化管理,加大投入,增灶添工,就能极大提升出盐量。

    根据实地调研结果,魏辰恢复了盐泉官管制度,引入数万流民补充逃散盐工,推广火龙灶等节能技术,以煤炭等新燃料逐步替代柴草。

    新举措取得了大效果。据四川盐业专卖总公司统计,仅在今年正月一个月,就从三峡盐场各分场统购食盐一百五十万斤,超过当月四川总购盐量的四成。三峡盐场,当之无愧重回到四川最大产盐区的宝座!

    川盐业专卖总公司大多数高管估计,以此速度发展下去,仅仅三年以内,四川井盐产量就会突破亿斤大关。

    而按照每人每年十斤盐的传统计算,三年内川内食盐市场总和绝对达不到亿斤。

    这就意味着,用不到三年,四川急剧膨胀的产盐量就会造成川内市场饱和。

    未雨绸缪,及时开拓湖广江西市场,确是有远见的一步棋。可既这样,罗姑娘为什么会将湖广出盐价定的如此之高?那不是反其道而行之吗?

    川盐在省内的统销价仅有每斤五分五厘,而湖广统销价竟达到令人乍舌的一钱六分,高了近三倍!

    一袋五十斤的盐包,售价高达白银八两,足可以在湖广买到稻谷五石!然而就是这个出盐统销价,依然比湖广目前的食盐零售价整整低出一倍。

    老盐商周文正无法理解罗雨虹的定价政策,那是可以理解的。

    在李自成和张献忠祸乱湖广之前,借川盐来最大限度掠夺湖广的财富,是罗雨虹两口子的既定方针。但如何来掠夺,可就考校周文正的手艺了!

    注一:在古代井盐业生产中,一项重要的消耗品是铁锅。

    这种煎盐专用铁锅又称铁盘,从大到小一套**个到十几个不等。铁盘沿火道前后排列,前大后小,蜿蜒形若火龙,以便充分利用热量,故又称火龙灶。

    由于高温高浓度的卤水对铁盘的腐蚀非常大,因此铁盘的供应直接关系到食盐的生产量和成本。具体情形,请参看自贡盐业博物馆相关资料。

    注二:大宁盐场在康乾时代达到顶峰,曾号称“万灶盐烟”,后来逐渐衰落。但宁场古法煎盐的最高历史年产量是在抗战时达到的:一万吨,即两千万斤。

    注三:此古迹现在仍存。

第五百六十三章 中隐于市(四)

    一包盐,五石谷;

    一斤盐,十斤稻。

    这个生意当真是大手笔!

    湖广人口在洪武年就达到一千三百余万。三百年繁衍生聚,人口当不少于两千万。

    一人一年十斤,这便是两亿斤盐;一斤盐一钱银的纯利,一年便是两千万两白银!

    这个计算结果,即便对于做惯了大生意的吴谦毅,同样感到心境摇荡。

    “……湖广无盐,世人皆知。本来为兄来湖广,是想低价倾销的。先用低价把淮盐赶出去,再把盐价抬起来……

    谁知罗姑娘特意明示为兄:川盐无论省内省外,一律实行统购统销,一文不得擅自降价!两败俱伤自乱规矩的价格战,我们不打。

    可不打价格战,林营官那里又没有好消息,那为兄这边的事情就难办了!”

    “川内食盐统销价五分五厘,过了个三峡,便涨到了一钱六分!小弟估摸罗姑娘之意,不是让兄台慢吞吞地清理市场,而是让兄台借势大砍大杀,一举将淮盐彻底逐出湖广。只有如此,那盐价到底几何,才能由蜀府说了算!”

    “罗姑娘之意,为兄自然明白。只是……”

    周文正的脑袋又摆了摆,下巴尖甩飞几滴热汗。

    “这商场如战场,一样是比拼实力的!单凭为兄带来那十几条船上一万袋盐,这才五十万斤!凭着五十万斤盐就想在湖广翻江倒海,恐怕罗姑娘也难……”

    “兄台慎言!都说罗姑娘是龙女转世,常有神来之笔。你看统购统销一出,让大明三百年盐政顿时大变。兄台瞧好了,弄不好罗姑娘真有翻江倒海之力!”

    然而周文正还是倔强地摇摇头:

    “贤弟你想想,出盐统销价一钱六分,到了百姓锅台上,那不还要翻一倍?

    目前湖广零售盐价也不过三百文。除非江淮断航、湖广断货,否则决然卖不到一钱六分……就算卖出去了,也不过是一锤子买卖……”

    “断航”、“断货”、“一锤子买卖”,周文正这位老盐商的话重重撩拨着吴谦毅的思维神经。

    他心中迅速将江淮一带的消息过滤了一遍,结论迅速指向了近期流窜于淮南的流贼张献忠和革左五营。

    吴谦毅心中一喜,定是如此!

    然而吴谦毅话未出口,周文正已经将他没出口的话讲了出来:

    “既然罗姑娘要我等在湖广大砍大杀,那不妨放手一搏……最好的机会,还是来自淮南。若是献贼与革左贼帮忙,截断江淮盐路,或许就有机会……”

    说完,周文正转头看着不动声色的吴谦毅,似乎在等他透露消息。

    吴谦毅连忙接口赞同道:

    “兄台所言甚是!

    去岁献贼信阳大败,降众数万。献贼屁股中箭,仓惶而逃。左良玉部将马进忠蹑后猛追数百里,献贼几乎不免。

    可惜官军项城一败,丁启睿督左军救汴,献贼这才逃到英霍山区与革左贼合营,死灰复燃……

    今年正月,献贼与革左贼陷潜山、二月陷全椒、三月围舒城。舒城参将孔廷训叛,反教献贼冲棚穴攻之法。上月初三,舒城陷;初六,六安州陷……不知今日又有哪座城池陷落。

    小弟以为,淮南糜烂,已成定局!

    罗姑娘让兄台在湖广高价售盐,或者正是着眼于此!”

    “既然罗姑娘都替我等赌上了,我等无责一身轻,只管做便是了,何必担心?既然要做一锤子买卖,那便要做个狠的!”

    周文正嘴里发狠,身体却轻盈敏捷。他说着便起身把二堂的大门合上。

    嘈杂的知了声关在了屋外,让屋内顿添几分静谧。

    周文正从袖中摸出一张绢纸,递给了吴谦毅。

    “你我相交经年,想不到贤弟还是军情局湖广站副站长。”周文正似笑非笑,好像要窥透吴谦毅身上藏着的秘密,“世子爷有密旨,令你襄助为兄……”

    薄薄的绢纸上只有满篇大食数字。细看之下,才发现它们四个一组,每一组都似乎对应着某个秘密。

    吴谦毅对周文正突如其来的举动大吃一惊,道声抱歉,转身进了里屋关了屋门。

    估摸半个时辰后,吴谦毅才满脸大汗地走出来。

    “核上了,确是世子爷的旨意!”吴谦毅向圈椅中假寐养神的周文正点点头。

    “世子有令旨:全力收购湖广军需民生物资,以备将来不测之需!”

    “这将来……湖广怕是有大战呀!汉口、汉阳两地的钱庄,每晚留存银不得超过万两;江北的各州县的钱庄,每晚存银不得超过三千……”

    吴谦毅一面嘀咕,一面背着手在堂中转圈。周文正翘着腿,得意地盯着吴谦毅问道:“世子爷准了本特命商务参赞多少银子?”

    “三百万!”

    吴谦毅停下脚步,向周文正做了个指天发誓的手势。

    “只有三百万!兄台签名画押便可提走!不过……可不是现银,而是银钞!”

    “银钞一样好使,这还要归功于老弟税收包缴一项!”

    周文正笑笑补充道:“罗姑娘那里另批了五十万包盐。这次运来一万包,只是试探汉口码头之水深!三百万银加五十万包盐,为兄这特命商务参赞,也可玩一把大的!”

    “原来兄台方才一番言语,只是试探于我!”吴谦毅仿佛恍然大悟,转眼间便带了些许委屈和悲戚,“倘若小弟言语不慎,被兄台上达天听,岂非像那些土豪劣绅,落个人头不保?”

    “好了,为兄些许玩笑,贤弟无须挂怀!

    不过罗姑娘听说下头有人嚼她和世子的舌根,心里很是不满!

    世子和罗姑娘前世姻缘,再世夫妻;天上一对,地下一双。那是上天注定的!

    可有些人就是喜欢那个什么‘八卦’!胡说什么罗监军外放湖广,是被世子流放了,是世子剪罗姑娘之羽翼……

    罗姑娘说,这些背后嚼舌根的人以后要吃苦头的!贤弟啊,你位居湖广财枢,可不要嘴上无门……”

    吴谦毅心中好笑,感情某人敢打架,却又害怕别人说道!只是他心中敢如是想,嘴却不敢如是说。

    “兄台明鉴,小弟无家无眷,孑然一身,从来不八卦,从来不嚼舌根!小弟对世子和罗姑娘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贤弟为人,为兄自然清楚,世子和罗姑娘当然也清楚,世子密旨便是明证……不过,这罗姑娘也是,整日里忙东忙西。赶快与世子大婚,诞下我蜀藩之王长孙,那才是正事!国本大定,蜀中谁还敢胡言乱语?”

    “兄台说的极是,国本急宜早定!不过小弟听说,乃是世子不愿哩……”

    “男人嘛,那个十五六岁的年纪,都是三心二意,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

    俗话说得好,男追女如隔山,女追男如隔纸。

    一个女孩家,不对男人好些,暖他的心,饱他的胃,怎么能够收住他的心?

    所以呀,这次淑英要跟来湖广,为兄嘴上不愿,心里却是高兴。这小女子养了这么大,终于是懂事了!

    那罗监军是罗姑娘亲弟,又有大功于国,陈有福虽与罗监军搭档坐镇湖广,但级别却比罗监军低着半格。贤弟呀,你说这等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贤婿,为兄岂可白白丢了?”

    原来话中还有这一层!

    吴谦毅连忙拍胸口向周文正表态:

    “淑英在湖广,小弟定要助上一臂之力!只是……淑英的干爹,小弟一定是要当的。兄台明鉴,小弟无儿无女,这淑英一见之下,就如亲闺女一般……”

    “好好!淑英那里,为兄来说,一定要办个仪式……她一个小女子,一下有了两个爹,这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呀!”

    ……

    公事私事皆了,周文正笑眯眯的双眼顿时放出精光。

    “好了,现在议议正事!第一项,你为何说淮南糜烂已成定局?”

    “淮南一马平川,献贼与革左五营以马为足,日行数百里。凤督高斗光、安庐池太巡抚郑二阳蜷缩凤阳、安庆,全然不敢出击进剿,听任献贼与革左五营分路攻城略地。

    外忧尚在,内患又起。

    小弟听上游传言,安徽各府各县士绅文武对立,嫌隙日深。士绅视官兵如贼,官兵视士绅如肉。

    孔廷训叛贼,更如烈火添薪!

    士绅胁迫官府,将官兵断饷断粮驱之出城;可官兵有刀有枪,便在城外大肆抢掠。更有甚者,里通贼寇……

    如今凤阳、庐州、安庆三府所属州县,城池大都是士绅大族募兵防守,官军根本靠不住!

    献贼与革左五营趁机横行一方……

    兄台可知那全椒县?此县为滁州所属,距离浦口不过百五十里!”

    “浦口……南京?”

    “正是!可见皖地流贼之猖獗!

    如今凤阳、庐州、安庆三府,小弟以为庐州最为凶险。凤阳设中都留守司,有牟家军和黄闯子率军驻守;安庆有巡抚标营坐镇,暂时无忧;可庐州夹在凤阳与安庆之间,距离舒城、六安不过半日马程……”

    “为兄自重庆、夔门、夷陵、荆州一路而来,水陆流民络绎不绝,前后绵延数千里。浩浩荡荡,蔚为壮观。原以为是天灾酷烈,谁知却是**更甚!”周文正愤然自语道。

    “世子与罗姑娘聪慧睿智,大开夔门,引民入川,可谓正逢其时!只是流民除了入川,还有入澧一路!兄台所购物资,澧州必然分储大半!”

    “不用着急,赚了钱再说!”周文正笑着打断了吴谦毅,“那第二项,那长江水路可会断绝?”

    “长江水路截断,恐非易事!”

    “贤弟不是说全椒县距离长江不过百五十里吗?”

    “即便流贼到了江边,也难截断大江。何也,秦贼善马不善船!”

    “那我等的赚钱生意还是一锤子买卖!”周文正带着遗憾长叹道。

    “赚一笔也够了。好歹可以给汉口这些商家一个教训!”

    “贤弟说来听听!”

    “兄台见谅,小弟职责所在,只能透露些许:左营里传来确切消息,左营此次北援,并无粮草相随……”

    “码头上人人皆知,贤弟这些消息不是秘密!”

    “小弟巴不得人人皆知!”吴谦毅冷冷笑道,“不仅码头上的百姓知,而且左营内外诸营将领皆知!这样左良玉稍一动作,诸将皆跑。到时候,就看谁的腿长脚快了……”

    “左良玉就是湖广的护法金刚。他一倒,我等生意便成了!”

    “兄台打算怎么做?”

    “贤弟打算怎么做?”

    “先找个理由全部买进来,来个扫荡汉口!等左军大败,再卖出去!”

    “若是左军损失殆尽,无人敢买怎么办?”周文正微笑着反问。

    吴谦毅哈哈大笑起来:“兄台可知那位每日夜宿窑子的“特命全权大使”怎么说得吗?虽说他十句中倒有九句不靠谱,但有句话说的好:

    用银子换了粮食,再用粮食换了兵,最后银子就会长腿,自个儿跑回来!

    这笔买卖,怎么着最后也是赚!”

    “好!那我等就用世子和罗姑娘的银钞,把汉口镇扫荡一遭!”

    “小弟还有一策,这般这般……”

    “此计虽好,可少了个角色不行!为兄这次正好带来数人,都是世子发往你军情局效力的犯人。世子道,鸡鸣狗盗之辈,亦可大用……”

    五月的汉口,闷得像一口蒸锅。

    几匹快马趁着茫茫夜色带来的些许清凉,渡过汉水,向着夷陵和荆州而去。那里,有准备放空回安庆的大批船只,还有实施汉口扫荡行动的数名关键性人才。

第五百六十四章 小隐于野(一)

    有繁华处便有清凉处;有喧闹处便有冷僻处。www.uu234.cc世间万物皆如是,一阴一阳,阴阳相对相生。

    从杀戮的战场来到繁华的都市,从挥师疆场取人性命到周旋宫闱求婚联姻,林言几乎在短短的一瞬间,人生方向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弯转得太急,转得他晕头转向,但他却只能强忍不适,逢人便做笑脸,见景便掉书袋,以免坏了世子朱平槿“蜀楚联姻”的宏伟大计。

    然而,这伪装出来的东西,终究不是真的。一旦别人凑近细瞧,那还是要露馅的。

    四月初,被楚王府冷落在驿馆许久的林言和太监李四贤,终于走上了行贿献礼的官场晋身老路。趁着楚王妃大寿的机会,他们献上了蜀王府的府内珍藏一对翡翠飞凤赤金钗。

    据说这对翡翠飞凤赤金钗的原料来自遥远的缅国,经过了蜀中名师的精雕细琢,一支钗体赤红如血,一支钗体青翠似碧,两两相映成趣,端的是十分罕见。为了让这份珍贵的礼物到达楚王妃跟前,林言和太监李四贤还另外向楚王身边当红的承奉正、大太监许广奉上了银钞一万。

    然而事与愿违,两人根本没有得到寿宴的邀请。

    后来据楚府长史徐学颜的回报,众多礼物只是在楚王妃面前过了一下眼,然后就被入库封存。楚王妃和她的那位天之骄女甚至没有伸手摸上一摸,开口问上一问,这些礼物是谁送的!

    被楚府戏耍了!这是林言和李四贤的共同感觉。

    他们有心立即回转四川,离开这陌生且不友好的环境。只是王命难违,他们也只得快马奏明情况,等待世子朱平槿的旨意。

    谁知,他俩等来的不是朱平槿的旨意,而是蜀藩的国舅爷,林言年轻的老上官罗景云。

    ……

    同样还是崇祯十五年五月初五,端午节。

    楚王妃携郡主朱凤德在武昌城东的东湖举办盛大的赛舟游船诗词唱和大会,楚中名流高官以及已经抵达武昌参加今年秋闱的学子都有幸应邀。

    或许是那对翡翠飞凤赤金钗在楚王府阴暗的地下库房中发挥了神力,已经对联姻使命彻底绝望的林言也得到了一份请柬。

    然而,就在赛舟游船诗词唱和大会进行得如火如荼**迭起之时,本该侧身于喧闹繁华处的林言,身影却隐没在东湖南岸边逻迦山(今珞珈山)巨松大柏的莽林之中。

    林木森森,花草盈盈,一条石砌小路时隐时现。人沿着这条小路上下起伏,左弯右绕,很快就会迷失了方向。

    但若此时能在林间寻得一个疏朗之处,极目远眺,就可辨明自己的方向。

    见着碧蓝的湖水,那是东湖之水,自己面朝北方;

    见着山峰挺立,宝塔巍峨,松柏掩映的殿宇楼阁,那是洪山之巅,自己面朝西方;

    见着湖滨外山影朦胧,那是磨山之躯,自己面朝东方;

    见着旷野中通衢无极,那是武昌至咸宁的官道,自己面向南方。

    不过,与其林间偷窥一二,不如一鼓作气,上到山巅,四方景致八面风光,顿入吾胸。

    逻迦山顶,一处巨大的夯土台矗立在数十丈方圆的空旷处中央。台边残存的砖石城堞告诉游者,这里曾经是某朝某代留下的一个军事要塞。至于作用嘛,多半便是烽火台?望楼一类的。

    只是这武昌城自从洪武初年建藩封楚,三百年太平无事,这没甚用处的夯土台也就废了。不知何人花了许多心思,又废了许多银子,以白石在夯土台上垒砌了一座高大精致的双层凉亭供游人观景。

    此石亭规模宏大,梁拱出檐深远,饰以丹朱青碧。远望之,如翠林上盖,煞是好看。于是,这座白色的石亭与洪山上的佛塔一样,成为了各自的地标性建筑。

    逃离喧闹繁华的林言,便把罗景云引到了这石亭之上。

    “监军,这里的景致可好?”大汗淋漓的林言身依石栏,大开双臂兴奋叫道。

    炙热的南风迎面扑来,先是让人身上的汗水瞬间干透,然后催发出更多的汗水。

    罗景云站在石亭正中,用配发的铜壳望远镜扫视四面地形。从亭上望去,武昌东南一目了然。

    太监李四贤用他手中的大蒲扇不停地为罗公子打风,扇面有节奏地上下翻飞,给人一种简单的机械美、韵律美。

    罗景云听到林言的叫声,右眼依然附在镜筒上,嘴里却忍不住挪揄道:“景致虽好,可不是你现在该来的地方!若世子知道你趁机游山玩水,定会治你个怠慢军机之罪!”

    听闻此言,林言迅即转身分辩道:“上官来此,自然有上官担责。末将不过是随从陪同而已!”

    “可是此理?”罗景云眯着的左眼微微张开,斜睨着身旁摇风打扇的李四贤。

    “公子无论过去现在,皆是林营长的顶头上司,林营长当然应该听从公子吩咐。”

    对外作为林言的随侍,李四贤在公开场合总是要跟在林言身旁。今日趁乱脱身游玩一番,他仿佛也卸下了脸上的面具,变得轻松起来,垂头含笑为林言帮腔:

    “武昌城公子初来乍到,林营长身为下官,引辔开道也是应该的嘛!”

    罗景云把脸一沉,镜筒离开了眼睛:“林言素来讷言罕语,想不到来了湖广,跟着李四贤学坏了,变得巧言令色了!”

    李四贤陪笑道:“公子明鉴!林营长那不是巧言令色,而是油嘴滑舌!不过林营长来到湖广,那是奉旨相亲求婚。若是他没有一张油嘴滑舌,早被人家郡主娘娘的七大姑八大姨打出来了!”

    “本公子是在批你,别把林营长推出来做挡箭牌!”

    “公子责怪奴婢,那奴婢可就更冤了。世子爷吩咐奴婢随侍林营长,奴婢也该有个随侍的奴才样子嘛!主子啥样,奴才啥样,此即乃‘有其主,必有其仆’之理。”

    “看得出来,你们两人的脑袋还是清醒的,没有被人家套进去!世子最担心的,便是你们在这武昌城里昏了头,折了财还赔上人!”

    罗景云说了实情。林言连忙躬身谢罪。

    “监军明鉴!人没赔上,但钱财的确折了不少!”

    “哼,钱财不过暂存在他们那里而已,早晚乖乖送回来!”

    罗景云无所谓地摇摇头,随手把千里镜交给护兵谭进收好。

    “至于那嫁娶之事嘛,着急不得!今日楚王妃亲临龙舟赛会,摆明了是想从众多应考学子中遴选如意佳婿。即便楚王妃看中了,也要过秋闱那一关。听说今年秋闱,沔阳知州章旷或为房师。章旷出身江南世族,素有饱学之名,为官贤正。即便楚王妃看中了,学政高世态也未必能帮上忙……”

    “监军,这可难说。”

    林言摇摇头走近,为罗景云分析道:“楚王府选婿,得人即可,何必要那举人虚名?得了举人,也做不得官……”

    罗景云打断了林言:“那等他们选了再说。嫁娶之事,总要你情我愿才行吧?好歹徐长史这位始作俑者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徐长史也不一定有用。”李四贤也摇摇头道,“听说徐长史为着练兵的事情,已经被那太监许广借着老楚王之口,训斥了两回!”

    “楚府如此不识好歹,那是自取死路!若是都不成,那就只好等流贼来帮忙了!”罗景云咬着牙恨声道。

    “求人不如求己!末将请监军准末将单独练兵!楚府不干,那就我们自己干。兵数无需太多,一营就成!”林言抓住机会再次进言道。

    ……

    自打罗景云到达武昌府,林言和李四贤已经是再三提出练兵的请求了。

    他们认为,只有在武昌附近建立一只属于蜀王府的军队才能确保楚王府与蜀王府的合作,才能进而要挟楚王府提供资金支持蜀王府在湖广的扩军。

    然而罗景云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同。

    罗景云更关心护**在湖广的立足和展开,关心护**在湖广立足和展开后的政治局面。

    从这个意义上说,护**在夷陵、在荆州,甚至在澧州扩军,都比在武昌府的条件更好,起码不会有缩手缩脚的感觉。况且楚王府的资金到底能够拿出来多少,没有人能够说清楚。

    “还是需禀过世子才行!”罗景云犹豫道,“这里不比夷陵,是在人家眼皮下。一旦动静大了,有人参世子一本,说蜀王府集兵作乱,那……”

    “监军,我们不用护**的名号,还用护商队或是保安队的名号掩人耳目!末将在武昌城外选过地方:

    在严东湖东南,有一低山横亘东西,当地渔民称之为金鸡山。

    金鸡山不高,但毗邻湖畔,人烟稀少,有利隐蔽;山下是一片湖湾,湖湾之畔有一渔村,估摸只有二三十户人家。

    金鸡山之南数里还有一片山岭,或因其层叠八番之故,名曰八叠山(注一)。八叠山土层深厚,坡陡路险,正是易守难攻的好地方。

    末将以为,可在金鸡山下湖畔屯兵,以八叠山为外围屏障,以水师控制严东湖。

    严东湖位居武昌之东,距大江不远。若是流贼自东而来,我军则可凭险而守;

    二则严东湖有河汊直入长江,若是流贼沿江而至,水军可直出大江,或阻其兵锋,或断其后路;

    三则严东湖距武昌大东门不过六十里。武昌有事,以水为足,半日便可赶到……

    若是这些还不行,那我等便干脆化整为零,一班一排地练兵。

    监军,这年头手里没兵那是万万不行!楚王府要与蜀王府联姻,也不过是看中了我们手里那些能打仗的兵!”

    罗景云避而不答,却问林言:“那军官呢?”

    “军官都是现成的。一营编制八个正副连长,三十二个正副排长。末将带到武昌的军官有三十一人,都是打过仗的。缺的九个位置兼上就行了!至于班组长,用护商队推选的老规矩……”

    “士卒呢?”罗景云再问。

    “可在江北官道边设旗招募。目前西去夷陵的流民有增无减,招一营兵那是轻轻松松!”

    “军饷军需呢?”

    “与其银子让楚王府白白骗去,还不如自己练兵之用!”

    “你想擅自动用那份彩礼?若将来楚府同意联姻,你便打着空手去提亲?”

    “禀监军,若将来楚府同意联姻,末将以劲卒一营为聘礼!”

    该说的话说了,不该说的话也说了。对于罗景云的决定,林言与李四贤充满期待。

    几个月不见,罗景云这位少年监军长高一大截,而且蓄起了胡子,人显得老成许多。相貌变了,但以二人对他的了解,罗景云敢作敢当鬼精灵的脾性不会变。

    踌躇再三,罗景云终于做了决定:“此事暂不议定。待本监军与陈有福商议之后,再向世子请旨……”

    罗景云的决定完全出乎林言和李四贤的意料,满心的期待顿时变成了一肚子失落。

    着急上火的林言正欲分辨,这时一阵催命似的锣鼓声从远处飘来。

    众人举目望去,两队龙舟已经出发,在平静的湖面上拉出长长的尾迹。两股尾迹在龙舟身后碰撞,激起更多的白沫。

    湖岸边的一艘大型画舫上,红的翠的粉的白的影子隐隐闪动,远远望去,犹如一群斑斓的蝴蝶在花间翩翩起舞,引得蜜蜂步步相随。

    “楚女不知亡国恨,隔湖尤唱后 庭花!”林言愤愤骂道。这首《泊秦淮》是他新近学的,这里正好派上用场。

    罗景云却鄙夷地摇摇头:“无需那么雅致!那就是个动物世界。一群发情的雄鹿在用犄角对碰,指望赢得美人芳心。至于楚王府嘛,当然正中下怀!”

    “监军,什么是动物世界?”谭进睁大眼睛问道。

    “动物者,禽兽也!动物世界者,禽兽毕集也!”

    一个爽朗的笑声从几人的脚下传来:“禽兽毕集,率兽食人,真当今乱世存照也!不知是哪位兄台高见,可否相会一唔?”

    注一:八叠山,如今武汉的汽车越野运动圣地。

    想去试试身手的书友切记:爬坡时千万不要升挡!不要升挡!不要升挡!

第五百六十五章 小隐于野(二)

    来的不是一人,而是一群人,一群风流倜傥的男人。www.uu234.cc

    他们一个个手持折扇,沿着石亭中狭窄的楼梯爬上来,领头的人年岁最大,后面的人越来越小,个个衣衫华贵(注一),彬彬有礼。看来,这也是群借着看风景逃避繁华喧闹的书生。

    “衡阳生员王介之!”领头的生员率先向罗景云深躬楫手,“此来武昌是为秋闱!”

    王介之估摸有三十来岁,脸型清瘦方正,眼睛炯炯有神。看着亭中几人跨刀佩剑带着兵器,他明显吃了一惊。正待发问,他的同行已经在他左右依次展开,轮流躬身自报家门:

    “长沙生员郭风?(xian),出自岳麓书院,此来秋闱!”

    “衡阳生员管嗣裘,出自岳麓书院,此来秋闱!”

    “衡阳生员王夫之,出自岳麓书院,此来秋闱!”

    “长沙生员文之勇,出自岳麓书院,此来秋闱!”

    “衡阳学子夏汝弼,出自衡阳府学。惭愧,此来随王兄省试!”

    “衡阳学子管嗣箕,出自衡阳府学,此来省试!”

    “衡阳学子王参之,出自衡阳府学,此来省试!”

    一群围着草庐竹林打打闹闹追逐嬉笑的同学影像浮现在罗景云的脑海中。这帮人却明显不同,个个知书达理,人人书卷气息。只听姓名、籍贯和所出学校,便知他们出身缙绅,带着功名,不是亲兄弟便是同乡同学和好友。

    罗景云知道,湖广与江南一般,读书人喜欢结社,既为着切磋时艺增进水平,也为着远行在外互相帮衬。难不成自己一行人,正好撞上了某某社团的活动;抑或是某某社团的活动,主动盯上了自己?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众人已经自我介绍完毕,罗景云连忙收回心神,依样躬身作答:

    “成都学子罗景云,公干偶过武昌。佳节出游,正好领略这大好的湖山风光!”

    “罗景云?”领头的中年人王介之明显一怔,其余人则面面相觑。

    “莫不是蜀中大将罗景云?”书生行列中那名叫王夫之的年轻人率先想出了答案,脸上顿时绽出了喜色,“大兄,瞧他们人人箭袖戎装!此必投闭从戎大破贼寇于长平山的英雄罗景云!”

    “原来是护**大将!今日得见,三生有幸!”王介之恭敬地再拜而起。他不像弟弟那样喜形于色,但双眼依旧遮不住一份**裸的惊喜。

    这些人既无敌意,也非故意。

    罗景云看着这两兄弟,一份警惕的心思悄悄放回肚中。不过,这王夫之怎么听得耳熟,难道……对了,世子有封密信里专门提到了这位王夫之,说他是大明才子,湖广衡阳人氏。若是见到,定要想方设法招揽延用。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罗景云顿时大喜。

    只是转眼间他便犯了愁:此人要如何招揽延用?秋闱迫在眉睫,人家如何肯放弃科考登第的锦绣前程?

    就在罗景云琢磨法子的时候,书生们又来了一次整齐的轮流躬身。行列此起彼伏,宛如波涛卷过。

    “原来是罗姑娘幼弟,蜀藩国舅是也!幸会幸会!”郭凤?再拜。

    “投笔从戎,效命疆场,今之班定远是也!幸会幸会!”管嗣裘再拜。

    “文能安邦,武能杀敌,真乃文武双全是也!幸会幸会!”文之勇再拜。

    “领兵杀贼,匡扶社稷,真乃羡杀吾等是也!幸会幸会!”夏汝弼再拜。

    “知行合一,止于至善,读书人之楷模是也!幸会幸会!”王参之再拜。

    “手刃贼寇,何等快意,大丈夫当如是也!幸会幸会!”管嗣箕再拜。

    ……

    书生们的动作整齐得像军队。他们一定是社团中人!罗景云下了结论。

    “诸位实在是谬赞了!长平山大战,斯时本人不过忝为监军。这仗嘛,还是林将军他们打的!”罗景云再躬拜谢,顺便把他身后的林言亮了出来。

    “蜀王府左护卫百户林言!”林言长揖。

    这下书生们的反应有些不整齐了。

    “原来,你便是蜀府求亲楚府的未来郡马!”好几位书生失声叫道。

    王介之率先发难:“什么郡马?那是仪宾!郡主尚未及笄(ji,注二),少不懂事,一帮裙下弄臣跟着乱叫,叫得不伦不类,可见整个湖广官场那是乌烟瘴气!古来王朝之衰亡,无不与礼崩乐坏有关,子曰……”

    “大兄说的极是!”

    行列末尾的王参之随即附和:“权相温体仁门下党羽索贿父亲,父亲自誓不出‘赇吏胯下以重辱先人’!王氏家门风气,以清介忠朴为本,以真知实践为学,此等阿附权贵之举,吾等不为也!”

    “大兄、二兄说得极是!”王介之身旁的王夫之也迅速响应,“窥斑见豹!一名之谬,可见朝局之乱,大臣之鄙,而世风之日下也!”

    “况乎仪宾者,形同入赘女家。男儿一入宫门,虽坐拥万金,却不能出仕报效国家。有志有才者,胡堪为之?”郭凤?振臂大呼道。

    “逆子弑父,兄弟阖墙。天灭楚藩,命之定数!入赘楚藩,岂非自投火坑乎?”文之勇跟着大叫。

    “仪宾者出不得仕,领不得兵,形同废人,我是坚决不干!”管嗣裘怪声长啸。

    “呵呵呵!兄长们个个有妻有妾,就是想干,也要问问嫂子们手中笤帚准许否!”此间唯一的单身狗 管嗣箕漏了其他人的底牌。

    哈哈哈!书生们大笑起来,把未来郡马林言尴尬地扔在了一旁。

    ……

    书生们毫无顾忌地当面谈论林言的和亲使命,并不加遮掩地予以嘲讽。这说明林言的使命已经彻底曝光,湖广士林对蜀楚联姻的前景也并不看好。

    使命曝光,泄密者毫无疑问便是故意冷落林言数月之久的楚王府;

    而湖广士林公开嘲弄蜀楚联姻,也是因为对楚王府心怀怨恨。“天灭楚藩”,便是湖广百姓对鱼肉乡里三百年的楚王府公开的诅咒!

    闪出对话圈的罗景云冷眼旁观书生们夸张的举动。

    他如今面临一大一小两个任务。

    大任务是如何让楚王府庞大的政治资源和经济资源为蜀王府所用,为护**顺利前出湖广锁定胜局;

    小任务是如何招揽眼前的这位王夫之,让他心甘情愿为蜀王府效力。

    楚王府的狂妄和愚蠢,湖广士林百姓对楚王府的蔑视和敌意,林言与李四贤对武昌屯兵的建议,让罗景云渐渐抛弃了顾虑。这位朱平槿摸着脑袋亲封的小鬼头之王,转眼间便计上心来:

    与其对楚王府低三下气委曲求全,不如破釜沉舟,来个一箭双雕!

    那从什么地方着手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姐夫说,任何一个有战斗力的团体,一定有他的领导核心。王氏三兄弟,毫无疑问便是这个社团核心,而王氏三兄弟中的大哥王介之,无疑又是核心中核心!

    既然您是核心之核心,那就莫怪鄙人腹黑手辣了!

    罗景云心中呵呵一笑,脸色平和地上前一步,谦恭地向王介之为核心的书生们团团一拱手道:

    “诸位先生可误会了!

    林营官公干武昌,非与什么郡主郡马之事相干!

    长平山大战之后,护**威震西南,林营官名声大噪。不过,凡事祸兮福兮。如今我巴蜀四境廓清,湖广却乱局纷扰,徐长史与宣化王长孙有意强国固藩。林营官为声名所累,这才不得已来楚府走一遭……哎,可恨湖广轻薄之徒甚多,竟谣传什么蜀楚联姻……真真荒诞不经之极也!还望诸位先生明鉴!”

    “徐长史与宣化王长孙有意强国固藩”,故而迫使蜀藩大将林言“不得已来楚府走一遭”!

    这个突如其来的爆炸性消息,像一座千斤巨石,瞬间坠落在一众书生们的心房,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这个国,自然是楚国;

    这个藩,自然是楚藩;

    这个徐长史,自然是楚王府左长史徐学颜;

    这个宣化王长孙,自然是楚王孪生胞弟宣化王朱华壁之长孙朱盛?t!

    罗景云话中指名道姓,而且全是楚藩重量级人物,由不得一众书生们不信。

    楚王无子。以他老迈的年龄和孱弱的身体恐怕也不会再有儿子了。如果朱华奎的孪生弟弟宣化王朱华壁作为血缘最近的小宗继承了楚王之位,那么作为宣化王长孙的朱盛?t就会身价倍增。若是不出意外,朱盛?t早晚会登殿承运,成为楚藩国主。

    楚藩护卫名存实亡多年,无将无兵;宗蕃内部大打出手,大宗小宗分崩离析。大明朝风雨飘摇之际,楚藩两位重量级人物欲强国固藩保国保宗,这不奇怪。只是大宗练兵,小宗何为?

    这消息自蜀藩国舅亲口说出,面前又有蜀藩大将为见证,难道会是蜀楚连兵,楚兵蜀将?

    可是楚藩鱼肉百姓多年,百姓恨之入骨。这时候突然想到强国固藩,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还是垂死挣扎徒劳一场?

    种种猜想填满了书生们聪明的脑袋,让他们浮想联翩。

    心头有事,嘴上自然就笨。即便风流倜傥如王氏三兄弟,在笑语盈盈的罗景云面前也只剩下唯唯称是的份了。

    “监军好大的胆子!世子布局天下的长远之策,监军一句话就给废了!”

    在林言和李四贤的心中,恐怕就剩下如此的感叹了。不过,他们立即明白过来,监军是要借助这帮书生,给楚藩来个“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注一:自本章起,王夫之正式登场。王夫之是卫所军籍,衡阳望族,先祖曾为衡阳卫指挥使,父亲是国子监生。其原配郑氏,是衡阳首富之女。所以年轻时的王夫之不是有钱,而是很有钱。他早年的求学之路,除了父兄教导之外,全是名师名校,可见一斑。

    注二:及笄,女子年十五结发,以笄贯之,称为及笄。所以女子到了婚龄,称为及笄。

第五百六十六章 小隐于野(三)

    大明朝造反的藩王不少,可单打独斗从无成功者。www.uu234.cc

    然而藩王们联起手来,却是一反一个准。

    燕王朱棣与宁王朱权联手,燕军步骑加上宁王的朵颜三卫,成为大明军事史上最强的梦幻组合。

    除了赤膊上阵大打出手的燕宁二王,参与联手的还有坐城楼看风景的楚王朱桢、半夜起来开大门的谷王朱穗、吟诗作画不知所想的蜀王朱椿。

    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

    年轻的建文皇帝就这样被一群老辣的叔叔们给玩死了,最后灰飞烟灭,踪影全无,成为大明朝不可说却不得不说的天字第一号迷案。

    如今天下大乱,流贼满地。左良玉领衔楚军倾巢出征闯贼,胜负尚在未定之天。

    难道所谓的蜀楚联姻只是个幌子,真正的伏笔乃是蜀楚连兵?

    书生们是越想越心塞,脸色是越想越难看。他们恨不得立即拔脚跑人,又怕因此漏了马脚,被神勇无敌斩敌无数的林营官来个杀人灭口!

    书生们正在全身别扭,一声带笑的大吼吓了他们一哆嗦:

    “哈哈哈!难怪街面上盛传,说是那郡马……仪宾早就另有他人!”

    能发出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笑吼声的不是别人,正是单身狗 管嗣箕。

    管嗣箕不管别人想听不想听,先把肚中的秘密说将出来,图上一个嘴巴痛快:

    早在上个月,湖广学政高世态便在一干应考秋闱的生员中选中了汉阳府的秀才王国梓!

    传闻那王国梓今年正好十五岁,端的是貌比潘安俊三分,才比子健高半斗。又传楚王妃已经秘密为郡主和王国梓合过八字,甚至还派亲信太监许广去瞧过了真人,据说十分满意。

    管嗣箕的兄长管嗣裘不胜忿恨怒骂道:

    “什么屁话!才比子健高半斗?夫之老弟才是今科楚中第一才子,那可是学政亲口点评过的!”

    “我看那王国梓分明是个卖色售相的小白脸!真真是个丽色可餐,龙阳(注一)再世;芳姿堪啖,绛仙下凡!”

    哈哈哈!书生们又大笑起来,把半路冒出来截胡的小白脸王国梓狠狠戏弄了一通。

    正说得痛快,王介之一使眼色,书生们齐刷刷告辞,谢绝了罗景云和林言的再三挽留,转身下楼去了。

    ……

    看着石亭下的书生们越走越远,越走越快,最后风似的逃进了遮天蔽日的莽林中,罗景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监军好计谋!”林言拍着石头栏杆笑赞道:“古有蒋干盗书周公瑾,今有书生窃信罗监军!相公们得计,回到城里定然会拿着喇叭到处宣讲。如此这般,楚王府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世子爷让公子到楚地监军,公子正好大展身手……”一直未曾插言的李四贤赞了一句,又把后头的话咽了下去。

    “这只是小胜一局,杀着还在后面!”罗景云收住笑意,得意地讲起了他的思路,“等市面传闻坐实了,我们再来大闹楚王府!蜀王府岂能被楚王府白白愚弄!”

    “可这样一来,全武昌城的士绅百姓都会盯着我们,我们如何在城外练兵?”李四贤担心地问道。

    “护**大将岂止你们两位?”

    罗景云斜睨了李四贤一眼,吩咐道:

    “你二人继续在城里招摇过市,把全城的眼睛都吸引到你们身上!

    至于城外练兵,本监军与陈将军自会向世子请旨,另派大将前来!

    此地不比蜀中,你们在江北公然竖旗招兵,不是授人以柄,给世子惹祸吗!

    本监军之意,不如直接从四川调来一个军政过硬的老营,先在你们说的严东湖隐蔽待机。待到时局有变,楚王府和湖广官府都服了软,我们再打出护**的旗号,招兵买马,扩营为团……这叫做大隐于朝,中隐于市,小隐于野。你们隐于市,练兵的隐于野!”

    “监军之意,就是好事没我俩的份了!”

    林言听闻此言大为沮丧。想不到千辛万苦找了个好地方,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你怎么没好事?娶媳妇当郡马还不算好事吗?”

    罗景云眼睛一鼓,语气不容置疑。

    “你的当务之急,便是把那小白脸王国梓的好事给搅黄了!”

    “搅黄了?怎么搅黄?”

    “王国梓,取的好姓名!”

    罗景云咬牙切齿地恨恨道,仿佛他才是秀男的第一人选。

    “王国,国之必亡也!梓,音通子。楚君始封子爵,故而楚人自称楚子。王国梓,亡国子,这不是在诅咒楚藩将亡乎?你们让徐学颜参上一本,不是向楚王那个老糊涂,而是朝廷!再找几个与朱华奎不对付的宗室哭谏宗庙……本监军不相信,楚中就没有明白人!”

    林言哭丧着脸答应。按照监军的吩咐干下去,那个未曾谋面的刁蛮郡主他便是娶定了。

    罗景云没空顾忌林言的感受,转眼又盯上了小太监。

    “李四贤,你去查明这几位书生的来历!若是蜀楚连兵的消息在市面传开,引起湖广官场的注意,你便把责任引到书生们身上,就说他们造谣传谣陷害亲藩!”

    “奴婢明白!如此这般,便与我蜀王府无涉也!”

    “你不明白!”罗景云摇摇头,对李四贤一字一句道:“记着,那几位都是人才,尤其是王氏三兄弟中最小的那位,名字叫个王夫之……世子爷点名招揽此人,万万不可让他有性命之忧!”

    李四贤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罗公子的一箭双雕之计。只是……

    李四贤为难地道,若书生们被官府抓去,即便卖面子花银子全须全首保了出来,他们的科场之路也断了。这对于一个才华横溢前程无量的读书人,那不比杀了他们更痛苦?

    比起别人的痛苦,罗景云更在意的是他的任务:

    “正要他们吃些苦头,如此才堪大用!

    姐夫曾道,真金不怕烧,明珠不怕磨(注二)!

    瞧那王夫之,心浮气躁,眼高于顶。身处江湖之远,心在庙堂之上。听他议论朝局,不知者还以为他是当朝宰相……

    这样的人即便有才,又如何放心使用?再说现在蜀王府已经不是去前年模样了,只要姐夫皇榜出贴,什么人才不会自荐殿下?”

    这下李四贤彻底明白了。

    苦事难事好事坏事都做过,才能为主子的一双眼睛看清看透,才能让主子放心大胆地使用。

    他自己的经历不也是这样吗,青羊宫是一难,收租院是二难,牛角寨是三难。没有与罗姑娘试制百花精油的经历,没有收租院为主引贼的壮举,没有牛角寨手刃贼酋的功劳,他一名十几岁的天家阉奴,今天能升到副团级待遇的高位?

    想到这些,李四贤谦卑地鞠下身子,心悦诚服地行了个大礼,既是向身处眼前罗景云,也是向天边之遥的朱平槿。

    ……

    罗景云和李四贤的对话,林言一句不落地听了去。只是他有千般愁绪堵在心中,让他不能去仔细体会罗景云的话中意味。

    林言双手撑在栏杆上,双眼木然遥望远方。

    临近正午的日头被湖中的千顷碧波所承托,反射出万点光芒。那光芒星星点点炫目夺人,根根都似向他射来的光箭,让他千疮百孔,痛不欲生。

    那遥远的喧闹处却不知珞珈山顶石亭里有人心绪不佳,只是蛮横地一味将粗俗不堪叮叮咚咚的锣鼓声传来,一直灌进林言堵不住的耳朵里。

    林言想着他的任务,气不打一出来,一句老秀才酒后误教给他的牢骚诗顿时喷了出来:

    楚女休说情,秦人莫道狠……

    “这话是谁说的?”一声清脆的叱问声又从他们的脚下传了上来。

    又被人偷听了!林言心中一惊。

    亭上四面开阔,亭下一览无余,这里又是楚王府的地盘,所以作为楚府客人的林言未在周围布放警戒。可两拨人前后到来,亭上皆未察觉,说明亭下一定有亭上看不到的隐秘入口。若是战阵之上,这等大意疏漏定会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林言心中暗暗牢记教训,眼睛却盯住了楼梯的入口,等着那位大胆偷听的少女露头。

    可结果再次出人意料。

    率先露头的并非一位娇滴滴的楚地小娘,而是位铁甲铁盔面色黝黑的大汉。

    那大汉看似身形笨重,动作却快如灵猴。只见他用铁枪往下一杵,身体顿时跃出楼梯口。他虎步横跨,大枪一摆,便把亮闪闪的铁枪头对准了林言的胸膛!

    大惊之下的林言瞬间激活了军人的本能。

    他猛地向后一跃,脱离了铁枪头的杀伤范围。腰间细长的柳叶刀趁机出鞘,锋利的刀尖立即指向了不知姓名的大汉。

    只要大汉将枪头刺出,那么一场真刀真枪的厮杀便不可避免。可令所有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那大汉的脸上既无杀气,也无恨意,只是很夸张很无奈地拖长声音向着楼梯口大喊道:“官……兵……捉……贼……喽!”

    谁是贼?难道我们是贼?

    林言瞧瞧李四贤,李四贤盯盯罗景云,罗景云瞟瞟谭进,任谁都是一脸茫然。

    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伴随着“捉贼了!”的兴奋叫声,几位妙龄少女噔噔噔窜上亭子来。

    当先一位,头发分梳两边,挽成两个红绳系好的扒角;身着缀饰金片的红补青色小抹胸,外罩白色短袖袄衫和裙摆宽大的马面裙,露出一双白生生的手臂分明还是个未及笄的女孩子!

    至于其余几位,年龄相仿,都是大同小异的侍女装扮,分明是小姐的随从。

    “是谁污蔑楚地的女子,自个站出来,本小姐……!”少女得意地手叉腰肢环视四周,仿佛在检视自己的胜利果实。

    可这一环视,她的脸色就变了。

    因为一只黑洞洞的铳口,正好对着她的脑袋,距离不足三尺。

    注一:潘安,中国第一男网红;子建,即曹子建,曹植;龙阳,即龙阳君,中国最早最有名的gay。

    注二:明珠不怕磨的故事出自大明首辅张居正。

第五百六十七章 小隐于野(四)

    一位扒角少女,突兀地站在石亭的正中,四面都是刀枪。

    手持大枪的官兵只有一人,而流贼却有四位。一位持刀,一位握剑,还有两位,手里都端着不知什么样的兵器。而少女,就站在兵器对峙圈的中心。

    “不玩了!”

    发现情况于己不利,少女赌气地一跺脚,用手指一扫,嚷嚷道:“你们几个蟊贼,把兵器放下!”

    “不知这位小姐贵庚?玩的是何种游戏?吾等又如何平白成了蟊贼?”罗景云冷冷地打量了一番这位不知轻重的大小姐,把对准她脑袋的铳口下移了三寸。

    “这是我楚王府的郡主,书生不得无礼!”官军大将厉声斥责道:“还不放下兵器,上前参拜!”

    此女便是蜀楚联姻的行动目标朱凤德?

    她不好好在戏台上欣赏雄性动物们的原生态表演,怎生跑到了这里胡闹?

    罗景云大吃一惊,立即铳口朝天。左手虎口卡住了龙头,防止打滑激发;右手则松开握柄,从火门上卸下了火帽。

    这种单手使用的火铳称为手铳,没有铳托,是火器局专为世子夫妇和护**的高级军官特制。据说目前只产有五把,其中世子两把,他姐一把,他两把。

    上次谭进送信,他姐罗雨虹让小护兵捎回来不少闻所未闻的好东西,说是让他随身携带用以防身。最打眼的东西除了这两把手铳,还有两件所谓的“天蚕宝甲”。

    既然是随身穿戴使用的防身之物,那么便携性和美观性就很重要。

    手铳的铳管比寻常的火铳短三分之二,携带方便。装药减少,口径相同,所用铅子亦相同。

    手铳使用击发火帽,无需火绳,近距离威力大。但缺点是单手握持太重,很难精确瞄准。由于使用了全新的铳机,搬开龙头所需力量很大。发射后坐力也不小,甚至有手腕脱臼之感。世子在栓子山手刃流贼九级,用的便是这种手铳。

    罗景云为防止误伤他人,按照射击教范的要求迅速卸铳。

    然而他没有想到,这个行云流水般的卸铳动作,在某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眼里,就剩下了一个字:帅!

    楚王府的郡主朱凤德立即上前,要求罗景云将手中的神秘兵器交出来……让她好好玩一会儿。

    “还请郡主包涵:本公子乃是军人。军纪有云:铳不离身!”罗景云立即拒绝了,转眼就把手铳插入了他腰间的皮质铳袋,唯一露在外面的,只剩一截朱漆描金的握把。

    人的好奇心,是与年龄大小成反比的,与得手的难易程度成正比的。年龄越小,好奇心越重;越是得不到,越是想得到。

    朱凤德根本没有想到会被人当面拒绝,这好奇心顿时噌地爆棚。她脑袋一转,立即想出了个抢玩具的歪注意。

    “朱将军!”朱凤德往身后大叫:“这人兵器朱漆描金,一定是偷了楚王府的东西!”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竟会在山上碰到朱凤德;千算万算,更没算到一碰面就被她讹上了!

    不过就凭你那点功力,就想从我这里拿走东西?

    罗景云心里好笑,脸上却装作一脸的轻蔑:“郡主,楚府兵器朱漆描金,难道我蜀府兵器就不能朱漆描金?”

    蜀王府?

    听见这三个字,朱凤德立即就不自在了。不仅身子往官军大将身后躲,而且眼睛还在亭中的四人身上来回扫描。

    当然,扫描的重点还是与她年龄相仿且丝毫不给她面子的罗景云。

    “你就是那个林……林……林……” 朱凤德嘴里哆嗦着,却死活想不起那饿鬼一般的蜀藩宗室给她推荐的能文能武的如意郎君姓林名谁。

    “这位是蜀世子妃罗姑娘的幼弟,讳景云!这是蜀世子爷亲赐的火铳,用来战阵杀敌的!”太监李四贤连忙出来介绍当事人,“罗国舅身旁这位,战功赫赫英武帅气的将军,便是护**营官林言。林将军曾在长平山大败贼寇数万,斩敌无数……”

    两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出去,顿时就有人变了颜色。可这次并非朱凤德,而是护在她身前的官军大将。

    那官军大将听闻,顿时肃然起敬,抱枪拱手对罗景云和林言长稽首道:

    “末将崔文荣将军帐下练兵游击朱士鼎,久闻两位英雄大名!崔将军和末将对护**都是景仰得很,一张蜀报我们翻来覆去的看不够……还请公子将军告知末将住处,改日我崔营将领一定登门拜访,讨教练兵用兵之法,一去平身之撼……”

    朱大个刚才还对本郡主信誓旦旦,结果转眼就叛变了。

    朱凤德看见朱士鼎与蜀王府的人打得火热,反倒把自己凉在一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更让她生气的是朱至瀚。

    明明有个更帅更有意思的罗景云就在眼前,为什么单单把那个笨嘴笨舌相貌平平的林言推荐给本郡主?

    不过,那粉面俊朗的王国梓也是好的。若只论相貌气质温柔体贴,这两个蜀地来客加起来都比不上!可论家世背景,王国梓只是汉阳府的一名秀才……

    朱凤德心中比较着几位的郡马候选人的优劣,委实难以决断;眼睛却在亭中几人的身上来回打转。

    有了……

    徐长史不是常说蜀军火铳厉害吗?让王国梓练成火铳,再让父王出银子仿制蜀军火铳打造千杆,让王国梓统带,那他不一样能保护本郡主?

    这样本郡主既有帅锅俊男相伴,又有强军护卫安全,一箭双雕,哈哈哈……

    可是怎么能拿到罗景云腰间的火铳呢?他是蜀王府国舅,说来身份不比自己低。既然楚王府和郡主两个名头都压不住对方,朱大个又叛变了,那强抢东西是不成了……

    朱凤德眉头一皱,又想出个好注意。

    “罗景云,火铳本郡主也见过,有那么长,有那么粗!”

    朱凤德撇开朱大个和林言,大方地上前几步,单单扭住了罗景云说话,同时用两手比划。

    “哪有你这么小巧好看的?你一定是在欺负本郡主是女孩,头发长见识短!”

    朱凤德凑近说话,少女的身体气息立时就闯入罗景云的眼睛鼻孔,让他有点不自在。

    好歹他年龄大些,又有个女朋友,知道点男女大防之事。

    罗景云正想后退半步,保持点安全距离,女孩已经在用手摸他的铳套了。那硬邦邦的火铳贴着大腿,腿上顿时便有点酥麻的感觉。

    他心里叫声不好,连忙闪开。

    这时,罗景云听见女孩哈哈大笑起来。转眼看去,那火铳已经到了女孩手中,正在招呼侍女们一同观赏。只见女孩的凤爪握铳把,玉指压扳机,指指这个,点点那个,得意非常,难以自持;侍女们嬉哈打笑蜂拥而至挤作一团,争相触摸她们主子辛苦得来的战利品。

    火铳机头大张,铳管里填满火药铳子。

    “别扣扳机,小心夹着手!”罗景云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了,用身体从女孩堆里挤开一条缝,使劲伸进一只手去,紧紧抓住了龙头。

    就在这时,朱凤德扣下了扳机。

    哎呦!

    罗景云痛得惨叫一声。

    ……

    罗景云、林言、李四贤等人与目标任务朱凤德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以惨痛的结局草草收场了。

    晚间刚赶到武昌城的周淑英,惊讶地看到自己的意中人右手青肿,手背还有清晰的凹痕。

    待到问清了事情的原委,周淑英当即决定,明日亲自去楚王府找罪魁祸首朱凤德要一个说法:好歹伤了人,总要道个歉赔个不是嘛!

    但第二日周淑英正要出门,楚王府左长史徐学颜便带着一份礼物前来驿馆赔礼道歉了。

    徐学颜诚恳地道歉道,郡主对罗国舅的不幸受伤深感不安,因此不顾王妃娘娘劝阻,亲自在库房中选了这件楚府秘藏多年的珍宝作为赔礼。

    罗国舅虽然有痒在身,依然以蜀楚和好的大局为重,再次展现了既往不咎的高风亮节。

    作为回礼,罗国舅将那支伤人的火铳送给了郡主。为了避免再出事故,伤及高贵的郡主,罗国舅还贴心地指定林言林营官作为郡主的火铳教练,不仅亲自手把手教,而且包教包会。

    ……

    “什么意外?本姑娘觉得你受伤很蹊跷!说,你和那狐媚子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巾帼英雄周淑英眯着眼睛,一面揪着罗景云的耳朵严刑逼供,一面兴奋而熟练地单手开拆楚王府送来的快递。

    一支玉笛。

    一支通体碧绿,长约尺许的玉笛(注一),温柔地躺在柔软如水的锦缎怀中。

    “你们竟然打算在一起玩吹箫!”

    周淑英大恨,把手中的耳朵又拧了半圈。

    ……

    就在罗景云被女朋友严刑逼供之时,一群书生、书童、家仆摸样的人突然从长满青草的田里站了起来。

    潮湿闷热的淮南大地,蚊虫就似家养的一般,围着人的身体嗡嗡乱窜,挥不走也拍不完。

    好几个甜血(注二)书生被蚊虫叮得满头是包,却在领头人严厉的呵斥声中,在同伴幸灾乐祸的嘲笑声中,强忍着刺骨的瘙痒而不敢抓挠。

    领头人的说法自然有道理:既然是冒充秀才公,那么总该有些秀才公的模样!抓得满脸血槽,那不是丢人现眼,而是丢掉性命!

    就在蚊虫不离不弃的伴随下,这群书生、书童、家仆摸样的人走上了前往庐州府的大道。

    三年一度的秋闱,让饱经战乱之苦的庐州府突然像打了鸡血一样,忘了当前的急务是什么。

    或许在很多读书人的心中,生命诚可贵,功名价更高。

    为了顺应这股汹涌而来的民意,官声向来不错的督学徐之坦明日将到达庐州府,亲切接见众多的参考士子,点评他们的文章,观察他们的为人,了解他们的家世,为即将到来的秋闱大比做好组织上、人选上和舆论上的准备。

    徐之坦从安庆到庐州,他的仪仗必然会经过这条官道。到时抢了他的仪仗,或者冒充应试的生员尾随,即可与前几日便以力夫乞丐身份混进去的弟兄们汇合。

    到时,只等八大王一声令下,就可把庐州城闹个天翻地覆!

    注一:史料记载,这支国宝级文物长约九寸,被黄土高坡下来的张献忠顺手砸了。此事足以证明张献忠具有砸碎一切旧世界的大无畏gm精神。

    注二:俗语中的甜血人,就是蚊子喜叮咬的那类人。今天某种科学解释说,那是o型学人。响木窃以为,那是身上的汗味太重。

第五百六十八章 大隐于朝(一)

    崇祯十五年五月中旬,河南开封府鄢陵县以北,贾鲁河(注一)以西。

    烈日当空,尘土满天。

    广阔的中原大地上,举目焦黄,看不见一丝绿色。

    十数万人的步兵骑兵,行进在蜿蜒的北去之路;

    数十万条的人脚马腿,践踏起漫天的烟尘浮土。

    正午没有风,只有灼人的阳光。烟尘随着上升的热气流慢慢升至低空,在日光的透射中,呈现为一大团或黄或褐或明或暗的阴霾。阴霾挥之不去,笼罩在平坦干裂的豫中大地上,也笼罩在那些衣衫褴褛前去搏命的赶路人心中。

    在一座高大的土砖窑之下,一位身披铁甲的中年官军将官粗暴地扯开脸上的遮灰布,拖着沉重的身躯翻下了疲惫的战马。

    战马虽是畜生,实则如人一样,需要充足的食物,也需要充分的休息。在这种酷热的天气下连续行军,要特别注意战马的状况。若是战马出了大量汗水而不及时补充水分和盐,战马很快就会因虚弱脱力而死亡。

    大明战乱几十年,中原大地上残存的马骡牲畜已经寥寥无几,所以官贼双方一样的缺马。

    闯贼重出商洛山之后,依靠刻意的抢掠和缴获,积累了数万匹马骡。这些马骡中虽然混杂了大量身材矮小只能用于驮载的杂马,山东豫南出产的大青骡以及许多四处撩蹄子的叫驴,但能用于战阵冲杀的合格战马依然不少,起码数量不逊于官军。

    闯贼便用这些战马,组成了一支令官军闻风丧胆的精锐骑兵营“三堵墙”。

    传说这支骑兵营目前已有数千人,每名骑兵都有一匹战阵冲杀时用的战马,一到两匹用于平时行军驮载人员装具和粮食的马骡。

    这样一来,行军时骑杂马,作战时骑战马,骑兵的远距机动性和近距冲击力便得到了完美的结合。

    不过传说毕竟是传说,“三堵墙”究竟怎样,官军中也没有明确的说法,或许只有在战场上才能一睹真颜。

    可惜老子现在穷得叮当响!

    一个副将营两千五百,连两百匹马骡都没有!从确山县到开封城,整整六百里路,老子的兵要用双脚走过去!

    潮热的虎头战靴“砰”地一声踏在滚烫的松软黄土上,腾起一小团烟雾。

    将官心痛地摸了摸战马**的脊背,连忙松了战马的肚带,让它放松片刻。他一面大步向土砖窑的窑顶爬去,一面恨恨地朝地上不存在的敌人抽了一马鞭,朝左右大声吼道:别他妈磨磨蹭蹭的,动作快点,给一点白灌清水喂豆子!

    这名将官便是楚军副将莫崇文,一点白则是他从四川带去的那匹战马的名字。

    从功名不成的私塾学生(注二)到百战余生的官军大将,从贵州军的普通小兵到领兵数千的朝廷经制副将,莫崇文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艰险和苦难。

    二十年刀口舔血的厮杀生涯,十数次死里逃生的大风大浪,早已经把这名书生锤炼成不苟言笑的硬汉。

    去年底,莫崇文接受五省督师丁启睿的严令,率四千战兵离开了达州讯地,经夔州出川到夷陵。

    军队到达夷陵后,已是正月。

    未等安置好留在夷陵的续弦李氏和独子,莫崇文便听说了两个坏消息。

    一个坏消息是中原战局继续恶化。

    莫崇文奉命援剿的城市南阳府,已经失陷了。

    藩封南阳的唐王朱聿镆(mo)以及总兵猛如虎、刘光祚被杀,守备南阳府的明军全军覆没。原流贼大盘子,绰号闯塌天的北舞渡副将刘国能自杀;绰号射塌天的襄城守将李万庆城破被杀。

    此外,豫西、豫中的大批城市也被闯贼攻破。

    十二月底,闯贼二攻开封。丁启睿转而率军去了开封。闯贼大队顺势解围西移,击败援豫陕军,杀了陕督汪乔年。

    第二个坏消息是松山被围。

    自打莫崇文从军升官后,他弟弟莫崇才也走了投笔从戎的老路。莫崇才原在他营中。崇祯初年鞑子寇边,莫崇才领兵北上喜峰口,结果就留在了据说兵精饷足仕途更顺的辽东军。

    此番洪承畴领兵增援锦州,已经升任游击将军的莫崇才也在援军之中。

    松锦大败,莫崇文原祈祷着弟弟能跟着溃军逃回山海关,谁知在夷陵才得知确切消息:

    莫崇才临战被洪承畴调去督师中军,结果也陷在了松山城里!

    松山城小兵多缺粮,能守个多久?

    莫崇才身陷松山,最终的命运不是战阵殉国,便是被俘投降!

    二月,怏怏不乐的莫崇文终于领兵赶到承天府,接受了湖广巡抚宋一鹤的校阅。

    宋一鹤校阅并犒赏莫崇文部,实际上带着私心,是想把他的军队留在承天府,守卫这座因显陵而升格为府的重要城池。

    宋一鹤派人对莫崇文道,只要莫崇文肯留在承天府,他便奏章朝廷保举莫崇文为湖广的援剿副将,积功升为总兵甚至是开府建衙只是早晚的事。

    然而,莫崇文不敢也不愿答应宋一鹤。

    不敢,是因为丁启睿明令他划归四川总兵温如珍属下,开到信阳与温如珍部一起接受平贼将军左良玉的统一指挥。

    若是他违抗军令擅留湖广,与宋一鹤不合的丁启睿很可能拿他这个不楚不川的外系将领开刀,请出尚方宝剑斩了他人头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不愿,是因为杨文岳也在拉拢他。

    钦命协同丁启睿剿贼的兵部右侍郎,总督保定、山东、河北军务的杨文岳是四川南充人。

    因为杨文岳是正宗的四川人,所以他除能指挥总兵虎大威的保定兵、杨德政的蓟州兵之外,他还能指挥监军佥事、南孔嫡脉孔贞会所领的四川兵。

    而莫崇文在川征战期间,曾经机缘巧合,在一次土贼袭城的慌乱中,派兵保护过杨文岳的家眷。故而杨文岳一直对能征善战的莫崇文青眼有加,还曾经试图将他调入河北。

    这次莫崇文奉调北进加入中原战场,既有丁启睿的军令如山,也有杨文岳的私信殷切。莫崇文与其是看在丁启睿的军令份上,还不如说是看在杨文岳升官发财的承诺份上。所以,莫崇文理所当然拒绝了宋一鹤的邀请,执意北上。

    拒绝了宋一鹤的邀请,就意味着拒绝了来自湖广的兵源和粮饷的支援。

    失去补给的莫崇文部要生存,只有去抢。

    在襄阳,在信阳,在确山,在莫崇文部经过的几乎所有地方,士卒都像一群失去人性的野狼以抢为生。不仅他在抢,而且整个左军都在抢;不仅是左军在抢,而且整个大明官军都在抢;不仅穷苦人要抢,连士绅大族也要抢!

    以前官军抢劫,作为朝廷经制之军的他们总要戴上一个羞答答的面纱:那不是抢,是“劝捐”!

    如今这层遮羞布在饿瘪的肚皮面前已经毫无意义了。

    况且皇帝本人也默许了官军的抢劫,那官军还有什么顾虑呢?

    就这样,莫崇文部和他的将士熬呀熬,忍受着物资匮乏与人性鞭笞的双重煎熬,终于熬到了这次援汴之战的到来。

    朝廷要救援开封,而闯贼必然阻援,主力会战是必然的。

    一战而定乾坤,是所有军人的梦想和追求。

    但就在出发之前,莫崇文收到了义弟贾登联派亲兵送来的私信。这封信,将莫崇文的梦想和追求,变成了藏在心底的困惑,变成了压在心底的恐惧。

    ……

    贾登联的私信,一如他的好恶和文化水平,通篇直白绝无拽文,外加狗 爬般歪歪扭扭的字迹。一看便知道是贾登联的亲笔真迹。

    在信中贾登联开门见山,说他现在已经投靠了蜀世子朱平槿,吃得饱穿得暖,战功多多的,军饷足足的。蜀世子对义兄念念不忘,不仅多次召见他垂问义兄近况,而且专门嘱咐护**大将陈有福照顾在夷陵的嫂子和侄儿。

    如果义兄有意重返蜀地,贾登联作为义结金兰的生死弟兄,愿意向亲自蜀世子保荐莫崇文,义兄的地位必不失于朝廷,而士卒的待遇绝对会比朝廷更好。

    陈有福派兵保护莫崇文的妻儿和族人,严禁流民骚扰,莫崇文的续弦李氏已经写信告知。莫崇文也按照礼尚往来的规矩,正儿八经地写了封言辞恳切的信去感谢陈有福。但莫崇文与蜀王府的交往也基本上到此为止。

    莫崇文从小受到的教育,便是“忠臣不侍二主”。既然当了朝廷的将官,拿了皇上的俸禄,自然不能“身在曹营心在汉”,与一个没有什么政治前途的远支藩王拉拉扯扯,即便那藩王很有本事,也很有银子。

    但效忠对象不同,并不会伤了生死兄弟间的感情和信赖。

    接下来,贾登联在信中写下的一段故事,引起了莫崇文的浓厚兴趣。

    贾登联说,早在他加入护**之前,便听闻那蜀世子是神佛转世,有神明护体。

    那时他和身边许多人一样,以为那是无稽之谈,不过是世子周围小人的阿谀奉承之辞。但是,作为亲历者见证了一件事之后,他被震惊了。

    那是在川北的栓子山之战中,世子亲领贾团和另一团共数千人进攻川北绝险之地栓子寨。

    寨匪负隅顽抗,两军在山梁上展开激烈的对射。

    山梁狭窄,战况陷入胶着,护**进退两难。

    当时,正在用千里镜观察战局变化的世子随手向太监要了张润湿的帕子冰脸。就在此时,贾登联亲眼所见,蜀世子有如神明附体,突然扔下帕子,下严旨令中军变长蛇阵为方阵,抵抗敌人的大规模冲击,并以前后左右诸军四面包抄,合围冲击中军之敌。

    接到旨意的那一霎那,贾登联还以为世子得了失心疯敌人冲击中军?那敌人在哪儿?

    然而数息之后,中军所在地的周围便响起了满山遍野的喊杀声:

    原来数千悍匪的藏身处,就在百步之外的荒草灌木之中!

    你说世子是不是有通天的神通?

    不仅如此,斯时世子立定方阵之中,双手持铳,左右开弓,连斩土贼九级。中军士气大振,顿时稳住了阵脚。这等英武盖世,绝不逊太祖高皇帝!

    ……

    故事讲到这里才开头。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就在栓子山大捷后的那天夜里,蜀世子突然于梦中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严审蜀世子当晚随侍太监与护兵,太监与护兵军言之凿凿:蜀世子当晚并无任何征兆,只是曾于梦中数次大喊“八戒”!

    世子梦中魂游云天,护**的将领们自然大难临头,惶惶不可终日。护**的将领们只好采取紧急措施,连夜将昏迷不醒的世子转运保宁府就医。谁知三天之后便传来消息,蜀世子又突然醒来,康健如初!

    后来,贾登联曾经重金贿赂当晚给世子把脉的随军医士,打探世子病情。

    那医士道,世子昏迷当晚,其脉相有如赤龙神游,飞走全身。他从医三十载,从未见过此等神奇脉相。医士还道,世子脉相定是传说中的乾卦,也就是八卦中的纯阳之卦飞龙在天!

    贾登联在信中还说,世子于栓子山梦言八戒,此后便有传言,世子在当晚所喊“八戒”,不是别人,正是天蓬元帅猪八戒!

    保宁府真武观的王道人称,蜀世子乃是天蓬元帅转世。

    天蓬元帅乃北极四圣之首,真武元帅乃北极四圣之末。

    蜀世子既是天蓬元帅转世,一句话,蜀世子便是上天降临大明乱世的拯救者。将来蜀世子登基大宝,必是天命所归。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贾登联说他从来不信什么天蓬盖真武,他更相信他亲眼看到的事实。

    就在蜀世子送医保宁府后,他密令亲信杨维栋悄悄重返栓子山战场,找到了那块绣着龙纹的丝绢帕子,并归还给随侍太监张公公以便确认。

    在将此物归还世子张公公之前,他和杨维栋曾将帕子细细查看,确认并无密信的字迹。那么世子当时是如何得知土贼就埋伏在周围呢?唯一合情合理的解释,要么蜀世子是天生将才,要么是蜀世子本人便如神仙一样,能够未卦先知!

    莫崇文读着他义弟贾登联的来信,品味着信中故事的精彩有趣。但当他读到信之末尾时,这种精彩有趣的感受就变成了惶惶不安的恐惧。因为贾登联在信尾恳求莫崇文,千万相信他一回:

    世子曾亲口对他道,如朝廷令莫崇文随左平贼救援开封,切不可搏命死战。若莫崇文能从开封脱险,便向长江边撤退,比如湖广的荆州府。

    承天府千万去不得,那里是死地!

    倘若莫崇文按蜀世子吩咐行事,将来必得贵人相助,逢凶化吉!

    开封脱险?

    此去开封,真的会败吗?

    为什么要向深远后方的长江之滨撤退!

    难道整个长江以北,都会陷入贼手,包括当今皇上的祖坟?

    莫崇文就这样带着深深的困惑,带着他的两千五百儿郎,踏上了前往开封的官道。

    注一:贾鲁河,传说即楚汉相争中的“鸿沟”。贾鲁河在明清时的河道与现在不同,流经了朱仙镇。明清时的贾鲁河既是重要的农业灌溉水道,也是重要的漕粮运输水道,故又称“运粮河”。清末黄河多次决堤,导致贾鲁河故道淤塞,舟楫不通。花园口事件后,黄河水灌入贾鲁河,使贾鲁河故道淤积似平原,故道渐废。

    因为史料中记载了贾鲁河断流一事,有人复原朱仙镇之战,便将明军大营定位于朱仙镇以南,进而推论在朱仙镇之战中,是李自成控制了朱仙镇。响木对此不以为然。要知道那时尚在“黄河夺淮入海”时期,豫中河道走向变化较大。

    注二:莫崇文上过私塾,能写会文,是明军将领中知识文化较高的一位。

    注三:从莫崇文的回忆录中,可以察觉莫崇文与杨文岳的私人交集颇深。如张道士一节。

第五百六十九章 大隐于朝(二)

    莫崇文怀揣天大的心事,头顶沉重的铁盔,大步跨上了土砖窑的窑顶,眼前豁然开朗。www.uu234.cc

    举目北望,满眼都是土黄色的大地。

    没有村庄、没有农田,没有树木,也没有丝毫绿色的影踪。

    黄龙似的尘土尾巴里,一条黄黑色线条渐渐露头。它一直朝自己这边延伸,有些地方粗,有些地方细;有些地方直,有些地方弯。

    数里之外,这条黄黑色线条突然分解为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点阵,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黑点、红点、黄点和白点散乱分布着。

    莫崇文知道,那里便是兵部尚书、总督湖广、河南、四川及长江南北诸军仍兼总督陕西三边军务的五省督师丁启睿,平贼将军、太子少保左良玉两位大人所在的中军,计有丁启睿的督标以及左良玉的亲军中营近万兵马。看样子,中军的骑兵们已经早早跑完了今天的路程,提前下营支起了帐篷。

    中军之后,依然是没完没了的步兵。

    距离越来越近,小黑点渐渐变成了红黑灰间杂的小点,人流汇成了几股狭长连续的线条。突然,某条横亘在道路中央的路沟把这几股整齐的线条拧做了一团乱麻,即便隔着一两里,似乎都能听见人叫马嘶的声响。

    顺着这条路沟向西望去,可以远远看见一条南北向的细长银带,那便是贾鲁河。

    贾鲁河经朱仙镇流下来,一条支流连接涡河,一条支流经过尉氏、鄢陵两县,先在周口注入颍河,再随颍河注入淮河。

    既然这条横亘在行军道路上的路沟连接贾鲁河,那它以前必定是条河流。中原大地连续多年的大旱,把很多类似的河流变成了深切于道路的大路沟。若是桥梁损毁或者根本就没桥,那么人马通行只有下到河床,因此不免混乱一番。

    希望在开封城下,不要遇到这样的路沟!莫崇文想。

    否则双方必定沿着路沟争夺,最后用尸首把路沟填满!

    路沟这边不远处倒是有个小村,只是已经烧得焦黑。进进出出的全是官兵,见不着一个村民。

    莫崇文收回目光,低头向南。

    只见队列中一面红色的大旗正向自己脚下走来。那旗帜中央有个粗大的黑色圆圈,黑色之中的留白处形成了一个大字:“莫”。

    这便是莫崇文自己的大旗,是他浴血疆场二十年才换来的资格。

    大旗之后,自然便是他莫营的儿郎。

    只是莫崇文没有找到自己希望看见的那股龙腾虎跃的精气神。士卒们就像一堆晒焉的茄子,三五成群有气无力地跟着大旗向前挪动步伐。

    “这帮子孬种!”

    莫崇文恨恨地暗骂道:“如此这般模样,如何上得了战阵!难道那蜀世子果能未卦先知,料定我等此去必败?”

    一名精悍的亲兵骑着马向砖窑飞奔而来,他手里还提着个左摇右晃的水桶。看样子,他并没有在附近找到水源。

    那亲兵在土砖窑下面落了马,然后提着空水桶上了窑顶。

    “将爷!”那亲兵向莫崇文着急地禀报,“村子里只有一口井。我怕井里的水舀光了,便快马加鞭赶过去,结果他妈的……还是被前面的营头抢了先……

    您瞧瞧,井里就剩了这点泥浆水!马不喝,人也喝不下……

    天气这么热,弟兄们都渴坏了,您赶快想个法子吧!再这般跟在中军后面吃土闻屁,别说到开封打仗,路上便把小命白送了……”

    莫崇文捏着马鞭背着手听着亲兵的唠叨,脸色越发地阴沉。

    有人曾经调侃道,此番四总兵进军开封,三路是真总兵,一路倒是假总兵!

    此话怎讲?

    如今朝廷的总兵是越来越不值钱了,手下的兵上了万,反倒成了稀罕事。

    左路虎大威和杨德政两总兵是真总兵,老弱战辅合计兵力不足一万;

    右路从德安府出发的方国安也算作真总兵,兵力不过两万。

    可中路的左良玉不同,虽然他依旧背着个总兵的名头,却有大帅的称呼和平贼将军的大印,手下管着百余位总兵、副将、参将、游击,大大小小的营头五十余个。官军总兵力十八万,左军兵力便有十余万,占了援军总数的一多半!

    这般威风八面的总兵,能是真的总兵吗?

    调侃之言可以聊做一笑,但十几万人挤在一条官道上做远距离行军,便让人笑不出来了。

    出了汝宁府不久,援汴大军便进入了豫中平原数百里缺粮区。

    前军为了最大可能搜刮粮食,用骑兵展开了宽正面搜索。他们所到之处,粮食颗粒无存,连田里的青苗都被马匹啃光了。残存的河南百姓除了弃家逃难,已经没有了第二条路;

    后军跟在前军之后赶路,不仅吃不上粮,如今连水也喝不上了!

    十数万人单路行军,乃是兵家大忌。莫崇文知道,久经战阵的左良玉不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但却不得不如此。

    如今的左军,是个文臣指挥武将带兵,嫡系混搭杂牌的大杂烩。

    文臣不放心武将,怕他们临战溃逃,自己落了傅崇龙、汪乔年和洪承畴的下场;

    武将讨厌文臣,厌恶他们瞎指挥还喜欢用皇帝的招牌来吓人。

    嫡系不放心杂牌,怕他们不听指挥还四处捣乱;

    杂牌更不放心嫡系,怕他们连招呼都不打便突然撤退。

    如今全军唯一的纽带,就系在左良玉左平贼一人身上。只有他才能用恩信、威望、经验、人脉和知名度,把全军凝聚在一起,形成统一作战整体。如果各营在中军视野之外分路前进,或许等不到闯贼来打,各营就会因为自行其是乱成一锅粥!

    可如果不分开前进,那粮食和水源又如何解决?

    粮食尚有,三天不吃饭也饿不死人;可是没水,一天都不成!

    莫崇文一想到这里便头痛欲裂。这时候,他突然羡慕起贾登联了。

    或许他那里,没有这么多的烦心事!

    “……将爷,可不能这么拖下去!”

    那亲兵提着半桶泥浆水不依不饶,依旧在莫崇文耳边饶舌:“听前面营头的弟兄说,前面五里都没水,说不定要走到尉氏县城才有水。弟兄们还说,西边有条河没干,将爷您看,便是那里……”

    军队目前这般摸样,一日行军三十里便是极限了。而这里距离尉氏县城起码还有五十多里,至少一天半的行程。人尚能支持一天半,可马匹就全废了。所以唯一的出路,就是向西行军,逐贾鲁河而行。可是……

    亲兵越叫喊,莫崇文心里越难受。

    一股无名邪火从莫崇文的肚中窜起来。他很想回手一马鞭,抽烂那张饶舌的碎嘴。

    但忍不住也得忍住。

    因为这名亲兵名叫龙启胜,正是贾登联派给他的送信人兼所谓的护**“联络官”。

    莫崇文必须给贾登联面子,也必须为自己及手下两千多儿郎多留一条退路。

    莫崇文努力在脸上挤出微笑,转身盯着龙启胜道:“不知你有什么好主意?”

    “将爷,贾将爷可是为了您和弟兄们好!”

    龙启胜先替贾登联申明一句,然后凑近莫崇文小声说道:“我刚刚打听到一个可靠消息:左军的辎重留在了鄢陵城!

    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您想想,左良玉为什么单单留下辎重?想都不用想便知道,那一定是他根本没打算与闯贼拼命!粮草留在后面,可以跑得更快!”

    鄢陵县属于开封府,是开封府最南面的县城之一。该城在去年十二月中被闯贼攻破。鄢陵知县浙江慈溪人刘振之被绑在雪中冻了三天三夜,后来被活活肢解而死。协助官府婴城自守的士绅同样被杀了个稀里哗啦。

    按照闯贼破城后的规矩,城墙一般都会被扒掉,以免官军反攻后重新利用。但由于当时增援的官军来得太快,鄢陵城墙扒了个缺口便停止了。

    当然,官军重占鄢陵后,凡是没被闯贼杀掉的人都有通贼嫌疑,于是又被杀了个稀里哗啦,首当其冲的人便是那些扒墙积极分子。

    百姓们为了不成为官军的功劳,只好一股脑儿向南涌去,经汝宁府逃亡相对平静的湖广。

    几番折腾,鄢陵县城就成了一座城墙还算完整的死城。

    去年闯贼二攻开封,督师丁启睿借口救援开封,逃出被流贼威逼的许昌城。结果离城三十里,许昌即告失陷。此后,许昌与郾城之间便成为豫西官贼对峙的前线。此番丁督师和左平贼率中军从郾城出发,没有直接向北进攻许昌,而是向东北绕开许昌,沿着鄢陵至开封府的大道前进。鄢陵城正好成为了援汴大军的前进基地和后勤补给站。

    这些情况莫崇文都清楚。

    因此,左军辎重留在了鄢陵不是重点。左军辎重会不会继续前进、跟着谁前进才是重点!

    莫崇文在开动脑筋想问题,可龙启胜的一张嘴就没闲着:“将爷,俗话说,你不仁我不义!左军若是要跑,我们便跟着跑!凭什么要我等弟兄替他们送死!”

    莫崇文想起自己生平参加的第一场战斗,那是二十年前在贵州平越……

    战斗前夕的那天晚上,一多半的新兵都跑了,但莫崇文没有跑。第二天贵州的大官王三善视察军营,问莫崇文为什么没跑,当时自己的回答是……

    对!当时自己回答的就是岳王爷背上刺下那四个字:

    精忠报国!

    那场战斗结束,自己就成了军官。

    “那你的意思是……”莫崇文努力保持着微笑问龙启胜,“今日本将便面呈督师平贼两位大人,以缺水为由移营,然后暗中观察中军动静,只待他们移动,我们便一股风似的……”

    “正是!”龙启胜兴奋地回答,脸上的那粒青中泛白的痘子都红了。

    “可本将不打算跑!本将从军二十载,每战必奋勇争先,从没想过当逃兵!即便本将战没疆场,那也是为国而死,为君尽忠!莫营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神,还请你回去告诉贾登联,精忠报国,本将之夙愿也!请他也好自珍重!若是下辈子本将和他有缘,再做一回兄弟,那请他拿起战刀,还和过去一样站在本将身边……”

    说这番话的时候,莫崇文的双眼泛红,两手颤抖,非常激动。

    而那龙启胜显然也非怕事之人,当即就不依了。

    他一把抓掉缨盔,顿时跪倒在莫崇文面前大声喊冤道:莫将爷,贾将爷千里之外还时时惦着您,那是把您当亲兄弟!小的千里迢迢跑到您跟前废话,那可是为了您好!为了全营弟兄好呀!

    两人站在高高的土砖窑顶上对话,方圆十几里都能看见。可是站在窑下的人就不同了,他们不仅看得见,而且听得见。

    听见莫崇文与龙启胜谈崩了,立即就有一员将领向亲兵使眼色:

    事情坏了!赶快请救兵过来!

第五百七十章 大隐于朝(三)

    使眼色让手下搬救兵的将领名叫姚克明,是莫营的游击将军,也就是莫营的二把手。www.uu234.cc

    姚克明见着龙兄弟被莫崇文一马鞭抽在肩上,又被连踹几脚,担心主将情绪失控闹出人命,连忙叫上亲兵标将都司杨天福跑上窑顶,把盛怒之下的莫崇文死死拉住。

    副将和亲将都出面求情,莫崇文只好下令将龙启胜软禁在中军,禁止他的那张嘴胡说八道,以免动摇军心。等到开封解围,便让他老实滚回四川去。

    莫崇文正在吩咐属下,便见一彪人马向土砖窑这边疾驰而来。领头的旗号,乃是一个“温”;拖后的旗号,乃是一个“杨”。莫崇文一见,连忙带着姚克明、杨天福下到窑底上前参见。

    姚克明翘首以盼的援兵,在最恰当的时机赶来了。

    来者不是别人。一位正是莫营的上官,官拜四川援剿总兵的老将,贵州人温如珍(注一)。

    另一位,则是同受温如珍指挥的楚军参将,成都人杨国栋。

    温如珍身材矮小,皮肤黝黑透红,脸上沟壑纵横。乍一看不像官军大将,反倒像田中老农。

    和莫崇文一样,温如珍也是在贵州之役中起家,此后积功多年,这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不过作为四川援剿总兵,温如珍倒没在四川境内打几仗。

    温如珍前些年一直在陕南的兴安一带剿贼,成日里爬大山钻老林。莫崇文驻军川北太平和陕西镇安一带,讯地一北一南,距离不远,两营经常协同作战。

    一次莫崇文去支援温如珍,结果大意了,被埋伏的流贼反包围在一个无粮无水的山头上,困了九天九夜,眼看就要全军覆灭。是温如珍带兵冲散流贼,莫崇文才趁隙跳崖逃生。

    正因为有了这段经历,因此温、莫两人的私谊甚笃。

    莫崇文离川入豫,温如珍同样接到了丁启睿的调兵檄文。温营只好放弃兴安,从兴安西南地区出发,经郧阳、襄阳向南阳开进。

    谁知走到半路,温营中爆发了大规模的瘟疫。直至上月底,温营才到达确山。不仅失期两个多月,而且两千多人死了一半,有战斗力的士卒仅剩八百。

    丁启睿要治温如珍的罪,温如珍上书自辩,莫崇文也行文担保。后来查实的确是老天降下瘟疫,治罪之说才不消而散。

    不过,温如珍虽然脱了罪,一个“瘟神”的绰号已经在营中传遍了。他自拊兵力弱小,便与莫崇文结伴行军。莫营在前,温营在中,杨营在后。这三营六千余人的队伍,在庞大的左军行列中,俨然又是个小集团。

    杨国栋的相貌与温如珍反差甚大。

    杨国栋身材修长,面色红润,一缕细长飘逸的胡子修剪得整齐有型。

    最吸引外人眼球的地方,还不是他的身材相貌,而是他那身穿着。

    只见杨国栋身着一袭白色战裙,腰缠红色锦带。头上没有战盔,只有一顶遮阳的漆纱大帽;锦带未挂战刀,只有两串耍帅的香囊玉佩。

    他仿佛不是去冲锋陷阵的大将,而是来游山玩水的书生。

    杨国栋自称是成都府新都县人士,乃是原首辅杨廷和的族孙,也就是状元公杨慎扬升庵的族叔侄。奢安之乱时,他投身行伍,充为材官。熊文灿主政时,从贵州调到湖广,成为楚军将领中的四川人。

    既然自称是宰相和状元公的族人,那么就要有点书卷气息。

    杨国栋的正经职业是丘八,但最瞧不起的职业也是丘八。他很少与同在军中的将领们称兄道弟,反喜与文官和书生们吟诗唱和。别人练兵那就是真刀真枪一招一式,他练兵是站队走路列阵训话。

    站队走路列阵好理解,那训话训什么呢?

    两条:第一严军纪;第二谈理想。

    谈理想无非就是忠君爱国那一套。可严军纪,那在大明官军中就有点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意思了。

    杨国栋严军纪,那不是走过场。他严禁士兵抢掠百姓,时常用岳家军的口号“饿死不抢粮、冻死不拆房”来要求部下。若是违反,轻则穿箭游营,重则砍头示众。

    百姓对这样的官军自然是喜欢得很,于是乎……他悲剧了。

    杨国栋的士兵,是楚军士兵中最穷的一个群体。比如说,别营士兵的裤子烂得露了蛋,而他的士兵则是光着沟子给别营士兵洗烂裤子挣铜子养家糊口!

    所以,杨国栋的士兵三天两头想跳槽,而别营则坚决不收,就算跳了槽也会主动送回杨营。

    谁也不是傻子。别营收留了杨营的兵,头天便要倒贴烂衣服烂裤子一套外加干饭若干碗。谁会干这样的傻事呢?

    这次援汴出征,本来与杨国栋没什么关系。

    杨国栋是楚军参将,在郧阳巡抚王永祚(注三)的麾下据守襄阳,日子过得风平浪静。可年初有一天,杨国栋突然在训话时宣布:他不忍士兵贫苦如洗,所以将老家成都祖上传下来的一套大宅卖了。

    卖出来的银子干嘛呢?充作全营将士的军饷!

    这消息真是石破天惊啊!士兵们真是喜极而泣啊!

    顿时,杨营的士兵们鸟枪换炮。帮佣的不帮佣了,拉纤的不拉纤了;光沟子的穿上了梦寐以求的鸳鸯战袄,光棍四十年的娶上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全营一片欢腾,杨国栋名声大噪。

    名声有时就是个灾星。杨国栋名声大了,顿时就引来一位不速之客。

    某一天,五省督师丁启睿的一位幕僚从承天府北返汝宁府,途经襄阳,受到郧抚王永祚的热情接待。席间该幕僚大骂湖广巡抚宋一鹤之抠门,痛陈前方将士之困苦。

    王永祚喝了酒话便多。他插了一句嘴,说本官治下的襄阳便有一位爱兵如子的将军杨某某。

    那幕僚一听便起了歹心,饭后便悄悄溜去杨营看了一眼。

    这一看可就不得了:

    只见杨营官兵衣甲鲜明,精神抖擞,分明就是支虎贲鹰扬!

    想不到王永祚这老家伙,竟然在督师的眼皮下金屋藏娇!

    时隔不久,督师丁启睿便行文郧抚王永祚,要把杨营调往他的督标,充任亲卫。

    王永祚一见行文,顿时大惊失色。

    因为偌大的襄阳城只有杨营和抚标共计不到五千人。杨营若去,襄阳便只剩抚标千余兵马。流贼大举来攻,王永祚除了殉国,没有他路可走!

    王永祚是两榜进士,不是丘八,所以他的解决方案是与丁启睿打笔墨官司。

    王永祚在给丁启睿的回函中,详细介绍了襄阳的悠久历史,襄阳在中原战局中的重要位置,献贼对襄阳百姓的残酷 迫害,襄阳人民盼治求安的殷切希望以及他本人领导襄阳官府对恢复襄阳城防所做的重大历史性贡献。

    末了,王永祚恳求丁启睿免调杨营,免得“襄阳再失,惊扰朕躬!”

    应该说,王永祚的这封回函很有水平,既有大局分析,也有小处考量;既有情真意切,也有暗中威胁。

    只是王永祚忘了,丁启睿虽然打仗不咋的,但也是两榜进士,官场扯皮的功夫只高不低。

    丁启睿派人送来的口信比王永祚的回函简单多了,核心的只有两句话。

    第一句话是:是已失襄藩的襄阳重要,还是困住周藩的开封重要?

    第二句话是:郧抚年高德勋,诸疾缠身。若是郧抚告老,丁启睿愿奏请皇上,另荐良臣保土守城。

    第一句话是打脸,当然是困住周王的开封重要;第二句话是诱惑,正中王永祚心中隐秘的小心思。

    王永祚是南直昆山人,家资丰厚,老家还有个美轮美奂的小园子,功成名就之后自然便想功成名退。

    王永祚的前任袁继咸(注四)因为襄阳有失,落个谪戍贵州边障之地的下场。有袁继咸的榜样在前,去年闯贼南下佯攻湖广,王永祚只得从郧阳跑到襄阳坚守。结果闯贼没打他,返身回去打了傅崇龙和杨文岳。

    自从得知傅崇龙兵败项城身死贼手的消息,王永祚昼思夜想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告老还乡。丁启睿愿意在背后推一把,让他光荣退休进保险箱领社保,他求之不得。于是王永祚立即与丁启睿的信使达成默契:杨国栋的事情归他,他退休的事情归丁启睿。

    一贯给部下唱高调的杨国栋,突然听到巡抚大人给他也唱起了高调,立即明白自己和部下三千儿郎都被这狗官卖了。

    杨国栋冒充文化人十几年,这时也没有含糊。在决定自己和将士命运的紧要关头,他提出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建议,从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杨国栋推心置腹地向郧阳巡抚王永祚禀报:

    末将虽是四川人,但部下四川兵和贵州兵很少,大部分都是在襄阳附近拉的夫。当年张献忠夜袭襄阳城,洗劫襄王府。因为襄阳百姓没有抵抗,也因为献贼想收买人心,用襄王府得来的十五万俩银子赈贫济民。说句犯忌讳的话:流贼赈银,官府征税,百姓的心自然向着流贼一方……

    王大人,末将天天给部下将士讲忠义,时时令部下遵军纪,还忍痛变卖祖产给士卒发军饷并非末将练兵有方,更非末将爱兵如子,而是部下军心不稳,不得不如此呀!

    原来如此!

    王永祚先是大吃一惊,继而越想越害怕:本官就在这半贼化的襄阳城里,若是哪天襄阳贼 民反水,把本官五花大绑献给流贼……不成,这郧抚一天都当不得了!

    趁着王大人意动,杨国栋趁热打铁:督师大人要末将领兵充作督师亲卫,末将自然感激涕零。只是……末将的兵,末将委实放心不下!若是督师大人有失……末将那是万死莫赎!

    据说王永祚大人听了这话,含在嘴里的一口热茶顿时喷将出来。他闪电般冲出了后衙,命令手下立即把丁督师的信使追回来!

    再然后,杨国栋和他的三千虎贲鹰扬就到了温如珍的手下,与莫崇文这等正宗的丘八为伍。

    注一:史料对温如珍的记载并不完整。只知道他是贵州人,在撤过长江后当过辰常总兵。有帖子称温如珍出自广东鹤山温氏,官居广西副将,与永历皇帝同入缅甸,并成为晋王李定国的姻亲。响木不知道这两个温如珍是否是同一人,请有兴趣的书友自行考证。不要像史料中的方国安一样,把文武殊途的两个方国安搞成一人,闹了个笑话。

    注二:杨国栋在王夫之《永历实录》中有传。

    注三:在真实的历史中,王永祚最终被左良玉坑了。他因襄阳再次失守而被革职除籍,回到老家昆山后,首倡反清起义,在守城战中壮烈殉国。

    注四:在真实的历史中,袁继咸被重新启用,担任江西总督,结果上任不久,便被左良玉的逆子左梦庚当见面礼献给了鞑子,英勇就义。

第五百七十一章 大隐于朝(四)

    温如珍和杨国栋匆匆联袂赶来,不用开口说话,莫崇文也能猜到与那护**联络官龙启胜有关。UU小说

    龙启胜送来的信,中间还夹带着张一万两的汇票,说是贾登联的心意。

    一张薄薄的纸,装在个小信封里。若换成银子,要十个人才能扛动。

    贾登联的家底莫崇文当然清楚。若是贾登联家资上万,他当年何必干这刀口舔血的营生?想来这必是那蜀世子朱平槿给的买命钱。

    莫崇文缺钱,很缺钱。当小兵缺钱,当了大将还是缺钱。但这万辆银票他不敢收,害怕将来株连九族;也不愿收,不愿自己的人品和手下将士的性命与这不干不净的银子画上等号。

    贾登联尚在四川,不好送回去。莫崇文只好派人将感谢信和那万两汇票装在一起,送给夷陵的陈有福,请他转交。

    自己没收,但保不住别人没收,比如眼前这位杨国栋。

    杨国栋的老家在成都府北的新都县。莫崇文在川征战多年,新都县几进几出,那是熟悉得很。

    崇祯十年,新都县被进攻成都的闯贼一把火焚了,除了城外著名的宝光寺,全城无一间完宅。

    崇祯十三年底,莫崇文和贾登联追击献贼再度经过新都县,亲眼所见全城百姓都在住窝棚,城中恢复起来的宅子十中无一。

    杨国栋对外到处传扬,他卖掉了祖宅换来银子发军饷。

    那是骗鬼呢!十有**是收了蜀世子的银钞!不过他将收来的银钞花在士卒身上,也说明他良知未泯。

    莫崇文的眼睛不经意地在杨国栋扫过,落在了温如珍身上。

    难道温如珍也收了蜀世子的银钞?

    温如珍乃是总兵。若是他收了银钞,强令自己临阵后撤,自己该怎么办?难道违抗军令,越级上告?

    莫崇文的眼睛越过温如珍,又扫到自己身边的姚克明和杨天福,心里咯噔一下。

    蜀世子能给自己送银子,难道就不能给自己的手下送银子?

    龙启胜平时便与姚克明、杨天福以及自己的一干亲兵亲将打得火热。若是他们也得了蜀王府不少的好处,那自己这员主将该怎么办!

    想到了副将亲兵,莫崇文又想到了自己的续弦李氏和独子莫云弟。她们身在夷陵,那正是蜀军的地盘……

    怎么办?莫崇文心中悲愤万千。

    自己一生光明磊落、忠义为人,却万万没有想到大战将至竟会众叛亲离!上官、兄弟、战友、部下、亲兵、心腹,甚至还可能包括自己的老婆和族人,全部背叛了自己!而自己唯一的血脉,竟然落入别人之掌心!

    就在莫崇文心如刀绞之际,他听到温如珍如老者般威严地吩咐姚克明:拿几根马扎来,我等三人坐下说事!你和其他人带着兵,继续前行!

    三人面对面摊牌。

    莫崇文心想,好呀!该来的总会来!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我们正好在这太阳底下,把一杆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摊出来晾晒一番!

    ……

    三员大将背靠土砖窑密商未来大计,按理说不会有第四人知道。但在许多日子后,三人的谈话内容还是泄露了出来。

    有好事者猜测,泄漏者可能就藏身于肮脏的土砖窑里,而三人都忽视了对窑内的搜查。

    还有好事者猜测,根据泄漏版的文章格式,分明经过了文化人之手。而巧合的是,三员大将中莫将军和杨将军都是能文能武的儒将,就是他们自己故意泄露出来的也说不定!

    据泄漏版记载,三人谈话内容大致如下:

    温如珍对莫崇文直言相问:你是否怀疑本将和杨将军收了蜀王府的好处?

    莫崇文沉脸答曰,是!

    温如珍再问莫崇文,你是否怀疑你的副将和亲兵也收了蜀王府的好处?

    莫崇文再答曰,是!

    温如珍与杨国栋相视而笑曰:

    不错,本将与杨将军确实收了蜀王府好处!

    杨将军收了银钞万两,为士卒备齐粮秣衣甲;本将也得了万两银钞。可惜拿得太晚,确山亦无可购之物,故而还留在军中。不过,你的副将和亲兵们还是忠诚于你的。

    你这位主将不收,他们也未敢擅取,你无需质疑!

    莫崇文便道:如此说来,他们是想收而不敢收,所以未免加恨于末将?

    温如珍与杨国栋再笑曰:这是自然!不仅如此,他们还恨你把他们带出蜀地,带到这无粮无水的死地来拼命!

    温如珍又道:你的副将和亲兵们虽然没收蜀王府好处,但是你的大部分士兵却收了。你乃领兵之人,可知为何?

    莫崇文答曰,莫营在川日久,营中士卒八成以上皆为川人。但不知他们收取了蜀王府多少银钞?

    莫崇文此问,让温如珍和杨国栋大笑不止。

    杨国栋嘲笑道:好处者,非金银蜀币是也!

    蜀王府招流民开荒种地,一人五亩。流民尚可分地五亩,川人岂无地分?此等仁政,天下皆知,将军不知乎?

    蜀王府以府财入护国安民基金,广赐川人基金份额。凡护**将士家眷及持有黄卡之蜀民,人人有份。此等恩德,天下皆知,将军不知乎?

    蜀王府众建王庄,生有所养,老有所依,死有所葬,蜀民同蒙雨露。此等善举,天下皆知,将军不知乎?

    文王行仁义而王天下(注一),桀纣行无道而亡天下,天下皆知,将军亦不知乎?

    莫崇文闻言又惊又惧,愤然而起曰:如此说来,该收不收,倒是本将倒行逆施?

    杨国栋颔首称是。

    温如珍则道,他早在兴安时便听说蜀王府制作了一种避瘟神药,名曰肥皂。可惜那时温营衣食不济,哪有余银购买?若他那时早下决断,坚不入豫,何至于众多将士染疾而抛尸路途?

    温营过襄阳时龙联络官便登门拜访,若他那时便收了银子,温营将士何至于像叫花子一般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还要上阵搏命?

    一错再错,悔之晚也!如今他一心所想,便是把这剩下的八百儿郎活蹦乱跳地带回去,免得他们在九泉之下找他索命!

    莫崇文默然良久,摇头叹曰:如此说来,末将违拂将士之意,必有性命之忧?

    杨国栋笑曰,龙联络官尚在营中,何人敢擅动刀兵加害主将?

    况蜀世子这般挂记将军,何人敢擅做主张取代将军?况且你的家丁亲兵皆是沅陵贵州子弟。纵有不轨之徒意欲加害,胡能近身?

    莫崇文慨叹曰:本将一时冲动,险些酿成大错!幸好温总兵与杨将军及时前来,点拨在下,这才有了转圜余地!

    温如珍与杨国栋再笑曰:非吾等之功也!姚克明、杨天福二将与将军一众亲兵,素知将军忠义勇敢,故在出征前便与吾等说好:若你为忠义虚名所惑,吾等便拍马赶来,善加诱导!

    原来如此!

    莫崇文默然无语,良久愧谢曰:蜀世子预测援汴之战必败,可如今大军已动,奈之若何?

    杨国栋急曰:既然蜀世子称此战必败,那如何在大战中保全三营,便是当今之要务!

    二将请温总兵示下,温如珍则出地图以示二将曰:

    如今大军十八万,首尾相连,呈一字长蛇。头在尉氏县城,尾在鄢陵县城,腰跨洧(wei)水(今双洎河)、西邻贾鲁河,前后绵延八十余里,足足相隔两天脚程。

    蛇首为左军前锋马进忠、王允成诸营,蛇颈为方国安部,蛇腰为丁启睿、左良玉之标营和诸亲营,蛇腹为外系楚营,蛇尾为杨文岳之标营及虎大威和杨德政营。

    尉氏北至朱仙镇五十里,距开封百里。按照平常用兵之法,官军必先取朱仙镇,控制贾鲁河,以水道从鄢陵运粮济军,然后联络开封守军,南北夹击闯曹二贼,以解开封之围。即便战之不胜,形成对峙,也可吸引流贼主力,让河北官军趁机渡河,接济城内军民……

    可大家都看见了,如今正值酷暑,洧水干涸为沟,人马无从饮水;贾鲁河虽有余水,但水浅河窄,难载粮船。将士长途行军十余日,人马疲惫。诸军贸然前出朱仙镇,前有贼寇大队阻挡,后无粮草军饷接济,那便是自寻死路……

    若本将猜测无误,以左平贼之老于戎事,必不愿贸然前进,猝然决战。

    大军不如留待尉氏鄢陵一线,休整人马、探查敌踪。若探知贼寇大队来攻,则诸军依次后撤至鄢陵,依托洧水与鄢陵城垣防守;若是贼寇小队骚扰,则以前锋游骑逐之。总之,大军决战,以持重为上,以不败为佳……

    可那丁启睿身负皇命,手捧上方,未必会让左平贼随意用兵。而以左平贼之倨傲,杨嗣昌尚且九檄不至,丁启睿标兵数百,又岂能轻易调遣……

    本将最担心之事,便是左、丁二人闹翻,左平贼不辞而别,将丁启睿扔给闯贼,让其重蹈傅、汪二督之覆辙……

    杨国栋插言道,左平贼出身关宁军,而关宁军逃起来比秦军还狠,不仅丢了督师洪承畴,而且还丢了秦军曹变蛟……

    将士们都知道,此番出征,北援汴京为假,决战闯贼为真。

    将士们也都知道,辎重滞留鄢陵不前。如今军中谣传纷纷,说丁督师和左平贼合伙侵吞了朝廷发下的五十万两犒赏银子。那些辎重车上堆积的粮包里,全是谷草。轻若羽翼,道无辙痕…………

    此时莫崇文突然对温、杨二将耳语道,他有一计,或可使三营将士脱了此厄……

    莫崇文讲完,温、杨二将皆称善。

    杨国栋拍腿大喜曰:此乃金蝉脱壳之计!

    温如珍则曰:蜀世子虽有撤往长江之滨的的旨意,但没说何时去,也没说走哪条路去。目前湖广去不得,去则必受朝廷羁縻,早晚还是个死。不如我们……

    ……

    崇祯十三年五月十三日,十八万援汴大军经过十余天的艰苦跋涉,在督师丁启睿、保督杨文岳和平贼将军左良玉的率领下,进至开封以南百里的尉氏县城一带,且有继续前进的模样。

    该日晚间,流贼的探马奔入位于开封城东南二十里外的阎李寨(注二),将官军的行踪告知了在大明朝声名可使婴儿止啼的人物:闯贼李自成。很快,又有骑士冲出了闯贼老营,直向西边的横地铺(注三)奔去。横地铺,便是绰号曹操的义军将领罗汝才的中军。

    当晚,有疲惫不堪的数千官兵进至鄢陵以北的贾鲁河西岸扎营过夜。

    在夜深人静将士们纷纷入梦之时,一彪骑兵悄然出营,渡过了水深及膝的贾鲁河,向东方无穷无尽的黑暗疾驰而去。

    注一:出自《韩非子五蠹》

    注二:阎李寨,今开封市祥符区汪屯乡阎李寨村(地图又标为闫里寨),位于古汴河(今惠济河)边,邻近不远便是“屠府坟村”。从地理上看,此地控制了汴河与支流马家河,可以同时监视开封城的东、南两面,亦可很容易转兵占领开封南面的要点禹王台。这从一个方面,说明了李自成卓越的军事才能。

    有网文称阎李寨在开封城西,响木很困惑。请有兴趣的书友自行考证。

    注三:横地铺,今开封市龙亭区横地铺村,在开封城的西南角外,正好与阎李寨一东一西,将开封夹死在黄河以南。

第五百七十二章 大隐于朝(五)

    崇祯十三年五月十四日下午,一个督师丁启睿等待许久的好消息传入尉氏县城那墙倒屋歪的县衙:

    大军先锋,左军外五营大校,副总兵,都督同知,绰号混十万的马进忠,不顾长途行军的疲劳,突然从两翼渡过贾鲁河,多路进袭了开封城南的朱仙镇,阵斩流贼数百。www.uu234.cc

    残贼仓皇而逃,把这座号称“天下四大镇之一”的汴南重镇拱手让给了官军。

    目前,马营游骑正在继续追击残敌,兵锋已经逼出朱仙镇以北十里。游骑只遭遇了少数流贼散兵,没有发现流贼的大队。

    马进忠的信使意气风发地向督师丁大人和平贼将军左良玉禀报,马将军在朱仙镇内凝聚了天地正气的岳王庙中设立了中军,静候三位上官的指示:

    是继续向前进攻,直取开封城外的繁台,进窥土堤(注一)?

    还是驻军朱仙镇,等待大军赶来?

    然而这名报捷的信使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中军帅帐里的气氛很诡异。

    堂上正中就坐的督师丁启睿面色不豫,缄口不言;

    东上首就坐的保定总督杨文岳手捋胡须,欲言又止;

    西上首就坐的平贼将军左良玉,虽然马进忠违反了他“遇敌即止”的将令,仍然一如既往的亲切和蔼,敦敦告诫马进忠如今贼寇势大,不同以往,千万不可轻敌,并指示马营立即掘壕固守,掩护主力到来,未得将令不可轻出。

    按说,按照朝廷“以文御武”的规制,手握尚方宝剑的督师丁启睿才是全军主帅。

    但左帅在言语时,既不看丁启睿的脸色,也不征求杨文岳的意见;

    左良玉身边的楚军老将,原四川总兵方国安不停地捂嘴咳嗽,仿佛感了伤寒。

    杨文岳身边的保督中军总兵姜名武(注二)则手按刀柄,与左良玉身后的前五营将领卢光祖、李国英等人大眼瞪小眼,仿佛一言不合便会以命相搏。

    这名机灵的信使得了左帅的将令,连忙退出县衙。在上马离城前,这名信使用了一锭银子,轻易从左帅的亲兵那里得到了他想知道的消息:

    今天早晨,督师与左帅在县衙里又大吵一架!

    督师要左帅趁敌不备立即进兵,以解开封之围;而左帅坚持敌情不明,必须查明敌情并等待全军集结,才能缓步进逼开封。

    刚刚赶到尉氏的保督杨文岳则试图在两人间打圆场。

    杨文岳对丁督师道,敌情不明贸然进兵确有风险。倘若大军溃败,大明社稷危矣,汴京周藩危矣,督师前程亦危矣;

    杨文岳又对左帅道,持重进兵耗日太久,粮草不济,是为取败之道。

    丁督师和左帅在杨文岳的反复劝说下,终于商量出一个暂时性的折衷法子:

    前军占住朱仙镇,掩护中军和后军到来。等到全军集结在朱仙镇周围,再根据闯贼的进止,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信使快马奔回朱仙镇,不仅带回了左帅的将令,而且带回了将帅不合、文武不合的小道消息。

    据马营士卒传言,绰号混十万的前流贼马进忠,站在岳王庙正殿前“忠昭日月”的大牌匾下对着部下们长叹道:

    岳王爷一生精忠报国,于此地大破金兀(zhu)术拐子马,留传千古美名。可恨十二道金牌,前功尽弃,风波蒙冤!

    我马进忠,前生误入贼窝,大罪已矣!自十一年蒙朝廷恩典招安,从此屡立战功。何也,不负姓名之忠字也!

    如今我等千里进军,粮草不济,只利速战而不可持久。可惜一道军令,平生功名遂远矣!

    说完此言,马进忠泪涕满面,垂首不语。众将皆唏嘘,有愤恨不择之状。其骁将扬进喜、刘之良,口出不尊之语;从子偏校马维兴,更是拔刀磔(zhe)柱,印痕深寸许。

    不出马进忠所料。当日午夜时分,闯贼的大规模反击便猝然而至。

    流贼的反击方式,几乎与马营的进攻方式如出一辙:正面多路猛冲,两翼渡过贾鲁河进行包抄,并断敌退路。

    然而有备与无备,白天与晚上,导致了进攻结局的迥然不同。

    马进忠的进攻是大获全胜,而闯贼的反击则是丢盔卸甲,大败而逃,还差一点把自己的主将陷进去。

    从东西两翼包抄过来的流贼率先失败。他们渡过贾鲁河后立足未稳,便遭到了埋伏在河堤下的官军步骑冲杀。

    埋伏在左翼西北方向的官军主将是马维兴,兵力较少,流贼损失数百便安然退过河床,依托宽大的河堤节节阻击;

    埋伏在右翼东南方向的官军主将是绰号铁骑王的王允成。王允成所部兵力大、骑兵多。一个三面反击,就把近千名流贼阻截在河岸边。流贼大队仓惶退过河去,谁知又遭到对岸官军的伏击。流贼见势不妙,一队骑兵仓促增援,再次被王允成亲率中军骑兵半路冲散。双方在黑暗中杀做一团,直至天光乍现,贼将这才引军退去。光是在这一处战场,遗尸便超过两千。

    负责朱仙镇正面防守的是马进忠本人。

    正面进攻的流贼,先是被马营的壕沟鹿砦阻击在镇外防线上,遭到较大的损失。当贼营大举增兵突破防线后,进入镇中的多股流贼或许被守军游走不定的火把光亮误导,陷入镇中密集的房屋院落之中。

    在一片光影绰绰的黑暗中,只看见火把的亮光摇晃,只看见铳口的火光闪烁,只听得双方的呼喊声和冲杀声四面响起,人马的惨叫声和嘶鸣声此起彼伏。

    双方的部队完全失去了指挥,只能在黑暗中各自为战。

    马营官兵少于流贼不假,但凭借合理的战前部署和较高的战术素养很快占据了上风。他们利用狭窄的街道和密集的房屋将流贼分割包围,逐一歼灭。而流贼则像没头的苍蝇在街巷中到处乱窜,被守株待兔的官军分路截杀。

    战至黎明时分,进入镇中的流贼大部被歼,余贼退出朱仙镇,聚在镇北的几个庄子中死守待援。

    是穷寇勿追还是痛打落水狗,马进忠和王允成这对一官一贼出身的黄金搭档正在商量计较,下面的将领已经兴奋地闯进了岳王庙:

    据受伤被俘的流贼供称,昨晚夜袭朱仙镇的流贼将领并非籍籍无名之辈,而是李自成的从子号称“一只虎”的李过!

    ……

    “一只虎”李过,又名李锦,字补之。他是李自成大哥的儿子,年龄小李自成几岁,辈分低李自成一辈。

    官场传说,李自成是党项后裔,为人残暴,且身有隐疾,不能行人伦之礼,是故喜于床第间虐待女人。

    原来是穷逼加渣男。

    是故李自成的原配韩金儿与小妾邢氏先后与人通奸,给李自成带了两顶大大的绿帽子,自然不足为奇。

    与韩金儿通奸的人是李自成同村的村民盖虎,而与邢氏通奸的人却是李自成手下的大将,号称翻山鹞的现秦军副将高杰。

    李自成起事之后,先投王左挂,后投不沾泥(张存孟)。不沾泥招安之后,李自成投奔其舅父高迎祥,高迎祥则以侄女高桂英妻之。

    李自成不能人事,却向外宣扬他不近女色,并假惺惺禁止他手下的贼寇奸 淫妇女,冒充仁义之师。是故直到现在,李自成也没有亲生的子嗣。

    闯贼无嗣,李过便成了李自成血缘最近的人,也就是他权位、财富和军队的传统继承人。

    李过此人能打仗,更能打硬仗,是闯贼营中不折不扣的虎将。贼军攻掠,常为先锋。

    然而李过勇则勇矣,可脑袋瓜不好用。上阵厮杀尚可,运筹帷幄不成。更为要命的一点,是李过也没有子嗣。

    或许老李家的基因在与党项人融合时走火入魔,发生了断崖式崩塌,李过年过三十,只收留了一个米脂的孤儿充作义子。所以李过显赫的身份,并没有使他获得闯贼营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相反,有儒将之风的田见秀和铁匠出身的刘宗敏,反而位居李过之上。

    田见秀是闯营事实上的副将,传说性情仁厚,没有野心,总之让李自成很放心。李贼不能视事,便以田见秀代之;

    刘宗敏是李自成的刀锋,统领闯贼的老营精锐。刘宗敏的大旗所在,往往便是李自成的主力所在。

    即便李过地位并不高,但他依然成了马进忠和王允成眼中的肥肉。趁人病要人命的简单道理,马王这对搭档还是懂的。从**上消灭李过,不仅可使官军士气大涨,也可使马王二将加官进爵,使两营官兵获得丰厚的赏赐。

    因此马王匆匆一合计,决定再次罔顾上官禁令,先把眼前的这股流贼灭了再说。但是,他二人的好事被流贼的迅速增援破坏了。官军尚未出镇,探马便慌忙来报:

    流贼大军自东北而来,绵延十余里。为首的将旗上,有一个大大的“刘”字!

    原来,李过不过是闯贼抛出来争取时间转用兵力的小人物。刘宗敏来了,说明闯贼的主力就在朱仙镇以北。

    不到半个时辰,这个消息便传遍了官军各营。很快,总兵方国安率徐懋(mao)德、马士秀两将增援上来。中午时分,丁启睿、杨文岳和左良玉的亲军骑兵赶到了朱仙镇外。

    双方的主力对主力,决战在即!

    ……

    到达朱仙镇,督师大人自然要巡视一番。

    见遍布镇内镇外的流贼尸首,丁启睿不禁喜上眉梢,当场向马进忠和王允成拍胸口表态:

    你二位劳苦功高,每人一个总兵跑不了!

    以降贼而为总兵,这在大明中虽绝无仅有,但也并非常见。如贺人龙部下高杰为副将,左良玉部下的刘国能为副将,惠登相为副将,李万庆为参将,马士秀为参将。所以丁启睿一表态,立即让流贼出身的马进忠叩头便拜;让辽东官军出身的王允成喜出望外。只是……大帅左良玉的脸色有点阴晴不定。

    至崇祯十五年五月十六日晚间,北援开封的官军主力已大部集结于开封以南不足五十里的朱仙镇周围。

    而对面的流贼也毫不示弱,援军源源不断。

    探马报告,对面流贼的旗号除了闯贼各将之外,还有曹贼和小袁营(注三)各部,估计总兵力较之号称的五十万,只多不少。

    面对严阵以待的官兵,人数有三倍优势的贼军丝毫不敢大意。他们并没有直接扑上来列阵叫战,反而如同官军一样,掘壕固守。

    只见两军士卒相隔数里,挥动着锄头铁铲,在烈日下挥汗如雨。数日过去,两条清晰的战线呈现在两军将士的眼中。

    官军以朱仙镇为支点,在镇子周围布防。东翼以贾鲁河为防线,西翼则向西南方向延伸,以便掩护自己的粮道。

    但官军将领们可能没有料到,他们豢养的职业兵能在战场上与流贼的业余兵一较高下,但论起修地球的本事却远远不及流贼的业余兵。

    在官军的视野之内和视野之外,贼营中的数十万男女老幼齐上阵,数十万铁铲锄头上下翻。在官军将朱仙镇打造成铁壁金汤之时,流贼的壕沟不仅呈弧形把朱仙镇两面合围,而且这条壕沟还继续向西向南延伸,一直延伸到了近百里之外的洧水之滨!

    此外,流贼还在朱仙镇的北、东北和东面垒起三座土堆。每座都有十余丈高,周围有一圈近两丈宽的壕沟屏护。土堆上不仅竖望楼、插旗帜,监视官军动态,指挥军队调动,还安放了十余位大炮,日夜轰击对面的官军防线。

    当然,修地球并非就等于挖地球,有时还需要填地球。

    在贾鲁河的上游,流贼用挖出来的泥土垒成了一个水坝,拦住了河中心那股原本就不宽不深的浑浊水流。

    在朱仙镇西南方向的洧水上游,还有一名被官军时常忽略和轻视的闯贼大将正带着他手下那些一无所有的儿郎,准备按照闯王李自成的宏伟计划给打算突围的官军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援汴大军与流贼大军对峙于朱仙镇,那么有人会问,开封城里的官军在干嘛呢?他们为什么不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出城,给流贼来一个南北夹击?

    还有人会问,黄河以北驻防的官军又在干嘛呢?他们为什么不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过河,把粮草士卒这些守住开封所必要的资源送进城去?

    历史没有假设,穿越也不是胡来。

    所有这些问题中涉及的关键人物,都没有行动。也不是一点没动,起码一件事他们从来不会忘记:

    捞银子。

    注一:开封城外土堤,即宋代 开封外城,明代湮废。李自成第三尺攻击开封,这道土堤成为起义军的对内合围圈。

    注二:姜明武,明史上说是副将。本书以顾先生考证为准。

    注三:小袁营,袁时中的军队。

第五百七十三章 大隐于朝(六)

    只有失去的,才值得珍惜。UU小说

    《清明上河图》,曾经留下了一个世界级都市熙熙攘攘的盛世图景;《东京梦华录》,则留下了一段帝都人民眷恋与伤感交织的无限回忆。

    朱元璋驱逐鞑虏,曾小住于大梁,并打算按两京之制,在此建都,作为“春秋往来巡狩”之地。可惜后来徐达北伐大胜,鞑虏已逐,两京之设想遂止。

    作为一省的都会,开封城在宋元内城的基础上再加修缮,因此格外坚固。加之皇五子朱u)于洪武十一年藩封汴京,成为第一代周王,因此在开封城以原宋金皇宫的基础上重建周王府。王府规格之高,在大明国初藩王府中首屈一指(注一);汴京繁华之胜,在大明十三布政司中亦是无出其右。

    正统年间,大明忠臣于谦曾巡抚河南。他遥望巍峨的开封城,曾经满怀深情地写下这样一首诗:

    顺风吹浪片帆轻,顷刻奔驰数十程。

    舵尾炊烟尤未熟,船头已见汴梁城……

    诗词大意是说,奔驰游艇果然豪华,不仅跑得快呀,还可以做饭;饭还没有煮熟呀,我就飙到了开封城下!

    ……

    言归正传。

    崇祯十五年五月二十一日。

    开封,这座三面受敌,一面受水的中原雄城,依然伫立在夕阳西下的余晖之中。

    这座城市的命运,曾让无数的人将心悬起,又放下,再悬起,再放下,又再悬起,又再放下……

    可常言道,事不过三。

    如今流贼已攻城三次,或许公布大结局的时刻终于到了。

    当流贼第三次从开封城下撤围,开封城上的宗室官员士绅百姓欢欣鼓舞。于是,他们不是忙着查明敌情,调集军队,储备物资,修缮城防,准备更艰苦的围城战,反而一股脑儿冲出城区,在城外那些空荡荡的流贼营中大发横财。

    或许他们真的运气好,流贼营中遗弃的物资还真不少。尤其是那随意遗弃的两万多石粮食,可真是宝贝呀。要知道,如今开封城内的粮食有价无市,要活命要吃粮就拿真金白银来!

    于是乎,这两万多石粮食如何运回城中,又如何分配,成了开封人心中的第一件大事。他们把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了上面,却丝毫没有意识到:

    他们的命运,他们身处的这座城市的命运,并不在取决于这些粮食,而是取决于城南五十里的那座天下名镇。

    朱仙镇,岳王庙,左偏殿。

    文人们,对那些能够激发情绪带来灵感的建筑总是特别感兴趣,如这座岳王庙。

    作为宋金朱仙镇之战的隆重纪念,作为岳王爷一生功业的永恒丰碑,岳王庙对丁启睿而言,就似冥冥之中的一个预言,让他心潮澎湃,难以自持。

    在这几天中,丁启睿借着早晚散步的机会,已经把小庙中的每个角落探查清楚。

    不是丁启睿有淘宝癖准备在退休后进军摸金业,而是他有个自己不能说只能别人请的伟大梦想。

    假如作为五省督师一军统帅在朱仙镇大败流贼,解了开封之围,阵斩甚至生擒祸乱天下的贼酋李自成、罗汝才,那么来自皇帝的赏赐和百官的赞颂,都不如在这岳王庙里建一座配殿,沾沾岳王爷的灵光来得实惠。

    想想吧,在岳王庙高大巍峨的殿宇中,有那么一片清幽僻静的角落,满植着青松与翠柏,一座古朴肃穆的殿堂悄然伫立。殿堂里,他丁启睿朝冠持笏,端坐于高台之上,享受千万年的赞颂和景仰。而在他的两侧,文为杨文岳,武为左良玉。左右护持,文武俱备,同享这供奉的香火……

    “啪!”

    丁启睿想到左良玉,脸色顿时就冷了。他手中的茶杯,突然间毫无征兆地重重拍在桌上,溅出不少的茶水。

    随侍的小厮先是吓了一跳,然后盯着那大滩溅出的水迹,贪婪地用发黄的舌头添了添干燥的嘴唇。

    “左良玉,你这个专横跋扈的军阀!若不是为着朝廷的剿贼大局,若不是为着本官的宏图壮志,本官这就请出天子敕(chi)书和尚方宝剑,将你就地擒杀!”丁启睿眼望殿内梁柱间那些沾满尘土的蛛丝网,心中满腹的怨恨无处发泄。

    “尤其是朝廷拨下的银两,那原本是本官上书苦苦为将士们求来的粮饷!想不到你拿了银两,竟以本官标兵太少为由,只分给本官五万两!”

    丁启睿想着独吞大头的左良玉,端起茶杯往自己口中狠灌了一口:“银子少倒还罢了,只要你肯为朝廷尽忠,为本官效命,本官连胯下之辱都可忍得!唯独不能忍的,便是你拥兵自重,避敌不战,视大明江山社稷为儿戏!”

    想到这里,丁启睿腾地站起来,背着手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走来走去。

    虽然恨意满满,但丁启睿的头脑依然足够清醒。

    不能将左良玉等同于一般武人。他战功显赫,深得皇上看重。更重要的是,他手下有十余万大军。若是把他逼急了,自己就会落得洪承畴、傅崇龙和汪乔年的下场,说不定在哪个夜里就被他抛下等死!

    一定要想个法子,逼着左良玉倾力出战!

    丁启睿狠狠一捏拳头,暗暗下了狠心:万历四十八年,本官年仅二十五岁即登科出仕,迄今二十三年。从南京兵部主事升转京师兵部郎中,从京师右迁(注二)山西、山东、陕西、宁夏,从太原知府升任参政、兵备、布政、巡抚、总督、督师……

    宦海半生,本官什么样的武人没有见过,什么样的变乱(注三)没有经过!

    一个辽东厮杀汉,敢与本官计较心眼!

    本官如今缺的……无非是手里没有兵没有银没有粮!

    一旦本官有了兵有了银有了粮,何至于让你左良玉将朝廷重臣视作承转书吏……

    对了!丁启睿很快便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从左良玉手中“挖人”,甚至是“抢人”!

    “来人呐!”丁启睿恨恨转身,端起了茶杯,“速请杨总督过府商议军机之事!”

    丁启睿飞快吩咐道,说着把茶杯狠狠一仰……然后,那些湿润涨大的茶叶片便全部倾倒在了他的脸上。

    啪!丁启睿将茶杯怒掷于地,鼻尖上嘴皮上还沾着几片赖着不走的茶片。

    丁启睿以袖拂面,对着小厮大吼一声:“本官身为督师,领兵出征。怠慢本官,便是怠慢军务!来人啊,将这个不醒眼的狗东西拉出去杖……”

    “老爷饶命呀!”那小厮见势不妙,抢前扑上来抱住了丁启睿的大腿,“不是小的故意怠慢老爷,实在是军中无水啊!就是这点水,小的也是凭着老爷的脸面,从外面那些军汉桶里抢的……老爷,为了这点水,小的还平白挨了左平贼的亲将一脚!他……他……把小的屁股都踢青了!”

    军中缺水,连大军统帅尚不能一茶乎?

    丁启睿是正部级享受副国级待遇的大领导,贱仆的屁股不是他关心的内容。丁启睿抓大放小的本事不错,立即将关注点放在了他该放的地方水源问题上。

    丁启睿知道,前几日闯贼凭借地利之优,在贾鲁河的上游筑起水坝,截断了官军的主要水源。但是,朱仙镇是个天下闻名的大镇,池塘众多,镇中还有井十余口。目前虽然天旱,但池塘深井的余水起码能够保证大军渴不死,怎么转眼间就没水了呢?

    “昨天不知何人下了毒手,把死猫烂耗子扔进了池塘!”丁启睿的家仆看见老爷被自己的话题所吸引,知道自己没事了,连忙松了老爷的腿,手忙脚乱为老爷解说起来:“镇里只剩有水的古井十一口,其余的水井已经干涸!外头那些丘八猜测,多半是流贼在上游筑坝时顺水扔下死鼠,结果……除了井水,池水谁也不敢喝……外面那些丘八,连泥浆水也没得喝,只能喝马尿了。”

    丁启睿听到这儿,胃中立即有些恶心的感觉。

    小厮看见老爷的样子,连忙指天发誓,他给老爷泡茶都是用最清亮的井水。谁都知道,泡过死鼠的水喝了最易染上瘟疫。他是丁家养大的奴才,怎能不小心侍候老爷呢?

    见着老爷听得专注,还不住地点头称是,小厮说着说着便放松了警惕,多了一句貌似忠心的嘴。

    “老爷,瞧您这些年吃了多少的苦,鬓角都白了半边!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当这个鸟官,就呆在永城老家享清福呢!依着小的看,左平贼不攻不退,迟迟不动,就是逼着老爷帮他向朝廷要银子,五十万不够,再要三百万。关宁军出来的将领,哪个不是狠命搂银子的主!”

    小厮正说着,一个人影跨进了偏殿。丁启睿反应极快,立即拉下脸,厉声斥责道:“住嘴!朝廷大将,岂是你个贱仆所能擅议的?来人呐,将这多嘴饶舌的贱仆拉出去杖死!”

    “大人,还请息雷霆之怒!”

    来者青袍白鹇补子,面色黝黑,身材瘦小,但动作十分轻快灵活,身形一闪,便挡住了丁启睿发飙的路径。

    “既有王大人为你求情……还不快快谢过王大人,然后滚出去自个掌嘴!”

    多年的家生奴才杀了还真舍不得。丁启睿于是借势下坡,一脚踢在小厮青肿的屁股上,将他赶了出去。

    ……

    来者是分巡汝南道佥事王世琮。

    王世琮是四川达县人,曾任河南府推官。其人善于捕盗,因曾被一支流矢贯耳而人不倒,人称“王铁耳”,在河南官场颇有些名气。

    不同于四川各巡道,分巡汝南道的衙门不在省城开封,而设在信阳州。

    河南一省只有四道,即大梁道、河北道、河南道和汝南道,四个分守道分驻开封、怀庆、洛阳和南阳;四个分巡道中,大梁道和汝南道合驻信阳,河南分巡道驻汝州,河北分巡道驻磁州。

    但由于河南六郡七十三县到处残破,道员们已经无处可守、无官可巡,甚至是自身难保,所以王世琮也就应同为四川人的杨文岳之邀,将巡道衙门迁往了河南一省目前在黄河以南唯一得全的府城汝宁府,成为大明朝在豫南的最高官员和保定总督杨文岳在河南的主要合作伙伴。

    王世琮此来,必受杨文岳之托探询战守之策!

    丁启睿在见到王世琮的第一时间,便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杨文岳手下连同督标共三个总兵,全军战兵、辅兵、团练兵合计不足七千。主力督标团练总兵姜名武手下仅有八百战兵,大部分人都是地方征集的团练兵,战斗力很弱。

    目前大军所需粮草,大部分出自汝宁府。左良玉昧了银子,却一两都没给杨文岳,把那川猴子气得两眼冒白烟。

    杨文岳率军进驻汝宁府后,曾利用短暂的休战时间在西平、新蔡等地屯军垦田,积贮了一点粮食。此番他既没有得到银子,还不得不压着汝宁府为大军提供粮草。

    汝宁府没有银子,所谓的粮草征购就变成了**裸的抢掠。若是两军对峙天长地久下去,最先撑不住的肯定是杨文岳。

    因此这次援汴之役,杨文岳实际上比丁启睿更加急不可耐。只不过他是文官,先前又挨了皇帝的处分,不敢说出来而已。

    觉着找到同盟军的丁启睿抚须微笑,无视地上散落的尖利瓷片,请了王世琮入座。

    “贱仆无知多嘴,还请王大人不必介意。”丁启睿不管王世琮介不介意,先定了调。然后轻咳一声,请王大人讲明来意。

    “左良玉推诿避战,以致大军三面受困,营中缺粮断水。以下官陋见,乃是以败战之责嫁祸于督师大人您!下官思来想去,根子还是在于督师手中无兵无银!武人者,恃力逞勇而已。若是督师能分而治之……”

    王世琮一开口,便让丁启睿心中一乐。

    本官猜对了,杨文岳比本官还猴急!

    于是丁启睿慢条斯理地微笑着,请王世琮大胆说来,不必在本官面前拘泥。

    注一:据《如梦录》中记载,周王府是在宋代大内的基础上重建的。“周围萧墙九里十三步,高二丈许。”

    周王府的规模,不仅远远超过了明代中后期藩王府的规制,也超过了洪武藩王中的佼佼者蜀王府,甚至还超过了北京紫禁城。

    对比一下北京紫禁城的规模:“永乐四年闰七月诏建北京宫殿,修城垣。十九年正月告成。宫城周六里一十六步,亦曰紫禁城。(明史.地理志一)”

    所以明代有人说:“天下藩封数汴中”,便是此意。

    当然,周王府的萧墙与周王府内城之间的距离,尚需考古进一步确认。

    注二:习惯说法,升官为右迁。

    注三:丁启睿在正史野史以及各种文学作品中均是懦弱与愚蠢的代表。

    但别忘了,崇祯九年宁夏兵变,时任宁夏巡抚的丁启睿是平息兵变的主要人物。他在傅崇龙、洪承畴、汪乔年被甩之后,依然坚持催促左良玉迅速率军与李自成罗汝才联军决战,第一需要极大的勇气;第二,他绝非愚蠢与固执,而是不得不如此。

    仔细想想便可以明白丁启睿促战的动机:他主要是不愿为注定的失败背锅。

    大明朝从上到下愚蠢僵化的问责机制,不仅害了所有的当事人,而且毁灭了国家。

第五百七十四章 大隐于朝(七)

    朝廷大将中,若论善于招降纳叛,无人可比左良玉。www.uu234.cc

    左良玉是山东临清人,父母早亡,为其叔父带大。

    临清在大运河边,商贸之业盛于山东。左良玉耳熏目染,长大了便十分善于与人打交道,也就是情商很高。

    左良玉投军辽东后,因为身高体壮,力大过人,又能左右开弓,所以很快便在一群粗莽军汉中脱颖而出,当上了军官。这时,他善与人交道的本领有了更大的用武之地。一次机缘巧合,让左良玉结识了他此生的贵人,那就是东林大佬侯恂。从此以后,左良玉在东林党的公开赞颂与暗中庇护之下,在剿贼战场上屡立新功。

    崇祯六年,左良玉因兵部职方郎中李继贞所谓的仗义执言,晋升都督签事、援剿总兵。然而就算左良玉升任总兵,那也不过是大明朝数十位总兵之一。兵不过数千,将不过数员。

    这时,左良玉另一个暗藏的特质展示在官场面前,那就是善于审时度势灵活应对,就是情商高,智商也高。

    崇祯七年,秦贼大举南渡黄河,进入了中原广阔天地,顿时气焰大涨,分兵数路,呈离心方向进攻,把凤阳祖陵都烧了。

    斯时左良玉兵少将寡,粮饷不济。于是左良玉打起了聪明仗,俗称滑头仗。能打则打,不能打就躲;能守则守,不能守便跑;能抢则抢,绝不饿着士卒;能收编则收编,绝不断人后路、打得你死我活。

    崇祯七年到九年这三年,许多过去的名将倒在了贼寇的刀锋下,而左良玉却混得风生水起,名声日响。

    崇祯十一年正月,左良玉和陈洪范在郧西大败张献忠,并随后识破了张献忠的诈降之计,对张献忠连砍带射,杀得他血流满面,差一点丢了性命。

    崇祯十三年,收编了大量贼寇的左良玉已经成了督师杨嗣昌口中的“大将之才,兵亦可用”,并拜为平贼将军,开衙建府,距离大明军人的最高等级封爵,仅有一步之遥。他所统领的部队实力,也远远超过了一个普通的总兵。

    这时,左良玉与东林之间的关系,已经由依附变为了合作。

    东林党依靠左良玉,坑死了死敌杨嗣昌;左良玉也依靠东林党,保持圣眷与获得粮饷。

    强强合作,取得双赢,对左良玉和东林党都有好处。然而对于那些非东林党的大佬,乃至于京师的朝廷和皇帝,那就并非人人喜闻乐见的好消息了。

    丁启睿是河南永城人,与归德人侯恂乃是近邻,平素多有交往。所以他就算没有在东林党的旗帜下宣誓,也算作东林党的外围人士。丁启睿此生宦途平坦,步步高升,既是靠着文章功夫和军功累计,靠着家族影响帮衬(注一),也是靠着孙传庭、杨嗣昌的推荐提携以及东林党的暗中助力。

    自从丁启睿接任杨嗣昌的督师之职后,中原局势迅速恶化,朝廷百官日渐不满。丁启睿无法驾驭拥兵自重的左良玉,也让皇帝十分失望。

    来自京师的消息说,皇帝有意让新任内阁次辅吴?接替丁启睿出任督师。吴?是正宗的东林党大佬,或许可以有效驾驭拥兵自重的左良玉,亦或许可从富庶的江南征到更多的钱粮。

    杨文岳是四川南充县人,其家族籍籍无名。

    早年杨文岳在行人司干过,后擢为台谏官兵科给事中。崇祯十二年,他累官至兵部右侍郎,总督保定、山东、河北军务,整日里与丘八为伍,与流贼杀来杀去。

    项城之败,杨文岳跑脱了,而傅崇龙没跑脱。皇帝给了杨文岳一个革职留任戴罪立功的处分;驰救开封,皇帝又赏给他一个官复原职。

    然而来自京师的确切消息说,皇帝对曾经临阵逃脱的杨文岳极度鄙视和不信任,已经秘密派人收集他的犯罪证据。一旦条件成熟,就派人来替换他。

    而杨文岳的最终命运,便是下到诏狱,落个熊文灿、郑崇俭、邵捷春一般弃市菜市口的悲惨下场。

    丁启睿和杨文岳要军功,保住自己的位置或者脑袋;但军功对左良玉可有可无。

    只要军队的实力保存,在大明军事形势日渐恶化的大气候下,朝廷给左良玉封爵那是早晚之事。所以丁启睿和杨文岳要拿左良玉的兵去换取军功,保住自己的位置或者脑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是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

    但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在大明官场面纱文化的笼罩下,并不会立即爆发。因为一旦爆发,很有可能便是多输的局面,让官场中的其他觊觎者得利。

    大战之前,三位勾心斗角的大人物都在尽量维持表面的和谐,不愿意公开撕破脸。然而,这烽火连天的战场却是一切面纱的撕破者,或许等不了多久,三人间的矛盾就会公开爆发。

    于是乎,丁启睿和杨文岳在自身利益的驱使下,迅速勾结在一起。

    当然,在崇祯十五年五月二十一日的那个黄昏,杨文岳并没有亲自出面,而是派出他的亲信王世琮去试探丁启睿。

    根据过往双方打交道的经历,丁启睿对王世琮代表了杨文岳深信不疑。

    然而,人心隔肚皮。丁启睿没有料到,王世琮既是带着杨文岳的意思前来拜见丁启睿,也同时带着他个人的一点小小想法。

    ……

    崇祯十五年五月二十二日傍晚,在督师行辕,即朱仙镇岳武穆庙左偏殿中,一场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争论爆发了。

    左良玉的帅帐设在镇外西南方向,距离镇内不过一刻钟的马程。那里是弧形战线的拐弯处,面对着流贼的一个大炮垒,正是个要紧的地方。

    原定于上午召开的军议,却因为左平贼视察前线迟迟未归而不得不改到了下午。然而众人挨到下午,却等到了左平贼派人来传话,说是左帅奔波过甚,导致旧疾复发,需要精心调养。

    左良玉这么不给面子,可见督师的脸色有多难看。然而督师毕竟是督师,丁启睿心中再不爽,依然以大局为重,放下督师的架子要亲去左帅大帐探病。左良玉派亲兵说不必了,丁启睿派师爷说一定要去。

    就这样三番五次来回折腾,左良玉终于坐着软轿亲自来到了岳武穆庙,头上还包了个病人常用的白帕子。也不知道在夏日炎炎的酷暑季节中,他是如何不小心染上的风寒。

    关键人物到了,军议立即开始。

    帅案之后就坐的督师丁启睿,照例代表皇帝对众将士伟大的自我牺牲精神进行了高度肯定,对即将到来的大会战发表了激励人心的预言,对开封宗蕃士绅百姓的艰难处境进行了生动描述,对参战将士将来的历史地位进行了充分保证。

    一通鼓舞人心的官话之后,丁启睿拿出他和杨总督为马进忠、王允成二将军写的请功折子以及近期的军情塘报让幕僚念了,在反复强调防守的困难与危险,比如水源断绝、粮源不济、贼军火炮众多、开封旦夕陷落等等因素之后,督师大人终于讲到了今日军议的正题:

    屯集于朱仙镇周围的官军,到底是攻还是守?

    是什么时候攻,要守到什么时候?

    这下各营的军头们都打起了精神。

    左良玉与丁启睿不和,十余日里吵了若干回,大家都有所耳闻。

    督师要攻,平贼要守;督师说没粮了,平贼说可以派出骑兵去征集;督师说再怠战皇上要治罪了,平贼说敌锋正锐打不得,坚持原则比皇上治罪更重要。

    总之,左帅的心思大家都明白:

    若是没了粮饷,大军退回原地,文臣顶缸;

    若是开封城陷,大军退回原地,还是文臣顶缸!

    可尽管文武殊途,左帅与大家一样都是大明的官员,都是皇上的臣子。具体的动作做到哪一个分寸,大家还是盯着左帅。你敢一,老子就敢零点九!

    总之,无论是文臣顶缸还是武将背锅,将来皇帝的板子怎么也打不到我们这些小官的屁股上!

    “本督师意欲出战,不知平贼将军以为如何呀?”

    丁启睿在抛出底线的同时,尽量保持着封疆大吏的雍容和仪态,向右下首圈椅中那半坐半躺额缠白帕的病人征求意见。

    “本将已然说过,如今敌锋正锐,打不得啊。”左良玉半闭眼睛,声音细若游丝,几不可闻。

    “左帅久历戎行,战功赫赫。天下名将,满朝咸知!本督师对左帅,那向来是佩服得很!左帅之平贼大旗竖在阵中,贼众岂敢不齐聚军中精锐以应之!”丁启睿没有发火,反而在众将惊诧的眼神中,拉高调门赞扬了左良玉。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里面有阴谋!

    众将的眼神在局促的空间里往来碰撞,一个不好的预感涌进他们的心头:

    丁启睿明显是有备而来,搞不好左帅要吃亏!

    孰料左良玉听了这番话,连眼皮都没动。他只是淡淡颌首道,下官就是个粗莽的厮杀汉,丁大人实在过誉了。

    “不过呀,这大军已到开封城下,我等不打一仗怕是难向朝廷交代啊!”丁启睿语重心长道。

    他推心置腹地向将领们掰起了指头,这次出征,朝廷拨了多少银子,人马吃了多少粮草,军械马匹筹集了多少。一五一十,清清楚楚。他让将领们想想,如果在初战大胜的情况下,全军不战而退,朝堂上那些乌鸦的唾沫能把你我喷死!

    结果督师还是想打!众将们顿时泄了气。

    一时间,下面的气氛便有些乱糟糟的。

    个别将领把气发在马、王二将身上,开始小声说怪话:有人想找死,结果把我们拖了进去!还有人道:某人贼性不改,大帅的话不听,就为了抢东西抢女人!

    坐陪末座的马进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旁的王允成则是大汗淋漓,好像刚从水桶里捞出来一样。

    哼哼!把圈椅当病榻的左帅不失时机地咳嗽两声,会场顿时安静下来。然后他哼哼唧唧向帅案翻了个白眼:既然乌鸦们能把人喷死,那不如请督师向皇上奏疏一封,多派些乌鸦来当援军!

    左帅一句轻松的俏皮话,顿时让殿中一片欢乐。

    左帅说出了众将的心声,那群丘八还不趁机打上一顿太平拳?一时间,各种各样的怪话充斥着大殿。

    “左帅误会本官了!”丁启睿急得面皮通红,立马站了起来,一只手把案几拍得啪啪作响,而那只装着令箭的木匣就跟着他的节奏在案几上跳动,“本官可真是为大家的前途着想!”

    督师吃窘,身材矮小,面色黝黑的杨文岳也不失时机地站了起来,为丁启睿的天才战略构想大声背书:

    “兵法云;示敌以弱,乘之以强。今可反其道而行之,示敌以强,诱敌集中。暗出奇兵,出敌不意,攻其不备!

    督师大人之意,是要以奇破正!

    如今左帅之军布阵于前,流贼见左帅大旗,必然集强军以应之……

    此时,吾等派出数营死士,趁夜奇袭闯贼老营阎李寨!

    敌营遭袭,必然大乱。

    我军乘势薄城,里应外合,不愁流贼不破!”

    注一:丁启睿出身于河南永城的官宦士族。丁启睿的亲叔父即为丁魁楚,一位在南明史上浓墨重彩的人物。丁魁楚比丁启睿早一届(三年)出仕,他在崇祯九年时任河北总督,因鞑子入关而丢了乌纱。丁启睿的族兄弟们既有高官显贵,也有著名学者。

第五百七十五章 大隐于朝(八)

    数营死士,夜袭敌营,而且是闯贼的老营!

    咋听着像说书人讲西游记呢?

    可众将尽管狐疑,看着杨大人正气凛然的样子,又好像不是来虚的。UU小说

    难道真的有这样数营傻得冒泡的“死士”,愿意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把自己那点小小的本钱陷到闯贼的老窝中去?

    要知道流贼的老营可不只有数十万人的老弱病残,流贼抢来的金银财宝女人都在放在老营中。流贼不仅要防止官军进袭,还要谨防其他流贼以及自己营中宵小的觊觎,这么要紧的地方,不重兵布防才怪!数营兵几千人主动送上去,说不定正好成了那群饿殍夜里的晚餐!

    谁会这么傻?难道是愿为朝廷再立新功的马进忠和王允成?

    众将一面思索回味,一面不自觉地把余光瞟向了末排就坐的马、王二人。

    只见马进忠牙关咬紧,腮帮僵硬,眼睛平视前方,一言不语;

    王允成脸色灰败,下巴木然地左右摆动,好像在心里否认什么。

    马、王二人既是如此,众人不觉扫兴。他们的目光,最后还是按老规矩放回在大帅左良玉的脸上。一些人已经挽起袖子,只等左帅说个不字,便要大闹这岳王庙。

    然而,许多人失望了。

    左良玉闭眼沉思片刻,嘴角竟然隐隐拉出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

    ……

    人说,要骗到别人,先要骗到自己。

    别人眼中的杨文岳在说天书,可他自己并没有说天书的感觉。

    因为杨文岳说的,就是今晚的行动计划,有时间,有地点,有目标,更有行动的主体!

    行动的主体,准确的是三位联合投标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殿堂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冒了出来。

    他们带着必死的勇气,带着必胜的信心,昂首挺胸,从两行丘八狐疑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中大步穿行向前,来到了丁启睿、杨文岳和左良玉三位大人的面前。

    “四川援剿总兵温如珍,愿为朝廷效死!”

    “四川龙安副将莫崇文,愿为皇上尽忠!”

    “郧阳参将杨国栋,愿为大人解忧!”

    温如珍黑瘦、莫崇文高壮、杨国栋白胖,这是丁启睿看到三人后的第一印象。

    不过,这些印象并不重要。

    三位将军恰到好处的表态,好似一股暖风,又如一汪清流,让身处丘八之中的丁启睿竟然有了“风吹乌纱帽,露滴紫绮裘(注一)”的富贵逸兴!

    哈哈哈,丁启睿与杨文岳相互目视,欢快地大笑起来。

    可惜他们笑声太长,关键时刻被该死的左良玉抢了先。

    “三位将军勇于王事,本帅甚为欣慰!”

    左良玉用他粗粝大手上的长指甲横刮脖颈,一双含笑的眼睛里满是关怀和鼓励。

    “若是本帅记得不错,温将军是贵州人。播州之役、奢安之乱,温将军斩将夺旗,有大功于朝廷!张献忠谷城复叛,本帅领温将军、莫将军等困贼于玛瑙山,斩获无数……可惜呀,山高林密,竟未全功矣!”

    “都是平贼大人抬爱,末将等这才有幸效犬马之劳!”被左良玉点名的温如珍与莫崇文一起躬身拱手道。

    “末将虽未曾效力于平贼大人跟前,但末将对大帅向来是景仰万分!”见着没法与左良玉拉上历史关系,杨国栋连忙跳出来声明,这下左良玉不注意他也不成了。

    “杨将军,听说你在襄阳养兵三千,售卖祖宅以饷军?这等仁义将主,士卒得无不效死乎?可惜啊,本将麾下能抢东西的营头不少,但能得士卒效死的将主不多!”

    左帅是在赞人还是在骂人?

    几双眼睛又瞟向了末排就坐的马进忠和王允成。

    只是两人依旧一言不发,让瞟向他们的眼神慢慢收了回去。

    “此战一了,本帅打算请王永祚大人割爱,调你营于本帅麾下,不知杨将军意下如何?”左良玉笑着问杨国栋,提携之意溢于言表。

    杨国栋反应也不慢,一个五点着陆的大礼便叩在左良玉的脚尖前:“末将能得平贼大人垂爱,那是祖坟冒烟,紫气进宅……”

    “唔!”

    左良玉含笑点头,显然对杨国栋的知情知趣非常满意。

    左帅与温、莫、杨三人拉家常叙故旧,激励提携之语不绝于耳,就在众将以为夜袭闯贼老营之事已经板上钉钉之时,左良玉却突然长叹道:

    “只是呀,本将担心你三营兵少将寡,难以却敌!不如……”

    左良玉略作沉思状,便道:“马进忠、王允成二将忠勇敢战,骑兵也多,就让他们也去得了!”

    原来,左帅选在了这时候收拾马、王二人!

    众将心头巨震,看向马、王二人的眼神不由带上了些悲悯。尤其是那些一样出身流贼的将领,难免有点物伤其类的感觉。

    “大帅!”王允成带着一丝哭音叫喊道:“末将手下儿郎与一只虎血战整夜,如今人人带伤,如何还能出战?还请大帅怜惜!”

    哦!只见左良玉拍拍额头,恍然大悟,“这倒是本帅思虑不周了!不知马将军营中也是这般光景乎?”

    左帅点名马进忠,而且下台阶的话已经递到了他耳边。

    只要马进忠知趣懂事,答声“正是!”一场即将到来的血光之灾便可消弭于无行。从此大家继续紧密团结在以左帅为核心的xx周围,该吃吃,该抢抢,该干嘛干嘛,继续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讲真的,跟着左帅,比跟着那些朝廷的督抚舒服多了。

    左帅最大的长处,不仅是他会带着大家打聪明仗,而且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处从来不独吞。比如贿赂丁启睿那老王八后剩下的四十五万两银子,左帅是各个营头都分了些,没有一个人吃独食!你马进忠拿银子也没手软过嘛!

    众将以为马进忠必然趁此机会向左良玉服软。

    然而他们都没有料到的一幕发生了。只见马进忠脖颈一硬,腾地站了起来。

    “三位大人,我马进忠自从降了朝廷,就只知道如岳武穆一般,精忠报国!别说我马营还有千把人,就算只剩我马进忠一人,只要大帅令末将出战,末将也绝无二言!”

    “好!好!”丁启睿和杨文岳齐声叫好。

    左良玉拥兵自重,一贯飞扬跋扈。他手下的人自己乱起来,二人顿觉出了口恶气。

    “好!好!”左良玉也在叫好,只是他那是气的。或许他在想,一日为贼,终身为贼!这些流贼,终归还是养不熟!

    “只是末将这千余人实在太少,冲进闯贼老营,就像飞……”马进忠乘势将话挑明,不过话到嘴边却卡壳。确实,他文化水平的高度跟不上他意思表达的难度。

    “飞蛾扑火!”自号儒将的杨国栋及时出声补上。

    “是故末将请与温总兵等三营一同出击!四营一共七八千人,足够闯贼喝一壶的!”

    “好!好好!好好好!”丁启睿舒服得就像喝了蜜酒,嘴里的好字就没个完。

    杨文岳让王世琮献策,自觉在督师这里立了大功,今日笑得也是合不拢嘴。不过,他还要乘胜追击,扩大胜果:

    “督师大人,夜袭之计既是本督所出,本督这里不出点兵似为不妥。以本督之意,总兵杨德政忠勇敢战,不如令其率本部兵马接应四营……”

    杨文岳话音未落,已有人噗嗤笑出来。

    众所周知,这杨德政最是贪鄙怕死。自从他在郾城见着左大帅,便时时曲意奉承,常常夜入帅帐,让左良玉手下的那帮丘八们都看不过眼去。营中甚至传言,说杨德政是娈(luan)童,主动把沟子亮出来献给了左良玉。杨德政巴结上军界明星左良玉,自然对朝不保夕的杨文岳爱理不理。杨文岳此时将杨德政推出来,分明就是借贼杀人。

    有人笑就有人哭,哭的人当然是杨德政。

    他几乎手脚并用爬到帅案前,哭诉他的兵大都来自京畿周边的饥民,吃饭保命的本事大,上阵拼命的本事小。由于从小营养不良,他营中士卒面黄肌瘦,平均身高不足四尺五,“战阵之上,实不堪用!”

    这等龌龊不堪的人焉能为朝廷大将!

    丁启睿怒骂一声,袍袖一甩,把死里逃生的杨德政赶回了丘八之列。

    ……

    四将出战,对于心事重重的左良玉而言,可谓有得有失。

    得的,是他今晚的行动计划有了意外的掩护;

    失的,则是马进忠出乎意外的背叛。

    眼见丁启睿伸手摸向令箭匣子,咬牙切齿的左良玉回首众将道:“愿意出战的,还有谁?!”

    “督师、杨督、左帅,末将以为,既要夜袭闯贼老营,以四营七八千人之兵力,似为不足。”

    一位身材中等,长脸黄须的将军缓缓从左良玉身边站了起来,抱拳拱手道:

    “末将愿以本部兵马接应四营。倘若温总兵等战而不利深陷贼营,末将也好上前帮个手,拉他们一把!”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身影,左良玉闭着眼睛也知道说话人是谁。

    这说话人可不是小角色,而是他长期倚重的楚军大将,原四川总兵方国安。孙应元(注二)战死之后,方国安俨然已是楚军第二号人物。他手下的兵马,可比四营的总数还多两倍!

    方国安在最后时刻的明确表态,就意味着今日军议的盖棺定论。

    几根令箭从意气风发的丁启睿手中一一掷出。随着令箭落地的,还有一张帕子。

    不知是哪个粗莽军汉不知怜香惜玉,把她粗鲁地踩在脚下,在她洁白的身躯上留下了一大块难看的污渍。

    历史改变了,从朱平槿两口子穿越伊始便永远地改变了。

    在朱仙镇,已经改变的历史再度拐向了另一条无人能够预知的歧路。

    没有人知道这未知道路的终点,是天堂还是地狱。

    注一:节自吴 龙翰《层翠楼》

    注二:孙应元,与黄得功、周遇吉一样出身于勇卫营,进左都督,京营总兵,世荫锦衣卫副千户。崇祯十五年三月在罗山战死,援军见死不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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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政坛老干部与商界女精英携手共闯乱世!崇祯十三年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崇祯十三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