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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全文阅读

作者:响木     崇祯十三年txt下载     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七十六章 大隐于朝(九)

    崇祯十五年五月二十二日深夜,聚集在开封城南朱仙镇的几路官军迫不及待地开始了行动。www.uu234.cc

    四川援剿总兵温如珍以莫崇文部为前锋,杨国栋部为后卫,自率本部为中军,从朱仙镇以南的寨楼地区出发,向西潜行。

    寨楼距离阎李寨至少六十里,路途中还需要涉水渡过涡河,因此报上去的计划是昼伏夜行。二十二日晚上行军,二十三日白天隐蔽待机,二十三日晚渡河,二十四日凌晨正式发起进攻。

    分巡汝南道佥事王世琮作为领兵文臣和丁启睿、杨文岳派出的监军,随同武人温如珍一齐行动。

    左军外营副将马进忠率本部兵马从更南的歇马营地区出发,向西北潜行。与温部汇合后,跟在杨国栋部之后行军,同受王世琮和温如珍的指挥。

    湖广援剿总兵方国安因为部下众多,且部分军队还在对峙的壕沟防线上,所以傍晚军议结束,他便匆匆而去收拢部队。即便如此,估计他与马进忠部也会相隔半天的路程。

    至于左都督、挂平贼将军印总兵左良玉,他的任务是统帅本部兵马协同保定军三总兵,大张旗号,吸引闯贼注意。同时派出探马,与出击各部保持联系。待到闯贼老营火起,便统领剩余兵马全面出击,与贼寇决战,解开封之围。

    ……

    与闯贼决战,可不像拾根一根灯草那般轻巧。

    军议结束,众将回营,有秣兵利马的,也有垂头丧气的。更多的人,派出各种各样的探子前往左帅营中打探消息。可是回来的人纷纷禀报:左帅将自己关在帅帐中,什么人都不见。

    左帅不见客,但并非意味着没有任何收获。

    很快,一个无法证实的耸人听闻的阴谋论经过这些探子之口,传遍了官军各营:

    今日军议中以数营死士夜袭闯贼老营阎李寨的方案是本是丁启睿的筹划,目的自然是讨好皇帝为他加官进爵飞黄腾达。

    杨文岳的副手分巡汝南道四川达州人王世琮为了攀上丁启睿这根高枝,于前日午间秘密拜见丁启睿,将四川南充人杨文岳与蜀藩世子朱平槿勾结谋反的铁证献给了丁启睿。

    丁启睿借此要挟杨文岳,杨文岳为了保住脑袋,被迫做出妥协,将杨德政所部出卖给丁启睿。

    但杨部数量太少,战斗力也太差,丁启睿并不满意。而杨文岳又不愿牺牲他保定军的主力虎大威部。

    所以杨文岳在丁启睿的步步紧逼下,不得不利用他与蜀世子朱平槿的勾结来威吓三个四川出来的小营头:若他们不愿出战,三营将士的家眷就会吃点苦头。

    据可靠消息道,川军主力莫崇文的续弦李氏和独子莫云弟,以及贾营大部分将士的家眷都在夷陵,已经完全被出川的蜀军所控制。至于播州人温如珍和成都人杨国栋,他们的家眷和族人更是早早便陷入了四川那个大泥潭。

    因此,三营将士只好被迫出战,接受了那个有去无回的送命差事。

    至于马进忠那个忘恩负义的反骨仔,转而投靠丁启睿和杨文岳,自然是因为丁启睿和杨文岳给了他一根嚼不烂吞不下的烂骨头。左帅早就疑心马进忠,是故先前便安排楚军副帅方国安在军议中请缨监阵。若马进忠临阵退缩,那方总兵正好以军法堂而皇之制裁他……

    谣言之所以成为谣言,并非谣言中的内容一定是假的,而是谣言中涉及所有当事方都会坚决地予以否认。

    但俗话道:无风不起浪。

    既然谣言出来了,那么谣言出来的时机和内容就非常值得深思。

    左军中许多将领当了若干年的流贼,对“大楚兴、陈胜王”那一套熟之又熟。他们最担心的不是谣言,而是是左帅强令他们上阵与闯贼生死相搏,把自己建功立业挣钱糊口的这点本钱全部输进去。

    他们听到谣言,立即把悠着的心放进了肚中,开始坐等左帅的进一步命令下来。有些个沉不住气的将领,已经密令自己的手下打包。那样,即便被该死的丁启睿和杨文岳逼上了战场,也好随时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然而,战场上的事情是容不得四平八稳的。

    大多数左军将领们尚在翘首以盼等候大帅命令,事情便起了重大变化。

    黎明前后,正是人睡意最浓之时。

    崇祯十五年二十三日黎明之前,许多人还在荒野中酣睡正香之时,一个爆炸性的消息经过某个渠道秘密传递到那些左军的外围营头中,宛如惊天霹雳,把他们残存的那点睡意一扫而光保定军大将杨德政对丁启睿和杨文岳的瞎指挥十分不满,于是胁迫平贼将军左良玉采取断然措施,立即撤兵,整军再战。

    是左平贼借杨德政之举撤军,还是杨德政真的狗胆包天,这些听到消息的将领们已经没有时间去分辩了。

    因为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人马嘶鸣之声突然响成了一片。

    对面的闯贼不失时机借助大炮的轰鸣加入了大合唱。不断闪烁的炮口火光,像是死亡乐章中的重音符号,使官军彻底陷入了集体性恐慌。

    十余万官军毫不在意地丢弃了阵地,疯狂地向西南方向逃去。

    那里,便是他们十余日前的出发地。

    ……

    一夜间行军六十里外加一条预计可以徒涉的河流,对于一支士气高昂、训练有素、准备充分的军队来说,是完全可以完成的。

    然而对于参与夜袭的四营疲惫之军来说,这是不可能完成的。

    月亏之日的深夜里,战友们黑乎乎的身影在幽暗的银光下隐隐约约。

    坟茔间荒野中不时冒出一团鬼火,忽明忽暗地在灼热的夜风中跳动漂浮,让看见的人毛骨悚然。

    没有士卒知道队伍的去向,也没有人知道明天能不能活着。粮食的匮乏、水源的断绝以及对未知前景的恐惧,让士卒们灌铅的双腿抬不起、迈不动。

    就这样默默地走呀走,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东方的天际线露出一丝丝微弱的亮光,队伍前头终于传来了军令:

    军队原地解散!下河饮水、休息造饭,但不准解甲,更不准喧哗!等到天亮了,可能会走更长的路!

    前面就是大河!

    对于那些干得嘴皮开裂的士卒简直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没有命令,几千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伐,朝着前方那条暗灰色的线条冲去。许多老兵已经猜到了,那根粗线条定是大河的堤岸!

    涡河,淮河的一大支流。

    涡河上游是贾鲁河(运粮河),涡河水体本源却来自于黄河的分流。

    涡河河道在淮河中游左岸,呈西北-东南的倾斜流向。因为其两岸地势较高,中间河槽宽深,自古便有“水不逾涡”之说。

    在黄河夺淮入海(注一)的数百年间,涡河及其以南的颍河成为了黄河的主河道,所以涡河同样拥有后世人们所熟悉的“地上悬河”的景观。

    万历年间,主持河防的大臣潘季驯试图以“束水冲沙”的法子来导出黄河中的泥沙,即加高加固堤防,导入淮河的清水,迫使黄河主流流速加快,以便能将河沙顺利带入大海。

    应该说,潘季驯的想法很新颖,短期的效果也较好。

    实施“束水攻沙”一策的直接效果,便是将金、元以来黄河多支漫流入淮的局面变成了独流入海(注二)。黄河的主河道由向南转为向东,经涡河、颍河分流的黄河水量大幅度减少,水患区域由河南、安徽等黄河中游区域向鲁南、苏北等黄河下游区域转移。

    时间是检验一切的试金石。

    潘季驯及其继承者靳(jin)辅的对错,在经历几年、几十年甚至一两百年的时间检验之后,便可一目了然。

    “黄河斗水,泥居其七”,黄河每年带入下游的泥沙总量有数十亿吨,黄河与淮河的水量和流速根本不足以将如此巨量的河沙冲走。

    敬畏上天,与大自然和谐共处,本就是中华文明的精髓之一。

    “顺势而为”与“逆势而上”,是区别有所作为与胡搞乱整的标准。

    脱离现实能力,肆意改变自然,必然导致老天爷更严厉的惩罚。

    “束水冲沙”在本质上是幻想“人定胜天”,最后的结果却是“天必胜人”。

    潘季驯及其继承者靳辅强行约束河道的做法,使堤坝越筑越高,耗费的人力物力越来越大,决口的地方越来越多。当这种恶性循环到达某一个临界点的时候,一场暴雨、一波洪水,就把千万人上百年的所有努力化为乌有。

    终于有一天,黄河,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再次展露出了她独特的个人爱好喜欢跳广场舞,而且是上身不动下身动的广场舞(注三)。

    随着河南某地的黄河北岸大溃决,奔涌的黄河水脱离故道束缚,一路向北,经过山东济南入渤海,从此结束了长达数百年,历经宋、元、明、清四朝的黄河夺淮入海的历史。

    从此,河南、安徽和江苏人民载歌载舞,庆祝他们有了修养生息的好日子。河北人民全身虚脱瘫倒在地,汗涔涔(cen)的脸上挂着终于解脱的微笑。山东人民痛哭流涕埋怨手气太差,每逢雨季便过着夜不能寐的苦日子。

    ……

    崇祯十五年五月二十三日黎明,河岸高耸、河谷宽大的涡河里继续奔流着浑浊的黄河水。

    一支疲惫的军队一头扎进了她的怀抱,富含泥沙并不甜美的河水成为了他们最甘醇的佳酿。涡河里的黄河水从他们的脚下出发,向着东南方向前进,先后经过通许、太康、鹿邑、亳州、蒙城等州县,最后在凤阳府以西的怀远县境内注入淮河。

    士卒们浸润在温热的水体中,尽情品味着河水带来的凉爽。

    看着越来越多的后继部队默然无声地冲进大河,先到者的快感顿时爆发。

    可惜人是永远不知满足的。

    哎,这么大的一条河,若能顺水行船,就不必继续甩动疲惫疼痛的双脚了!士兵们憧憬着,幻想着,更失望着。顺流而下,那不是去前线打仗,而是撤到后方休整。朱仙镇数十万人对峙,大战在即,这时候还是别做梦了吧!

    天已经大亮了,太阳重新将中原大地笼罩在热浪之中。

    勉强用冷麦饭裹腹的士兵们重新被军官们集中起来,隐蔽在涡河西岸大堤之后。

    士兵们不知道下一步的行动方向,也不知道下一步的行动目标。他们只是木然地坐在地上,等待上官的军令传来或者中军的旗号移动。

    这时,一股烟尘毫无顾忌地从东南方向逶迤而来。待到人马近前,早有眼尖的士兵认出了领头的将领。

    “那不是姚游击嘛!”

    “龙兄弟怎么没见着?”

    “他们朝中军去了!”

    “听说他们前些日子便出去了,怎么这时候从南面过来?”

    士卒们猜测纷纷。可没等他们议论出来一个大家公认的结论,中军的将令便传了下来:

    沿着大堤向南急行军!

    在二十里外通许城外的码头上船!

    哦耶!撤了!

    真的不用拼命了!

    若是没有隐蔽行军的严令,士兵们可以一路高歌而去。

    注一:自行百度。

    注二:即现在地图上标注的黄河故道。

    注三:郑州以下的黄河河道会进行扇形摆动,这就是历史状态。历史上,黄河决堤既是天灾,也是**。扇形摆动的最北端曾到达了海河(没错,黄河曾在天津入海),最南端经淮河注入了长江。

第五百七十七章 大隐于朝(十)

    崇祯十五年五月二十三日黎明,一支数千人的队伍偃旗息鼓,沿着涡河大堤向东南方向绝尘而去。www.uu234.cc

    另一支数万人的大队伍却不知道什么原因,停顿于涡河以西约二十里的地方。在得知朱仙镇的官军主力南溃之后,这支部队似乎找到了方向。他们径直转向南去,向着扶沟、陈州(今河南省周口市淮阳县)、项城方向前进。

    而在更早些的时候,在朱仙镇外围的官军主力毫无征兆地开始了总退却。

    只见无数的官军像突然传染了失心疯一般,鼓噪着放弃了阵地,沿着朱仙镇经尉氏到郾城的大道一路向南狂奔。

    士卒们脱掉了碍事的甲衣,扔掉了沉重的盾车,抢走了所有能代步的骡马。他们没有组织、没有指挥、没有旗号,一支军队所应具备的所有纪律都没有。他们有的,只是不顾一切逃出生天的**。

    常闻:兵败如山倒。

    十数万人一齐逃命,那条年久失修且并不宽阔的道路如何能容纳?

    好在豫中平原一望无垠,两条腿行走也并不依赖道路。

    当官道人满为患之时,溃兵们迅速向官道两旁的荒野转移,转眼间便形成了一道数里宽的潮头。

    这潮头汹涌向前,吞噬了面前所有的一切。任何试图阻挡潮头前进的人,都逃不脱被践踏、被踩扁的悲惨结局。

    军官们所能控制的,顶多就是他私人豢养的那小群家丁亲将。

    将主平素通过家丁亲将来控制军队的做法,在这个危机的时刻完全失灵了。

    这些家丁亲将所能起到的最大作用,便是裹挟着他们的将主一起逃跑。而将主也在亲兵的鼓噪下,半推半就地被拥上了战马,向着远方奔去。因为将主们知道,只要手下的家丁亲将还在,重建军队保住富贵无非还是粮饷不足的老问题。毕竟粮饷难得,而当兵吃粮的人在乱世里多得很!

    小兵小将们跑了,那么他们的统帅们呢?

    ……

    太子太保、左都督、挂平贼将军印的总兵官左良玉,亲领他的前营精锐,以整齐有序的行军队列,走在了整个溃逃队伍的最前方。

    因为在出发前尽力收集了各营马骡,加之准备充分、组织有力,并且有左良玉的亲自坐镇,所以七千步骑兵迅速拉开了与身后溃军的距离。

    黎明时分,这七千步骑兵已经通过尉氏县城,距离朱仙镇约八十里。

    前方不远处,便是进军时曾经徒涉过的一条干河沟贾鲁河的支流洧水。只要通过洧水,那么他们便可以按照计划在鄢陵城进行短暂的修整和补充,进而依托鄢陵城接应溃退的主力,对试图截击主力的流贼进行机动打击。

    然而,就在左良玉沾沾自喜的时候,前方探马突然点响了号炮。

    很快有人来报:流贼依托洧水的河床构筑了工事,正在以逸待劳,等着大名鼎鼎的左平贼自己送上门去(注一)!

    闯贼是在围城打援!

    凭借多年征战沙场的经验,左良玉迅速做出了第一个正确的判断。

    流贼明围开封,暗图援军。援军一灭,开封城必然陷落。

    趁着朱仙镇两军对垒,流贼发扬人数优势,从北经西向南用壕沟画了一个百里之长的弧线。这个弧线北起朱仙镇,挡住官军北进开封之路;南至洧水,隔断了官军与后方基地郾城、汝宁、甚至是襄阳、德安的联系。

    断绝粮道与饷道的官军由此只剩下了三条路,要么向流贼防线拼死进攻,打通与开封之间的联系,并经过黄河以北进行补给;

    要么坐以待毙,在朱仙镇被困死、渴死或者等待更可怕的兵变;

    要么向东南撤退至南直,把汝宁府和他身后的整个湖广彻底敞开!

    不顾一切冲出去!

    左良玉迅速做出了第二个正确的判断。

    兵法上说,处处布兵,则处处漏洞。

    贼军的主力既要部署于朱仙镇以北,防止官军冲进开封城;还要部署兵力于百里防线,防止官军向西南突围。

    即便贼寇五十万之众一起上阵,这条百里防线也一样单薄。只要集中力量猛攻一点,必然能够杀出一条血路!

    后继部队凶多吉少!

    左良玉迅速做出了第三个正确的判断。

    杀开一条血路不难,自己的骑兵突围也不难,难的是后继部队突围。那些步卒行军八十里到达此地,早已经是精疲力竭。流贼以逸待劳,岂非是羊入狼窝?

    正确的判断才能形成正确的决断。

    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谁也不知道马背上这位高大的山东汉子心里想的是什么。

    很快,亲兵们清楚地听见了大帅沉着的军令:

    加速前进,坚决冲过洧水!通过洧水之后,直接前往信阳!

    如果左良玉的命令仅仅如此,那么朱仙镇之战的最终结局就会与本来的历史相差无几。

    但左良玉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一句话脱口而出,再度改变了历史进程:“快马告知后面各营,本帅亲自为他们开道!若是冲不出去,便离开官道,向东南方向撤退!”

    后来的人们重温历史,对左良玉的这个命令进行了全方位解读。

    从主观动机上分析,有人认为左良玉良心未泯,希望跟随他多年的部下能够逃出生天;

    有人认为左良玉祸水东引,希望能将流贼主力引入南直隶方向,减轻他老巢襄阳府面临的军事压力;

    有人认为左良玉居心叵测,希望借此干掉丁启睿和杨文岳,让他们承担朝廷的追责;

    还有的人比如蜀世子朱平槿认为,左良玉在最后一刻终于幡然醒悟,认识到他无论怎样机关算尽,只要是跟着腐朽没落的崇祯朝廷,便注定是没有希望的。

    左良玉,以及其他大明老臣旧将,只有跟随代表大明宗室士绅百姓各阶层的共同利益,代表大明工商兵学商各行业的共同利益,代表大明王朝正统和中华儒释道文化正统,太祖高皇帝亲封,蜀王府法定代表人,上天降临人世间的大救星,即朱平槿自己,才能在未来大明朝的政局中取得一席之地,才能在“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伟大事业中尽一份绵薄之力。所以左良玉的命令,完全应该解读为他主动的觉悟,即将那些没有希望逃脱的军队,当作投奔新大明的投名状送给了自己。

    相较于主观动机上的分析结论众说纷纭,客观效果上的分析结论就要一致得多。

    后来的人们大都认为,官军从朱仙镇的大溃逃,出乎意料地仅仅损失了不到两万人和五千匹骡马,而非当时极可能的全军覆没,主要有三个重要原因:

    一是左良玉的精锐步骑不顾损失不计伤亡的奋勇搏杀,不仅在流贼的洧水防线上撕开了一个宽约数里的缺口,而且极大地杀伤和重创了流贼的追兵,为后继的步兵突围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二是让落在最后的方国安部两三万官军扔掉了思想包袱,在流贼截断前路已经形成三面合围的危及时刻,毫无挂念地实施了彻底轻装,转身东渡贾鲁河,并且沿着涡河西岸分路逃向了涡河、颍河下游和陈州、麻城方向;

    三是左良玉的猛冲猛打,产生了意想不到的连锁反应,最终将两大贼酋罗汝才与李自成的矛盾彻底公开暴露出来。

    据说,大量官军铁骑的突然出现,令负责防守洧水防线的闯贼大将田见秀猝不及防,战事立即陷入被动。

    田见秀在战事不利的情况下,曾多次派出亲兵向临近的罗汝才请求增援。但罗汝才迟迟不见动作,直到中午,才象征性地向田见秀派出了三千弱兵。而这三千弱兵直到当日傍晚才赶到防线突破口,气得一贯好脾气的田见秀破口大骂。

    贼营中也有传说,曹帅在收到田见秀的求援信后,一直与他的狗头军师山西举人吉?(gui)躲在军帐中密谋。至于密谋的内容,多年之后也未能大白于天下。

    ……

    左良玉自个拔脚跑了,没有告诉丁启睿和杨文岳。

    当朱仙镇以北的溃兵慌乱地冲入镇内,已经有一次被抛弃经历的杨文岳立即明白:历史再度重演了!自己的一番努力并没有什么卵用!

    杨文岳抓起枕边的宝剑,捆上自己的印信,叫上自己的督标亲卫,打马便向镇内的岳王庙冲去。

    杨文岳清楚,皇帝记恨于他,最主要的原因是项城之败中傅崇龙死了,而他活了下来。此番若再把丁启睿丢给闯贼,皇帝必然杀他。所以无论怎样,他必须将丁启睿活着带离这个伤心之地。

    然而,当杨文岳在镇外乱军的人潮中找到督师大人时,丁启睿的样子还是吓了他一跳:

    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失魂落魄,四处乱窜。印信、赦书,还有那炳代表天子权威的尚方宝剑,所有能证明丁启睿身份的东西,都留在了朱仙镇里的岳王庙!

    如今之计,只能是带着丁启睿一起逃了。至于逃跑的方向,杨文岳没有选择。

    汝宁府有杨文岳留下守城和屯田的军士数千人,汝宁府还有崇王朱由?妫?ui)一家老小。若是他丢了朱由?妫?潜榷?硕∑纛5南鲁?摇?/p>

    崇祯十五年五月二十三日黎明,大明朝的十八万精锐就这样各自做了鸟雀散。

    然而,这并不是朱仙镇之战的最后一幕。

    杨文岳手下的督标总兵姜明武并没有逃跑。

    姜明武率领手下的八百团练兵以及仓促收拢的千余溃兵,死死坚守在朱仙镇内,为大军断后。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姜明武和他手下的儿郎在贼军几十万人的包围圈中,奋力拼杀了整整一天。

    姜明武和他手下的儿郎永远不知道,他们拖住了多少敌人,挽救了多少战友。他们只知道,他们用生命和鲜血践行了自己忠诚的誓言。即便他们与之性命相搏的敌人,大都是些铤而走险的饥民。

    姜明武和他的儿郎在朱仙镇全军覆没后没多久,一队仓惶逃窜的人马终于冲进了汝宁府。

    据说,面无人色官统全失的督师丁启睿已经神智不清。无论是在凄凉恐惧的逃亡路上还是在汝宁府的抚台衙门,无论是见到部下兵将还是跪在藩封汝宁的崇王朱由?婷媲埃?∑纛7?锤踩プ苁且痪涞呷?顾牡幕旎埃?/p>

    没想到,万万没想到,人人都他妈的是大隐于朝!

    注一:部分史书上绘声绘色描述道,田见秀在左良玉的撤军之路上挖了一条两丈余宽的壕沟,而且是“放过前军打后军”。

    响木对这种说法存疑。

    因为左军南撤,本就要经过洧水等大河。农民军依托高大的河堤防守,不比劳神费力挖几十里长的壕沟更省事?会不会是慌不择路的逃兵在夜暗中将干河沟当成了壕沟,以至于在史料中以讹传讹?

第五百七十八章 河淮惊变(一)

    莫营副将姚克明提前率骑兵暗夜离营,目的之一便是为大军撤退寻找船只。www.uu234.cc不过他在涡河上收集到的船舶,大都是陷在河岸干泥中被遗弃的运粮船。

    当这些船舶被大群的士卒用刀枪挖出来的时候,其适航性能明显让乘客们揪心。不过木船的好处就是散了也不会沉。

    这些运粮船的烂船底虽然不停渗水漏水,但在士卒们轮番值守精心呵护之下,奇迹般坚持到了目的地。

    崇祯十五年五月二十九日,莫崇文部前锋游击将军姚克明率两百骑兵率先占领了河南与南直交界的鹿邑县。

    三天后,即六月二日,经过漫长的水上漂泊,王世琮、温如珍率莫崇文、杨国栋、马进忠等部的官军带着极度疲惫与饥肠辘辘到达了亳州。

    亳州与鹿邑县同在涡河之滨,位于南直隶地界突出的西北角上。

    其西六十里为鹿邑县,北一百五十里为归德府,东北一百三十里为夏邑县,东一百五十里为永城县,西南二百里为沈丘县。

    也就是说,从亳州出去,无论东、西、北三个方向,全部进入河南地界。

    又过了两天,四部基本收拢,分别集结在鹿邑县城、亳州以及亳州的城父镇、义门巡检司一带征粮修整。

    在义门寨,王世琮、温如珍、莫崇文、杨国栋、马进忠四人受到了老战友、原贵州总督王三善的中军官,贵阳解围战的第一功臣,现赋闲在永城老家的前副将刘超的迎接。与刘超同来的,还有刘超的弟弟刘越,团练兵五百以及两千石珍贵无比的粮食。

    ……

    刘超年逾六十(注一)。若论军功资历,连温如珍也不敢比肩。

    刘超先祖是山西人,其父来永城经商发迹,后落户于永城西南找子营(今卧龙乡浑河集)。

    刘超早年学文,是个正宗的书生。后因落户时间太短,社保没交够,刘超高考移民失败,只好弃文从武,参加了万历四十年和万历四十六年的河南武举考试,并且出人意料地两夺武举第一。

    为什么刘超会参加两次武科乡试,他从来不说,别人也不好问。

    总之,因为高考移民失败以及被迫从戎等不愉快的经历,刘超这位二代永城人与盘踞永城三百年的那些富绅豪族们结下了不大不小的梁子。

    奢安之乱时,永城人王三善任职黔抚,奉旨便宜行事,同乡同邑的刘超遂为王三善之亲信。

    贵阳被围,王三善分兵三路进兵。三善三善,三路进军计划果真大获成功。

    副使何天麟等从清江进,为右路;佥事杨世赏等从都匀(今贵州都匀)进,为左路。而王三善自领兵两万为中路,正当贼锋。刘超率参将扬明揩、刘志敏、孙元谟、王建中等人,战龙里,攻毕节,毙安邦俊、擒安邦彦之弟阿伦。贵阳围解,刘超军功第一,被王三善保举为四川总兵官。

    可惜,刘超的好运气就此到头了。

    西南夷一旦反叛,平叛战争从来都是长期的。

    贵阳大胜,王三善便头脑发热,以为西南夷一战可定。保举刘超的奏疏尚未发出,王三善便被反扑回来的叛苗活捉杀掉,刘超也跟着吃了败仗。

    从此以后,刘超在官场之路上节节败退。

    崇祯九年,朝廷对刘超立下的赫赫战功,终于补赏了个“荫一子外卫副千户世袭”。总兵没了,变成了“外卫”还加“副千户”,也就是刘超的儿子若去上任,便可能被吏部发配偏远之地垦边戍边。若不去上任,则不过是一份闲散武官的钱粮俸禄。

    然而就算这份迟来的爱,刘超也无福消受:因为刘超根本没有儿子!即便现在赶紧娶小生儿,他快六十岁的身体也不行了!

    对如此荒诞的赏赐,刘超自然气得要死,只好使出了朝廷官员跑官要官的老法子进京活动。

    从崇祯十二年正月到六月,刘超利用在京听用的机会,上上下下活动半年,打点了银钱无数,结果却从皇帝处等来个“以其怨望,斥之”的可恨结局。

    崇祯十三年十一月,滑县袁时中聚饥民反于开州(今濮阳),势力渐渐扩大,人数二三十万众,祸乱地方从开州扩展到豫东南和皖北。

    刘超毕竟是正经武将出身,为了乱世自保,便和弟弟刘越利用自家的亲兵亲将为班底,组建了一支数百人的乡兵。

    今年初,闯贼李自成在杀掉汪乔年之后,横扫豫中、豫南、豫东大片地区。三月底,连克睢(sui)州(今商丘市睢县)、归德等重镇,渐有问鼎之势。袁时中便在四月与闯贼合营,将小袁营的主力十余万人投入到三攻开封的战役中,在归德地区留下部将张献策(注二)、张献玺兄弟继续活动。

    这时,世居永城的豪绅巨族们终于慌了。他们想起了一向被他们扔在角落的刘超,恭维他“文武全才”,让他拿着他们几经争吵凑来的银子粮食去募兵团练。

    刘超人老心不老,总想在乱世中做一番事业。于是两边暂时放下历史仇怨,来了个各取所需。

    有了银子粮食和打过仗的老班底,募兵就不是难事。从鲁西南和豫东地区南下东去的流民成群结队,都是上好的兵源。

    短短几个月过去,到如今,刘超和他的弟弟刘越手下已经有了大约六千团练,小小的永城已经固若金汤。

    不过,刘超的本意还是在出仕领兵上。最近有消息说,皇帝忧心汴京安危,有意征召刘超出任保定总兵。因此,当姚克明手持温如珍和莫崇文的亲笔信拜访刘超时,刘超问明情况立即答应帮忙:莫崇文和刘超的人一起到淮安府的汇通钱庄以汇票兑银;而刘超这边垫付银两,代 购军粮两千石,车运亳州以济饥兵。

    这么一件大事刘超之所以能爽快答应下来,除了旧情难却之外,还夹着他自己的小九九。

    一旦刘超接到敕书出任保宁总兵,肩负起从西面增援开封的重担,那么他手下这六千装备简陋且无战阵经验的团练兵是远远不足的。但加上温如珍部的那七八千人可就不同了。

    温如珍在贵州便是一员战将,莫崇文号称川军之虎,而混十万马进忠则常为左军先锋,都是能征善战的良将。一旦温、莫、马、杨四部获得了充分的补给,便可立即招揽流民,两月内扩军成数万人也没有问题。

    那时,与温部诸将既有旧又有恩的他携手温部作战,必然会在开封城下大显身手,将来马上封侯位极人臣也非不可想象。

    即便温如珍等将不愿再回开封与李闯拼命,那么刘超也可以转兵向南,借助温部兵势去寻找献贼的麻烦,获取他大展宏图急迫需要的军功以及财富。

    刘超十分自信地认为,他的南下计划十拿九稳。因为就这在几天,整个淮北淮南的官场都被张献忠破庐州的噩耗震动了。

    永城地处豫皖交界处,南来北往的消息都很灵通。

    五月初,献贼冒充进城赶考的学子,尾随好为人师的考试狂督学徐之坦,里应外合,袭破庐州,杀兵备道蔡如蘅、知府郑履祥等庐州官绅学子。第二天,革里眼贺一龙攻破无为州。加上先前已破的六安、舒城等地,献贼与革左五营已经占领了整个环巢湖地区,唯一尚未失陷的庐江县也是朝不保夕。

    消息还说,献贼与革左五营在占领区取民益兵,收编寨众,如今已有众二十余万。

    刘超知道,虽然献贼与革左五营合营后兵力不少,但比起闯贼、曹贼和小袁营来说,无论是兵力总数还是实际战斗力都难以比较。

    闯贼号称百万,实有五十万;献贼与革左五营号称二十万,实有兵力仅十余万。

    闯贼手下的士卒征战日久,献贼与革左五营中却包含新近强征入营的百姓数万。

    更为关键的是,闯贼李自成在贼营中一枝独大,号令统一;而献贼与革左五营实力相当,大家平起平坐。行动时大方向一致,小方向各行其是,没有统一指挥。

    闯贼当面的左良玉不战而退,将开封甩给闯贼。闯贼横行中原,已经势不可挡。但在献贼当面,却有监军大太监卢九德正在调集黄得功和刘良佐两总兵,出凤阳,下滁州。官贼两军大战,已经一触即发。

    若是刘超携手温部支援黄、刘二将,形成东西夹击之势,那么全歼、重创献贼与革左五营,或者将其赶回英霍山区,则有较大的把握。

    刘超的设想很完美,但他忽略了他出山以来的一个基本事实。

    永城士绅凑银子筹粮食让他募集流民、编练乡兵,不是让他去建功立业,施展个人抱负的。在他们眼中,刘超顶多算是他们豢养的一条高级点的狗,是用来为自己看家护院的。一旦这条狗有了追求,准备离家出走,那么自然而然的,狗的主人就会给狗拴上铁链,带上龙头!

    ……

    崇祯十五年六月 四日,脱离险境的河南汝南道佥事王世琮、四川援剿总兵温如珍、副将莫崇文、副将马进忠和参将杨国栋与永城土著刘超、刘越兄弟在亳州以西的义门寨会合。

    老战友异地相逢,新朋友初次见面,众人觥筹交错,相谈甚欢。他们畅叙过去的友谊,交流各自的人生轨迹。马进忠亲自参加过的荥(xiang)阳大会,莫崇文阴差阳错加入河南战场以及前几日以金蝉脱壳之计死里逃生的成功之举,成为众人热议的焦点。

    当喝得恍恍惚惚的刘超痛骂永城的豪族士绅横行无忌时,众人齐声附和,直斥河南官绅之贪之酷是激发民变之根,河南连年大旱大疫是激发民变之源。

    当莫崇文拿出盟兄弟贾登联的来信,告诉刘超那张万两汇票的真实来历时,恍然大悟的刘超顿时两眼溜圆,连声埋怨姚克明隐瞒了汇通钱庄的东家,否则他就会让自己的二弟刘越,而不是一个小小的跟班跟着龙兄弟前去兑换银子。只要搭上了汇通钱庄的关系,他刘超何必再受永城那帮猪狗不如的豪族们的窝囊气!

    有了救命的粮食,又从刘氏兄弟那里得知了本地详情以及献贼攻占庐州的消息,王、温、莫、杨、马等人又有了新的想法。

    他们开始琢磨在豫皖地区的大片地区屯垦戍军的可行性。

    相较之河南的赤地千里、饿殍满地,脚下这块由黄、淮两河浇灌的土地总算还能看见成片发黄的麦子。

    因为河网密布,这里的大旱灾情没有河南严重;

    因为地处占据豫东的小袁营与占据英霍山区的革左五营的交汇处,这里的形势相对平静;

    因为有凤阳祖陵的存在和江南赋税的支持,这里能得到凤阳驻军的支援。

    更让诸将看中的一点,是淮北豫南之地的士心民气可用。

    例如临近的鹿邑县,二月间闯贼攻打县城,数孚德望的知县纪懋勋日夜督战,率百姓流民四万坚守孤城整整两个月,直至三月二十七日城池方破。为了不连累城中百姓,纪懋勋从容自缢殉国。邑人张达谟收敛尸首,勒石以葬。而县中豪侠丁恒昌(注三)则手持铁鞭,喊着报仇雪恨的口号,率突围而出的乡勇数千余人继续转战于亳州诸地。

    据探马来报,目前丁恒昌部就聚集在亳州、鹿邑以南的西淝河与茨河之间,据寨屯田。若是能派人收编,或许又能得到强兵一营!

    ……

    众多武人的高谈阔论,不禁让唯一的文官王世琮浮想联翩。

    王世琮的达州同乡,蜀世子亲信幕僚李长祥在给他的信中说,有大量的豫楚流民宁可弃家入川也不愿从贼。若是能占住以亳州为中心的淮北豫南之地,学着蜀地的法子高举“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旗帜,把百姓流民组织起来屯垦荒田,再加上蜀王府的支援,一定能够饷军养民,或许能在乱世中再造一个世外桃源!

    占住亳州不足而论,占住鹿邑才是点睛之笔。

    为什么?因为鹿邑属于河南,而他王世琮是河南的官。

    只要他占住鹿邑,他就可以骄傲地向朝廷上书,他并无“弃土之责”;

    只要他收复临近的陈州,他就可以骄傲地向世人宣称,他还有“收复之功”!

    一旦豫省局势大坏,王世琮作为所剩寥寥手握重兵的豫省高级文官,再加上朱仙镇岳武穆庙的那一番功劳,取代高名衡而一步升为河南巡抚都绝非没有可能!

    注一:据永城当地记录,刘超生于万历十年,即公元1582年。

    注二:张献策,又名张君辉。其人见马士英《永城纪略》。

    注三:丁恒昌,史载其后为弘光帝所招,为其保驾将军。清兵南侵,他死守水西门,兵败被俘,拒绝招降。酷刑不屈,从容赴死。

第五百七十九章 河淮惊变(二)

    崇祯十五年六月五日,后世称为“朱仙镇之战”的援汴之役彻底落下帷幕。www.uu234.cc

    杨德政的冒死兵谏和左良玉的率先撤退,成为官军临阵溃逃的直接原因。

    贼军紧跟着官军溃逃的脚步,衔尾追杀四百余里。

    官军方面的几位大将,平贼将军左良玉先逃进了信阳,随后又放弃信阳,逃往老巢襄阳;

    总兵杨德政率残兵随左良玉逃往襄阳。满以为傍上大腿的他一进城却被左良玉下令捉拿,槛送汝宁府交丁启睿和杨文岳处分;

    总兵虎大威率军护卫督师丁启睿和保督杨文岳逃进汝宁,转身便与小股追兵激战,砍了百十个人头,就此稳定了汝宁外围的战线。

    总兵方国安脱离战场后,在全城被屠的陈州(注一)附近休整了数天,然后有条不紊地经湖广的麻城退往老巢德安府。他一边收集战场和官场两个方面的讯息,一边派出游骑收拢溃逃下来的散兵游勇。此番大战之后,方国安部的军队人数非但未曾减少,反而增加了一两万。

    贼军方面的两家大盘子,闯、曹二贼俘虏了大约两万官军,缴获了骡马五千余以及堆积如山的刀枪甲胄火铳火炮车辆粮秣。

    流贼招安了便是官军,官军投降了便是流贼。

    这两万名受过职业训练的俘虏,绝大部分会充实到流贼的营伍中去,成为贼军中披坚持锐的精锐。

    堆积如山的军资既不会招安也不会投降,谁占有谁就是它们的主人。它们的到来,会使新的主人摒弃“流贼”的陋习,以最坚定的决心来围困开封城,以最古老的困饿之法将这座中原大城完整地收入囊中。

    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没有任何战争经验的普通百姓都可以一眼看透河南战场的局势。

    黄河以南的四郡一州各县,朝廷几乎损失殆尽。开封、洛阳、南阳、归德、汝宁,这五座千古传名的大城,只剩下缺粮少兵的死城开封和四面受敌的孤城汝宁还在苦苦支撑。失陷于贼手,不过是早晚之事。

    “失中原则失天下”这个不详的预兆,已经明明白白摆在了世人面前。

    中原既失,那么下一个地方在哪儿?

    是湖北、陕西还是黄淮?无论是朝廷的当权诸公或者普通的士子百姓都在猜测。

    不过在当时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大明朝在豫南和淮北突然冒出来一个军事存在。

    这个军事存在一面大肆收编援汴溃军,一面与当地的百姓流民和团练武装结合。他们的人数规模迅速壮大,旬月之间,便有了两三万人。

    他们夹在敌我友三方的包围中,未来处境愈加凶险。但是他们还沉浸在开封城下脱险的喜悦中,丝毫没有发现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袭来。

    ……

    刘超的团练兵是他自己招募的,但是招募团丁的银子和粮食却是永城士绅们忍痛筹集的。

    这一点刘超忘记了,永城士绅们却不会忘记。

    刘超一心想当朝廷的总兵,但永城士绅们的想法,那就是你去当总兵可以,但是要把我们的团练留下。若是当了总兵还想把团练带走,那对不起,我们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不过,刘超可是老行伍,带兵打仗都很有一套。他招募和训练出来的兵,可不是别人能轻易带走的。

    然而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

    刘超兄弟在永城、蒙城等地购入大量的粮食,并带兵护送去了亳州,这为永城的豪族士绅实现自己的想法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崇祯十五年六月五日深夜,永城的北门拱极门内狭窄的街巷中,有四个年近花甲的老家伙正领着自家的家丁在悄悄地行动。

    这四人分别是万历四十年进士、先后任户部主事、郎中、山东按察使,以光禄寺署丞致仕的张星,以御史衔罢官的魏景琦(qi)、以行人司行人斥还的庄则近,以及永城举人乔明楷。

    张、魏、庄、乔四户人家皆是永城的世代书香,高门豪族。当然,他们还只是豫东豪族群体(注二)中的二等豪或三等豪。

    一等豪,自然要算永城的丁氏家族和归德的侯氏家族等。丁氏家族出了丁魁楚、丁启睿叔侄总督;而侯氏家族,则出了侯执蒲、侯恂、侯方域爷孙三人。

    夜深人静的时分,这四个人老心不老的老家伙不搂着家里的美妾入睡,当然有所企图。他们的行动目标,是城墙边的一家小客栈。

    经过数月的暗中打探,他们终于得到一个可靠的消息,说是归德的贼酋张献策得知刘超“功高不赏、素怀怨望”,是义军可以争取、可以团结的对象,于是派人前来游说刘超,让他据永城谋反,与归德义军联成一片。

    这位贼军说客,就住在这家破客栈中。

    若能一举擒获说客,并从说客口中证明刘超确有勾结反贼之举,他们就能将刘超一举扳倒,从而将他手中的六千团练生生夺下,从而在乱世中保住自家的财富与地位。

    但就在抓捕行动即将实施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好事情自己送上门来:一名鬼鬼祟祟的人影悄悄溜进了客栈。

    据一名随行家丁检举,那人的身形和走路的姿势极似刘超的亲信幕僚任鸿!

    任鸿是名永城穷书生,考了一辈子的科举,最后连个秀才功名也未能如愿,后来便投入刘超府中,以馆业兼参赞为生。刘超募兵,任鸿上蹿下跳,很是积极。若能将任鸿与反贼说客一并拿获,进而通过任鸿牵连刘超,那么刘超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第二日天色大亮。

    永城另外几家豪族的当家人很快得知了昨晚行动的成果:说客活捉了,任鸿也被扣住了,两人正在享受大刑侍候,在供状上签字画押只是时间问题。

    证据确凿,但老练的豪族们并没有立即对刘超发作。

    相反,他们选择了对县里隐匿消息,而在京师率先发难。

    这个以笔为戈的人,就是永城豪族们长期以来的御用京官:兵科给事中方士亮。

    方士亮此人曾经将登州平叛的功臣朱大典拉下了马,声名震京师。最近又刚刚弹劾兵部尚书陈新甲故意泄漏与鞑子议款之事,引得满朝哗然,乃是风头正劲的时候。

    由方士亮出面弹劾刘超,马到成功的概率很大。

    ……

    也还是在六月五日深夜,淮安府署百步之外的一条僻静的街巷中,一名眼蒙黑罩、嘴塞破布、双手反剪的汉子被推攘着挤进了街巷边一条仅容单人通过的夹壁道。

    汉子撞撞跌跌转了几个弯之后,终于听到了一丝小声的提醒:

    抬脚!抬高点,有门槛!

    有门槛便是进了院门。而这个院门,既然通向夹壁道,自然应该是后门。

    龙启胜计算了自己被反绑蒙眼之后的行走步数,断定自己还在淮安城内,只是被人有意牵着转了几个弯而已。

    没想到军情局的花样是越来越多了!

    龙启胜在心里苦笑,正待抬腿前行,又听见有人低喝道:站住!到地方了!

    随即,一股巨大的力从肩头传来,压得他双腿发颤。没等他挺直腰干,他的腿弯处便被人踢了一脚,顿时软了下来,不由自主跪在了地上。

    一个人扯下了龙启胜口中的破布,让他从窒息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不等他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那声音已经发问了。

    “老实说!那张汇票是如何到了你手中!半个假字,立即杀了扔进运河去!”

    “军情局的这位兄弟!”龙启胜苦笑着套着近乎,“能不能让小弟坐下喝口水再说?我从开封城下赶过来,怕跑了不止一千里路吧!”

    “什么底都不露,还想喝水?”那声音愈发严厉,压在肩头上的那双手也使上了劲,拽得龙启胜一支胳膊钻心疼痛。

    “好了!”一句软绵绵脆生生的吴语突然打断了龙启胜肩上的力道,“给他水喝。说完了正事,阿拉也好困觉!”

    原来正主是位女子,而且是位吴地的女子!

    龙启胜的大脑迅速运转起来,难道她是……

    一盏油灯端了进来,在眼罩的缝隙中渗进了丝丝光亮。随着丝丝光亮而来的,还有丝丝诱人的体香。定然是小姐的丫环进来了!

    龙启胜跪在地上,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说吧,一次全说完!”那小姐好听的声音中夹着不甚清晰的哈欠。

    “既然知道军情局,那先报出你的身份和职务,尤其是加入护**的时间地点!”那男的低吼道。

    “护**第十四团团长贾登联帐下亲兵排长龙启胜。今年元月底在金城寨养伤期间参加“护国安民”学习班,学习班的先生是仪陇县护庄大队大队长兼监军王省吾。

    伤好之后,我随贾将爷到保宁府参见世子,结果保宁府在开重臣会议,我们只好等候。

    这期间,我被贾将爷推荐到锦屏门内军营参加军情局短期培训班……

    栓子山之战后,我就揣着贾将爷的亲笔信到了湖广。之后的事情我在汇通钱庄里已经说过了……”

    “你怎么知道保宁重臣会议的?”那男的声音严厉质问道。

    “当时邹总参和孙总监请贾将爷喝了一顿酒,说的便是重臣会议后贾营整编的事。我作为亲兵,当时就在一旁斟酒……”

    “陈瀛,他是自己人。松绑!翠兰,端点茶来,看他嘴唇都干裂了,一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那小姐好听的吴语南音又响了。

    眼罩去掉。

    明亮的油灯下,一位身着红衣的少女斜倚在圈椅中,手托着下巴,困倦的脸上有一双娇滴滴的大眼睛;

    一名身材中等面目不清的侍女站在小姐身旁,手里拎着个茶盘;

    而自己的身边,则是一位身材粗壮的劲装汉子。

    “属下多谢小姐!”

    龙启胜活动了一下扭痛的肩膀,把侍女递来的茶一饮而尽。

    茶香浸脾,水温润喉,龙启胜忍不住长叹一声:

    “朝廷的十八万大军溃了,缺的就是这口水!河南那鬼地方就像修罗地狱一般,处处热得烟熏火燎,遍地烤得草木焦黄!真不知道闯贼争来作甚!”

    “好了,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那小姐不耐烦地吩咐龙启胜道,“邹总参和孙总监与你的贾将爷在酒席间说了什么?他们喝了多少酒,喝醉说胡话没有?”

    “刚才属下已经禀过:就是贾营整编的事。贾将爷向两位大人拍了胸口,说世子令旨一颁,他刀山敢上火海敢下……”

    “本小姐不是问的你们贾将爷,是问的邹先生……和孙先生。”

    这时,龙启胜已经明白了小姐的身份。

    他心中好笑,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好继续装傻:

    “哦!属下这就细细禀报!孙先生还问贾将爷的老婆子女和亲属关系,让他照着表单格式填一张干部登记表,在总监军部备案。孙先生解释说,这是护**的规矩,以后贾营的每名军官都要填……孙先生自己也填过……只是邹总参没有妻室,也没了父母,所以需填的东西少……”

    “订了婚的未婚妻不用填么?”小姐不满的声音立即传来,“你们这些男人,喝着酒就天南海北不说正经事!”

    “这属下不清楚。属下没有妻室,也没有相好,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所以情报局和贾将爷才派了属下这九死一生的差事!”

    “侬这张嘴倒是喜欢说话!”那小姐笑了起来,不过转眼就给了龙启胜当头一棒,“侬的汇票注明是在保宁庄子开出,在荆州庄子兑现,淮安庄子不能兑现。这是钱庄规矩,我昵也不好更改!”

    龙启胜急了,脱口而出:“刘小姐,属下知道您的难处。可是亳州的几千人天天要吃饭!若是没饭吃,他们就只有去抢!将来他们整编成护**,就会害了世子爷的名声!再说了,他们投靠蜀王府,那也是世子爷使的手段。若是护**见死不救,他们倒戈一击,反倒弄巧成拙了!”

    “既然龙排长早知道我昵身份,那先前龙排长说邹先生的话便是故意糊弄我的!”

    刘红婷一点不恼,反而抿着嘴呵呵笑出声来。

    “只是侬说那是世子爷的手段,本小姐倒不清楚。既然事情紧急,我昵也不睡了,就听龙排长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来!”

    注一:《崇祯实录卷十五》记曰:“辛已,李自成……骇而徙,南屠陈州。”

    注二:见作品相关之六《军事权贵的漂白》

第五百八十章 河淮惊变(三)

    刘红婷怎么会出现在运河边的淮安府呢?

    说来话长。

    自从辞别心上人,没等保宁重臣会议开始,刘红婷便乘船东下。一路上有惊无险,来到了南京应天府。

    邱子贡于钱庄生意上是一把熟手,很快就将汇通钱庄开遍了南京、镇江、常州、苏州、松江、杭州、湖州和绍兴等江南的名州大府。

    不过,蜀王府利用十万石长存米在受灾的江南积攒的一点善缘福报,也就到此为止。

    江南富甲天下,人文荟萃,士绅豪族到处都有,高官显贵满地行走,很有点朱平槿前世中“厅级一走廊、处级一礼堂,科级一操场”的意味。一个边远省份来开的钱庄,即便有藩王的背景,也没被别人放在眼里。

    好几个月下来,南京总庄汇拢的存银总数不过百万两,明显低于所有人的预期。

    更让人头痛的是,地方的黑恶势力也找上门来。几个月以来,贷款放出去收不回来官司还打输的情况屡有发生,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最严重的地方首推刘红婷的老家松江府,那里有一群恶奴借口闹事,竟然砸了汇通钱庄的招牌。

    刘红婷到南京后,邱子贡给她留下的护卫头领陈瀛将情况细细一说,刘红婷立即就明白了自己面临的形势有多么复杂,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不过呢,经过了仁寿、彭山和织造局等等一档子烂事的锻炼,刘红婷这位官宦家的小姐同样成熟起来。她很快明白了问题的根源:那就是蜀王府在江南的根子太浅,既没有震慑力,也没有多少资源和利益可供交换,所以江南的权贵不仅不买账,而且还打着咬一口的心思。

    问题的根源找准了,那么对策便会有的放矢。

    在南京的风景名胜玄武湖畔,刘红婷召集江南各府钱庄掌柜开了一个小会。

    在会上,她根据南京总庄襄理杨正色的建议,提出了汇通钱庄在南直隶发展的新思路。

    这个新思路的要点是:

    在江南各地,保证银钞的畅行流通是重点,赚钱可以先缓缓。因此江南各府分庄全面收缩信贷业务,除了普通的银钞汇兑以及风险等级很低的贷款业务,其余贷款业务一律暂停。

    在江北各地,由于战乱、流民和自然灾害的影响,大量的黄金白银需要寻找一个安全的避风港,汇通钱庄所独有的银钞互兑与大额汇票异地汇兑业务正好可以大显身手。所以,南直隶钱庄的总体布局首先应该在江北而不是江南展开。

    沿着江北大运河的走向,在运河两岸的扬州、淮安和徐州等地开设分庄,提前占领这个北地流民南下的大通道。运河布局完成,继而在淮河之滨的凤阳,在长江以北的滁州、和州(今和县)、庐州等地开设分庄。

    总之,尽可能地通过钱庄这个吸金器,将江北各地的财富为我所用。

    至于江南所属的太平府(府治当涂县)、宁国府(府治宣城县)、池州府(府治贵池县)、徽州府(府治歙县)以及广德州(州治广德县),因为相对苏松等地较为贫穷,所以开设钱庄的工作暂放在第三阶段。

    唯独江北的安庆府是南直流民入川的重要出发地或中转站,所以必须马上设立钱庄。南京总号襄理杨正色立即交接工作,前往安庆府担任安庆分号掌柜。

    会议定了方向,安排了人手,分配了资源,就等着开花结果。

    会议结束,刘红婷便清闲下来。于是她的懒病再度发作,干脆痛痛快快耍了半个月。

    在这半个月中,刘红婷拜会了若干位已经嫁人的闺密,游玩了几处南京的名胜古迹。唯一干的正事,便是给朱平槿夫妇写了封加密的奏疏。

    半个月之后,刘红婷的懒病痊愈。于是她带着陈瀛等护卫,过了长江到了扬州,再沿着运河到了淮安。

    干嘛呢?以检查工作为名,行游山玩水之实。

    扬州的销金窖瘦西湖、淮安盐商的私家园林和水磨调的戏班子,刘红婷一个也没落下。

    美艳不可方物的外貌,潇洒有如男儿的风格,再加上多金的腰包和神秘的背景,让刘红婷在扬州、淮安两地很是红了一把。

    在扬州,刘红婷在一场堂会中便笑纳情诗艳词二十余首,诗词作者不乏名宦之子、巨富之族。

    在淮安,汇通钱庄开业时收的贺礼堆了半间屋子,存入的银子当日便高达数十万两。那些身着女衣的盐商公子们眼巴巴送了大礼,所得的只是美人**蚀骨的回眸一笑。

    护卫首领兼南直隶军政委员会委员陈瀛是穷苦流民出身,自从出川后便呆在邱国舅身边,至今已有不少日子。

    虽然对大明朝上流社会的奢靡生活有所见识,但陈瀛还是被刘红婷纸醉金迷的生活所激怒了。

    邱国舅有世子亲舅的显贵身份,花的钱也是他自己的钱,所以陈瀛即便看不惯,也不好说什么。

    但是刘红婷与邱国舅不一样。

    刘红婷是邹先生的未婚妻,当过老一连的上官,还当过护**的副总参谋长,是正儿八经出生于护商队的老人。按理应该像世子为人表率的那样,与穷兄弟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怎么她离开了世子身边,就蜕变成了一个利用公款吃喝玩乐的**分子了呢?

    于是,忍无可忍的陈瀛终于找了个机会,向刘红婷提出召开军政会议,讨论刘红婷的公款吃喝问题。

    对于陈瀛的发难,刘红婷好像早有准备,不仅没恼,反而很大方地对陈瀛说,现在南直隶军政委员会副主任李用敬可能还在江船上,其他到任的军政委员们都散在各处公干,既然你有意见,不如我们按照世子提出的思想改造方法“批评与自我批评”,进行当面交心。

    论起嘴皮子交锋,陈瀛哪里是刘红婷的对手。

    批评与自我批评,变成了刘红婷批评,陈瀛自我批评。

    首先,刘红婷有罗姑娘的撑腰。

    罗姑娘指示,南北两直不同于四川,金融揽储要突出有财力的重点人群,即大客户。

    什么是大客户,当然是那些有钱有权的上层人物。

    刘红婷反驳陈瀛道,跟这些上层人物打交道,争取他们的支持,难道不应该符合他们的审美、贴近他们的情趣、把握他们的思维模式吗?

    其次,刘红婷开的是钱庄,不是农庄。

    钱庄的本钱是什么,不是库存的银子多少,而是在社会上的声誉好坏。

    你出手阔绰,就表明你的资金雄厚。若是你表现寒酸,谁会放心把银子存进来?

    因此,在必要时花公款乃是工作需要,万万省不得。不仅要花,而且还要大手大脚地花!当然,不该花的时候就一分不能花!

    再次,刘红婷的职务不仅是汇通钱庄南直隶总庄的大掌柜,而且还是蜀王府在南直隶的总代表,是蜀王府在南直隶军政各单位的首脑。

    刘红婷的任务,不仅要把汇通钱庄做大做强,还要想方设法将大明朝最富庶地区的财力物力以及其他有用的资源都聚集起来,转用于实现蜀世子朱平槿“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伟大事业,让蜀王府的势力在南直隶地区埋下种子、生根发芽。

    如何才能做到这一切?

    是骗,是抢,还是公然造反?都不是。

    那是什么?就是世子反复强调的“统一战线”。

    世子曾道,“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伟大事业,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业,而是大明朝所有人的事业。不仅应包括蜀藩宗室,蜀王府和护**的干部士卒,还应包括天下所有的帝室宗蕃、流民百姓、官绅士族和学子武人。

    世子还曾道,绝不能因为一个人出身的家庭地位,拥有的财产多寡,个人的籍贯、师承、履历乃至于兴趣、爱好,就简单地将他排除在“统一战线”之外。

    总之,“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就是统一战线工作的精髓!

    要团结人,总要吃顿饭嘛,不花点钱怎么行?

    看着陈瀛已经被自己打焉了,最后刘红婷对老部下陈瀛和缓了语气,既是严厉告诫,又是帮助教育,说他的脑子里有严重的“农民英雄主义”,说他因为大明朝个别官员士绅的**堕落,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否定了整个群体的价值。

    刘红婷用邱国舅代表蜀王府邀请江南名士访川这件陈瀛亲手参与经办的事情来举例,说明世子和罗姑娘对大明朝的官绅是非常重视的,大明朝官绅对“护国安民、天下太平”伟大事业的最终实现也是非常重要的。

    罗姑娘说话了,世子爷也说话了;“统一战线”抬出来了,“护国安民、天下太平”也抬出来了。

    陈瀛不知道花公款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和名堂,只好吃了个哑巴亏。

    不过刘红婷说话硬气,与她实实在在的业绩有很大关系。邱国舅几个月才拉了百多万存银,人家一个女流之辈半天便是七十万!不服气也不行呀!

    当然,陈瀛冒着得罪上司的风险进行对话交心,收获的也并非全是批评与自我批评。

    首先,他诚恳的态度得到了刘红婷的高度肯定,认为他做人忠诚坦荡,做事光明磊落,有“古君子之风”,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其次,刘红婷毫无保留地接受了他的两个建议:一是在淮安府外设立粥棚,救助那些逃难于此的山东河南流民,借此宣扬蜀王府仁德广布于四海;二是像世子当年在碧峰峡白手起家一样,在南直隶建立一支蜀王府能够掌控的武装力量,彻底扭转目前在南直隶做事需求人看脸色的被动局面。

    设立粥棚相对简单,无非是花银子买粮食,起码没有硬性指标;

    可在南直建立武装力量可就敏感多了。

    这里地势平坦,人烟稠密,可没有碧峰峡那种深藏在大山里的隐秘之处。

    刘红婷原准备利用在湖州收购的一个小镖局为掩护练兵,谁知没过一天,就有一桩大生意主动送上门来。

    只是这桩大生意并不好做。刘红婷遭遇的难题,比她在仁寿和李崇文面临的困境更难:

    好几千配刀带枪的人在千里之外没有饭吃。

    这个问题如果深入研究,那么就会牵出更深层的问题:

    应不应该给他们饭吃?

第五百八十一章 河淮惊变(四)

    同样的一件事,之所以在不同的人类个体中形成不同的认知,除了思维习惯、教育水平、情怀理念等东西不一样之外,最重要的是看问题的角度和高度不同,也就是常说的“屁股决定脑袋”。www.uu234.cc

    龙启胜坚持千里运粮济军,而刘红婷则以不合钱庄规矩为由拒绝。

    因此而发生的争论,大抵类此。

    龙启胜在身份远高于他的刘红婷面前据理力争,既是对自己使命的坚持,也有对四营官军不稳的担忧。

    龙启胜受命从保宁出发到达襄阳,在莫崇文、温如珍、杨国栋营中做策反和联络工作。

    温如珍、杨国栋两位主将本就对朝廷腐朽的政治失望透顶,对加入河南战场心存恐惧,再加上后勤、军心等现实需求和压力,龙启胜主动送上银票和联络渠道,温如珍、杨国栋两营立即就靠拢过来。

    可是龙启胜此行的主要目标人物莫崇文与温如珍、杨国栋不同。

    莫崇文战功显赫、敢冲敢杀,对任何撤退避战的建议有一种军人本能的厌恶;莫崇文书生投军,从小兵当起,依靠战功和上官赏识升迁到大将,脑中忠孝节义的观念根深蒂固,对朝廷有一种臣子本能的忠诚。

    龙启胜要把莫崇文这个顽固派拉过来,难度可想而知。

    于是,龙启胜只好退而求其次,将工作的重点放在温如珍、杨国栋以及莫崇文的身边人上。

    不出意料,当莫崇文发现战场环境极度不利时,他没有选择毅然抗命,保住自己和一营将士的性命,反而撕破脸皮,当众鞭笞苦劝的龙启胜。

    危急时刻,龙启胜先前在莫崇文周围所落的棋子发挥了作用。

    姚克明等莫营核心人物及时请来了温如珍和杨国栋,用现实的困境和未来的希望说服了莫崇文,逼迫他主动提出了脱离战场的“金蝉脱壳”之计。

    金蝉脱壳,本来并不神秘,无非就是找个理由溜之大吉。

    但同为四川人的王世琮在得知此计后,他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而借题发挥,不仅把一次胜利逃亡包装成了有去无回的敢死行动,还无意中将左军中饱受歧视的马进忠裹了进来,并使得楚军次帅方国安公然与大帅左良玉分道扬镳。

    孰料人人都大隐在朝,所有的行动都是掩人耳目的幌子。左良玉将四营的夜袭出击视为他不战而逃的最好掩护。反倒是杨德政这位猪队友的按耐不住,给了左良玉的仓促南逃和四营人马撤至亳州绝佳的理由!

    但为什么四营人马要向涡河之滨的亳州撤退,而不是预先想定的长江之滨,如荆州、夷陵等地呢?

    为什么四营人马占住亳州之后,不继续向南撤退,反而留驻于当地呢?

    前者是因为众将都不愿重回湖广,再受左良玉和湖广官府的挟持,尤其是已经把左良玉彻底得罪的马进忠。而要离开左良玉,唯一的可行之路便是向英霍山区以东的河淮地区撤退。

    后者是因为献贼和革左贼突然攻占了颍州(今安徽阜阳)以南的六安、庐州等地,截断了四营人马的南下之路。七千疲军贸然南下,很可能与强大的敌人遭遇,打一场不想打却不得不打的生死之战!

    成功脱离开封城下的四营官军七千人马被迫留驻于撤军半途的亳州,就像煮了一锅难吃的夹生饭,让龙启胜心里哽得慌。

    流贼曾经于崇祯八年和十四年底两次大规模地进入黄淮地区,亳州一带虽不曾如豫中平原一般赤地千里,但依旧是四野凋敝、满目苍夷;官府逃散,百姓流离。

    四营官军若要在该地长期坚持下去,必然会让士兵们下乡征粮,用刀枪把百姓刚刚收下的麦子抢走。

    龙启胜清楚,除了杨国栋一营的军纪较好,其余三营官军都是抢东西的惯犯。

    尤其是马进忠一营的士卒,当流贼的时间比当官军的时间还长。如果让他们下乡征粮,不知会让多少生灵涂炭,不知会激起多大的仇恨!

    更可虑的是,这只军队如果继续以抢掠为生,将来怎么可能融入到以“护国安民、天下太平”为宗旨,以三大军纪为铁律的护**中?这样的军队即便再能打仗,蜀世子朱平槿又怎么可能会对他们全盘收编?

    所以,龙启胜要完成他的使命,就必须找到粮食补给的来源,让四营七千人马坚持到八月中旬淮北稻熟。

    等到军粮备齐,便可以重新规划未来。或屯垦当地,或整军南下。

    若那时再得到蜀王府或护**的支援,则满盘皆活,他龙启胜也就算功德圆满了。

    ……

    龙启胜的想法可以直言不讳地说出来,刘红婷的小心思和大谋划却不能在这位耿直的汉子面前透露半句,连她身旁的陈瀛也不行。

    作为护商队曾经的副总参谋长和最早六个连之一的连长,作为罗办曾经的主任,作为舒师傅未来的侄儿媳妇和舒国平的未婚妻,刘红婷可谓是与蜀王府关系最亲近的几个大臣之一,也可能是唯一能在世子和罗姑娘跟前使小性子的大臣。

    女人独有的直觉、天生聪明的头脑再加上罗姑娘出了名的大嘴巴,既让她知道了许多其他人不知道的东西,也让她品尝出与其他人不一样的意味。

    比如蜀世子与罗姑娘之间的关系,世人皆以为是未婚夫妻。然而刘红婷从两人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未婚情侣所独有的激情与甜蜜。她感觉更多的,反倒是老夫老妻间常年磨合带来的习惯、信任、妥协与无奈!

    再如罗姑娘怒批火器局生产太慢,曾经脱口而出“七十个军”。

    这事更为蹊跷。

    有女人猜测为口误,有男人嘲笑为无脑。按常理论,护**一营八百人,若营以上单位均按四四制编成来计,一军将有二十万人。七十个军则是整整一千四百万人,是全川总人口的两倍,这怎么可能!

    然而对罗姑娘禀性的深刻了解,却让刘红婷得出了与众女不同的结论。

    罗姑娘对军制编成的了解,至多只算一鳞半爪。她只知道一个军的人数很多,是最大的战役单位,却根本不知道一个军到底多少人。

    然而以罗姑娘对军制的无知,脱口而出的却不是六十个师,也不是八十个团,而是精准的“七十个军”。

    这数字从何而来?

    刘红婷认定,这个数字唯一的来源,只可能是世子朱平槿本人。

    罗姑娘说“七十个军”,别人都当笑话。但世子说“七十个军”,恐怕没人敢笑!

    说不定“七十个军”,那才是世子心中肇建强军的终极规模!

    读书人都知道,《周礼》有云:“王六军、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注一)”。

    文治、武功、礼乐、教化、宗教、夷务、金融、农垦、机器、道路,搬起指头也数不完的工作内容,三日一变的蜀地景象,或许就是世子夫妇勃勃雄心的最好注解。

    或许,他俩的目标并非定鼎天下那么简单。他们要的不仅是大明,而且是一个崭新的大明,屹立世界的一个天朝上国!

    这次她奉令旨下江南,世子和罗姑娘给与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权力和资源。

    在政治上,刘红婷是蜀王府南直隶、浙江军政委员会的主委和蜀王府在南直隶和浙江两地的个人代表;

    在军事上,刘红婷是护**南直隶和浙江两地的总监军;

    在经济上,刘红婷是汇通钱庄南京总号的大掌柜。

    也就是说,刘红婷有权统管所有在南直隶和浙江两地的蜀系人马!

    考虑到刘红婷远离四川,不可能事事奏报,罗姑娘还贴心地为她定制了一个其他任何总号级大掌柜均没有的特殊权限,即可以在崇祯十七年正旦以前签发总额为三千万两的汇通钱庄的银钞本票。

    钱庄本票,大致可分为见票即付、短期兑付与中长期兑付三种。见票即付的钱庄本票,本质上就是一种大额钞票,与格里高利.派克手中那张别人没法找零的百万英镑是一回事。

    刘红婷取得银钞本票的签发权,就等于变相取得了银钞的发行权。一旦汇通钱庄和银钞在南直隶站住脚跟,刘红婷就会成为直、浙两地的经济沙皇。

    与罗姑娘的授权相比,世子朱平槿的授权也毫不逊色:

    刘红婷可以在南直和浙江委任营级及以下的干部,营级以上报蜀王府批准。也就是说,刘红婷已经取得了总监军部的干部任命权限。若是她不忠不义,她可以轻易地利用手中的经济资源和政治权限在南直和浙江营造出一个独立王国!

    有多大的权力便有多大的责任,与巨大权力相当的则是如山重任。

    从公开宣布的旨意到下面秘密的安排,刘红婷的任务主要有四项:

    一是巩固和扩大蜀王府在南直隶和浙江的势力,在南京官场和上层人物中寻找蜀王府的代理人;

    二是占领南直隶和浙江两地的金融市场,让银钞这件大杀器席卷当地的财富为蜀王府所用;

    三是宣传蜀王府的一系列方针政策,让“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政治主张凝聚人心,让蜀世子朱平槿这位素有“仁贤”之名的大明藩王成为官场士林和百姓的精神信仰与身家寄托;

    四是秘密在江南建立和部署一部分武装,并做好护**大规模军事进驻江南的前期准备。

    这四项任务囊括了蜀王府对南直、浙江这块大明朝富庶之地的阶段性战略目标,每项任务环环相扣,牵一发则动全身!

    来到南京后,面对汇通钱庄在江南的溃败局面,刘红婷用慵懒的外表掩饰着内心她内心的焦虑。

    她无时无刻不在努力找寻一个法子或者契机,来彻底突破目前的困境。

    世子在各种场合中常道,每项工作一定要找准“抓手”,也就是着力点。抓手抓住了,抓稳了,就能使小的契机变成演变为大的机遇,甚至是战略性、全局性的机遇,从而把工作的整个被动局面彻底扭转。

    那么当前南直与浙江两省工作的抓手是什么呢?

    凭着仁寿县与彭山县的经验,凭着女人的自觉和本能,刘红婷几乎立即认定了一个大方向:利用军事形势来浑水摸鱼、火中取栗!

    可如今天天打仗,处处兵戈,到处都是纷乱不清的乱局。南直浙江这个天下的财富之地,哪里才是需要真正着力的要点呢?

    正好,龙启胜主动上门,给她发了个大红包。

    注一:周礼记载的周代军制,大致可称作“五五制”。以“一伍”五人为基本单位,每五递进(一卒四两为例外)。军一级有12500人。

第五百八十二章 河淮惊变(五)

    进入崇祯十五年六月,位于江淮腹心的庐州府以及滁州、和州两个直隶州,献贼与革左五营两股流贼攻城略地带来的乱局越发失控了。www.uu234.cc

    东面,流贼攻破滁州所属之全椒县,距离南京长江对岸的江浦城(浦口)仅数十里。

    西面,流贼攻破庐州府所属之舒城、六安,背靠英霍山区,进退自如,并严重威胁安庆府的北大门桐城县。

    有消息说,流贼已经攻占巢湖以南的庐江县,不仅抢夺了双樯大船三百艘,而且还在招募船匠添造战船,在巢湖中训练水军,声言侵犯南京。还有消息言之凿凿说,流贼正在大肆裹挟百姓从贼,已有老哨三十六营,小哨二十四营,合计兵力不下二十万!

    南京是大明朝的政治副中心,江南是大明朝的赋税中心,是大明朝绝对不能失去的地方。

    江淮局势如此糜烂,江南的正人君子们当然不会闲着。南京御史们的奏疏雪片般递往京师,弹劾应该为局势负责的凤阳总督高斗光和安庐池太巡抚郑二阳。

    情知逃不掉绨骑锁拿的郑二阳在绝望之际下了个死命令,将安庆、太平、池州沿江三府所有的船只全部下到长江。

    干嘛呢?

    载满流民送往上游的夷陵,把包袱甩给富甲天下的蜀王府!

    郑二阳在行文中解释:无船,则流贼无以过江,江南可保无虞;无民,则流贼无以扩军,江北尚可收拾!因此,凡是隐匿船只挟持流民的人,均按通贼资贼之罪严治之!

    当然,文件的精神与领导的真实意图难免总有差距。一月之后,当揣着逮拿圣旨的绨骑到达安庆却遍地寻不着郑巡抚时,这份措辞决绝的行文才让先前高声叫好的巡抚僚属们觉着有些不对劲。

    郑二阳离奇失踪,生死不知。上阵拼命的责任自然落到了凤阳总督高斗光身上。

    可这位高总督是位老文人,吟诗作文搞教育做思想工作很在行,但领兵上阵没胆子。或许他认为,引罪待逮较之上阵拼命的生存概率更大。于是高斗光干脆避关总督衙门,每日以诗词歌舞自娱,尽情地享受最后的人生。

    于是乎,上阵厮杀的苦差事又落在了文臣口中的阉奴,中都留守大太监卢九德的头上。

    沙场老将卢九德也不含糊。他檄传右都督、凤泗总兵牟文绶(注一)和京营总兵黄得功(注二)一起出兵,准备收复庐州。

    出生于施州卫世家的牟文绶按照惯例派出了徐州副将,人称“花马刘”的猛将刘良佐率兵出击,他自己亲率牟氏子弟防守凤阳陵寝,并确保漕运畅通。

    受卢九德直辖的京营总兵黄得功没有牟文绶那般冠冕堂皇的借口,上阵砍脑袋的好事也舍不得推脱。于是乎,前黄后刘两支大军在卢九德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向庐州城开去。

    大战一触即发,胜负尚在未定之天。

    不过,大多数人都看好黄得功和刘良佐。毕竟,他俩这对官军好搭档几乎就是献贼与革左那对贼子搭档的克星,两军交锋从无败绩!

    世人如此做想,他们便不会逃离家园,把毕生积蓄存入汇通钱庄,并给蜀王府以浑水摸鱼火中取栗的机会;刘红婷也如此判断,所以她要暗中使坏,让卢九德的老巢凤阳不安生,让黄得功与刘良佐无法施展全力于献贼革左。

    给朝廷使坏,蜀王府当然不便跳上前台。刘红婷需要一个能代替蜀王府大打出手的代理人,龙启胜千辛万苦救下来的温、莫、杨、马四营人马,外加一个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的刘超,正好是她心目中上佳的人选。

    然而,再好的计划也需要一个启动的条件,刘红婷的计划也是如此。这个计划,与银票无关。

    她需要搞来一批粮食,一批数量刚刚好的粮食,既能让四营人马在短时间内安心搞事,又能让蜀王府随时掐住他们的命脉,必要时将他们撤回江边,顺利按照世子的想法进行整编,彻底把这支强大的武装一口吃掉。

    但目前淮安府最缺的物资,不是金子银子和盐,正是粮食。

    ……

    怀旧的老人们常说,万历年间一石粮食三五百文。百姓自给有余,还能养几窝鸡、几头猪。一日忙碌后闲暇下来,还能温上一壶酒小酌几杯。

    可万万没想到,进入万历末年,大明朝便迅速的由盛转衰,有了些末世的迹象。

    旱涝、雨雪、霜冻、飞蝗、冰雹、雷暴、大风、尘雾、地震,除了火山没有喷发,大海没有滔天,大明朝在短短几十年间经受了人们能够想象的所有自然灾害的侵袭。

    天灾已酷,**更烈。

    从天启年到崇祯年,在关外鞑子和关内流贼的两面夹击下,大明天下已经找不到几处平静的地区能够让百姓们侍弄田地、耕作生产了。

    饥荒从陕西一个省开始,逐渐蔓延到河南、北直隶、山西,又从北中国蔓延到南中国,最后爆发了连续多年的全国性大饥荒。

    粮食,作为人类生存的必需品,即便在曾经“天下赋税出其半”的直浙富庶之地,同样是十分紧缺的物资。

    崇祯十三年,全国性旱灾。南直隶所属之徽州大旱,死尸枕籍。苏、松、湖等地成功躲过了旱灾,却没有躲过夏季的滔天洪水;

    崇祯十四年,大明朝再次遭遇全国性大旱,但是受灾范围有所转移。西南地区,如四川等地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可是两畿、山东、河南、浙江、湖广一带再次成了旱蝗的重灾区。

    应天、苏州、松江、湖州、徽州等府灾情虽然没有发展到山东、河南那样赤地千里、草木为焦的可怕地步,但依旧是数月不雨、飞蝗满天;饥民遍地、流丐满道。

    今年早春,南直隶和浙江部分地区的灾情仍在持续发展。

    松江府的受灾中心转移到刘红婷的故乡太仓州。

    在太仓,冬米价格已经涨到四两一石。

    太仓州著名大寺遗惠寺和隆福寺的大门外,每日聚集乞求放粥赈济的灾民有数千人。路上饿死载道,河中浮尸滚滚。城门口弃儿成群结队,等待好心人的收留或者领养。只可惜,幸而不死的人只是少数,更多的孩子僵卧于地,等待他们短暂一生的最后结局:或在坟坑中化为尘土,或在烈焰中化为青烟,又或在别人腹中化为充饥之物。

    除松江外,南直隶的苏州府和湖州府也是灾情严重的地区。

    苏州府的受灾中心在府治吴县,灾情较之太仓略好,米价贵至每石三两三钱,麦石二两二钱;

    太湖之滨的湖州府,其受灾中心在府治归安和乌程两县。在这两县,蝗灾比旱灾更为可怕。飞蝗所到之处,如乌云席卷,禾苗、芦苇甚至树叶,立时嚼尽。匪患趁势而起,瘟疫如影随形。百姓们以观音土充饥,腹胀如鼓,活活憋死。老稚垂死路旁,精壮流离窜徙,城乡房舍半空,树木剥皮殆尽。举目望去,一副活脱脱的人间地狱!

    《尚书.太甲》有云: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大明朝的的赋税中心遭遇如此惨烈的天灾,朝廷却一时一刻未曾忘记搜刮民财。

    以太仓为例,百姓遭灾,朝廷催饷。天灾未了,**又至!

    或许是皇帝良心未泯,终于下旨允许漕米的三分之一由稻谷改为麦子,每石折价一两五钱。这,就是朝廷给予灾区百姓全部的恩典(注三)!

    ……

    江南大灾,与江南仅仅一江之隔的江北地区,自然也难逃天灾的魔掌。

    扬州、淮安以及著名的江北米市泰州,都有程度不同的受灾。临近地区如滁州、和州等战乱区域涌入的大量流民,使江北的粮食愈显紧张。

    在这个时候,在淮安府筹集大批的军粮,船运至千里之外位于直豫两省交界处的亳州,那岂非天大的难事!

    六月上旬,刘红婷和陈瀛好歹凑齐了五千石粮食,在漕督衙门办好了运输许可证。

    五千石粮食,距离龙启胜的希望值差距不小。

    七千人马要吃粮,收编朱仙镇溃下来的兵要吃粮,亳州、鹿邑一带的百姓撤至淮安一路上也要吃粮。

    龙启胜不知道四营目前确切的总人数,也不知道要撤下来的百姓有多少。但他清醒地意识到这点粮食肯定不够四营人马坚持到八月中旬淮北稻熟。

    为了这事,龙启胜找过刘红婷,但他取得的唯一承诺只是刘红婷语焉不详的答复:目前粮食十分紧张,等到秋粮上市再想办法。

    龙启胜清楚这事难办,也不敢责怪刘红婷。他从永城到淮安,一路上所见,尽是荒废的村庄和垂死的饿殍。淮安府的城门外,每日抢粥续命的叫花子成千上万。

    负责放粥的陈瀛道,这些流民大都来自山东豫北。本想着江淮有粮,运河上也可以靠拉纤卖力挣口饭,故而举家流落至此。谁想到,江淮不仅缺粮,而且还缺良心!

    运河上那些天杀的漕帮怕流民抢了饭碗,坏了他们挣黑钱的规矩,所以与漕船的船东、关闸的税吏、行船的漕军漕丁甚至是府城里的漕督衙门(注四)勾结起来,严禁流民在运河上打工挣饭钱。

    流民们在淮安挣不到钱,又不敢继续南下,只好逗留在淮安与扬州、仪征一带乞讨为生。

    因此陈瀛建议龙启胜,既然亳州的百姓要南撤,不如让官军一部顺道南撤,这样便可减少吃饭的嘴巴。到了淮安,就把淮安的流民一并接上运往湖广或四川。

    陈瀛还强调,这只是他个人的建议,不代表刘小姐,更不代表蜀王府。

    龙兄弟身负世子的重托,自然可以临机决断。四营官军先撤那一部,撤多少,如何撤,都请龙兄弟与官军的将主商量决定。

    注一:牟文绶是施州卫人,老家在今天的利川。

    注二:黄得功是收复庐州后才改授的庐州总兵,这之前应该还是京营的职务。

    注三:公元1645年,满清过江,弘光小朝廷灭亡。江浙地区平静地接受了满清的统治,直到剃发令的颁布才开始奋起反抗。个别学者论及这种地区性的群体不抵抗现象,其原因有东林党,有蛤蟆天子,有资本主义萌芽,有苏松重税区,唯独漏掉了明末最后几年江浙地区罕见的自然灾害以及朝廷在天灾中的拙劣表现,这是不应该的。

    注四:明清两朝漕运总督衙门均驻节淮安府。

第五百八十三章 河淮惊变(六)

    六月中,运粮船队终于一切准备就绪。UU小说

    这支船队有整整五十艘漕船,彼此间以铁索和铁环首尾相连,前后绵延一里多长。船队从码头镇出航,经旧黄河故道进入了洪泽湖。

    洪泽湖与南面的高邮湖许多年前是个小湖。黄河侵占淮河入海口后,因为河泥天长日久的淤积,湖面越来越高,于是两湖水面蔓延,淹没了许多的低洼之处,变成了如今的烟波浩渺。

    船队在洪泽湖中掉头南行,出了洪泽湖,便是淮河的入湖口。

    因为久旱不雨,淮河的水位很低,船队被迫沿着主航道缓缓前行。为了加快前进速度,这支船队的船主阎锭使用了屡试不爽的撒银**,把那些躺在漕船上挺尸晒肉干的漕丁们都赶下船去拉纤。

    钱多力量大,这一招果然有效。

    六月十六日傍晚,漕船队到达了大明王朝的祖脉所在,凤阳中都留守司存在的根源凤阳祖陵。

    凤阳祖陵的河对岸便是泗州(注一)和盱眙(xuyi)县。凤阳祖陵的周边,卫所鳞次栉比,几乎就是由大小城池组成的要塞群,也不知道流贼当年是怎样打进凤阳祖陵并把享殿烧成白地的。

    这时船队突然慢了下来。

    前方传来消息,漕船遭到了官军船只的拦截盘查。

    心一直悬着的龙启胜给自己的新媳妇李翠兰打了一个招呼,从自己位于船队中央的坐船一路跳帮,跳到了船队的首船。

    首船便是船东阎家二公子的坐船。

    谁料,甫一上船,龙启胜就被一句话给蒙圈了。

    ……

    龙启胜匆匆赶到船东的首船上,当然是对他不放心。而龙启胜之所以不放心,主要因为陈瀛的暗中警告。

    阎家二公子大名阎锭,乃世居山阳县(淮安府治)的嘉靖三十八年己末科状元,追赠礼部尚书的嘉靖、隆庆、万历三朝重臣丁世美嫡孙女的儿子,即外曾孙。

    能与状元公府结亲的阎家自然不是平常的小门小户。

    据说阎家祖居淮安清江浦,祖上与状元公乃是多年世交。阎家祖上以淮盐与船运起家,兼做私盐和跨海走私生意,几代人用了近百年时间做起了好大一片产业。

    阎锭年方二十,家中排行老二,族中排名不知道。上面一个亲哥,下面一个亲弟。

    因为身材矮小,面相平庸,外兼文不成武不就还喜欢标新立异,阎锭在家中属于那种爹不疼娘不爱人见人烦狗见狗嫌的那一类。

    最近有媒婆向阎锭提亲,女方是清江浦大盐商陈氏的二女。陈家家资丰厚,嫁妆自是不菲。

    可淮安人都知道,那位陈小姐待字闺中多年未嫁,原因只有一个:颧骨高耸,直插云霄;眼眶凹陷,深不见底!

    或许在媒婆眼中,面像平淡的搭配骨骼清奇的,那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绝配!

    可那媒婆没有悟透恋爱心理。

    长的丑的人怎么了?长的丑的人同样有颗爱美之心!

    将陈氏女的主动提亲视为自己奇耻大辱的阎锭同学当众发飙,立下毒誓:

    一定要像古之贤臣晏婴(注二)一般,出人头地名震海内!之后再娶个绝色倾城的名门闺秀,羡杀一众帅死的,羞死一群靓昏的!

    怎么才能出人头地名震海内?

    心中暗自窃喜的阎家长辈们自然想到了科场正途。

    于是乎,阎锭被迫住进了舅家丁府读书。

    阎家长辈们以为状元公府中文气郁集,藤上结出个秀才果实不成问题。可他们不知道,阎锭根本就不是那粒能结瓜挂果的种子。他的追求,可比当个状元公大得多。

    很快,坏事干尽的阎锭被不堪其扰的舅家礼送出府,重新操起了祖业,干起了漕船上的买卖。

    此番汇通钱庄筹粮运粮,恶名满身的阎锭主动上门请命,要亲自做这一趟生意。虽说阎家船队势力雄厚,对运河、黄河、淮河等等河流关闸驻军等情形了若指掌,但责任心爆棚的陈瀛出门一打听,立即建议刘红婷将阎锭从候选名单中去除。

    原因很简单,阎锭并无单独押送漕粮进京的经验,并且恶名在外,件件确实!这么重要的使命交给他,万一路上出事怎么办?

    谁知道刘红婷并没有听从陈瀛的建议。

    三天后,刘红婷与主动拜访的阎锭闭门密商。不到半个时辰,笑颜如花的刘红婷出门宣布:阎二公子是汇通钱庄的“战略合作伙伴”,这趟生意就拜托阎二公子了!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角色。

    陈瀛虽然与刘红婷较过劲,但还是明白自己的身份和角色的。

    世子和罗姑娘将江南江北的军政大权交给了刘红婷,不仅是信任她的人品,而且也信任她的能力。陈瀛可以不相信其他人,但绝对相信世子。

    此番刘红婷力排众议,让阎二狗子当上了承运商。她还出人意料,将自己的侍从李翠兰许配给龙启胜,让她以龙夫人的名义正言顺地跟随龙启胜和运粮船队到亳州去。

    李翠兰是刘红婷从蜀王府带出来的宫女。

    那李翠兰颇有些神秘,据说出身官宦,不知何事进了蜀王府,又不知何事成了刘红婷的侍女。

    护**的大小军官未婚者严禁成婚,刘红婷却公然以上官的身份做主,将蜀王府的宫女许配给龙启胜。

    他们是真夫妻还是假夫妻,其目的何在?

    刘红婷的真实想法没有丝毫向外透露。然而所有这些举动已经说明,刘红婷对亳州四营官军的未来前途另有秘密计划,而掌握并实施这个计划的,就是派到龙启胜身边的李翠兰!

    有了上次交心的教训,陈瀛没有把自己的怀疑报告刘红婷,也没有对其他人声张。

    他按照世子去年出川前的吩咐,悄悄写了封简短的密信令手下奏报蜀王府。他相信,即便他在密信中没有任何对此事的评论,以世子的睿智也清楚他想说的是什么。

    不过面对千里出使的孤胆英雄,陈瀛还是送信的机会隐晦地提醒即将出发的龙启胜:

    阎锭此人的社会关系特别复杂,码头上三教九流的人都熟识。你要时刻防着他,防着他与运河上的贪官蠹吏勾结,里应外合把这五千石救命粮给吞了!

    救命的粮食没了,那官军就会出事。

    而目前,江北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

    阎锭的首船是由艘大一号的漕船改装的。

    按说朝廷对漕船的式样、长宽、载重和用料多少都有统一的标准,以免某艘船卡在关闸上不能动弹,在大运河上引发交通拥堵。

    然而与中国的许多事情一样,有权有钱的人总是能轻易突破现有的规矩。能否突破规矩,也就成了判断一个人是否有权有钱有能力的确定标准。

    阎锭的座船比一般的漕船又长又宽,既深且高,更不一样的是内外装修豪华。

    船尾是两层轻纱曼掩的飞檐高楼,飞檐四角有琉璃灯照耀。

    船艏、船中则是一层连通的长榭,以雕花漏窗为壁,以吴王靠(注三)为廊,廊下悬垂五彩宫灯。

    绚烂的光影中,佳人的舞姿玉袖生风;炙热的河风中,婉转的歌喉荡心摄魄。

    “既是停船检查,如何还有心情听歌看舞?”

    龙启胜在昏黄的夜色中凝神远视,聚焦在一艘的官军快船上。

    那快船靠帮在首船船艏,桅杆上挂着大旗。至于旗帜上的字样,因为河风的扰动很难看清。

    他犹豫片刻,便快前几步脚踏船板,重重跃上了阎锭的大船。

    龙启胜上到首船,立即就有佩刀的官军小校上前拦住。等到龙启胜报出身份,那小校立即便换了副嬉皮笑脸的神色:

    “原来是龙将爷!恕罪!我家二公子正与阎二爷打赌呢!您这一来,我家二爷便赢了百两银子!连着我们这些小的们,也少不了几顿酒肉的好处!”

    以本人为赌,怎么筹码如此之大?除了阎家二爷,还有哪一家的二爷也在船上?

    龙启胜一听,连忙拦住引路的小校相问。

    可那小校脚步不停,只是指着靠帮的官军快船笑道,他们是右都督府右都督、钦差镇守凤阳,兼防漕运,统辖庐凤、淮阳、徐州、狼山、江北等处,凤泗总兵牟文绶的亲兵。至于他们的二爷,自然便是牟文绶的二子,前营主将牟国栋(注四)。

    牟国栋?杨国栋?这名曰国栋的人也太多了吧!龙启胜心里嘀咕着,拂开了扫脸的珠帘,一脚跨进了长榭的旁门。

    船舱里活脱脱一个奢靡的温柔乡。

    只见一位小巧玲珑的美婢立在船舱中,随着牙牌敲击出的清脆节奏,美人朱唇轻启,咿咿呀呀从齿间磨出一大段唱词来。时而抬腕低眉,若泣如诉;时而轻舒云手,随风摇柳。看神态听唱腔,想来又是才子佳人负心郎一类的戏文。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龙将军来得好!”

    见龙启胜进来,一位面相平庸,身材五短,半裹无袖亮绸道衣,露出胸前的一撮黑毛的少年公子从凉榻上蹦将起来,大声嚷嚷道。

    此人龙启胜自然认识,他便是这支船队的东家阎锭。

    “五十船粮食,本公子便料定龙将军不会不上心!龙将军到了,本公子与阎公子的赌约也分出了输赢!”

    侧榻上盘腿而坐的另一位中年人伸长双腿,衣衫一弹站了起来。

    他表情傲慢,中气十足道:

    “按着淮河上的老规矩,漕船过卡,一卡一费。朝廷短于粮饷,这卡费便是守河弟兄们的盘中之餐。

    可我牟家与温总兵、莫副将有袍泽之谊,我牟家也算作半个护**!

    如今温总兵等从朱仙镇侥幸得脱,蜀王府仁义,令汇通钱庄给温总兵等筹粮运粮,我牟家再收你阎公子的卡费,倒显得我牟家小气了!

    也罢,当着龙将军的面我们说清楚,我牟国栋陪你阎公子到凤阳,禀了父帅,取了行文令箭,你我便各奔东西!

    只是要提前说定了:这帮弟兄一路上的吃喝,都归你阎公子开销!还有,愿赌服输,我俩私债你可赖不得!”

    “陛下将凤阳交付牟帅看护,这淮河便如同牟帅自家宅院。有了牟帅行文令箭,这淮河上小可便来去自如了!”

    输了银子,阎锭反而大喜过望,光着脚跳到船舱甲板上,连连向牟国栋作揖道谢,撅起的屁股生生把唱戏的美婢逼进了廊柱的角落里。

    为什么要专门为自己表演的一场你情我愿的对手戏?龙启胜心中不解。

    他上前参拜,乘势向牟国栋问道:“不知牟家如何与我家温总兵、莫副将有袍泽之谊?牟家为何是半个护**?”

    不料牟国栋立即回口道:

    “父帅本贵州守备,安贼围贵州,父帅就在贵阳城中!抚院王三善为奸人所害,我族叔牟文禄、牟海锡一同殉难!温总兵、莫副将都起身贵州,岂非有袍泽之谊?

    去冬今春百万流民入川,南路走的便是长阳、容美、施州一路。家里来信,说蜀王府体念百姓跋涉苦处,沿路搞了个啥保安大队,文安之老大人当了这个大队长。我们牟家与施州卫的童家、容美司的田家一起,都派兵参加了这保安大队。我牟家入了保安队,算不算半个护**?”

    “牟帅乃施州宣慰使牟茂之后!童家即施州卫世袭指挥使童氏!”阎锭大声提醒龙启胜,好像他比身为贵州汉化苗人的龙启胜更清楚当地的情况。

    “我牟、童两家世代通好。吾三弟国卿的媳妇便是童氏女!”牟国栋翻着白眼拖长声音补充道。

    原来如此!

    龙启胜仿佛恍然大悟,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注一:泗州,康熙19年沉没于水中,泗州州治移至盱眙县。

    注二:史书上说,晏婴又矮又丑。

    注三:吴王靠,又称美人靠,古代庭院中常见的靠椅。

    注四:牟国栋,牟文绶嫡二子,原配向氏夫人所出。牟文绶嫡长子牟国玺参加登州平叛,战死。

    注五:《明季难略》有载:顺治二年二月十四日,(上,指弘光帝)喻:“都督牟文绶久任江上,大肆骚扰。户部所欠之饷,何不速发?坐视流毒!即征盐抵补,催兵起行!”由此推断,凤阳侯牟文绶实际上是因为军纪太差,被南明朝廷赶回利川老家的。

第五百八十四章 河淮惊变(七)

    六月下旬,日行不过三四十里的船队到达了凤阳府。www.uu234.cc牟国栋如约拿来了他爹牟文绶颁下的行文和令箭,这让龙启胜和阎锭长出了一口气。

    有了这份行文和令箭,船队继续前行,通过怀远和蒙城的几道卡子便能一文不花;

    有了这份行文和令箭,船队回程至淮安府便没有官军上船检查。

    更重要的是,牟文绶久任凤泗,是淮河干流上的土霸王。搭上了牟文绶的关系,将来依托淮河运兵 运粮就多了许多便宜,少了许多麻烦。温、莫杨、马四营占住亳州休养生息,便打通了至关重要的后勤通道。

    王省吾在仪陇县讲世子的统一战线,曾经形象地用三个同心圆把统一战线的对象划分为三个层次。

    最里面的是核心层,中间的是紧密层,最外面的是松散层。

    贾登联部在铜城寨之战前是松散层,在战斗中变成了紧密层,全面整编尤其是栓子山之战后,那就是核心层了。按照这个标准,现在这牟家或许还属于松散层吧!

    王省吾还曾道,统一战线的精髓就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共同抗敌,实现“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宏大伟业。

    这牟家的二公子牟国栋明面上免了船队的卡费,给了免检的特权,卖足了蜀王府的面子;又以私人赌博的形式收走了纹银百两,结果一个铜子没少拿!

    流民大军入川,施州卫的童家、牟家与容美司的田家都派兵参加保安大队,既是希望尽快地驱祸离境,也是想从中截留些人口钱粮,落下些好处。

    以此种种思之,鄂西湘西的那些汉土土司真是聪明得很!朝廷的恩典样样不少,毗邻的蜀王府也不得罪,八面玲珑,四处讨好!

    不管他牟家是不是玩着一女嫁两夫的鬼把戏,只要是一起打击我们共同的敌人流贼、鞑子,那就是我们可以团结的朋友!

    想到这里,龙启胜拍了拍船头的栏杆。

    远方,一处建于河边高地上的土寨已经隐隐约约显露出来,那便是此行的第一个卸粮点隶属亳州的义门巡检司。

    ……

    戏言曰,人生三铁:一起扛过枪,一起蹲过窗,一起嫖过娼。

    其实用不着那么高的成本。

    两个男人要熟,一起出趟差就行了。

    经历了船上林林总总的事情,阎锭与龙启胜已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至少阎二公子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此刻,他与龙启胜并肩而立在首船的船头,迎着扑面而来的晨风,抒怀自己的抱负。若是有第三者站在他们背后冷眼旁观,身高上的一高一矮,情绪上的一动一静,倒显得阎锭与龙启胜如同小孩与大人一般。

    “淮河呀,就是他妈的一条大河沟!可运河比起淮河来,更是条又臭又窄的烂泥沟!”

    情怀满身的阎锭在栏杆上猛拍,大声感叹道:

    “我早就在漕督衙门里打听清楚了。太祖高皇帝讲究‘河海兼运’,就是内陆省府运粮走漕路,沿海的省府运粮走海路。

    比如高皇帝平定辽东,便是以海为主,年运军粮棉衣军械可至百万石!

    谁知到了永乐朝,疏浚了运河,这海运便渐渐废了!

    隆庆万历年间,因为黄河泥沙淤积,漕路遇阻,又曾试过海运,却被朝廷的官们不分青红皂白一应否了!

    为啥?他们的好处都在那烂泥沟里,开了海运他们的好处不都没了?

    还有烂泥沟两边的士绅百姓,做生意的、跑买卖的、收税的、查卡的、管闸的、撑船的、拉纤的、修堤的、掏泥的、种庄稼的,哪个不是靠着运河发财过活?

    若是开了海运,岂不是断了几百万人的财路生计!

    可羊毛出在羊身上!人人都在运河上发财,最后还不是落在朝廷的税赋上?

    朝廷的税赋又从哪儿来?还不是百姓当了冤大头!

    别说当下了,就是万历朝,一石粮食运进京,也要耗费四五石粮的价钱!

    依着小弟的性子……”

    独自冥思的龙启胜被阎锭的一番慷慨激昂打断思路,心里有些不爽。也是他出门在外久了,能够耐住性子。于是他赏给身边人一丝面子,接了一句嘴。

    “没了漕运,就没了官们的油水。怎么种庄稼的百姓没有油水,也跟着当官的瞎起哄?”

    “百姓可不是瞎起哄!

    河淮一家,故而治漕便是治河!

    开了海运,漕运废了,那黄河谁来管?

    要知道,自从黄河夺淮,平均三年黄河便要泛滥一次!朝廷不拨修河银子,黄河一旦决堤,那河淮两岸的田地庄稼村镇……

    千万别以为百姓们是傻子。他们可机灵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就是他们腚沟 缝里夹着的金宝卵!”

    喔!龙启胜带着鼻音重重点头,示意他已经懂了,用不着说粗话来强调重点。

    “如今漕运已是千疮百孔,任谁也救不了!

    举例说,过一个关闸,便需等上十天半月!

    为啥?水少船多,堵得一塌糊涂!

    别以为赖在运河里就四平八稳。遇到黄河涨大水,浊浪滔天,过河就如硬闯鬼门关!每年在黄河里翻掉的船,比大海里沉掉的还多!

    险则险矣,更让人发疯的是慢!

    一船漕粮进京,年底便要出发,五六月方能到京。然后回程,十月方能回家。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十个月耗在船上!妈的,这过的啥日子哟……

    前两年,几个崇明人给朝廷上书,要重开海运,后来准了。具体的路线嘛,就是从淮安府经旧黄河到东海,然后绕过山东成山以东的白蓬头进入北海……

    崇明县你知道吗,就是长江口的一个小岛……

    结果呢,两艘船只吃了五天风,用时半个月,几百石粮就到了天津!

    粮是运到了,谁知官们又闹起来,要取缔海运!

    当今皇上也是个傻瓜。他不想不想官们为啥闹腾,就傻里傻气下了个旨意说:海运是权宜之计,今后停了……

    龙大哥你想想,崇明人海运,用的是运河上的漕船,不是海船!漕船又小又平,尚能如此,将来小弟贷款几万两银子,造出两千料……不,至少五千料的大海船。岂不是一船便能运粮数千石,运费还可以省去十之七八!

    从此以后,每年四百万石的漕粮生意,小弟便可以一家包干!”

    “你的雄心不小呢,只怕是做梦哩!”龙启胜嘴里嘲笑着。

    不过,他的脑袋里如电光火石般一闪,掠过了李翠兰前几天无意间的一句话:河淮事情一了,她就要启程到上海去。

    上海县,太仓州所属普通一县,正在长江入海口,与崇明县隔江相望。

    如今那里正是松江府的重灾区,李翠兰说去上海,龙启胜原本以为她是代表蜀王府去赈灾,不过阎锭这番话……

    海运京师,能运粮就不能运兵?

    一船数千石的运量,打两个对折也能运一营兵……

    难道刘小姐与阎锭闭门密商,谈的便是这事?

    “做梦?对,小弟正是在做梦……龙大哥,知道刘小姐为什么要把这趟生意交给我吗?”不知道龙启胜心思的阎锭神秘地啧啧嘴。

    “为什么?”龙启胜明知故问。

    “现在不能说!那是……军事机密!等到小弟返回淮安,向刘小姐交卸差事。那本公子便通过了考核!将来你我一家主子,你自然就明白了!”

    阎锭半遮半掩不肯明说,龙启胜却没有放弃。他要套出更多的话来。

    “你呀,既然要入护**为啥不早说?省得我一路上揣着担心!”龙启胜装作很吃惊很关心地样子道:“不过啊阎老弟,我们护**规矩大,第一便是铁的军纪!就你那花天酒地玩女人养戏子的德行,早晚要犯在军纪上!你还是当你的商人比较自在……想干啥干啥……”

    听见龙启胜这般贬低自己,阎锭当即反驳道:

    “谁说小弟花天酒地玩女人养戏子?

    那是付出!

    那是奉献!

    那是工作需要!

    那是刘小姐亲自批准的!

    知道牟家老二最喜欢什么吗,就是这套哼哼哈哈的调调!

    小弟出发前,专门派人去了扬州瘦西湖,连花船带瘦马一并租来,前后花了不少的银子!”

    “这船不是你阎家的?”龙启胜双手紧扣栏杆,十分吃惊。

    “不光脚下这艘,后面所有船都不是阎家的。小弟是被阎家赶出来的不孝子,怎能用阎家的船?

    所以呀,我阎锭就打着汇通钱庄的招牌,挨家挨户去找船。听说是汇通钱庄运粮的大生意,别人都巴巴地把船和人给本公子送上门来。这年头,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呀……”

    “你这个骗子!”龙启胜咬牙切齿骂道。

    “这不是骗,这是生意!这也是本事!”

    阎锭放肆地大笑起来,嘲笑龙启胜的老实。

    “甭说船和人了,就连船上的五千石粮食,也不是阎家的!

    知道粮食从哪儿来的吗?

    实话靠诉你龙大哥,这五千石粮食全是今年进京的漕粮。小弟在漕军那儿略施小计,便来了个偷梁换柱……”

    “私卖漕粮,那可是抄家杀头的罪呀!漕军哪有那么大的胆?”

    “这运河上的名堂多得很,龙大哥你不知道很正常!漕军卖了粮食,换了银钞,一路悠哉游哉耍到京师。然后把银钞一挥,在通州粮市上再买回来就行!

    京师粮价高,漕船夹带私货入京那是几百年的规矩,只要给足了钞票,啥事都能干……

    若是巧遇鞑子入关,那就更好了。正好报个鞑子劫掠,漕粮全失,钞票揣进了兜里,哈哈哈……”

    可是,洋洋得意的阎锭没有等来预想中的应和。因为龙启胜的心思已经不在他的身上了。

    龙启胜微昂下巴,专注的目光带着凝重与焦虑,越过平静的河面奔向远方高地上的土寨。

    那里,几缕黑烟在晨曦中摇摇晃晃,直上云霄,犹如一个不详的预兆,预示了河淮地区未来还将不得不承受的苦难。

第五百八十五章 河淮惊变(八)

    帝都,正阳门。www.uu234.cc

    京师内外两城相连。内城在北,外城在南,呈一个标准的“凸”字型。

    内城北、东、西三面各有二门,南面却有三门,合称九门。这南面三门,东为崇文,西为宣武。这正中的南门,便是正阳门。

    出了内城的南三门,便是“凸”字型的下半截外城了。

    外城是俺答犯京之后,于嘉靖三十二年开始修筑的。东为广渠门、西为广宁门、南面是中轴线上的永定门和东西的左、右安门。

    在外城“凸”字型下半截左、右上角长出来的那两笔短横,即百姓所称的外城根,还开了两座北向的便门,称作东、西便门。

    所以京师的内外两城相加,城门共有十五座。

    这日,帝都上空烈日高悬,万里无云。

    礼部祭祀司郎中于?鲁俗?男危?诱?裘盼统浅隼矗?蠊沼夜眨?战??忝拍谝惶跣帧?/p>

    一身便服的于?旅?鐾?痈?畏蚧崃苏剩?劭醋判巫咴叮?芪?腥艘裁蛔14猓?憧熳呤??剑?两?私直咭惶跗Ь驳男∠铩?/p>

    小巷宽不过五尺,两边尽是些低矮的小门小户。越往里走,臭气越发逼人。

    朝廷用度繁大,到处都缺银子。京师每年三月清掏臭沟本是常例(注一),因为银子停了好几年。臭沟不掏,到了夏秋时节便秽气逼人。

    于?掠眯渥游孀趴诒且宦房煨校?叩侥炒ζ凭傻奈菝徘埃?闱峥燮鹈呕防础?/p>

    屋门打开,露出一座小小的院子。满院清绿的花草,让一头大汗的于?露偈绷挂馄嗣妗?/p>

    京师物价腾贵,最贵的莫过于房子。房价之贵,内城又远甚于外城。

    于?侣髯鸥改咐掀藕19樱?宰约翰环岬幕履仪那闹孟抡庾?≡海?康穆铮?皇俏?顺捶浚??俏?搜? ?/p>

    见着老爷今日得空前来,小妾欢喜得柳枝轻摇,忙不迭地让稚气未脱的小丫环把帕子用冰凉的井水润透了,拿来给老爷擦拭。老爷真是辛苦了,大热天的还为朝廷的要事劳苦奔波。瞧瞧,这一脸一身的汗水!

    于?鲁嗦阕派仙矸?诹归缴希?谎圆环?/p>

    等到小妾用润湿的凉帕把全身都擦透了,他才缓缓翻过身来,盯着房梁上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长叹了一声。

    “老爷,朝廷之事是做不完的!”

    小妾细心地检查了自己的劳动成果,又把于?卤囚獯Σ辛舻乃?j萌ィ?獠徘崛岬匚?弦?钙鹜壤础?/p>

    “这大热天的坐轿,把四面窗户打开透气。若是热出了毛病,贱妾这辈子……”

    “本官是不想招惹风议……”

    “贱妾知道,老爷也不想招惹那母老虎!”小妾嘟着嘴道。

    女人不能进门,连个妾都不算,只能叫做姘头,自然心里有气。

    于?滦睦锩靼祝?忝挥谢赜πc?牟宦??/p>

    他木然地盯着那只勤劳的蜘蛛道:“再说了,这一脸的汗水,老爷我也是故意留着给宫里来人看的。

    老爷我不是东林,没有他们那一肚皮的天地正气,也没有师门乡党的帮衬。老爷我有的,只有这一身的臭汗!

    呃,说来也怪!老爷我一动,这汗水就哗啦啦直淌!

    公公们一看,咦,于大人勤劳王事,只干不说,是个如今少见的实心任事之人!

    说不定哪天,这话落到皇帝耳中,老爷我便时来运转,从此官运亨通,青云直上……”

    “老爷呀,自从蜀地回来,您就撞了大运!您瞧瞧,从员外郎到郎中,从二把交椅到头把交椅,这是个多大的进步呀!”

    小妾用了进步一词来替代升官发财,让于?滦睦锖眯Αu飧龃实比皇撬?邮袷雷幽抢锾?矗?执铀?淖炖锍鋈サ摹?/p>

    “头把交椅,也就是个礼部祭祀司的头把交椅,又不是吏部文选司的头把交椅,那算什么进步!” 于?录僮安灰晕?弧?/p>

    “那不管,好歹品级在那儿!说不定哪天上面的人倒了。那时候,老爷您品级有了,资格有了,圣眷也有了……说不定,也能封个啥大学士!”

    小妾的甜言蜜语,让于?潞苁鞘苡谩2还??胱湃敫蠡沟镁??3纪蒲≌庖还兀??缃竦氖赘ㄖ苎尤逭?嵌?质琢欤??碌牧潮憷淞恕?/p>

    “肥皂卖完了吗?”于?乱踝帕承n?省?/p>

    “差不多了!听黄掌柜说,如今京师大疫方烈,春秋天又是发病高峰。他想把货再捂一捂,等到秋天卖个更好的价钱!还有啊,今年又是大旱,听说运河缺水,漕船大都堵在卡子上,捎带肥皂的船也过不来……”

    那黄掌柜是小妾出五服的表兄,在广渠门内开了个不大的杂货铺。上次运到京师的肥皂,无论是汇通钱庄名下的还是于?旅?碌模?芄餐蛴嘟铮?纪u?饧以踊跗滔?邸?/p>

    有了肥皂这等金贵而且紧俏的商品,那杂货铺顿时身价百倍。饥饿营销这等哄抬市价的法子,那是不学也会;带着避瘟神器的光环,想不火爆也难。

    消息传得比马快。牛鬼蛇神立即上门了。

    二十四监、六部九卿、亲贵勋臣和顺天府大兴县有不醒眼的下等货色看得眼红,上门找茬,却不想一脚踢到了司礼监和东厂的铁板上。

    原来,这家铺子的庇护者,正是人称二王公的王德化!

    当然了,王德化出面子,于?律俨涣顺鲆?印@?笳饷创蟮纳?猓?竿蛄降暮么Σ荒苌佟s谢阃ㄇ??獾冉鹬鞫阍诒澈螅??律舷麓虻阋泊蠓狡鹄础?/p>

    “行了。买卖的事情让黄掌柜去办,你别去多嘴,更不要随意抛头露面!只要二王公继续关照黄掌柜,我们的好处便不会少!卖货的银钞拿到了吗?”

    “全部拿到了!世子赏的货没卖完,人家汇通钱庄的小邱掌柜就把全部货款提前给结了,总共一万五千两!

    黄掌柜帮贱妾算过,汇通钱庄是按每斤十五两的价钱算的,比现在的市价还高二两呢!

    另外,黄掌柜按照先前的规矩给我们好处:每斤销售费六钱银子,他和老爷一人一半。

    黄掌柜现在发达了也没忘本!每次见着贱妾,他都要千恩万谢一番。按照老爷先前吩咐,他最近会去天津卫,帮老爷换了天津卫汇通钱庄兑现的半年期汇票。有朝一日……”

    “大气!蜀王府富甲天下,这出手之阔,与今上之寒酸真不一样!”

    于?滤崴?胤?艘幻妫?阶⌒c?喟坠饣?挠褡闳嗄笞牛?刑镜溃?/p>

    “跟着大气的人做事便要大气一点,上面会觉得你有气魄;跟着小气的人做事便要小气一些,上面会觉得你精打细算。

    老爷我琢磨了几天,现在改主意了!

    你去黄掌柜那里,把银钞拿回来!然后见着小邱掌柜,你便告诉他:

    本官虽身在京师为朝官,但也是圣人门下弟子,也是大明朝的官员!

    本官也愿意为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伟大事业尽一份微薄之力!

    所以呀,请他代本官把那一万五千两银子全部拿去买股票。记着,买四川机器局的股票!”

    好容易得来的银子,老爷一句话便又出去了,小妾顿觉十分失望。

    但她哪里敢反驳啊,便装作不懂的样子问道:“老爷,啥是股票?”

    “股票就是股份!最近南京户部来人说,前段时间四川机器局的股票大跌,现在正是买入良机。这家机器局为护**生产兵器……你想想,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生产兵器的铺子能不赚钱吗?日进斗金啊!”

    原来老爷是想用钱生钱,赚更多的钱!

    小妾明白了,可她还是想留下一点银子,来补偿一番自己的付出。于是她把男人怀里的身子扭了扭道:

    “老爷您看啊,贱妾外头那胡同里,住的尽是些粗汉泼妇。老爷好容易来一趟,闻的尽是些污水臭气……”

    小妾的话立即被于?麓蚨狭耍?/p>

    “想着换轩敞的大园子?告诉你实话,若不是有这身官皮,老爷我也想住这儿!

    你想想,你住在外城,虽说与贩夫走卒之辈为伍,与屎尿臭水之流相伴,但好歹落下个清闲自在!

    若是你住进内城,时时刻刻被厂卫盯着。哪日风云突变,想逃都来不急!

    老爷我先前让你换了天津分号的汇票,如今又让你去买蜀地的股票,到底是为了啥?”

    原来老爷是打着弃官潜逃的主意!

    小妾终于明白了。她仰头看着于?碌牧成??醯美弦?侨险娴模?幻獾p钠鹄矗?/p>

    “老爷,这老天爷要变脸了?”

    “什么要变脸?已经变了!”

    于?锣岬刈?似鹄矗?缸判c?蔷?洛?牡谋羌獾溃?/p>

    “知道吗,洪承畴降了鞑子!皇帝下旨设十六坛祭祀,又亲自撰写了祭文。老爷我刚刚祭到第九坛,祭文念了整整九遍,本官就是闭着眼也能背出来

    ……闻卿被执之后,矢志不屈,蓬头垢面,骂不绝口。

    槛车北去,日近虏庭,时时回首南望,放声痛哭。

    追入沈阳,便即绝食。虏酋百般招诱,无动卿心。

    佳肴罗列于几上,卿惟日闭而罔视;艳姬侍立于榻前,卿惟背向而怒斥。

    古人云: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慷慨与从容,卿兼而有之矣!

    又闻卿绝食数日,气息奄奄,病不能兴,鼓卿余力,奋身坐起,南向而跪,连呼陛下!陛下……”

    瞧瞧,佳肴罗列、艳姬侍立,不吃不看,还蓬头垢面、骂不绝口!

    他妈的,那还是人吗?

    老爷我每每念到此处,都是满怀酸痛、热泪盈眶……

    哈哈,这下可好,洪承畴竟然降了!

    皇帝的老脸往哪儿搁?

    本来皇帝还要来亲祭,幸好老爷我上了折子,把皇帝劝了回去。要不然,按圣上的促狭性子,一定会拿人出气本官这个祭祀之官,可就被洪承畴给坑死了!”

    于?伦?诖查缴鲜治枳愕妇n橥绰睿?嚷詈槌谐耄?猜罨实郏?阉?男c?旱每赃昕赃昝蜃熘毙Α?/p>

    好容易等到于?滤低辏?c?闳拔克?溃?/p>

    “只要老爷您没事就好!那祭坛嘛,砸了便是!老爷啊,您最好再上道折子,就说百姓们知道了洪承畴降清,不胜愤恨,朝祭坛抛石头丢砖块吐口水掷大便……”

    “咦,你这个主意好!真是个好主意!如此一来,皇帝便以为民气可用。他的闷气自然也就消解了,那老爷我的日子也就太平了!那修祭坛省下的银子……哈哈,你是本官的女诸葛,老爷我要重重赏你!”

    兴奋的于?滤底牛?慵焙鸷鸬胤?砩下恚?岩徽糯?派窖蚝?氲拇笞旆旁诹诵c?a5男馗?嫌挚杏忠А?/p>

    小妾苦捱(ai)数日,等的便是此刻,连忙迎凑上去,高翘玉足,把男人的屁股牢牢夹在了自己的两 腿 之间。可是,小妾刚刚情动,于?氯赐蝗挥昧t爬肓怂??庾派仙硖?搅说厣稀?/p>

    “妈的,光顾着艳姬缠绵,差点误了正事!”

    于?滤底牛?阍谝录苌系耐庖轮忻?鳌2欢嗍保?环庹酆玫木钪匠鱿衷谒?氖种小?/p>

    “你现在就去汇通钱庄,把这个交给小邱掌柜。记住了,老规矩,只能亲手交给小邱掌柜!”

    “现在什么时候啊?人家小邱掌柜一定在午睡!又是老爷您打听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吧,这时候拿去打搅……”

    小妾衣裳零落,云鬓散乱,赖在榻上不肯起来,被心急的于?吕?艘话选?/p>

    “不是小事!这是大事!”

    “那老爷您先给贱妾说说看,什么大事?”

    “事太多,老爷我就挑几样奇货可居的说说。

    第一件,田贵妃不行了,宫里的人估计,可能熬不过这个月!”

    “皇帝的小妾不行了,高兴的自然是正宫,这与蜀地何干?”小妾把嘴一撇道:“老爷您说第二件。”

    “左良玉大败于朱仙镇,援汴大军完了!

    丁启睿、杨文岳和左良玉三人联名上奏,说是杨德政率军先逃,冲乱了大军阵脚!

    本官打听到的消息,反是左良玉率军先跑,把丁启睿和杨文岳两人丢了。

    四川有个总兵名叫温如珍的倒是忠勇敢战,竟然带着几千人去夜袭闯贼老营。可惜呀,左良玉一跑,让他们功亏一篑……”

    于?滤档萌饶郑?c?绰?巢恍即蚨系溃骸白罅加翊蟀埽??锿饴舭撞说南缦绿?哦贾?懒耍u巳硕妓担??松挛魉锎?ナd堑阕拥那鼐5谋?即蛎涣耍 ?/p>

    “第三件,风头正劲的兵科给事中方士亮前几日在醉乡楼喝了酒,当着上官同僚之面念了封奏疏,弹劾拟任保定总兵刘超勾结归德流贼袁时中称兵谋反……”

    “弹劾?那方士亮不知又收了人家多少银子!那些清流官,都是些整日里游手好闲的窝囊废,除了弹劾这弹劾那的啥也不会。一封尚未发出的弹劾,便傻里傻气拿到大庭广众之下当众宣读。贱妾若是那刘超,得了消息一准真反了……老爷,您的这点东西算哪门子的奇货可居呀?”

    女人的蔑视本能地激荡起男人的自尊心。

    “好好!那最后两件算是大事了吧!”

    于?滤底牛?惆丫钪讲悴愦蚩??19派厦婷苊苈槁榈挠?沸∽智嵘?恋溃?/p>

    “先一件,陈新甲上书自辩与鞑子议款之事,语及皇上私嘱。皇上大怒,陈新甲性命危矣!

    后一件,昨夜,乾清宫太监马文科忽自蜀地归来,皇上密召于西阁。宫中可靠消息,马文科数日不曾下马,两股殷红,是被两名太监用门板抬入宫中的。

    马文科见着皇帝便痛哭失声,力陈蜀藩世子诸项弥天大罪:

    违制典兵、枉杀宗蕃大臣;

    勾结蛮夷,走私茶马、私种烟草;

    擅改官制、军制、税制、钱法、盐法,乃至于科举之法,并以所谓蜀考之名私自取士等等。

    四川巡抚廖大亨、四川巡按刘之勃、四川布政司参政陈其赤、蜀王府右长史郑安民等蜀地官员接受蜀藩世子私赠馈金,与其狼狈为奸!

    假义军之名编练私军,借整军为由汰裁卫所,以谋反之罪戕害士绅,举仁义之旗招揽流民,趁剿贼之机圈占民田。

    蜀中士子人人妄议朝政,甚至中伤圣德、侮辱名教;

    蜀地百姓个个甘为爪牙,只知世子,不知天子;只知蜀王府,不知紫禁城!

    凡此种种,皆证明了一点:蜀地虽反旗未竖,但人心已反!

    马文科还弹劾首辅周延儒,称其勾连反贼,误国误君,罪无可恕!”

    注一:京师每年春三月掏沟的惯例,从明朝延续到满清。

第五百八十六章 河淮惊变(九)

    趁着落日的余晖,两匹快马冲出京师永定门。

    出了永定门,两名骑士相互一拱手,道声珍重平安,便各自分道扬镳。

    一名径直南下,另一名则勒转马头,向天津卫方向奔去。

    在京师搞情报,收集不是难事,传递才是难事。

    从京师到蜀地,有两条大路。一条经山西、陕西入朝天关;一条经河南、湖广入夔门。因为前一条路近得多,所以京师北迁之后,四川与京师的人流物流大都走这条。

    但在崇祯十五年夏秋之际,因为河南和汉中的战乱,上述两条路都不安全了。重要情报入蜀,只能选择绕道运河南下,过山东到扬州,然后西入湖广到达夷陵。到了夷陵,极重要极紧急的情报由信鸽带到重庆,在重庆再换信鸽带到成都。普通的情报无权享受这个待遇,只能由驿站和急递铺以人行马跑的方式传递。

    成都距南京七千二百六十里,南北两京相距三千四百四十五里,共计约一万零七百一十里(注一)。途径扬州中转,距离相差无几。

    朱平槿的老祖宗,曾经用十六天的时间将军情急报从成都送到了南京,平均每天骑行超过四百五十里,但那是驿站频繁换马换人的结果。

    若没有换马换人的条件,在炎热的天气下长途骑乘,对人尤其是对马匹的耐力便是一种极限挑战。

    有经验的骑兵都知道,骑乘距离超过一千五百里,即便是以吃苦耐劳著称的蒙古马也比不过人的两条腿。

    为什么?因为人可以吃肉喝奶,马却只能吃草。

    人吃三顿饭可以只花半个时辰,并且边走边消化,马却不行。所以在战场上,一定要为战马准备豆料等精饲料,这样才能将最大限度防止马匹掉膘,最大限度防止因马匹吃草消化耗费时间而严重影响军事行动。

    依靠马匹传递信息耗时太长,成本太高,那么有没有更快更经济的办法呢?

    以航运业发迹的邱家人自然而然提出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用快船走海路!

    船行虽慢,但胜在十二个时辰不停;船行虽险,但可以避开陆路的各种关卡。

    为此,邱家人在到达京师之后,立即在天津卫设立了汇通钱庄的天津分号,并依托这个分号成立了一个商号,做起了海商的生意。

    赚钱当然只是掩护,把京师的消息和财富转运到南方才是真的。

    邱家人陆续出资建造或购买了几条船。货船用于大宗物资的运输,而快船则用于人员和消息的运输。

    最近,一条专用于人员运输的新建快船刚刚在海河下水。这艘船吨位不大,但充分借鉴了蜈蚣船的使用经验:船首尖削,大幅加大了船体长宽比,使船体在水中的阻力减小。

    为了扩大船帆吃风面积,提高航速,避免巨帆高桅带来的头重脚轻,这艘船还极其奢华地使用了两副绚丽的锦帆。故而此船一下水,立即在天津卫引起了轰动。

    有人惊叹于装饰的豪奢,有人在批评船型的怪异。然而不等吃瓜群众们争论出一个结论,这艘船就悄无声息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到哪里去了?

    除汇通钱庄京师总号的小邱掌柜之外,没有人知道具体的航线。

    ……

    几乎在快马出京向蜀地报警的同时,与阎二公子并肩立在船头的龙启胜看见了义门土寨上升起的狼烟。

    义门寨的狼烟,并非空穴来风。

    船靠码头,龙启胜抛下空手套白狼只管卖情怀的阎老板,一个健步跳上了码头。

    奇怪的是,土寨中虽然狼烟滚滚,但涡河岸边守码头的卫兵却神色轻松,并无大敌当前的紧张。

    守码头的千总道,放狼烟是莫将爷的军令。

    今早黎明时分,涡河对岸出现了流贼游骑。莫将爷接报流贼只有数骑,便率亲兵十余人渡过河去,将流贼一举杀散,还生擒了一名自供为小袁营哨总的贼人。

    如今莫将爷已经带了贼俘前往十里之外的城父镇,与温总兵会面。

    在他临行前,传令义门寨大放狼烟。此举既是警示散在各处打粮的弟兄们小心,也是在提醒对岸的流贼侦骑:我们这边早有准备,别打着占便宜抢东西的心思!

    既然涡河对岸出现了流贼,粮船便不宜在此久留。

    问了消息,龙启胜连忙返回船上,让漕丁们帮着码头的士卒卸粮。城父镇的漳河码头是个停船靠泊的好地方,可天旱水枯,漕船载运过重便有在漳河搁浅的危险,所以只能先卸下部分粮食,减小吃水,然后再继续前进。

    当日掌灯时分,龙启胜在莫营游击姚克明的陪同下,领着一里多长的船队,浩浩荡荡到达了城父镇。

    他的去而又返,送来的不仅有救命的粮食,还有迷茫中的希望。

    城父镇的士卒百姓,点燃手中的火把,摇晃手中的灯笼,以最热烈的方式迎接英雄的凯旋。

    然而,欢迎的人群中,少了两位重量级人物:总兵温如珍和副将莫崇文。

    城父镇是一个千年的古镇。

    春秋时期,著名的做死之王楚灵王不仅在城父留下了“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典故,而且还在此地建了个史载“高十丈、基广十五丈”的章华台供自己玩乐。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曾经奢华无比的章华台已经湮没为镇边一个不起眼的土丘,而千年的古镇却风采依然。

    城父地处漳河和涡河的包夹之中,三面环水,地势险要。地处乱局中央,这里的房屋瓦舍却奇迹般的完好如初;因为有水的滋润,这里的农田耕地绿意盎然生机勃勃。来到这里,有如荒漠中找到大片绿洲,乱世中偶入世外桃源。

    可朱仙镇的溃军和豫北的流民大量逃到这里,让城父镇没了以往的静谧与安详,变成了一个人声鼎沸的兵营,一个乞丐遍地的难民营。

    温如珍的中军就设在镇边一处花园中。

    一条灌溉渠引来漳河水,从花园的正中流过,留下一片清亮的水洼。依水建园,垒石栽树,再加上几座水榭,便是上佳的避暑纳凉胜地。

    这处花园,本是鹿邑豪侠丁恒昌一位亲戚的宅子。临近的鹿邑被破,那亲戚吓破了胆,全家出逃到丁恒昌的寨中。王世琮和温如珍联名招揽丁恒昌,丁恒昌也有意背靠大树,便把这处无人居住的花园做了顺水人情。

    崇祯十五年七月二日,即护**联络官龙启胜来到城父镇之后的第二天,温如珍、莫崇文、龙启胜与匆匆赶来的王世琮、马进忠、杨国栋和丁恒昌等人在花园水岸边的赏花水榭相聚,共商眼前的困局和未来的出路。

    莫崇文语气平静地为与会者介绍了情况,随后谈了他的想法:

    “……那贼俘供出的情况就是这样。

    目前,我等尚未收到刘超信件,无法判断刘超是泄愤杀人还是举兵谋反。本营标将都司杨天福已领侦骑前往永城,若是快的话,今日便能送回准确消息。

    不过末将以为,刘超将永城举人乔明楷灭门的消息,十有**当是真的!

    刘超与永城士绅,非是一日之仇,而是数十年的积怨。

    据末将所知,当年科举,刘超在县学中出类拔萃,科场登第指日可待。然而士绅们怕他占了县里名额,便以他祖上籍贯山西为由,将他生生拉扯下来。

    刘超弃文从武,武举第一,又有人告发他作弊;他一怒之下考了第二次,再次第一。当地士绅没了话说,却使人暗中阻挠,使他经年不能出仕。当年若非王抚院慧眼识人,他必将老死于故乡……

    那日在义门,刘超醉了,咬牙切齿对末将道:

    永城士绅家资巨万,豪奢无比。上通朝堂,下压黎民。神通广大,权势滔天。莫说寻常百姓世世代代为豪绅家为奴为仆,就是他这种朝廷的大将,也要被豪绅们踩在脚下,随意蹂躏……他恨得几次想杀人,却都被家人部下劝住了。或许这次杀人,便是他忍无可忍之举……”

    “杀个人倒是轻松了!”

    上首的王世琮愤然将手掌在案几上重重一拍。

    “那是灭门!举人之家七十余口,被刘超杀了个精光!况且除了灭门,他还有封闭四门,占据县城的举动!若是朝堂中的乌鸦呱噪,定然要定下个谋反之罪!若是朝廷追究下来,诛灭九族也是轻的!哎,可恨……”

    王大人情绪失控,众人皆知为何。

    四营人马退到亳州,刘超兄弟曾经倾囊垫付,四处购粮。若永城士绅就此盯上了他和四营将士,借助朝堂上的代言人对此发难,他担心牵出朱仙镇不战而撤的秘事,成为朱仙镇之败的又一替罪羊。

    这也难怪王世琮,其实除了他,众人皆有这个隐忧。

    虽然蜀世子朱平槿一直在通过贾登联的亲兵龙启胜在联络他们,用银钞和粮食拉拢他们,但是对朝廷根深蒂固的习惯性服从,让他们依然恐惧于天子的反应。

    说到底,众人在内心里依然抱着对朝廷和皇帝的幻想。他们希望朝廷和皇帝能够认清现实,承认现实,准许他们留驻于亳州一带招兵买马,休养生息。这样,他们就可以依靠手下的两万多人马,在乱局中求得一个自保。一旦将来天下大定,他们又可以凭着这两万多人马,为自己和手下的儿郎谋得一个高官厚禄,一个美好将来。

    注一:数字出自《明史地理志上》

第五百八十七章 河淮惊变(十)

    脚踏两船,静观待变,并不单是蜀地一些人的想法。在大明广沃疆域中,暗地里打着小算盘的人还真不少。

    他们一面端着崇祯的碗,一面盯着他人的锅。

    鞑子、流贼、蜀王府,朱平槿不幸只是若干备胎之一。

    然而现实世界的无奈,就在于它的有趣与残酷。

    有趣之处在于,有很多备胎,却无法随意更换;

    残酷之处在于,每次更换备胎,都是一次生死抉择。

    王世琮担心朝廷将刘超灭门据城之举定性为谋反,进而千年到自己。然而王世琮合乎情理的担心,却出乎意料地激怒了一人。

    那就是当流贼比当官军更久的马进忠。

    “谋反?老子就谋反了,又能咋的!”

    莫崇文对面的马进忠突然蹦将起来,对着王世琮,对着所有人大吼一声。

    “京师那个鸟朝廷,一窝子里就没个好东西!

    当年圣旨上天天说赈灾放粮,老子饿得皮包骨头,眼睛都鼓出来了,也没见着半粒粮食。

    粮食到哪儿去了?是狗官们贪了!

    老子当年举旗造反,不是老子不忠不义,是被那些狗官们逼上梁山……

    那些豪绅都该死!狗官们哪里来的,不都是豪绅家里出来的吗?

    诸位大人们想想,凭什么老子们日日劳苦,狗官们坐享其成?

    凭什么老子们刀口舔血,豪绅们夜夜笙歌?

    要说灭门,老子灭的门多去了,没有一百家也有八十家。狗官豪绅们老子是见一家灭一家,也没见谁能把老子的?乓r恕??/p>

    如今怎样,老子还是朝廷的副总兵!若不是左良玉从开始便打着临阵脱逃的主意,老子凭着朱仙镇砍的脑袋,早他妈的便是总兵了……

    别说灭了家举人,就是灭了进士家又怎地……”

    马进忠劈头盖脸一顿乱骂,把举人出身兼疑似狗官王世琮后面要说的话活活噎了回去,哽得他面红筋涨,两眼翻白。

    温如珍、莫崇文和杨国栋则按住脸上的笑意,在心中骂了王世琮几十个活该。

    初到亳州,四营人马分地盘。马进忠见王世琮是个有头有脸的四品文官,在河南官场有点名气,以为他可以为自己讨来官爵,为儿郎们讨来粮食;王世琮轻信马进忠不负忠名的传言,以为马进忠可以为他任意驱使。两人一拍即合,背着温如珍、莫崇文和杨国栋嘀嘀咕咕半天,合伙要了鹿邑那个位于河南境内的小县城。

    有人自愿占住更危险的西面,为大军提供侧翼屏护,温如珍、莫崇文和杨国栋三人自然乐见其成。

    可惜,恋爱都是骗。

    王马二人的蜜月期很快结束。

    王世琮向凤阳总督高斗光写了几封鸡毛信要粮食,结果高斗光装聋作哑,半个字没有回。

    王世琮受四将委托向朝廷请功。王世琮却先为自己表功。

    在奏折中,王世琮说是自己主动请缨,领兵夜袭闯贼老营;是自己血战经夜,杀出重围;是自己巧用疑兵之计,摆脱追兵;是自己收拢溃兵,安抚流民;是自己收复亳州、鹿邑诸县……

    皇帝一看奏折,哇塞,朝廷又多一员卢象升、洪承畴一类的忠臣能臣;

    马进忠抓来秀才一念,哇塞,都说本将是贼,我看你才贼!感情我等打生打死,都是你的功劳哇!

    于是马进忠匪性大发,让王世琮变成了丁启睿第二。

    丁启睿好歹酒肉随便吃,王世琮别说没有荤腥,连青菜都是白水煮的。

    王世琮厚着脸皮去找马进忠说道,马进忠却把自己碗里的糙米饭往桌上哐啷一扣道:

    这是与将士们同甘共苦!

    你王大人若是吃不下,干脆滚回汝宁府去吃大餐!

    中国人最忌讳的事便是与人撕破脸。

    两人关系僵了。王世琮此番来到城父镇,便对温如珍赌气道,他不打算回鹿邑了。反正他连个亲兵小厮也没带出来,孑然一身,四海为家。

    温如珍正想着为王世琮和马进忠两人调解,没想到马进忠已经迫不及待跳了出来,把两人的矛盾公开化。

    “混十万,今日有的是时间,坐下来慢慢说!”

    上首的老者温如珍轻轻压压手,示意马进忠不必激动。

    “此番四营弟兄能够全须全发撤下来,王大人功不可没!上月王大人替我们上了折子,说我们主动请缨,夜袭闯贼老营,谁知大营先溃,让我们功败垂成;说我们刚从朱仙镇撤下来,兵马损失惨重,粮草所剩无几,请朝廷发饷发粮。

    记着,王大人是地方文官!他上的折子,朝廷那些狗东西好歹不敢拿去揩了屁股。若是我们这些武人上的折子,朝廷谁会鸟你?有了王大人与凤阳官府交涉,好歹朝廷不会把我们当作流贼剿了……”

    温如珍说话慢条斯理,却条条打中要害。

    他替王世琮分辨,既是想缓和文武之间的关系,也在提醒马进忠:

    这紧要的当口,王世琮的身份有独特作用!

    马进忠文化低,但情商不低,智商更高。他意犹未尽地坐下来,正巧看到脸含坏笑的杨国栋,不由地眼露凶光,狠狠瞪了回去。

    “依末将陋见,我们还是静观待变!”

    杨国栋逮住机会亮明自己的观点:“永城士绅的确该杀,但刘大哥也忒狠了点!不过,他们的是是非非,我们初来乍到也不清楚。末将最担心的,还是朝廷的态度。若朝廷认定是兵变,调动大军围剿,那刘大哥那几千团丁恐怕凶多吉少……”

    “本官正是担心朝廷进剿!”

    王世琮气闷于胸,不吐不快。

    “请诸位将军想想:吴桥兵变,起因只是一只鸡!朝廷调了多少大军进剿,关宁军……”

    孰料马进忠再次将王世琮的话头硬邦邦地顶回去:

    “如今朝廷还调什么关宁军?都他妈的陷在了松山。山海关派了几只兵马出去救援,结果走到半道,又被鞑子骑兵砍了个稀里哗啦!妈的x!一群送人头的孬货!”

    “正因如此,本官担心的不是关宁军,而是我们!”杨国栋分辩道。

    “你是说朝廷没兵,会调我等进剿?”

    马进忠顿时楞住了。

    不过转眼间他便轻松地摇摇头道:“不会!王大人不是给朝廷上了折子吗?

    我们夜袭闯贼老营,结果大营溃退,让我们功败垂成。如今我们刚从朱仙镇撤下来,兵马损失惨重,粮草所剩无几。这样如何进剿?

    再说了,永城挨着凤阳皇陵,那里有牟文绶、花马刘和黄闯子的大军,怎么着也轮不到我们……

    温总兵刚才也说了,朝廷那些狗官不尿我们,还敢把堂堂王大人的折子揩了屁股?”

    “黄闯子和花马刘去打张献忠了,黄闯子从定远(注一)出发,花马刘从宿州(注二)出发。恒昌的线报最近传来消息,两支官军已经重占庐州,正在向六安追击……”莫崇文静静地看着马进忠道。他仿佛要看穿面前这个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丁恒昌是位高大爽朗的红脸汉子。

    见莫崇文提及自己,他便笑着补充道:“八贼和革左五营是主动后撤,反正庐州一带也抢光了。我看呀,他们是想背靠英、霍,与黄闯子和花马刘来场大战!

    黄闯子和花马刘连战皆胜,我反倒有点担心。兵法中,素有骄兵必败之说……”

    “没了花马刘和黄闯子,还有牟文绶呀!”马进忠争辩道。

    “那凤阳皇陵谁来守?是朱家祖坟重要,还是一个刘超重要?”杨国栋反问道。

    见着马进忠语塞,杨国栋扫视了一圈在座的人,缓缓道:

    “末将最担心的,便是皇上为奸臣所蒙蔽,下旨让我们出兵!

    你们说,如果皇上让我们出兵,我们剿是不剿?

    剿,刘大哥对我们有恩,我们如何能够下手?弟兄们又如何做想,说我等这些领军带兵的人恩将仇报,那以后我们还如何带兵?再说了,刘大哥与我们都是从贵州打出来的,将士们难免有同室操戈、物伤其类的感觉。一上阵,难免蹑手蹑脚,这仗还怎么打?

    不剿,那便是抗命。我们不与刘大哥一样落了个不忠的罪名?以后不知哪一天,又被别人给剿了!

    所以啊,这忠与义,自古难以两全!”

    听到杨国栋的分析,王世琮终于点点头。

    “杨将军不愧儒将,几句话便能入木三分!”

    王世琮最担心的,也是皇帝让他领兵去永城平叛。

    王世琮是河南的官,永城是河南的县,圣旨让他领兵去剿永城那是名正言顺。

    再说王世琮在奏折里把自己描述得忠勇非凡,皇帝一时兴起,说不定正好给他一个再立新功的机会。

    就算皇帝放过王世琮,那新任的御史监军山东掖县人王汉(注三)肯定也不会放过他。

    王汉的本差是监军河北诸军,他却跑到了河内郡募兵练军,闹得河南、北直沸沸扬扬。王汉做给谁看?自然是京师的皇帝。由此可见,王汉此人的功名心有多重!

    闯贼一攻开封失败后,原巡按高名衡论功当了巡抚,空出了一个诱人的位置。王汉这般花哨的大动作,定然是奔着接任巡按去的。王汉现在是监军御史,无论他是否当上了河南巡按,都有权通过巡抚高名衡,让王世琮出兵进剿。

    可进剿刘超岂是好玩的?一员六十岁的老将,数百亲兵亲将,都是从贵州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一旦他与流贼勾结,那就不是拥兵六千,而是六万,十六万……

    王世琮还在权衡利害,温如珍已经点了莫崇文:“莫将军,你既是猛张飞,又是诸葛亮。你以为如何?”

    “不如请龙兄弟先来说说!龙兄弟是护**的联络官,昨夜又运来五千石粮食,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俗话说,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软。如今龙兄弟是我等四营两万多弟兄的衣食父母,总不能让别人光听不说话!”

    莫崇文话里夹杂着故意的挪喻和嘲弄,让众人把目光都转向了敬配末座的龙启胜。

    龙启胜倒没有在意,只是憨厚地笑笑。他站了起来团团拱拱手道:

    “末将这次到淮安府,可巧见着了蜀王府直浙两地总管刘红婷小姐!刘小姐详细问了亳州以及各位将军营中诸番情形,但除了借粮,刘小姐倒是没有说什么。不过呀,末将这趟淮安之行,收获可是丰厚!除了五千石粮食,我这个老光棍还讨上了一房媳妇!……

    我这媳妇呀,不仅是刘小姐的侍从,还是从世子身边直接出来的!末将之意,与其让末将来说,不如让末将媳妇来说……”

    有这等奇事!

    王世琮和温如珍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吩咐道:“快!快!有请龙夫人!”

    注一:定远,今安徽省定远县。

    注二:宿州,今安徽省宿州市。

    注三:中原争夺之战中,崇祯先后委任了三名御史监军:王汉、苏京和王燮。

    史料记载,王汉在监军左良玉的路上(潼关)被任命为河南巡按。高名衡告病之后,王汉升任河南巡抚,成为黄河以北援汴军队的主帅。

    第二年初,王汉被刘超诳入永城,被杀。这里剧情需要,适当修改。

第五百八十八章 河淮惊变(十一)

    龙启胜夫妇昨晚的临时居所,就在这花园的一套偏房中,所以龙启胜的新媳妇没让众人久等。

    李翠兰身材不高,长相普通,几乎没有特点。

    不过当她踩着鞋跟的踢踏声走进宽敞的水榭时,那一身惊世骇俗的着装,以及着装所衬显出来的独特女性气质,把一干文臣武将大人小兵都惊掉了眼珠子。

    因为,在大明朝的中原腹地,李翠兰穿了一身崭新的青色夏季女军服,而且是罗姑娘亲自设计剪裁的最新款护**崇祯十五年式女常服。

    这套军服完全不是大明朝女人惯常穿着的样式,非袄、非裙、非衫;非半臂,非比甲,非披风,更非诰命夫人所穿的霞帔(pei)。

    总之什么都不像,甚至不类女装。

    只见其头戴帽檐上红下青额长边短的翻边遮阳帽,上身小翻领束腰短衣,下身包臀直筒长裤,脚踩玄色亮皮中跟凉鞋,腰上束一根皮带,挂着两尺革鞘短剑。

    脸带寒霜、眼似冰雪。走起路来略微摇摆,风姿尽显;站到堂中英姿飒爽,暗含妖娆。

    除了衣裤鞋帽的样式,更让男人们好奇的,还有她身上佩戴的那些奇怪的金属饰品。

    比如她的上衣正中,从上到下一列闪亮的铜扣;左胸上缝着白底红条纹长方形标牌,中间绣着不知什么文字;右胸上一个银制交叉的小徽章;右上臂缀着红铜色的圆盾臂章,上面刻着某种凹凸不平的花纹。

    ……

    面对异性,女人的直觉总是分外敏锐。

    男人们**裸的目光,既是对护**装束的十分好奇,也是对女人身体的本能贪婪。

    李翠兰心里有些作呕。她尽量压抑自己的情绪,落落大方地走上堂来,往正中一站,向在座的人敬了个护**新式的帽檐礼。

    “护**有军纪,甲胄不拜。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李翠兰的声音很脆。她一说话,堂上的人顿觉刚才有些失态。

    温如珍是总兵,也是座中年纪最大的人。他连忙起身客套道:“龙夫人快请坐!早听龙兄弟说,护**里藏龙卧虎,将才云集,想不到龙夫人也是位巾帼英雄!”

    “啧啧,可叹蜀军之中花木兰何其多也!想那秦大将军,以女子之身而位极人臣,古来罕有之也!”

    王世琮文人气发作,莫崇文却另有兴趣。王世琮嗟叹方毕,莫崇文便笑问道:

    “龙夫人这身打扮,本将算是开了眼。难道护**中人人如此穿着?可龙兄弟也是护**,怎地穿着与我等一样??”

    李翠兰仿佛知此一问,从容答道:“这是护**今年初才发下的新式夏季军服。因为军服短缺,故而只能分批换装。刘小姐令小女子代表护**,也代表蜀王府来这里。按照军规,我必须身着护**的正式军服!”

    “不知那刘小姐如何代表蜀王府?”

    “刘小姐闺名刘红婷,她可是忠良之后,其父刘三策本为仁寿知县……”

    “仁寿知县?刘三策?本将知道了。前年冬十二月,本将与贾登联追击献贼曾路过仁寿,可怜呀,全城尽屠……当时献贼直逼蜀都,军情如火,本将奉命急追献贼,也未曾停留半日,将满城忠良尸骸收敛入土……”

    “刘小姐寻父至蜀……世子爷褒奖忠义,忠臣之后必善为抚恤,是故刘小姐便入了蜀王府。如今刘小姐已为蜀府重臣,又有世子明旨,是世子在南直隶、浙江的代表,也是汇通钱庄南京总庄的大掌柜。”

    “如此说来,刘小姐的官比龙兄弟还大喽?”

    “那是自然。夫君在此,与湖广和蜀地都断绝了联系。亳州属南直地界,所以现属刘小姐麾下……”

    “龙夫人曾为刘小姐侍从,想必也归刘小姐指挥。”莫崇文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一丝隐隐的坏笑,“以后龙兄弟与龙夫人,我等这些粗人到底听谁的?”

    莫崇文意有所指,让众人的眼睛顿时铮亮。

    李翠兰却没有慌。

    她知道,莫崇文这位既不肯吃蜀王府、也不肯拿蜀王府的朝廷大将,如今依旧拉不下面子,不肯在蜀王府面前服软。

    若要眼前他按照刘小姐的想法从事,必须下一剂猛药,让他和其他将领清醒清醒。

    “莫将军言重了。诸位大人都是朝廷柱石,蜀王府只是蜀地藩主,哪里谈得上谁听谁的?这次小女子跟着夫君到此,不过是夫唱妇随而已。”

    “刘小姐就没有一点吩咐?”温如珍觉得有点不对了。

    李翠兰单手平端军帽,上身笔直坐在椅上,轻轻把秀发一甩:

    “哪有什么吩咐?只有一个通知。

    江南大灾,粮价腾贵。淮安这五千石粮食,是刘小姐冒着天大的干系从漕粮中偷偷截下来的。疏通官府、租船雇人、路途吃用、关卡打点,一应费用算下来,运粮一石需耗银八两!我护**千里运粮助饷,已是仁至义尽,只可一而却不可二!”

    只可一,不可二!

    如此说来,这五千石粮食便是蜀王府供应的最后一批粮食?

    这无异于蜀王府的最后通牒!

    在座的官军将领们立即意识到问题严重,一头的热汗立马便下来了。几分钟前还抢着发表意见的人立即闭嘴,让水榭的幽静突然含了些诡异的气氛。

    也难怪众人脸色难看。

    到达亳州后,四营收编了大量的溃兵,瞬间膨胀到近两万人。尤其是马进忠部,因为驻地更接近溃兵南撤的路线,马进忠便使了个流贼裹挟的老路子,来了个多多益善。

    等他意识到王世琮不可能要来粮食,而鹿邑比亳州等地更缺粮时,他才厚着脸皮把吃进去的兵吐出一多半,分给缺兵少将的温如珍四千,莫崇文一千五,杨国栋一千。

    谁知温、莫两人收了,杨国栋却一口回绝。杨国栋说一营三千足够了,再多便养不活!

    两万多人马,混个半饱每个月也需要五千石粮食。脱离左良玉和湖广方面的指挥,便断绝了湖广方面的粮饷接济。可凤阳府这边也不接手,变成了两头落空。

    好在刘超先期筹集了两千石,丁恒昌又带着寨丁帮着征集了几千石夏麦,这才应付到了现在。

    若是到了八月初粮源饷源还没有着落,那么军队就发不出军饷,士兵就要饿肚子。

    军饷短缺还可用诡辞拖一拖,用军纪镇一镇。粮食短缺,那么除了去抢,别无他途,否则军队就会解体,甚至哗变!

    但这里不是湖广。

    亳州周边的乡镇抢不得,周边的州县也抢不得!

    丁恒昌是本地豪侠,也是本地富绅,在亳州、鹿邑等地威望极高。附近的百姓,皆奉豪侠丁恒昌为主。没有他的支持,四营人马早就饿垮了。抢了百姓便是抢了丁恒昌,便是与丁恒昌翻了脸,除了火并别无他途。

    那亳州附近各州县呢?

    放眼河南,陈州赤地千里,无粮可抢;

    夏邑、永城是世家大族聚居之地,刘超便是前车之鉴;

    归德是流贼小袁营的地盘。

    放眼南直,蒙城、宿州、太和、颍州等地皆属凤阳府。抢了这些地方,便是太岁头上动土,罪过比刘超还大!

    所以,如今四营人马的选择,要么是朝廷,要么是蜀王府,二者必居其一。

    听从蜀王府的调遣,可以换取蜀王府的粮饷支持。然而那就意味着得罪朝廷,从此以叛臣的形象永留于青史!

    ……

    敢于砸开自己脚下冰层的人,或许是一名真的勇者,因为他不在乎湿身的痛苦;

    或许是一名曾经的落水者,因为他根本不在乎再次湿身。

    马进忠是什么样的人,后世褒贬不一。但他在水榭中一席话,确实起到了破冰者的角色。

    “说吧!刘小姐让我们干什么,痛快亮个盘子!”

    马进忠噌地站了起来,大声喊道:

    “不过先要说好:若是让本将重举反旗,那就免开尊口!

    想当年,本将与李万庆同是延安人,相约兄弟,同生共死。崇祯十二年我俩被左良玉打败,我先李万庆而降,算是卖了李万庆一次。后来我与刘国能说服李万庆招安,保住他的性命,算是帮了他一回。两两相抵,各不相欠。

    如今李万庆在襄城被李自成所杀,我不能再背义负约,投了杀兄仇人!

    我造反十二年,陕西、山西、河南,欠了数不清的命债。当今皇上没追究我的罪过,还让我当了堂堂副总兵。我不能再忘恩负义,背弃皇上和朝廷!”

    马进忠与蜀王府从无交集,根本谈不上对蜀地和蜀王府的了解。他当下对蜀王府的唯一所求,便是粮饷。

    但是粮饷问题并不能阻止马进忠果敢地捅破那层窗户纸,那就是将来反与不反这个根本!

    马进忠的话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

    只要不反,他可以跟着蜀王府,就像以前他跟着左良玉一样;若是蜀王府反了或者做了他认为不对的事情,那对不起,他就会像在朱仙镇一样率军离开!

    马进忠言语刚毕,莫崇文便插言道:

    他早年投身行伍,从小兵到大将,朝廷和皇上恩重如山。所以他即便饿死,也不会反。

    但如今朝廷混蛋,文爱财,武怕死。中原大败、辽东大败,到处是大败;陕西饥荒、河南饥荒、南北两直饥荒,到处是灾荒。这样下去,大明朝早晚完蛋!

    他的盟兄弟贾登联把那位蜀世子夸上了天,说蜀世子天纵英才,少年英雄,一出手便平定了肆虐四川多年的土暴子。四川在蜀世子的治理下,那是兵强马壮、国泰民安,很有些太平盛世的模样。如果蜀世子肯做大明忠臣,领着大家保大明,将来给弟兄们一个前程,弟兄们自然拥戴。如果他起兵造反,对不起,他也不奉陪!

    坚冰裂开,激起千番波浪。

第五百八十九章 河淮惊变(十二)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便是要在行动之前便彻底摊牌了,这和龙启胜能拖则拖的预想不一样。

    然而在这个问题上,龙启胜很清楚,自己没有发言权。

    他既不能承诺蜀王府不反,也无法答应给在座的官军将领们一个前程。

    他的使命,开始是信使,后来是联络官。以他的层级,他不可能掌握蜀王府高层的想法。陈瀛的个人建议虽然很有道理,但只能作为参考。真正能代表蜀王府回答这些问题的人,只能是刘红婷以夫妻名义派到他身边的特使李翠兰。

    然而一个女人,能应对眼前的局面吗?

    龙启胜担心地瞟了一眼他所谓的新媳妇。

    李翠兰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极为标准的护**坐姿。这让龙启胜想起了在保宁府见过的一个人总参作战处处长洪其信。

    难道李翠兰与洪其信是一起从碧峰峡训练出来的?

    不可能,龙启胜立即在心中否定了。碧峰峡出来的人很少,没有听说过有女人。

    刘小姐说她是官宦人家出身,那是怎么样的官,又是哪儿的宦?

    她一个女人如何进了蜀王府,进了护**?

    既然拜了天地,为什么不准我上她的床?除了那晚自己蒙着眼睛,不经意摸了下她递茶的手,自己从没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妈的,自己对她一无所知!说到底,我们这对夫妻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龙启胜心猿意马正在走神,杨国栋已经和马进忠、莫崇文杠上了。

    杨国栋道,蜀藩素有贤名,从未反过,岂能妄自踹度?

    蜀府送银送粮,从未求过回报,如何反生嫌隙?

    以以护**横扫川内土贼流寇的实力,我们这四营残兵败将又岂入人家法眼?

    所以呀,说话做事一定要搞清楚行情:如今是我们求人家,不是人家求我们!

    我们不贴上去,蜀王府难道不能换一家?如凤阳府的牟文绶,本就是施州卫的土著。流民入川,龙兄弟运粮,都经过了牟家的地盘。龙兄弟说,牟家连淮河上的卡子费都没收。怎么着,牟家难道看重的是在座几位大人的面子?

    “好了!”温如珍两手下压,强行打断了三位大将激烈的争执。

    这位精于世故的老军头看得很清楚,三人的争执既有立场与考量的不同,也有一起作秀给人看的成分。

    戏份足了,也就够了,用不着彼此伤了和气。

    温如珍把脸一转,对王世琮露出了一丝微笑:“王大人,您是河南的父母官,这事还得您断个公道!”

    “温总兵请本官来说,本官这就来说道一番。”

    王世琮清清嗓子,语言不温不火。可是转眼间他便本性暴露,把调门拉高了八度,将方才争执不休的马、莫、杨三将统统骂了一番:

    “蜀王府乃是宗藩,太祖高皇帝的嫡脉,身份尊贵。反与不反,乃是朝堂与宗人府之事,乃是皇上之事,何时轮到我等这些小臣裨将说三道四?

    依大明国法,擅议宗藩、离间亲亲,那可是族灭的死罪!

    再说了,温总兵、莫副将都有一个四川的官衔,杨参将也是川人。蜀王府输银输粮,人家龙夫人已然说得明白,那是助饷!以蜀主助饷蜀军,官司打到皇帝那儿,也是蜀王府有理!

    诸位将军怕五千石粮食有毒,那就赶快给人家退回去;诸位将军怕将来惹祸上身,那本官现在就可以给奏疏一封,将朱仙镇撤退真相原原本本写出来,向皇上请罪……

    说到底啊,倒是本官和马副将两位不相干的外官,沾了诸位将军的光!

    所以我等当前之急务,不是什么蜀王府反不反,乃是永城刘超灭门杀人!乃是四营人马粮饷断绝!温总兵,你说是也不是?”

    王世琮不愧是最讲政治的文官,一番不容置疑的大道理把心里揣着小九九的武人们骂得体无完肤。

    退回粮食?奏折请罪?这让武人们能如何回答?难道要当众揭了王世琮的皮:别口口声声自己是“外官”,您一口四川乡音谁听不到?您与蜀府重臣书信往来密切谁不知道?

    武人们都明白王世琮言下之意:

    今天坐在这里的人,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逃不掉!

    唯一能跑掉的,反而是千里之外的蜀王府!

    为什么?因为人家身份尊贵,因为人家有银有粮有军队,因为人家没有任何把柄落在你手头!

    “王大人见事分明,说得透彻!”

    温如珍打破沉默,领头表态道:“蜀王府仁怀川人,助了我等粮饷。诸位当着朝廷的官,吃着蜀王府的粮,便要认真想一想,如何不负圣恩浩荡,如何不负川人期许!”

    有了王世琮上书揭发的公然威胁,马进忠也不敢言语造次了;

    见着温总兵突然一脸严肃打官腔,马进忠也知道说官话的时候到了。

    他收起痞子般的坏笑,一本正经道:以他过往流寇的经验,亳、颍两州夹在闯、献之间,背靠英、霍贼穴,几条大河横亘其间,无兵可征,无粮可供,无险可守,无地可去。此乃绝境死地,不宜久留。

    当年高迎祥出亳、颍间至凤阳,烧了皇陵,遭到官军多路夹攻,从此走了麦城,这便是教训。

    他请温总兵和王大人速速定策,是主动请旨去打刘超,还是坐着粮船南撤江南,给句痛快话!

    马进忠道出了心里话,莫崇文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想法。

    莫崇文道,虽然我们在奏疏中说打得如何的惨,但有了这一个多月的休整,四营人马的实力已经大大超过了援汴之始。

    百姓中的老弱妇孺应该利用船只撤至淮安府,以便减少粮食消耗;男丁应该集之为伍,以免遭到流贼裹挟。

    但百姓可以走,军队不能走!

    军队的使命本来就是打仗,不能怯战避战,不能再一次的不战而逃!

    试想,如果刘超果真谋反,并与流贼袁时中勾结,那么河淮局势将会大坏;一旦他们越过凤阳府这道屏障,那么李自成、袁时中、刘超便与张献忠、革左五营连成一片。那时,大明朝的江南半壁都会动摇!

    因此,无论刘超是否谋反,皆应该迅速渡过涡河向北攻击,击溃小袁营,包围永城。

    若刘超是被冤枉的,就为他叫屈;若刘超真的反了,那就毫不犹豫地攻城!

    拿下永城,朝廷那里有功。而目前最缺的粮饷,也可以迎刃而解!

    莫崇文的意见,杨国栋一半赞成,一半反对。

    杨国栋同意莫崇文百姓可走军队不能走的意见,但不同意立即渡河北进,进攻永城。

    他分析道,刘超是贵州打出来的,而杨国栋、温如珍和莫崇文也是贵州打出来的。按照朝官们的分法,都是所谓的“黔党”。如今你等未得旨意擅自进兵永城,地方官绅就会怀疑你等与刘超要连兵一处,共同谋反。若是朝廷奸臣从中使坏,你身上就算长了百张嘴也说不清!

    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丁恒昌没有官身,也没有功名。事关切身利益,他也不得不说话。

    丁恒昌质疑道,把百姓撤往淮安府,将来又往何处去?听说蜀世子是天下难得的仁义藩王,蜀地是天下难得的太平之地。能不能请刘小姐和龙夫人代奏世子,在蜀中寻一太平地境赐与百姓耕种?

    还有更重要的,百姓千里迁移,一路上的吃食怎么办?眼看着秋粮将熟,百姓不愿离家又怎么办?

    所以,他建议,等到秋收之后才走。也就是说,撤离时间绝不能早于八月下旬至九月上旬!

    ……

    莫崇文要进兵永城,其意是向朝廷和蜀王府证明自己的价值和选择;

    杨国栋要静观待变,是等待朝廷、蜀王府以及其他各方面情况明朗;

    丁恒昌去留两难,是希望蜀王府能够给他和百姓一个安排;

    马进忠愿意保持相对独立,是对朝廷和蜀王府皆不信任;

    王世琮虽为蜀王府说话,但他肯定还希望留在官场大展拳脚。

    唯一例外的是温如珍。他的心思,深深隐藏在沧桑面容中的沟壑纵横之中。一如援汴之役前,始终不肯与龙启胜正面接触的温如珍突然收了银钞,而且还在路途中主动出面劝解莫崇文,从而把温、莫、杨三营人马带出死地,还顺便捎带上了王世琮和马进忠。

    龙启胜正想着,就听见温如珍亲切地招呼他:“龙兄弟、龙夫人,这下一步如何行止,不知二位有何高见?龙兄弟,你平时喜欢说话,今天正可以畅所欲言!”

    我平时怎么喜欢说话了?龙启胜正待说话,就听见他媳妇清脆的声音道:“高见谈不上,建议倒是有一个!”

    “请龙夫人不吝赐教!”王世琮急道。

    “赐教更谈不上,只是一个建议!”

    李翠兰直来直去,就像座千年的冰山一样,把来自男性世界的热情统统浇灭。

    “王大人说得好,我蜀藩乃太祖嫡脉,仁贤之名冠于天下。方今天下多事,百姓困苦,我蜀藩以宗藩之尊倡议‘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编练义军,剿灭土贼;温饱百姓,大兴工商;遍行王道,传继圣学。蜀人奈此以活,是故无不感恩戴德!纵然朝中奸佞中伤,蒙蔽圣听,亦难伤我主圣明之万一!”

    “想不到龙夫人还是位女秀才!龙排长,你有福了!”马进忠指着龙启胜,夸张地大笑起来。

    “有福还是有难,龙兄弟心中自知!”杨国栋等人打趣着龙启胜。

    “龙夫人,他们一帮不知轻重的粗人,别跟他们计较!”温如珍打着圆场,示意周围丘八别打岔。

    李翠兰僵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冷冰冰的微笑:“温总兵,杨将军可不是粗人。他一番以静制动,静观其变,深得兵法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之精髓!”

    “正是!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注一),兵圣之法!” 王世琮点点头,标明了自己的立场。

    见众人颔首,王世琮进一步向众人解释:

    永城是河南所辖,他也是河南的官,出兵平息永城之乱乃是天经地义。

    但因永城距离凤阳皇陵实在太近,如果沟通不好,一旦中都留守司误判,向朝廷告急,而皇帝在满朝昏官庸臣的怂恿下做出错误决策,那便是覆水难收,有苦难言!

    因此,最稳妥的法子是一面向朝廷告警,一面知会凤阳总督高斗光和总兵牟文绶,待到朝廷出兵旨意下达再出兵不迟。朝廷有旨出兵,自然便有粮饷接济,此乃一举两得之法。

    “等到朝廷下旨,只怕是黄花茶都凉了!”莫崇文冷哼一声。

    “就是!朝廷下旨最迟一两月。那我们吃什么!”马进忠也大声帮腔道。

    眼看着又要闹起来。

    “报!”

    随着一阵拖长的大喊,一位淌着汗水,糊着花脸的身影闪过水榭的漏窗。此人莫崇文识得,正是其亲兵,跟随标将杨天福前往永城打探。

    “刘超据永城谋反!御史魏景琦、练兵生员王奇珍和举人乔明楷三家被屠,官绅被杀者多人!归德流贼昨日攻破夏邑,有进入永城与刘超合兵一处的模样!”那亲兵上来便大嚷禀报。

    什么?众人大惊。

    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看着大惊失色的官军将领们,李翠兰紧抿的唇线微微翘起。

    刘红婷的判断是正确的。黄淮之地矛盾沉积,早晚都是一场大乱局。

    也好,这正给了我们一个浑水摸鱼的好机会!

    官军、流贼,士绅、朝廷,都是一丘之貉。这场乱局利用好了,便可让他们同归于尽。所以,这场大乱局,要越乱要好,越大越好!

    众人哑然间,李翠兰微笑出声道:

    “以静制动,静观其变,并非静坐不动!

    没有出兵旨意,我们不能打刘超,想必刘超也不会来攻打我们。

    闯献可与刘超不同。此为天下巨贼,何人不能剿之?

    王大人、温总兵,诸位将军,陈州乃河南重镇,与鹿邑亳州近在咫尺;颍州,乃淮上要地,献贼和革左五营之北侧。

    在朝廷那儿,拿下陈州,那便是收复失地;进占颍州,那便是助剿流贼。在我们这儿,拿下陈州,那是大功一件;进占颍州,那是征粮征饷!

    有功有粮,这等好事,诸位大人不会也静观其变吧?”

    李翠兰话音刚落,王世琮和杨国栋便是齐声叫好。温如珍老迈浑浊的眼中也蹦出了亮光。

    而两位急于上阵的将领,莫崇文和马进忠则有点摸不着头脑。收复陈州,是一件升官不发财的功劳。但占领颍州,到底是占地盘征粮征饷,还是要与献贼和革左拼个你死我活?

    温如珍和王世琮文武两位主官都赞成,而官军主力马进忠和莫崇文都没反对,就在众议将成之时,一直甚少说话的龙启胜突然盯着他所谓的老婆李翠兰道:

    “出兵陈州、颍州,那宿州、蒙城怎么办?宿州、蒙城在永城之南,若刘超伙同流贼攻打凤阳,宿州、蒙城绕不过去!静观其变,难道是坐视凤阳祖陵再度焚掠一遭?”

    注一:出自《孙子兵法军争篇》

第五百九十章 河淮惊变(十三)

    阴阳,天地万物之两极。www.uu234.cc是阴压倒阳,是阳压倒阴,还是阴阳在争斗中达成了平衡。总之,一场影响未来河淮局势的军议,在城父古镇那汪碧水清波的池塘边,在那座幽雅恬静的水榭中,达成了一个令众人都能接受的结果。

    城父议事之后的第三天,几只军队同时离开了驻地,向各自的目标展开了行动。

    河南分巡汝南道佥事王世琮亲率马进忠的义子,偏将马维兴数百人之军从河南鹿邑出发,进攻了残民寥寥的豫南重镇陈州及附近的商水县。与此同时,马营骁将刘之良收复了官跑民散的项城、沈丘两县。

    豫南地区被惨烈的战争和酷烈的天灾反复蹂躏,早已变成了人间地狱。因此马营收复一州三县,真是一路顺风,狂飙猛进。

    南直隶这边可大不一样。

    在一个薄雾缭绕的黎明,襄阳参将杨国栋率数千人马突然包围了颍水之北的太和县。

    被突然吓醒的太和知县战战兢兢爬上城头,一面擦拭眼角异物,一面苦思退兵之法。

    来者自称湖广官军,前不久从开封城外退下来,奉命前往六安增援黄、刘二部,希望进城修整采买,然后借船渡河。

    对于流贼这种下等的诈城伎俩,老谋深算的太和知县嗤之以鼻:谁不知道左平贼早在一个半月前就败在开封城下,怎么现在还有开封溃兵!

    不过,为防止流贼恼羞成怒,愤而攻城,太和知县严令城头不答复、不骂阵、不放箭,简称三不政策。总之,城上一点动静不得有,要让流贼摸不清城中底细!

    就在知县大人排兵布阵之际,等了半晌的官军突然解除了包围,顶着中天的烈日涌向太和城南的颍水渡口。他们抢了船只便渡过河去,很快踪影全无。

    官军终于走了,太和城里的上下人等大松了一口气。然而没等他们把气喘匀,北面又来了一队人。好在出城的探马 眼睛贼亮,一眼便认出了带队的头领:原来是声名远震的鹿邑豪侠丁恒昌!

    知县大人听说丁大侠应署颍州事的杨通判之邀领乡兵前往州城守备,顿时喜出望外。

    若是留下这队强兵助阵守城,冒充官军的贼人杀回来也不怕!

    知县大人连忙开了城门,亲自出城迎接。谁知两人甫一见面,寒暄未毕,丁大侠便问知县道:先前襄阳杨参将的队伍可在城里?

    难道中午渡过河去的队伍果真是官军?知县大人略感意外。

    当然是!丁恒昌急问道,难道知县大人把杨将军关在了城外?

    那当然了!知县大人提起中气回答,本官岂知是官军还是流贼?再说了,若是官军,本官更不能让他们进城!官军什么德行,你丁大侠比本官更清楚!

    误矣!丁大侠大急道,那杨将军是有名的秋毫无犯!于是,杨将军散家财以饷军,练虎贲自请缨的故事又被讲了一遍。

    “哎呀,本官倒是错怪一员良将了!”知县大人装腔作势一番长叹。

    杨将军百般皆好,唯有一项人格缺陷,知县大人您想知道吗?

    当然想知道!

    睚眦必报!

    难道本官惹上事了?知县大人心中咯噔一下。

    你惹上大事了!丁大侠吓唬道,大人危矣!

    献贼和革左贼正与黄得功、刘良佐两部激战,杨将军千里驰援,却被你阻在城下!若是黄、刘两将军兵败,你就等着听参吧!至少,一个昏庸误事之罪跑不了!

    那知县一听不对,丰富的政治智慧瞬间满血:

    难怪那些武夫死皮赖脸在城下白耗半日,既不攻城,也不抢掠,原来是为将来的大战结局未雨绸缪,一旦失败便把老子当替罪羊啊!

    破财消灾舍不得,请罪道歉来不及,如今之计,当然……只有假装自己不在现场,让临时工背锅……可知县不在县城,又会在哪儿呢?

    对!老谋深算的太和知县瞬间想出个主意:在向上级领导杨通判汇报工作的路上!

    丁大侠不是要到州城去吗?正好,让他和杨通判一起做个见证!

    面对知县大人殷切期盼,丁大侠不愧豪侠之名,想也没想便一口应下。只是……丁大侠道,官军已经走了两个时辰,可麾下这些寨丁皆是步卒……

    无妨!知县大人胸有成竹道,本官可与丁大人快马加鞭赶去州城,一定要抢在杨部之前进城!至于壮士们嘛,就请在城中落脚休息!

    于是乎……

    知县大人在刀锋的威逼下亲自喊话,把杨国栋和平送入了颍州城。而他身后的太和县城,已经先一天便落入了丁恒昌的乡兵手中。

    由此,陈、颍两州四县经由颍水这条淮河最大的支流串联起来。涡、颍、淝三水流域十数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全部变成了四营人马的囊中之物。

    这个不容小觑的军事存在,突然崛起于闯献两大股流贼势力范围的夹缝中,不仅出乎于朝廷和流贼的意料,也完全出乎于算无遗策,极为善于把握历史脉络并因此获利匪浅的蜀世子朱平槿的意料。

    ……

    兵不血刃占领陈、颍两州四县的好消息刚刚传到城父镇,对于某个希望天下大乱浑水摸鱼的人来说,紧接着传来的另一个消息更好更大:

    被江南人民视为擎天一柱的黄得功和刘良佐,大败于六安夹山。

    中都留守太监卢九德率黄得功和刘良佐两部残兵仓促退往庐州死守,一面向刚取代高斗光担任凤阳总督的马世英和刚取代郑二阳担任安、庐、池、太巡抚的徐世荫要援兵,一面驰疏上奏自请处分。

    张献忠与革左五营打了大胜仗,自然不肯退回英霍老巢。但贼人下一步的动向,是北上河南与闯曹联营,是南下长江攻打江南,还是继续进攻包围庐州,没有人知道。

    从未败绩的黄得功和刘良佐竟然败了!

    可以想象,这会给歌舞升平醇酒美人讲究精致生活典雅情趣的江南文场带来多大的震动,会给富甲天下财税其半的江南官场带来多大的冲击!

    江南的人心、财富,会不会就此按照浑水摸鱼者的美好设想,投向蜀王府,涌入汇通钱庄,尚且很难预料。

    所以浑水摸鱼者要在已经倾斜的天平上再加上两块重重的砝码。

    第一块砝码,是让刘超那里闹腾得更厉害,让江北的资本慌不择路,进入汇通钱庄;

    第二块砝码,则是加快对四营人马的渗透和控制,从根本上扭转蜀王府在南直隶有钱无势有银无兵的不利局面。

    然而世事难料。浑水摸鱼者的欢喜劲还没过,负责监视永城的杨天福便传回一条意料之外的坏消息,说刘超正在征发民夫,开始围绕永城城垣修建一道土城,看样子是打算死守了。

    刘超这个举动十分反常。

    按说刘超既然决意造反,便不能困守孤城。困守孤城不动,即便是铁壁金汤,早晚也会在朝廷剿伐之军的围困下油尽灯枯。

    新任凤阳总督马世英寓居南京。按照官场迎送吃请组建幕府的拖沓惯例,他到任凤督的时间不会早于九月。

    卢九德和黄得功、刘良佐两部尚在庐州舔伤口,河南方面的高名衡和王汉还在尝试从河北给开封解围,牟文绶守住凤阳府和朱家祖陵不能动也不愿动,这样一来,真正能对刘超构成威胁的只有温如珍部四营人马。刘超若欲扩展地盘,目前无人去挡。

    可是,莫营前哨杨天福的侦骑一直闯到永城土堤之外三百步抵近侦察,也没见着刘超的兵出来反击。

    一个不大的永州城,就像黑洞的事件视界一般,把城内城外的信息分隔成为两个空间。外面的进不去,里面的出不来。

    ……

    夏秋之交的清晨,天光早早亮起。天气依然炎热,但已经不是干热,而是闷热,那种下雨之前的潮热。

    龙启胜夫妇牵着一匹清洗得干干净净的瘦弱杂马,缓步走在漳河岸边的石板路上。

    新钉的铁马掌将石板敲得脆响,也将路边墙角那些三五成堆斜倚酣睡的流民惊醒了。他们睁开睡眼朦胧的眼睛,见是龙大哥和夫人走过,不由自主露出了尊敬和讨好的笑容。

    龙大哥运来了粮食,救了他们的命;龙夫人把青壮女人和娃娃们集中起来干活操练,叫做妇女儿童团。有活干能操练,便能吃上饭。虽然只是一碗稀粥,但好歹饿不死。

    听说秋收后,龙夫人还会带着百姓离开,到那遥远而丰饶的蜀地去开荒垦田,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可是看着龙大哥一身打仗的装扮,像是要领兵离开城父镇呀。

    他到哪里去?会不会抛下我们?流民们忐忑不安地互相打听,希望不要听到坏消息。

    龙启胜的确要离开城父镇到亳州去。

    杨国栋率全营南下,温如珍和莫崇文便拼凑了五百人马,连同那一千没人要的溃兵交由龙启胜统带,防守亳州。

    莫营副将姚克明甘居人下,以游击将军之尊主动当了龙启胜的副手,这让龙启胜反而心中打鼓。因为他以前不过是贾登联的一名亲兵小队长,编入护**之后也只是一名职级最低的军官排长,论资历、战功和官衔都远不如姚克明,如何能指挥姚克明呢?

    龙启胜牵着马沉没不语,只管低头前行。

    “你如今是护**的营长了!这是刘小姐能任命的最高职务。再往上,只能奏报世子亲批了!”李翠兰提醒道。

    龙启胜苦笑一下:“从排长到营长,等于从哨官直接到都司,直升九级……我不是嫌官小,而是怕管不了。一千五百人,那便是护**半个团!”

    “我知道。”李翠兰满不在乎地甩甩满头青丝,微昂下巴看着龙启胜,“所以你的责任重大!要知道,这些兵是我们用几万两银子换来的,比在街上买人还贵三倍!”

    “街上买的人,怎敢拿来练兵?”龙启胜反驳道:“这里是南直隶,不是四川!”

    “所以我们宁肯多出些银子,也要求个名正言顺!王世琮在奏疏里为你请了头功,让朝廷委你一个游击……”

    李翠兰说着,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

    “你要清楚,姚克明他们,不是听你的指挥,而是听护**指挥,听世子爷指挥。这是一种姿态,一种向世子爷靠拢的姿态!

    你不是给我说过吗,你的贾将爷在铜城寨委了周常忠领兵,是示好于世子。怎么这时候你反倒迷糊了?

    温如珍和莫崇文拿姚克明和士兵做人情,也是一种姿态。

    你放心好了。只要他们还求着我们,便不会与你翻脸的。谁不知道你是世子爷派来的?”

    “那些溃兵不好管呀,都是些抢掠的老手。再说他们无刀无枪无甲……哪像是一只军队?

    世子若是往南直派几个架子营就好了。把人往里面一填,半个月就是支强军……南直隶距离四川太远了……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

    “想不到你还会吟诗!”李翠兰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的贾将爷是出了名的瞧不起文人,你这个私塾出来的骚人是怎么混成他亲兵的?”

    “他瞧不上文人也得用文人,否则行文发文找谁去?杨维栋,那个马屁精?谭德胜,一个大字不识的粗人?”

    “原来你是又文又武,难怪派了你来!”

    “那世子亲自考较后点的名!在栓子山上,我领着亲兵队四个弟兄就守在第五营方阵里,结果没死没伤的就剩我一人……”

    “想不到你还有救驾的功劳!”李翠兰奇道。

    “不是我救驾,”龙启胜苦笑道,“倒是世子救我!”

    “怎么回事?”李翠兰更奇。

    “这事以后说吧。”龙启胜掐断了话头道:“说说眼前的事。刘超是沙场老将。他为什么会在永城坐以待毙?你是怎么看的?”

    “他要么是在坐等与流贼大队合营;要么就是心存幻想,以为可以招安……永城会耍嘴皮子的官场老手不少,刘超很可能被他们骗了!这件事我已派护兵报告刘小姐,她会亲自处置的。你不要随意插手,免得坏了大局!护**纪第一条,你不要忘了!”

    “知道了!”龙启胜轻叹一声。

    “装备你无需担心,牟文绶会匀给你部分衣甲刀枪。他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你的任务就是一心一意练兵,练出一支听指挥能打仗的强军!记住,你最多只有一月的时间!城父镇这边我来处理,百姓你不要担心……”

    李翠兰还在吩咐,龙启胜突然回头,死死盯着她的脸,问道:“翠兰,我们真是夫妻吗?”

    龙启胜的突然举动,让李翠兰有点措手不及。她的眼睛闪出一丝惊慌和愧疚交织的亮光,但这丝亮光随即便重新隐藏在黑洞洞的眸子里。

    “当然是夫妻,我俩当着刘小姐的面,一起拜的天地父母!”

    “那为什么不准我碰你?你是不是身体有恙?”

    “不是什么身体……是世子爷有干部婚禁的旨意……刘小姐也要请旨……这事以后再细说好吗?”李翠兰支吾着。

    眼看到了漳河渡口,她松了口气道:“你自己要小心!马背包袱里有两套我为你做的新军服,级别符号和军种符号是我用彩线缝的。必要时你穿出来,就能随时提醒姚克明和那些兵痞,你是正经的护**。你带的队伍,也是正经的护**!”

    “谢谢你!”

    龙启胜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嘱咐道:

    “莫崇文已经过了涡河,逼近永城。有他挡在前面,我在亳州没什么好担心的。

    倒是你,要小心温如珍这个老狐狸!

    马进忠一根肠子捅到底,带点乡下人的狡诈;莫崇文天性耿直,想装但装不出来;杨国栋完全倾向我们,早想着把军队交了当文臣;唯独那温如珍我死活看不透!

    还有啊,你要提醒杨国栋,死死盯住南面!若是献贼和革左贼脑袋抽筋,想着北上与闯贼合营,颍州是我们防守的要点。大意失荆州,千万别把我们的后背彻底敞开!”

    几句话交代完,龙启胜牵着马,大步向渡口处的台阶走去。

    河水很浅,台阶很高。

    看着龙启胜快步跨下台阶,扬手一跃,跳上漕船,接过船夫递过的缰绳,狠狠把怕水的马儿拉上跳板,李翠兰突然眼中一酸,流出两行咸涩的泪水来。

    自己心中那一生都抹不去的羞愤,眼前这壮实的男人真的会坦然接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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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政坛老干部与商界女精英携手共闯乱世!崇祯十三年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崇祯十三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崇祯十三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