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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添花过客     战国雪txt下载     战国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六章:凄凄夜色(一)

    众辽军听闻涂里琛不但想索取顺州,还口出狂言要伤他们的公主,顿时怒气勃发,几名脾气暴躁的军士已忍不住喝骂出声,智急命窟哥成贤止住这几人,又晃动着手中火把,让涂里琛能更清楚的看到自己的神情,长声道:“羌王,我肯与你一谈并不是畏惧你这数万羌军,而且我也不是那种可任你予取予求之人,为了你的族人,请与我诚心一谈,别再说这些幼稚之语,更不要咄咄逼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涂里琛也踏上一步,大声道:“这不是咄咄逼人,而是我已不敢再相信你们辽人的说话,就算屠下顺州是我误中奸计,可辽人必定已将我羌族视为死仇,即使你今日肯放过我们,难保日后不会再来寻仇,所以我要为族人找一座城池做自保之地,因为没有安身之处的羌人终会任人欺凌,如果你能答应我这三个条件,那羌辽之间便可相安无事,你复你的国,我护我的城,如果你作不了这个主,那就去找你的公主,让她来跟我谈!”

    智脸上现出一抹不带嘲讽的苦笑,“难怪拓拔战要利用你,你倒还真是位鲁直汉子,想什么就说什么,羌王,这个世道并不是如你所想般是非成理,黑白可见,你已在顺州之事上吃了一堑,为什么就不肯因此自省呢?”

    涂里琛轻嗤道:“智,才这么点儿时辰你就能把我看透?你以为你是谁?你真有这么大本是?”

    智摇头道:“不是我有本事,而是你就是这样一位没有心计的男子,我知道你不是在信口开河,也不是咄咄逼人,你只是无时无刻都想为自己的族人谋取幸福,只可惜你我各有所为,你为族人,我为大辽。羌王,我也老实告诉你一件事,当日你们曾助拓拔战谋反夺国,所以在今日之前我一直对你羌族恨之入骨,但在听仇横说出你与拓拔战之间的纠葛后,我已对你的为人有所改观,知道为什么吗?”

    涂里琛冷笑道:“别告诉我你是那种以德抱怨的人,你们辽人不是利用我们就是欺凌我们,你当我真不知道你的用意?要不是你想帮耶律明凰对付拓拔战而不敢消耗兵力,只怕你早就动手了,这世上就算真有什么好人,我们羌人也没这福气碰上!”

    “你倒也有几分聪明,知道我不敢消耗兵力。” 智洒然一笑,随即一整神色,“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那种懂得宽恕的大度之人,但这世上却有两种事情可以令我动容,那就是大义与大善!羌王,你不懂大善,可在你心里却有愿为族人付出一切的大义,这一点智很是钦佩,所以我再次恳请你,别让我做下不愿意做的事,更别让我象从前这般恨你,因为我恨一个人可以恨很久,也可以做出很多比你屠下顺州更残忍的事,羌王,无谓用葬送你全族的代价来知道我护龙智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的代价你付不起,我也不想要。”

    望着智在火光下镇定深沉仿若磐石的脸庞,涂里琛忽然有些惊讶,他听得出,智并不是虚张声势,却不知这少年为何有这般自信,不禁问道:“那你待怎样?智,说出你的条件,但我有言在先,如果你的条件太欺人,我可不会答应。”

    智肃然道:“我只想为顺州百姓讨还公道而已,羌王,若你真爱护自己的族人,那你就要做两件事,一,请羌王随我同去幽州,向大辽公主殿下面见请罪,求取殿下饶恕你的屠城恶行,我也可以代你向殿下求情,请她不要为难你,二,你屠城八万辽国子民,所以我要两万羌族军士在顺州城外自尽,为死去的顺州百姓抵命┉”

    智尤未说完,暗处的羌人已大声鼓噪起来,见这名少年大言不惭的要两万羌族战士自尽谢罪,羌军们或谩骂,或嘲讽声,闹成一片。

    “两万人?”涂里琛早已色变,他知道辽人率军来此绝不会空手而回,羌族也如智所说一般需为屠城恶行付下代价,可未想到这代价如此沉重,当即喝问道:“这就是你要我付出的代价?两万军士?我族中一共就四万军士,你这么一句话就想要走我一半兄弟?”

    智正色道:“我知道要你交出两万军士是件很难的事,可你此举却能换来全族平安,比起死去的顺州百姓,这已是我能给你的最大妥协,若你肯做到这两件事,我担保你羌族可以平安渡过此劫,羌王,你是一位好族长,但却不是一位能在这乱世称霸一方的枭雄,待此事一了,你就要带着你的族人永远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不能再在此地停留,更不能把这顺州城当成是你们的安身立命之地┉”

    智尚未说完,已被涂里琛的狂笑声打断,他就象是听到了这世上最荒唐的话一般指着智放声大笑:“还以为我太天真,想不到你竟比我更天真!智,知道你这是在向我要什么吗?你这是在要我把自己族人的性命亲手交给你,你以为我会答应?还是你们辽人高高在上的日子过得太久,才以为能随意摆布他人的性命?”

    笑声未毕,涂里琛忽然跨上几步,喝道:“要和谈可以,但你休想要走我两万族人,就算屠城之事是我做错,可这都是被你们给逼出来的!你想为顺州百姓报仇就要我交出两万族人,那我死去的族人又该如何?难道他们就活该为了你们与拓拔战的纷争枉送性命?”

    虽然早已料到涂里琛不会答允,但智脸上还是掠过一抹失望之色,“羌王,虽然屠城之事千丝百结,纠葛难理,但你所为也已太过,只是为了一处安身之地,你就甘心助恶为虐?我此行固然是想平息干戈,但我更不能损及大辽国威,你以为我会在一座城池被屠戮后就这么轻易的不追究你们?羌王,请你相信,这是我能开给你的最低条件。”

    涂里琛听智又再说起屠城之事,心下烦躁,冷笑道:“我可没想过要你放过我羌族,攻破顺州后我早有了与你们一战之心,智,多说无用,帐中待客,刀口对敌,你我之间终要一战!要我两万族人性命?可以,先杀了我!”

    智也知要涂里琛答允交出两万族人是自己一厢情愿,但他仍不愿就此开战,遂了拓拔战的奸计,又好言道:“羌王,你已知顺州之事是拓拔战的奸计,又何苦一错再错?难道此事真的已无转圆之机?”

    涂里琛重重一哼,不肯回答,羌军们见智迟迟不肯应战,还道他年轻胆怯不敢开战,纷纷起哄,好些羌人还指点着辽军大声讥讽。

    辽军们被羌人的张狂气势气得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冲上大战一场,但智早有严令,未闻号令不得动手,只得一个个强忍怒气,心里都觉诧异,智平日杀伐决断毫不容情,可今日却犹豫得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见暗处羌军已随时欲动,而身后的辽骑也早已剑拔弩张的只待他下令厮杀,智微一苦笑,向身旁骑军要过一把错王弩,又大声道:“羌王,请你看清楚!”稍一分辨暗处的马嘶声,智忽然扳动弩弓,对着前方就是连续三弩,弩箭在黑夜中擦起几声短促的掠空声响,只是一霎那,羌军阵脚中已有三匹战马被射倒,涂里琛怒斥道:“智,你敢偷袭?”

    “我已手下留情,这只是想让你知难而退。”智一举手中错王弩,又高声道:“这柄错王弩能装二十支弩箭,一弩十发,远射七百步,这样的弩弓我此行共带来一万把,是战是和,请羌王三思!”

    “没什么好三思的!”涂里琛虽对错王弩的威力暗暗心惊,但他又岂肯示弱,摆手一喝:“持盾!”

    羌军们见智竟能在夜色中听声而射,弓技惊人,都收起了小觑之心,高举藤盾护在身前,林林立立的挡成一圈,涂里琛又向智喝道:“你有强弩,我有坚盾,智,我早已料到,不狠狠打你们一顿,我们就永远过不了安生日子!别以为你有这一万把破弩就能吃定我羌族!”

    智轻叹一声,淡淡道:“人贵自知,要胜你何需仰仗弓弩之力,从你带着七万族人离开上京的那一刻起,这一仗的胜败就早已注定,羌王,拓拔战真正要赶绝的人其实是你,他是想从你羌族的败亡中得到最大的利益才设下此计。难道你还未看透你此刻的险境?”

    “险境?” 涂里琛心里虽对智这番话大感惊疑,嘴上却狂笑道:“智,你好狂妄,还当你与别的辽人不同,原来你也不过如此,我看你们才是堕入险境,识相的就留点力气退回幽州,好生想想该如何对付拓拔战!”

    “你倒还真是软硬不吃。” 智又是一声苦笑,见涂里琛无意再谈,他也不发作,稍一犹豫后缓缓拉动手中马缰,将坐骑拉近身边,又用马鞭一点仇横和两千顺州军,扬声道:“羌王,我知你胸有大恨,而我今日来此就是要送你一份人情,这两千人我就留给你,等你出了胸中恶气,我们再平心静气的好好谈谈,我会在十里之外等你,但愿你能在这十里夜路中想清楚,用两万屠城凶手换取全族平安是否值得!”话一说毕,智翻身上马,向身旁的窟哥成贤令道:“后撤!”

    窟哥成贤立刻和一千辽骑护着智往后退去,后方的若海已得智的命令,见他上马,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怠慢,忙招呼辽军后撤,当智驰过顺州军身旁时,忽然一勒缰绳,对着被吓呆了的两千顺州军冷声道:“困兽犹斗也好,垂死待毙也罢,随你们自便,但是──别让我在这一世再看到你们!”

    这两千人还未及反应,涂里琛的喊声已随之而起,“智,你的条件我不会答应,但你这份人情我要了!”大喊声中,涂里琛手中砍刀挥起一阵劲风,当先扑向仇横。

    仇横似是未看见扑面而来的刀光,苦笑着闭上了双眼:“应有此报┉”

    智也不回头,率着辽骑往茫茫夜色中隐去,他知道,涂里琛绝不会放过这陷害他族人的仇横和顺州军。

    喊杀声很快从身后响起,羌军们对害死左长老珂达的顺州军恨之入骨,呐喊着冲杀而上,倒也无暇去追赶辽军,那两千顺州军既无坐骑也无兵刃,逃不远打不得,被羌人团团围住刀砍枪刺,绝望的叫声在深暮中异常刺耳,每一声凄呼都在痛苦中沙哑,直到幽州军在夜幕中踪影全无,惨叫声才渐渐变得淡薄。

    在羌族围攻下,两千顺州军根本没有抵抗之力,只是片刻就被消灭殆尽,背弃了同城百姓逃往幽州的他们最终仍是在应死之地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因为智和羌人都不会容忍他们的卑污。

    短暂的厮杀结束后,涂里琛向着道旁一声唿哨,几名羌兵从隐蔽的黑暗处走出,经历过顺州之战后,这位粗豪的羌王已变得格外小心,在他率军追赶窟哥成贤至此地时,早派出几名精干的部下潜在黑暗中窥视辽军动静,以防四下暗藏伏兵。

    涂里琛望着幽州军退去的方向,向部下问道:“辽军可藏有伏兵?他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几名羌兵答道:“没有伏兵,这些辽军只是分成前后两队,第一队大约一千人,第二队虽隐在暗处,但他们身穿的白甲甚是显眼,我们仔细数过,顶多只有**千人。”

    “真的只有一万人?”涂里琛有些不信的哦了一声,又命人取过火把照亮了地上的马蹄印,仔细看了一阵,疑惑道:“奇怪?智明知我手中有四万羌军,他竟敢这么托大,只带着一万人来?”

    一名羌兵插嘴道:“族长,我方才在暗处发现一件怪事,辽军似乎早有了后撤的打算。那个护龙智才一上马,后方的骑军就立即调转马头后撤,莫非他们根本就不敢和我们开战?说什么在十里之外等我们也只是大言恫吓?”

    涂里琛摇头道:“不会,虽然智方才不肯开战,但我看得出,智绝对是个狠角,他既来了,必不会空手而回,若在往日我也不想和此人敌对,但眼下我已别无选择,辽军一定会在十里外等着与我们一战,那辽国公主一心想要复国,必不敢与我们久战,所以我们与智的这一仗一定要打赢,使幽州军再不敢寻仇,等拓拔战南下时就让他们两家斗个两败俱伤,我们只需紧守顺州即可。”

    另一名羌军犹豫道:“族长,智手中那柄什么错王弩着实厉害,而且他射术惊人,夜色中相隔数百步都能射中我们的坐骑,我族弓弩可射不了那么远,要是他们手中真有一万柄错王弩,我们这一仗就会吃大亏,或许该与智再谈谈。”说话的羌人名叫洛狄,为人精明细心,平日里常帮二位长老处理族中事务,是羌族中难得的人才,也是涂里琛极为倚重的心腹。

    但涂里琛听了他的话却立即斥道:“洛狄,难道你要我答应智的条件不成?他们辽人自家内讧,却使我羌族深陷其中,即使屠城之事错在我族,我也不会答应智这个条件!交出两万羌人?你狠得下这心?”

    洛狄被族长说得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敢再说,其余羌人都觉族长之言有理,羌族本就人丁单薄,又怎肯牺牲两万族人。

    涂里琛看了眼天色道:“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我们就趁着夜色打这一仗,大家都提起精神来,深夜之中不利弓射,见辽军射弩就立即伏地躲避,以藤盾遮护,再伺机冲近,只要打近战我们就可稳操胜算!”

    羌族男子皆擅步战,此次出行几乎人人备有藤盾,得令后便各自准备,持盾抄枪,挎弩佩刀,涂里琛吩咐一百余名骑军在前开道,又向部下嘱咐道:“辽人狡猾多诈,智嘴里说在十里外等我们,说不定就在不远处设下埋伏,弟兄们都小心些。”

    稍一歇息后涂里琛便率着三万羌军往南追去,为防智在前方设下陷阱,涂里琛这一路甚是谨慎,也不敢点火把照路,只令族人在夜色下摸黑赶路,又几次让骑军来回察看,可接连追出数里都未发现辽军的埋伏,这倒是让攒足了劲的羌军大感讶异,涂里琛心底也不住犯疑,一边默算着路程,一边仍是命探子仔细打探前方敌踪。

    大约行出九里余路,探路的羌骑拨马回奔道:“族长,辽军就在前方不远处,他们倒真是算准了十里地。”

    其实不用探子回报,羌人们已望见了等候在前方大道上的辽军,似是生怕羌人看不见他们,辽军身周仍是插满了火把,摆出的阵势也如方才一般,那位白衣少年智也依然一手牵马,一手举火把的静侯于前,神态安逸,丝毫没有大战将始的杀意。

第八十六章:凄凄夜色(二)

    涂里琛心里嘀咕了几句,命羌军们停在暗处,远离火光的映照,又向智望去,只见智也不挥军上前,反是微笑招呼道:“羌王,胸中恶气可有平息?”

    涂里琛微一迟疑,先暗令洛狄等人继续趁着夜色遮掩绕到大道两旁察探,这才高声应道:“恶气倒是出了不少,但你的条件我不会答应!智,如果你只要我随你同去幽州或许我还会答应,可你要的太多了!”

    智长叹一声,好言劝道:“真正索要太多的人是你,即便你是为给族人求取安身之地才听命拓拔战,可你们卷入得太深了,羌王,我已为你留尽余地,难道仇横这两千条性命还不能让你消气,你为何仍不肯回头?”

    涂里琛见智言辞恳切,也缓下神色道:“智,你肯让我手刃仇横,我很承你这份人情,我也非是那种贪得无厌之人,更知你是一心想化解羌辽仇怨,但你要的却是我绝不能给的,要是我把两万族人的性命交付与你,那我还有什么颜面当他们的族长?我已答应过族人要给他们安宁,又岂可违背这一约定?”

    智耐着性子道:“羌王,既然你身为一族之长,那你就该为自己的族人谋取真正的安宁幸福,趁现在与大辽和谈,再带着你余下的族人离开辽域,否则就算你用这种手段得到顺州,可这安身之地若不能给你的族人安宁,你要它又有何用?难道在你眼里,一处安身之地真值得你铸下大错?”

    “值得?”涂里琛被这句话触动了痛处,心底猛升起一团怒火,大声道:“护龙智,你懂什么?你们辽人安居草原,哪知我羌族无处栖身之苦?你知道我羌族在这两百年迁移中受了多少苦难?你又知道我祖我父为了这一愿望付出了多大代价?生无处安生,死无处埋骨,你可知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爹爹在我怀里死不瞑目是什么滋味?这是真正的切肤刺骨之痛!我祖我父都在他们自己儿子的怀里失望而死,我也在我爹临终前立下重誓,终我一生必要完成他老人家的未尽之愿,你又怎会懂得我立誓的决心!又怎知这一切是否值得?智,我再告诉你一遍,只要能有一片安身地,涂里琛早已豁出一切!因为这就是身为羌族此代族长的宿命,不能放弃也无法放弃!”

    涂里琛盛怒之下冲口说出心底郁结,忽然大觉懊悔,暗骂自己怎会对这毫无关连之人说起心事,忙掩饰的冷笑道:“想不到我竟会和你说这些废话,你又怎会懂得这些苦楚?智,你不用装出一副假惺惺的样子来可怜我!”

    一边说,涂里琛一边狠狠瞪着智,只要智露出一丝故作怜悯的耻笑,他就会立即冲上一战,因为他绝不会让人侮辱他族的三代苦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出他意料的是智脸上并没有一丝讥讽之色,相反,智的神情出奇郑重,眼中还闪动着复杂的光亮,正透过重重夜幕望向涂里琛,似要看清他所背负的每一处无奈和执意,但这种凝视却更象是在端详着自己。

    许久,才听智幽幽道:“怜悯如刀伤人心,我不会怜悯你,就如同我也不会怜悯自己,因为你说的我都能懂,也许,我还比你更知各中滋味,背负父辈遗愿的苦楚,对父辈所立誓言的沉重┉这是一道砍透今生的伤痕,却也是一种心甘情愿的执着,正如你所言,若能完成父辈的未尽之愿,又有什么事是不能豁出的?是否值得,又岂是旁人能体会?”

    涂里琛怎么也想不到智会如此回答,只觉这少年所说之话竟是句句说到了自己的心坎,再望着眼前的白衣少年,却见他神色萧索,仿佛带着股说不出的感伤般,低声道:“涂里琛,也许你不信,可我的确懂得你的无奈,甚至于┉我还有些羡慕你,因为你的爹爹至少还能死在你的怀里┉”

    涂里琛突然有了种奇特的感觉,这少年身上似乎也背负着一种极深的誓言,甚至还有着比他更深沉的无奈,正想再看清楚这与众不同的少年,智已抛去了手中火把,没有了火光的照耀,智整个人都融入了夜色,再难看清他的神色,但涂里琛却能感到智也正在默默的注视着他。

    郁郁夜色中,这两人都变得沉默,也似乎只有在这等夜幕中,他俩才能得到片刻的宁静,不用去面对彼此都已觉得太累的漫漫前路,沉默着,涂里琛只觉心里好一阵疲倦,忍不住长叹一声,叹息方起,却听见对面夜幕中也传来了一声叹息,这声叹息竟是一样的疲倦,在暗夜中随风凄迷。

    两人都不愿开口,就这么在夜色中无语而望,虽然他俩是在今夜才初次敌对,却又觉得似乎已相识许久,或许,在这世上真有相惜的仇敌,相同的宿命。

    不经意的看着朦胧夜幕中的那袭白衣,那一种熟悉感愈深,似乎,他们真的曾在许多年前相逢过。

    低沉的马嘶声打破了夜色沉寂,也使两人恍惚醒悟,涂里琛收起心底惘然,沉声道:“智,你要的我给不起,我要的你也不会给,是战是退,你说一句话!”

    暗处又是一声怅然叹息,智低沉的语声缓缓传来:“羌王,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因为我不想让你慈父的在天之灵为你羌族痛心,这一次,我会再退去二十里,希望你能好好斟酌,别让我失望。请你记住,这已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若你我之间一旦开战,我绝不会手下留情,到了那个时候,你会后悔,我也会愧疚一生┉”

    见智又要后撤,涂里琛忍不住叫道:“智,你这算是干什么?”

    智不再回应,率着幽州军又往后急退而去,一万轻骑辽军一眨眼就已在夜幕中消失,只留下一地的火把映照着目瞪口呆的羌军。

    涂里琛被智的举动搅得糊涂,怔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那几名伏在暗处窥视辽军的羌人走近都未察觉,直到洛狄等人大声叫唤了好几遍,他才心不在焉的问道:“辽人有伏兵吗?”

    洛狄摇头道:“没有,还是和方才一样,智到底在搞什么鬼?又不肯打又不肯撤军,难道他想让我们追他一个晚上?族长,我们要不要再追上去?”

    “我也不知道智想干什么?”涂里琛自己也是满腹疑惑,又苦苦思索智临走前的那一番话,心里好一阵犹豫,在他想来,智是不愿耗损兵力才不肯开战,却不知智是不愿落入拓拔战的陷阱,而他更舍不得让族人在争战中牺牲性命,沉吟了好久才道:“还真是骑虎难下啊!战于不战都不能由我,要我拱手交出两万人还不如硬拼他这一万人,弟兄们,追上去!智不是那种会轻易罢休的人,要是我们不追上他,他必会再次前来顺州,大家再辛苦些,打完这仗就可回去和家人团聚!”

    羌族当即又在涂里琛的率领下往夜色中继续追去,因羌族大多步行,方才又耽搁了许久,行进自然缓慢,既确知辽军只来了一万人,第一次追赶又未遇见辽军埋伏,羌人们胆子渐大,捡起辽军留下的火把照耀赶路,涂里琛却还有些不放心,仍派出那一百余名骑军在前探路。

    夜幕下,趁夜急行的幽州军不到小半个时辰已奔出了二十里路,智选了处开阔之地后便让大家歇息,又仍旧让军士们在四周插满火把,他自己则踱到一边,既不开口也不下令,顾自审视着前后地势。

    虽然智看似悠闲,辽军们却坐不住了,一个时辰不到连退了两次,人人都觉窝囊,忍不住凑在一起发起了牢骚,窟哥成贤生怕智动怒,忙向众军士们低声喝止。

    智听到喧哗声,脸上也无怒色,轻声道:“由他们去吧,盛气而来却难求一战,自有些怨意。”他看了眼适才抱怨最多的一名将领,缓缓走近此人身边,淡淡道:“你方才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楚,可以再说一遍吗?”

    这名将领未料到智听到了自己发牢骚,顿时心慌,垂着头不敢应声,智又看了他一眼,忽然噫了一声道:“你是卫龙军池长空?”

    这名将领名叫池长空,正是护龙七王当年悉心训练的精兵卫龙军之一,卫龙军在逃离上京一战中死伤过半,除了少数精锐,只有随窟哥成贤齐赴幽州的一百人侥幸得存,因这些卫龙军实力远胜寻常军士,所以智便把他们都升为副将,编入军中,让他们帮着训练军士。

    一看牢骚最大的人是自己的老部下,智不由一笑:“长空,入幽州后我倒有好久未见过你们这些卫龙军,其余兄弟都还好吗?想不到窟哥成贤这次把你也带来了。”

    池长空听智口吻温和,心下稍安,躬身道:“多谢智王挂怀,弟兄们都还好,小将口无遮拦,胡乱之语不敢再说,还请智王责罚。”

    智微笑道:“我方才是真未听清楚你说的话,只听到你在说什么吃晌午饭,再说一遍,我又怎会怪你,怎么?不敢说了?记得卫龙军中就数你与夏侯战二人最是胆大,如今怎么变得胆小了?”

    “我┉”池长空涨得满脸通红,半晌才支吾道:“我方才说┉辛苦赶了一日路才到了顺州,一个时辰不到又倒退回去三十里,照这样下去再过几个时辰就能回幽州吃晌午饭,这算是打仗还是练脚力?他娘的,老子命硬脚软,哪经得起这折腾┉”

    他话还未说完,四周辽军就已轰然大笑,想不到此人这般实心眼,竟把骂娘的话都复述了一遍,若海平日最爱与他嬉闹,此刻更是幸灾乐祸的捧着肚子狂笑。

    智听了也是一阵失笑,“你倒是老实,难怪以前小七最爱作弄你。”

    池长空见智脸上并无不悦之色,胆气一大,问道:“智王,您今日已对羌族一忍再忍,连退两次,依您看来,涂里琛这一次肯不肯和谈?”

    智微一苦笑道:“和谈?谈何容易?涂里琛若肯放弃自己的族人,那他也不会为了族人之死大兴干戈,除非我肯更改条件,否则就算我们一路退回幽州,他也不会和谈。可我给出的条件已是我能做到的最大让步,再无退让余地。”

    池长空以为智是因为还存侥幸之心想与羌族和谈才会连退两次,没想到智早知涂里琛不会用自己族人的性命和谈,忍不住又问道:“智王,既然您已知涂里琛不愿和谈,那为何还要对他一忍再忍?”

    四周的嬉笑声陡然静止,军士们都悄悄望向智,其实他们心里所想的都与池长空一般,只是无人敢直言,此刻却由这实心汉子一股脑儿的问了出来。

    智环视了一眼四周军士,淡淡道:“你算是把大家的心思都说出来了,长空,说实话,你是不是认为我不敢打这一仗?”

    池长空立即道:“智王,我们卫龙军跟随你多年,从未见过你对敌人这般心软,为什么你这次会这么犹豫?如果你是担心折损幽州兵力,那只要你一声令下,我第一个就去和羌人拼命!智王,我们已连退两次,这一仗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开打?”

    “你以为我们与羌族的这一仗还未开始?”智侧转脸看着池长空,又扫了眼窟哥成贤和若海,见他们都是一脸的不解,智微有些失望的一笑,“其实在我们第一次退兵之时,这一仗就早已开始了,涂里琛未察觉,你们也未察觉?为将之道并非只仗武勇即可,羌族四万战士,我此行却只带了一万人,若只凭血气迎战,你们以为真能一战而胜?”

    见众人听得更为糊涂,智长长一叹,转过身去看着黑黝深寂的夜路,低语道:“若有一日我不能再辅佐殿下,那守护大辽之任就要交付予你们,可若你们都只知逞武扬勇,又怎能护得大辽平安,而我义父一生所致力的仁道治世也终会被铁骑强兵所背离,若真有这一日,我又怎能安心离去┉”

第八十六章:凄凄夜色(三)

    智这番话说得甚轻,众人又在想着他方才所说与羌人一战早已开始之意,倒也无人听清,窟哥成贤思索了片刻,若有所悟的问道:“智王,难道你连退两次是有意消减羌族的戒心使他们大意,这是疲兵之计?”

    智看了这爱将一眼,淡淡道:“或许这是疲兵之计,又或许这是因为我太自私,不愿背负这等恶名,更不愿毁去另一个人的执着誓言,只可惜拓拔战又怎会给我留下一点余地,这一仗由不得涂里琛,也由不得我,虽不愿意,可我毕竟是智,不该有多余的心慈手软,即便要多愁善感也只能待事过之后,此刻┉”

    智又是一声长叹,一直隐约而藏的感伤之色随着这一声叹息淡薄,神色已复沉静,招手道:“也该做最坏的打算了,大家把准备的东西都取出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军士们按令从马鞍上取下行囊,行囊里所装的都是智出征前命他们为此战准备之物,四角十字钉,衔枚勒口,拌马索,火油,每只行囊里还备有一件黑色斗篷。

    待众人取过所需之物,智下令道:“窟哥成贤,若海,你二人各带三千人马,即刻赶往黄土坡,把藏在坡上的两千匹马带至离此十里之地,因为等羌族此次追来后我还会再后退十里。马匹藏好后你们也不用与我回合,立即赶往顺州。顺州至此都是平原大道,涂里琛也一直是从大道上追赶我们,所以你们要远远绕过羌族从小道夜行。”

    池长空在一旁插口道:“智王,我们还要退?”

    “这是最后一次退却。”智低哼一声,又对窟哥成贤二人道:“让军士们穿上黑斗篷,人衔枚,马勒口,马蹄裹布,行进之时切勿让涂里琛察觉到你们的行踪,现在距天明还有一个多时辰,你们到顺州后先埋伏城外,等黎明时分再突然做势攻打顺州,窟哥成贤,你率三千人先入城内,顺州城内应还有留守的羌族军士,羌族擅用勾镰长枪,最克骑军,所以你与他们交战之时一不能近战,二不要恋战,先在远处用错王弩射死几名羌军,使他们大怒之下追出城外即可。若海,等窟哥成贤把羌军引出城外后你就立即攻入顺州。”

    若海一脸迷惑的问道:“智王,既然留守羌军已被窟哥成贤引出城外,那我攻入顺州又是要对付谁?城内除了羌族的老游妇孺外已别无羌军,难道您要我去对付这些人?”

    “正是!”智阴沉着脸一点头:“若海,羌族的这三万老弱就是我们取胜的关键所在,等你入城后就要毫不留情的冲向他们,令这些人陷入最大的恐慌和混乱之中,逼使他们逃出城外求救,而追击窟哥成贤的留守羌军得知族人受袭后定会首先返回救援,这时你就可和窟哥成贤对他们前后夹攻,既然羌族擅长近战,那你这三千骑军就要混在羌族老弱中向那些留守羌军冲锋,令他们不敢放手厮杀,只能护着族人往涂里琛处逃窜,所以你们合兵一处后就要全力追击,但你们不要杀羌族派出求救的信使,在你们离去后我会先尽力拖住涂里琛的大军,等他知道族人有难也必会回救,那时我就可反守为攻,若海┉”

    智走近若海身侧,直视着他的双眼道:“羌军可战之兵足有四万,我们只有一万,但你这三千骑军却是我们的杀手锏,我知道你并不愿去对付那些羌族老幼,可此事非你莫属,因为你曾亲眼目睹羌族行凶,所以你对羌族怀有大恨,这也是我选你出征的缘由,你要用心底所有的怒气和仇恨使羌族尝到我们的复仇,只要你能下得了手,那我们就可以寡胜众,若海,亲手砍杀手无寸铁的无辜也许很难,可这就是敌死我活的战场,无奈,无情,无可选择,你──做得到吗?”

    若海原本颇感踌躇,可想到昨日在顺州城外亲眼所见的惨死百姓和片刻前羌军的张扬气势,又深知他肩负的乃是此战成败关键,终于应声道:“智王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会记住,这是在为死去的顺州百姓讨还公道!”

    “对!就是这话!”池长空在旁一拍大腿道:“羌族杀我八万百姓,我们就要羌族血债血偿,就算杀光他们这七万人也填不平辽人的心头恨!”

    智听得面色一沉,皱眉道:“长空,杀戮究属无奈,岂可盛气而为。”

    见池长空一脸的不已为然,智又道:“长空,我跟你打个赌,你此刻虽是一心想战,但我们若与羌族真的开战,我担保你会心软后悔,也一定会求我停战,你信不信?”

    池长空哪肯相信,连连摇头,智也不再答理他,若海却想起一事,忙问道:“智王,我和窟哥成贤走后您身边就只余下四千人,而您又要我们两路人马在天明时才攻袭顺州,万一您先被涂里琛的大军围住┉”

    “他追不上我的,我不但会拖住他的大军,还会慢慢蚕食他的手中兵力。”智轻轻一笑,笑容里却无一丝得意,“在我前两次的退却下,羌族已渐渐松懈,何况羌军步卒,我们却是轻骑快马,涂里琛要追上我并不容易,我有把握把他拖到你们两路人马得手之时,而当涂里琛见到前来求救的族人后则会心神大乱,再无斗志,只想着回兵相救,但往来赶路却会使羌族筋疲力尽,那时就是我们乘胜追击之时,一万人对四万人,正是要攻其必救,这就是我此战的取胜之道。所以你二人此去干系重大,切勿令我失望!”

    若海与窟哥成贤此时又怎会不知身负之责,接令后忙分头准备,各自挑选了三千军士,这六千人也按令在所穿白甲外披上了黑斗篷,又为坐骑四蹄裹上厚布,身穿白甲的辽军在夜色中原本甚是显眼,可披上黑色斗篷后就似与夜幕融为一体。若这六千人在夜色中悄悄行进,再难被人发现踪迹。

    这六千人整备妥当欲要动身时,智又叫住了窟哥成贤和若海两人,叮嘱道:“你们此去要切记一事,必须要等天亮才能攻袭顺州,虽然只是一厢情愿,可我依然希冀涂里琛愿意和谈,若你们见到我派来的轻骑信使,那你们一定要约束军士们立刻撤回,不得意气用事,知道吗?”

    智的神情慎之又慎,窟哥成贤与若海两人也都郑重答应后才率着军士告辞而去,他俩心中奇怪;智今日的一举一动与往日大相庭径,虽已布下道道计策,却又象是根本不愿开战,当然,此时的他们并不知道,智虽不会放弃一丝转机,可事无转圜余地时他就只能用尽手段,除了斩草除根外再也不能有一丝容情。

    池长空目送己军离去,问道:“智王,要让剩下的弟兄们也换上黑斗篷吗?”

    “先不用,以免让羌族心生警惕。”智又吩咐道:“长空,让余下的军士们一字排开,别让羌族察觉到我们少了六千人,你再去选出两百名射术精良的军士,让他们排在阵前。只要我一下令,立即把羌军中的骑兵连人带马射倒。”

    余下的四千人在池长空指挥下很快排列齐整,又分出两百骑擅射军士列于最前,智审视着军列,见军士们都精神抖擞,扬声道:“大家听着,羌军人数多于我们数倍,而我们最大的敌人拓拔战仍雌伏上京,所以我并不愿轻易与羌族开战,更不愿折损我军元气,可若羌族仍不肯和谈,那这一战就会立即开始,虽然我竭力避免此战,但开战后我就不会对敌人有半点容情!羌人步战,我军轻骑,正可以快打慢,开战之后我要你们再后撤十里,我会在这十里地内设下重重陷阱,不断消减羌军兵力,若你们也想与我一起凯旋回城,那你们就要奉行我所下的每一道命令,战便死战,杀便无情,挥刀尽全力,射弩罄全矢,你们记住,战场上的唯一生路只能用敌人的鲜血铺就,每倒下一名羌人,我们就会多出一线生机!我们此来共有一万人,若我仍要一万人活着回去或许是我痴人说梦,可我生来就是一个痴人,所以我要你们尽力活过今日,因为你们的性命要留在复国之战!这就是我在此战下的第一道命令,当殿下反攻上京之日,我期望能在殿下的大军阵中看到你们所有人的身影!”

    军士们的脸上已泛起欣然欢颜,这才是他们期许的智王,为胜利运筹帷幄的他从不会优柔寡断,辽军们的欢腾声扬起一阵杀意,也使智隐藏在眼眉深处的犹豫徐徐沉淀,战场上,他不会有半分慈悲,因为他不能令追随他的军士失望,也因为他很懂得在人前隐藏伤怀。

    这是城府,也是浮沉人世的必然和无奈。

    风起,夜深,风起古道,夜深月暗,呜咽般的秋风中,涂里琛已率着三万羌军追至,许多羌人都高举着火把,这一次,羌军行进时已不象前两次这般谨慎小心,何况接连步行数十里的他们也多少都有了些疲惫,但他们并不知道,就在片刻之前,在这片夜色的掩护下,已有六千名身穿黑篷,马裹四蹄的辽军,人衔枚马勒口,没有一丝声息的绕过他们直扑顺州。

    羌军看见辽军果然在二十里处等候,他们也如前两次般远远停步,脸上不知不觉的露出了懈怠之色。这些一字排开的辽军依然身穿白甲,在林立火把中驻马而侯,静如古树,似乎没有一份迎战之意。

    涂里琛这一次也没有再派出探子暗中打探辽军兵力,怔怔望着如前两次一般牵马守侯的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才喊了一句:“智,你到底想折腾到什么时候?”

    这一次,智并没有大费口舌的劝说,只是缓缓举起手中火把,让火光照在自己身上那袭被黄成鲜血染污的白衣上,朗声道:“羌王,请你和你的族人都看清楚,我这件白衣上已粘满了鲜血,此人是我亲手所杀,但我不曾有半分愧疚,因为此人死有余辜,可我也希望这是我今夜所杀的唯一一人,所以我最后一次奉劝你们所有人,别让我的衣裳上染上你们的血迹。羌王,我还是那句话,请你与大辽和谈。”

    智的声音平静如初,但守在他身侧的池长空却听出,智淡然的语声中有着一丝极难察觉的颤抖,似希冀,又似在为即将来临的大战融出铁石心肠。

    池长空心里忽然泛起一阵莫名的惊悸,猛然醒悟到,这已是智能给予涂里琛的最后一次机会。

    可惜,涂里琛的脸上满是不耐,没好气的叫道:“智,就凭你这一万人,你做得到吗?我也还是那句话,绝不会交出我的族人任你摆布,就算要我一路追你回幽州,我也不会答应你的条件!”

    “还是避无可避吗?可你没有机会追我回幽州。”智双眼微微一阖,但他已不再迟疑,淡淡道:“你有你的誓言,我也有我的誓言,而我们的誓言却注定不能并存,很遗憾,话已说尽,只能如你所愿一战到底,别怪我,涂里琛,别怪我,你能屠下顺州,该知兵祸之惨。”

    火把荡起一弧赤影,从智手中坠于地面,沉冷的声音随之喝出:“长空,发弩!”

    智前两次和谈都是好言相劝,即使涂里琛不肯妥协也不愿当场开战,所以羌军都以为智这一次仍会如前退兵,士气疲怠,岂知这少年此次不但突然发难,而且动如迅雷。

    近千支错王弩从辽军阵中逆风连发,如密雨击瓦般骤然袭至,手持火把暴露在光亮中的羌军仓促中不及躲闪,散在最前方的一百余骑羌兵首当其冲,被疾弩连人带马射倒。

    涂里琛见弩势急来,忙就地一扑躲避,百忙中尤向族人大呼道:“大家快散开,持盾挡箭!”

    羌军们惊慌中纷纷躲避如雨乱弩,因智前次说过这错王弩能一弩十发,此时耳中又听到族人的惨叫和马嘶悲鸣,还道辽军阵中万弩齐射,都紧伏在地上以盾遮护,谁都不敢抬头张望。

    趁羌军避闪之时,智已率着辽军后撤,临退之前智突然拨马回身看了眼涂里琛,眼中泛起一阵奇异的怜悯之色,似想说些什么,话到口旁却又止住,转为高喝道:“羌王,若你想为族人复仇,我会在三十里外等你,所有仇怨一战了结!”

    涂里琛听耳边箭弩声止,往前方抬头一望,只见在夜色中本是清晰可见的白甲辽军似乎从马背上扯下什么物事往身上一披,一眨眼间,这些辽军就如突然消失一般,只闻马蹄声迅速远去。

    涂里琛心底惊讶,但身后的族人叫骂已令他不及多虑,急转头探视族人伤亡情形,这才发现族中一百余名骑军人已被连人带马射死。他最痛惜自己的族人,一看之下顿时怒火中烧,怒叫道:“弟兄们,追上去杀光这群辽军!我要用智的鲜血染红手中刀!”

    羌人见到族人尸首都是悲愤交加,举起火把就往辽军退处猛追而去,这一次,所有羌人都是全力而奔,恨不得立时追上辽军厮拼。随着充斥夜幕的怒喊声,这场纷争反复的厮杀终被点燃。

第八十七章:暗夜连袭(一)

    羌人步行,辽军轻骑,虽然羌族盛怒之下全力追击,但他们又怎追得上轻骑辽军,才一会的工夫就与辽军远远拉开了好几里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四千辽军打马疾弛,不到一柱香的时辰就赶出了近十里地,前方道旁不远处有火堆冉冉升起,正是窟哥成贤从黄土坡带来的两千匹战马藏身处,智立刻令道:“大家先下马,用布帛给所有马匹裹上四蹄,勒封马口,别让马匹发出声响,再把火堆踏熄。”

    方才的箭袭给了羌军一个下马威,辽军均士气高涨,池长空仍有些不解气,一边帮智的坐骑裹马蹄一边问:“智王,羌人已被我们一阵急弩射得手忙脚乱,我们为何还要退去?若我们方才万弩齐射定能大获全胜!”

    “你以为只凭弓弩之利就能令我们获胜?”智反问道:“若真如此我又何必与窟哥成贤和若海分兵?”

    池长空被问得一噎,想了想又道:“那我们也该先射死涂里琛,只要他一死,羌军就会群龙无首┉”

    “群龙无首?”智冷冷道:“我最不愿意发生之事就是羌人群龙无首,若涂里琛先亡,羌人慌乱之下必会退守顺州,凭我手中一万人马怎能打这一场攻城战?长空,为兵凭勇,为将用智,亏你跟随我们七兄弟这许多年,怎还是只知道徒逞匹夫之勇?”

    池长空被说得面红过耳,低下头给马蹄缠扎厚布,心里揣摩着智会用什么计策对付羌军。

    智又命众人取出随身所带包裹。每人的包裹内除了一应之物外还有几十枚四角蒺藜钉。这些四角蒺藜钉乃是智数日前命幽州工匠所制,四角皆尖,十字交叉,长不过两寸,钉尖极为锋利,无需用力即能插入地面,若有人稍一踩踏便会伤及足背。

    池长空翻视着这些四角蒺藜钉,忽然问道:“智王,你是想引羌军踩上蒺藜钉?可羌军手中都持着我们扔下的火把,说不定会被他们发现蒺藜钉。”

    “所以我们还要再射一阵冷箭。”智解释了一句,又令众军士聚拢,把所定之计仔细吩咐众人,“此刻离天明还有一个多时辰,我要在这一个多时辰里令羌军连番中伏,既然他们手持火把,那我们就守在此地埋伏,等羌军追至后再射他们一阵冷箭,夜幕不利弓射,羌军被我们两番偷袭后必不敢再举火夜行,到了那时,这些四角蒺藜钉就可派上用场┉”

    智说得非常详尽,何时偷袭,何时伪退,如何设伏,如何迎战,一一说清,众人都听得信心大增,也终明白智的计策乃是环环相扣,从第一次退却时就已暗下埋伏,引得羌军步步上钩,池长空更是心服口服,忙与众军士按智所嘱四下准备,四千人或埋伏道旁,或接应后援,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按部就班。

    智斜依在坐骑上望着远处,手中不停摩挲着碧绿古玉,偶尔回首瞥一眼分头忙碌的军士们,对于这场无可避免又注定会令他受累负疚一生的战争,智的神情萧索沉静,既不热切也不再逃避。

    片刻后,池长空上前禀道:“智王,弟兄们都已布置妥当,只等羌军追来。”

    智轻轻应了一声,却不回头,许久,悠悠道:“在羌人心里,今夜必是颇为漫长吧?”

    秋凉风晚,夜暮不逝,昏黄月华暗若幽影,离天明已不到一个时辰,可这一个时辰也正是一天中夜暮最浓之时,就连远处如点点繁星般亮起的大片火把也难以撕开这沉沉夜幕。

    星星火丛络绎接近,怒火已让羌军失去了行军章法,一路鼓噪而来。羌军本不会如此冒然急进,涂里琛也会在行军时派出侦骑来回查探,但一来他们仅有的百余骑军都被智射死,二来辽军已在今夜接连退却三次,第一次后撤十里,第二次后撤二十里,前两次后撤辽军都在约定之地驻军等候,第三次退却之时智又说要在三十里后一战,所以在未到三十里地时,渴战心盛的涂里琛和族人都只顾着追赶。

    涂里琛手持砍刀冲在最前方,在他心里除了恨还是恨,事实上,在今夜与智的几番对晤中,他对智的敌意并不浓烈,甚至还对智生出了一丝相惺之意,因为智屡屡相劝的神态很真诚,尤其是两人无言相视,怅然长叹之时,涂里琛看得出,这少年的眼中有着与自己一般的苦涩,可他没想到智在决裂后的反应竟会如此迅捷猛烈,这样的对手令他愤怒,也令他心寒,所以他下定决心要尽快追上智一决死战,绝不能让智先行赶至三十里外以逸待劳,他相信手中只有一万辽军的智绝不是羌人的对手,只要能追上辽军近身一战就能为死去的族人复仇,可若让智退回幽州与其余辽军回合,那他就会失去更多的族人,这样的损失他赔不起。

    但长年迁徙生涯的羌人虽惯于长路步行,可连夜几不停歇的奔跑已让他们大为疲惫,渐渐的,鼓噪声轻,气喘声重,已有大半羌军开始气喘吁吁。涂里琛终究心疼族人,虽急于追上智,却不愿让族人受苦,便让众人在道旁寻地暂歇。

    羌人们着实都已疲累,也懒得往远处寻地歇息,在道旁四散而坐,数万羌人密密麻麻的坐了一地,涂里琛为让族人安心休养,也不分派人手站哨,亲自在道前来回巡视,又唤过洛狄问道:“我们大约已追出几里路?”

    洛狄想了想道:“约近十里地。”他担心辽军走远,又道:“族长,智说要在三十里外与我们一战,可我族步行,辽军骑马,说不定已离我们有几里路远,不如我先带些人一路缀上去,也好看看他们是否在三十里处布下什么圈套。”

    涂里琛摇头道:“再让大家歇息片刻,我们一起动身。”想着洛狄之话,又沉思道:“圈套┉智会布下什么圈套?”往四周随意一望,眼见暮色深沉,难见远处,而自己的族人大多持着辽军遗弃的火把围坐歇息,心里猛升起一阵警觉:“敌暗我明!若智并没有前往三十里地而是在沿路埋伏┉”

    一念及此,涂里琛急喝道:“大家仔细留神四周,小心辽人设伏┉”

    羌人见族长满面紧张的望向四周,都觉讶异,却听耳边传来的晚风声里已夹杂着一阵由远及近的破空之声,坐于最外围的好些族人登时扑通倒地,后背处都插着尺许长的弩箭,裂空声随即急劲。

    “有埋伏!”羌人们惊叫连连,这一次的偷袭与前次不同,前次辽军白胄披身,身在明处,射杀的也只是羌族骑军,可这一次羌人在明,偷袭在暗,不见辽军藏于何处,只闻风势中箭雨呼啸。

    射弩罄全矢,这就是智决心一战后对辽军所下之令,但听晚风拂送中先是破空声起,而后箭弩声竟是压住了风势穿风而至,暮色中漫天如蝗箭射,箭势既密且急,源源不绝的向光亮处猛烈袭来。

    羌军被射得措手不及,惨呼四下陡起,涂里琛耳听箭雨密至,忙命族人闪避,可羌人既不知数不清的急弩劲矢何时方止,也不知箭弩从何处射来,黑夜中避无可避,只是片刻已有许多羌人被箭雨射倒。幸得洛狄见大半箭弩都是射向手持火把的族人,急中生智下大呼道:“快,大家都把火把扔了,辽军就是对准了光亮放箭!”

    涂里琛被一言提醒,忙远远扔出手中火把,又将身周族人手中的火把夺下踏灭,急呼道:“快扔下火把!快!把火光灭了!”羌人纷纷效仿族长之举扔弃火把,仓皇散开,等大半火把熄灭后,密集的箭雨果然零落,只有一些不及踏灭火把的羌人处仍有箭矢射去。

    洛狄想看清楚辽军藏身地,捡起几根未灭的火把往旁远远扔出,只见几丛弩箭立刻向火把落处射去。

    洛狄借着火光仔细一看,见箭矢大多是从前方数百步远的地方射出,忙压低声音道:“辽人就躲在前面!”此时火光稀少,四周漆黑一片,不但伸手难见五指,就连羌人互相间也难看清样貌,涂里琛生怕辽军再次偷袭,也不及查看族人伤亡,低声喝令族人往前:“弟兄们摸黑杀上去,一个都别放过!”

    因暮色深沉,羌人们也不知有多少族人被这阵箭雨夺走性命,但听到身边不时传来的一阵阵痛楚呻吟,都对辽军恨之入骨,趁此时箭势不密,未受伤的羌人摸着黑往前冲去。

    才刚冲上一百余步,跑在最前头的羌人忽然捂着脚大声唤痛,跟在他们身后的羌人正想上前搀扶,不料刚一上前也摔倒在地抱脚痛呼,涂里琛在一名羌人脚下一摸,发现他脚底被一枚四角皆尖的利钉插入,寸许长的尖刃深透脚背,涂里琛忙伸手去拔尖钉,可这尖钉四周皆角,形如蒺藜,入体后极难拔出,一拔之下直把这羌人痛得大汗淋漓,涂里琛正没理会处,许多往前冲上的族人已呼痛倒地,脚上都被尖钉所伤,涂里琛忙叫道:“别冲上去,辽军在前头埋了暗钉!大家快散开,别挤在一起。”

    羌军们搀着受伤的族人就往两旁散开,可甫一散开竟有更多的人被尖钉扎伤,原来四周地上都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尖钉,被刺伤的羌人纷纷叫道:“别过来,这里也有暗钉!”

    “这边也有,他娘的,到处都是!”

    羌人苦于夜色深沉看不清四下所埋暗钉,寸步难移,有些羌人心急之下忍不住又点起火把,谁知火光方一亮起,突然又是一阵弩箭往光亮处射下,那些点燃火把之人躲闪不及下又被射倒,涂里琛急得大骂:“你们不要命了?快灭了火把,谁都不许再点火,辽人就是对着火光射箭。”

    这下羌人们再也不敢点燃火把,但暗沉沉的谁也看不清地上何处有暗钉,受伤的人无法再行,未受伤的人不敢再行,一大群人都僵持当场,正当他们不敢妄动时,前方的箭雨又密集而射,这次却是往那些受伤唤痛之人处射落,这些人本就受伤难行,哪躲得过这阵凌厉箭雨,就连他们身边之人也遭殃及。羌人们叫骂着张弓搭弩往前回射,可他们的弓箭怎堪比可远射七百步的错王弩,射出的箭矢如泥牛入海般毫无声息,反是开弓的羌人又被射倒一片。

    涂里琛怒骂道:“智!暗箭伤人算什么汉子┉”骂声未落,一蓬弩箭已往他立身处激射而来。

    “小心!”洛狄忠心,当涂里琛破口大骂时他就全力戒备前方,一听破空声响立即拉着涂里琛就地一滚,急声道:“族长,辽军这次是闻风听声而射,您可别中了他们的诡计!”

    “辽人卑鄙!”涂里琛也知辽军箭势已变,见己方将火把熄灭后就改为寻声而射,专射向那些受伤呼痛之人,耳听得族人的呼叫声直令他心如刀割,偏偏又无计可施,想下令冲前怕族人被暗钉所伤,停着不冲又遭弩射,而且羌人虽不知暗钉布于何处,辽军却知羌人被困之地,连弩又变密集,一阵阵裂空破风声在羌人之中带出不绝惨呼。

    涂里琛急得如釜中之蚁,心知若不冲上伤亡只会愈重,压着嗓子向身边的族人叫道:“都给我镇定下来,一个个传下话去,大家千万别发出声响,手中有盾的挡住箭矢,其余人用兵刃拨开地下暗钉,一定要冲上去,不能留在这里等死!”

    四下散乱的羌人一个个互相传话,受伤之人为怕连累旁人,强忍伤处剧痛不再吭声,手中有盾的人便挡在前方,其余人挥动刀枪去拨地上所埋暗钉,奈何这蒺藜钉四角皆尖,羌人虽可用刀枪将其拨开,可它翻转之后仍是插于地上,一通拨扫下这些蒺藜钉竟被拨得愈发混乱,羌人们反更不敢轻易举步。

    涂里琛无奈下只得让族人在原地持盾遮护,此时离天亮已不到半个时辰,只要辽军箭弩射磬或是天色转亮他们就不必再忌惮这箭雨和暗钉,可听着四周围族人强自压抑的低吟喘息声,这半个时辰竟是格外漫长,正焦躁之时,满天的箭弩横飞之势忽然停息,几名胆大的羌军从藤盾后探出脑袋向外张望,虽仍看不清前路,却能听到一阵战马嘶鸣从前方传来,随即马蹄远去声隐隐做响,似有许多骑军已在仓皇后撤。

    洛狄见箭势确止,喜呼道:“族长,辽人的箭射光了,听马蹄声他们正想后逃!”

    “想逃,没那么容易!”涂里琛愤然起身,大喝道:“弟兄们,把藤盾扔在地面覆住暗钉,大家踩着盾牌往前冲,不能让辽军逃了!”

第八十七章:暗夜连袭(二)

    羌人们早已憋了许久怒气,辽军弓弩既已射尽,他们再无顾忌,立刻将藤盾掷于地面,一面面藤盾沿路抛掷,在四角蒺藜钉上铺出一条盾路,羌人们踩着藤盾蜂拥向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别让辽军逃了!”羌人大呼冲前,愈往前冲,马蹄声愈是响急,洛狄生性精细,迟疑停步道:“不对,这马蹄声忽近忽远,就象是马匹被赶着前后乱跑,族长,小心辽人有诈!”

    涂里琛一心要为族人报仇,哪肯听劝,喝道:“辽人弩矢射尽自然惶惑,马蹄声乱正是他们军心已乱,追上去!智想远攻,我们就要近战!”

    又追上数十步,马蹄声竟已凭空消失,漆黑夜幕陡然寂静,羌人正疑惑辽军怎会这么快便逃远,忽感前方劲风大作,似有什么东西正从黑暗中向着羌人猛冲而来,虽无声息,却带着一阵压抑的躁急之势,劲风转眼扑至眼前,羌人躲闪不及立被撞倒一片,骨碎声,惨叫声顿时又起,“什么东西?”

    “快闪开!”羌人被冲撞得四散溃乱,这群冲来之物竟似有许多之众,在人群中四下乱撞,踢踏得地上藤盾咯啦乱响,只是片刻间已有许多人被这冲来之物或撞飞或踏倒。

    “快拦住他们!”涂里琛大惊之下挥刀冲上,方一挥刀便觉不妙,夜色浓郁中伸手不见五指,四下里敌友难辨,自己的族人早被这诡异之物冲撞得乱做一团,只听得到处都是混杂着扑腾奔跑声的呼救喝骂,根本分不出刀砍处是族人还是所来之物,若是随意出刀反会伤及自己族人。

    不单是涂里琛,其余羌人也是暗暗叫苦,方才为防辽军偷袭他们早已抛下火把和点火之物,手中藤盾又都扔于地面覆盖暗钉,此刻无盾抵挡又无法点火照亮,可冲来之物却似是不要命般在羌军中横冲直撞,硬是把这数万羌人冲得乱成一团。

    涂里琛此时也无心顾及辽军冷箭,向身边族人喝道:“大家都闪开,离我十步!” 一边喝叫一边大步上前,洛狄见族长暴露行迹,急叫道:“小心辽军冷箭!”

    “快随大家让开,别走近我!一定要把冲来的鬼东西砍倒一个看个究竟!”涂里琛又怎肯让族人继续被袭,大喊着往最混乱处冲去。羌人们辨出族长声音,忙避散让开,涂里琛听得脚步声远,唯有前方一道劲风笔直冲来,心知来者是敌,当即使出全身之力挥刀向前猛剁,只听一声沉闷声响,手中刀已剁实,冲来之物砰然倒地,涂里琛探手往地上摸去,入手处一片湿漉,血腥气扑鼻而来,倒地之物犹在剧烈颤抖,却未有一丝呻吟发出,似乎口鼻都被堵住。

    “是马匹?”涂里琛仔细一摸才发现自己砍倒的竟是一匹口鼻被裹,四蹄包布的战马,马背上空无一人,而马股处已被人用刀刺伤,所以这匹马负痛之下才会一个劲的乱冲乱撞,“卑鄙!竟用马匹冲撞!”

    想不到自己的三万部下竟被这群疯马撞得溃不成形,涂里琛险些气炸胸臆,大喊道:“大家立刻往左右散开,让过这群疯马,不用跟畜生废力气!”

    “族长轻声!”洛狄急忙拉着涂里琛往旁退开,“辽军必定还在前方窥伺,小心他们放箭!”

    此时,远方暗处,一个声音悄悄响起:“智王,听声音涂里琛就在前头,既然他暴露自己所在,我们就送他一阵冷箭!”

    “先别杀他,涂里琛的性命还要留着,我们只需尽量折损他们的人手即可,待羌人步过蒺藜钉所埋之地后再派骑军突袭。”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惋惜:“涂里琛太意气行事,既无临难不乱的克制,身边又少了一位出谋布策的军师,否则羌人也不会连番中计。”

    听族长叫破冲来的只是一群无人骑乘的马匹,羌人们都扶着受伤族人避往道旁,他们被这群负痛狂奔的马匹冲撞得狼藉一片,无不破口咒骂。洛狄忙向众人低声警示:“大家沉住气,小心引来辽军冷箭!”又叹气道:“可惜这些马匹都被刺伤马股,不然倒可擒获以供我们骑乘。”

    “智哪肯把坐骑留给我们!”涂里琛低骂了一声又道:“也不知辽军放过来多少匹马,少了坐骑他们就逃不远,大家从左右两侧冲上去,别理会这些马!”

    这些马匹后股被刺,负痛下只是撒蹄狂奔,因口蹄裹布所以无法嘶鸣,蹄声沉闷,羌人识破是伤马后自不再拦阻,任由群马往后逃散,有些马匹被蒺藜钉扎伤后撂蹶倒地,有些则散往远处,只听得沉闷的奔腾声陆续不绝,也不知辽人究竟放过来多少伤马,羌人们心底暗疑,“难道辽军把所有坐骑都舍下了?”

    满地藤盾翻扑声又响又乱,羌人们也无法细辩,又从大道两旁继续前行,却未听出混乱声中已有极难察觉的兵刃擦击声夹杂而来,摸索前行时,忽然又有好些羌人惨呼出声。

    “大家快散开,放这群马过去!”涂里琛以为族人躲闪不及又被撞倒,不料惨叫愈发凄厉,摔倒,冲撞,嘶呼之声突然大作,方得宁静的夜色瞬息又乱。

    羌人一个个嘶叫倒地,四下乱声纷涌,“怎么回事┉”一名羌人听得凄呼惨烈,心慌下大声喝问,忽觉数道劲风搠空而至,胸口立被利物洞穿,他身边的几名羌人被血水溅了满脸,几人还不及有任何举动,同样凌厉的劲风已迎头砍来,惊恐的呼嚎在夜幕中凄厉异常,听得其余羌人更为心慌,眼难见物,耳闻凄声,只知惨变又起,却不知祸在眉睫。

    “到底怎么回事?”涂里琛急得连声音都已嘶哑,可他的喝问只有一声又一声的惊叫回应。

    数不清的惨嚎声中忽传出一名羌人临死前的惊呼:“马上有人!”

    “马上有人?”族人的示警声终于使羌人惊悟,原来又一场悄无声息的突袭已在黑暗中侵袭而来。

    “应战!”涂里琛怒极而喝,心里又愧又悔,这一次的被袭都是他判敌失误,本以为冲过来的又是无人骑乘的伤马,谁知真正的杀招紧跟其后,智竟借着夜色掩护于短短半个时辰内接连猛袭,不过一里的险路中被强敌连连紧逼,天时,地利,尽被这可怕对手一一占尽。

    散开的羌人仓促应战,但他们醒悟已迟,人数虽众,早在连夜赶路和几次遇袭中筋疲力尽,应战之际又怕误伤族人,不敢放手搏杀,战不能战,避无处避,夜色中难见交战情势,四面劲风激掠 ,处处杀机,咫尺之人不知是敌是友,只能拼命的挥舞刀枪护住身周,而偷袭的辽军人数虽少,却养精蓄锐多时,人衔枚,马勒口,马蹄裹布,悄无声息,疾如惊雷,分成左右两列逼近羌族后立即勒停坐骑,动手之际极有默契,左右互攻,互不牵制,远枪刺,近刀砍,左右两对人马各战一边,既不怕伤及己军又无后顾之忧,恣意杀向两旁的羌人。

    优劣之势立时分出,不到一柱香的时辰,羌人就被杀得七零八落,但羌人却也顽强,虽处劣势仍是苦苦支撑。

    涂里琛深知族人吃亏在敌友难辩,所以辽军才能借着夜色的掩护肆无忌惮的攻袭,为免族人混乱下伤亡惨重,他索性在大道上居中而立,向着四周放声大喝:“涂里琛在此,羌人近身!大家镇定勿慌,只要天色一亮,辽人就无处可逃!”

    涂里琛喝声甫起,四下里杀气立时浓烈,就连快消逝的夜风也随之凛冽,但涂里琛依然一步不移,手中斩刀舞得密不透风,剧烈的兵刃交击之声迭起身周。

    洛狄挥刀挡在涂里琛身后,口中大喝道:“羌人听着,奔跑之时自报名姓,莫要误伤族人!洛狄在此!”

    两人肩背相抵而战,可四面杀意也愈为猛烈,刀光枪影在暗夜中纷涌逼近,幸好四周羌人被两人呼喝提醒,纷纷循声靠近,守护在涂里琛四周,而且羌人奔近之时为防误伤族人都大声自报名姓,这一来敌友立分,原本各自为战的羌人不再束手缚脚,混乱的形势渐得扭转,待围拢而的羌人一多,隐于涂里琛身周的辽军再无法趁乱偷袭,反被涌上的羌人逼开,涂里琛见劣势已转,忙令族人重整阵形,拦堵偷袭辽军,羌人在族长的号令下四面堵截,既已分清敌我,偷袭的辽军便无优势,只得往后退去,但羌人已向四面返转包抄,将辽人渐渐围于当中,正当战局变得对羌人有利之时,远处忽传来一阵喝令:“发弩!”

    涂里琛早对这错王弩又恨又怕,听得远处又喝令射弩,急命族人闪避:“大家快散开,别聚在一处!”羌人也被错王弩给射怕了魂,慌忙往旁四散而开,被围辽军趁机脱围,往前方急退而去,涂里琛虽不甘心,但他也不敢命族人冒险堵截,不料耳边只闻低沉的马蹄声逐渐远去,却无弓弩掠空之声,才知又中辽军之计,气得他破口大骂,忽听洛狄在旁惊叫道:“族长快闪,有人偷袭!”

    一道劲风逆风扫来,涂里琛急往旁一跃,手中斩刀用力迎上,当!的一声激撞,刀头火星从涂里琛眼前横掠而过,原来是一名辽骑趁羌人四散避箭时悄悄逼近,涂里琛见这辽军如此胆大,竟敢孤身断后行刺,举起斩刀便向此人坐骑剁去,欲将来者生擒,但这名辽军骑术极为精湛,左手一提马缰,战马抬蹄闪过刀砍,马上骑军也不恋战,对着涂里琛虚劈一刀后拨马冲前,尤回头冷笑道:“羌人无能,只知滥杀百姓!我们两千人攻来,两千人退下,无人折损,你们又能如何?涂里琛,听好了,卫龙军池长空今日必取你性命!”

    “哪里走!”涂里琛恼怒此人狂妄,拔腿便往前追去,四周羌人也怒喝着冲上,其余偷袭辽军见羌人追上,纷纷拨马回射。

    涂里琛生怕辽军另有埋伏,仔细往前看去,只见前方数百步处,果然有另一列队列齐整,身披黑衣的辽军在前接应,每人手中都端着弩弓,以防羌人追赶。

    “大家小心,先别追┉”涂里琛的声音忽然一哑,在混战中纠缠一夜的他这才发现,微薄的曙光已不知不觉来临,原来,天色已亮。

    这险恶的一夜,如此漫长。

    在夜色中挣扎一夜的羌人欣喜而呼,这一夜仿佛一道沉沉不醒的噩梦,终于在晨曦中徐徐离去,前方景物已然可见,羌人们苦侯此刻已久,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但昨夜的经历已让他们收起了轻视之心,所有羌人都远远瞪着辽军,不敢踏入一弩射及之地。

    两队辽军会合后并未撤离,而那名令羌人如坠噩梦的少年智向部下低语几句后便拨马出列,辽军们当即卸下身披的黑斗篷,夜色下黑斗篷虽能助他们隐藏形迹,但此刻天色已明,兵戎交战时长袍蔽体反会成为累赘。

    智也除去身上的黑斗篷,抬头望向愤怒的羌人,昨夜的偷袭已然功成,此刻就要后发制人。

    智的目光在羌人中缓缓搜寻,他想找出涂里琛,昨晚一直未能看清涂里琛的容貌,此刻,他很想仔细看看这位同样执着的羌族之长。

    眼前羌人过万,但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涂里琛,因为这位羌族大汉早从族人之中挺身走出,魁伟的身躯已为仇恨填溢,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利刃般狠狠扫向智。

    迎着涂里琛的目光,智伸指在身着白衣上轻轻一点。

    白衣上,已成暗褐的血污斑斑驳驳,如墨泼雪。

    涂里琛积郁了一夜的怒火被智这一举动撩拨而出,喉中一阵急促粗喘,死死瞪着智,便要喝令族人冲杀过去。

    但智已不再看涂里琛,似是要检视昨夜的战果般往四周看去,涂里琛心头一紧,也不自禁的往身周看去。

    迷蒙的晨曦带着几分无情,将一夜的惨烈无遮无掩的呈于眼前,他人眼中的战果,却是令涂里琛无法相信的荒凉。

    悲痛之色随着光亮在这羌族大汉脸上逐渐清晰,一眼望去,遍地尸首,满眼狼藉,数里旷野上,马尸,人尸,残肢,断臂,凌乱堆叠,血污横溢,一地荒凉,一眼凄伤,倒处是挣扎抽搐的战马,伤重不支的羌人,哀哀马嘶,声声呻吟,渐升的朝阳不但未映出一丝生机,反令这片战后残景更添荒芜。谁曾想,当期盼已久的天明终于来临时,四野竟是如此惨象。

    虽然涂里琛早知昨夜受袭必有族人伤亡,可他未料到这伤亡竟是如此惨烈,只是一夜之隔,竟有这许多朝夕相处的族人已成为一具具尸首,兵祸之惨,惨于身侧。

    羌人看清四周情景都是大惊失色,羌人世族群居,族中之人多为血亲,见父兄亲友倒于血泊之中,再无人理会远处敌军,一个个惊慌失措的跑回,在遍地死伤中拼命寻找着气息尚存的族人,消逝未久的慌乱叫声顷刻又起。

    “族长,我们该怎么办?”洛狄见敌军近在眼前,族人却无心迎战,不知所措的问道:“是和辽军交战还是┉”

    “先救人!”涂里琛痛苦的脸上没有半分犹豫,返身就向一名血泊中的族人奔去。

    洛狄呆呆的看了眼辽军,虽觉此时或该冲上一战,却也无奈,只得在旁紧盯着辽军的一举一动,以防他们再次偷袭。

    远处,智神情平静的看着羌人的焦急和慌乱,仿佛不曾为任何事物所心软,不过,他也未令部下趁乱袭击。

    池长空上前道:“智王,小心涂里琛突然冲上,羌人悲愤已极,反噬士气必然可怕,我们不能攥此锋芒!”

    “他不会的。”智淡淡道:“若涂里琛此刻肯硬下心肠不救伤患,率众冲上,我们必会陷入苦战,可他太爱惜自己的族人了,爱惜得使他不知哀兵必胜,只顾着挽救已失去作战之力的族人,牺牲无再战之力的部下打场惨胜之仗总要好过全军覆没,想不到他竟没有丝毫犹豫的错过了致胜良机,可惜,他虽是一位好族长,却不知兵家铁律。”

    “什么铁律?”池长空忙问。

    “慈不掌兵。”智语声中透出一股淡漠,听得池长空莫名一颤,迟疑道:“那我们何不趁机杀上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智似是犹豫了一下,又很快摇了摇头:“羌人仍有过万,此刻开战我军必有折损,再等等,我不会如涂里琛一般错失良机,也不想打一场自伤过重的苦仗。”智侧过脸,不再看远处的羌人,下令道:“全军后撤,不用急行,让羌人看清楚我们的去向。”

    池长空按命指挥部下缓慢后撤,却又忍不住回望羌人,只见涂里琛正手忙脚乱的给一名重伤的族人裹伤,辽军后撤,这位族长竟是无心理会。

    敌将寡断,本是己军之福,可远远望见涂里琛焦急悲苦的神情,池长空心里忽有些怅然,“这人是真的爱惜自己的族人,难怪会因几十名族人的惨死怒极屠城,也难怪智王会在天明之后从容现身,原来他早料到涂里琛会为救助伤患而错过战敌良机,慈不掌兵?在智王心底,应是没有这分心软吧?”

    池长空怔怔想着,忽见智仿佛已察觉到他心中所想,正向他看来,智的眼中,果然没有慈悲,只有一种接近冷酷的冷静。

第八十八章:攻其必救(一)

    旷野上,沉重的脚步声在一具具尸体旁徘徊,辽军后撤虽缓,但羌人都无心理会,只顾在遍地狼藉中寻找气息尚存的族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洛狄见辽军已撤,稍觉安心,这才发现自己身上也挂了几处彩,但他也无心理会,胡乱包扎一下便帮着涂里琛救助伤患。

    羌人们谁都没有说话,无声的承受着一夜劫难,偶尔,有一两声抽泣响起。

    大半个时辰过去,一地狼藉才匆匆理毕,阵亡者的尸体已移放道旁。羌人们都在等着涂里琛下令,此刻,是该将受伤的送回顺州疗伤,还是追上辽军一算血帐。

    涂里琛手扶斩刀立在道旁,失神的望着一地尸首,全身似已无一丝气力,只有借着斩刀才能支撑不倒。就在昨日,当他率着这三万族人出城时,他的未婚妻月歌和右长老兰谷带着所有族人为他们一一送别,临行时,他答应族人们,会带着他们的父兄丈夫平安回城,也答应了自己的未婚妻子月歌,这将是羌族最后一次征战,那一刻,族人们饱经劫难的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意,因为给予他们承诺的是他们最信任的族长,终于,两百年的迁徙将在这座城池中结束。而月歌柔美的脸上虽有着遮掩不住的忧虑,却用笑颜为自己的男人送行,城门下,两人依依惜别,如过往的许多次般悄悄约定,这一生,相依相伴,这一次,涂里琛相信,这许久的约定终将实现,再不会令这守侯了自己许久的女子失望。

    可在这一夜之后,他又该怎样去面对那些在城中等候的族人。

    脚步声在身后拖曳而响,涂里琛没有回头,他知道,这是已清点完死伤人数的洛狄正走来禀告,但他却鼓不起勇气去问昨夜已永远失去了多少族人。

    “族长┉”

    涂里琛的头忽然垂下,低声问:“多少人?”

    “伤一千一百余人┉死难┉死难七千六百余人┉” 洛狄一脸惨然。

    “可有辽人尸首?”

    洛狄长叹一声,“没┉没有┉”族人伤亡近万,敌军竟无一具尸首残留,这是悲哀,也是耻辱。

    涂里琛头垂得更低,“是我太轻敌┉”

    “族长,这都是智太卑鄙,趁夜偷袭┉”

    涂里琛重重吐出一口气,“这不是单凭卑鄙就能做到的,羌人三万,辽军一万,不损一卒竟能折我近万手足,这是谋略,护龙智┉我不如他啊┉”

    洛狄见族长自责,劝解道:“智纵有谋略,羌人却也不惧,昨夜的血帐必要向他讨回。”

    “我真的不如智┉”涂里琛仍是背转着身,沉闷的语声中透出一股隐涩的惧意,“他敢在天亮时从容现身,正是算准了我不敢在那时和他硬战,想不到智真能将我一眼看透。而我┉”

    涂里琛侧脸看向洛狄,低低道:“不但被智诱入陷阱,还错过了胜敌良机,可我明知该硬起心肠,却做不到┉”

    “族长,您┉”洛狄轻轻一叹,天明辽军现身时本是他们反击的绝佳时机,可涂里琛却为救受伤的族人而放弃,但洛狄心里并无半分怨怼,因为这就是他们的族长,虽无深沉城府,却永不会置族人于不顾,想着,洛狄诚声道:“族长,其实正是您的做不到才使我们羌人在这许多年的迁徙流离中安然渡过,若不是您在这些年中苦苦支撑,羌族早已败亡,只是一战之失,您无须自责,更不该在此刻颓靡┉”

    “一战之失?”涂里琛涩然道:“这一战失去了我近万族人,又怎能不自责?不过,我此刻的确不能颓靡,因为这一战还未结束┉”

    洛狄忙道:“那我们眼下该如何?是先回顺州救治伤患,还是┉还是追上辽军?”

    涂里琛神色阴沉的盯着辽军退却之路,一字字道:“不能回顺州,我们就在这里等,等辽军回来。”

    “等辽军回来?”洛狄吃了一惊:“族长,辽军已退去半个时辰,他们还会回来?”

    “他们一定会回来!”涂里琛握刀的右手青筋突绽,“智曾说,羌辽一旦开战,他就不会手下留情,势必一战到底,经过昨夜,我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智决不会退兵,因为他想在与拓拔战决战前解决所有后患!”

    洛狄想到昨夜的接连遭袭,点头道:“智确实不会轻撤,族长,辽军弓骑厉害,智又诡计多端,我们该如何应对?”

    涂里琛嘴角一阵抽搐,默默望着四周族人,虽无一人口出怨言,可族人的脸上都带着凄苦疲累之色,昨夜之战已让他们身心俱伤。

    望着族人的神情,涂里琛心底又是一阵刺痛,但他眼中的颓唐之色却在族人的悲苦神情中渐渐消逝,他知道,他必须在族人士气低迷之时第一个振作,因为他是族长,这两个字重如千钧,也是他必须承受的重担。

    “大家都过来,我有话说!”涂里琛强压下心头悲苦,向聚拢的族人道:“弟兄们,昨夜一战因我太过轻敌,以致折损我族近万手足,我知道,大家都很疲累,只想能早些返回顺州,可我们不能就这样回去!因为我们不能只带着族人的尸首回城,昨夜之后,我们的仇人不会放过我们,我们也更不能畏惧罢休,顺州城内还有我们的一族老小,我们不能把战火引至顺州城下,所以这一战仍未结束┉”

    涂里琛的声音忽然高亢,“各位兄弟,我已决意留在此地,在吾族死难兄弟的尸首旁与辽军殊死一战,这一战,不能再让智牵着我们的鼻子走,智若要战,就在此地!这一战,不是象那些枭雄君王一般为求开疆并土,为名为利,也不是为了什么流名千古,名动天下,这一战,只是为了吾族安宁,各位兄弟,可敢与我在此一战?”

    “敢!”只是稍一沉默,羌人们已是齐声喝应,他们脸上的悲哀之色虽未褪去,却无一人退缩。这不但是遵循族长之令,也是为了他们家人的安危,没有人愿意使无情的杀伐牵连至自己的家人。

    洛狄谨慎,虽见族人士气重涨,依然沉吟道:“族长,既然您决意一战,那我们就要小心智的诡计,若智见到我们在此死守,那他必会先用错王弩射乱我们的阵形,再趁我们躲避箭矢时派出骑军冲袭,我们需先想出对策。”

    “今日我们绝不能再中智的诡计。”涂里琛盘算着智昨夜的偷袭,道:“其实智也怕耗损兵力,所以他才会在昨夜连番偷袭,既然如此我们就逼他打一场硬战,辽军无非是仗弓强马快,但我们也有坚盾长枪,大家分成两列严守,一列持盾在前挡箭,无论辽军如何挑衅都不要冒然冲上,只需紧守原地,另一列持勾镰长枪隐于盾后,辽军见我们不中计,那就只能冲上与我们一战,那时我们便用勾镰长枪收拾他们,以己之长克敌之短!”

    洛狄灵机一动,“族长,不如我们把辽军昨夜埋在地上的暗钉拔出,再埋于我军阵前,让他们也踩一次陷阱?”

    涂里琛眼睛一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好!就这么办!”

    羌人们听罢都觉振奋,当即四下搜寻辽军所弃暗钉,这些四角蒺藜钉昨夜让他们吃尽苦头,天色一亮倒易搜寻,小心拾起后便埋于道上。除战死和受伤之人外,三万羌人还剩两万一千余人,涂里琛先留下一千人照应伤者和尸首,又选出五千精锐族人,其余一万五千人全数手持藤盾层层排列,在旷野上布成半圆之阵,受伤族人和尸首都被安置在圆阵内。涂里琛则与洛狄率着五千精锐族人持勾镰长枪布于盾后,涂里琛本想让受伤的洛狄也在阵内养伤,但洛狄怎肯舍下族长,向族人要了杆勾镰长枪后硬是守在了涂里琛身旁。

    羌军防守之势已成,旷野上仍是一片沉寂,许久都无动静,但羌人却是如临大敌,昨夜之袭已让他们再不敢轻怠,洛狄听得涂里琛气息粗重,侧脸看去,见族长一霎不霎的盯着前方,悄声问:“族长,您可是担心智不会折回?说不定他早已远去┉”

    “智不会远去,也一定会回来。”涂里琛轻轻答了一句,神情忽有些恍惚,喃喃道:“有件事我一直觉得纳闷,智今早为什么不趁我们忙于救护族人之时突然偷袭,以他的为人应知当中利弊,可他为什么反要后撤?这┉应该不是一时心软吧┉”

    洛狄一呆,若智方才趁他们心神大乱时再次偷袭,羌人定会再受重创,却不知智退兵缘故,可他更不相信这是智看见他们的凄惶惨状后一时心软,智的心思,族长猜不透,他也猜不透。

    不过涂里琛还是猜对了一件事,智这一次确实未走远,只退了三里他即让辽军驻马,也不派人放哨警戒,只让军士们下马歇息,恢复一夜疲惫。

    辽军们虽奇怪智为什么不担心羌族追上,但昨夜暗袭已使他们士气大增,也知智必有对策,便围坐一堆议论昨夜战事,说起趁乱杀入羌人群中大肆砍杀的情景,人人眉飞色舞,都觉昨夜一战打得痛快,甚是解气,有几名军士还学涂里琛焦急的呼喊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池长空听军士们嘲笑涂里琛,心中忽生不忍,几次出言喝止众人,又偷眼看智,智闭目静坐,对军士们的得意笑声无动于衷。

    池长空叹了口气,也不再阻止军士们谈笑,呆呆坐于一旁,脑海中翻来覆去想到的都是昨夜涂里琛冒死呼喝族人的情景,不知怎的,竟有了丝敬佩,却连他自己也觉莫名其妙。

    辽军在原地等了近一个时辰,仍未见羌人追至,池长空走到智身边问道:“智王,已过了一个时辰,羌人踪影全无,您看┉他们会不会已撤回顺州?”

    智盘膝而坐,如老僧入定般,轻轻道:“涂里琛学乖了,天色既亮,我昨夜的伎俩已奈何他不得,这一次,他不会追上来,更不会退回顺州。”

    池长空一怔道:“难道他就在那儿等着?那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跟他耗着吧?”

    “该着急的不是我们。”智睁眼一看天色,“窟哥成贤和若海也该得手了,等涂里琛见到求救的族人自会大乱,我们再等片刻┉”

    一旁忽响起一阵轰然大笑,却是众人正兴致勃勃的说到涂里琛看见满地尸首的凄惨神情,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都说羌人活该报应,智听了几句,眉心微微皱起,又看了眼面有不豫之色的池长空,轻声道:“军士们太闲了,长空,去给他们找些事做,叫大家挖些泥土,用斗篷裹成包袱,片刻后说不定会用到。”

    池长空先是一楞,随即悟道:“您是担心羌人会用四角蒺藜钉来对付我们?”

    智略一点头,重又闭上双眼,安然而坐。池长空便去吩咐军士们挖土,笑闹声倒也收敛,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后方道路上仍是空无一人,既未见到窟哥成贤派人来报讯,也未见羌人踪影,军士们有些不耐,纷纷往后张望。

    池长空也觉不安,窟哥成贤与若海两军奉令于天明时分突袭顺州,而此地离顺州不过四十余里,眼看已近两个时辰,却无半点消息传来,走近智问道:“智王,算算时辰,窟哥成贤若是得手早该派人来禀报了,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

    智摇了摇头:“顺州城内不会有太多羌军,窟哥成贤和若海手下足有六千骑军,又是奇袭,应该不会令我失望,不过┉”智立起身来,来回踱出几步,沉吟道:“也罢,宁可预做最坏打算也好过陷入被动之局,长空,我们这就动身,折回去看看究竟。”

    全军当即折返往北,池长空策马在前,看着军士们摩拳擦掌只待再杀一场的兴奋劲,他心里忽有些倦意,竟已无了昨夜冲袭时那股血性,正胡思乱想着,耳边听道:“怎么?心不在焉?”原来是智已拨马骑至身旁。

第八十八章:攻其必救(二)

    “没事,我┉”池长空支吾道:“只是奇怪窟哥成贤怎么还没消息传来?”

    “是吗──?”智拖长声音哼了一句,也不追问,二人并辔骑出几步,忽听智似是随意的低语道:“长空,此战还未完结,若你心不在焉,或是忽然心有不忍,那就多想想顺州的八万百姓,当能使你心硬如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池长空悚然动容,既惊且畏的望向智,智的神情却极淡定,恰如一方磐石,沉稳不移。

    池长空突然想到,“难道智王心里一直都在刻意想着死难的顺州百姓?”

    马蹄铿锵,铁骑倥偬,折回两里余路,辽军就望见了布阵以待的羌人。

    旷野之上,万余名羌人手持藤盾,重重叠叠,肩并步齐,横伸侧展,层层布阵,就在昨夜被袭之地,族人尸首之前,犹如卧虎欲扑般的羌族男子严防固守,列阵以待,月牙似的半圆弧阵连绵过里,挡住了辽军前进之路。

    迎着辽军的马蹄声,羌军阵中忽响起一阵怒极呼号,号声悲愤直如白日惊雷,轰然喝响,震得奔来的马匹连连惊嘶。只凭这一阵怒号,羌人的决意已是一展无遗,要过此地,惟有一战!旷野虽大,却无人能绕过他们的阵势。

    四千辽军一齐勒马,马嘶或惊,辽军脸上却无惧怕之色,反之,同样凛冽的杀意在遥遥相对的两军中突然绽开,双方隔着一箭之地怒目对视,他们心里都有着一样的仇恨,羌人要讨还昨夜被袭之仇,辽军也不会忘记屠城大恨。

    “智王,下令吧!”辽军们纷纷请命。

    “都给我沉住气!”智马鞭一点羌族阵前大片空地,冷冷道:“羌人是在故意诱我们过去,他们为什么要在昨夜遇袭之地等着我们?忘了你们昨夜洒下的蒺藜钉?就算你们看不出阵前凶险,也该想想在那层层藤盾后有什么在等着我们,留着你们的血气,今日会让你们大开杀戒,却不是现在!”

    “智王!”池长空看着远处道:“您看,羌阵后的大道上尘土不扬,一片沉寂,有古怪,难道窟哥成贤和若海还未攻下顺州,或是另有变故?”

    “没有变故。”见羌人布下死守阵势,智反而安心,一边观察着羌军阵势,一边道:“这只是顺州羌人派出求救的信使还未到,你看,羌人脸上怒意昂然,却无一丝慌乱,若涂里琛知道顺州遇袭,即便窟哥成贤他们败退,他也断不敢再留于此地,依我看,必是窟哥成贤他们被什么意外之事耽搁住了。”

    池长空知道智为免己军伤亡,从未想过要与羌族正面硬战,只想用计趁乱攻袭,但此时羌人队列齐整,士气悲亢,不禁问:“智王,既然窟哥成贤与若海两军未见动静,便无法使羌人慌乱,我们该怎么做?”

    “没有慌乱那就引发慌乱。”智冷冷一笑,催动坐骑出列,一袭白衣在两军阵中迎风飘袂,对阵羌人见仇敌现身出列,顿时又响起一阵忿忿躁动。

    “护龙智!”一声怒吼下,当先一排持盾羌军忽的往左右分开,涂里琛也从圆阵中大步走出,向着智怒喝道:“智!暗算偷袭算什么好汉!有胆就与我们堂堂正正打上一仗!”

    智长声道:“我当然有胆,但此刻却无必要与你硬拼,涂里琛,好好看看我身后的军士,你真敢在此刻与我一战?”

    涂里琛瞪眼喝道:“有何不敢?你以为我还会放过你?”

    “涂里琛,你怎还是如此大意?”智轻轻捋着坐骑的背鬃,好整以暇的道:“昨日你曾数次派出探子查看我带来了多少人马,相信你已知道我有一万骑军,你再仔细看看,现在我身后还有一万人吗?”

    涂里琛虽已打定主意不再为智所诱,却也忍不住看向辽军,仔细看去,辽军阵势虽齐,但纵深已缩,确已不足一万人,心里疑云顿起,正暗忖智是不是分兵另行埋伏别处,只听智一声冷笑,似是要激怒他般高声道:“昨夜之战,你虽折损了不少族人,我却是全军大胜而退,好好想想,我的大队人马现在何处?你该不会以为我的辽骑也象你的族人一般曝尸荒野了吧?”

    涂里琛脑中嗡的一声,怒气陡上,指着智破口大骂,洛狄在一旁急道:“族长,智是在故意激怒您,别上当!”他见智神色冰冷如霜,与昨日和谈时的好言苦劝判若两人,反有着一种森然锋芒,心下一凛,高喝道:“ 智,你别想再耍花招!就算你藏有伏兵,羌人也不惧!”

    “我确实藏了伏兵。”智语调一高:“但这支伏兵并不在此处,老实告诉你们,就在昨夜,我手下两员虎将已率六千精骑绕过你们奇袭顺州。”

    涂里琛和洛狄两人对望一眼,心底都是一寒,其余羌人也是神色大变。

    洛狄骂道:“放屁,从此往顺州只这一条大道,你有什么本事派人绕过我们!”

    智一声冷笑,“若我没这本事,那你们昨夜又怎会接连受袭?你们昨夜如此混乱,又怎能察觉有人神不知鬼不觉的绕路而过?”

    洛狄被说得一窒,见涂里琛不安,忙道:“族长,顺州城内有右长老兰谷镇守,即使真有辽军前往,也攻不入城池!智诡计多端,想使我们军心动摇,别听他的!”

    涂里琛勉强点了点头,正要开口,智却似已猜到了他们心中所想,微笑道:“涂里琛,我知道你在顺州城内留有人马,但你也有三万妇孺老幼留在城中,你真能安心?想想你屠下顺州时的恶行,这份罪孽此刻正由你的族人承受。”

    “糟糕!”洛狄一听智说出此话,立知族长当不住这钻心言语,只见涂里琛果然满脸惨白,再抑不住心底惊怒,暴喝道:“智,你敢!”

    “有何不敢?你又以为我会放过你们?”智学着涂里琛的口吻冷笑道:“我早说过,羌辽之战一始,我便再不会容情。顺州百姓受了什么苦,你的族人也会受同样的苦。”

    涂里琛心底最忌怕之事被智一再刺戳,气上胸臆,嘶吼道:“智,你好歹毒!”

    “歹毒?”智面色一寒,“战场之上就是要无所不用其极,岂能象你这般优柔寡断,空有妇人之仁却无壮士断腕之狠,最后只会因此断送大局,徒害更多族人,今日天明你为救护族人错过与我一战的良机,如今又空费力气死守此地,涂里琛,你已一错再错。拓拔战让你举族南下,正是要你陷入今日危境,可你却一直被蒙蔽,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什么只凭一万人就敢来战你全族了吧?”

    涂里琛倒吸一口凉气,智的话字字诛心,听得他全身如坠冰窟,不单是他,羌人们都已心神大乱,洛狄眼见族人被智一番话逼得陷入恐慌,辛苦布下的阵势已渐渐散乱,急叫道:“大家别听他胡说!他在骗人┉”

    “好,那你就当我是在危言耸听。”智长笑一声,指着远处高声道:“我倒想看看,片刻后这条通往顺州的唯一大道会有何事发生,是一大群老幼妇孺哭叫着往此逃来呢,还是如此刻一般死寂无声,不过,即便无事发生,又怎知你们的族人真能平安无事?别忘了,你们也欠下辽人一城血债,说不得,同样的屠城惨事已在顺州重演,只不过,这一次遭殃的却是你们的一族老小。”说完,智拨马转身,缓缓骑回辽军阵中,再也不向羌人看上一眼。

    深心的恐慌已降在所有羌人心头,就算他们本还有些怀疑,可智这么一说反让他们不敢再存侥幸,就连洛狄也忐忑不安的随着族人一起向后张望,大道上仍是寂静无人,可愈是宁静,羌人愈觉惊恐,屏息待战的气势突然变得焦躁。

    涂里琛牙齿咬得咯吱做响,虽知这是智要使他们军心涣散,可想到顺州族人,竟是应对无策,惟盼右长老兰谷能守住顺州不失,只是片刻,他已如在火中煎熬一世,四周族人虽无一人出言返回顺州,但他们脸上已满是焦急之色。

    羌人渐无战意,辽军却是士气高涨,一个个轻磕马蹬,扬刀挥枪,几名性急的辽军忍不住又向智请命:“智王,羌人已乱,您下令吧!”

    “别急,羌人撑不了多久。”智令道:“都把泥包备好,羌人阵前必埋着蒺藜钉,再过片刻,听我号令勒马上前,不许放马急冲,要步步逼近,还要故意让羌人看清我们的意图,等与羌人相隔三百步时把泥包扔出。”

    辽军虽复仇心切,也只得勒紧马缰等智下令,他们的马鞍上都挂着包裹泥土的斗篷,方才挖土时都觉奇怪,此刻才知智用意。

    智看了眼按捺不住的部下,忽然意味深长的一叹,“此刻倒是斗志昂扬,可要能把这股杀气贯穿始终却是难啊┉”

    秋阳渐斜,午时已过,终于,远处大道上尘土微起,一道人影隐约而现,所有羌人的心立刻随之拎起。

    智遥遥望去,看出来人乃是步行而非骑马,神色却是一舒,扬手一挥,四千辽军当即勒着马缰,如行走般缓缓向前。

    涂里琛自然清楚智的用意,但他已无心理会辽军,只顾瞪大了眼睛看向来人,洛狄被慢慢逼近的辽军惊得冷汗直涔,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嘱咐族人小心戒备,可他的族人都在不住回头张望,谁都无心听令。

    来人此时也已见到羌人列阵在此,还未奔近便大叫道:“族长呢?快!快回去救大家!”

    一看来人神色惊慌,满身汗污,却正是留在顺州的族人,羌人们顿时心慌,涂里琛急奔上问道:“怎么回事?顺州┉真的被袭了?”

    “族长!”这名羌人哭诉道:“辽军今早攻破顺州,我们从城内逃散而出,族长,那些辽军好凶狠,呐喊着要为顺州百姓报仇,一路穷追着我们,见人就杀,连我族老小都不肯放过┉”

    “什么!”涂里琛须发皆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中所听,“怎会这样的?城中不是还有一万人镇守吗?你们怎会被辽人攻入城中?”

    那羌人喘着粗气道:“辽军狡诈,兵分两路,我们中了他们的奸计,族人们都已逃出顺州,那群辽军还紧随着我们不放,一路追杀,我族伤亡惨重,右长老和月歌姑娘派我来求救┉”

    涂里琛正听得惊悸,洛狄忽指着阵前叫道:“族长,您快看!”

    辽军已在约莫三百步远处停下,四千人排成一列,每人手中都拽着一只包裹,往羌军阵前用力掷来,三百步,恰是羌人弓弩难射之地。

    “他们想干什么?”那名报信的羌人见状又惊又奇,其余羌人却是面色惨然,“辽军识破我们的埋伏了。”

    装着泥土的包裹已尽数掷出,智又一指后方,淡淡点头:“乱了──”

    后方大道,尘土又扬,虽相隔甚远,却能看出飞扬的尘烟中夹杂着无数怆惶人影,呼声乱,蹄声惊,显然是有许多人落荒逃来。

    “是我们的族人!”羌人们惊呼出声,也不待涂里琛下令,早有许多人急步往后赶去。

    “都回来!”洛狄急得大叫,“大家别中计,只有打败眼前辽军我们才有生机啊┉”

    “没用的。”涂里琛已知大势去矣,长叹道,“智早算准一切,攻我必救,若不回头,更会被辽军前后夹攻。”

    这时,智忽然向着涂里琛冷冷一笑:“羌王,当此时刻,可有胆与我堂堂正正打上一仗?”

    “你┉┉”涂里琛睚眦欲裂,双眼通红如血,但此时已容不得他再耽搁,听着四下慌乱,终于咬牙道:“全军后撤,救出族人!”

    辛苦布下的阵势骤然如洪而泄,所有羌人都往后方乱处跑去,涂里琛奔出几步,忽然回头看向智,两人的眼神再次交触,涂里琛脸上的怨毒之色,刻骨深仇,仿佛是数月之前,智隔着京城火海,城下兵祸,望向拓拔战的最后一眼。

    看到这样的眼神,智的神色突然僵硬,但只是一刹犹豫,智已挥手厉喝:“杀!”

    蹄声骤然急促,四千辽军纵马呼啸,向羌人直杀而去。

第八十九章:韶华岁月(一)

    幽州,秋日绵绵照落,一眼望去,沐浴在阳光下的城楼雍容巍峨,虽然数百里外杀伐正酣,此处却是一片祥和宁静,城楼上林林立满的守军也使幽州于宁静中呈出一道威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份宁静自是要归功于城中知事安行远,昨日智率军离城后,安行远立即担起守城重责,戒防全城,他不但派出唐庭絮,夏侯战,萧成,曲古四将分守四处城门,连一众文官也被他派往城中各处巡视,又命人在城中四处张贴告示,遍示全城百姓两事,一是公主殿下在得知顺州噩耗后忧愤成急,不能理政,二是智王已亲率大军远赴顺州复仇。

    这安行远虽年轻职微,却有一份刚骨硬胆,又是奉智亲令,城中文武官员无不遵令而行,连压根不愿去城南扎营的将都在他督请下一路抱怨的率军出城,飞也不怠慢,自愿担起巡游四门之责。

    诸事齐备后,安行远亲率三千军士镇守太守府,又调刀郎与他一同守护耶律明凰所住别院,严禁任何人入内打扰公主养病。有了安行远这般谨慎的调派,幽州城内井然有序,民心安稳。

    当然,满城文武虽忙碌,却也有一人无所事事,这个人当然就是猛。

    智临去前虽也给了这弟弟一个重任,可别说是猛了,就连安行远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谁都知道,智其实是为免猛出城惹祸才给了弟弟这所谓的重任,所以只要猛不出城,安行远也不敢去打扰他。

    这一来猛倒是无聊透顶,三个哥哥都不在,曲古等人又当值办差,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府内的三千军士都知他是个混世魔王,任谁见了他都倒退着让路,谁都不敢陪他胡闹。刀郎虽在别院,可猛觉得老欺负这一熟人也颇有些于心不忍,四处乱逛了一阵后只得回房闷头大睡。

    一觉睡到第二日清晨,猛憋得发闷,想到四哥给的重任,把心一横就冲进了萧怜儿房内。萧怜儿这几日里始终独居屋内,见猛进来也无心理他,猛陪着妹妹发了半天呆,实在闷得心慌,跳起身来大呼小叫,一会儿要给萧怜儿讲故事说笑话,一会儿要拉她出门游耍,结果被萧怜儿用笤帚轰出房外。

    猛虽然胆大,也不敢再冲进去,只得又独自发呆,幸好他想到了新收的弟弟纳兰横海,忙乐颠颠的冲出府去找纳兰横海。

    女真人入城后都住在军营内,智临行前曾请完颜盈烈助守幽州,但完颜盈烈何等精明,知道这是智在保全他全族,早约束族人在智回城之前不得擅自离开军营,所以纳兰横海这两日也觉无聊,见猛来找他,虽知跟这仁兄出去多半要惹事生非,却也正合心意,跟着猛一路扎扎乎乎的跑了出去。

    两人先去了城中集市游玩,入集没多久纳兰横海就知上当,原来猛有个见什么就要什么的脾性,偏偏身上又不带钱,见到喜欢的东西还直接拿了就走,平日里自有他的哥哥们为他付帐,今日却轮到了纳兰横海破财。

    还没逛完一半集市,纳兰横海辛苦攒了多年的银钱就被猛花了个精光,买的还全是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东西,而且猛拿来把玩一阵后又立即颇为大方的转送给了纳兰横海,直把纳兰横海气得发楞,他其实也不心疼钱,可钱已用光,身上又大包小包的扛了一堆,再也没胆子陪着猛继续乱逛,好说歹说的哄着猛回了太守府。

    猛生性有两大嗜好,一是爱捉弄人,二是爱听人讲故事,回了太守府便吵着要找呼延年听故事,纳兰横海对此提议自是千情万愿,两人当即直奔后院。

    看守后院的正是刀郎和安行远,刀郎一见猛就头痛,哪敢拦他,而安行远只求猛不去打扰耶律明凰,其余之事他也懒得管,这一来就苦了呼延年,正在房内茗茶养神的他被猛一口一个年叔的拽入了后院凉亭,硬逼着他讲故事听。

    呼延年被缠得没法,又着实宠护猛,只得苦笑答应,可他肚里能想到的故事早都说给猛听过,一时又哪编得出来,搜索枯肠的想了半天才道:“猛儿啊,年叔知道的和听过的那些个故事都说光了,要不这样,就给你讲一个你四哥的故事,怎么样?”

    “我四哥的故事?”猛立刻摇头:“四哥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不听!换一个!”

    呼延年哄道:“这个故事你一定没听过,因为这是年叔四年前陪智儿去武州巡游时碰上的一件事。”

    猛想着道:“武州?对了!四哥几年前还真去过武州,回来时还给我带了包果子饼吃,我想起来了,以前四哥每隔一段日子都会去武州走一遭,咦?四哥没事去那里干什么?”

    “因为那里汉人多啊。”呼延年道:“中原战乱,每年都有许多汉人来辽境避祸,年复一年的,辽境内的汉人日益增多,为防汉辽两族生乱,皇上早年特意颁旨,逃难来的汉人若无亲友可投奔,便可至武州居住,这也是因武州离上京较近易于辖制,后来皇上还选了位汉家名儒做武州太守,所以来辽境的汉人大多爱去武州居住。”

    猛挠了挠脑袋道:“义父还颁过这道旨,我怎么不知道?”

    呼延年笑道:“你从前整日玩闹,除了淘气就是惹祸,哪管这些事?倒是智儿总在暗中维护来辽境避难的汉人,所以他常去武州巡游,而且智儿这孩子行事独特,巡游时从不肯借皇上的名义去寻那些官员问话,只以过客之姿在民间暗查,年叔要给你们讲的就是智儿在武州做下的一件趣事,怎样,想不想听?”

    “想!”不等猛接口,纳兰横海早已没口子的叫好,猛被勾起了兴致,也拉着呼延年连声催促,“好,年叔快讲。”

    呼延年便讲道:“四年前,我与智儿在武州城内巡游察访,见汉人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对城中太守的口碑又颇好,智儿也觉安心,便与我在一处茶肆歇息,打算当日返京,正饮茶时,忽见茶肆内一群人对一路过的少妇指指点点,神色间甚为不屑,却也有几人言谈间对这少妇颇为同情,而那少妇正负着一袋柴米重物行路,举止甚是辛苦,对旁人之言虽似未听闻,面上却隐现戚容,最奇的是路旁另有一年轻男子跟随于后,看神情虽想助那少妇,却又似畏于人言不敢上前,智儿觉得蹊跷,便向旁人打听,才知这少妇原是一童养媳,丈夫早在十年前亡故,夫家还有一父一弟,因丈夫去世时弟弟年纪尚幼,所以一家生计都仗这少妇为人做工过活,这少妇也甚贤惠,辛苦照料公公多年,又把小叔拉扯成人,从未有过一句怨言,但女子少年寡居,日子总是愁苦,而暗随他身后的那名年轻男子是她家的邻居,几年来常明里暗里帮这少妇,两人也渐渐情投意合,这本是一段良缘,可武州城里汉家习俗甚重,一位孀居女子想要再嫁本就极难,而且这少妇的公公也常常阻挠两人,还把这少妇和邻家男子告上官府,说两人暗地通奸,要武州太守严惩二人┉”

    “这老头可恶!”猛早插嘴骂道:“他儿子早就死了,媳妇又照顾了他们一家那么多年,也该享享福了,臭老头凭什么阻止,怕没人养他吗?他小儿子不是已经成人了吗?那武州太守有没有为难那少妇?”

    “应该没有吧。”安行远接口道:“既然这少妇还能上街,我看这武州太守必想成全这少妇,否则早就把她和那邻居给锁拿了。”他与刀郎二人本立在后院门口,听呼延年讲起故事,他俩也走近聆听。

    呼延年面露赞意的看了眼安行远,“难怪智儿器重你,你猜得不错,智儿当时就料到武州太守想成全这少妇,因怕惹人非议这才迟迟拖着此案不办,于是智儿就去找那邻居男子,说有办法撮合他二人这段良缘,又为那少妇写了张状纸,说武州太守见了这状纸必会立即成全他俩,那少妇先前还不信,大着胆子把这状纸呈入府衙,没想到武州太守一见这状纸就乐了,果然当场准了这少妇和邻家的姻缘┉”

    “那状纸上写了什么?”猛好奇的问:“是不是四哥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了太守,命他帮这少妇?”

    呼延年摇头道:“智儿既是要暗中助人,又怎会自曝来历,他这张状纸写得可有趣了,只有寥寥数句;‘女子命薄,豆蔻年华,失偶孀寡,苦持家计,终蒙天意惠顾,得遇良人不弃,却逢世险相阻,良缘难缘,然翁尚壮,叔已大,正瓜李下,嫁恐遭人议,不嫁必生事,当嫁不嫁?’那太守看完状纸立即批示,嫁!”

    “妙!”安行远一拍大腿道,“智王这状纸写得好,那武州太守也批得爽快!”

    猛和纳兰横海,刀郎三人却听得发怔,都不懂这状纸说什么,猛急叫道:“四哥这状纸到底写了些什么,酸诌诌的,我一句都不明白,快说啊!”

    安行远笑着解释道:“那武州太守是儒生,所以智王这状纸便用上了文话,意思是说这少妇自幼命薄,年少丧夫守寡,为养活公公和丈夫的弟弟独自艰苦支撑家计多年,终于碰上老天垂怜,有那位邻家男子不嫌弃她,可此事却被人百般阻止,有情人难成情缘,但家中公公年纪尚壮,小叔又已成年,一个孀居女子终日和两位男子居于一宅,正是瓜田李下,多有不便之时,如果嫁给邻家,那公公和小叔都要阻止,可若不嫁,日子久了就会有更多闲事,所以请教太守,该嫁不嫁?智王这状纸写得有情有理,又点出少妇不嫁的尴尬之处,还为武州太守留了后招,那少妇的公公若是再想从中阻挠,就会被人说成是他自己心有不轨,当然不敢再生事端,所以太守见了这状纸当然点头!”

    刀郎和纳兰横海听了都笑,只有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的猛仍是听了个迷糊,想要再问又不知该怎么问,那些瓜田李下的事情他根本就不明白,见其余人都听得发笑,瞪眼叫道:“没劲!这故事真没劲,听都听不懂,年叔,再讲一个,这个不算!”

    “就知道你这小家伙不知足!”呼延年苦笑道:“别急,年叔这故事还没讲完呢,后头的事更精彩,却说武州太守办完少妇的案子后,越想越觉这状纸写得有趣,可他也知凭这少妇绝写不出这么一份状纸,背后必是另有高人相助,向少妇询问下得知是智儿在暗中帮忙,这太守当即亲自来寻我们,原来他手中另有一件搁置许久的疑难案子无法判案,便想请智儿为他出谋划策┉”

    猛大咧咧插口道:“他这太守倒当得舒坦,碰上麻烦事尽想找人帮忙,他这俸禄是白吃的吗?”

    呼延年摆手道:“这是他不愿轻率行事,断下冤案,怎能说他是白吃俸禄?其实这武州太守大有来历,此人姓梅名渐仁,乃是中原颇有名气的一位大儒,学识渊博,为人正直,人称通衢大儒,据说他与另一位法号志深的禅师合称南僧北儒,在中原境内极有名望,只因中原战火连年,他才遁隐辽境,皇上当年也是欣赏他的为人才请他出仕武州太守,这梅渐仁原本并不肯在大辽居官,但想到要为避难的汉人谋一处安居之处,这才勉强答应做上一任太守。”

    “义父居然看重个酸丁?”猛满不相信的问:“通衢大儒?干什么的?和安行远这些文官一个样吗?”

    安行远干咳一声,装做没听见,倒是纳兰横海在一旁道:“猛王,你要听故事就别老打断年叔了,大家都等着听呢!”

    猛倒也听劝,当即闭上了嘴。呼延年又接着道:“智儿见梅太守专诚拜访求教,好奇之下便答应相助,原来令梅太守棘手的是一件忤逆案,城中有一位姓柴的老翁,中年时就从中原迁至武州,因他经商有道,家道颇为殷实,而且柴翁生平乐善好施,乃是武州城内一位颇有名望的大户,膝下一子一女,长女已出嫁,儿子少年时在外经商,于两年前回武州,按理说这一家正是享福的日子,但在一月之前,柴翁的女儿忽和家中亲戚一起将柴翁之子告上官府,说这弟弟忤逆不孝,自小行为乖张,脾气暴戾,常向柴翁索要钱财,说是要出外经商,每次都是把钱花得精光,还骗家人说是生意亏本,柴翁溺爱独子,也不管教,倒是亲戚们实在看不过眼,不忍柴翁一生所劳被逆子败坏,终在数年前说服柴翁把家产分为三份,儿子女儿各得一份,自己留一份养老,谁知他弟弟花光了自己分得的家产后竟又骗去老父那份家产,然后管自己远遁中原。”

    “据说柴翁子这一走就是数年,对柴翁之事不闻不问,两年前回来时又不知从哪里骗到了一大笔钱,装出一副衣锦还乡的样子,却仍是常向柴翁索取钱财,前些时日因柴翁不肯给他钱花用,竟然在家宴上当众辱骂老父和姐姐,家中亲戚忍无可忍,只得告官。因柴翁素有善名,这一案立时轰动了武州全城,而梅太守平生又最憎不忠不孝之辈,立即便派人去拘柴翁的儿子,当即开堂审案,不料柴家一家三口在公堂上的举止却是大为不同,柴家女声泪俱下的要梅太守为她讨还公道,她带来的一帮亲戚也异口同声的斥责柴翁之子忤逆不孝,但柴翁却从头到尾都是一言不发,而柴家儿子上得堂来既不辩解也不认罪,只是低头叹气。”

    “梅太守见此心知有异,便令暂时收押柴家儿子,其余之事退堂再议,又暗命人询问柴翁,但柴翁总是不肯开口,反是他的女儿和柴家其余亲戚屡次催请太守从速办案,还说举族之人都可做证这弟弟的大逆不孝,梅太守无奈,偏偏柴翁堂上堂下都不肯开口,他又不能胡乱断案,结果此事竟拖了一月,眼看明日即是再审之日,梅太守实不知该如何审理此案,便来寻智儿商议,又说了自己无奈下的打算,这柴家之事看似是一件父告子,姐告弟的寻常忤逆案,却又有许多不寻常处,可这一家之事外人最难分清,所以明日开堂时柴翁父子若仍不肯开口,那他只得在公堂上以清官难断家务事为由让柴家自行了结此事┉”

    安行远听到此处点头道:“我看必是这柴翁盛气之下偕女告状,可上得堂后又不忍将儿子送官严办,所以事到临头才又缄口不言,他的儿子既然不开口辩解,估计也已自觉愧疚,此类家务之事确实难断,梅太守让他们自行解决倒也不失为无奈中的可行之举。”

    “哦?这一次你可就猜错了。”呼延年摇头道:“你可要好好学学智儿的洞察眼力,智儿曾说过,事若反常必有异,人若反常必有因啊。”

    安行远脸上微红,拱手道:“请总管指点。”

第八十九章:韶华岁月(二)

    呼延年继续道:“智儿一听梅太守说完便指出其中蹊跷,柴翁经商多年,又广有善名,必是位精明朴实之人,当不会如寻常老人般只知溺子,柴家之女口口声声要太守给弟弟治罪,看似大义灭亲,其实已无姐弟之情,若这弟弟真是大逆不道,那柴翁也该一并愤慨承词,可他在公堂故意一言不发,说明另有苦衷,而他上堂告状也多半是被女儿和一干亲戚逼迫而来,因此他不肯开口正是为了维护儿子,不敢当众明说则是不想开罪女儿和一干亲戚,他的儿子在堂上既不辩解也不认罪,其实是自认无罪,所以梅太守断不能置之不理,否则柴家父子就会陷入困境,而且为官之道正是要为民解忧,若遇难事便撒手不理,那就会使百姓离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梅太守醒悟后当即诚心请教该如何审理此案,智儿便教他一计,说次日开堂时柴翁若仍是不发一言,那就让梅太守继续拖延审案,但却不能以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七字为由,而是要告诉柴翁另外七字┉”

    安行远忙问:“哪七个字?”

    “手心手背都是肉。”呼延年微微一笑,见众人都愕然不解,又道:“梅太守开始也未领会这七字之意,到了第二日升堂时,那柴翁果然又是一言不发,梅太守无奈,便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对柴翁说了这七个字,又说此案需继续延后,哪知柴翁父子听了这七字后竟同时号啕大哭,高呼梅太守为他们做主,梅太守大惊下终知柴家之子确有冤屈,急令旁人回避,只留下柴翁父子继续询问,又请智儿在旁聆听。”

    “但此时虽无旁人,柴翁父子仍是迟疑着不肯回答,直到智儿从后堂走出,温言告诉柴翁绝不会难为他的女儿,柴翁这才泪流满面的说出其中缘由,原来他这儿子非但不是纨绔逆子,相反一直都对柴翁孝顺有加,而且自幼便想学老父一般出外经商,柴翁见子如此自然欣慰,几次给儿子本钱让他出外学做生意,可他儿子每次出门经商都已惨败告终,柴翁知道儿子失利乃是运气不足,几次生意都因天灾**告败,所以不但不生气,还继续给钱让儿子学做生意。”

    “但柴翁的女儿却不象父亲一般宽容,原来柴翁这女儿生性刁蛮泼辣,视钱如命,眼看父亲对弟弟如此疼爱,便将弟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而柴家的一群亲戚也多为不义,他们见柴翁常年行善,将钱财施于穷人,却不肯分他们一杯羹,早妒忌得眼红,所以这群亲戚常在背后挑唆柴女,说柴女身为女子,出嫁在外,柴翁的丰厚家产迟早都会被她弟弟夺取,常言道,谣言止于智者,谗言盛于贪者,柴女听了亲戚的鼓动,妒火早生,便和亲戚们一起逼柴翁早分家产。”

    “知女莫若父,柴翁当然知道女儿心中所图,一开始他还忍着不去理会,但他的女儿却是愈逼愈凶,柴翁积了一辈子善名,不愿外人知道家中丑事,又怕家产被那些暗怀觊觎的亲戚谋夺而去,干脆将家产一分为三,自己和子女各得一份,希望以此息事宁人,安住女儿的贪心,可他的女儿生性贪婪,又有人不断怂恿,哪肯罢休,借口说弟弟早将家中钱财挥霍大半,不能再分家产,而那些捞不到柴家分毫钱财的亲戚也觉恼怒,趁机帮着柴女逼迫柴翁父子,柴翁又气又急,几乎病倒,倒是他儿子担心老父,自愿放弃家产,这才使姐姐和一众亲戚罢手,但柴翁此时已知女儿歹毒,为防她暗中加害儿子,便将自己那份家产分了一半给儿子,让儿子出门经商,一为让爱子避祸,二来也想让儿子多些历练,他儿子也知老父苦心,离开武州后便四处经商,过得几日,柴翁女儿果然找上门来,见弟弟已去,她又软硬兼施的将柴翁带回家中,说是要照顾老父晚年,其实是想慢慢骗取柴翁余下家产,柴翁家门出此不幸之事,又不肯让外人知晓,只得忍气吞声度日。”

    “数年之后,他的儿子突然衣锦回城,原来他在外辛苦经商数年,这一次终不负柴翁期望,赚回了许多钱财,回城后买房置地,又不计前嫌的给了姐姐一大笔钱,想接老父回家共享天伦,但柴女凭空得了一笔钱财后仍不知足,反因瞧见弟弟富庶而归,居然再生嫉妒之心,于是她一边假意和弟弟叙旧,一边却不肯放柴翁回去,还以这几年都是她在照顾老父为由向弟弟索要钱财,柴翁子无奈,又怕老父受气,只得任由姐姐一次次勒索,柴女见弟弟可欺,更是变本加厉的向弟弟要钱,柴家亲戚们也趁机渔翁得利,从中捞了不少银子,而且柴女常常借着柴翁的名头在外摆酒置宴,叫齐亲朋大吃大喝,吃罢喝足了都叫弟弟付钱。可怜这柴家孝子顾虑老父,除忍气吞声外别无奈何。”

    “然柴女的贪婪之心毫无止尽,尝着甜头哪肯罢休,前一次更借着要为柴翁祝寿为名向城中店家订了许多贵重之物,还在家中大摆酒席,所费竟达上万,又要弟弟上门为父亲祝寿,其实是想让弟弟给她付帐,柴翁知道女儿所为后气愤无比,又心疼儿子辛苦赚来的钱都被骗入无底洞,便暗中找人告诉儿子,命他不得前往祝寿,柴翁之子听闻后果然未去,谁知这柴家女见弟弟不来赴宴,所买之物都需自己掏钱,顿时在酒宴上撒泼吵闹,摔椅砸碗,还大骂弟弟忤逆不孝,连老父寿宴都敢不到。柴翁见女儿如此刁泼,气急下当场晕厥,柴女生怕弟弟知道后找她算帐,干脆来了个恶人先告状,伙同一干亲戚将弟弟告上公堂,而柴翁也是被她逼着上堂,所以他父子二人才会在堂上一言不发┉”

    “泼妇!”猛好不容易憋着气听到此处,早已怒起心头,跳脚大骂道:“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恶婆娘?她住武州是吧?不远!我这就去砸死她!还有她家那群狗亲戚!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非要让他们的脑袋蹭蹭我的龙王怒!我这龙王怒可是包金的,一棒槌下去也有上百斤重!算让一帮狗财迷死个趁心!”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安行远一脸的哭笑不得:“猛王,您┉您这也太仗义了吧?这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智王插手的事自然早已了结,说不定柴家女早遭报应,您还是先把年叔的故事听完吧?”

    猛这才醒悟到自己是在听多年前的故事,忙又坐到呼延年身边,没口子的催道:“年叔快说那泼妇的下场!还有那帮子狗亲戚!死干净了吗?”

    纳兰横海和刀郎二人看见猛气急败坏的样子都觉好笑,呼延年也忍俊不禁,忍笑道:“其实这柴翁也是满腹无奈,被自己的亲生女儿和亲戚逼上公堂状告儿子,心里自是气极,儿子明明是个孝子,都是女儿和亲戚在兴风作浪,可这女儿虽然恶毒贪婪,却也是他的亲生骨肉,满心想还儿子一个公道,又不忍心让女儿入罪,正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因此只能在公堂上缄口不言,以此维护儿子。梅太守听柴翁说罢也是一阵恼怒,可又对这柴翁的处境大生怜悯,将心比心,他的女儿固然可恨可恶,却也是柴翁割舍不下的亲生骨肉,毕竟家事纠葛,儿女夙债本就难已常理论处,按理按法自当将柴家女治罪,但柴家两父子都是心善淳朴之人,虽受柴女之害仍想着能有全家和睦之时,要想不令柴翁老来伤心倒还真是难办此案,两难下梅太守只得向智儿求教,智儿早知此事易清难断,便问柴翁父子有何打算,柴翁仍是垂泪叹气,柴家子却说只要姐姐肯让老父与他同住,宁愿再给姐姐一笔钱,以往之事也愿既往不咎。智儿听后对柴家子的孝心大为赞赏,便让梅太守先把柴翁留在府衙,又亲自带着柴翁子去找柴女,当面告诉她太守已知事情真相,未将她定罪全是看在她老父和弟弟的维护之情上,希望她能有所悔改,谁知这柴家女果然是个泼妇┉”

    呼延年说着忍不住向猛一笑,见猛正瞪圆了眼睛听得专注,忙又继续道:“其实这女人也颇有心计,知道只要柴翁住在她家,那她就能不断勒索弟弟,见智儿把柴翁留在府衙中,她非但不念老父和弟弟的苦心,反是立刻撒泼大骂,吵闹着要把老父带回家去,一会儿骂梅太守暗中收了弟弟的贿赂,这才会偏袒弟弟,一会儿又威胁说要把梅太守断案不公之事遍告全城,连带着还把智儿也给骂了进去,说智儿多管闲事┉”

    “好了,没事了!”猛听到柴家女辱骂四哥,不怒反笑:“这婆娘死定了,敢骂四哥多管闲事?她是真不知道我四哥的厉害!”

    刀郎和纳兰横海,安行远三人也一齐点头,在他们想来,智既然已伸手管了此事,必不会对这歹毒的女人手软。

    呼延年笑咪咪的看了几人一眼,又是一摇头,“你们都猜错了,智儿并没有对柴家女动手。”

    “什么?”猛一脸的不信,“别蒙了,四哥才不会让这恶妇继续害人!”

    呼延年道:“智儿当然不会让柴女再害人,不过他也未用武力解决此事,因为智儿很懂得柴翁手心手背都是肉的苦衷,若只是将柴女伏法即可了解此事,那梅太守早就判案了,但梅太守与智儿都不想令柴翁晚年伤心,也不忍辜负了柴翁儿子委曲求全的孝心,所以智儿用了招颇为好笑的法子来对付柴家女,来,你们几个一起猜猜,智儿用的是什么法子?”

    呼延年故意向几人卖了个关子,直把猛逗得不住摇他胳膊,才接着道:“智儿见柴女撒泼取闹,也不动怒,反是微笑着答应把柴翁送回她家,柴女以为智儿服软,得意洋洋的带着一干亲戚前往府衙,柴翁儿子见状自是叫苦不迭,智儿却让柴翁先与女儿回去,又对两父子耳语了一阵,说三日后自会还他们一个公道,等柴女趾高气扬的带走柴翁,梅太守忙问智儿为何要让柴女得势,智儿笑而不答,只说此事可用人心思善这四字从容化解,又请梅太守去把城中所有的说书先生都找来,梅太守知道智儿已有妙计,也不多问,立即派出衙差去找城中所有的说书先生,等说书先生找齐,智儿先给了他们每人十两银子,又把柴翁家事告诉这群说书先生,请他们三日内不收分文的在武州城内外四处向人说书,讲的就是这柴翁家事,但要他们讲之前先各说几段古人二十四孝的故事,然后再说柴翁之事,还要说书先生们先不要说破这是柴翁家事,故意隐去柴翁子女之名,只把此事也当做是古人的故事来讲述,待故事说完,听者愤慨之时,再让说书先生装成是恍然想起的样子说出此事原是发生在本朝本代之事,而故事中的不孝恶女正居于武州城内┉”

    不等呼延年说完,安行远已噗嗤笑道:“智王好促狭,竟想出了这么一招,要对付柴女这蛮横泼妇,这一招引发众怒倒真是对症下药,这下武州城里怕是要热闹了。”

    呼延年想着当年之事,脸上早露出笑意,“这后来的事可真是热闹喽!这群说书先生既收了智儿的银子,又听了柴翁家事,全都起了打抱不平之心,人人抖擞精神,立刻便分头在城内向人说书,有几个甚至还跑到了别的州城给人讲故事,武州城内汉人居多,本就爱听说书先生讲故事,见有人肯不收钱说书,百姓们当然都跑来听书了,就连原本不怎么听说书故事的辽人也来了好多凑这热闹,这些说书先生们开场前先各讲了几段古人二十四孝的故事,象什么哭竹生笋,乳姑不怠,闻雷泣墓,拾葚异器,这二十四孝之事本就是倡扬孝道的故事,百姓们自是听得人人称善,正当大家听得起劲,为古人孝道感动之时,说书先生们又绘声绘色的说起了柴家之事,先说某朝某代有位老善人积德一生,却有个女儿刁毒贪财,伙同一群无耻亲戚逼害家人,老善人为顾全骨肉之情被逼得老来无奈,幸好他的儿子一心委曲求全,孝道可比古人,说书先生们的口才本就极好,把前因后事娓娓道来,待得故事说完,百姓们早对善人父子的遭遇大生同情,一起痛骂那善人的女儿。”

    “那些说书先生见引起大家激愤,便在此时突然说出此事并非杜撰,其人其事正在本朝本城,有几位特别好事的说书先生还把柴家女的居所告诉了大家,这下子顿时炸开了锅,武州百姓都知道柴翁告子之事,而且大家早在奇怪一向断案明快的梅太守怎会将此案搁置许久,一明就里后可说是满城鼎沸,人人义愤填膺,当时就有好些人跑去柴女家,那柴女正和亲戚们盘算着该怎么从弟弟处继续榨取钱财,忽然听到门外一片震天响的喝骂声,他们还嘈懂懂的跑出去看热闹,百姓们见他们出来立即怒斥指责,或骂柴女丧尽亲伦,或骂柴家亲戚帮凶无耻,这柴女生性泼辣,骂人的本事原也不小,可同时被这么多人一起臭骂的事倒还真是出娘胎来第一次碰见,直被骂得又气又慌,一开始她还和亲戚们反骂了几句,可这一来就好比是往油锅里又倒了桶子热油进去,先前还只是怒骂斥责的百姓们立刻群情汹涌,当时就要冲上去打人,吓得柴女和她的亲戚们连滚带爬的逃进屋内,任由门外百姓骂破天也不敢再出门一步。”

    “柴女开始还以为百姓们骂上一阵子,出得气罢就会散去,可她做梦都没想到智儿早请说书先生们在城内接连说上三天书,还把这二十四孝的故事和柴女不孝之事连在一处说与人听,这就如同水火分际,火中倒油,雪上加霜,百姓们先闻善再嫉恶,不到两天,武州城内已是无人不知此事,无人不骂柴女,聚在柴女家外的百姓是越来越多,民愤齐集柴女一身,不但是武州城内的百姓,其他州城的人也来了好多,当然,这些人里有的是抱打不平,有的是凑热闹,可来的人自然都往柴女家去,直把柴女家围得水泄不通,若不是梅太守特意派出衙差拦在她家门外,只许人围观不许人生事,只怕柴女和她那些亲戚早被人拖出家外臭揍了,饶是如此,柴女和她的亲戚们也已吓得魂飞魄散,躲在家中哭神拜佛,当然,梅太守事先也未料到这民愤之怒竟然会如此势大,一件难断公案居然变成了全城声讨┉”

    安行远和纳兰横海几人早捧腹大笑,就连常年不苟言笑的刀郎脸上也露出笑意,猛更是怪笑道:“四哥最坏了!想出这么一招,这泼妇敢惹四哥,算她倒血霉!”

    纳兰横海见猛又插嘴,忙道:“猛王,你先别感慨,我们都等着听故事呢,年叔,您快接着说!”

    呼延年歇了歇神,又讲道:“到了第三日,智儿知道柴女已是饱受惊吓,便把柴翁子找来,让他在门外唤姐姐出门相见,柴女战战兢兢的熬了三天,已是如过一世,躲在屋内又慌又怕,又悔又哭,哪敢出门,而她那群亲戚此时惟恐自保不及,一个个都反过来骂她不是,说她连累大家,吵着要把她绑出门外任人处置,就在此时,一直在里屋内休养的柴翁突然走出,厉声斥骂这群亲戚无耻不义,这些人被骂得狼狈,可想到屋外围聚百姓也不敢再触众怒,柴翁趁势拉着女儿走出门外,武州城内的百姓见柴女现身,群起哗然,但柴翁子忽然挺身挡在姐姐身前,向全城百姓作揖恳求,请他们放过姐姐,还说自己从未真正恨过姐姐,因为这世间纵能买到续命神药,却买不到骨肉亲情,所以请求大家别再难为姐姐,柴女在此亲戚背弃,走投无路之时,仍得老父和弟弟挺身相护,心中百感交集,终于天良发现,在老父和弟弟面前跪地哀哭,痛悔从前之过,宁愿承受一切罪责,武州百姓先见柴翁子不计前嫌的维护姐姐,又见柴女幡然悔悟,一家三口重叙亲伦,也是怒气渐消,又思人心因善而悟,全都为之感慨,而柴女从此之后孝父爱弟,再无悍毒之性,此事也终化恶为善,圆满了结。”

    纳兰横海几人听完都是酣然叫好,安行远感叹道:“智王果然高明,他用的这一招看似促狭玩笑,其实正是以人之所好克人之所恶,先用百姓之怒制柴女刁恶习性,再以至真亲情使柴女顿悟,终使人心思善。非洞察人心之人难得此法,用这一招倒确实要比惩戒柴女来得圆满可行,既能让柴翁免去老来伤怀,又使柴家女痛失悔过,从此一家和谐团圆,柴翁能遇智王解忧,也真是晚年幸事。”

    纳兰横海想着智为民排忧的过人才智,心里只觉有这么个师父真是说不出的自豪,咧着嘴笑个不住,刀郎见这女真少年如此钦慕智,不由点头微笑。

    倒是猛听完故事仍觉不过瘾,又问:“年叔,柴家那群恶亲戚后来怎么样了?四哥揍他们没有?”

    呼延年笑着摇头:“你真是不打不痛快的脾性,智儿一心想让此事圆满化解,怎会再动手?他只是问柴家这群亲戚,是想被逐出武州再回战火不息的中原呢?还是把这些年从柴翁儿子处诈取的钱财重还柴家?这些人又哪该再存他念,乖乖的把钱还给了柴家,从此后也再不敢上柴家一步。”

    猛呵呵笑道:“活该现世报!谁叫他们贪财,钱有什么好?象我多省心,从不把钱当回事!”

    “说得还真是。”纳兰横海看了眼身旁堆了一地的大包小包,打心眼里咽了口苦水,这可都是猛逛集市时随手抄来的,不过倒也不算是猛买的,因为付钱的人是他这冤大头,一路背回来的也都是他,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荷囊,纳兰横海除了苦笑也不知该说什么,转问呼延年道:“年叔,那梅太守了却心事,一定对智王佩服得五体投地吧?他后来知不知道智王的身份?”

    “那当然了。”呼延年点头道:“梅太守见智儿少年才高,大为钦佩,还想保举智儿出仕为官,智儿推辞不得,只好说出自己乃是辽皇义子,此次乃是暗访民情,又请梅太守务必对他身份保密,梅太守得知智儿原来也是汉人,而且小小年纪便有济世之心,更觉钦佩,当即倾心接纳,智儿也佩服此人为官为民之义,两人几番交谈,谈古论今,竟结成了忘年之交,这位梅太守倒也不愧为大儒之名,博古通今,学识渊博,智儿后来还常说,自己从这位通衢大儒处学到了不少为人处世之道。”

    安行远见呼延年言辞中对这梅渐仁颇有赞赏之意,不由问道:“总管,智王素来善识人才,张砺太守就是他为辽皇引荐,那智王当日为何不把他也一并推举给辽皇,让辽皇对他另加重用?”

    “我也曾这般问过智儿。”呼延年一笑道:“不单是我,就连皇上当日也想对梅渐仁另行重用,但智儿却说梅渐仁与张砺虽同为中原文人,却又不尽相同,梅渐仁才学渊源,颇具文士儒风,骨子里亦有股文人的门户之见,虽因迫于战祸迁居大辽,但他心里颇思故土,终有一日仍会重回中原,他肯在武州出任太守也是因武州汉人居多,所以他只想为逃难的汉人谋取一方幸福,并不情愿为辽人尽力,何况梅渐仁虽有造福百姓之心,却是文人儒相,有他任职一城太守,自能管一方汉人百姓之平安,但若委予国事或军中重任,却不是他这文人大儒所长,事实上,智儿的预见在那次武州巡游的两年之后果然成真,当梅渐仁见武州汉人的生活日趋安稳,这位通衢大儒便悄悄挂冠归辞,返回中原。当时辽皇还想派人去寻他,但智儿却劝阻说,梅渐仁去意既生,即使寻到他也无法再让他回大辽仕官,还是不必勉强他人心愿,干脆任他退隐而去,也可留下日后相见之缘,皇上听后先有些遗憾,随后又大赞智儿识人之明,还说有智儿在身边,已胜过无数贤才。”

    安行远由衷点头,“智王所见所谋,确是罕有人及。呼延总管,那智王又是如何评论张太守的,他与梅渐仁究竟有何不同?”

    呼延年道:“当然不同了,智儿对张砺的评价可高了,说他本是后唐书记,因才高遭妒,被朝中宵小谣言中伤,逼于无奈下流亡大辽,但他济世之心并未因此消减,反因奸人迫害而萌生立业建功之雄心,所以他来到大辽后恰如登高远望,从前只看中原,如今却是尽观天下,希冀以胸中大志于乱世一展长才,而且张砺文人武相,既有文人才气,又有武将韬略,文骨武胆兼备,仕文可为朝中宰辅,从武可任军机重臣,正是大辽不可缺之人才,所以智儿才向辽皇极力推荐张砺。”

    猛怪叫道:“哇!没想到张砺还有这才情?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一会儿我倒要去仔细瞧瞧他。”

    安行远忙劝道:“猛王,张太守前日被刺客所伤,正在房中静养,你还是别去扰他吧。”

    “谁说去扰他了?”猛一翻眼道:“我去端详端详他,看看他这文人武相。”又一指地上的大包小包,“瞧,这都是我刚从集市上买来的,正好拿去慰劳他。”

    纳兰横海苦笑一声,“你买的不是吃的就是玩的,拿去慰劳张太守?还要端详他?猛王,人在病中是不能受气的。”

    “那咋办?”猛摊手道:“故事都听完了,总要找些事来消磨,难不成让刀郎唱小曲给大家听?大家要点出什么曲子?”

    刀郎吓了一跳,立即起身:“我去院外守护。”

    “看,都逃了!”猛扫兴的一拍腿,又四下东张西望,口中还念佛似的哼哼,“张砺养伤姐养病,文官武将城里转,五哥安营六哥忙,四哥打仗小妹凶,刀郎又去门外站,就剩我们在发呆,没事找事还真难?对了,姐听四哥的话在房里没病生病,说不定也闷出点病来了,不如我们一起去瞧瞧?”

    这下安行远也被吓了一跳,赶紧岔开话道:“呼延总管,我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说智王当年四处暗访的事情,不如你再讲几个智王的故事给我们听听?”

    他虽是想岔开话,却也带着好奇,因为智在他心里始终是冰冷难近,城府深沉得根本不象是位少年,可听了柴翁的故事才知智原来还有这不为人知的一面。

    猛被引起兴致,立刻忘了去找耶律明凰,拍手道:“对!年叔再讲几个听听!刚才那个嫁人少妇和柴家泼妇的故事太闷,不算!我要听四哥把坏人都灭掉的故事。”

    呼延年笑道:“ 哪有把人都灭掉的故事?你当你四哥真有那么狠吗?智儿当年四处暗访时绝少动之以武,反是想方设法化解人心戾气,那些年里,也不知有多少百姓在智儿的暗助下得渡难关,而且智儿助人之后总是立即抽身而去,既不留名也不肯受所助之人的报答。”

    “这是为何?”安行远大感好奇,暗忖若自己也仗义助人,虽不图人报答,却不会不留名姓,毕竟雁过留声,人死留名,若能留下美名让人称颂才不枉此生。

    “有啥奇怪的!”猛呵呵笑道:“我四哥也有吃饱了撑着的时候!”

    呼延年笑斥道:“你这小家伙就是爱胡说,亏你四哥宠了你这许多年,你竟一点都不知道他的性子?救人于危,功成则退,遨游四方,不恋俗名却可以己之才救助于人,若能如此过完一生,又有何憾?难道非要名利在握才算是不虚此生?”

    安行远未想到一心沉浸于复国的智还有这一番心境,不禁低头沉思,猛正想再信口胡说几句,纳兰横海忽然若有所悟的接口道:“年叔,智王当日曾说他懂得的都是这世上最丑恶阴暗的事情,所以我并不该去学他的本事,因为这世上还有许多真正美好的事物才是我该紧紧把握的,譬如红颜笑,天伦乐,知己友,山河游,否则再好的良璞美玉也会玉碎红尘,而非韶华一生,我记得当时智王脸上的神情很奇怪,似是在说给我听,却又更象是在说给自己听,而且我还觉得,智王似乎很羡慕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涯┉”

    “哦?智儿还对你说过这番话?”呼延年先是有些意外,怔了许久后感叹道:“这倒也不奇怪,皇上也曾说过,他这七个儿子中看似是错儿最为洒脱不羁,其实最为看透世情的还是智儿,也许,在智儿心里,真正期许的正是这种看似出世过客,实则入世济世的洒脱生涯,也只有这样,才不负少年时的韶华岁月,只可惜如今的大辽竟是不容智儿流露本性,也难怪智儿会对纳兰说这一番话,因为纳兰有的少年洒脱正是智儿已甘心舍弃的┉”

    正说着,呼延年忽然想起了智眼下讨伐羌族之事,在幽州城内,只有耶律明凰,完颜盈烈,呼延年三人知道智此行是要去为耶律明凰承担恶名,想到智此去的无奈,呼延年的神色渐渐转郁,喟然道:“猛儿,知道吗?你四哥的心肠其实是很软的。”

    “四哥心软?”猛根本不在乎呼延年的感慨,反是一脸的古怪模样,“年叔,你这话可太欺负人了,要不要去数数被四哥设计宰掉的黑甲骑军,叫拓拔战听见你这话指不定有多伤心呢!”

    听猛信口胡说,安行远和纳兰横海都觉好笑,呼延年却是涩然道:“猛儿,你四哥如今虽然对敌无情,可这都是为敌所迫,就象他此次征讨羌族┉”

    一声长叹忽从他口中送出,将欲说之话压下,呼延年不再就此事多说,改口道:“汉人有句老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许多世事人情都由此语可见,可这话也只是说透了一半人心,因为也有些人会在经受变故后性子大变,或由善转恶,或由恶转善,更有人为了某些缘由而强自压抑本性,舍弃所好,因为这份缘由对他来说实在是重要了,这就象是智儿,虽然现在有很多人都畏惧他的冷酷手段,可智儿之所以如此也只是时局所需,想我们退守幽州时,四面强敌虎视,若非有智儿这份酷厉坐镇,我们又怎能有此刻安宁?可是┉智儿从前真的不是这般┉只不过,有些事情他懂得太早┉”

第九十章:尘封旧事

    呼延年的眼神忽然变得悠远,仿佛在回思着更为久远的往事,一桩旧事从心底浮荡而起,“记得多年前,那时我大辽国号还是契丹,草原大族达鲁虢部落担心日渐强大的契丹会称霸草原,又觊觎契丹富庶,达鲁虢王终率部逼近契丹边域,大肆抢杀,皇上雷霆震怒,亲率大军讨伐达鲁虢,那一年,智儿才十二岁,是他第一次随皇上出征,也是他第一次为皇上出谋献计,他让大军沿路造势,假意要与达鲁虢军漠北决战,诱达鲁虢王屯军迎战,再随皇上奇军绕袭,突现敌军身后,大挫敌军锐气,血战一日终破达鲁虢全军,大胜后,皇上命将士们把叛贼的尸首弃于草原,不得入土,更颁下严令不许达鲁虢族人前来收尸,那一天,所有的将士都在大营内喝酒欢庆,只有扮成亲兵藏于军中的智儿一个人立在尸堆旁,呆呆望着堆积如山的死尸,皇上与我忽然发现,智儿的神情很哀伤,我们以为智儿是因第一次见到这许多尸首而心中惊怕,忙让他回营帐歇息,可智儿却开口请求皇上把这些尸首好生安葬,皇上君令已下,不愿再行收回,便问智儿为何想给叛贼安葬┉”

    遥遥回忆,乍现眼前,许多年前的戎马生涯,久远难忆的战后寂寥,遍地黄沙,随风拂散,风声中含着一声声更低沉的呜咽,在少年耳边声声吹响┉

    那时候,少年默默望着敌军死尸,神色间却无一丝胜后欢喜,只有挥之不去的悲凉映于眼中,“义父,您看,军营内的将士们都在欢庆大胜,因为他们在苦战后终于可以凯旋而归,今夜,我们的将士就要回家,他们会拿着得胜后的赏赐与家人团聚,这些都是他们应得的,可义父您再听听这吹过的风声,那是何等的凄凉,风声中还含着阵阵哭声,因为达鲁虢的族人此刻正在远处望着亲人的尸首,今夜,除了一夕恸哭,他们又能得到什么?亲人战死已令他们万般痛苦,可最让他们痛苦的还是无法为死去的亲人收埋尸骨,难道,这也是他们应得的吗?义父,达鲁虢军士侵我边境,战败身死乃是他们咎由自取,可那些达鲁虢的族人呢?达鲁虢人也有家人,虽然达鲁虢的将士有罪,可他们的家人并无罪孽,义父,为什么您还要责罚这些已经饱受痛苦折磨的人,让他们眼睁睁看着亲人的尸首被风沙吹蚀,长曝荒野,义父,您不是教过我为君当仁吗?让那些在远处痛哭的人收回他们亲人的尸首吧?智儿求您了!”

    “你──竟为了叛贼的家人求朕?”耶律德光淡淡而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是,智儿求义父答允。”少年低首。

    呼延年怕皇上愠怒,忙小声劝道:“智儿,别说了,皇上自有主张。”

    耶律德光脸上并无愠意,风中的凄凄呜咽也未使他威严的神色为之柔和,反是义子的恳求令他的目光渐渐温情,忽然一笑道:“方才也有几位大臣婉言劝朕,让朕把尸首还给达鲁虢族人,不过他们是担心达鲁虢族人再度生事才会劝朕,却不是如你这般心生恻隐,智儿,来┉”

    耶律德光向爱子一招手,“随朕去后营,后营内住了一些人,若你见了这些人后仍想求朕放还尸首,朕会答应你。”

    契丹军营分为前后大营,前营驻军,后营则用来囤积粮草,照料伤兵,关押俘虏。智因是暗中随义父出征,所以一直住于帅帐,极少在其余将士们面前现身,至于后营更是从未去过。当他随着耶律德光走入后营时,忽听见阵阵哭声从一处营帐传出,听到这阵与前营欢笑迥异的哭声,智不觉一怔,呼延年走上几步,挑开帐帘,又令后营军士在外把守,

    耶律德光看出义子疑惑,低声道:“里面住的是几家契丹百姓,他们的居处邻近达鲁虢族,当达鲁虢族来犯时,他们的家人没有及时逃出。”

    智神色一变,似是已领悟了耶律德光的意图,正想说话,耶律德光已道:“随朕进去。”

    两父子步入帐内,帐内,一位老人和几名小孩或坐或躺,看服饰都是契丹百姓,老人木然,小孩哭泣,还有位受伤的男子躺于角落,一名军医正在为他伤处换药,见皇上入帐,军医忙招呼众人,“快,皇上来了,大家快拜见皇上。”

    “不必多礼。”耶律德光随和的一笑,示意大家坐下,智一如往常般立于义父身后,望着帐内凄凉,他的神情亦是无法平静。

    老人小孩初见皇上,都有些拘谨敬惧,几名小孩年长的也就只有十一二岁,最小的不过才五六岁,见这皇上甚是和蔼,胆子渐大,年长的孩子怯生生的问:“皇上,为什么那些将军把我们的爹娘都抬到了别的地方,还说他们都睡着了,不能去吵醒他们,皇上,我们想见爹爹和娘!”

    另一名小孩也问道:“我看见那些将军往爹娘身上盖了块白布,皇上,他们是怕爹爹冷吗?”听了孩子们童稚的询问,帐中之人悄悄叹息。

    耶律德光一时也不知该对这些孩子说些什么,只得道:“你们的爹娘┉他们还在歇息,将军们都说的对,你们要听话,先别去吵醒他们,好吗?”又轻轻为几名孩子拭去眼泪,“孩子们,别老在帐篷里闷着,会闷坏的,朕一会儿叫人带你们出去玩,你们喜不喜欢骑马?”

    孩子们天性喜玩,听皇上要带他们去玩,渐露欢喜之色,耶律德光便命呼延年先带他们出去玩耍,又走到那名受伤男子的身旁,这男子虽已清醒,却一动不动的呆呆瞪着帐顶。

    耶律德光微一皱眉,问军医:“他伤势如何?”

    军医躬身道:“回皇上,此人背有刀伤,我已为他伤处包扎敷药,伤势并无大碍,只需静养便可痊愈,只是┉只是此人遭劫后心灰意冷,已无求生之念,生机全消,小人虽尽力医治,却也救不了一心求死之人。”

    “你胡说什么?”耶律德光神色一冷,“救不了他,朕必治你罪!”

    军医慌忙跪地,“皇上恕罪,刀伤可药,心伤无救,小人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耶律德光正要发作,一旁枯坐的老人忽开口道:“皇上,请您别难为这大夫了,他已尽力,也并未说错。”老人指了指受伤男子,“他的父母,妻子,一双儿女,都被达鲁虢人所杀,一家六口只余他独自一人,确实是已无生念。”

    耶律德光顿时怔住,回头看智,智也是面带惊色,两人向受伤男子仔细看去,只见他双眼呆滞,对旁人之言竟是无动于衷。

    老人又叹道:“一日之内,丧父丧母,丧妻丧子,经此惨变,又有谁能撑得下去?六口人成五座坟,又怎能不让人生机尽丧?┉”

    智忍不住问:“老人家,那┉那你的家人呢?那几个小孩是你的家人吗?”

    “我的家人?都没了┉”老人灰暗的脸上一阵抽搐,惨笑道:“老伴,儿子都被达鲁虢人所杀,不但是我家,那几个孩子也成了孤儿,八户牧民,几十口人,只剩下我们几人,孩子们年幼,还能哄得住一时,我却和那位兄弟一般,哭也无泪,不存生望啊┉”

    老人的声音浑浊暗哑,带着股令人辛酸的凄惶一字一字念来,入耳惊心。

    智愈听愈惊,恨不得捂住双耳,想要说些什么安慰老人,却是良久开不得口,一张清秀的脸庞苍白得不带血色。

    耶律德光在帐内来回踱步,心头亦觉沉重,身为一国之君,怎肯目睹子民落此惨境,踱出几步,忽又走近受伤男子身旁,直视着男子双眼,温言道:“活下去!契丹汉子,朕已替你复仇,好好活下去!”

    男子依然呆滞不语,空洞的双眼毫无神采,就连皇上立于身前都如未觉。

    耶律德光叹了口气,转头道:“智儿,你过来。”

    智尤沉浸在老人的凄诉中,直到耶律德光连唤了好几声,他才一步步挪近,心神不定的应道:“是,义父。”未从心悸中恢复的智第一次忘了在人前避讳,直呼耶律德光为义父,就仿佛是所有遇见危险的孩子都会奔回父母身边求助一般,智脸上也不自觉的流露出对慈父的依恋之色。

    耶律德光似未察觉到爱子的心神震荡,他一直在注视着受伤男子,眼神怜悯,语声亦是沉沉,“智儿,你知道吗?朕带你狩猎草原,教你射虎追狼,是为让你强身健体,领悟强者之势,朕带你点兵沙场,听你帐前献计,是为激你天赋谋略,领悟御军之道,而朕今日带你来此帐中,你可知道朕的用意?”

    “义父,我┉”

    “智儿。”耶律德光语声愈沉:“好好看着眼前男子,你看他的的双眼,空洞无神,就连一国之君立于咫尺,都未能使他看上一眼,子民如此,朕这个一国之君还有何颜面?智儿,方才你为达鲁虢人求情,朕很欣慰,因为你心有慈悲,可你此刻目睹这些劫后百姓的惨状时,你又觉得如何?你的慈悲又能为他们做什么?你再告诉朕,朕要做些什么,才能使这男子再复生念?”

    “义父┉”智听了这一连串的询问,心神激荡下也不知如何回答,望着这男子空洞洞的双眼,心头更觉惊怵,忙将目光移向别处,忽发现这男子两只手紧紧而握,掌中隐约现出一截灰黄的东西,见这男子此时仍全力而握,智心知此物必对他极为重要,忙道:“义父,您看他的手!”一边说一边便去掰男子的双手,想看清后再由此设法使他重复生念。不料这男子虽木然呆滞,双手却将此物握得极紧,智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双手掰开,一看清他掌中之物,智顿时惊呼一声,两手一颤,那物事从男子手中跌落于地。

    帐内几人趋前一看,不禁一起变色,原来这男子紧紧握在手中的竟是一截枯黄干瘦的断腕。那军医仔细一看断腕伤处,惊声道:“这是被人硬生生砍下的,原来他手中竟一直握着这断腕?” 耶律德光却不象旁人这般惊异,瞥了眼断腕,似是猜到些什么,神情愈发沉重。

    这时,受伤男子似是神智一清,从榻上挣扎着探起,木然无神的脸上忽现出焦急惊恐之色,不停的在榻上翻找着,因一时未发现坠于榻下的断腕,口中已急得嗬嗬出声。

    智大着胆子将断腕拾起,正要递给这男子,男子已从榻上猛的扑下,从智手中夺过断腕,紧紧搂在怀中。

    智想去扶他,却为他举动所惊,忙向耶律德光望去,耶律德光摇了摇头,低声道:“这必是他家人的┉”

    这男子似是听到了家人二字,浑身上下忽不停颤栗,口中终于“呜!”的哭出声来:“都没了┉我的家人都被杀了┉我的爹娘,孩子,都被他们杀了┉他们一个都没逃出来,只剩下我┉我没用┉拉着我妻子拼命逃┉拼命逃┉还是被达鲁虢人追上了!他们的刀砍下来,我妻子用身体替我挡┉我只拉到了我妻子的手┉你们看┉你们看啊┉我一家只剩下了什么┉”他喉中忽然一阵急促喘息,似被什么梗住,再不能嚎哭出声,只能嘶哑着嗓子不住低嘶,一声又一声,就如垂死的野兽所发出的低喘。

    这一声声的哽咽仿佛比最凄厉的哭嚎更为刺耳,往帐中每个人的心头直搠而入,就连那名同经惨变的老人也听得浑身发颤。智被惊得连连倒退,盯着男子结结巴巴的说道:“这位大哥,你的仇人都死了┉你别伤心┉┉我们会帮你┉皇上也在你身旁,你知道吗?皇上已为你报了仇,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皇上?”男子的哽咽声忽的一窒,迟怔怔的看着身周之人,脸上神情似哭似笑,却是惨笑若哭,“皇上在哪里?我家人死的时候,皇上在哪里?皇上┉为什么你不救他们┉我的家人都死了,复仇有什么用?我活着还有什么用?还不如杀了我,杀了我┉”

    军医听他语气对耶律德光不满,忙喝止道:“你别胡说,皇上在此!”

    “由他去吧。”耶律德光脸上并无怒色,摇头道:“他并没有说错,达鲁虢人杀他家人时,朕在哪里?既然朕当日不再,今日又有何颜在他面前立威?”

第九十章:尘封旧事(二)

    听皇上如此说,那男子不再怨怼,抱着断腕不住抽泣,忽然身子一软瘫倒在地,断腕跌坠于地,也不知是绝望还是力竭,男子不再伸手碰触,只是泪流满面的看着断腕,全身一动不动,如这截断腕般生机不复,若有若无的呻吟声在他口中低低回荡,虽已不再哭泣,可他这时的神情却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没有了号哭声,帐中一片死气沉沉,智心头忽然涌上了一阵巨大的恐慌,呆呆看着瘫软在地的男子,仿佛能看到一丝丝生机正从他身上渐渐抽离,只觉这男子无力的神情中带着一种压抑的绝望,智脑中拼命想着该如何安慰此人,却发现这样的绝望已是无可弥补。而这种无从救助的困窘更使智不敢再看男子,低着头不住倒退,直到倚在帐角退无可退。

    听到智口中的急促喘息,耶律德光心知智受惊,不禁暗悔带他来此,正想让智先出帐歇息,已退到帐角的智忽然几步冲上,半蹲在男子面前,眼中带着股说不出的神色,深深看着男子,似是要把他的绝望和无助印在心底,又似要看清他神色间是否还残存求生之念。

    帐中气氛变得更为沉闷,耶律德光默默看着智,却未去打扰爱子显然有些异常的举动,只见智凝视了那男子许久,终于捧起面前的断腕,珍而重之的把它放在男子怀中,随即一步一步向耶律德光走来,呻吟般低低道:“义父,成全他吧。”

    耶律德光身躯微震,定睛看智,智已苍白着脸退到一旁,耶律德光似是了然的招手唤过军医:“好生安顿那位老人,至于此人┉”耶律德光指了指那男子,长叹一声:“遂了他的心愿吧,记住,别让他再受一丝痛苦,你做得到吗?”

    军医心头也是沉重,垂首道:“能,臣可以用药为他送行┉”

    “朕不想知道你用什么方法。”耶律德光背转身向帐外走去,走出几步,忽又停下,却未回首再看那男子,只是低声道:“朕只想知道,他可以安心去见他的家人。”

    “是┉”军医黯然应命,耶律德光不再多说,向智点了点头,“走吧┉”

    两父子缓缓出帐,后营内的守军见皇上和一名少年亲兵出帐,忙上前见礼,却见皇上脸上满是阴郁之色,而他身后那名少年亲兵更是满脸煞白,见军士走近,这少年忽然踉踉跄跄的向远处跑去,直跑到营后角落才跌坐在地。

    众守军见这小亲兵竟在皇上面前失仪,而皇上居然也无怒色,不禁咋舌相觑,耶律德光向他们摆手道:“前营的兄弟们都在喝酒庆祝,你们也辛苦了,不用在此守着朕,都去前营一起庆功吧。”

    打发走后营军士,耶律德光慢慢向智踱去,在他身后负手立定,轻声道:“朕心里也很难受,那名男子说得很对,朕的子民涉难之时,朕在哪里?只可惜这一切却是无奈,因为┉这片草原实在是太广袤了┉”

    一抹苦笑在耶律德光嘴角浮起:“草原广袤,草原上对契丹虎视眈眈的强敌也是太多,乌古,敌烈,室韦,达特尔,这些部落之王都是野心勃勃之人,谁都不愿雌伏于契丹之下,他们既嫉妒契丹富庶也担心契丹强大,朕虽虎踞草原,可只要稍不留神,这些部落就会伺机蚕食契丹,达鲁虢王就是第一个沉不住气的人,其余部落此次未一齐发难也不是因为他们安了什么好心,只是为了各自的野心而互相牵制,所以才都隐忍不动,但他们侵略契丹乃迟早之事,这一次达鲁虢人叛乱,朕虽是立刻发兵平乱,却仍有居于边陲的契丹子民在难中丧生,因为叛乱在先,剿乱在后,所以这样的悲剧避无可避,朕既为国君,自想护得子民安乐,可要想面面俱到却是谈何容易,总不能让朕把所有游牧契丹都安置在上京城内吧?可若朕先发制人,抢先对付那些心怀鬼胎的部落,那朕就会陷入被动之局,因为只要朕一动手,那些觊觎契丹的部落就会迫于形势趁势连手,一齐与契丹为敌,那样朕就会得不偿失,所以朕只能后发制人,可这一来就有难免会有今日这等憾事┉”

    耶律德光忽然一顿,出神的望着远处瀚漠,“达鲁虢人虽败,可其余部落终有一日也会象达鲁虢王一般起兵叛乱,而朕若要护得四方子民平安,就要用些非常手段,所以朕这次才要杀一儆百,把达鲁虢军的尸首弃于荒野,不许他族中之人收尸,这不但是给残余达鲁虢人的一道惩戒,也是要让草原上所有野心勃勃的人都看清楚,若他们还想侵略契丹,就该先想想达鲁虢人的下场,虽然,朕这么做确有些残忍,也许,朕还会被后人评为一代暴君,可朕不会在乎这身后之名,因为这是必须的手段,有时候,要想得到更多的安宁,就不得不用些残暴来立威,想朕初即位时,还以为只凭仁道便可治国安邦,如今想来竟是荒谬可笑,原来要想在明君和暴君之间找出一条可行之道,既留清名,又护国民,实在是太难了,因为┉这片草原太大,而这一国之君也实在是太难做了┉帝王难做,最难的却是满腹心事无人可诉,还要在人前装出一副雍容威仪,可又有谁知道,这真龙天子也是凡人,亦会忧愁困苦,除非他只想当个昏君,可即使是昏君,又有谁肯自承?”

    耶律德光此刻所言从未对任何人说起,也从未想过要说与人知,现在却对年方弱冠的义子款款而诉,显然,他心里已被这些所谓的帝王心术压得太沉,望着智稚气未脱的身影,耶律德光自失的一笑,“想不到朕竟会和你说这些,你年纪还幼,朕不该太早和你说这些话,更不该带你入后营,这都是朕的错。”说着,耶律德光走到智面前,见智的双肩犹在不停轻颤,心中愈觉歉疚:“孩子,别怪义父让你见到帐中那一幕,只怪义父未想周全,竟使你目睹连朕都不忍见的事,来,跟义父去前营,至于那些达鲁虢人的尸首,就按你的意思,还给他们的族人吧┉”

    “义父,谢谢您让我见到了帐中那一幕。”智并未立即起身,但这一句突兀的回答却使耶律德光一楞,“谢朕?”

    “是。”智脸色依然苍白,但语声已趋平静,“义父,若非您带我入帐,我永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这等凄惨,我从不知道,原来一个男人可以哭得如此伤心┉”

    智的语声里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苍凉,这苍凉却是不该从一名少年口中流露,今日之前,他还道自己已经历过许多惨事,听过各种伤心哭诉,那些难民流离时的抱头痛哭,百姓潦倒时的嚎啕大哭,他也一直以为这就是人间惨事,可从没有一种哭声象那位契丹男子般令他震惊,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一个人在真正绝望时是哭不出声的,那些呼天抢地的嚎啕痛哭虽是因伤心而泣,更多的也只是为了发泄愁肠,惹人怜悯,引人同情,就连达鲁虢族人的哀哀哭泣也难比这契丹男子的绝望,因为这男子再也不需旁人的同情和事不关己的假做怜悯,那张呆滞麻木的脸庞,一声声压抑的凄诉,已是心丧若死,或许,只有黄泉归路才是他在失去一切后唯一想要的。

    匹夫不可夺其志,蝼蚁尚知苟且生,可那位男子已是了无生念,智不知道,要在多久以后,自己才能忘记这男子绝望的呆滞,因为那男子望着断腕时的灰白脸庞已永远烙于脑海,他只知道,自己再也受不了这等惨事突现眼前。

    “义父,那些达鲁虢人的尸首──就让他们弃于荒野吧┉”

    “什么┉”耶律德光愕然看向义子,只见这片刻前还沉浸在震惊余悸中的少年已突然有了种世故的冷静。

    智已站直身躯,如义父一般遥遥看向远方。

    远方青天无垠,草原浩瀚,天地相衔处,渐渐昏黄,这片天下,无数强者猖狂逐鹿,又有多少弱者挣扎求存?他们要的并非是区区难后施舍,而是得以生存的安宁,要给予他们这份安宁,又需要什么样的手段?

    “义父,智儿无知,竟以为小小慈悲就可称善,却不知真正疾苦,更不知义父心底还有这许多无奈,原来安宁殊难得,太平需护持,要想护住子民平安,难免雷霆手段,否则仁义之说只是一纸空谈。义父,今日之后,请让智儿助您守护契丹,那些您不能做的事皆可由我去做,若有人敢越雷池,智儿会学会以杀止杀,若诛一恶可救十人,我愿为之,与其亡羊补牢的无力弥补,何如置敌刀俎,我先为恶,却也是为善而恶,原来这世上最该不择手段的人并非恶人,只有比恶敌更恶更狠,才能慑服顽敌,守护黎民。

    令人憎,令人怕,好过见人哭,见人苦,在得到真正的太平之前,若有人必须双手染血,那智儿很愿意做这个人,因为我再不敢听到那样绝望无助的哭声┉”

    少年年少,本该天真无忧,养于帝家,当能尽享世间繁华,但在此时,与年岁不符的深沉已骤现少年脸庞,眼中童稚不再,却是澄澈无暇。而他所说之话亦是惊世骇俗,却也无须世人苟同再行之。

    “智儿,你知道你想做的是什么吗?”耶律德光竭力想对这义子说些什么,但他忽然发现智所言竟是他最想要的,或许,从他收养这七个儿子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身为开国太祖的后继之君,要想延续帝业,守护江山,他那秉持仁道的雍容背影下还需要不为人知的腥风血雨,所以他要的不仅仅是治国理政的能臣和百战百胜的猛将。

    想不到,未雨绸缈的父慈真的让他这位立业之君得到了最需要的佐国之才,一位能冷酷到令所有强敌雌伏的谋士,而这样的谋士必要以一身骂名来成全他的王霸之业。

    “智儿,朕相信你,你做得到,但朕还要你答应一件事,若我们期许的太平盛世能在朕这一生到来,朕会做一位真正的仁君,而你,到了那个时候也要洗净双手鲜血,与义父一起共览天下太平!”

    “义父,这一天,您一定会看到。”少年回头,脸上现出一抹笑容,淡淡的,无比纯真。

    却不知,多少年后,少年的淡然可会因此尘世浮躁,更不知,这样澄澈清朗的眼神会否渐渐混浊。

    但这一刻,这父子两人并肩而立,同眺天下。

    欢快的笑声从身后向起,原来是呼延年带着那几名劫难幸存的孩童从营外玩耍而回,孩童们畅玩后已忘了心头阴霾,天真的笑声回荡在本该肃杀的军营中。

    耶律德光与智不约而同的一笑,原来,能有这般无忧无虑的笑声入耳,竟是如比天籁。

    “孩子们,都吃过了吗?”耶律德光笑着迎向孩童们。

    “皇上!呼延总管找了许多好吃的给我们,还带我们去骑马玩!”孩童们嬉笑跑上。

    “皇上,您和这位哥哥在向远处看什么?为什么你们笑得那么高兴?”

    “让朕高兴的当然是你们的笑声了!”耶律德光与孩童们说笑了几句,便想与智回前营,想了想后忽又改口,“智儿,你先陪他们一阵,就由你来安顿他们的日后之事,朕先与呼延年去前营安排一下撤军事宜。”

    待耶律德光走开,几个孩子都围在了智身边,一脸好奇的看着他,“大哥哥,你是皇上的臣子吗?你也是来打那些坏人的吗?”

    “大哥哥,那些坏人好凶!他们还会回来吗?”

    “放心吧,再不会有坏人来欺负你们。”智不愿再让孩童们忆起战难,岔开话道:“来,告诉我,你们以后想去哪里?要不要跟我们回上京?”

    “上京?好啊!那是国都,听爹爹说那里可。。大了,好玩的东西也要比草原多!”孩童们听说要去上京,全都兴奋欢呼。“你家也住上京吗?带我们去玩好吗?”

    “好,我带你们去玩。” 对着这些失去亲人的孩童,智脸上满是微笑。

    两个年长的孩子见智年岁与他们相差无己,却能随皇上出征,都觉羡慕,拉着智的手问长问短,“皇上说让你来安顿我们,那我们要住哪儿?”

    “我们可以跟着你吗?等我们长大了也要当将军,帮皇上去打坏人!”

    “哦?”智不由想起上京的兄弟们,微笑道,“你俩的脾性和我五弟一般,他整日都叫着要当天下第一的勇将,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若海!”

    “我叫寿英!”

    “若海,寿英,你们今年多大了?想当将军,想打坏人┉”

    远处,往营外踱去的耶律德光忽然停步:“呼延年,去营外传朕旨意,许达鲁虢人来为他们的家人收尸。”

    “啊?”呼延年是耶律德光的近臣,自然知道他将敌尸弃于荒野的用意,讶然问:“皇上,您不是要用这些尸首慑敌立威吗?

    “不用了,以后都不用了,因为┉” 耶律德光语声一顿,又回头看着那群孩童,忽然莫名一笑,“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已如此痴着,长大了还如何得了?居然想凭一己之力创下太平盛世,真是傻得可笑,傻得和朕一模一样,好啊!朕真该给他取名为痴儿才是┉”

    呼延年听得糊涂,还待再问,耶律德光已迈开大步,迎面逆风吹过,伟岸的虎躯愈行愈快。这一日后,这位皇上都未再提起今日之事。而在之后的几年内,乌古,敌烈,室韦,达特尔这些草原强族都被他一一平定。

    没人知道,那一连场血腥遍野的沙场中,有一位少年慢慢成长。

    久远的往事终于说毕,呼延年只觉一阵怅然,闭上嘴良久不语,在那些年里,他一直奇怪皇上为何会对智如此倚重,即便智天资聪颖,可他毕竟还只是个少年,直到那些强族一一凋零,呼延年才明白,帝王眼力,深远如斯!只是到了如今,这份复国的艰辛又都压在了智的身上,因为在智心底,这份没有血浓的亲情对他实在是太重要了。

    安行远和纳兰横海二人听呼延年说毕往事,又想到智在人前的冷漠深沉,心里都泛上一阵说不出的滋味,刀郎倚在院门上,虽如平常般默不言声,神色亦是怅怅,只有猛仍是不当回事的嬉笑道:“原来四哥还有这事,倒没听他说过,有趣!”

    “猛王。”纳兰横海忍不住道:“你怎么还笑得出来?难道你还不明白智王做的是何选择吗?”

    “那有什么?看你们这副瘟头瘟脑的模样!”猛指着几人笑道:“四哥不是说了吗?这事总要有人做,四哥不做我去做,我们七兄弟就是要为义父做下别人做不了的事!”

    猛说得轻松,其余几人却都为之动容,猛随口道来的一句话里竟藏着理所当然的孺慕真情,听似天真随意,却是赤诚天性。

    呼延年望着这位皇上最小也是最宠的义子,重重点头:“你们这七兄弟,不愧皇上这般宠护!”

    猛却无这份感慨,顾自东张西望道:“故事都听完了,大家再想想,还有什么乐子?”

    几人都是一笑,有猛在此倒是令人减了几分怅然,安行远笑道:“只要不去扰殿下,下官可陪猛王。”

    “这可是你说的!”猛正满脑子想着歪主意,忽听院门处的刀郎噫了一声:“张砺?”

    几人往外一看,果见张砺从院外匆匆奔入,左膀伤处还包着白布,精神虽还健旺,但是一脸焦急,跑进门时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安行远迎上前道,“张大人,您不是在养伤吗?怎么出来了?”正要请他先坐下,张砺已急问:“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先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智王去顺州讨伐羌人?”他前日遇袭后一直在屋内养伤,今日一早醒来发现府内戒备森严,忙向护卫们打听,护卫们便将女真族人进城,羌人屠下顺州,公主气愤成疾,智率军出征等事一一告知,张砺越听越觉心惊,心知大祸将生,也不顾身上有伤,急匆匆赶了过来。

    院中几人除呼延年外对羌人之事都不甚了了,见张砺忧心忡忡,猛笑道:“你倒是消息灵通?一睡醒就什么都知道,是谁托梦告诉你的?急什么,四哥已带人去了顺州┉”

    张砺连连摇头:“羌人来犯乃是拓拔战的连环毒计,智王此去定会铸下大祸,你们怎不劝阻?”

    猛怔怔道:“奇怪,怎么你和四哥都说这是拓拔战设下的连环计?”他对智出征一事本不担忧,想着以四哥的本事必能击退羌军,可听张砺这一说倒是急了,“为什么你要说四哥会铸下大祸?什么大祸?”

    张砺见猛不明就里,也是一怔,又见几人都是一脸惘然,惟独呼延年神色阴郁的叹了口气,又向他连使眼色,张砺何等精明,立刻醒悟到智不愿众人知道内情,心里又是一沉,却也不敢向猛明说,引得变数更生,只得道:“殿下呢?我要见她,此事不能让智王独担。”

    安行远虽不知其中缘由,却不敢违智严令,硬着头皮道:“张大人,殿下得知顺州之事后气愤成疾,智王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殿下养病┉”

    “智王有令?”张砺看着静悄悄的公主卧房,面色更是难看,满脸铁青的屏了好一阵子才狠狠一跺脚,“糊涂,好糊涂!”

    “谁糊涂了?” 猛不知张砺说谁糊涂,只知自己已是满脑糊涂。

    “罢了!”张砺心知耶律明凰此时必不会见他,又是一跺脚道:“安行远,快给我备马,我要出城!”他也不多解释,拉着安行远就往外跑,直把猛急得在后头大叫:“你去哪儿?有空摸摸自己的胳膊,你好象还有伤啊!”

    “我去追智王!”张砺头也不回的往外冲,“智王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让他铸下大错!”

    纳兰横海和刀郎面面相觑,都觉不安,猛本无心事,此刻倒被吓住,瞪大了眼睛道:“怪了,怎么有病带伤的都出城了?我们倒得留着?不行,我也要去,这里头一定有什么事!”

    “你不能去!”呼延年一把拉住了他,神色已变凝重,“你若是去了必会给你四哥更添事端,猛儿,听年叔的话,此刻正是你四哥凶险之时,你只有留在这里才能帮你四哥,一切都等智儿回来再说,即便是亡羊补牢也要好过火上添油,知道吗?”

    猛听得倒吸凉气,他虽胡闹蛮来,却最关心几个哥哥,见呼延年神色郑重,已不敢任性,呆呆立在原地,口中不停喃喃:“四哥究竟会惹下什么大祸?年叔,这到底怎么回事?”

    “别问了,猛儿,什么都不要问。”呼延年长叹一声,又看向同样无语的纳兰横海和刀郎,“知道我为什么要把智儿过往之事告诉你们?我们与羌人的这一仗,智儿必会做下可怕之事,但等他回来后,你们都别去问他缘由,因为这份恶名必须要有人承担,少年岁月本该韶华而渡,但智儿已是舍下,你们要明白他的无奈,知道吗? ”

    “不会的!”大叫出声的却是纳兰横海,他几乎是立即叫道:“不会的,智王绝不会做下什么可怕的事!绝不会!他让我们女真一族见识到了真正的壮观,智王不是恶人!”

    纳兰横海的脸涨得通红,两眼直瞪着呼延年等人,“你们说啊,智王不会做下恶事,他不会!猛王,刀郎,你们说啊?”

    刀郎轻叹一声,转过头去,他很想点头,但他也知道,这一次,智没有要他这把刀随行,并不是想要兵不血刃的赢取胜利。

第九十一章:白甲如血(一)

    荒漠,蔽帐,深夜,月残星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残月下,漠丘上,多年前的这一幕深夜,残败的蔽帐内,一名憔悴的中年男子佝偻于草席上,帐顶破漏处星霜落下,将他的脸微微照亮,这名男子并不年迈,可疲累已久的脸上满是层层衰竭,在他面前,一名少年悄悄抽泣。

    “儿子┉过了今夜,你就是吾族族长,好好照顾你的族人,记着,别象你爹这般没用┉”

    “爹!”少年早已模糊的双眼泪如雨下,“您不会有事的,左长老说了,您是太过操劳才会病倒,只要好好休养您一定会痊愈,别离开琛儿,爹┉”

    中年男子微微苦笑,“傻孩子,爹熬不过今夜了,别再哭了,你哭得爹心里好痛┉”

    “爹爹,别离开我们,族人不能没有您,琛儿更离不开您,若您走了,琛儿担不起这照顾全族的重任┉”

    “担不起也要硬担,这是我们父子祖孙的三代宿命。”男子神色忽变焦急,昏眩双眼紧盯着儿子,也不知哪儿生出股力气,强撑起身,拉住了儿子的手,“琛儿,记住爹的话,你可以失去爹,但我们的族人却不能失去族长,因为这位族长要为他的族人求取安宁,你的祖父临终时也曾这般叮嘱我,可我直到今日都未给族人们找到一处栖身之地,所以爹只能把这族长之位连着未尽的心愿一并托付予你,不要让爹失望,儿子!无论你这辈子有多苦,也要咬碎牙挺过去,因为这是压着我家三代的痛苦和所有羌人的期盼,你一定要给族人找到一方乐土,也只有这样才能给你自己的儿子一份安宁,而这份安宁正是我一直想给你却无法给你的,所以┉儿子!别象你没用的爹爹一样,否则,你死之后,爹不认你!”

    少年泣不成声,头深埋在爹爹的手掌中,不停摩挲着爹爹满是硬茧的手掌,这双手为族人辛苦了一世,此时却在少年的脸颊和心底咯出阵阵刺痛。

    别离之时,即使是最严厉的父亲也变得伤感,望着哭泣不止的儿子,中年男子的眼中除了怜惜还藏着歉疚,“你年纪还小,却要担起连爹都做不了的事,可爹着实无奈,来,儿子,答应爹,你会比你爹出息┉”一阵剧烈刺痛忽然从男子胸口传来,勉强撑起的身躯无力的瘫倒。

    少年急忙去扶,可他爹爹的身子已虚软如泥,胸口不停起伏,每一次喘息都似有一丝生机缓缓离去,但他依然睁大了混浊的双眼一霎不霎的看着儿子,想要说些什么,却已开不了口,只能将一只颤巍巍的手挣扎着伸向了儿子。

    泪眼相望,两父子的连心之情使少年很清楚爹爹弥留之际的心意,“爹┉”少年紧拉着爹的双手,在草席旁扑通跪倒,“羌人涂里琛在此立誓,今日承继吾父之位,一族之长当护一族之人,此生必竭尽心力为吾族谋取安宁,但得胸有气息,腔有血热,绝不容人欺凌吾族一人,先族人之苦而苦,分族人之难为己难,若吾身死可救族人,吾必赴死相救┉”

    听到羌族古老传承的传位誓言庄严而又悲凉的从儿子口中一字一字念出,男子脸上终于浮起一抹笑容,似是回光返照般,他口中艰难的吐出了最后一口气,隐约成声:“好┉”含着这抹笑容,男子缓缓瞑目。

    “爹!”少年狂呼着抱紧了爹爹的身子,放声痛哭,尸身上的余温渐渐冰凉,少年仍是紧搂不放,似是要用自己的胸膛温热父亲的身子,让他如往日般拥抱自己,那样的温暖怀抱,此生难再。

    帐帘黯然挑开,两名男子低首而入,看到老族长的遗身,两人同时一跪到地,唏嘘垂泪,帐内一片哀然凄伤,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才缓缓放开爹爹冰凉的尸身,经历了这样一夜,少年仿佛已成熟许多,强打精神拭去眼泪,又伸手去扶两位男子,“二位长老,先起来吧,这几天你们也累了,先去照应着族人们,爹的后事由我打理┉”

    那两位男子却未起身,默默对望一眼,忽然一左一右的向少年俯身跪倒:“兰谷,珂达拜见族长┉”

    一丝艰辛苦涩悄悄爬上少年眼角,延展为一抹自知其味的苦笑浮上嘴角,“二位长老,今后,可要仰仗你们了┉

    岁月如梭,日升月落,英雄鬓白,美人迟暮,多少繁华与苍凉随着光阴渐渐变浊,但这少年心底的誓言却从未淡泊,即使是在十几年后,即使是在这血雨腥风的沙场追逐中,那道誓言依然不改;一族之长,当护一族之人。

    正是这道誓言使涂里琛在十几年的风雨中苦苦支撑,却也是这道誓言带给了他最大的梦魇。

    震天动地的喊杀声直起旷野, 昨夜,若海与窟哥成贤两军按智所令伏于顺州城外,城上高悬的守将令狐延首级和城外的守军尸首令这六千人忍了一夜复仇怒火,天色一亮,见智信使未到,窟哥成贤立即至城下搦战,羌族右长老兰谷本不欲出城迎战,但窟哥成贤先命军士向城上乱射挑衅,又假称涂里琛已被他们生擒,兰谷难辨真伪,只得率军出城,待窟哥成贤引开羌军,埋伏在城外的若海立即杀入顺州。

    若海所率的三千辽军既为复仇而来,又存心要令羌人惊恐,士气自是极嚣,一个个暴叫着冲入城内,两日前是羌人在顺州城下围杀辽人,今日却是辽人在同一座城门下展开复仇,兰谷虽在城内留有一千羌军守护,可他们怎拦得住这群复仇铁骑,才一照面便被冲溃,辽军如凶潮般冲入城内,一边围杀羌军,一边把城内的羌族老幼往外驱赶。

    这些辽军受了将和十二龙骑的悉心调教苦训,已得搏杀精髓,此时恃强而入,恃势而攻,睥睨十方阵圆转而发,才一会儿工夫,一千羌军已被杀尽,杀红了眼的若海军到处撵追羌族老幼,只要有人稍一反抗便迅速斩杀。这些妇孺老幼才在顺州住了两天,还以为从此能得安宁,谁知兵祸旋踵破门。

    羌民惊恐无助,幸有涂里琛的未婚妻月歌助族人躲避辽军,月歌虽是女子,却心细知理,自羌族攻入顺州那一日起,她已知辽军势必前来复仇,也曾苦劝涂里琛远遁,又让涂里琛把死去的辽军安葬,但涂里琛却不肯依从,还说要用辽军尸首震慑辽人,月歌苦劝未果只得作罢,但她并不象族人般把顺州城当成安身之处,反坚持让族人不可在城内屋舍中散居,仍是让族人尽量聚住一处,还带着义子塔虎和收养的一群孤儿悄悄在城墙偏僻处挖开一角,此刻月歌见冲入城中的辽军凶狠无情,心知顺州绝不能再留,急让义子塔虎从城洞处逃往城外求救,又竭力把仓惶逃散的族人重聚一处,带着族人利用城内屋舍街巷躲避辽军追杀。

    右长老兰谷正被窟哥成贤引着在城郊兜圈,忽得塔虎前来报急,忙率军回城相救,刚入城便见族人在月歌带领下逃来,而若海军在后紧追不舍,兰谷立刻率军迎上,不料这三千辽军一见羌军回救,竟驾马冲入逃散的羌族老幼之中,一边把这些羌人赶向兰谷,一边混在慌乱的人群中攻向羌军。

    涂里琛留在顺州的共有一万羌军,按理兰谷仍有一战之力,可辽军这种打法却让他们乱了手脚,羌军们怕伤族中老小,哪敢放手交战,若海军却在又哭又喊的羌民中横冲直撞,刀砍枪捅,箭射马撞,只一会儿工夫,又有许多羌军在乱中被杀,偏偏窟哥成贤又在此时率三千辽军从城外冲入,把羌军围在当中前后夹攻。

    兰谷本欲夺回顺州,但他既要和这六千气势汹汹的辽军交战,又要分心救护族人,竟被若海与窟哥成贤这两路生力军逼得节节败退,月歌见右长老招架不住,忙劝兰谷撤出城外,兰谷也知再打下去非但不能取胜,只怕族人先要被这些趁乱而攻的辽军杀尽,只得护着族中老幼往城外逃,可一撤之下他与月歌才发现情势突然变得更为混乱,而造成这混乱的正是本不属于他们的大批辎重。

    这批辎重乃是拓拔傲随他们离开上京时所带,弓箭,刀枪,帐篷之类的军资杂物装了足有近百车之多,羌人穷苦,得到这些辎重后一直视如重宝,尤其是这其中还有拓拔战送的十万两黄金,羌人们都盼着要用这十万两黄金重兴族威,此刻被迫弃城已是万般无奈,这些辎重却再不舍弃下,结果竟有许多羌人拉着大车往城外逃去,兰谷几次喝止都劝不住族人,月歌知晓族人心意,又是感动又是焦急,只得让兰谷分出军中仅有的坐骑拖车,自己指挥族人拉着辎重往城外撤去,羌军为护族人离城人人舍命,几乎是用身躯抵挡辽骑冲撞,待羌民几经辛苦逃出城外,月歌立即让众人往南面撤,在她心里始终不信涂里琛之烈性会被辽军俘虏,而且她相信辽军夺回顺州后必不会再追击他们,因为她在城内留有能令辽军驻足的人。

    辽军果然未追出城外,反是拨马往城内深处奔去,智曾嘱咐过若海与窟哥成贤,逼走羌军后便立即入城搜寻残余的顺州百姓,智认为,羌人屠城虽凶,却未必能在两日能杀尽顺州八万百姓。

    数万羌民一路南逃,无力快行的老弱妇孺和近百辆辎重大车的负累使他们行进极缓,兰谷心里又恼又急,偏又无可奈何,只得忧心忡忡的率着羌军断后掩护,一边赶路一边回头张望追兵动静,就这样连赶了近两个时辰路,令他们恐惧的铁蹄声忽又从身后骤然响起,尘烟起处,辽军又追杀而来。

    听着狂乱的马蹄声急促压近,月歌的脸色蓦然惨白,她本以为辽军见到顺州城内的景象后不会再出城,谁知追杀再度来临。兰谷心知恶战难免,急让月歌带老幼族人先退,若月歌与族人遭难,他再无颜去见涂里琛,但月歌却在此时喝令所有羌人一起南逃,她知道,若是分兵反会被辽军各个击破,因为折损过半的羌军已不是辽军铁骑的对手,在此情形下,只有尽早寻到涂里琛,与族中大军会合,羌族方能渡过此劫。

    若海与窟哥成贤两路骑军很快逼近,兰谷率羌军且战且退, 辽军铁骑汹涌,羌军却已疲惫不堪,还要分心保护一众老幼,形势更为险恶,令人惊异的是羌民们在此时居然仍不肯舍弃辎重,除了老弱之人实在无法荷物,就连妇孺都推动着大车往南赶,兰谷见族人如此,急得眼都红了,怒喝着命族人扔下辎重逃命,羌军为掩护族人,硬撑着挡在族人身后,拼死也不让辽军冲近族人。

    幸好辽军此次攻势虽猛,却不象在顺州城般见人就杀,他们这一次的追杀对妇孺老幼倒有些手下留情,而且辽军似也不想把羌人就地围歼,反排成横列在后追堵,一边把羌族渐渐往南驱赶,一边不断搏杀断后的羌军。

    倒下的羌军越来越多,每挡着族人后退一里,大道上就会留下数百具羌军尸首,兰谷和月歌此时也无他计,惟盼能尽早遇上涂里琛,就这样艰辛逃亡了几十里,羌民们终于远远望见了涂里琛和族中大军。

    “有救了!” 不等兰谷和月歌舒出一口气,却发现前方道旁横满了一地的族人尸首,而且急步奔来的涂里琛等人竟是一般的焦急惊慌,望着前路尘烟内同样弥漫的杀机,月歌突然醒悟,不但是身在顺州的羌民遭袭,就连涂里琛亦被伏击了一夜,辽军这一次不止是要报顺州之仇,还要把羌族赶尽杀绝,而辽军的目的正要把他们逼于此地前后夹击,真正的灾难竟是此时方始。

    “别过来,这是陷阱!”月歌惊极而呼,但涂里琛与羌军已不顾一切的奔了过来,因为在铁蹄之前挣扎的都是他们的亲人,你死我活的沙场决战,本该心无旁骛,可这三万妇孺老幼已成羌族致命软肋。

    辽军合围之势已成,士气顿时大盛,前后两军前追后堵,前后呼应,对羌人发起了最凶猛的攻势,若海和窟哥成贤在前猛赶羌民,冰冷的喝令也从涂里琛和羌军身后凌厉而起。

    “杀!” 智的喝令并无血战仇敌的怒意,却是冷如冰霜,四千铁骑仅留十骑护于智身侧,其余骑军势如出闸饿虎,从涂里琛身后掩杀而上。羌军虽有两万余人,但他们已无心厮杀,只顾着四处营救族人。

    屠城之恨,八万辽民,这等深仇就如一团燃自心底的怒火,烧得四千辽军杀心如沸,怒号暴吼:“杀──!”

第九十一章:白甲如雪(二)

    只是一刹,骑军已冲至羌族眼前,被怒火烧红眼的辽军不但未勒马缰,反而放马猛冲,怒马急奔的剧烈冲力如同无数千钧巨锤狠狠砸向羌人,撞击和骨碎之声方起,马上骑军又一起挺枪戳刺,钻骨破体的枪刃立即带起声声凄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凶狼扑刺!”心怀大恨的辽军早被仇恨激得心如铁石,枪尖指处,不分老弱军民。

    惨杀之旁,智勒马掠阵,不知是冷静抑或冷酷的双眼紧盯着瞬息万变的战局,战场上的一切尽收眼底,不放过一丝置敌绝境的有利之机,身旁十骑并不是为了护卫于他,而是要为他传令。

    如雪白衣在滔天喊杀之中已无一丝飘逸淡然,因为少年正伸手点指沙场,运筹杀戮,衣袖飞扬带起一道道无情军令,十名骑军络绎向前,大声传令。

    “智王令,全军变阵,改追为堵,前后包抄!”

    “智王令,前军向右,后军向左,变阵成圆!

    一万铁骑闻令变换攻势,追杀之势顷刻变为包抄围堵,前后两路辽军一向左,一向右,首尾相连,铁蹄卷起滚滚尘烟,一马平川的旷野,最适骑军冲锋陷阵,却也是羌族险地。旷野虽大,羌人只觉无处藏身,四面都是奔腾不止的骑军,将他们包入圆心。

    “智王令,全军绕圈奔袭,奔马不止,攻势不止!”

    “智王令,全军单臂控辔,枪横马鞍,横扫敌军!”

    围拢阵势已成的辽军当即单臂执缰控马,另一臂将长枪紧按马背,催马纵骑,围着羌人绕圈奔行,近万柄横搁马背的丈许长枪如同一道巨大的圆状风刃,随着马蹄疾驰横扫羌人,生死之隔仿佛只是弹指之事,骑军每驰骋一圈就有成片的羌人被锋利的枪刃扫倒。

    被围堵的羌人无力突围,辽军却在奔腾之时不住缩小包围,有些羌军伸长勾镰枪去刺辽军,又举起藤盾遮护族人,但眼前不停奔驰的骑军忽远忽近,勉强刺出的勾镰枪根本无法刺中辽军,就连藤盾也被一阵阵横扫带起的大力绞碎,马蹄声中夹杂中一声又一声的惨叫,可真正凄厉的却不是羌人临死前的惨呼,而是看着亲人倒在血泊中的痛苦呼喊。

    “爹!”一名羌族老人被长枪刺伤倒地,他的儿子急叫冲上,却被数杆长枪同时扫倒,整个人都卷入马蹄之下,转瞬便被奔马践为肉泥。

    “儿子啊┉”老人目睹这等惨景,惊嚎着向儿子不成人形的尸身爬去,铁骑冲至,老人弱瘠的身躯也被撞入怒马蹄下。

    一名羌女拉着幼子挤在人堆里寻找被冲散的丈夫,幼子也随着母亲一起叫唤,数道急掠横扫的劲风却使母子俩的叫声同时嘶哑,飞溅的鲜血喷了羌女一身,原来儿子被一柄随意挥扫的长枪挑中。

    “啊┉┉”羌女紧抱住尤在淌血的儿子尸身,喉中陡发出一声凄喊,随即发疯似的向辽军冲去。“别去!”一名羌军狂叫追上,但羌女悲极如疯的身影眨眼即被一排排呼啸扫过的长枪吞噬,血肉模糊的尸首断线风筝般跌于地面,那名羌军也被长枪接连捅刺,可他仍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挣扎着覆于妻儿尸身之上,一家三口,竟是如此惨烈的再聚。

    痛极哀极的呼唤随着倒下的羌人嘶声而号,枪尖铁蹄下几不停歇的正是生离死别。

    为躲闪辽军枪扫,羌人们愈挤愈紧,数万羌人被辽军困在一堆,谁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散在外围的人惊慌失措的往人堆里挤,里面的人又想挤出来寻找亲人,惨杀愈烈,人群愈是混乱,老弱羌民一昧乱跑乱逃,羌军也忙于救护亲人而顾不上迎战,大乱之下又不知涂里琛身在何处,无族长指引的羌人群龙无首,早已乱成一团。

    这正是智布下前后夹击的真正用意,先使羌军为救族人无心应战,再用合围逼羌人挤于一处,使他们战不能战,逃不能逃,未战先乱,乱中大败。

    月歌怀抱最小的义女青儿四处寻找着涂里琛,她身边还紧跟着涂里琛收养的十几名孤儿。当辽军刚开始围攻时还隐约听到涂里琛的怒吼,可大乱骤起后她们却被族人挤得离涂里琛越来越远,只得带着一众孤儿穿梭在跌跌撞撞的人群中,“孩子们,拉紧手,千万别走散,要赶快寻到你们的义父!”

    “月歌!”一直紧守着月歌的兰谷几次被慌乱的族人挤散,听到月歌的声音忙拨开族人奔近,“快跟着我,我们去找族长!”

    “不!右长老,你马上传令我们的军士,我们必须立即反击!”月歌花容惨然,却仍镇定不乱,“我军人数多于辽军,所以辽军利用我族老小来压制我们,其实他们根本不想与我们打硬仗,这场仗不能这么打,我们还有胜算!”

    兰谷本也精明,但在身周一幕幕惨烈下早已心神大乱,听月歌这一说神智稍复,“还有胜算?我们该怎么打?辽军布成圆阵围攻,我们冲不出去。”

    月歌向着四周喊道:“辽军正是想蚕食我军兵力,既然辽军在外布成圆阵,我们也可依样布阵成圆,我族人多,大圆可反扑小圆,令男人们把老幼妇孺护在当中,只要守住族人,我军就可专心做战。”

    月歌一边说一边拉住身边一名羌军,“快,把我的话传出去!辽军胜在骑军快攻,若能让辽军无法绕着我们奔袭就可阻住猛攻!”

    月歌的喊声又急又响,清楚传入身周之人耳中,紧接着又连喊道:“大家镇定勿乱,我们一昧慌乱奔逃不但会使我们任人宰割,还会阻住我族军士,无力作战之人先站着别动,给军士让出道路!”

    “羌族男子守在外围,大家不要分心,眼前情景虽惨,可我们若无法布阵坚守,伤亡还会更重!”

    “藤盾挡不住骑军连续冲撞,要用勾镰长枪,让我军尽快聚拢,把勾镰枪尖向外伸长,先不用急着杀敌,只需阻住骑军使他们无法快奔即可!”

    月歌身为族长未婚妻,素得族人敬重,听她连声下令,羌人慌乱渐止,老弱妇孺互相扶持着站于原地不动,此刻一时寻不到涂里琛,羌人们都唯月歌马首是瞻,几名羌军跑近道:“月歌,辽军弓弩厉害,昨夜已有许多兄弟被射死,要防辽军弓弩!”

    “弩来盾挡!”月歌早在留心辽军攻势,指着骑军大声道:“大家别怕辽军弓弩,要放弩他们早就放了,弓弩利于远射不利近战,你们看,辽军与我们贴得这般近,又是一臂控辔,一臂持枪,要想射弩便无法继续挥枪,大家备好藤盾,万一辽军真敢近身放弩,反会被我们打得手忙脚乱,要是他们想先后撤再放弩,那我们立即追上去,咬着他们不放,趁机杀出重围!”

    被伏击一夜的羌军最忌惮辽军弓弩,听月歌这一说都觉有理,兰谷忙命羌军按月歌所言布下两道圆阵,最外围是持勾镰长枪的军士,无力作战的羌民则由手持藤盾的羌军护在当中。

    月歌又仔细望向辽军阵势,心中忽然一动,“奇怪,既然辽军弓弩凌厉,那他们为何不在两军初会时便万弩齐发?若辽军一早发弩我族只怕早已溃败。”但她挂念着涂里琛,也不及多想,一边在人堆中继续奔走,一边不停询问四周:“族长呢?快找到族长,让族长带着我们杀出重围!”

    可数万羌人重重叠叠挤于一处,虽渐有序,一时又怎找得到,羌人们也是焦急:“不知道,族长好象在后头抵挡辽军。”

    “族长一直挡在最外头,他象疯了似的拼命挡住辽军。”

    “我刚才险些被辽军撞死,多亏族长从骑军铁蹄前把我拉回,他又冲出去救别的族人了!”

    听说涂里琛仍在苦撑,月歌心中稍安,兰谷也道:“月歌别慌!我方才见到族长与洛狄在一起,我这就去找他们,弟兄们撑着,别让辽军逞凶!”

    羌族的勾镰枪远长于辽军长枪,而且勾镰枪多为硬木削成,份量不如铁枪沉重,单手可握,羌军们一手举盾遮护,一手握枪平刺,勾镰长枪伸长向外,不求杀敌,只求阻乱骑军猛冲,虽刺不中纵马快奔的辽军,但一排排伸长的勾镰长枪却令辽军再不能轻易靠近,这一来辽军猛冲之势果被减缓。

    战势变化并未逃过智的眼睛,他轻轻一颔首,“想不到涂里琛也真沉得住气,如此窘境还能想出应对之策,可惜,还是要用二哥的错王弩。”

    其实智不用错王弩乃是别有原因,因为幽州军的真正大敌是拓拔战的黑甲骑军,智从不会低估拓拔战的本事,日后与黑甲骑军交战,错王弩也许能收奇袭之效,但拓拔战迟早会有破解之法,所以智并不想在这之前每战都用上错王弩,以免令军士太过依赖弓弩之利,以为单凭这急射连发的错王弩就可大胜黑甲骑军。

    但此时羌人用勾镰长枪克制己军骑军横扫,智不愿转为被动,便要下令全军后退放弩,先射乱羌人阵形再做进攻,却发现好些手持藤盾的羌军正慢慢往前挪移。

    “羌人已料到我要放弩?”智微微一惊,“涂里琛应无此细心,莫非羌族另有高人?昨夜怎不见此人破我计策?”心念一转,智挥手召过几名骑军,低语几句。

    一骑当即拍马冲出,大声传令:“智王令,羌族步阵坚守,我军暂缓围攻,后退百步!”

    “辽军果然要放弩!”羌人们精神一振,月歌立即道:“大家备好藤盾,等辽军一退就追上去!”

    辽军依令拨马后撤,羌军憋了许久怨气早等此刻,齐发一声喊,迈步追上,一些昨夜中伏的羌军担心辽军弓弩密集,一边追一边告诫同伴:“大家别靠得太近,分散包抄上去!”

    月歌正想趁机带羌民先退,但见羌军为避弓弩都是分散追赶,而远处又有两骑辽军冲上传令,心中顿觉不妙,只听两骑已先后大喝:“智王令,全军分成十列,千人一列,回马反冲!”

    另一骑喝声更疾:“智王令,全军弃枪,抽刀,近身混战,贯穿敌阵!”

    “不好!快,大家都退回来!”月歌惊呼失声:“别让辽军冲近混战!”她未想到辽军应变如此之快,她想以勾镰枪阻挠骑军围攻,逼他们后退,谁知辽军反趁羌军追上之际回马冲锋,若辽军冲入己阵贴身混战,那羌人仗以自保的勾镰长枪就无用武之地,唯一的优势又会被弃枪拔刀的辽骑夺取,而且两军混于一处后再无法护住无力作战的羌民,刚平息的混乱顷刻便会崩溃。

    醒悟已迟,此次出征的辽军都是窟哥成贤仔细遴选而出的精锐,智军令一下,骑军立即勒缰弃枪,拔刀拨马,蹄踏铿锵,回马猛冲。

    只是一刹,滚滚洪流般的骑军已反没入羌阵中,凶猛的攻势如同惊淘拍岸,分散开来的羌军猝不及防,被冲撞得如碎浪般四溅。挥霍钢刀席卷如风,剽悍骏马嘶鸣如吼,万骑白甲分为千人一列,直如十条翻腾恶蛟,延展横扫于数万人围挤之处,刀光森寒厉如闪电,挥扫之间搅动漫天血雨,日芒下熠熠生辉的白甲转瞬被喷薄四溅的血水浸洇,铁蹄几番冲突,横贯骋出片片血地,滚滚黄尘上黏满点点鲜红,方圆数里都被鲜血染得浑浊沉黯,复仇至此,已近杀戮,白甲染血,色如暗红。

    “智王令!冲阵十列两列一组,左右分杀!”

    猛冲羌阵的十支千人队立即并拢,两列一组,马上骑军钢刀伸展,分向左右羌人乱刀劈斩,羌族辛苦再聚的阵势被这猛攻彻底冲溃,再无法聚拢而抗。

    “智王令!十列归总,首尾相连,再成包围!”

    若羌军方才的反击还算是困兽犹斗,那这头困兽此刻已是濒临垂死,哭喊求救之声早变得徒劳,剩余羌军已被这疯狂混战杀得四散溃乱,勉强抵挡下再无力救护族人,偶有人逃远,立刻便被骑军追上砍倒,惨呼震耳,刀光交错,也不知有多少羌人倒于血泊。

    月歌带着孤儿们四处奔逃,她的脸色惨白得可怕,但她担心的却不是自己,而是涂里琛,心底不停祈求,“大哥,不要让辽人分开我们!”忠心耿耿的兰谷紧随在她身边护卫,可兰谷也已身负重伤,鲜血早淌湿了半边身子。

    一声凄如厉嚎的嘶吼突然在杀伐最酣处暴起,吼声嘶哑,却是悲鸣如雷,一道身躯在人群中左遮右挡,竟要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救护刀下族人,身影疯狂,已是不顾生死。

    “大哥┉”月歌的喊声带着最震惊的痛楚,因为终于重逢的男子伤痕累累。

第九十二章:羌人可杀(一)

    残余羌人的脸上现出最惨然的欣慰,族长终于来了,从族长身上的斑斑血污便可知道,族长一直在与辽军拼死苦战,但他们也同样知道,羌族已是濒临绝境,侥幸活着的羌人也只是在无力的挣扎,因为这份侥幸迟早会葬送在呼啸刀锋下,滔天喊杀中,羌人们已放弃了抵抗,面对辽军的恣意冲杀,生还早成奢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就在羌人们已放弃自救之时,仍有人为了他们舍身而搏。

    当涂里琛第一眼望见从顺州逃出的羌民时,就知道自己只能踩入辽军的合围陷阱,因为他不能对自己的族人见死不救,眼看铁骑前后奔涌而来,他下令所有羌军回身营救族人,自己只身向外冲杀,因为他看到了在远处掠阵的智,所以他狂叫冲去,他情愿力战而死,只要智肯派铁骑把他包围,那他就能用自己的性命为族人引开合围,可智却未向他看上一眼,因为智也知道,只要能围住所有羌人,那他这位族长就会心甘情愿的再入重围。

    骑军围阵,长枪横扫,智身前传令十骑的喝令肃杀刺骨,每一道命令都使羌人陷入更险之境,涂里琛只能冲回包围,枪尖下,铁蹄前,辽军追逐杀戮,他却在人群最外围奋力抵挡。

    辽军的绕圈奔袭又急又猛,连排扫过的长枪难阻难挡,涂里琛置身这等如崩如沸的混乱人潮中,几乎每一瞬都能看到族人倒于血泊,虽拼命将危殆的族人从枪锋下拉回,又怎救得及这许多族人,连他自己身上也被辽军长枪刮伤多处,幸有洛狄带着几百名羌军一直紧随他左右,助他苦苦支撑,洛狄几次劝他退回人群,可涂里琛恍若未闻,仍是四面奔走,手中砍刀拼命挥舞,全力营救着他能看到的每一名族人,高大的身躯如一叶扁舟般在慌乱的人群随浪颠扑,他的身上,脸上,尽是淋漓血汗,却丝毫不顾身上伤势,也许,当族人的鲜血第一次喷在他脸上时,他已不顾生死。

    月歌的呼喊隐约响起,一面面藤盾挡在族人身前,骑军的攻势渐渐放缓,慌乱似乎略微平息,涂里琛顿时跌坐在地,喘息声剧烈而又痛苦。

    他已筋疲力尽。

    洛狄想搀起涂里琛去与月歌会合,却见两道泪痕从族长满脸血污上滚落,这十几年来,他的全部心血都倾注在族人身上,哪怕只是失去一名族人都是他无法容忍之事,他不敢相信,倒在地上的都是他族人的尸首,就在几日之前,他还在和他们憧憬日后安宁,可今日┉

    战场上的平静只是短短一刹,月歌的惊呼带着恍然刺痛,辽骑散成十列席卷反噬,那些冲前追击的羌军如星火般被嚣起尘烟湮没,惨嘶震彻旷野,改围攻为近战的辽军展开了更彻底的屠杀,斑驳血污染于辽军白甲,涂成一片腾腾杀气。

    洛狄急令几名羌军护卫涂里琛先退,但涂里琛已挣开几人搀扶,倒拖砍刀大步迎向骑军,这一刹,洛狄看见族长的眼神从悲伤化为疯狂。

    涂里琛已近疯狂,就在这千军万马,刀光急掠之中,这名羌族大汉狂吼怒喊,往来急奔,他在狂喊,虽然喊声早已嘶哑,但他仍声嘶力竭的大喊着让已束手待毙的族人躲闪求生,他在急奔,虽然身影早已踉跄,但他仍在怒涛般的刀光中拼死解救每一名族人。

    衣衫破烂,虎躯浴血,残破的碎衣被他一把扯落,现出胸膛上的猛虎刺纹,飞溅的鲜血映得虎纹斑斓,狰狞如生, 跟随在他身边的羌军越战越少,可这名羌汉仍在用他的砍刀和身躯顽强抵挡。

    一族之长,当护一族之人,这是每一代羌人族长所奉之誓,纵有无奈却无背弃,代代相传的信念支撑着遍布伤痕的身躯,力战不倒。

    铁骑纵横,刀风扑面,早被他视如不见,因为他痛苦的眼睛始终盯着已放弃抵抗的族人。他在狂吼:“活下去!活下去!” 无视生死的他却不能看着活生生的族人在他眼前被活生生夺走生命,每踏出一步都能感到伤处烧灼般的剧痛,但真正让他从心底感到痛楚的只有族人的绝望哭喊。

    辽军再次合围,这一战已无悬念,胜负早在遍野的羌人尸首中分出,剩下的只有对残余羌人的处置,但在此时,辽军的举动忽有些古怪,随智夜战的四千辽军仍在四处追杀羌人,无论男女老幼,稍遇抵抗便立即毫不容情的下手斩杀,而窟哥成贤和若海这两路人马只是把羌族老弱妇孺驱赶一处,却没有放手滥杀。

    为防羌人逃窜,辽军喝令他们全数蹲伏在地,但此举无疑已是多余,当此生死已成迟早之事的绝境,羌人已不再奢望生还,只是绝望的等待着难已逃过的劫数。

    远处,掠阵督战的智察觉到己军的异样,“心软了?还是┉?”但智并未派人上前询问,因为他不想让这微妙的变化引人注意,而且涂里琛的疯狂也已令他侧目。

    涂里琛身边只剩下洛狄和寥寥数人,在这样的劣势下,他们已断生念,抵挡只是在为族长尽最后忠心。

    一列列骑军从涂里琛身边傲然冲过,冰冷的刀锋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火灸刺痛,似是要尽情折辱这名屠城仇敌,他们并未砍向他的要害,却当着他的面将一名名羌人砍倒,听着他如同身受的凄厉怒喊,辽军杀气盈贯的眼神满是讥笑,谁都知道,涂里琛已是强弩之末,再也支撑不了多久。

    “大哥,快逃啊!别管我们了,你快逃吧!” 听到月歌的哭喊,涂里琛踉跄回身,昨日,他答应过她,这是他最后一次征战,两人还在城下约定,从此相随不离,谁曾想,今日竟要她哭喊别离。

    涂里琛勉强挺直身躯,“月歌,别怕,我会救你们出去┉”嘶哑的声音才一出口,立即惹来四周辽军一阵哄笑。

    “还不死心?”

    “留着你是要看你出丑,你以为你还能活?”

    “羌酋,屠顺州时可想过此时?”仇恨早使这些辽军忘了怜悯,他们只需要复仇快意。

    “居然还站得直?”一名辽军勒马扬蹄,砰的一声将涂里琛撞倒在地,他没有用刀,因为他还不想让这仇敌死得太痛快。

    “畜生!”月歌怒斥奔上,浑忘了自己只是一名柔弱女子。另一骑军早从横刺里冲出,举刀就劈,羌人们失色惊呼,却不敢冲上相救,只有几名小孩一起扑上。

    “小心!”倒在地上的涂里琛刚挣扎起身,又被一骑军策马撞倒。

    “看刀!”那辽军不欲偷袭女子小孩,大喝出声,但月歌恍如未觉,刀光翻卷劈下,眼看就要切入月歌后颈,这辽军脸上微露不忍之色,忽听“呛!”的一声,手中刀已被另一名突然冲近的骑军横刀架住。

    “池将军?”这辽军愕然出声,救下羌女的竟是军中副将,卫龙军池长空。

    池长空却不看他,策马挡住月歌,刀背一拦,“别过去,也别逼我,我不想滥杀。”

    几名小孩张开手臂团团围在月歌身边,月歌瞪眼看向池长空,“你们今日还未滥杀够吗?”

    “复仇而已,毕竟是你们先屠的城。” 池长空强做冷漠的一哼,但他的心底并不平静,就连他自己也

    觉奇怪,初出征时,他恨不能杀尽羌人,可看着涂里琛失去族人时的痛苦神情,忽然让他觉得怜悯,而这份怜悯亦令他觉得遍地血泊中的尸首异常刺眼。

    “复仇?杀我老人,屠我孩童,这也算是复仇?” 月歌不知这辽将为何救自己一命,但她不肯领情,指着池长空痛斥,“是你们先惨杀我族长老,我们才会攻入顺州,而且我们也只杀了你们数千人,你们竟要我全族性命?”

    “胡说!”池长空面色一变,“你们屠下顺州八万百姓,还敢信口雌黄说只有数千人?”

    “信口雌黄的是你们!”月歌忿忿冷叱,“有胆杀人,无胆承认,你们今日既冲入顺州,为什么要装做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叫装做没看见?”池长空疑云大起,刚想追问,但月歌的叱责声忽然一颤,泪颜满是痛惜的看向前方,再无心理会旁人。

    前方,几十名辽军围着被倒地的涂里琛,他们正催动坐骑来回游走,每当涂里琛想从地上爬起,立刻就会被马蹄重重踢倒。

    他身旁已无一名羌军,连最忠心的洛狄也被撞倒在地,一匹战马紧踏在他身上,马上辽军故意不杀他正是要让他目睹族长受辱,洛狄眼睁睁看着族长在马蹄下翻滚,急得怒骂连连,可压在他身上的辽军存心炫耀骑术,坐骑四蹄稳稳踩着他的四肢,任洛狄用尽气力都挣脱不得半分。

    “义父!义父!”几个孩童哭叫着要冲过去,池长空不愿和这些孩童纠缠,遂对月歌喝道:“我军将士恨你们羌人入骨,你们若过去,只会使我军更开杀戒!”

    月歌虽方寸大乱,也知这辽将所言不虚,只得拉住几个孩童往族人中退去,“你们快退回去,和族人待在一起。”虽止住了几个孩子,可涂里琛就在她面前被辽军折辱,直令月歌心如刀割,马蹄的扑颠仿佛每一下都重重踢在她的心口,想闭上眼睛,却抵不住一阵阵踢踏和讥笑声刺痛双眼,侧脸看向族人,眼中痛惜之色反是愈浓。

    残余的羌人都被赶到一处,七万羌人在这一日夜里凋零至两万余人,除老弱妇孺外,剩下的羌军已不足一千,几乎人人负伤,他们早抛下了手中兵刃,放弃抵抗,虽然族长就在他们眼前受辱,可他们只能和那些无力做战的妇孺老弱们一样,面如死灰的望着族长,除了那几个孩子,没有一人敢冲上前,或许,辽军的连番猛攻已夺走了他们所有勇气,又或许,许多年的风霜摧折已使他们惯于受辱,但他们的眼神中又分明深刻着痛苦和羞愧。

    涂里琛已不知被撞倒了多少次,全身上下遍是血污,鲜血和着泥污从伤处不断流出,奔马在他身上一次次踩踏而过,像潮水拍岩般不停冲击,让人惊异的是,这黝黑身躯虽如同一只濒死野兽在铁蹄下翻滚,挣扎,却不肯伏地不起,他身上的伤愈多愈重,每次起身都变得艰难,喘息沉重,血流不止,但他仍然用手按地,用肘支撑,甚至用头抵着地面探起身躯,一次次的地上摇晃而起。

    这已不是斗志和战意的驱使,一族之长,当护一族之人,纵是没落穷族,亦不甘如星火般被翻滚红尘湮没,他的族人已在绝境中束手待毙,若连他也放弃,那羌族就是真正的穷途末路,这种不认命的倔犟使他在铁蹄下苦撑不倒。

    淋漓淌落的鲜血在涂里琛身下凝成一滩怵目惊心的红,没有人曾见过,一个人的身体可以流下这许多鲜血,没有人曾见过,一个早该奄奄一息的人可以有这等坚忍。

    冷笑讥诮渐渐低落,望着已成血人的男子一次次挣扎起身,辽军脸上原本单纯的憎恨悄悄变得复杂,复仇的快意也忽然在这一次次沉闷的倒地声里散却。

    “好汉子。”一名辽军低赞道,怕被其余军士斥责他对仇敌的钦佩,他的声音压得很轻,可低赞才一出口,身旁几十骑辽军也都不约而同的轻轻点头。

    血淋淋的身躯又在缓缓撑起,他的双掌紧按着地面,遍是伤痕的身躯稍一挣动都会牵动伤口剧痛,胸背处猛虎刺纹随着刺痛巍巍而颤,伤躯之上的虎纹映于血污之中,猛虎伏地如卧,虎首高扬,虎睛怒睁,虽是刺纹卧虎,但在血映下竟有几分栩栩如生。

    被压在马蹄下的洛狄看得清楚,族长身上的每一道伤口都在殷殷渗血,可族长还强忍这钻心刮骨的剧痛探起身子,洛狄忍不住叫道:“族长,别再苦着自己了,您的伤┉”

    但他的族长竟若不闻,也不知忍着何等疼痛,晃悠悠的撑起半身,看向了他的族人,嘴角抽搐出声,“活下去┉你们都要活下去┉”

    秋阳似血,斜映旷野,本该模糊低沉的声音竟因这股坚韧回荡四周,战马用蹄铁兴奋的刨动着地面,似在催促主人骋前,将这血泊中的男子再次踹倒,但马上将士勒缰不动,他们都在默默注视马前男子,却无一骑冲前,有人在暗暗揣度,若自己也身处同样劣势,可会有这股顽强?也有人悄悄看向了几位主将;窟哥成贤和若海手中紧握的利刃早已低垂,池长空怔怔拦在那名神情悲戚的羌女之前,其余军士眉宇间的恨意也化为迟疑,出征前誓报屠城血仇的杀气不知不觉中为怜悯按捺。

    谁都知道,涂里琛已近垂死,但也是谁都知道,涂里琛一次次的挣扎而起并不是为己求生,而是始终想着要为他的族人杀出活路,这样的人,倔得可怜。

    这样的男子,当能使人肃然起敬。

    辽人最重英雄好汉,虽然涂里琛是大辽仇敌,可这样的仇敌已让他们从心底敬佩。

    骤然的寂静被那位羌女打断,月歌并未下令让族人们去救涂里琛,反向着他们微微一笑,笑里噙泪,却是凄美,“活下去,听到了吗?你们的族长一直在喊这三个字,所以你们一定要努力活下去,因为这是他对你们的最后命令,别让他失望┉”

    话尤未毕,月歌已向前行去,池长空见这羌女仍想走近涂里琛,忙横刀一拦,“别过去,你这女子怎不识好歹?你救得了他吗?”

    “识好歹又该如何?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受苦?”月歌连看都未看他一眼,反向着刀锋大步而上,脸上带着决意后的镇定,“我无力救他,但我至少可和他同生共死,辽将,或者让我过去,或者就用你的刀成全我。”

    “你┉”池长空在马背上楞住,这女子的清丽脸庞上尤有盈盈珠泪,可这本该柔弱的泪颜里尽是倔强,令他这刀头厮杀汉的心头一阵没来由的躁乱。

    同生共死,这名羌女没有汉家女子的知书识礼,也不懂三从四德的教条,更不知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诗意悱恻,但她却是一位有着烈性的羌女,所以她一步步走向摇晃欲起的男子,与子偕老固然缱绻,她却有着不输于这分缱绻的生死相随,因为这亦是一样缠绵的执子之手。

    躁乱的又何止是池长空,沉闷声响从羌人群中响起,那些蹲伏于地的羌人中正有人在以拳击地,不知是谁先开始,似是无意的拍打,又似是对懦弱的不忿──数万羌人,竟只有一位女子敢于赴难?

    拳头击地声一下,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每一名羌人的心头,稀稀落落的声音渐至整齐,不知有意无意,拳与地的撞击里已带出激扬之意。

    远处,智的神色已无法平静,他知道,片刻前还束手待毙的羌人正被他们的族长重又燃起战意,智的眼眉间忽然有了种奇异的惧色,这样的敌手,即使只余一人,也不会放弃复仇吧?

    逐日弩平指向前,细长指尖轻点弩掣,却未扳弩,若此时射死涂里琛,那羌人必会疯狂反噬,若不射弩,蹲伏于地的羌人也迟早会为族长奋起,未曾想,好容易将这场敌众我寡的死斗绸缪致胜,却在胜负已定时陷入两难。

    “羌人可杀┉羌人可杀┉”羌人群中忽传出断断续续的低喊,“羌人可杀┉羌人可杀┉”

    辽军诧然相觑,不解羌人为何发出这奇怪的低喊,“羌人可杀?”若说这是示弱,可这喊声里分明有一股斗志在澎湃。

    听到族人的呼喊,涂里琛嘴角现出一丝艰辛而又满足的笑意,他很懂得这呼唤中所蕴藏的威严和不屈。

    “羌人可杀┉”涂里琛喃喃自语,摇晃欲倒的身躯不再颤动。

    有时,当一个人为了值得他誓死守护的人群时──他可抗天。

    无论是辽人还是羌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涂里琛慢慢站直身躯,如孤岩般矗立不倒,千军万马的环伺下,这名浑身是伤的大汉忽然有了种旁若无人的睥睨,因为徐徐走近的月歌已将他心底最深处的力量唤起┉

    谁曾想,这奄奄一息的男子会突然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

    只看见,大汉胸前染透鲜血的虎纹鲜活而动,虎躯虎纹,恰如猛虎跃峦,挟着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撞向那名马踏洛狄的骑军。

    那骑军哪及闪避,被这股猛烈巨力撞得连人带马仆倒在地,不等其余骑军去救,涂里琛一手拉起洛狄,一脚狠狠跺在那名骑军头颅上,鲜血噗的一声溅起,已将那骑军生生踩毙,涂里琛扯着马缰一拽,把那匹倒地哀嘶的坐骑硬拉而起,顺势将洛狄放于马背,这几下杀人抢马迅如兔起鹞落,一气呵成,看得辽军大吃一惊,在这勃发的威势震摄下竟都忘了上前阻拦。

    谁曾想,濒临覆顶的绝望反使这羌汉愈为勇猛。

    只听见,羌汉仰首,挺胸,向天怒啸:“羌人可杀——不可辱!”

    流不尽——男儿血!

    荡不平——英雄气!

    为了父祖二辈无法完成的遗愿,为了给予他的族人安宁,他曾一次次向人低头,在风华岁月中忍辱半生,这一次,也是为了族人,他终要昂首一战,而他的执着也得到了最忠实的回应。

    蹲伏于地的羌人已然奋起,滚滚热泪夺眶而出,扔弃于地的兵刃重又握紧,这一刻,所有懦弱与绝望已被这阵啸声刺破,回荡在心头的只有被族长激起的血性,族长已为他们付出太多,他能为族人浴血苦战,他们也要为族长苦战至死。

    这世间可有闭目待死的弱者,也有天生不桀的气概,这一刻,羌人无论男女老幼几乎同时立起,一齐向族长奔去,啸声突然变得激越,“羌人可杀不可辱!”

第九十二章:羌人可杀(二)

    所有羌人都随着他们的羌王放声怒啸,激烈的啸声回荡旷野,百年沧桑,血战荒凉,一尽屈辱在怒啸中尽情而泻,向这片广袤天地怒诉悲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地不古,羌人不辱!”

    “若将羌侮,溅血步步!”

    “茫茫苍土,葬我羌躯!”

    “刹刹羌风,当吹千古!”

    一排排并列的伤残身躯,一位位老弱羌民,在他们的族长身前挡成一圈又一圈,没有旌鼓扬威,尽有老歌吼天。

    血土之上,悲壮的气息凝为人墙,这一刻,立于万军之中的涂里琛再不孤独,因为他的族人已携手并肩挡于身前,就象这许多风雨流年中,他与他的族人虽落拓漂流,却始终不离不弃。

    本是大败的残局在这悲壮中又变为两军对决,辽军无比震惊的看着立于眼前的异族,听着这一阵阵比铁马金戈更为铿锵的长歌,虽然面前站着的只不过是一群残军败卒和妇孺老幼,可他们已无法再藐视这些羌人,因为眼前这份不屈和威严足已令他们侧目。

    若此刻再战,只要骑军往前冲锋,胜利依然会属于他们,可辽军们都不自禁的紧勒着马缰,他们愿为所信奉的王道大展武勇,为幽州城内的公主殿下血战强敌,因为他们都相信自己所为是在匡扶正气,可望着这些如军士般挺立身躯的老幼妇孺,他们从心底感到犹豫,这样的厮杀,该不该再续?两军对决,必有对错正邪之分,辽军都知道这次征战是在为死难的顺州百姓报仇,可若他们是在为道义英勇而战,那他们的敌人为什么竟会比他们更为英勇?

    涂里琛从地上捡起一柄钢刀,大步走至族人之前,已不足千的羌军冷冷对峙着万名辽骑,这些受伤羌军的神情不再畏惧,反是镇定自若的等着辽军冲上,若今日势必要以羌人之血染红此地,那他们也要让这血泊中倒下足够多的辽军尸首。

    即便这是飞蛾扑火,至少也要一抑辽军气焰。

    视死如归!这就是羌人的决意,辽军心里已忍不住萌生退意,这并不是他们为羌人的气势胆寒,而是他们已为这场相差悬殊的战争心生迷茫。

    窟哥成贤,若海,池长空三人不约而同想起智所言,这场战争一旦开始,再不能容情,死战之局只有死战可解。

    短短肃静被马蹄声踩乱,智已率着十名传令骑军从远处踱近,辽军们一起望向智,等着这位主帅下令。但他们都不知道,若智此刻下令交战,他们是否还能再次狠心挥刀。

    风掠过,卷起沙尘低迷,轻拂在辽军已被染成绛红的白甲上,竟带起一阵初秋不应有的萧瑟,把智脸上的沉静吹得萦乱,他的目光从辽军脸上一一掠过,看着部下脸上同样复杂的犹豫神情,忽然叹了口气,向后轻轻摆手。

    “智王令,全军北撤。” 骑军的喝令声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众辽军都庆幸的呼出口气,所有人立即勒马散开,再没有人犹豫,这样的收场,辽军都觉欣慰,战马似也感应到主人的心意,马蹄声轻快扬起。

    但辽军的由衷庆幸使他们都忘了一事,若主帅真想就此罢战,那他应该是下令全军往南撤回幽州,而非北上。

    辽军不战而退,早决心赴死一战的羌人倒有些意外,他们已不存生念,只求死得其所,谁想辽军竟会在此时突然罢战,羌人虽不会蠢到追上去,却都觉迷惑,怔怔看着策马后退的辽军。

    月歌早和几个孩子围在涂里琛身边,“大哥,辽军主帅狡猾狠毒,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不错,大家别犹豫,立刻离开这里。”经此一役,涂里琛已不再奢求上天还会对他这没落穷族有所眷顾,当即命族人赶紧收拾动身。

    他的手忽然伸出,与月歌紧紧相握,这短短昼夜,如隔一世。

    羌人大难得脱,也不再耽搁,因此地南北二向,辽军既北移,他们便只能退往南面,洛狄先把昏沉的右长老兰谷搀上马背,又向涂里琛问道:“族长,辽人为何突然撤军,幽州明明在南,他们怎会反向北退?”

    “因为智不愿折损兵力。”涂里琛瞪着渐渐远去的辽军,眼中恨意如炽,却不再逞刚勇,“智眼睛好毒,他看破我族决心拼命,又见部下犹豫不战,所以不愿在士气低迷时与我们硬拼,以免折损兵力,故意反向北撤军就是要避开我族死战之锋芒,先给予我族生望,再伺机追击,洛狄,赶快带族人走,先离开此地再做打算,”

    洛狄忙招呼族人往南退却,因情势紧急,羌人也无力带走尸首,更无暇将尸首就地掩埋,涂里琛不忍弃下族人尸首,但他也只能忍痛将尸首弃于原地,羌人们都不敢向尸首看上一眼,硬起心肠匆忙南行。

    月歌紧随在涂里琛身后,走出几步,突然转身望向辽军,她要看清楚辽军主帅的模样,将此人的样貌狠狠记在心底,因为她好不甘心,她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竟能以一万辽军把七万羌人逼至惨境?这样的敌人太可怕!

    凄楚泪眼在整齐的辽军队列中忿忿搜寻,甲胄劲装之中,有一位白衣少年也在回首望后,正指着离去的羌人和几名辽将低语,仔细看去,这少年脸上似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月歌心头一悚,是他!这少年必是辽军口中的智王!正是这智王,使他们一败涂地,正是这少年,以雷霆手段夺走她的大半族人。

    这样的韶华少年,本该倚马踏青,惹少女顾盼,却是屠毒她族人的梦魇,这样的眼神,既无大胜后的得意,也未见一丝波澜起伏,竟是她从未见过的冷酷,数万具羌人尸首横陈旷野,这少年却能视若无睹。

    智并未察觉到月歌的灼灼凝视,因为他正在看残余羌人离去,看着羌人无法带走尸首的悲哀,看着那些老幼妇孺吃力推动辎重大车的辛苦,羌人脸上的不甘,默默回首时的愤恨仇视,历历入目。

    看着羌人荒凉背影中的恨意,智只觉双眼一阵刺痛,忽然失常笑了起来,对若海,窟哥成贤,池长空三将一指身后道:“你们看──羌人宁可忍痛弃下族人尸首,却不肯舍弃辎重,你们可知这是为何?”

    池长空犹豫道:“羌人穷苦,自舍不下这些辎重┉”

    “错!”智冷笑道:“这是因为他们心里有股百年不灭的意气,当此逃亡绝境,仍不能使他们失志忘恨,这些东西能助他们崛起,所以他们不会弃下这些军械辎重,好!这样的民族,只要寻得一线生机,终能东山再起!可若有朝一日他羌族真能重振,你们说,他们会不会忍下今日之仇?”

    “智王?难道您还想再追击羌族?” 池长空听出了智语中杀机。

    智眼中似有晦涩,冷笑道:“当日我一直怀疑拓拔战会谋反,可我却未及时察觉真相,更未能先除去拓拔战,以致铸下毕生之憾,我名为智,生为谋臣,当施策辅国,以谋灭敌,今日羌族既成大辽另一死敌,难道我还能再铸大错?”

    池长空这才知智北撤只是缓兵之计,心里不由一乱,转头望向若海,若海已轻叹一声低下了头。

    窟哥成贤却觉智神情颇异平日,偷眼一看,见智尤在一霎不霎的看着羌人,眼中仿佛还含着一丝极隐涩的惧意,却以淡淡冷笑掩饰。

    窟哥成贤暗暗惊讶,曾几何时,见过智对敌畏惧?又怎会对这些败军生出惧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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