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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添花过客     战国雪txt下载     战国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三章:一错再错(一)

    羌人去南,辽军向北,辽军与羌人这一战算是大胜,四万羌军被杀得不到千人,按理军士们都该意气风发,可他们一个个无精打采,殊无大胜后的得意,队列行进也甚为松散,不似出征时的整齐铿锵,有几骑还远远落在最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智心事极沉,策马行在一旁,也不去管束军士,池长空三人紧随在后,三人打听大军欲先往何处,但智都不搭理他们,若海心里也藏着一件心事,几次向同入顺州的窟哥成贤使眼色,但窟哥成贤却装做未见,只向他一努嘴,示意他暂时别说,若海想想终要告诉智,只得拨马骑近智身边道:“智王,方才有件事情一直未能告诉你┉”

    智似是料到若海会说些什么,打断道:“今日会战你们这六千人足足耽搁了大半个时辰才赶来,作战时又都未尽全力,说吧,你们在顺州里究竟看见了什么?竟能使你们心软,”

    “智王,其实┉羌人此次并未屠下顺州┉”见智已看穿他方才未尽力杀敌,若海脸上一红,吞吞吐吐说起了经过;

    今日黎明,若海与窟哥成贤将羌人赶出顺州,便依智所嘱在进城搜寻幸存百姓,后有军士来报说在城中军营外听到人声,两人忙入营察看,发现军营内竟挤满了许多辽民百姓,若海见状喜出望外,忙向百姓们问起如何逃过羌人屠杀,才知羌族初攻入顺州时本想屠下全城,不但派人追杀逃出城外的辽民,羌王涂里琛也带着羌军在城内肆意抢杀,眼看满城百姓即将陷入灭城绝境之时,幸有一位羌族女子苦苦劝阻涂里琛,说辽人势大,若屠下顺州必会引来辽人复仇,涂里琛开始并不听劝,只说要战便战,辽人欺人太甚,再不能低头忍辱,还带着羌军四处追杀辽民,月歌就和几名孩童跟随在后,涂里琛不愿当着孩童的面杀人,便有些犹豫,月歌趁机向涂里琛苦劝,说攻下顺州已算为死去的族人报仇,辽民百姓亦属无辜,若族人再造杀孽则是滥杀无辜而非复仇,而且顺州百姓已被他们杀死数千,看看辽民们抱着亲人尸首时的痛苦,与羌人在城下哀悼族人时的悲伤一般无二,无论羌人辽人,谁都不愿亲身经历这等生离死别,又何苦以他人之痛安抚己伤,据辽民说,涂里琛听了这番话,忽然一动不动的立住,而他当时的神情也变得很奇怪,紧瞪着辽民,憎恨,愤怒,仇视,痛苦,各种愤憎不平之色现于面庞,却又似乎还有些怜悯,那位羌女也一直站在他身侧,还有位幼小的羌族小女孩拉着他的衣袖,细声细气的唤着,“义父,您的模样好凶,青儿怕┉”

    听到这里,智目光一跳,想问些什么,又隐忍不言,继续听着若海叙说。

    涂里琛听到小女孩的叫唤,低下头看看她,又看看眼前噤若寒蝉的辽民,忽扔下手中砍刀,一言不发的抱起那小女孩大步走开,再不去看辽民一眼,但他也未再下令族人继续屠城。

    那羌女见涂里琛走开,知他已心软,不会再去难为城中百姓,忙让辽民们躲入军营,到了这天夜晚,这羌女还带着一群孩童给辽民们送来了不少食物衣服,又说等过几日会再设法让他们出城避难。

    辽民们心下感动,向这位羌女询问姓名,这羌女却苦笑不答,只叮嘱他们暂时不要外出,以免被羌人看见后怨怒又生,说完便带着孩子们离去。

    听若海说完顺州之事,智眉心稍展即紧,沉吟道:“以涂里琛爱护族人的脾性,盛怒之下必是恨不得屠尽城中辽民,这位能劝阻住他的羌女必是涂里琛最为亲近之人,而她肯在族人惨死之时仗义持理救助辽民,确属难得,想不到羌族中还有这样一位女子┉方才围攻羌族时我曾见有一位羌女挺身而出,柔弱女子在千军万马中能有这份胆量,救下顺州百姓的人也必定是她,可惜,可惜┉”智连着低念了几声可惜,神色颇为阴郁,又问:“ 若海,顺州共有多少百姓生还?”

    若海道:“顺州城内守军都被杀尽,至于城中八万百姓,除初破城时被杀了数千人外,其余大多无恙,只是受了些惊吓。”他叹了口气道:“几日前我在顺州城外救下那对父女时,还当城内辽民已尽殉难,未想到┉”

    他尚未说完,池长空已失声道:“羌人果然只杀了数千百姓?那羌女说的是真的。”池长空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堪,这次辽军大举出征正是为替顺州百姓复仇,可若羌人并未真个屠城,那他们方才这一战就非是为公道复仇,而是一场杀戮,因为死在他们手中的不但止羌军,还有许多羌族老幼。

    “羌女?”智看了眼神情激动的池长空,“长空,你知那羌女是谁?”

    池长空又气又愧,一张脸涨得通红,竟未理会智,反在马背上一探手,揪着若海的衣襟喝道:“若海,你明知羌人没有屠下全城,为什么不立刻派人传信给我们?为什么还要和我们围攻羌人?你真下的了手?”

    “我┉我┉”若海脸上一阵难堪,支吾着看向了窟哥成贤。

    窟哥成贤倒甚为镇定,“我与若海虽知羌人并未屠城,可战阵之上制敌良机稍纵即逝,当时情势容不得我们有半分迟疑,与羌人这一战敌众我寡,智王已定计前后夹击,我们岂能临时退缩,为安抚顺州百姓已耽搁了大半个时辰,又怎能再生变故,所以我们只能按计行事。”他看了眼若海,又道:“其实此事本该等大战结束后再行禀告智王,我也曾与若海商议过,让他不要太早说出顺州之事,以免军士们不知所措,可若海藏不住心事,还是说了出来。”

    “你放屁!”池长空怒斥道:“既然我们已冤枉了羌人,为什么还要再打这仗?”

    池长空气愤之下嗓门极响,惹来许多军士好奇的目光,窟哥成贤皱了皱眉,不再辩驳。池长空见他不开口,心头更气,正要再斥,忽听智低喝道:“长空,别再说了,窟哥成贤没有说错,他没有选择余地。战机难得,一旦错过就会胜负逆转,尤其是敌众我寡之时。”

    池长空愕然道:“智王?我们怎会没有选择余地,羌人既未屠城,此战便不该打!”

    “你倒是一相情愿!”智轻叱道:“今日之前,我们不知顺州之事,但昨夜一战已与涂里琛结下死仇,依你说来,难道若海这六千人就该留在顺州?你可知哀兵难敌?若窟哥成贤他们今早稍有犹豫,或我军得知顺州之事,无心为战的就会是我们,而涂里琛却是哀兵死战,士气此消彼涨,真要如此,我军能有几成胜算?”

    池长空被骂得一窒,仔细一想,虽然羌人并未屠下顺州,但他们已无法化解与羌人的仇恨,因为窟哥成贤是今日黎明攻破顺州后才知此事,而涂里琛昨夜已被连番偷袭,折损近万部下,所以今日天明时羌人正欲和辽军一决死战,当时羌军两万,己军却只有四千,即便智知晓顺州之后想撤军,羌人也断不肯放过他们,所以这一战看似轻松取胜,其实稍有差错便会陷入凶险,若无窟哥成贤和若海两军在后追击羌民,使涂里琛等无心应战,那后果就会不堪设想,因为只要窟哥成贤这六千人稍有犹豫,涂里琛就可先灭智这四千前军,再全力对付六千后军,以万人布下的前后夹击阵势也就不攻自破。想到此处,池长空心里忽然泛起一阵寒意,原来这一战辽军的手段虽然无情,可这无情竟是必须的手段。

    窟哥成贤见池长空平一脸沮丧,反安慰道:“长空,今日之事错不在我军,智王昨夜早说过,这一仗一旦开战便再不能容情,而且智王也曾苦劝涂里琛和谈,但涂里琛步步紧逼,又想索要顺州,这才逼得我们动手。”

    池长空知他说得有理,悻悻道:“涂里琛为何不在昨夜说出顺州之事,若我们能早知他未屠城,这一仗何必再打,这羌汉到底是怎么想的!”

    “因为他已不愿再低头求人。”智揉搓着手中古玉,轻叹道:“任谁都有意气用事之时,拓拔战设计令仇横辱杀羌人,涂里琛自是恨极所有辽人,再不愿对辽人示弱,他虽未屠尽全城,也杀了城中守军和数千百姓,而且他一心想狠狠打败一次辽军,使我们不敢收复顺州,又怎愿和我们解说顺州之事,这一次,涂里琛真不该意气用事。”

    池长空已不愿再与羌人为敌,听智感慨,忙道:“智王,涂里琛既然肯放过顺州百姓,我们也不必再对他们赶尽杀绝,不如先撤回顺州安抚百姓。”他的话立刻引来若海的点头附和,窟哥成贤却暗暗摇头,一言不发的转过头去。

    智没有立即回答,反是抬头看了看天色,这才道:“长空,还记得我昨夜与你的赌约吗?”

    “赌约?”池长空一怔,随即想起智昨夜偷袭前对他所言,“长空,我跟你打个赌,你此刻虽是一心想战,但我们若真与羌族开战,我担保你会心软后悔,也一定会求我停战,你信不信?”

    池长空昨夜对智这番话不以为然,此时却变色道:“智王,我军方才迫于形势只能一战,难道您还想再追赶羌人?就算羌人杀了顺州守军和数千百姓,可他们已遭惨败,我军复仇至此已算功成,为什么还不放过他们?”

    若海听他语气颇重,忙向他连使眼色,池长空终究不愿当着众人的面顶撞智,忿忿不平的闭上了嘴。

    智倒不在意他的顶撞,淡淡道:“多少年了,你这脾气还是未变,跟我五弟一个样。就是怕你这脾气太冲,所以我一直不敢重用你,倒是我大哥很看重你这重情好义,遇善则善,遇恶则恶的性子,说你虽有些莽撞,却是卫龙军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我今日并不需要你的正直,与羌人的这一战,你只需替我握紧刀锋即可。”

    池长空倒吸一口凉气,“智王,您真要把那些残兵老幼赶尽杀绝?”

    “不是我不肯放过羌人,而是我不敢。”智的语气很平静,似是在向众人解释,却又象是要以沉如止水的声音令自己坚定,“若涂里琛方才肯束手就擒,或那些羌人一直伏地不起,那我倒会放过他们,可他们太顽强,血战至千人犹不肯放弃,甚至连那些老弱妇孺都敢挺身与我军铁骑对抗,这份胆量正是来自他们的族长涂里琛,族人肯为族长绝境反击,族长又肯为族人孤身奋战,这样的民族太可怕,这些人也绝不是什么残兵老幼,而是一道不容任何人忽视的民族节气,这种仇敌谁敢轻视?若是太平时日,我或会将他们流放边陲,但在此复国任重,叛贼虎视之时,我必须狠心。所以这一次我只能一错再错,虽然┉我一定会为此后悔,但我也要心甘情愿的用这一世来后悔今日之错,因为我这一战中真正的敌人并不是羌族┉”说着,智眼神蓦地阴沉,“拓拔战好心计,这场局竟布得毫无破绽,从羌族举族南下起便注定两败俱伤之局,既算准了涂里琛会为了族人与幽州结下死仇,又算准了我们为绝后患而不敢放过羌人,好一招连环绝户,其实真正算准每一步的人还是他。”

    听了智这番话,池长空半晌无言,虽万般不愿再去追赶羌族,也觉眼下这两难之境确难抉择,而若海和窟哥成贤二人忽然想起,昨日在幽州议事堂内初闻羌族屠城之事时,智曾劝谏公主不要轻易大军出征,还请公主先派轻骑探知顺州详情后再做打算,但怒颜勃发的公主却不肯依从,若海二人忍不住想,若真如智昨日所言先派出探子,那这场兵事或许还有翰旋余地吧?说不定也不用与羌族结下这份死仇,可最后公主却突然气急抱病,而智王又擅自出兵征讨羌人,想到这里,两人心里都涌上一阵说不出的滋味,他们不敢想象,当此战结束后,世人会如何看待智,而公主却能在这突然的病事中被人忽略,看来,公主染恙之事也只有她和智王才知其中缘由┉

    “羌人快到黄土坡了吧?”智并未理会三将所想,又看了眼天色,下令道:“传令下去,全军列队,一鼓作气追上羌人,务必要在黄土坡处与羌人最后一战。”语气淡淡,却是不容置疑。

    三人这才知智一直抬头看天是在默算时辰,池长空想再劝说,却被若海牵着他的坐骑退下。

    因此次后撤不知主帅意图,方才那一战又无得胜快意,辽军队列甚为松散,万名骑军在大道上前后拖曳近有半里,听主将下令,骑军们三三两两聚拢,行进甚是零乱,待得骑军集结,智便要下令回师,却见还有一名缀在最后的骑军尚未归队,那骑军马背上似乎还横搁着一物,正从几十丈外缓缓行来。

    窟哥成贤怕智不悦,大声喝令他催马入列,等这骑军渐渐弛近,众人才看清楚,原来他马背上伏着的是一名羌人。

    “怎么还抓了个俘虏?”窟哥成贤见那羌人在马背上不住挣扎扭动,忙命左右两名军士上前相助。

    智未料到有部下生擒了一名羌人,眼看追击在即,怎有余裕理会俘虏,不由皱眉看向这节外生枝的军士。

    那骑军显然看见大家都在等他,坐骑越奔越快,其势竟有些象是冲锋。两名军士笑骂着催马迎上,“你小子倒是贪功!”便要伸手去接俘虏。

    智见那骑军半身倾斜,压在羌人身上,似是怕这俘虏挣脱,但觉这骑军策马之时有些异样,定睛一看,发现这骑军身躯似甚僵硬,智目光一跳,急喝道:“快退┉”

    警声方起,只见那骑军的马鞍上已“崩!”的几声轻响,两支弩箭电光火石般射出,迎上前的两名军士惊呼一声,同时坠马,咽喉已被弩箭贯穿。

    那骑军也不停马,径直冲来,辽军不防这突如其来的偷袭,竟被他冲至面前。

    “保护智王!”窟哥成贤大喝一声,手中钢刀猛掷而出,但那骑军不避不闪,任由钢刀贯体,扑通落马,只剩坐骑疾奔而至,冲近的辽军一看这骑军,见他面目青灰,早已死去多时,正自惊疑,忽见马背上人影晃动,那羌人一个翻身稳坐于鞍,手中弩矢分射向智左右。

    池长空与若海急挥刀遮架,刚将弩箭挡落,来骑已直冲至智面前数步之距。

    “大胆!”辽军惊怒交加,正要围拢,只听那羌人大喝道:“谁敢动!”手中弩弓直指向智,大弩漆黑,弦如半月,正是辽军杀敌冲阵的奇器错王弩。

第九十三章:一错再错(二)

    窟哥成贤等人顿时停住,错王弩一弩十发,弓弩急劲,此时刺客近在数步,黑沉沉的怒箭正对主帅,这错王弩是辽军惯用之物,怎会不识其厉害,在这数步之内,谁都躲不过夺命连射,就算他们能将刺客乱刃分尸,可又有谁敢拿智的性命担险,一时间所有人都楞在当场,只余阵阵粗重喘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居然┉还是个孩子?”智对眼前弓弩视若不见,不慌不忙的打量着这羌人,“很好,弓射骑术都属上佳,诈做俘虏,出其不意慑我万名铁骑,胆量心计更是难得。”

    众辽军听智语声沉稳,心下稍安,这才发现刺客果然是个只有十岁左右的孩童,黑黝黝的眼眸里虽满是恨意,却有着掩不住的一脸稚气。

    “孩子?”辽军脸上的神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己方空有万名铁骑,却被这一个孩子诈做俘虏冲至面前,还以主帅性命相胁,而主帅又出言夸赞这小子,这个脸可算是丢到了家,但丢脸归丢脸,错王弩还指着主帅,谁都不敢稍有妄动。

    “小崽子,你找死┉”池长空刚骂了一声,立刻就被这小孩轻轻一晃错王弩的动作吓得闭嘴。

    “该死的是你们这群辽狗!”小孩开口时眉宇间英气隐现,面对万名铁骑,竟无一丝惧意。这小孩正是涂里琛的义子塔虎,今日黎明,若海军攻入顺州之时,月歌便让他从城墙洞中离城向兰谷求救,谁知顺州旋踵即破,塔虎年纪虽小,胆子却大,不但未随族人一起向南撤逃,反独自持着弓箭隐伏道旁,想等辽军追来时一箭射死辽军主将,当追兵经过他隐藏之处时,忽听两名辽将不停争论,一个说要先将顺州之事禀告智王,另一个却说战机凶险,必须按智王所定之计前后夹击羌人,塔虎这才知辽军此次出征另有主帅,便一路跟着全力赶路的辽军,又偷偷射死一名落在最后的辽军,抢了他的坐骑和错王弩,不过塔虎毕竟小孩心性,他对涂里琛素来敬若天神,以为义父定能大败辽军,因此他故意和辽军隔开数里行路,想等辽军溃逃时伺机射死智,不料等他赶至两军交战之处,才发现羌人已遭残败,而涂里琛又被辽军围辱,塔虎正想冲上拼命,涂里琛已奋起还击,被激起血性的族人们也舍命护在族长身前,反是大获上风的辽军开始撤退。塔虎见到遍地的族人尸首,心里怒气上涌,也未去与义父会合,又独自跟随在辽军之后,还将被射死的辽军尸首放于马上,装成被俘的样子尾随于后,听到辽军传令集结,他便突然发难,欲为义父与族人报仇雪恨。

    塔虎一举慑得万名辽军不敢动弹,心里大为解气,却见那名辽军主帅的神情异常镇定,非但不怕,还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孩子,杀了我,你也会死,难道你不怕?”

    “你们杀了我这许多族人,我早就不怕死了!我来这就是要给族人报仇!”塔虎恨极了智,此时存心要好好羞辱这仇人一番,冷笑道:“只要我一扣扳弩就能射穿你咽喉!你信不信?” 又故意将弩弓向前一挺,想逼智脸上现出慌乱。

    辽军们全被这孩子的举动吓得一抖,窟哥成贤三人更是一声惊叫险些出口,智倒被逗得一笑,“我当然信了,你的弓射之术可算精妙,我在你这年纪时也无这等火候,要练弓射之术,以射活靶最佳,看来你平日里定是常常狩猎┉”智见他弓射之术了得,心底暗赞,不过真正让他意外的还是这孩子的胆量和谋略,智心里忽然有了丝莫名的爱才之意,身子向前一倾,离这孩子更近了一些,如闲话家常般含笑道:“我对弓射之道也颇有些自得,常人狩猎时但求射中即可,但你可知射猎物何处最能使弓射之道精进?”

    “眼睛!”自幼便喜狩猎的塔虎听智这般询问,情不自禁道:“只要能一箭射中猎物眼睛,就有本事射中猎物身上任何地方。” 他见其余辽军都是满脸冷汗,偏偏智面对弓弩却毫无惧色,还有闲心和他聊起弓射,倒也惊讶,“你少装镇静,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不是不敢,而是不会。”智神色自若的一笑,“以你的射术若真要杀我,第一支弩就会射向我,可你没有,孩子,说出你的名字和来意。”

    塔虎见智看穿自己并不会立刻杀他,更觉惊讶,嘴上却不肯示弱,冷哼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智微笑道:“因为你给羌人立了威,连个孩童都有这份胆量,谁还敢再小觑你羌族?”

    请将难,激将易。塔虎一扬眉,“羌人塔虎!涂里琛是我义父,智,我这会儿确实不想杀你,但我要挟你去见我义父,任我义父来处置你!”

    “涂里琛是你义父?”智忽然动容,定睛看着塔虎,“原来你孤身而来是想替你义父报仇?还要捉我去见你义父,胆子真是大得出奇,就连我五弟似你这年纪时,虽有你这胆量,却不及你细心,替父报仇?涂里琛还有你这么一个义子┉”

    “你在说些什么?”塔虎听智喃喃而语,大感不耐,一扬错王弩,“识相的就老老实实跟我走,不然我就赏你一弩!”

    智又在上下打量着塔虎,但这一番打量却与方才不同,似是从这孩子身上看到了什么相似,他的眼神也变锐利,这孩子为义父复仇的大胆行径已刺痛了他心底某处,澹然的口吻忽然转冷:“孩子,你以为你真能把我一路胁持至你义父面前?年少气盛原也无错,但你太高估了自己,别忘了,你面前还有一万铁骑。”

    “一万铁骑又怎样?”塔虎被智渐渐凌厉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舒服,大声道:“你也别忘了,现在可是我一个人震住你这一万人,你们辽人除了仗着人多又有什么能耐!”

    “仗着人多的恐怕还是你们羌族吧?只可惜四万羌军还是被我一万铁骑打败。”

    “你┉”塔虎被智的冷冷讥讽激得勃然大怒,怒极之下也顾不上要生擒智去见义父,右手在扳弩上猛的一扣,一支弩箭直射智眉心要害。

    辽军齐声惊叫:“小心┉”惊叫才出,弩箭已近,眼看谁都不及营救,但见智掌中精芒一动,一支逐日弩飞射向迎面而来的错王弩,细小的火花在智眼前一闪而逝,两支弩箭同时坠地,紧接着又是一支逐日弩从智掌中飞出,钉在了塔虎手持的错王弩上。

    塔虎急忙再扣扳弩,却无弩箭射出,低头一看,顿时吃了一惊,原来错王弩的弩弦已被第二支逐日弩射断。

    “后发先至,也就是后发制人。”智淡淡道:“孩子,你终究是缺了几分老到,仇人近在咫尺就该立下杀手,你不该想着要把我生擒,更不该和我说这许多话,你要学的事情还有很多。”

    “拿下他!”窟哥成贤见塔虎尤震惊于智的精湛射术,忙命左右上前。

    “让他走,别难为他。”智摆手止住众人,又平静的看着塔虎,“孩子,你杀我三骑,可算结仇,我本不该放过你,念你年幼,你的命先留着,沿此路一直往南走就能见到你的族人,这匹坐骑就留给你,去与你的义父会合吧。”

    “你为什么不杀我?”塔虎怔怔看着智,只觉这辽帅行事处处难以估摸,“你想捣什么鬼?”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立刻杀了你。”智视线移向远方,有意无意的回避着这孩子的目光,“也许是因为我心里一直有份遗憾,所以我可以给你和你的义父一个时辰相聚,一个时辰后,我会亲自带这一万骑军追上你们,孩子,好生守护在你义父身旁,不论生死,都不要给自己留下一点遗憾。”

    “你果然不肯放过我们!”一听智还要追赶他的族人,塔虎立刻满脸戒备,只是一刹,才只有十二岁的孩子已是稚气尽脱,“我明白了,原来你刚才撤军根本就没安什么好心,你是想回避我族人拼死一战的锐气,待我族人锐气渐消后再次追杀,智,你好卑鄙!”

    “不错,如你所言,我好卑鄙。”眼前这孩子的脸上,无论是瞬间消去的年少懵懂,还是那种取而代之的深沉,都有着令智难以言喻的熟悉,这孩子,也是要为他的义父复仇,为了义父,他也会豁出一切吧?

    一定会!因为即便是在万军之前,他眼中也不存一丝妥协,以这孩子的胆量和心计,假以时日,成就当能不可限量。

    只是,这一切竟有几分熟悉。

    谁记得,当日的上京城下,也有一位少年,愿以一生恶名和一城百姓救下他的义父。

    谁明了,这份抉择的两难,只为一份无法替代的羁绊。

    谁独咽,各中滋味?

    下意识的,智用力握住掌中古玉,或许,就象他于拓拔战一般,这叫塔虎的孩子也会成为他的劲敌吧?

    许久,智轻轻一叹,神色复杂的注视着塔虎。

    “到方才为止,我心里一直都在犹豫是否真要对你羌族追杀到底,这等行径毕竟会为世人所不耻,但在你出手之后,我已下定决心,再不敢留下你羌族这等死敌,因为你的族人太顽强,你的义父也是位真汉子,他的豪气竟能使我麾下一心复仇的大军为之动容,而你──孩子,单观你今日所为,就可知你日后非凡,所以,我不能容你有将来,这非是妒才,而是不留后患。”

    “一个时辰?”塔虎目光炯炯的扫视着辽军,神情冷傲的仿若百战名将,“好,我等着你,我不会让任何人在我面前伤害义父。”话一说完,塔虎不再有半份犹豫,立即拨马而去。

    急去的蹄声里,尤有喝声传来:“智,你听着,就算我羌族只剩一人,也要与你们死战到底!”本该稚嫩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桀骜的不屈。

    “我知道。”智苦笑淡淡,“否则,我又怎会不敢放过你族。”

    看着塔虎远去,众辽军心里难免有些憋气,一群铁骑却被这么个小孩震住,可如此硬气的小孩确是少见,不但生不出恨意,反倒有些佩服,一时谁都不想开口,茫然四顾着又看向智,不知主帅是否真要缓一个时辰再追击,池长空脸上还带着一丝不忍,似想再劝阻,可他看看地上三具袍泽尸首,又看了眼智阴郁的神色,还是长叹着低下头去。

    智命人带上三名军士的尸首,等回幽州后再行安葬,又向众人道:“大家先下马歇息,一个时辰后追上羌族,大家听着,我不管你们心里想什么,也不在乎你们是否心服口服,这一战,我们打定了。”

    “智王,我们真要一个时辰后再动身?”窟哥成贤不解智明明不肯放过羌人,为何却又肯放塔虎离去,有了刚才的偷袭,他再不敢小觑这孩子。

    “是啊,再等一个时辰┉” 智点了点头,满腹心事不想说与人知,独自往道旁行去,窟哥成贤亦步亦趋的跟着,智想着塔虎之事和之后追击,但觉心中块垒不吐不快,却又不能对人尽数倾诉,回身看了看这一手提拔的爱将,忽然一叹:“本想在黄土坡围歼羌族,过了这个时辰,羌人应能走出黄土坡地界,到时再战倒要费些周折,不过,无论如何,这一个时辰的相聚终究还是要留给他们父子的,这孩子,硬得让人怕,让人怜啊┉”

    听智喟叹黯语,窟哥成贤心知主帅心绪烦乱,若换了别的将领,此时定会乘机劝智收兵罢手,以免留下不仁之名,但窟哥成贤乃是幽州诸将中一位颇不寻常的人物,这位当初北营中一名自言只值一两银子的小卒,经智慧眼委任为新军统领。他也确不负智重任,行事谨慎有度,有所令有所为,不逾矩也不拘泥,力所能及之事尽心而为,力不能及之事尽力而为,这几月下来,他早成了智的得力臂膀。

    能成为智的臂助,自要有过人之处,窟哥成贤的过人之处就是他很懂得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说几分话,而这也正是智最看重他的地方。

    此刻,窟哥成贤只是略一犹豫,便打消了向智打听下一步该如何行事的念头,只是轻声问了一句:“智王,您心里很乱?”

    窟哥成贤知道,智是真正从大局看势之人,所以当此时刻,智最需要的不是旁人的刨根问底,而是能让他心如止水的冷静。

    “不能乱啊,乱了┉就有后患无穷。”智来回踱出几步,努力平静下心绪,忽抬头道:“你还记得羌人方才所唱的歌吗?茫茫苍土,葬我羌躯!刹刹羌风,当吹千古!想不到羌族先人还有这股豪情,可惜,这样的豪情真要葬于今日?”

    窟哥成贤点了点头,却不接口,智怅怅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好,成贤。”说完,智走出几步,在道旁席地静坐。

    这一次,窟哥成贤也没有再多问,只是在智身后按刀而立,肃然守护。

第九十四章:终是不离

    羌族,原为游牧聚居,居于西域,盛于春秋,“所居无常,依随水草,地少五谷,畜牧为生,”便是羌人处世之道,西域之中,这群游牧部落安居草原,乐也悠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春秋时期,羌人已达千万,为当时汉人总人口之二成,羌族雄踞一方,入鼎盛之时,羌族首领遂以河湟为中心扩张领土,意欲入驻中原,时值中原强秦赢政君临天下,车同轨,书同文,一统六国,见羌族东进,遂遣大秦悍将出兵征讨,一战大败羌族,羌族受挫回撤,迁移向西,居于岷江一带休养生息,故又被世人称为西羌。

    东汉末年,羌人见中原内乱,又欲入驻中原,汉室奸雄曹操率军相抗,大败羌族,后魏蜀吴三国鼎立,蜀丞相诸葛武侯又派上将马超西出囤兵以拒羌族,马超骁勇,连年大战羌族,羌人惧马超武勇,称其为神威将军,族人难敌马超,屡败屡战,溃散下再退西域,从此消绝入主中原之意,偏居一隅。

    百年之内,中原改朝换代,三国归晋,隋唐争雄,唐太祖李渊不悦中原西域强族虎踞,连派大军西下,玄武兵变之后,唐太宗李世民即位,李世民雄才伟略更胜其父,数连内屡次派兵伐羌,羌族连年征战,元气难复,难振当年鼎盛,只得举族移居草原深处,待五代十国时期,草原各部林立争强,相互并吞,羌族已难与各部相抗,唯黯然退出争雄之局,流离偏隅荒芜,四处迁徙。

    烽火燃不尽,太平苦太短,江山常易局,谁知流离苦?

    只叹羌族始祖立族之时,焉知后代乱世求存之难。

    这一年,正是契丹将国号更改为辽的一年,这一年,也正是羌族大难之时。

    荒凉道上,受尽战祸侵袭的羌人艰难而行,当年的强族在这数百年迁徙中已凋零至七万余族人,而这一昼夜,他们又失去了五万族人。

    已不到一千的羌军几乎人人带伤,亦是人人咬牙支撑。

    仅有的一匹马由洛狄牵着,马背上俯卧着伤势极重的右长老兰谷,低沉的喘息在马蹄声里倍显苍凉。

    折磨着他们的不但止身上伤痕,还有痛失亲人的苦楚,羌族虽已没落,但族规一直沿用祖制,凡族中男子长大后,必要学习弓射武艺,再选精壮出色之人编入族军,若遇外敌侵犯,便由族军迎战。今日这一战,死去的这四万羌军已几乎是全族中所有的轻壮男子,而剩余的这两万老幼妇孺也无一例外的在这一战中失去了自己的亲人,妻丧夫,父丧子,子丧父。

    但除伤重之人偶有呻吟外,所有羌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在默默忍受着战后苦楚,尽管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掩不住的疲倦,可他们都未停下脚步,更未弃重伤的族人于不顾,甚至于,他们也未放弃那一辆辆辎重大车,就连孩童们也仿佛在劫难中变得懂事,或扶着受伤的族人,或帮着大人们推车而行。

    当然,许多的伤者和沉重的大车也使羌人的行进变得非常缓慢,大半个时辰已过,他们才走出不到五六里路,这一点,就连以为羌人至少已至黄土坡的智也始料未及。

    月歌带着一群孩子紧伴在涂里琛身边,涂里琛的神情阴郁得让人不忍直视,死难的族人已令他心里沉痛,而不知下落的义子塔虎更令他时刻悬心,但他也不敢为了义子派人回头搜寻,月歌安慰说塔虎离开顺州时就不见踪影,以塔虎的机警,当不会被卷入战火,涂里琛也只得往好处想,或许这孩子已逃往别处,等着与大家会合,可心里却是沉甸甸的放不下。

    族人行进缓慢,他也不忍催促,其实,看着强忍疲累还推着辎重的族人,他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族人始终不弃这些辎重都是为了他,留着这些金银军械,就能助他重振羌族,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带给族人想要的将来。

    月歌见涂里琛神色痛楚,越走越慢,以为他牵动了伤势,忙放慢脚步搀紧了他,但见涂里琛望着四周扶持而行的族人,低低道:“是我害了大家,这一次,都是我把大家卷入祸端┉”

    几名羌人偷眼看着族长,他们自然知道族长所言何意,其实羌族之所以被卷入辽国这场内乱皆因拓拔战所许的一处安身地,涂里琛也正是因此才带着自己的族人越陷越深。

    但听得族长长叹自责,却无一名羌人出言埋怨族长,他们看着族长的眼里也只有善意的谅解,因为大家都知道,为了给族人一份安宁,涂里琛早已殚精竭虑,这一次的与虎谋皮也是无奈。

    涂里琛本以为族人都会恨他,至少也会有人责他几句,谁知众人都无怨艾,反有几名羌人故做轻松的向他眨眨眼,还有位族中长者向他微微一笑,而洛狄干脆一拍他的肩膀:“族长,您什么都好,就是有时罗嗦得象个女人。”

    他的话引来四周一阵轻笑,倒把沉闷凄凉的气氛抹去不少,涂里琛知众人心意,不由苦笑摇头,心底感慨万千;如此手足族人,自己竟不能好好护持。

    月歌心里却觉沉重,其实她已想出一计可应对追兵,但她生怕涂里琛不肯答应,见此刻情景心知更难说服这倔性男子,可左思右想终还是要一试,便在涂里琛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如她所料,涂里琛果然只听了一半即变色道:“月歌,你说什么?你竟要我带着仅剩的轻壮族人顾自逃命,还要把族中所有老弱妇孺留下,为我拖住追兵?”

    羌人们疑惑的看向月歌,大家都知月歌并非柔弱胆小之人,身为族长未婚妻室的她对族人的呵护也从不亚于涂里琛,今日与辽军一战时更挺身而出,却不知她为何忽然提议要让涂里琛舍下族人。难道她会不知道涂里琛的脾性?以族长对族人的爱护,若追兵真的杀来,他只会自己留下抵挡追兵,断不会抛下族人顾自逃命,更不用说让老幼妇孺为他抵挡追兵。

    其实羌人们逃亡至此都已存听天由命之心,如今全族军士已不足千人,而且大半负伤,还能一战的顶多只有两百余人,其余两万羌人多为老弱妇孺,勉强也只能再挑选出两三百名男子迎敌,若辽军果然追来,那他们只能豁出一战,生也好,死也罢,至少,他们不会闭目待戮。

    可月歌不但让涂里琛先走,还要他带走仅有的可战之人,若真如此,那等辽军追来时,剩下的老幼只怕真就要束手待毙了。

    月歌也不避忌族人的惊讶目光:“大哥,我族人本就稀少,可今日一战就失去了五万族人,这五万族人的血仇别说是大哥,就连我这样的女子都不能忘记,若我羌人今日能生,我也必定要倾尽全力让他辽人亡,但要想报仇,我们就要活过今天。大哥,你刚才也说过,智绝不会放过我们,因为羌辽已结下死仇,智一定知道,若我族今日能脱此劫,日后定会前来寻仇,所以智今日一定会率军追至,而我们又该如何抵挡?难道┉难道你还要再次以性命相拼吗?”

    月歌的眼眶忽然泛红,望着满身伤势却在族人面前装得若无其事的男子,她心里有着恨不能以身相代的痛惜,她能忍下千难万苦,却怕这倔犟男子再受一丝苦楚。

    她走近几步,用衣袖为男子拭抹着身上血污,生怕触痛了这道道伤痕下的痛,细细抹拭的手势又轻又柔,语声更是轻柔:“大哥,你知道吗?就算我们拼出性命,也无非多杀几名辽军,但这灭族亡种之祸却难躲过,大哥,你看看大家,两万族人或是老弱,或是负伤,既无坐骑,又要带这许多辆辎重大车,昼夜苦战后人人疲惫,就算走上一天也走不出几十里路,而且此地乃是辽界,前有幽州,后有追兵,我们又能逃往何处?两万人战时太少,可一旦逃亡,那你就是带了两万负累,怎逃得过智铁骑追赶?”

    “打不过就一起走,你又怎可要我撇下族中老幼独自逃生?” 涂里琛的脸涨得通红,将月歌的手往旁一甩,他早听得揪心刺痛,偏又无言以对,因为他也知月歌所说句句是实,就凭他手中这两万老弱族人,一旦交战后果不言可知,即使他再次豁命死拼也难逃惨败之局,如果带着大家一起逃,这一路尽是大道荒地,无处躲无处藏,今夜之前必会被辽军追上,最糟糕的是就算能侥幸躲过智的追兵,但他们这些无处安身的人又能逃往何处?

    想到深处,涂里琛不禁叹道:“月歌,别怪我性急暴躁,我不是怪责你,但你该知道的,我宁可与大家死于一处,同葬荒野,抛下大家求生的事,我做不出,要走一起走,真要走不了,那就┉那就┉”气苦无奈的话临到嘴边却说不出口,涂里琛满腔愁怒无处宣泄,恨得重重一跺脚。

    月歌微微苦笑,重又握住涂里琛的手,柔声道:“大哥,你做不到智的无情,但你也不能再意气用事,你就听我一次吧,我们眼下必须分散而走,你把族中所余轻壮男子都挑出,算上未受伤的军士,还能选出三四百人,当然,你们不能空着手走,这些辎重里有拓拔战给我们的十万两黄金和兵刃军械,你们每人带上十斤黄金和所需干粮兵刃,立刻轻装往南而去,你们这一路人少便于藏匿,又没有了我们的拖累,应能瞒住辽人耳目绕过幽州离开辽界。而我们这些人里老弱伤患太多,干脆继续沿路缓行,你只需把洛狄和这匹坐骑留给我们即可,一旦我们这两万人被智追上,洛狄就要立即骑上马逃,这就是他的任务──逃!无论辽军会怎么对付我们这两万老弱,洛狄都不能停下,因为他要把追兵的事告诉你们┉”

    “你胡说什么?”涂里琛早斥道:“说来说去还是要你们为我抵挡追兵,兵分两路有什么用?智的手段你还不晓得?还要去激他?就算洛狄能逃走,那你们呢?”

    “族长┉”疲弱的声音打断了涂里琛的烦躁,原来是伏卧马背的右长老兰谷强撑起伤重身躯,抬头道:“月歌话里有话,让她说下去┉”

    月歌感激的向兰谷一点头,又继续道:“大哥,我们都知道你不肯舍下族人,但是智也知道,辽军能以一万胜我羌人四万,正因智窥中你爱惜族人的弱点,所以我们若想躲过智的追杀就要反其道行之,我们分兵而走其实并不是要以两万老幼拖住智的追兵,我故意要洛狄等见到追兵再逃,就是要让智知道你们已遁离,因为你们正是我羌族对付智的杀手锏!只要大哥你能带着我族剩余精锐逃生,那他即便追上我们也不敢下杀手!”

    四周的羌人听了更觉惊讶,智不敢下杀手,有了今日这一场血战,他们可不信那名叫智的冷酷辽帅会是心善之人。

    涂里琛也惊讶道:“月歌,你到底在说什么?这可不是说笑的当口?”

    “我说的乃是我族此刻唯一的生路!” 月歌秀目灼灼而闪,宛如月华清亮,“这一路上我已仔细想过,智真正忌惮的人并不是我羌族,而是随时都会麾大军南下的拓拔战,这次他只带一万骑军正因为他想保全元气而不敢尽起幽州之兵,而智要追杀我们也是因为他要在拓拔战南下前扫清隐患。所以智追上我们后必会立下杀手,将我们赶尽杀绝以除后患,可若大哥你能逃走,那形势便会大不一样,智最清楚大哥肯为族人豁出性命的脾性,等他知道你已逃出他掌控,在你身边又跟随着我族剩余精锐,那智就要好好思量一番,若他真敢对我们这两万人下毒手,以大哥的血性和我羌族汉子的硬骨,那智又会给自己惹来何等后果?”

    “原来你是想用我们来牵制智?这┉这┉”涂里琛虽性急粗鲁,但非木讷之人,听到此他已隐约猜出月歌的计策,但他却为月歌此计的大胆所震惊。

    说到智的名字,月歌眼里就象含着一枚寒针:“今日一战我不及智应变之快,这一次,我要他好好领教我羌族女子的刚烈!等他铁骑追至,我会和全族老小以身躯为墙,挡住他的铁骑,我会告诉智,我族已兵分两路,大哥你已带着我族剩余精锐一早撤离,他若要动手,尽可把我们这两万老幼杀个干干净净,但他永远别想追上你们,只要过了今日,智必要撤军幽州守护他的公主,当此拓拔战即将南下之时,幽州军又怎有余裕来搜寻你们?我还会告诉智,你们这三四百人既无我等老弱负累,便能在此草原瀚地轻易隐藏,无论进退皆可从容,退可暂避中原,进可潜伏辽域,若智真派来大军追杀你们,你们自可寻地隐藏,若智敢分出小股骑军各处搜索,你们正可伺机伏击,不断蚕食辽军,而且你们身上还带有大批黄金,当能以此黄金积蓄实力,或招募死士,或重聘刺客,从此以后,你们这数百人就是一支负血仇,背血债,怀血性,有血气,终此一生都会不择手段报复辽人的复仇之师!只要能令辽人不安,无论何种手段都会无所不用其极,我倒要问问智,他可敢在拓拔战随时都会侵犯幽州之时尝试这芒刺在背的滋味?智是个聪明人,可越是聪明人就越会知道这其中厉害!因为我们若死,再无顾忌的你们就会尽情复仇,可若智肯任我们这些老幼妇孺离去,那大哥你就有了牵挂,势必要带着我们养伤安置,远离这片是非之地,这就是兵分两路,各解其困,只要大哥你能先走,智就不得不放过我们!”

    四周忽然静了下来,就连大道上干燥燥的风声也仿佛变得无声无息,羌人们一脸震惊的看着月歌,大家都知道这位秀美的羌家女子聪明过人,却未想到她竟能想出这样一条决绝之计,听着月歌精锐独到的见解,咀嚼着她的话中之意,羌人们的神情也渐渐由惊讶变得敬佩,此计于绝境中行险胁迫敌军主帅,看似凶险,却是大有可行之处。

    但望着款款而言的月歌,大家心里都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只觉得,一丝不该属于她的阴狠总在她眼中若有若无的闪烁,这位平日里总在族长身后温柔而笑的女子,此刻,谁都能听出她语气中的恨意,也是谁都能感受到这张秀丽容颜在仆仆风尘中变得沧桑。

    族仇,族恨,竟使得这位柔美如月的女子也染上了避无可避的心机。

    洛狄倒未多想,他越想越觉此计可行,见涂里琛犹豫不语,走近道:“族长,月歌说的┉可以一试。”

    涂里琛没有答他,却向月歌问道:“如果换成是我拖住追兵,而你带着族人先撤,智还会不会中这一计?”

    月歌不假思索的道:“若留下的是你们这几百人,那这要挟之计就无施展之时,我们这两万老幼人数太众,行走又慢,难逃难藏,智必会先除了你们后再度追杀我们,他甚至不用全军出动,只需派出一支轻骑就能追上我们,就算我们真能逃出辽域,可我们这些老少伤弱即便想卷土重来,至少也要等孩子们长大成人之后我们才有复仇之力,此计既是要挟,就是要趁此辽国内乱之时,所以留下断后的必须是我们这两万人,先走的也一定要是大哥你和能立即威胁到幽州的族中轻壮。因为我这一计不是要引智心软,而是要令他心怯,让他也尝尝投鼠忌器的滋味!”

    涂里琛又问:“你究竟有几成把握可以让智放过你们?”

    月歌微一犹豫:“至少有七成┉”

    涂里琛神色一黯,却也不再继续追问,只是低头沉思着,忽然莫名喃喃几句,“难怪┉难怪┉”似在思索月歌所说之计还是在想着别的什么,神情竟有些模糊,

    月歌察觉涂里琛竟似在默默苦笑,正诧异间,涂里琛已低声道:“难怪爹生前定要我娶你为妻,他常常说你心思聪颖,不是寻常女子,若羌族遭遇变故,我一定要好好向你请教救族良计,爹还说,你我自幼为伴,同于患难成长,这份真情当能一世相随,记得在你很小的时候,我送给你的那些个男孩子才玩的小玩意,你即使不喜欢也从不会弃下,更不会去和别的孩子换你最喜欢的丝绢或是香花,虽然,那些才是你想要的。爹当年就看出你是位烈性专一的女子,第一眼看上了谁,最后一眼也只会看他,爹爹好眼力,这一点,我永远比不上他┉”

    月歌愕然,不解涂里琛怎会忽然说起这些,但听得年少旖旎,她的眼角亦现温柔,可只是一怔,月歌已明白了这男子的心意,“大哥,你不愿先走?”

    涂里琛没有多说,只是大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

    月歌还待再劝,但她的双眼与涂里琛目光一触,只觉他看着自己的眼神竟是淡淡,两人青梅竹马相交,相濡以沫而伴这许多年,这男子却是从未用这样的眼神向她淡淡掠过,一时间,月歌为之语塞,不敢再劝。

    伤势甚重的右长老兰谷在旁道:“族长,就按月歌说的┉时不我待,追兵随时会至,您就别犹豫了┉”

    不但是兰谷,四周许多羌人都在向涂里琛点头,事实上,他们并不期望月歌的计策真能救下所有人,但他们都希望这位为他们操劳半生的族长能平安离开。

    “族长,您先走吧,鱼鳍未断能入海,雁翅不折终南飞,只要您脱身,智一定不敢对我们动手!”

    “族长,月歌之计虽有风险,可我们已到末路,您又何必为了我们这些负累舍去自家生机?”

    有些老人妇女更道:“族长,您的心意我们明白,可我们这些老弱走不快,逃不远,只能拖累您,如今正可留下为您拖住追兵,万一智真要下杀手┉”

    说到这儿,老人妇女们略一迟疑,那位方才向涂里琛微笑的老人忽从人群中走出,大声道:“族长,族中之人随您漂流多年,早知世道艰险,您此时也该痛定思痛,我族老弱难战难逃,岂能承您妇人之仁?若您此刻敢行断腕之事,正是英雄所为!想我羌族当年何等威望,族人百万,独霸西域,这数百年来虽因时势风云凋零不振,可国有改朝,族有盛衰,千年以来又有哪一族一国能保永世不衰,当年匈奴今日何在?昔日秦皇亦成枯骨,吾族今朝虽落魄草原,却要好过许多早已亡国灭种的王朝强族,吾族虽经动荡,但也长存至今,族长,这些年来您常常自责无能,不能使族人与辽人一般丰衣足食,您见族人苦能思己责,足见您胸襟,这正是老夫敬您之处,但您可知我等心意?”

    这老人衣衫单薄,立于风中,却无瑟缩之意,反挺胸而言:“其实老夫也常自责,为何您贵为一族之长,却不能如世间诸侯霸主一般叱咤天地,享尽尊荣,反要累您为吾族处处俯首,求人垂怜?而我等为何却无能辅佐您称霸一方?您见族人受苦常扪心自责,而我等不能助您撑起祖业又该何地自容?您常说人生于世最惨之事莫过于生无栖身之处,死无葬身之地,但您可知汉人常言,‘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一族难兴,又岂是您一人之责?您每次自责,可知我等心中汗颜?若老夫年壮,当携赴死之心与您并肩抗敌,可老朽无能,又有何颜牵累于您?族长,分兵之计可行,但月歌需随族长携族中孩童同行,单留我率老弱伤残断后即可,若今日分兵之计难成,辽人仍欲将我等弑尽而快,那老夫敢请族长一事!”

    羌人们都又惊又奇的看着他,月歌认得这老人是族中长者,名鞔岢,平日寡言少语,少与人近,家人也都丧于流离生涯,羌族中多有这等孤苦老人,所以大家都以为他只是一位寻常老者,谁知今日听他说话才知他不但胸中见识极高,而且弥姜之性不输少年。

    鞔岢回身看向一众族人,众人也在看着鞔岢,眼中都现出热切之色,举族同心,正是此时。

    老人向族人点了点头,转身向涂里琛正容道:“请族长永忘吾族之仇,此生再勿言寻仇之事,族长,您从来只道自己无能使族人安宁,辜负老族长遗愿,但您可知我等更是负您,往日分您衣食,今日累您败战,身为羌人却不能为您分忧,今日若能以身救出族长与族中少年,老迈之躯死亦欣然!我等若死,老夫惟有一愿;请您与月歌携族中少年远离辽域,另辟天地,此后抛却苦闷,尽享生之欢趣,开枝散叶,为我羌族重燃薪火!”

    鞔岢之言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大家只想劝涂里琛听从月歌之计先走,可鞔岢这番话已激起他们决死救族之心,纷纷叫道:“鞔岢说得好!族长,您快带着月歌和孩子们走,您要为我羌族重燃薪火!”

    “没错,存亡之刻正该如此,只要能保住您和族中少壮,我们死得其所,要是天幸辽军中计,我们这些老朽废物也算赚了┉”

    洛狄等年轻少壮都听得动容,胸中一阵酸热,未想到族中的老人妇女竟有这等血性。

    涂里琛沉重的目光从族人脸上一一看过,这些人里,有老人,有妇女,甚至还有年幼孩童,他们身上都带着战火劫余的痕迹,可他们脸上亦有着泥污和血迹掩不住的真诚,这样的真诚宛如许多年来对他的信任,至始至终,一成不变。

    涂里琛嘴角一动,仿佛一笑,向着族人默默点头。

    月歌见涂里琛这等神情,心里顿时一沉,她最知这倔犟男子的脾性,若他真肯答允先走,那他望着大家的神情本该是担忧和不舍,而这样的笑意┉

    “都给我闭嘴!”一声大喝突然如雷暴起,果然,涂里琛已向众人怒喝道:“老子还没死,该怎么办由不得你们狗屁废话!”

    喝声虽大,但涂里琛脸上并无怒意,两眼炯炯望着那些慨然求死的老弱妇人,吼一般大声道:“如果你们还当我是族长,那你们就给我记住,再也不要把自己当成是负累,你们也别说自己无能无力为战,只会拖累我,只要我活着一天,你们就永远是我的族人,在我身边,只有一起活一起死的家人,没有应该送死的老人妇人,你们也别说什么谁拖累谁的鸟话,就算真有什么拖累,那也是老子心甘情愿,求之不得!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也永远比不上我爹能耐,可有一点我从来不会输给他老人家,那就是我也和他一样,从不会仍下自己的族人!”

    “族长,您┉”几名老人听得眼眶泛泪,正要说话,涂里琛已指着鞔岢道:“老叔!你刚才那番话说得有血性,可我涂里琛生就一副钻牛角尖的脾气,你这许多话我只听进去一句,‘吾族虽经动荡,但也长存至今,’告诉我,为什么那些个曾压在我们头上的王朝强族都已没落,而我羌族却能在这许多祸乱中挣扎至今?就因为羌人从不会抛下自家族人,这世上又有谁比我羌人更知道什么叫同甘共苦,生死不离?这些年里我族一起吃了许多苦,还不是都挺下来了?如果我羌人今日非要靠亲人性命相换才能活下去,那我族早该在几百年前就亡了!从现在起,说都别再提什么留下断后的屁话,你们要说,老子就当听不见,你们不肯走,老子就背着你们走!”

    说着,涂里琛已背转身去,粗豪的身影大步走往族群最后,一边走一边叫道:“都给我往前走,和从前的迁徙一样,男子拉辎重,女子搀老幼,谁累了就吭一声,身上有劲的扶着走不动的,谁都不许给我拉下!”

    羌人们呆呆听着族长口中熟悉的喊声,这正是这些年来举族迁徙时的喝令,看着族长走到最后,从那些父母早丧的孤儿中伸手抱起一个最幼的孩子,高高举过头顶,让那孩子骑在他肩上,他的双手一展如翼,仿佛护着他生命中最宝贵的事物,护着那群孩子往前走来。

    一族之长,当护一族之人,原来,这男子的心底一直深刻着这句看似平淡,实则艰辛自知的誓言。

    又见他,抬起头,看着大家,咧嘴一笑,很粗鲁的笑容,没有深沉的城府,没有做作的姿态,却是这男子的真性真情,也正是这粗犷的笑容,带着他们走过风雨流年,撑过世道冷暖,仿佛,只要有这男子在身后憨厚而笑,就能将他们心底绝望尽数点暖成一团热焰。

    这团热焰,名叫不离不弃。

    就如最灰暗处的一道隐约光亮,早成为他们的一生依赖。

    羌人们脸上的茫然已消散,他们或苦笑,或摇头,却无一人埋怨,大家心无旁碍的遵行着族长之令,搀老携幼,扶持而行。

    鞔岢楞怔了半天,忽然苦笑出声,满是皱纹的脸上因这抹苦笑而变得坦然,苦笑着,他向身后的涂里琛深深一躬,随即拉过了兰谷的坐骑缰绳,牵马前行。

    兰谷伏在鞍上,笑盈盈道:“鞔岢,你这张利嘴平日总揶着不显锋芒,谁想今日一张嘴却还是弄了个哑口无言?”

    鞔岢又是一声苦笑,“不服不行啊,这小子,和他老子一般的犟。”

    兰谷摇了摇头:“可惜了月歌的计策┉”两人不约而同的转头回看,正看见那道娉影向粗豪男子走去。

    两位老人相视而笑。

    那对恋人已并肩走在一起,女子的手了无怨艾的伸出,与男子紧紧而握,紧握其中的是深蕴真情。

    涂里琛脸有歉意,想说什么,月歌已向他展颜一笑:“一起活,一起死。”

    笑靥如月,意温柔。

第九十五章:黄土绝路(一)

    同一条古道,同样疲惫的老弱伤残,但羌人的行进已没有了先前的忧虑惊怕,没有人再提起分兵而行之事,也没有放弃任何老弱族人,他们就这样一步一步坚持着往南而行,虽然不知道前方等着他们的会是什么,也不知身后追兵何时杀到,却有一事足可庆幸,在他们身后,正有着他们最尊敬的人在守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马蹄声在后急急而响,涂里琛一把将肩上的孩子交给身边族人,嘱咐道:“别停下,继续走。”他右手抽刀,左手将月歌拉至身后,冷冷回望,羌军们也都各自戒备,但见远处只有一匹奔马急驰而来,马上一名小孩正向他们拼命挥着手:“义父!我回来了!塔虎回来了!”小孩眼尖,一眼就看见他的义父如往常般守在队列最后,他身边还陪着温柔的月姨。

    涂里琛见义子平安归来,心头狂喜,“是塔虎,你回来了!好!好!”

    塔虎早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两父子互一打量,塔虎看见义父的满身伤势,眼眶一下泛红,“义父,是辽狗子伤你的?

    涂里琛见义子毫发无伤,心下更喜,哪顾着身上伤势,揽着儿子连声问:“你到底去了哪里?可把义父担心死了!”

    月歌知道涂里琛一直在担心这儿子,如今塔虎无恙归来,她也不打扰两父子团聚,微笑着去牵马,忽发现义子骑来的竟是辽**马,月歌心中一动,忙问道:“塔虎,你遇见辽军了?你怎么逃出来的?”

    塔虎痛惜义父伤势,一时倒忘了要紧事,听月歌一问,忙说出了自己偷袭辽帅和又被智放回之事,一说完就拉着涂里琛的手道:“义父,辽军一个时辰就要追来,您骑上这马快走,我们再从族中选些精壮与您同行,你们一定要尽早逃出这儿,我和大家留下,找个地方伏击辽军,无论如何也要拖住他们!”

    或是巧合,或是羁绊,当一个人真心关心某人时,他一定会为之竭尽一切,为了保护此人,他也往往会忘了自身安危?

    而当两个人都是真心为了同一人时,他们所想的也总会有相似,因为他们都只想着能让此人远离灾难,只属平安。

    谁能懂,这看似的牺牲并不荒唐,也许,能找到一个值得自己舍身相护的人,正是生命年华中最珍贵的一页,只是,这世间,又有多少人懂得这份守护?

    听到塔虎与月歌如出一辙的话,羌人们又惊讶又感动,大家看着这满脸焦急的孩子,有人微微叹气,有人默默点头。

    涂里琛似早料到儿子会这般说,他并未象方才般以斥责来反驳众人,因为他知道这儿子的倔性,他轻拭去爱子脸庞上的汗污,微笑道:“孩子啊,你长大了,可以照顾义父了,还懂得保护义父先走,很好!不过义父很贪心,还想你一直都陪在义父身边,和义父一起,和大家一起,好吗?”

    塔虎先是一楞,不解的望着义父,可看着义父眼中象要承担起一切的笑意,塔虎忽然觉得一阵轻松,原来这一路的担忧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守在义父身边,为义父多承担那一点点伤痕,同样勇敢的笑容也在孩子嘴角振现:“好!”

    一声极轻的长叹从月歌唇间流出,她已决意与心爱之人一起走完羌族最后也势必是最壮烈的一次迁徙,可直到方才她心里还有些可惜放弃了的兵分之计,但听完塔虎的诉说,月歌已了然,无论羌族今日是否分兵要挟,智都不会放过他们。

    看着涂里琛与塔虎两父子相逢的激动,想起辽国的那场内乱,月歌忽然明白了智为什么会放塔虎回来,想必,在那冷酷少年的心里,一直都在后悔当日未能从上京城内救出他的皇上吧?他今日肯放塔虎与义父相逢,应是对当日有意无意间流露出的不甘吧?又或许,这也是他对羌族的示威,以示这一战的志在必得。

    平原一隅,万名骑军戎甲待发,白衣少年闭目长立,光阴流逝,寸寸随风,掀动着少年白衣舞猎荒芜,一个时辰终于过去。

    一名骑军牵着主将坐骑来到少年面前,少年一拂长衫,翻身上马,眼瞳中隐有流光闪现,凝视远处,冷冷喝令:“追!”

    万马纵蹄声刹时如密雨击瓦,卷尘追南。

    轻骑驰骋,少年鞍上下令,他只下了一道令,“全军急行,遇敌即战!”

    骑军闻令加鞭,纵马急奔,没有人奇怪,这位最擅用计谋破敌的主帅这一次为什么只下了一道硬战军令,因为残余的羌人已不足一击,虽然这些羌人有着让他们震惊的顽强,可主帅方才的暂退已巧妙的回避了这股锐气,而在这一个时辰的逃亡中,疲惫和恐惧也必会将羌人们的血气消磨殆尽。即便是多给了他们一个时辰来逃亡,可这些残兵老弱又能在这旷野平原上逃往何处?

    轻骑一路风驰电掣,转瞬返回今日清晨血战之地,苍茫四野,遍地尸首狼藉依旧。

    前路上,车轮足印曲折向南,骑军未做片刻停留,如有默契般往前直追,又追出数里,但见尘土路上车轮压痕仍是未绝,若海见此暗暗叹息,打马奔近主帅坐骑旁,轻轻道:“智王,原来羌人始终未弃辎重。”

    智面无表情,马鞭挥甩愈急。

    若海苦笑,以智的谨慎又怎会未发现羌人未曾弃下辎重,可他却忍不住要向主帅进这多余之言,难道羌族的血性已让他心里也有些不忍?想到昨日出征前恨不能灭尽羌人的怒气,若海苦笑着往左右看去,池长空这一路都是一声不吭,可若海知道,这莽撞汉子方才看见一地羌人尸首时,分明是紧紧闭上了双眼,而窟哥成贤,看着他脸上始终如一的冷峻神色,若海暗叹一声,在幽州诸将中,也只有他才能一丝不苟的执行的智所下的每一道军令吧?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临阵不乱,临敌不豫的将才。

    若海心里胡乱转着念头,骑军又已追出数里,智忽然轻噫一声,一带缰绳,仔细看向沿路足迹。

    若海顺着智的目光往地上一看,车印足迹依旧未断,他知智绝不会无故生疑,可他却看不出其中缘故。又见窟哥成贤也正在低头察看地面痕迹,随即似有所悟的一点头,向智禀道:“智王,羌人形迹有些古怪,前几里路羌人足印错杂凌乱,深浅不一,似是散乱而行,车轮边几行足印尤其拖曳,可这几里路上足印渐渐齐整,前后有序, 车轮旁足印密集,似乎羌人重结阵行,列队而行,行进虽缓却已不再迟滞。”

    若海这才明白智所疑何事,暗赞窟哥成贤眼光之余也不免惭愧自己竟看不出这些异常。忽见智扫了他一眼,冷冷道:“若非你心底杂念太多,又怎会看不出其中端倪?”

    若海心虚的一低头,智幽冷的目光已看向远方,淡淡道:“如此逆境,士气由弱而盛,生机复起,必是真性感悟众人所至,虽无深沉城府,可他确是人中豪杰,这样的汉子,可惜了┉”

    若海听得糊涂,也不知智究竟在说谁,又见智的目光在他与池长空,窟哥成贤三人脸上一转,最后唤过窟哥成贤,命他率一千轻骑快马先行,还嘱咐他发现羌人后先不必交战,只需紧缀其后即可,等窟哥成贤得令而去,智便命众骑军暂缓急行之势,放辔止鞭,任由马匹小跑慢行。

    骑军们都明白智的用意,此去向前只此一条大道,羌人虽然坚韧,可他们终究是步行,当然比不过骑军马快,所以这时正可让马匹慢跑恢复体力,以便在追上羌人时一鼓作气冲锋猛攻。

    只是,当骑军们想到羌族无分老弱妇孺紧护在族长身前的那一幕,想起那一张张漠视生死的坚毅脸庞,这群骑军的心情忽然在轻快的马蹄声中变得沉甸甸的。

    初秋暑热尽,天凉日渐斜,古道意苍凉,风卷黄尘淡。

    秋日之下,古道长路,人影碌碌,轱辘痕深, 羌人们又跋涉行出十余里路,涂里琛与月歌行在队列之后,自从塔虎回来,月歌就抱着最小的义女青儿一直紧跟在涂里琛身边,再不肯离开他半步。虽然前景难料,但这位羌家女子已抛开了心头烦恼,笑盈盈的逗着怀中小女,还不时和涂里琛闲聊几句,也尽是族中家常琐碎之事,仿佛有着说不完的话,又仿佛今朝之后,还有无数明日旖旎。

    涂里琛知道月歌是在珍惜这或许是最后的时刻,他心中暗暗酸楚,却不在面上带出来,一路都陪着月歌闲聊。

    但这十余里路走下来,羌人们已着实疲累不堪,也亏得他们长年迁徙,这群疲惫的身躯才能支撑又走了这一个多时辰,涂里琛一心想让大家歇息片刻,可身后骑兵随时追至,他也不敢让族人们在这一马平川的平原上歇息,但举目望前,前方仍是见不到头的荒芜长路,惟有不远处一座山坡上的几排老树才是浊浊日光下的几点绿荫。

    “义父快看,前面有处小山坡!” 塔虎欣喜的一指山坡,他这一路一直徒步跑前跑后,或推车拉重,或扶持老弱,象个大人似的帮义父照顾族人,他本想把从辽军处抢来的马匹让给义父骑,可涂里琛坚持不肯,父子俩争了半天,最后还是把坐骑让给了洛狄。

    负起探路之责的洛狄早骑着马从那小山坡上奔下,他身上伤势已裹扎停当,因这一路都骑马探路,倒不似别人这般疲累,一奔近就高声道:“族长,那山坡略有些陡峭,不过坡顶宽阔,还有几十株大树,正可让大家先去那山坡下歇息。再过半个时辰就近黄昏,我们就借着大树隐蔽歇息,这片旷野既无灯火,等天色一暗四下里就是黑沉沉一片,谁都看不清这路边还有这一处山坡,辽军为追上我们必是匆忙急行,只要我们不发出声息,说不定就能瞒过他们耳目┉”

    不待他说完,月歌已摇头道:“不可,此处都是辽境,辽军又怎会不知这里有此山坡?这山坡方圆不过一里大小,坡顶树木稀少,怎能藏住我族两万人?而且山坡四面尽是平地,若辽军追至,他们只需将山坡四面一围,我们便会陷入绝地。”

    洛狄挠了挠头,苦笑道:“可这里往前都是平原大道,若我们继续赶路,迟早也会被辽军追上,要是在平原上开战,我们根本抵挡不住他们的骑军冲锋,倒是这山坡陡峭处还可借着地势抵挡。”

    月歌道:“借山坡地势只能挡得一时,并非长久之计。” 两人争执不下,不由一起看向了涂里琛,等他定夺。

    涂里琛知两人都说得有理,但也都非万全之计,不过他也不是束手待毙之人,上坡虽有被围之虞,但在平原上与辽军交战则更为凶险,倒不如在此依借地势背水一战,遂一笑道:“想不到这两难之事还真让我们碰上了,也罢,走了这许多路,大家都累了,还是先过去歇歇,既然与辽军这一仗迟早要打,倒不如先养足了精神。”

    塔虎也在一旁道:“是啊,月姨,听义父的,先带大家去山坡那儿歇着,我去把坡上的树砍下来,等辽军追来,大家就躲到坡上,拿树段砸死这群辽狗子!”他又笑着安慰月歌,“月姨放心,真拼起来我们不一定输,只要能杀多些辽军,说不定还能逼智撤军,他想对付拓拔战,可不敢跟我们硬耗下去。”

    塔虎少年气盛,一股子初生牛犊的血气,早铁了心想跟辽军再狠打一仗,拼着豁出性命也要护得义父,对辽军哪有半点忌惮。

    “要逼辽军撤退谈何容易?”月歌苦笑着瞪了这胆大小子一眼,却也拿这对倔性父子无奈,想了想只得点头。

    涂里琛又是一笑,左手携着月歌,右手拉着塔虎,带着族人走向了那处山坡。

    羌人们到得山坡下才看清楚,这座山其实只是座占地一里大小的土坡,整座坡都是褐黄土石,除了坡上有几排大树,整座土坡寸草不生,从坡下至坡顶大约十几丈高,正面有条丈余宽的土路通上坡顶,但看这破上少有人至的荒凉,想必这土路也非人力掘成,多半是天然生就的一道斜坡。除了这条丈余宽的土路,这土坡四面坡势皆有些陡峭,虽非难已攀爬,但骑军确难一马冲至坡顶,只可惜利处亦是弊处,这四面皆是平原,若辽军真围攻此地,又从正面硬攻,那羌人也是无处可逃。

    月歌抱着青儿走到涂里琛身边,正要说话,忽听几名拉车的羌人惊叫道:“地下怎么埋着这许多尸首?”

第九十五章:黄土绝路(二)

    原来这几名羌人把几辆辎重车拉到在坡下空旷处时,忽觉脚下泥土甚是松软,车轮陷入土中好几分,几个人在地上随手一拨拉,先是拨出几截枯树干,好奇之下又往深处一挖,结果发现地上胡乱埋了好些尸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涂里琛一走近就看见尸首都被人割了首级,忙让月歌把青儿抱远,以免吓着孩子。其余羌人也过来帮着挖掘尸首,这一挖才发现这片地上不但埋了许多人尸马骨,还有好些兵刃,那些尸首都穿着甲胄,但一具具都被割了脑袋,尸首大多腐烂,甲胄上也是泥锈斑驳,那些马尸还未全烂,灰黑腐烂的血肉处连着碎裂断骨,骨肉处脏蛆蠕动,令人望之生呕。

    涂里琛忍着刺鼻恶臭掸去尸首上的泥污,尸首身穿的黑色胄铠使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是拓拔战的黑甲骑军!”

    这群尸首正是拓拔战手下的纵横五虎之一追敌连尽涯和他的一千追敌骁骑,当日连尽涯追击护龙七王一行时被将诱至黄土坡下一举歼灭,他们的尸首也是后来由顺州守将仇横发现,因仇横不想被幽州发现他与拓拔战暗通款曲一事,所以他只是派人将这些尸首就地草草埋葬,没想到今日被羌人挖出。

    羌人虽不知其中缘故,但听涂里琛认出这些无头尸首都是拓拔战部下,他们亦是大感震惊,想不到这群横扫草原的黑甲骑军竟会被人割去首级弃尸荒野,当今世上敢与拓拔战结此深仇的只有幽州一城之人,而幽州精骑现如今正紧追在他们身后,随时杀至。

    涂里琛过去虽对拓拔战又畏又敬,但羌族这次濒临绝境都是拓拔战一人所赐,而且族人们这一路辛苦推行的辎重大车里,除了拓拔战送的十万两黄金,还有许多拓拔傲留下的兵刃弓箭,说是要助羌人攻打幽州,涂里琛当时也觉高兴,可现在想来终知拓拔战用心险恶,原来他竟是要用这些辎重累赘拖累他羌人行进,逼他们亡于辽军之手,而那足足装载了数辆大车的十万两黄金更令羌人虽知其难亦难舍却。

    涂里琛这一路早想把这些辎重和黄金故意沿途扔弃,引诱紧追在后的辽军捡拾黄金,以此拖慢他们的追赶,使族人能有更多时辰逃生,可没想到他才一说要扔辎重黄金,这些平日里最服他的族人居然怎么都不肯听从,还七嘴八舌的说要把黄金留下来助他重振族威,最后连他这族长也拗不过众人。

    想到拓拔战的恶毒,涂里琛心里怒气更盛,狠狠一脚将尸首踢开,若非后有追兵,只怕他先要将这一地尸首挫骨扬灰。

    又瞪了眼尸首,涂里琛便嘱咐族人赶紧上坡,又小心翼翼的把伤重虚弱的右长老兰谷扶下马,让他靠在一辆辎重车上歇息。

    洛狄和塔虎知道涂里琛身上伤重,硬是一左一右的架着涂里琛先上了坡,找了处干净地方让他坐下歇息,不肯让他再操累,还让月歌守在涂里琛身边,涂里琛说不过两人,只得苦笑着坐下。

    洛狄与塔虎都是一个打算,辽军随时会追至,就算族人放弃休息立即赶路,只怕在天黑之前也会被辽军追上,这一路往前都是平原,一旦与骑军交战对羌人极为不利,而且他们发现坡上大树曾被人砍倒过几十棵,从树墩断痕处看出这些树顶多才被砍下几个月,两人都是心思敏捷之人,看到坡下尸首,早料到这群黑甲骑军定是在这坡下被人利用利用树段伏击,所以他俩也打定主意要在这坡上抵挡辽军。

    两人安顿好涂里琛,当即分头忙碌,塔虎招呼了几十个轻壮男子上坡砍树,看他这副架势倒真是要与辽军在此一战,涂里琛收养的另几名男孩也拎着短刀去帮塔虎,塔虎心疼弟弟们年幼,硬是不让他们帮忙,只让他们在坡顶眺望远处追兵踪迹。

    洛狄带着未受伤的羌军在坡下守护,让族中老弱妇孺先行上坡,羌军们知道血战随时会至,哪敢懈怠,族里那些轻壮男子也各自寻找趁手兵刃,但今日清晨一战不但使四万羌军折损至不足千人,平日使惯的勾镰长枪也大半丢弃在那处被铁骑肆虐的战场,此刻手无兵刃,有些人干脆拾起了黑甲骑军遗下的刀枪。

    洛狄挥刀将一辆辎重车的捆绳砍断,大声道:“车里有兵器,大家都拿上!”

    几十辆辎重车立刻被打开,拓拔傲留下的兵刃军械颇多,不但老人妇女毫不犹豫的抄起兵刃,就连稍大点的孩子们也一个个紧握刀枪,力大点的拿长枪钢刀,力气小的就拿短刀弓箭。

    拿完了兵刃,羌民们便往坡上走,这许多人一齐从正面斜道上坡本是拥挤不堪,好在羌人齐心,老人搀着伤兵,妇女拉着小孩,井然有序的往坡上走,塔虎等人在坡顶加紧砍树,将一棵棵大树砍倒锯断,腾出空地让族人休憩,先上坡的人也帮着他们一起砍树,大家齐心协力,片刻就砍倒了几十棵大树,一群孩子围在树段前拿着短刀在削树段上的枝杈,虽于大难之中,但孩子们天性喜玩爱闹,笑嘻嘻的比着谁砍下的枝杈多。另一个**岁大的孩子爬在一株最高的大树上眺望远处有无追兵,这孩子叫阿达,也是涂里琛的义子,他一边望着远处,一边还不时和小伙伴们说着话。

    待族人都上了坡,洛狄也带着羌军往坡上退去,上坡时他们不但把那些黑甲骑军尸首上的盔甲剥下来一并带上坡,还故意把这些尸首横七竖八的扔在斜坡上,以此阻挡辽军快马冲上坡顶。又怕坡上树木不够,干脆把那些辎重车也拖曳上坡。

    塔虎已和族人把坡上大树都砍下,只留下最高的一株树,由义弟阿达爬在树上了望,塔虎忙完了手中事,也过来帮洛狄,两人商议了一阵,都觉这正面斜坡乃是防守之重,便用砍下的树段和辎重车严严实实叠成一堆,堵在坡口之上,所有羌军和轻壮男子都守于车墙之后,若辽军想强攻上坡,那他们便可把树段和辎重推下制敌。

    见洛狄与塔虎二人布置得甚为周密,涂里琛倒也安心,坡上族人大多都已坐下歇息,望着那些白发老叟,稚龄幼童也持刀拄枪的情景,涂里琛心里涌起一阵苍凉,垂首脚下,黄土巍巍,就这么一座小土坡,孤零零的矗立在这片平原上,就似在这宽广天地中硬嵌入的一抹荒黄,有些孤单,有些渺小,却又有些不愿屈俯成平的倔犟,就似他和他的羌族在这乱世之中一般,孤零零的挣扎求存。总难知,有那么一天,这座土坡是否会被天地之威荡平,也难料,今日之后,虎狼之世还能否有他族的一缕薪火。

    正想得出神,耳边忽传来娇嫩童声,“义父,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了?”原来是倚在月歌怀里的义女青儿仰着娇嫩小脸,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看着义父,“义父,那些坏蛋还会再追来吗?”

    涂里琛看着天真小脸上露出的甜甜憨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含糊一笑,伸手去抱青儿,谁知一动之下触及伤口,他这一路忙着照应族人,倒也未理会身上伤势,此时扯动伤处,才觉遍体疼痛,几乎呻吟出声。

    月歌见他额头冷汗涔涔,忙把青儿抱开,哄着她去找别的族中小孩玩,月歌坐在涂里琛背后,一手环着涂里琛胳膊,让他斜靠怀里,一手用衣袖轻抹他的额头冷汗,低声道:“大哥,别多想了。”闻着怀中清香,枕着臂间温暖,涂里琛只觉一阵舒适,伤口处传来的阵阵抽痛似也淡去,他这一日着实撑得辛苦,嘴里含糊说了几句,竟恍惚睡去。

    有几名羌人原想过来问些什么,见族长靠在月歌身上沉沉睡去,几人会意的一笑,不再打扰,悄悄退回到族人中。羌人们也确实困乏,大家或坐或躺的围拢在土坡下,好些羌人也和族长一般,迷迷糊糊的闭眼睡去。

    两万羌人都挤在这山坡之上,连那两匹坐骑也被牵到坡上,这两匹马一匹是族中老马,另一匹是塔虎从辽军处抢来,已是羌族仅剩的两匹坐骑。

    塔虎布置完坡口守备,便找了些草料喂给两匹坐骑,见塔虎来喂,那匹羌马倒是安份的垂头吃草,而那匹辽军战马似乎不满被塔虎所俘,摇头甩尾的就是不肯吃,塔虎骂了辽马几句,干脆把草料都抛给了羌马,顾自走开,守在了坡口。

    那羌马见自己独享草料,似有些歉疚,向着辽马嘘叫一声,还踢了团草料过去,但这匹辽马却甚是骄傲,一点都不领同伴的情,昂着头不吃草料,一会儿尥蹶子,一会儿挣缰绳,一刻都不安生,若非缰绳被牢牢绑在树墩上,只怕就要被它挣脱。

    只是坡上本就拥挤,辽马这一闹顿时吵醒了不少人,几名羌人听得烦躁,操起鞭子就要去抽它,老者鞔岢拦道:“罢了,这是匹战马,战马念主,它的主人既被塔虎杀了,自然要撒性子,塔虎这孩子倒有本事,竟能把它给一路骑过来。”

    那战马似通人性,听鞔岢这一说,竟向鞔岢轻轻点头,几名羌人看得有趣,也就任它在一边扯缰尥蹶。

    又闹得片刻,这战马忽然安静下来,两耳尖竖,四腿端立,一动不动的盯着来路。

    一名羌人笑道:“这畜生总算认命了,看它这一副等人骑上去的模样!”

    鞔岢却神色一紧,“不好,战马好战,善辨同伴军骑气味,它定是感应到辽军追近!”

    几名羌人慌忙望向远方,但见目光所穷几里处依然寂静,唯点点尘土似有风吹般零星飘散,正奇怪时,这匹静立不动的战马忽然猛的仰首,前蹄刨地,后蹄一撑,引颈长嘶,仿佛要涌入战场般往前坡下冲去,缰绳顿时被拉得笔直。

    与此同时,一声惊呼陡然响起,“辽军追来啦!” 爬在大树上了望的小孩阿达手指远处,惊叫示警。

    远处,尘土突扬,似是听到了这里的战马长嘶,扬如雾起的尘土中呼应般响起一阵嘶鸣,先闻长嘶,再起蹄声,奔马急蹄隐于尘中,直扑而来。

    惊声甫起,涂里琛已从地上腾的跳起,两手紧握砍刀,铁青着脸奔到坡口,塔虎早挽着一张铁弓,一步不离的跟在义父身后。洛狄也招呼羌军随他一齐守住坡口,幸好羌人早知辽军会追上,此时虽惊不乱,男子们立在辎重车后,挡成第一道人墙,当此生死存亡之时,已无老弱之分,老人和妇女也手持刀枪立在坡上,而在老人和妇女身后,则是一群羌族孩童,同样,这些孩子的手中也握紧了兵刃。

    土坡上刹时举族皆兵,坡上虽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人,却无一人慌乱,老人挡着妇女,妇女护着小孩,里外排成数层,守如军阵,屏息以待。

    踏尘而来的辽军渐渐逼近土坡,这群骑军正是窟哥成贤所率的一千轻骑。见羌族屯于土坡,窟哥成贤似是吃了一惊,随即低喝一声,身后辽军立即一字排开,在离黄土坡一箭之地时勒马而停。

    两下无声对峙,守在辎重车后的羌军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辽军,洛狄听得四周呼吸急促,低声道:“都沉住气,辽军要想冲坡就只能从正面攻上来,坡上堆满尸首,他们的马跑不快,等冲近了我们就把这些树段推下去。”

    “别急着砸树,先射死几个辽狗。”塔虎弯弓搭箭对着坡下,只待辽军冲近便先射死当先一骑。

    洛狄转头一看,只见塔虎神色如常,脸上还带着惯战沙场之人在大战来临前的冷笑。

    “好小子!”洛狄一竖拇指,周围羌军见塔虎小小年纪尚能临危不惊,也都镇定下来,全神贯注的盯着坡下。

    塔虎眼尖,一眼看出智不在这群骑军中,忙道:“义父,辽军只来了一小半,他们一定是在等智,干脆我们先宰了这群骑军?”

    涂里琛也想先削弱辽军实力,但见这群骑军全都横弩胸前,只得摇头道:“辽军手中弓弩厉害,大家不可轻举妄动,这一仗就看谁沉得住气,等他们冲上来再居高临下打他们。”

    坡下辽军在等,坡上羌族也在等,但羌人们并不知道,当坡下那位年轻辽将望向坡上时,他心里瞬间生起的并非杀意,而是叹息,他记得很清楚,昨日出征路过这黄土坡时,智曾带着他仔细观视过黄土坡四面地势,今日清晨一战之后,羌族南逃,而智故意令辽军北撤数十里,为的就是要等羌族逃至黄土坡时再做最后一战,而当智为塔虎多给羌族一个时辰时,窟哥成贤虽觉惊讶,但他并未多说一句话,因为他也知道,智这么做与其说是感念塔虎的孝心,还不如说是智从塔虎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所以智宁可在这场只能不择手段的死战中给予羌族最后一次让步。虽然,智也曾惋惜不能在黄土坡处围歼羌族。

    可窟哥成贤没有想到,羌人不但没有利用这一个时辰远逃,反选择了在黄土坡上死守为战,难道羌人就不知道?在这黄土坡上纵能借地势暂挡辽军,可这四面皆为平原的土坡决非生地,只要辽军四面合围,那这土坡就会成为最凶险的绝地。若羌族肯弃下辎重分散而逃,虽然平原旷野之上难敌骑军,但就算被辽军追上,他们也有机会趁乱逃走一些人,可难道这羌人举族真无一人有这些许见识?

    窟哥成贤苦笑着一摇头,又望向坡上那举族皆兵,森然待战的气势,他忽的恍然,涂里琛绝不会弃下一名族人,他的族人也绝不会抛下他,这样的人,又怎会临难四散?难怪智王不敢稍留余地,羌人,还真是一族硬骨烈性之人┉

    正当窟哥成贤思潮澎湃时,身后行军之声又起,随着阵阵整齐而不急进的马蹄声,智已率着大队辽军挟尘追来,他这一路缓辔慢行,人歇力,马缓劲,人马都已养精蓄锐多时,只待追上羌族便立即冲锋而战,但看见羌人屯于黄土坡上,就连智也是一怔。

    望着土坡,智就象在望着什么即便是他亦无法看透的景物,嘴里忽觉苦意,他原想在此为战,却以为错过时机,他也知道军士们都对羌人心生怜悯,而且羌族中还有许多老弱平民,真要让军士们狠下心肠为战,士气定会不安,所以他又想快马追骑将羌族扫于平原,以免节外生枝,谁想,涂里琛竟然还是选中了这黄土坡。

    究竟,这是羌人秉性还是天意?

    两路辽军合骑,池长空和若海见智神色有异,便吩咐军士不得妄动。事实上,当这些缓骑待战而来的辽军望见坡上情景,望着那些手持刀枪的苍颜老人和稚龄幼童,他们心里也无法涌现似是应有的杀气,反觉一种难以言表的悲凉现于心头,所以池长空和若海才一下令,一众辽军便都勒马止缰。

    窟哥成贤驱骑上前,看着智有些异样的神色,低声禀道:“智王,羌人守坡,看情形是想困兽一战。”

    智眼角余光一扫四周军士,他知道,这个时候只要他露出一丝犹豫,军士们对此仗的迷惘就会更盛,而此仗也会难以为继。看着军士们脸上的不忍,智暗暗苦笑,若是可以,他也不愿这些大辽军士的刀枪指向平民老弱,但这一战虽是无奈,却是必须冷酷。即便,今日要做下天人共愤之事,即便,今日要成人神共忿之人。

    “但愿,只此一次,日后,报应我偿!”智心底默念,神色已转冷,一指土坡,冷笑道:“成贤,选出两千名骑术精湛的军士,各持双盾,做势攻坡,一至坡下立即退回。”

    “是!”窟哥成贤眼里闪过一丝钦佩,智对此战果然已势在必得,难怪之前就选准这黄土坡做围歼羌族之地,羌族上坡便是想借助地势,只看他们架在坡前的辎重车和树段就可知道,若辽军攻坡,那他们必是以推下树段辎重或射箭来阻挡辽军,但他们全族孤守坡上,既陷绝地又无援军,只要以伪攻引他们耗尽弓矢树段,那辽军就可如履平地般攻上土坡。

    两千名骑术精湛的辽军很快选出,智又命其余辽军在后大声鼓噪,做出大举攻坡之势,窟哥成贤一声令下,两千人立即往土坡冲去。

    坡上也是一声大喝,一阵箭矢接连射下,那两千辽军早有准备,手中双盾挥舞遮挡箭矢,口中呼喝坐骑,战马一冲近土坡便立即转胯回奔,坡上又一阵轰隆大响,几十根树段随之滚落。但辽军早已退后,几十根树段空自在坡下砸起一片尘土,却未留下一具尸首。坡上隐约传来一声怒喝,显然是方才下令放箭之人。

    听到那喝声中的稚气和愤怒,智微一摇头,“终究年少沉不住气。”

    两千辽军一退回立即拨转马头,再整队形后继续往土坡前冲去,羌人已知辽军是想耗费他们的箭矢,但怕辽军会真的杀上坡来,只得再次放箭,可辽军仍是冲近即退,如此接连几次,坡上射下的箭矢已见稀疏。但羌人也留了一手,无论辽军如何呼喊作势,再不肯把那些树段推下。

    智当即便传令两千辽军退回,窟哥成贤忙道:“智王,还是再冲几次为妥,您看坡上还堆叠着许多树段,若我们真的攻上,他们必会滚下这些树段来阻挡我军。”

    若海道:“羌人已学谨慎,伪攻已难诱他们抛下滚木,要不我们真的冲锋一次,先诱他们把滚木都抛下。”

    “不必,这些滚木和辎重,就让羌人留着。”智淡淡道:“成贤,长空,若海,让大家打开随身包裹取出剩余之物。”

    这一万辽军离开幽州时都是轻装出征,除随身携带数日口粮外,临行前智还命每人都带了一个包裹,里面装的都是十字钉,拌马索,衔枚勒口和火油等物,军士们原曾奇怪,既是以骑军斗羌族步卒,为什么要带上这些拌马索和衔枚勒口之物,但昨夜一战却让他们明白了智的处处用心。

    十字钉,拌马索,衔枚勒口都已用去,此时包裹里余下的便是昨晚夜战的黑斗篷和火油硫磺等引火之物。

    池长空闻到包裹里硫磺火油的刺鼻味,正疑惑智要如何用这些引火之物,一眼瞥及黄土坡上堆叠的树段辎重,心里陡得一惊,失声道:“智王,你想用火把羌人都烧死在坡上?”

第九十六章:谁顾生死(一)

    智面沉如水,仿佛未听见池长空的惊问,池长空急跃下马,几步冲到智马前,大喊:“智王,我知道此战必须要打,可坡上还有那许多老人小孩,难道你真要一把火烧死他们?”

    若海忙喝道:“长空,不得军前失仪!”

    池长空指着黄土坡道:“坡上老弱无数,我们怎能┉”

    智冷冷道:“说得不错,坡上确有老弱,可他们这些人也是我们的敌人,长空,你若真有心怜悯敌人,倒不如就在这坡前自刎,以成全你这悲天悯人之心,否则,你终要在今日手染他们的鲜血,因为这是沙场不是善堂!”

    池长空被讽得满脸通红,梗着脖子还想再说,智冷喝道:“给我退下,从此刻起贬去你副将之职,降为军卒!若有人再心生无用慈悲,就自行返回幽州,这一战,不需心慈手软的无能之辈!”

    池长空身子一震,只见智满面阴沉,眼中尽是冰冷之色,直看得池长空心头一凉,他虽粗豪鲁直,但出身卫龙军的他最知智决绝之性,只得长叹一声退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若海和几名胆大的军士原想为池长空求情,但与智阴冷目光所触,都觉骇然,无人敢再出声。

    见众人凛然,智立命众人按令行事,窟哥成贤仍率两千辽军轮番伪攻,吸引坡上羌人注意,其余辽军将包裹内的黑色斗篷取出撕碎成条,淋透火油硫磺后绑在弩箭之上,又取艾绒火石引火。待准备妥当,这数千辽军便呈半月阵形往黄土坡慢慢围近。

    老天似乎总是站在强势者的一边,刚近黄昏的天时已变得黯淡如晦,目难及远。

    趁着这天时之利,窟哥成贤率着两千人轮番往黄土坡上作势猛冲,坡上若有箭射下,这两千人便往左右散开躲避箭矢,若无箭射下,他们便大声呼喝着做出要冲上坡的架势,面对这种明知是假又不得大意的伪攻,坡上羌人困于这险地劣势,既不敢贸然放箭又不敢大意,根本无暇分神,而且暗淡的天色也让他们难以看清辽军行迹,只听见一阵阵叫喊之声愈渐逼近,正当羌人心急无奈时,突见山坡下亮起一片赤红,在这黄昏暗暮中如繁星般点点而闪,虽是亮于坡下,但这点点赤红直如夜星般升腾而起,羌人们见此情景不禁惊异,也不知这是辽人诡谋还是天之异象。

    “是火攻!”塔虎和月歌最先警觉,可只是一眨眼,这片腾空赤红已飞袭而来,点点赤红如一场从天而降的狂风骤雨,骤然直袭坡上羌人,却是一场追魂夺魄的密集火雨。

    夜幕仿佛突然而至,这座被成千过万道火弩笼罩的黄土坡竟是黑茫旷野唯一一处光亮,但这光亮下怎含生机,灿灿处惟有绝境。

    火弩袭来,守在坡腰处的涂里琛等人首当其冲,“义父小心!”塔虎情急之下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即扑在了涂里琛身上,几支疾射而至的弩箭贴着两人的面颊呼啸而过。

    “义父快退!”塔虎耳听疾风不断,也不闪避,反身挡在了涂里琛面前,就这片刻之际,两父子身边尺许之地已有数不清的火光落下。

    “傻小子!”涂里琛哪肯让义子舍命相救,拽着塔虎的手把他往身后拉去,手中砍刀左遮右挡,被扫落的火弩落在堆叠的树段上,火光稍黯即炽,火起一瞬,一支火弩射中树段辎重虽不能轻易起火,但在这如瀑箭雨倾泻之下,弩矢尖缚紧的布帛上浸透了火油硫磺,擦着火星燃起成焰,火弩初落下时,羌人们还拼命奔走灭火,但从坡下射上来的火弩实在是太多了,密密麻麻的火弩仿佛笼罩住了整座山坡

    羌人辛苦伐下的树段和拉上坡的辎重车反成祸患,一处起火蔓延四处,火势越烧越猛,火舌张狂吞吐,无数道烈焰汹涌汇集,犹如一条凶戾炎龙恣意袭向土坡上每一处枯黄,时而蜿蜒横掠,时而纵腾翻滚,烈焰贪婪的吞噬着席卷着坡上惊急惶惑的嘶喊声。

    两万羌人挤在这方圆不过里许的黄土坡,坡下更有若海率领数千骑军绕着山坡射弩,将火弩从四面射上坡来,有些羌人手持藤盾抵挡弩矢,但火弩射在藤盾之上立时燃烧,手臂被火烧伤只得弃盾,可才一扔下藤盾立遭弩袭,也有羌人为避弩射情急中躲在辎重车下,结果连同辎重车化为灰烬,不但火势难挡,就是这阵阵弩矢也在不断蚕食着他们的性命,才不过片刻,惨状已尽呈这弹丸之地。

    就在羌人对火攻已无招架之力时,坡上忽传来女子的呼喊:“大家快把树段和辎重车都推下坡!”

    月歌的喊声带着抑制不住的愤怒,虽然她早知困守黄土坡是下策,但她未想到智竟会用火攻!黄土坡上寸土寸枯,火势原难引发,可羌人为防守而四处堆叠的树段和辎重却成了辽军的引火之物,而且射来的弩箭上都浸透了火油和硫磺,几乎每一支弩落地都会爆起一团火花,而这困绝之地滴水也无,当第一阵火雨扑上坡来时,月歌就知道,他们又败了,败得这般快,这般惨,从今日清晨至现在,与辽军两次生死对决,她的每一次反击都被智轻易压制,每一次应对都被这个以智为名的男子凶狠反噬,这究竟是怎样的对手?挥手之间便让她的族人伤亡惨烈,而辽军始终都只在坡下点火放弩,未曾攻上一步,未折一人一马。

    闻着满山遍坡的刺鼻的火油味,月歌摇摇欲倒,虽有幸存的羌人用勾镰长枪把烧滚如炭的树段推下坡,但月歌反有一种更无力的感觉,这算是杯水车薪的抵挡吗?源源不断射上来的火弩早把这山坡染成火场,坡上火势已成,而且没有了辎重车和树段遮掩,族人就只能用血肉之躯来对抗漫天连弩。为什么?智的计策总会这般歹毒,令她没有一丝取舍余地。

    望见坡上零落推下的树段和火光盛处的惨状,窟哥成贤似也无法保持镇定,但在智下令停射前,他必须硬起心肠命同样不忍的部下往坡上连续发弩,也许别的辽军会以为智用火攻只是想要保存实力,但他却知道智更深沉的用意,辽军已暗暗敬佩羌族义烈,若是正面交锋,尤其是要举刀挥向那些老弱之时,只怕大家都难做到心如铁石,所以智为避免一切节外生枝之事,用上了这最残酷也是最致命的方式结束此战。

    窟哥成贤下意时的一转头,想看智何时下令停射,只见智正冷冷望着坡上,右手高举,无一丝落下之意。

    “再射!”窟哥成贤唇角微颤,深吸一口气,高声下令,又一轮带着火光的弩箭呼啸而出。

    坡上惨状一刹未停,涂里琛满脸虬髯被热浪灼得蜷曲,赤烫炎热更熏得他全身大汗如浆,汗水流过伤口,每走一步都如针扎般痛,但他哪顾得疼痛,护着塔虎往坡上急退。滚滚浓烟,灼灼烈焰中,到处是挣扎呼痛的族人,到处是皮焦肉烂的尸体,每一眼望去,都带给他一种忘乎所以的痛。

    有老人,不及挣扎已被浓烟熏倒,火舌翻腾,白发成烬。

    有妇女,不顾自身火灸,只顾竭力扑灭娇儿衣裳火焰,渐渐的,全身是火的妇女支持不住,却奋尽余力推开爱子,倒地成炬。

    有丈夫,与妻儿陷身火海,眼看逃生无望,便将妻儿掩在身下,任凭狂火焚烧己躯,火光中痛嚎如疯,仍护住妻儿一动不动,只为了,妻儿能在这世上多活片刻。

    有孩童,亲人陷身火丛,咿呀哭叫,浑噩不觉的蹒跚走入火中,想要再投入亲人怀抱,火苗窜处,童稚哭啼再无声息。

    火海间隙中,开始是涂里琛拉着塔虎后退,这时已成了塔虎使尽力气阻止几次想要冲入火中救人的义父,置身于这般炽热火海,涂里琛竟觉全身冰寒,因为他无法在这场黄泉般凄厉火难中救护他的族人,火焰嚣起抖动,将眼前景象迷离得似不真实,却是真正绝望的看着亲族子民在狂火中消失。又走出几步,不过轻壮之年的他仿佛突然老迈般步履晃荡。

    见义父在这等凄惨情景下无法自持,塔虎却似一下懂事成熟,竟对四周惨状视如不见,拽着义父寻火势较小处奔去。

    两父子身后,洛狄和几十名羌军用肩背为族长抵挡弩矢,用身躯为族长隔开火舌,不断有人倒下,但他们至死都未吭一声,用平静的离去护卫他们最尊敬的族长。

    悲痛难当的涂里琛虽未察觉身后族人正用性命掩护他,但塔虎知道,他眸中悲伤浓郁,频频回头,与这些兄长般的勇士默默告别。

    只在火海中穿行了短短几十步,塔虎已觉这几十步路异常艰苦难行,四面到处是滚滚浓烟,刺耳惨叫,竟使在这小土坡上寻找月歌成了一件极为困难之事,为使义父在大悲大恸中还能有丝清明,塔虎不停的在义父耳边呼道:“义父,我们先找到月姨!”浓烟随着叫唤吸入他口鼻中,呛得他连连咳嗽,也顾不上遮挡,一手紧扶义父,一手掩在义父面前,不让浓烟熏着义父。

    终于,左方火势较小处听到了月歌声嘶力竭的喊叫,塔虎精神一振,拉着涂里琛奔了过去,又回头招呼洛狄等人,才一回头,平日最令他讨厌的泪水已从眼眶中无声而落,两人身后,只余下洛狄和寥寥数名羌军。

    左方坡角,月歌正带着几百名羌人掘土灭火,月歌也许是此刻唯一还能保持镇定之人,在无水扑火的危急之时想到了用土灭火,剩余羌人得她指点,拼命铲土填火,他们手中拿着的钢刀长枪用来掘土本来甚难,幸好被火烧过的烂泥已变得干燥松动,羌人手忙脚乱的从地上挖起一堆堆干泥,泼向燃烧不止的烈火。另有些羌人将挖出的泥土在周围堆成一道土垒,抵御弩矢。

第九十六章:谁顾生死(二)

    月歌双手握紧着一柄钢刀,浑不知塔虎等人走近,只是使尽力气一下一下的掘土,听到脚步声近,她连头也未抬一下,口内急催道:“都别楞着,快挖土灭火,火势一小就去找到族长!”望着在火光中凭显憔悴的柔弱身姿,塔虎鼻子一酸,竟忘了开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短暂的沉默里,涂里琛忽然挣脱了塔虎的搀扶,同样憔悴的身躯一步步迈向尤在挥刀铲土的女子,“月歌!”很低沉吃力的唤声,却由一点灵犀穿透了嘈杂。

    月歌手一抖,一回头,只是一眼之间,满是焦急忧愁的眼眉间,粘满泥灰烟尘的脸容上,霎时绽起明艳笑容,竟比这四面火光更显灿然,即使是这生机渺茫时,即使是这穷途末路上,这女子脸上也没有乍惊乍悲的惶惑,没有泪眼滂沱的委屈,瞬间浮现的只有最欣喜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一定没事!”

    笑颜里带着说不出的轻松,很美的一笑,笑如绝壁花开,只因为她看到了他,看到了心之所属,就足以在此时抹去所有担忧牵挂,何顾生死?

    望着这笑容,涂里琛有些迷惑,但也只是一眼之间,他已明白月歌为何会在族人死难,身处绝境时如此欣然而笑,因为月歌已看轻了一切,她所要的,只是能伴他同生共死。

    忽然,笼罩在涂里琛心头的所有痛苦和绝望已全数褪净,执着月歌的手,在她耳边低语,“没事的,没事的…”他原想说的是让月歌好好活下去,但他知道这很难,最难的是月歌不会舍他独活,而他自己这条命,也恰是他此刻最为看轻之事。因为即便是现在,在这性直粗豪的甚至有些憨倔的男子心里,他都始终以为,真正使羌族陷于危境之人既不是远在上京的拓拔战,也不是坡下那冷酷至可怕的对手智,而是他这一族之长令己族卷入无边祸乱。

    既如此,便该用这条性命向死去的族人赎罪,为活着的族人拼出生路。心底阴霾既除,便只余平静,粗豪汉子脸上现出一向少有的温情,与怀中女子微笑相视。

    或许,当这世间真情之人望向他们生命至重的爱侣时,真能心有灵犀,因为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微笑,这是不需宣之于天,但天亦难夺的情愿,这是一起活,一起死的携手,生于一世,死于一世的厮守。

    弩矢穿风之声似渐稀落,火势也随之而小,火中余生的羌人都避在仓促堆起的土垒后,几处小火丛已被灭去,但燃烧最炽的一片火海仍将坡顶阻成两半,隐约听到火海那边有人声呼救,其中还夹杂这一两声马嘶。

    塔虎不等涂里琛开口,早和洛狄几人上前往火中泼土,但火焰却不见熄减,幸有族中老者鞔岢带着几十名老人妇女过来帮手,鞔岢指点大家将铲出的土集中泼向一处,随着泼去的泥土渐厚渐宽,火海终被隔成两段,意外的是,第一个冲过来的居然是那匹辽马。原来火起之时,有羌人将两匹坐骑的缰绳砍断,让它们自己逃生,羌马被火惊得四下乱逃,结果陷入火势猛烈处被烧死,而这匹训练有素的辽马却忍着惧火天性,躲在火小处不动,待羌人将火海隔开,它便立刻跟了过来。塔虎见这辽马未被烧死,笑骂着去牵它,辽马此时倒极为老实,垂头贴耳的任塔虎牵着。

    随后过来的羌人只有几百人,大多还都是老人妇孺,涂里琛收养的孤儿们也在其中,但无论是老人,小孩,还是妇女,在这场惨酷的的火攻之后,他们的神色间并没有太多的惊慌和悲伤,只有一种很奇怪的厌倦之色,似乎已厌倦了在这连场灾祸后再用惊怕和绝望去面对,反倒有一种看破了什么似的镇定。不过,当看到族长无恙时,大家脸上都现出了和月歌一样的欣慰之色。

    涂里琛收养的孩子们搀着右长老兰谷走近,孩子们个个神情委顿,他们得以存活并非运气,全仗其他族人舍命救护,可也正如此,孩子们亲眼目睹了太多的族人在眼前倒下,几个小孩都变得懂事,小心翼翼的搀着兰谷,就连最小的女孩青儿也不哭闹,一声不吭的由义兄阿达牵着手。

    涂里琛和月歌看见兰谷虚弱不堪,两人忙迎上前去,兰谷原本就受了重伤,虽被族人冒死救出在火海,但也神乏力衰,脸上却透出股奇异的红晕,也不知是否火光映照,看见族长过来,兰谷似有什么话急于告诉涂里琛,竭力张嘴想说什么,可被烟熏久的喉咙里发出的只有阵阵咳嗽。

    鞔岢也赶了过来,兰谷受伤后一直是他在照应,但两位老人在火海中被慌乱的族人冲散,此时灾后重逢,鞔岢心下欢喜,刚拉着老友说了句:“想不到我们这两个老东西倒是命长…”待看见兰谷脸上异常的亢奋之色,鞔岢目中忽露悲怆,悄悄止声,阅历丰富的他知道,兰谷已到了回光返照之时。

    涂里琛却未察觉右长老已是油尽灯枯,只道他身子疲乏,又被烟熏了喉咙,温言安慰了兰谷几句后便起身去看其余族人。

    坡上到处都是烧焦的尸首,扑鼻的恶臭味令人闻之欲呕,但余生的羌人望之却只觉苍凉,塔虎和洛狄等人又灭去几处火势,侥幸生还的羌人们从四处走近,仓促堆起的土垒并不宽阔,可羌人们躲在土垒后竟不见拥挤,饶是涂里琛早知伤亡必定惨烈,但看见零落走近的族人,仍觉心头震痛。

    洛狄知晓族长心事,当即叫过十几名羌军,踩着泥路冲过火海去搜寻幸存族人。涂里琛正想跟着去找,忽听他的义子阿达指着半空道:“大家快看,辽军好象不射箭了!”

    饱受一夜弩袭火攻的羌人们早身心麻木,此时避在这土垒后,倒是谁都未曾理会弩袭是否已停下,听这小孩一叫,大家这才发现坡上阵阵噼啪做响的火烧之声虽不绝耳,但已无弩矢呼啸横空。

    塔虎顺着坡边走出几步,欣喜道:“义父!阿达说得没错,坡下果然没有再射弩上来,难道辽狗子的箭射完了…”话一出口,塔虎已知自己猜错,象智这种处处占尽先机之人,出征时又怎会不备足弩矢?一转念间,塔虎已猜到了智的意图,破口骂道:“该死的辽狗!放了这把火不够,还想轻骑攻坡!”

    “辽军主帅好毒的心肠!”鞔岢也切齿道:“先用火攻烧毁我族防守,烧死我大半族人,如今停止射弩,就是要等火灭后再一举攻上坡来!他竟是要灭我全族!”

    “这便是智的手段了。”涂里琛的声音有些沙哑,“难怪拓拔战这般忌惮他,还用幽州引我族来此。”

    辽军既已不再射弩,失去引火之物的火势便难再盛,眼看四面火光渐渐没落,羌人忽然有了种不寒而栗的荒唐感,方才他们拼命扑火,想不到最后的灭顶之灾反是火灭之时,等火势一黯,辽军铁骑就会立即攻上,已被烧尽屏障的己族又怎抵挡辽军。就算他们再点一把火,这片已被火焚遍的山坡也再无可燃之物,这时想来,坡下那名辽军主帅竟是一步一算,招招把他们逼入绝路。

    塔虎急得两眼如欲喷火,来回走了几步,一横心道:“义父,辽军胆小,他们不等火全灭是不敢冲上来的,好在已是半夜,火灭之后四野定会漆黑一片,我们趁黑冲下坡去,说不能杀出条生路。”

    “智不会想不到这一点的,到时他只要在四周点起几处火把,我们就无路可逃,而且…”涂里琛指了指头顶,脸上尽是苦涩,“今晚的月色,太亮了。”

    塔虎抬头一看,顿时也是满脸苦涩,火光猛烈时未能察觉,此时火势渐小,才发现今晚竟是月满之夜,夜空朗月呈圆,月华如银,繁星如点,虽非亮如白昼,也足已染亮夜色,使他们根本无法冲出一万铁骑的围困。

    “他娘的,昨晚上被辽军偷袭的时候,天黑得伸手看不见五指,这时候倒有那么大的月亮!”一名羌军忿忿的骂了一句,最后还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羌人们都在苦笑,除了苦笑,他们已不知该怎么面对这接连不断的劣境,举族南移,复仇顺州,平原苦战,困守绝地,这一路走来,他们已太累了,如今,最后的一线生机也被割断于这皎洁月华之中。

    也许,他们当初真不该助拓拔战谋反,但拓拔战许诺给的一座城池对他们真的有着太大的诱惑,若没有一处安身之地,他们这一族又能在这你争我夺的世道上再挣扎多少时日?

    又也许,是老天太过不公,竟让他们遭遇到如此可怕的对手,只仗一万骑军便敢以弱势来犯,但这少年敌帅所布的杀局却如一柄淬着剧毒的利刃,不断的将他们的七万族人切肉断骨,偷袭,攻心,合围,火焚,一次又一次摧折着羌族实力,最后,弱强逆转,悬殊重分,失去所有抵抗之力的已成了他们羌族。

    火光愈弱,塔虎心里愈是烦躁,几次想潜至坡下偷偷射死几名辽军,都被涂里琛阻止,“沉住气,等洛狄回来再做说。”涂里琛淡淡道:“羌人不会坐以待毙,也不会抛下任何族人。”

    过不多时,洛狄几人已黯然而归,所过之处,焦尸成堆,除了尸首还是尸首,再无生还族人。

    “你们没找到其他族人?一个都没有?”涂里琛神色大变,见洛狄只带了和这几名羌军搜寻,又冲口道:“洛狄,怎不多带些弟兄去找?”洛狄看了看族长,一脸难言,塔虎听义父这般问,有心想说,又怕义父难过,也只得黯然低头,一声少年人本不该有的叹息从他口内低低叹出。

    涂里琛见义子和心腹都神情古怪,正觉疑惑,忽发现洛狄和那十几名羌军全都衣裳残破,遍体是伤,猛想起方才火起之时,正是洛狄带着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掩护自己上坡,再看眼前这十几人的模样,涂里琛心里一沉,低声道:“只剩下你们了…”

    洛狄低下头,踢着脚下泥土,半晌不语。

    涂里琛身躯一晃,右手颤巍巍的往旁一拂,似想扶住什么,塔虎忙伸出手去搀,但涂里琛已退后一步,晃悠悠的身躯摇了摇,坚持着不要人扶,“原来,大家都撑得好苦…”很轻涩的说了句,他就不再开口,静静站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大哥…”月歌走上几步,挽着涂里琛的胳膊,唇轻启,却无言。到了这末路时分,已然无言可劝,无语可解,她能做的只是毋论生死的温柔相伴。

    “族长…”洛狄亦走近几步,他迟疑着,又直接走到了族长面前,抹了把被火熏黑的面容,露出的却是笑容:“你说错了,不是只剩下我们,而是——还有我们!”

    “对!”塔虎生怕义父沉沦,大声道:“还有我们!”

    涂里琛回过头,看了二人一眼,月色明晰,拂落这大汉身上的却只有无尽的暗,我没事。”又拍了拍月歌的手背,柔声道:“真的没事,都到了这个时候,又还能有什么事?”

    已被折磨得迹近绝望的面庞上现出空荡荡的苦笑,使人望之怵然。

    老者鞔岢也想上前劝解几句,身旁卧坐的右长老兰谷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老哥,扶我到族长身边。”

    鞔岢看着兰谷红涨的面孔,涩然道:“右长老,你的身子…”

    “就现在…”兰谷吃力的说着每一个字,“趁我还有一口气吊着,快!”

    “也罢。”鞔岢长叹一声,向着老伙伴勉强笑笑,“来,让老兄弟最后再扶着走一程。”

    笔者注:刚刚发现,之前的第九十一章:白甲如血第二节虽然已上传,但是居然没有显示出来,因为现在作者平台局限性很大,也无法自己更改,所以只有再次上传,也许这一章会跳到新章节之后,所以对给大家造成的阅读不便表示歉意。

第九十六章:谁顾生死(三)

    涂里琛忙伸出手,扶住了兰谷摇摇晃晃的身躯,正想开口说几句,待望见长老神情间的亢奋,涂里琛忽然明白,原来这位追随了他一辈子的老人是要向他辞行,“右长老…”

    涂里琛忽然跪倒在兰谷面前,“涂里琛无能,不能带大家渡过这一劫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是啊,这一劫,怕是真的过不去了,不过,那又如何呢?”兰谷慈蔼的笑着,颤抖着手,指着黄土坡划了个圆,“你看,我们大家不是都还在一起吗?无论生死,都在一处,就是这绝路里,你仍能率领着我们聚于一处,担待,血性,守护,你都做到了,历代族长,又有谁能做得比你更好呢?”

    兰谷缩回手,轻轻抚摩着涂里琛的头顶,“族长,兰谷就要向您辞行,就要去见老族长了,我会告诉老族长,他的儿子没有辜负他的遗愿,无论何时,族长你从来也没有放弃过一个族人,我相信,老族长会很骄傲,因为支撑我族数百年不倒的羌族之魂…一直都在您身上…”

    一字一字说着,渐渐力竭的兰谷弯下腰,头靠在涂里琛耳边,低低道,“这便是…不离不弃…”轻轻说着,兰谷慢慢从涂里琛怀里跌坐在地,又抬起头,看着他效忠了一生的族长,老人嘴角绽出最后一丝微笑,那一丝笑,满足而又骄傲,随着干裂的嘴角上扬,慢慢闭上了双眼。

    “右长老…”洛狄,塔虎,月歌,鞔岢,一位位族人哽咽着围拢,仿佛是在见证兰谷最后的遗言,他们紧紧的聚在一起,在呜咽风声和星星火光中为长老送行。

    涂里琛小心翼翼的把兰谷平放在地,“不离不弃…身为族长,仅做到这个是不够的,右长老,您还是这般偏护着我,可惜了,我涂里琛从来不配当一个好族长…不过,我大概还能做条不顾生死的汉子吧?”

    涂里琛慢慢站起,很仔细的把身上缠裹伤口的布条一根根系紧,又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他握紧了砍刀。

    当涂里琛在检视伤口时,黄土坡上仅存的上千名羌人也在跟随族长做着相同的动作,他们一个个仔细的包扎着伤口,偶尔触及伤势,也只是皱皱眉,然后,男女老幼,都握紧了兵器。

    再然后,他们互相注视着,慢慢走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在这举族大难将来前,羌人们彼此凝视着,大家的脸庞上都带着奇异的微笑,很温然的笑,掩住了离别和绝望,每一名羌人都在用这温情的微笑互视,共同珍惜着这弥足珍贵的一刹,深深的凝视,仿佛要把此间此生的族人印在脑海中,带至来生来世。

    还有那些年幼的孩子们,他们也都很乖巧的没有哭闹,就连刚在这连场战祸中失去双亲,成为孤儿的孩子们,他们依偎在离自己最近的大人们身上,学着大人们的样子,紧搂着力能举起的兵器。

    而这些大人也象揽住自己亲生孩子般怀抱着他们,望着大人们脸上温情的神采,孩子们的眼睛里也闪烁起同样的神采,似乎连他们也明白,这样的微笑和温情,是告别前的珍惜,不舍时的依恋。

    是谁说,蝼蚁尚且贪生?

    原来,赴死之前,还可以这般从容。

    最后,每一个人的目光和微笑都迎视向他们的族长。

    “族长,说几句吧?”洛狄微笑道:“对大家说几句。”

    “说什么?”涂里琛温和的笑笑,“这个时候还需要我说什么吗?我能说的,想说的,大概只有一句对不起了。”

    涂里琛又看了一眼月歌,回应他的是那张永不褪色的温柔笑颜,他偏着头想了想,又道:“也许,真的还有一两句话要说吧?”

    涂里琛微笑着,向族人们招了招来,“来,大家都靠过来,我有话说。”

    灰烬般的土坡顶上,这群最后的羌人围聚成圆,圆心之中,是他们的族长。

    “来,孩子们,再走近一些。”涂里琛让孩子们都向他靠近,依偎着他站成一圈,“大家都知道,我是个粗人,一向不怎么会说话,但在这个时候,我真的有几句话想对大家说,或者说,是有几句话要教给大家,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记住这几句话…”

    羌人们略有些不解的看着族长,却见族长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异常庄重,他深深的呼吸着,一只手紧握着刀,另只一手肃穆的贴于胸口,仿佛要把什么从肺腑中迸发出来。

    “我族羌人,谨立此誓,今日承继族长之位,一族之长当护一族之人,此生必竭尽心力为吾族谋取安宁,但得胸有气息,腔有血热,绝不容人欺凌吾族一人,先族人之苦而苦,分族人之难为己难,若吾身死可救族人,吾必赴死相救┉”

    数百年羌族古老传承的继位誓言,从此代族长口中用最庄严的声调一字一字念出,就象多年前,他在父亲临危时立誓时一样的肃然,“来,大家跟我一起念这段话,尤其是孩子们,你们一定要谨记这段话,一个字也不要忘…”

    “族长,这是…”羌人们才跟着念了几句,便都停住了,因为只要是羌人都知道,这段话所代表的庄重含义。

    惟有月歌用了然的神情看着他的男人。

    “这不是只有历代族长在继位时才能立的誓言吗?”洛狄惊讶道:“族长,你怎么可以让大家念这个?”

    “为什么不可以?”涂里琛淡淡道:“我想大家都很清楚,我们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今夜之后,这世上也不知道会不会还有羌族,可我希望,会有羌人能活过今夜,哪怕只有一个也好,所以我要你们每一个人都记住这段誓言,把它背下来,记在心里,如果你们当中有人能逃出此劫,那么这个活下来的人,不论是谁…”

    涂里琛看向了他最疼爱的义子,“也许是你…”又看向了最忠心的部下洛狄,“也许是你…”

    “又也许是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涂里琛留恋的看着他的每一个族人,这当中有身受重伤,支撑站立的羌军,满面皱纹的老人,容颜枯槁的妇女,也有天真稚气的孩子们,每一个人,都是他想用性命去保护的人,他大声道:“你们听着,活下来的那个人,就是我羌族族长,即使只有一人,那这个人也要代替我全族活下去!”

    羌人们真的惊呆了,纵然是在这绝地绝路,他们也不禁诧异惊愕。

    涂里琛摆了摆手,示意族人们听他说下去,“当年我立下这段誓言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背起的是什么,老实说,那时候我很害怕,怕得甚至希望能有人来替我当这个族长,但是我不能,因为这是我代代相传的宿命,可这些年来虽然我很努力的想去做个好族长,但结果还是连我自己都感到失望,也许,是因为我付出的努力还不够…不过,我很清楚这个誓言的沉重,所以我也更清楚,如果今夜你们当中有人能活下去,你们接手会的是一份什么样的承诺,这承诺的沉重,也许会压跨你的一生,这样的重担,我从我爹爹手中接过,苦难自知,现在,我居然还要把它传给你们当中的另一个人,想想,也实在是难堪。”

    涂里琛叹了口气,又缓缓道:“大家都知道,上这土坡之前,月歌曾劝我分兵两路,让我带着族中精锐先走,鞔岢老叔还说,要我远远离开这里,好好活下去,尽享生之欢趣,开枝散叶,为我羌族重燃薪火,我知道,他们说的都没错,可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因为我要应证曾经向我爹爹许下的誓言,所以我不能走!但现在我要大家都来念这段誓言的目的,却不是想让你们背负和我同样的沉重,因为我要告诉大家,告诉那个能活过今夜的族人,当你成为我族族长,离开这劫难之地时,你就是我羌族下一任的族长!但我不需要你承担什么,不需要你背起什么重振我族,报仇雪耻的誓言,我要你…”

    涂里琛深吸了一口气,似要让每一个人都能听清楚他将要说的话,然后,这一代的羌族族长大声道:“我要你——好好的活下去,不要回来!不要复仇!就象鞔岢老叔说的那样,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去享受活下来的生趣!不要再把自己带入险境,不要去背负那些宿命!请你记住,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代替我们,代替这里的每一个人,代替死在这场大难中的每一个族人,把我们每一个人的份都活在你的后半生里,即使只有你一个人,你也要代替我们全族的人活下去!所以你要轻轻松送的活下去!你们——听到了吗?我族将来的族长,涂里琛在此传,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不要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后一个羌人!”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又慢慢道:“我这个族长,一直都当得不怎么象话,到了这个时候,也实在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你们,就只能把这段誓言当成是临别的赠礼,希望你们不要嫌弃。”

    “族长…”羌人们张大了嘴,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却堵堵的。

    “不要废话,只告诉我一句,你们听到了吗?”涂里琛认真的看着每一个人,大声喝问:“能活过今夜的人不会是我!那个人,应该是你们当中的任一个人,所以我只要你们说一句,你们听到了吗?

    “听到了!”回答齐整而哽咽,“我们都听到了!”

    “好,那就好!”涂里琛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气,又挠了挠头,“我一辈子都是个粗人,不怎么会说话,我想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你们听到就好,听到就好。”他呵呵笑着,一遍又一遍的点着头,脸上带着憨厚的微笑,看着族人们。

    “义父!我们当中会有人能活下去吗?真的吗?”小女孩青儿抱着义父的腿,仰起头,天真的问。小小孩童,或许还不知道生死之别,却为义父脸上还久未见的欣然而高兴。

    “会的,一定会!”涂里琛轻轻抱起义女,在她柔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又把她交给了月歌,“青儿乖,一会儿跟着月姨,知道吗?”

    “噢!”青儿揽着月歌的脖子,听话的点点头。

    “护好孩子们,这是我们的种子!”涂里琛对月歌说。

    月歌笑笑,没有说什么,她也在青儿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在小女孩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又把青儿送给了身旁另一位羌族妇女的怀抱,然后,月歌走到涂里琛身边,一扬手,把她手中握着的一柄短刀给她的男人看,“大哥,能活过今夜的羌人,也不会是我!”

    涂里琛没有立即开口,他回避开那张皎洁若月的容颜,仰起头来,望着夜空,夜幕上,却有一轮同样皎洁的明月,月色光华柔和,仿佛也在痴痴的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涂里琛叹了口气,向着当头明月笑了笑:“其实,我这辈子也算是没有什么遗憾了。”然后,他低下头,看着身边的那一轮明月般的妩媚,苦笑:“虽然明知道结果,可听你这样说,我还是觉得心很痛,很痛!”

    又叹了一口气,涂里琛不再多说什么,他望着山坡下黑幕中那一片片正在列阵的森冷刀枪,一举手中斩刀,往土坡正面走去。

    月歌,洛狄,塔虎,鞔岢,还有所有尚能一战,或者是还能站得起来的羌人,都自然而然的在他身后迈步而行。

    “义父!”塔虎高声道:“是去跟辽狗拼命吗?”

    “我想去引住辽军,给族人争取些逃生的机会。”涂里琛含糊的应了一声,又大声道:“也该跟辽军做个了结了,生死不论,对!就是去拼命!”

    “好!去拼命!”塔虎更大声的回应了一句,望着义父宽阔得仿佛要担起一切的肩膀,忽然想到智曾跟他说的那番话;“孩子,好生守护在你义父身旁,不论生死,都不要给自己留下一点遗憾。”

    “智虽然可恨,这句话倒是说得很对!我当然会守护在义父身旁,不管生死,也要救出义父!”塔虎一手提着比他个子还高的长枪,腰上别着两柄刀,四袋箭囊,还扯了扯背负的铁弓,自豪的想着,脚步越迈越快,跟紧在义父身后,一步不离。

    笔者注:大汗,才发现原来有好几处章节虽已上传,但网站上却未能显示出来,对读者造成的情节缺漏,实在抱歉,已经联系网站,希望他们能尽快处理。

第九十七章:灭族恶名(一)

    “列阵!十人一列!睥睨十方!”坡下,窟哥成贤的喝令声一声比一声冷硬,当黄土坡上的烈火开始减弱时,智便下令全军整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排排铁骑十人一列,在黄土坡下整齐排列。坡顶火焚将息,坡下铁骑待发,枪刃,刀锋,弩矢在月光下撩拨着渗人的锋寒,似在喻示着一波又一波的攻势又将绝无间断的展开。

    恰如智开战前所言,此战一旦开始,便是你死我活,再无歇手余地。

    卫龙军若海寸步不离的跟在智身侧,听着窟哥成贤一声又一声的喝令,再看着坡上一团团火焚后的余烬,从顺州一路至此,也不知道有多少羌人尸首遗尸道旁,而在这方圆不过一里的小土坡上,余下的羌人也难逃火焚兵灾,七万羌族,难道真要在今日亡族灭种? 想着,若海心里总觉得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也分不清是怜悯还是凄凉,甚至还带着点淡淡的后悔,若自己一到幽州就向公主和智王说出女史林幽月的警告,这一切会不会另有转机?

    心里胡乱想着,若海低声向智问道:“我们还要再攻上坡去吗?火势如此迅猛,也许羌人早都被烧死了。”

    “羌人坚忍,这场火烧得虽灼,却不一定能绝了他们,所以我一定要攻上去看看,就算多此一举,也要好过日后亡羊补牢,而且,涂里琛…”前半句话,智的语气非常冰冷,但说到涂里琛的名字时,却有了丝莫名的颤动和烦躁,“他这个人,不会那么轻易垮下,只要他有一口气在,羌人也不会放弃生念,我相信,坡上一定还有羌人在等着和我们最后一搏。”

    说着,智忽然提高声音,向正在指挥辽军排列布阵的窟哥成贤喊道:“成贤,不必让军士们再布睥睨阵,以长枪铁骑,二十人一列,从正面快马冲坡。”

    “智王。”若海很小心的说道:“黄土坡三面无路,只这正面有条丈余宽的土路,又被火烧得狼藉,让骑军冲上只怕有些不易,不如等火势全灭再做打算。”

    “不易?”智似是不经意的看了他一眼,反问道:“若海,你说幽州的城墙可算坚固?”

    “当然…坚固了?”若海被问得一头雾水,楞了楞才答道:“幽州城高壁厚,又经错王改建,辽境内几十座城池,除了上京,最坚固的就是幽州了。”

    “那你说,有一日拓拔战率大军压境幽州的时候,如果有一名黑甲骑军告诉拓拔战说,幽州城壁坚厚,易守难攻,不如先行退兵,等若干年后幽州城壁垮了再进军,你说,拓拔战会不会听?”智寒声笑问。

    听着智调侃般的话语,若海先未反应过来,正纳闷智怎会开起玩笑来,又觉智森寒的语气不似说笑,半晌才醒悟到这是智的辛辣嘲讽,顿时臊得面红耳赤,心里却惊于智此时大异寻常的阴冷,智平日虽不苟言笑,却甚少显出这森冷气质,也不知是因为连杀了许多羌人所以杀气腾腾,还是为决意杀尽羌人而刻意作出这一身杀机。

    智不去理他,又顾自向窟哥成贤令道:“成贤,分出一半骑军,沿着土坡四面包围,轻骑游走,以免有羌人漏网。”

    “是!”窟哥成贤一应声,当即分派出一半辽军往土坡四面散开。

    若海心里有话,想说又不敢开口,先看了一旁木然发怔的池长空一眼,犹豫再三,终究还是陪着笑道:“智王,这黄土坡只有正面有条土道,其余三面都陡峭无路,羌人就算还有活着的,也断不能从其他三面逃生,我看…杀鸡何用牛刀…”他的声音越说越轻,最后已是细若蚊蝇,“还是…还是不用四面包围了吧?”

    “我明白了,原来你也和池长空一样,心软了!”智冷冷的戳破了部下的心思,又冷笑道:“若海,等我们与拓拔战之间的这场大战结束,若活下来的是我们,你下半辈子可以去做个农夫,种种地浇浇菜,但你别想着去放牧当个牧民,你这种心肠,我怕你见不了杀猪宰牛的血,如果我们输了。”智一顿,冰冷的目光利锥般扫向若海,“你也算死得其所,因为你心太软,根本不配获胜!”

    若海被智冷飕飕的话语说得遍体声寒,低着头再不敢开口。

    智抖了抖缰绳,正要拨骑上前,见若海战战兢兢的跟在马后,想了想,忽又停下,一侧马,向若海问道:“若海,你且猜猜,如果坡上还有羌人活着,而且涂里琛也未死,他们会怎么应对我军攻势?”

    “这…”若海被智接二连三的嘲讽刺得头晕目眩,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哪敢再怠慢,忙顺着智的心思说道:“我以为,涂里琛应该会负隅顽抗,跟我们硬拼到底!”

    话一出口,若海忽然觉得,这其实是理所当然之事,象涂里琛这样的男子,一定会,也只会做出这个选择。

    “说得不错,虽是顺着我的心意回答,但确实被你中!”智一指土坡,淡淡道:“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分兵围住土坡?我告诉你,因为涂里琛若不死,那他就一定会带着剩余的族人守在这土坡上,我猜,他会在这里——”

    智手臂一伸,直点土坡正面那条丈余宽的土道,扬声道:“对!就是这土坡正面,涂里琛会率着还有力气站着的羌军,以身躯为屏障,等着与我军最后一战!连场恶战下,涂里琛已受尽了折磨,也被我用逼进绝路,所以在这死地绝路,火攻,连弩,阵法计策,都已无用,等着我们的也只有硬碰硬的一仗,我已把羌族兵力减至无可再减,羌人也已不堪一击,但羌人的顽强你已见识到,所以这一仗仍不能轻敌,不过我还可以告诉你,涂里琛和我们打这一仗,却不是为了求生,而是为了求死!因为他要用他的死来为族人换取一线生机,他在正面与我军死战,以此拖延时机,让一些族人从其余三面陡峭山坡逃下,所以,我要合围土坡,因为今夜之后,我要这世上再无一名羌人!”

第九十七章:灭族恶名(二)

    虽早有些猜到这一仗的结果,但听到最后一句话,若海还是打了个寒颤,心慌意乱的向智看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没听错!”智面容间带着阴森森的寒,冷冷道:“数日之前,我在日出之时与女真族结下盟约,但在明日日出之时,我要羌族亡族灭种!”

    若海张了张口,却觉喉咙干涩无比,在智眼神所触之下,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一旁的池长空再也屏不住心内激动,勒马上前,急声道:“智王,你真要把羌人灭族?”

    “你没听错!”智冷冰冰的重复了一遍。

    “可是…可是…”池长空也被智森冷的眼神所逼,心里乱糟糟的一团,屠城的误会,羌王的刚强,羌人的惨烈,已使他追悔莫及,若换了别个主帅,即使是最跋扈的将或者是最蛮横的猛,他也早跳出来据理力争,但这次挂帅的偏偏却是智,护龙七王中最淡漠也是最冷酷的智,这个平日淡漠得可以事事无动于衷,一言一行却能把握全局,一至风云变幻之时,也能以冰冷酷厉震慑全军的少年,亦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冒犯之人。而真正令他后悔得甚至觉得惊惧的,却是智先前与他的赌约,这令他明白,其实从出征至此的每一次变数都把握在智手中,可智偏偏能用超乎他想象的冷漠来克制和继续这一场不该再继续的杀戮。

    “智王!”池长空忽然失态的大喊了一声,他无论如何也不想看着辽军铁骑冲上土坡,把羌族灭于此地。又想起这一仗之后势必要背负的骂名和一生的内疚,他心头一热,想想自己反正已被贬去副将之职,再受责罚也不过是当个兵卒,索性一拨马,横挡在智的坐骑前,大声道:“智王,我们卫龙军受你多年指点,遍学兵道百技!除了这些,你还教过我们为人处世之矩,人伦公道之理,你说过,人生在世,当锄强,当抗暴!公道于心,当扶弱,当持正,天地有正气,人间有义理,人若炎凉,我辈就当卓尔不群,世若纷争,我辈则当匡扶正义,天若不公,我辈亦当替天行道!智王,你看——”

    池长空说得激动,手指着黄土坡,高声道:“羌人并未屠城,一切都是场误会,智王,你比谁都清楚,这都是拓拔战的奸计,就算这连夜袭杀是迫于敌众我寡,可我们已杀了他们那许多人,大势都已掌在我军手中,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智王,羌人在逆境中的勇敢和同心,你都看在眼里,羌王的顽强和不屈,为了族人所忍受的痛苦,难道还未打动你吗?还不能使你从心里感到敬佩吗?你说正是忌于羌人这股生死不离的意气,所以你不敢放过羌族,可这些羌人所拥有的秉性这不正是你一直教导我们要去敬重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你今日却要我们亲手摧毁这些东西?”

    被池长空这阵声嘶力竭的叫喊所惊,正要列骑冲上坡顶的骑军都吃惊的回身看着他,待听清楚他的说话,辽军们也都不由自主的拉住了马缰,有的人低下了头,也有人悄悄看着智,却无人再如出征前渴求一战。事实上,羌人的坚强和勇敢,感动的并不只是池长空一个人。

    但智仿佛不为所动,瞥了池长空一眼,慢慢转过头去,目光所及,仍是黄土坡上。

    “智王,还记得你对我们说过的话吗?”池长空越说越激动,“你教过我们,我辈立世,当有杀身成仁之义烈,路见不平之侠肠,宁为玉碎之刚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刚勇,你教我们的,我都记得清楚,也愿意奉行一生,可你从未教过我们,可以在明知是错之时,还可以行此大不义之事!”

    听着池长空的喊声,若海慢慢低下了头,同为卫龙军,他又怎会忘记当年智一遍一遍教导他们的处世之道,为人之本,那时候,每一名卫龙军的眼中都泛动着少年人独有的骄傲和悸动,他们认真的听着,也坚信会把这些信念贯彻一生,他甚至还记得,当智说起这些道理时,眼中闪烁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神采,可是,今日所为,竟是要与当日所学相悖。

    若海低着头,正看见手中染满血污的剑,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已变得很脏,可是,他不知道,明日日出之前,他的手会不会被血污染得更脏。

    “大不义?”智脸上的无动于衷之色终于消失,然无一丝触动,他淡淡的看着池长空,一如以往淡漠,“长空,一直把你当成个粗鲁莽汉,未想到,你还能说出这番话,一腔血性,倒是尤在。好!我今日就再教你一事,有些仗明知不义,可也要硬起心肠打到底,因为这不单是为了获胜,也是为了让这世上能少些不义之争!”

    “可是…”池长空没想到自己豁出去说了半天竟换来智这样一句话,正要再分说,智已一摆手,“够了,止战求情的话你已经说得够多了,我的耐心一向不多,尤其是在战时,让开!”

    池长空因为用力叫喊而涨得通红的面色一下苍白,他无比失望的看着智,嘴唇轻轻颤动着,却倔犟的拦在智马前。

    看着池长空脸上的失望,智眼神最深处悄悄泛起一丝奇异的光芒,他很懂得那样的失望,这失望就如一团曾经明亮的火焰,渐渐熄灭在这个亦鲁直亦正直的年轻人眼中,智叹了口气,他也记得,曾教与这些卫龙军的每一句话,那时,一群年轻人昂然而立,无论是言者还是听者,都不曾有半分质疑,然而,现在他却要亲自用血淋淋的征战来毁去他们所信奉的真诚。

    “大不义?”智暗暗叹息,他又怎会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大不义之事,可惜,他不想选择,或者说,他没有选择,一切都在拓拔战的算计中,他能做的,只有在这算计中用更冷酷的方式还算拓拔战。

    四周已有极轻的议论声响起,无须听清,智已能知道军士们在私语什么,同情羌人的并不只是池长空一人,而在黄土坡上,已能依稀看到人影慢慢攒动,一道刻意作出的怒气出现在智面容,若压不住池长空,即使,迟早会影响到全军士气,既然当初是他教会这汉子那些信念,那今天也要由他亲自收回。

第九十七章:灭族恶名(三)

    所以,智冷冰冰的发问,“长空,这一仗若要继续,我——还能信任你,还能再派你为我攻坡杀敌吗?”

    “我…”池长空的脸色愈加苍白,直直的看着智,忽然从马上跳下,直挺挺的挡在智面前,低头,拱手,“卫龙军池长空——不知!”

    “不知?好一个不知!”智听到军士们隐隐发出的惊叹,狠狠一声长笑,“池长空,你是不是觉得既已被我贬去副将之职,便不用再畏惧我的责罚?还是你以为,在这用人之际,我不敢责罚你?”

    池长空咬了咬,抬着头,一声不吭,却慢慢的拔出自己的配刀,双手捧着递到了智马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军士们都呆住了,没想到池长空会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当着众军之面顶撞这位最深沉也是最酷厉的智王,而且还交出了自己的配刀,军前还刀,只意味着两种意思,一是自请退出军籍,而另一种意思则无异于请死认罪。但真正令众军士震惊的却是,这池长空竟宁愿奉刀,也不愿再继续此战的决绝。

    “长空!你这傻大胆,犯的什么浑?还不快请罪!”若海大急,跑上几步便想把池长空拉开,池长空这一举动已使智下不了台,但若海知道,智也许不会在乎这区区面子,却不会容忍池长空扰动军心,万一智动了真怒,后果不堪设想。

    “若海,你给我退开!”智果然动怒,厉声喝止住若海,随即盯着池长空,森然道,“池长空,身为部下,你本当惟我之命马首是瞻,可你却阻我马首之前,我猜,你这根本不是在犯浑,而是想用我教你的大义来证明自己所为无错,是吗?”

    智手一抄,已将池长空手中配刀接过,掂了掂,冷笑道:“刀为征战之器,池长空,你既肯舍下这把刀,就算再让你上阵,你也已无用,这把刀我就收下了。”话音一落,智手腕一翻,钢刀已架在了池长空脖子上,“临阵心软,遇敌厌战,我可以不罚你,但扰乱军心,违抗军令之罪,我不能原谅,池长空,你以为,与一场永绝后患的大胜相比,我会舍不得你这条命?”

    若海知道池长空这性子不会服软,当下也顾不得智恼怒,扑在马前叫道:“智王三思,军前杀将是大不吉!”

    “他已不是将领,而是一名已无斗志的懦夫!”智冷冷瞪着池长空,却见池长空毫不畏缩的与他对视,炯炯而亮的眼睛与当年听教之时别无二致。

    “智王,别…”若海急得满头大汗,一边小声哀求,一边去看不远处的窟哥成贤,他想着窟哥成贤最得智器重,若由窟哥成贤上前求情,或许能劝住智,不料窟哥成贤一脸木然的盯着黄土坡上,竟连看都没往这儿看上一眼。

    正在这时,忽听最外围几名游骑放哨的辽军大喝道:“什么人?”

    众军士闻声看去,只见北面有一骑正向此地奔来,来骑奔行极快,先还只是一模糊黑影,很快便隐约可见轮廓,辽军们先前在涂里琛义子塔虎手上吃过大亏,一听到示警声,窟哥成贤一声呼哨,立刻便有几队骑军迎上前去,喝问道:“来者何人?速速勒马!”

    “幽州张砺!”来骑听到喝声,也不停下,气喘吁吁的喊道:“前方可是智王?”

    若海一楞,“是张太守?他不是留在幽州养伤吗?怎么来了?”

    “张砺?难为他了。”智冷漠的神情微有所动,又低头看了池长空一眼,收回了钢刀,“一会儿再跟你算帐。”随即把马一拨,绕开池长空向张砺迎去。

    若海见状忙又向池长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借机服个软,但池长空仍是直挺挺的站着,一动不动,若海叹了口气,跟着智向张砺走去,为使智分心,若海故意问道:“智王,张太守怎么会赶过来的?莫不是幽州出了什么事?”

    “大概是想来还我人情了。”智淡淡的说了一句,又回头看了看池长空,“可惜,我不能领这份情。”

    此时,窟哥成贤已上前牵住了张砺的坐骑,张砺从幽州一路赶来,早累得筋疲力尽,下马后连路都走不动,却还一边喘着粗气向窟哥成贤询问战事,窟哥成贤说话精简,几句话就交代了与羌族交战的大致情形,听得张砺连连顿足。

    等智走近,张砺立即蹒跚着走上,拉着智的坐骑道:“智王,这仗不能再打了,这样会铸成大错。”

    “张砺,你远来辛苦了。”智从马上跳下,看着张砺,摇头一笑:“连赶数百里路,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一句话?”

    张砺连喘了几口粗气,见智神态从容,他心里愈急,急道:“智王,你怎么还和没事人一样?这都是拓拔战的计策,这一仗打下来,得到的不是胜利,而是一世骂名啊!”

    “骂名吗?这我倒是从不在乎。”智笑笑,招手示意几名军士把张砺扶到一边休息。

    “怎么可以不在乎?”张砺一把推开来扶他的军士,大声道:“这可是一世骂名啊!七万羌人,四万老弱,这四万老弱就是拓拔战引我幽州和羌族火并,沙场分生死,本无可厚非,可把那些平民卷入就会被世人视为滥杀无辜!智王,这后果之不堪,你怎么会没想到呢?要是背上这等恶名,就算我们最后能平定拓拔战这场叛乱,那你也会…也会…”张砺犹豫了一瞬,似在想该如何措辞,又看了眼四周军士,一横心,一字一字道:“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张砺此言一出,四周军士顿时色变,虽然这些新军军纪森严,也不禁哗然,其实到了此时,这些军士心里都觉得,顺州之仇报到这一步也算圆满,而智坚持要对羌族赶尽杀绝的态度也有些做过,尤其是在看到羌族人生死不离的齐心同义后,许多军士心里都开始同情起羌族来,但新军军纪严谨,智又行事铁腕,池长空一有异议便被贬去副将之职,所以军士们也不敢违令,这时听张砺这般一说,大家才恍然这其中还有这许多诡谲,甚至还牵扯上拓拔战的阴谋,又想到此战继续的后果,饶是夏末初秋之夜,众辽军还是遍体生寒。

    笔者注:这双休世界杯决赛,看得昏天暗地,更新缓慢,才抽空挤了点牙膏,没法子。

第九十七章:灭族恶名(四)

    “张砺,你…”智欲言又止,微微苦笑:“这其中利害,就知道瞒不过你,可是,这趟混水,你又何苦搅进来?留在幽州好好养伤,避开这场祸事,不是很好吗?”

    张砺正色道:“智王,你对我有知遇之恩,今日见你将陷来日大祸,我怎可袖手而避?”

    “你是人才,总会因才而起,我不过让皇上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又怎能算是知遇之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智笑了笑,又回头看了看池长空,“刚才这犟种也让我停手罢战,还交出了配刀,他是心软,却不象你这般是看透了前因后果,可惜,可惜…”智又摇了摇头,“张砺,你路远迢迢而来劝我,身上还负着伤,这份情我心领了,可惜,我也只能心领,可这场仗,还是要继续。”

    “为什么还要继续,明知是错还要一错再错?”张砺不可置信的看着智:“智王,这其中后果…”

    “不必多说了。”智按了按额头,低声道:“已经来不及了,这一仗,就算我想罢手,也已经为时过晚。若在出兵之前便能知道此中隐秘…”

    智有些倦慵的一摆手,不想再继续说下去,转尔道:“既然已开始了,就只能顺着拓拔战定下的连环毒计走下去,我现在所能做的,只是在最后再反噬拓拔战一口,这不能说是将计就计,只能说是用我并不在乎的名声,去耗一耗拓拔战想要挽回的名声,也许…”

    顿了顿,智又道:“该算是两败俱伤吧?”

    “两败俱伤?这能算是两败俱伤吗?你怎可以对自己的名声和日后之事如此冷漠!”张砺被智似是无谓的态度激得火起,走上几步,与智面对面的站着,大声道:“智王,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真的不在乎这之后一连串的恶果!”

    智看了看他,笑笑,没有说话,挪了挪脚步,似想走开,但张砺却立即踏上一步,一步不让的挡在智面前。

    若海见张砺动了真怒,知道自己插不上嘴,心里也确实有些盼着张砺能劝阻住智,两腿往后悄悄退开,走到窟哥成贤身边,低声埋怨道:“你怎么也不帮着劝智王两句,难道真要看智王斩了长空?”

    “因为我劝了也没用,而且也不必劝。”窟哥成贤低声答了一句,见若海一脸不以为然,他想了想又把声音压得更低,说道:“放心吧,智王是不会杀池长空的,在智王心里,或许会恼恨池长空的不顾大局,但他也会更欣赏池长空的正直。”

    “什么?”若海楞住了,声音一下拔高,又急忙捂住了嘴。幸好大家此时都在看僵持着的智和张砺,谁都没注意到他俩的交谈。

    “其实真正最不想打这一仗的人还是智王,因为池长空说的也正是智王在想的,世道虽乱,但有些人的心是不会易的。不过,池长空可以向智王怨怼他的不满,但智王却不能向人诉诸无奈。”窟哥成贤向身后的池长空看了一眼,又道:“老实说,我不如池长空的古道热肠和敢言直说的性子,这一点,我不如他,因为我是军甲,我能做的只是上命下从,而且…我大概也能体会到智王对羌族势在必除的无奈。”

    “什么无奈?”若海听得茫然,但窟哥成贤已不肯再解释下去,若海想着窟哥成贤这番话来,怎么都回不过味来,只得又转头去看智。

    智已经连着退了几步,却避不开张砺,他叹了口气,“张砺,你真要阻我?”

    “是!”张砺决然道:“我不能任由你错下去。”

    智淡淡问:“那你说,到了这一步,我们已与羌族结下死仇,还能再如何?”

    “错虽已铸成,亡羊补牢也要好过一错再错!”张砺听智语气似有些松动,忙道:“立刻罢战,撤兵幽州,并与羌人言和…”

    张砺话还未说完,智已伸手指了指黄土坡,月光下,顺着智手指处一看,张砺向黄土坡看去,月光下,黄土坡上的一片狼藉惨状一眼可见,一看之下,张砺嘎然止声,满坡的尸首,满眼的触目惊心,便是满腹规劝之言,也在这样的凄厉惨像中止声。

    “这样还能言和吗?”说这句话的时候,智脸上透出的居然是笑意,淡淡的如月色般冰凉,若海望着智此时的笑容,竟在乍然间品出了一种孤单单的无奈。

    张砺还在满脸震惊的看着山坡,半晌才喃喃道:“怎会这样的?”他虽从窟哥成贤口中得知羌族惨败,却未想到惨烈如此。

    智平静的说道:“敌众我寡,我不敢有丝毫留情,也不能收手。”

    “可是…可是…”张砺浑浊的喘了口气,努力使自己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去跟涂里琛说清楚,告诉他,这都是拓拔战的诡计。”

    “你以为我会没说清楚,一开始,我就告诉涂里琛,这是拓拔战的计策。”智摇了摇头:“可从他攻入顺州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已太晚,而且涂里琛的性子早被拓拔战算中,还是那句老话,这一仗虽然不该打,可既已开始,便由不得我做主。”

    “罢手,罢战!”张砺艰难的将目光从黄土坡上收回,也许是看到了这一幕惨境,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凄厉,“不管怎样,都不能再打下去了,就算和羌族结下死仇,也好过赶尽杀绝!无论如何,这样的后果不该由你来承担!智王,你知道吗?你不能背这样的恶名!”

    “不是我承担,该由谁承担?”智走上一步,低声问,这一次,他没有回避张砺的瞪视,相反,智也在凝视着张砺的双眼,“难道该让殿下来承担此祸?让她来背负这恶名?如果是这样,要我这臣子何用?如果殿下声名被污,复国何来?张砺,你能看穿拓拔战的诡计,是你聪明之处,可你还是不及拓拔战,因为你没有看清,使殿下背负此等恶名,才是拓拔战的真正居心!张砺,你让我看着你的眼睛,告诉你我不在乎这样的恶名,好!我就告诉你,我——可以不在乎从此背负这些恶名活过此生!”

第九十七章:灭族恶名(五)

    如果说张砺在看清黄土坡的惨境时,他脸上的神情是被骇住的震惊,那在此刻,他的表情就只能用僵硬来形容,片刻前因激动泛起的血色尽皆消失,取代的是悚然而悟的苍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幽州急赶而来的一路上,他想了无数劝诫智罢手撤兵的理由,也想过如果智不听从,他就要和智据理力争到底,便是挡在智面前死谏,也要让智退兵。

    因为他不能看着智的一生从此被滥杀无辜的恶名缠绕,他要报答智的,不仅是知遇之恩。

    张砺当年曾任后唐书记,虽生逢乱世,却一直存着济世扬清的抱负,然而也正是他的抱负和才干,使他在同僚中卓越不群的同时也遭到了四方排挤,最后只得被迫弃官,因不愿再目睹中原败坏,他只身飘零,最后来到了契丹,初至契丹的那段日子,可算是他这一生中最绝望的日子,人在走投无路时,常会心性大变,那段时候,他变得愤世嫉俗,整日沉浸于杯中物,甚至还想到了死。

    也许上天怜惜他的才华,他就在这最绝望的时候遇见了智,初次交谈,智便用一番言语唤醒了他少年时的抱负,也使他在本已对之绝望的世道中又看到一丝光明,在知道智是辽皇义子的身份后,张砺曾急着要求智推荐他在辽为官,他这样要求不是为了报复抛弃他的中原,而是想证明自己的才干能在这乱世有所作为,但智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之后的半月内,智每日陪着张砺在那间小客栈里,两人日日促膝长谈,一时说起天下时势,一时说着中原世道,一番畅谈,两人都对彼此的才学惺惺相惜,智还悉心的问起张砺在中原为官时受人排挤陷害之事,张砺满怀愤慨的说出自己的经历,而智则看似随意的说着,若当时如何如何,或许能避过那些小人的陷害,又说起了一些古人的趣事和杂闻,两人就这样一日又一日的长谈,慢慢的,张砺心中怨愤之气消殆,取而代之的却是扪心自省,细思往事,忽觉自己往日执着于小处得失,争于意气的孤高,也明白了该如何与小人相处之时游刃有余的老练。

    终有一日,张砺豁然开通,振眉而起,拍案长笑,那一日,智含笑辞别,第二日两人,智带来了辽皇召见他的口谕。

    正是这段情谊,张砺一直把智视为救命知己,所以他才会忍着伤势,连日连夜的从幽州赶来,但在此时,一路盘衡满腹的告诫之语却连一句都说不出口,这一路上让他疑惑不解的很多事忽然明了,因为他已经完全明白了智的用心,原来陷阱之沿,危危而立的是智必须护持的公主殿下,所以这少年明明有着人所难及的城府和远见,还要心甘情愿的踏入陷阱,所以公主会突然病重得卧床不起,所以智勒令他的弟弟们留守幽州,原来这一切都是一个被迫无奈的局中局。

    也许,智这样做,除了忠心,还有些别的什么,只是,便是在此时,这少年的眼里能让人看清的还是只有淡漠。

    “现在,你该明白了?”智淡淡的问。

    张砺长长一叹,除了长叹,他已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啊,这个恶名,绝不可以让公主来背负。否则,臣子何用?复国何来?

    “让我来吧!”难堪的沉默中,张砺忽然开口,“先退兵,把羌族驱逐出辽境,或者,留一队军士给我,你速带大军撤回幽州,无论此事后续如何,所有后果,我来担待!”

    “何苦呢?”智的眼睛闪过一丝感激,又很快摇了摇头,轻轻道:“就算你一定要还我什么,也不必付出这样的代价,而且,你狠不起这心肠。有时候,就算强迫自己做什么坏事,也是很难的,张砺,你不适合做这样的事情。”智拍了拍张砺的肩膀,又低声道:“你能有这份心意,我很感激。”

    “难道你就可以狠起这心肠,强迫自己去做这种事?”张砺大声问。

    “我不是一直在这样做吗?而且,我也可以继续做下去,你,不必阻我。”智笑了笑,转身牵过坐骑,翻身而上,策马越众,来到了众军之前,随即,智手指着黄土坡前,蓦然回首,向全军朗声大喝:“所有人下马,目视前方,仔细看着这黄土坡上!”

    一众军士都感茫然,这一万辽军都是骑军,骑军出征,除了大小解和休息,无论行军还是打仗,都不会离开马背,就连充饥进食都是在马背上,突然听到智让大家下马,军士们都有些不知所措,但他们都遵令下马,牵着马面向土坡,却没有人知道智此举何意,若不是看到智和张砺的争执,又听到了智那番斩钉截铁的话,有些人还以为智是不是心软之下决定收手罢战了。

    池长空还是直挺挺的背对着土坡而立,在军士列阵中更显出一种孤零零的固执,若海过去拉了他一把,却未拉动,只得任由他背对着土坡。

    大家一脸迷茫的望向了黄土坡,也看到了正面坡顶上,那些火攻余生下的羌人,蹒跚着从满坡火劫后慢慢聚拢。

    坡上羌人,坡下辽人,远远对望,中间所隔的却已不尽是仇恨。

    “你们都看到了?看到这些羌人,在我军屡次强攻下又一次站在我们面前,告诉我,你们心里在想什么?”智指点着坡上,高声问。

    辽军无言而对,有几名军士嘴唇蠕动了几下,还是没有出声。

    张砺叹了口气,往左右一看,慢慢退到了一旁。

    “我知道,大家都已对这一战心生迷惘,不知此战是对是错,更觉得不该沦入拓拔战的陷阱而打此仗。”智放缓了声音,慢慢道:“也许,你们当中还有不少人已为羌族的烈性硬骨而折服,人心存善是为天性,我虽无情,却不会抹灭各位天性,所以我要你们看清楚眼前羌族死守不屈的顽强刚烈,把此刻所看到的永远铭记心底,记住在这绝境之中的羌族风骨,今日的黄土坡也就是异日幽州,若拓拔战来日举大军兵困幽州,我希望,你们也能有这份坚强。”

    军士们都楞住了,让他们意外的不是智能说中他们的心事,而是智语中居然也透着对羌族的佩服,不但如此,还要他们学这些羌人的坚强。

    “是啊,我用计策消减了羌族的实力,还把他们逼到了绝境,但这一切都是拓拔战的毒计,而我,还有你们,都成了拓拔战的棋子,这一点,我不会掩饰。”智催着坐骑,上前几步,又道:“那你们可知道,拓拔战这一生,唯一做错的一件事情是什么?”

第九十七章:灭族恶名(六)

    “还是没有人回答,是觉得这个答案太显而易见?如果你们以为拓拔战做错的事情是谋反,那就错了,谋反是拓拔战野心所在,他也从不会认为自己做错,而我说他做错的这件事情或许连他自己也会承认,因为他的错处就是在谋反之前没有先杀了我护龙七兄弟!”

    “啊!”就算今日从智口中听到的出人意料的话实在是太多,但众军士甫听此语,还是吃了一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智的清冷目光从满脸惊讶的军士脸上掠过,长声道:“上京兵变,拓拔战想把皇上和我兄弟一举扑杀,但他还可以做得更滴水不漏,他应该在谋反之前就先行除去我七兄弟,而不是想等着兵变时一起动手,因为只要我兄弟中还有一人活着,即使是我最年幼的七弟,我们也会罄尽一切手段向拓拔战复仇,拓拔战的这个疏忽给了我兄弟一线生机,使我们得以保着殿下逃出上京城,所以,此生此世,我们都会不择手段的反噬拓拔战,不死不休!在拓拔战死之前,我会很努力的活下去,但只要能置他于死地,我随时愿意拉着他一起同归于尽,我说这些不是想炫耀我七兄弟有多能耐,而是要告诉各位,这就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此仇之深,可透黄泉!此恨之绵,生死不息!”

    “但在今日,拜拓拔战的连环绝户计所赐,我们也有了这样的仇敌!”智伸臂再指黄土坡,冷冷道:“拼战至此,我相信,羌族对我的怨恨丝毫不亚我对拓拔战的仇恨,如果我说,这些羌人今日一旦生离此地,那他们日后一定会竭尽手段来向幽州报复,你们信不信?”

    众辽军都没有吭声,但他们的神情已因智的话变得郑重。

    “大家心里都清楚,我们与叛贼的决战日益逼近,拓拔战的大军随时兵临幽州!”智的手臂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圆,又道:“就如我们此刻包围这土坡,二十余万黑甲骑军也会把幽州围得水泄不通,与拓拔战的这一仗,我幽州能与之相抗的只有坚城和人心,所以这其中胜算顶多只有三成,诸位,我要你们好好看清楚这坡上情景,再扪心自问,若今日把羌人放走,那当我们全力与拓拔战相抗时,这些羌人会不会趁此机会向我们复仇?虽然羌族已只剩下些许人丁,但他们的恨意足以令我警惧,我也知道,羌族的顽强和斗志使你们心生敬佩,可这股顽强若成复仇之势,挟恨意扑向幽州,那么,我们本就不多的胜算还能剩下几成?”

    辽军都沉默下来,即使他们都已对羌族生出了同情之心,但也无可否认的明白,他们已和这些劫余的羌人结下了死仇,七万羌人被围杀至此地步,这是再多的怜悯都无法洗清的血海深仇,羌人此刻的愤怒,无疑与他们初来顺州复仇时一样怒火如烧。面对那样的仇恨,除了你死我活,别无他途。而以羌人的顽强,他们也完全相信,为了复仇,这些羌人愿意做下任何事。

    “我遇事,一向只做最坏打算,从不会存侥幸之心,因为我对拓拔战的仇恨,所以我知道为了复仇,一个人可以做出些什么事,我相信,这些羌人也会象我一样不择手段,不死不休的向幽州复仇!这样的恨意,我很害怕,所以,我会狠下心来,不去犯下拓拔战曾经犯过的错误。而你们呢?在此非常之时,大乱之期,你们又该如何?”

    智拨转马,面向着众军士,高声道:“如张砺所言,今夜之后,我必会背上滥杀无辜的恶名,但要斩草除根,我一力之力难及,所以,我还要各位助我一臂之力,也许,你们当中有的人仍不愿行此不义之事,也有人不愿与我一样背负恶名,因为就算我担待了首恶之名,与战者只怕也逃不了胁从之恶。”说到这儿,智自讽的一笑,就这么带着有丝苦的笑意,又一次朗声道:“所以,我现在要再下一道军令,我要你们记住,从此刻起到返回幽州,你们都不再是为复国血耻力抗暴强的大辽军士,因为从这一刻起,你们都只是一群惟命是从的行尸走肉,你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听我所命,我说杀,你们便杀,给我把羌人杀至一个不留,我说灭,你们便灭,为我把羌族灭至亡族绝种,这一刻起,我要你们忘了你们的军甲替天行道之荣,武人锄强扶弱之勇!因为你们从此刻起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被迫奉令而行,碍于军法,从于我命,事毕之后,一切报应恶名,都与你们无干,你们——听明白了吗?”

    谁也没有开口应答,事实上,也是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开口,这样的军令,他们闻所未闻,却能感到,这条军令中对他们每一个人的纵容和维护。所有的后果和利害,智已经给他们剖析分明,是留是走,存乎于心,

    智又一次厉声喝道:“听明白的,愿意奉我军令的,就给我跨上坐骑,按军阵列于我身后,不愿上马的,可以立即返回幽州,我就当没有带你们来过此地,今日之后,你们也仍是大辽军甲。”说完,智拨马回身,目视前方,再不向身后的万名铁骑看上一眼。

    辽军们互相看着,又低下头看着牵在手中的坐骑缰绳,最后,他们又都默默的看着前方的主帅,少年高坐于骑,孤单单的背影,如要踏上不归路,却无悔。

    第一个上马的人出乎所有人意料,竟是从幽州赶来劝阻智的张砺,他刚一跨上马背,就听见身后马蹄声响,一名骑军已策马上前,一勒马,稳稳的停在了智身后,仅隔一马之距。

    “窟哥成贤。”张砺苦笑着一摇头,“他倒是真不负了智的提拔。”催着马,张砺也停在了智身后,看着窟哥成贤微微而笑。

    “算我一个!”若海嘀咕了一句,一跃上马,顷刻来到了智身后,他也向着窟哥成贤一笑,“就知道你会比我先反应过来。”随即又向张砺笑笑,“张太守,你们这些文人的心思,我可真是弄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张砺勉强一笑,“有些事该做,有些事想做,两者只能择一的时候,偶尔也要做些该做的事情。”他回头看了看,又道:“我想不会只有我们这三个人的。”

    人群中已有人开始上马,有的人轻声嘀咕着跳上马背,有的人一声不吭,动作却不慢,翻身上马,策骑而出,很快,便有更多人跨上了坐骑,一匹一匹就象是追随一般,在智身后重又列成整齐阵势,也许是大家都明白自己做的是何选择,整个举动中竟带着一种无声无息的沉重。

    片刻,万名铁骑整肃完毕。

    当阵势重列之后,池长空也走上前,但他没有上马,而是牵着坐骑一步一步的慢慢走着,见他过来,辽军都自动的让开一条道路。

    与别人不同,池长空没有随军列阵,而是又走到了智面前,仰起头,看着智,低声道:“智王,我不会回去,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们做的,是大不义的错事!”

    “我知道,所以,我没有勉强任何人。”智一字一字的问:“卫龙军池长空,你肯为我一战?”

    “我只想打败拓拔战,重复辽国。”

    随着池长空的回答,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却又觉得,似有什么东西在这倔犟鲁直的男子心里被慢慢拗弯。

    “怎样也好。”智无所谓的一笑,神色也松了下来,从马鞍上抽出片刻前池长空奉与他的佩刀,一抖手,抛还给了池长空,“既肯奉令,便由你列第一阵,首攻,刀上必需染血,或是羌人的,或是你的。用血蒙住你的妇人之仁!”

    “智王。”池长空双手接住佩刀,如捧着不可负荷之重物,抬头问:“你真以为,这是妇人之仁吗?”

    “我只知道,慈不掌兵。”智仰着首,淡淡的说道。

第九十八章:步步踏血(一)

    “族长,看情形辽军这就要攻上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洛狄伏在用树桩和土石临时堆叠起来的矮垒上,半挽着弓,单眼瞄着坡下,重重吐了口唾沫,“他娘的,一万人攻这么个小坡,还要磨蹭这么久,一会儿上马,一会儿下马,真是死都不让人痛快!”

    “这不挺好吗?他们要列阵,正好给我们腾出了准备的工夫。”鞔岢笑着应了一句,这位羌族老汉弥姜之性,不但手上挽着弓,腰上插着刀,身边还放着一柄钢枪。

    羌人都已聚集一处,但他们并没有象一开始那样守在正面坡顶上,羌人们收集了还能找到的箱子,和残破的辎重车,靠着妇孺老人一起出力,用泥土和树桩距坡顶两丈的半坡腰处,匆匆垒起了数道半人多高的矮垒当成屏障,近千名千人都拥在这段两丈长短的斜坡上,看去竟有几分壁垒森严的感觉。

    守在第一道屏障的自然是涂里琛,洛狄和塔虎带着十几名羌军也随着族长布在这最凶险之处,第二道屏障后是月歌和几十名受了伤,勉强还能一战的羌军,第三道屏障后是族中所剩的男子和老人,第四道屏障后是有些力气的妇女和年纪略大的孩子,这一道道屏障后站着的是这世上最后的羌人,持着兵器的双手用力紧握,就要用生命来写照视死如归四字。

    另一些实在不能上阵的妇孺小孩则由几名羌军带着,他们备好了捆辎重的绳索,躲在坡顶上,只等开战一始,就趁着混乱从坡上其余三面陡坡处逃下。

    这些羌人,便是被挑选出来的,欲用全族人来换取的性命。

    “老叔,你又何必…”洛狄转过脸来,苦笑着看了看和他伏在第一道矮垒后的鞔岢,摇了摇头,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不然又该如何?”鞔岢猜到了他要说的话,笑了笑,“都这时候了,连妇女和孩子们都握起了刀枪,难道我还能再缩在后头,老人家就算死,也要死得骨气点。”他的笑声掩住了苍凉,还拍了拍趴在他身边的塔虎,“好大胆的小家伙,半道而击,你这主意出的不坏!”

    “就算是要拼命,也得先拼掉几条辽狗子的命!”塔虎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得意,或许是年少天真,又或许已萌死志,这孩子脸上看不出一分畏惧。

    “大家小心,辽军就要上来了!”涂里琛紧握着斩刀,低声叮嘱:“塔虎,不要莽撞,义父不想看到你流血!”

    “知道!”塔虎乖巧的应道,手上弓弦却已拉满,又回头看了眼被他藏在最后一道矮垒后的那匹辽军战马,轻轻一笑,向洛狄挤了挤眼。

    “怪了,羌人怎么都守在半坡腰上?”坡下,若海看着半坡上的情景发楞:“就算困兽犹斗,为什么不守在坡顶,居高临下不是更好吗?”

    “如果你是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居高临下?就算在半坡上,羌族不也照样是居高临下吗?”智没有多做解释,却向窟哥成贤问道:“成贤,你看出什么来了没有?”

    “想出这一招的羌人很聪明,最难得的是这股临危不馁的斗志!”窟哥成贤手点着半坡上的羌人,赞道:“这黄土坡虽小,也有一两里地方圆,如果羌人退守坡顶,看似占了居高临下的地利,可他们兵力既弱且少,无法全面防守,只要我军能一鼓作气攻上去,冲开一处缺口,占住坡上空地,快马快攻,那他们就根本不堪一己,眨眼就会被我们全灭,而守在半坡,看似行险,其实正是为了克制我骑军冲锋,若海,你看——”

    窟哥成贤用手一比黄土坡正面那条斜坡,“我们骑军要冲上去,惟有从这条斜坡上去,这斜坡有十几丈长,但宽却只有一丈,这样的宽度顶多只能容纳十名左右的骑军并排而上,所以我军只能列成十骑一排的长阵往这丈余宽的沿坡上依次而攻,所以羌族这般半道而拦,就如卡在了咽喉要害,他们只要拦住第一列十人,后面骑军再多也难以趁隙齐攻,这样我军兵力众多的优势就发挥不出来,最糟糕的是骑军由下而上冲锋,恰如逆流行舟,而且这几丈距离,快马才一发力就至,奔力未尽,偏偏这土坡还陡峭得很,奔马最适平地冲锋,却难在斜坡作战,现在羌族在半坡上拦挡,奔马才冲锋至一半时就会被拦在这陡峭斜坡上,那时马匹旧力已竭,新力难续,不但进退两难,稍受阻碍马蹄反会往溜坡下滑,这一来我军就连骑军的优势也变得荡然无存,而且若第一列十人被逼退,就会顺着这斜坡下滚,后面的骑军立时就会被撞得人仰马翻,羌族这一招,用得极老到!”

    “不错,摧我先列,溃我后军,当日我五弟在此杀败追敌连尽涯,用的就是这一招,由上而下,如汤泼雪!”智也赞叹着点了点头,“窟哥成贤有一句话说得很是,羌族虽被拓拔战利用,可这股临危不馁,屡败屡战的斗志却是难得!”

    “是这样?”若海这才明白过来,啧啧道:“幸亏智王设下火攻计烧了他们大半人,要是他们还有上万人,我们就得打场苦战!”

    “苦战吗?还是要打的。”智淡淡道:“计已用尽,只能凭用而胜,这短短两丈半坡,说不定将会是此次出征最难寸进的一道坎!”

    “也真是难为这些羌人了,这么点时候就布下了这绝守的阵势。”张砺和几人并马而列,看着坡上,感叹道:“涂里琛能想出这一招来,也算有几分韬略,这样的人,又怎会步入拓拔战的陷阱?”

    “半道而守的计策不是涂里琛想出来的。”智遥望土破,眼中忽透出一股奇异的欣赏之色,“我猜,想出这一招的应该是个孩子。”

    “孩子?”张砺咦了一声,问道:“一个孩子能有这般大胆心计?”

    “对啊,就是一个大胆的孩子。”智冷冷落落的一笑,“还是一个和我有点象的孩子,原来除了我兄弟,这世上也还有别的不自量力的傻小子,可惜,这一幕救护义父的孺慕,我却不能成全。”

    窟哥成贤和若海几人心知智所指的孩子是谁,想到塔虎单骑刺杀智的胆量和舍身相救涂里琛的义孝,两人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张砺虽然不明所以,但看着智此时的神情,按捺着没有开口询问。

    “长空,你打头阵!带一列十人队首攻!其余兄弟会紧随你冲上。”智向已列阵已毕的池长空一扬手,“你若心软,害死的不但是你,还有你身后的袍泽。”

    “是!”池长空沉闷的一应声,招呼着选出的一支十人队,催动坐骑,向黄土坡上冲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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