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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添花过客     战国雪txt下载     战国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八章:步步踏血(二)

    “智王,我担心长空会心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若海凑近智身边,低声道:“不如让我首攻吧?”

    “你倒是帮着他,怕他不尽力被我责罚,是不是?”智懒得看他,冷冷道:“我逼池长空首攻,就因为他是第一个想收手罢战的,士气不可弱,所以我就一定要他打先锋,而且我也知道他一定会心软,但在这最后一战里,他还是能派上点用场的。”

    “什么用场?”若海忙问。

    智一点已临近坡下的第一列军。“很快你就会知道。”

    “布阵!”池长空一声低喝,随行十名辽军左臂前伸,手中盾举,挡在了面门和坐骑之前。

    “挺枪!”池长空又一声低喝,十名辽军右臂笔直,枪挺马前,骑军保持这一姿势,只需冲至敌前便可一枪贯敌。

    一支十人队,正可布下一道睥睨十方阵,但斜坡狭乍,又是由下往上而攻,若布成阵势只能由阵首两名持枪者冲突,极易被羌军封住缠战,万一羌军射箭,持盾军士也难在这斜道的方寸之地周转防护,束手束脚下反而无法发挥阵势威力,因此池长空干脆便令第一列十人排成横列,一律左手盾遮防,右手枪挺刺。

    “这池长空虽然心软了点,也还算有几分将谋,知道灵活变通。”张砺也曾见识过睥睨十方阵,知道此阵真正的威力在于大战阵时以寡敌众,而此时要在狭坡抢攻,以突入攻开羌族防守,倒不如拉开一字阵,十人同时出手,反正羌族兵力孱弱,只要十人中能有一人把矮垒冲开道口子,后续的辽军便能把缺口撕大。

    “这些都是我兄弟教他们的。”智说这句话却非炫耀,而是带着难解的意味,“长空也非心软,只是把我教的话记得太清楚,其实处世如战阵,有时也要懂得变通,似他这样,说不定会有毁去自己的一日。”

    张砺听出智话语里对池长空颇有爱护之意,诧异的看向智。

    智摇了摇头,不再多说。

    池长空一列一至黄土坡下,其余辽军也立即紧跟在后,但池长空却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停在坡下,坡道狭小,若辽军一列列排序而上,万一第一列失利,仅滚下的坐骑就会冲散后军,反正由坡下至羌族防守的半坡矮垒不过数丈,马匹一发力转瞬就能冲至,只要第一列骑军能在矮垒前占住一席之地,后续骑军就能立即冲上。

    众辽军明白池长空的用意,当即勒马坡下。

    第一列骑军一催战马,就往上冲去,几丈斜坡,马匹一发力转瞬就能冲至,但池长空一列十人才刚冲到一半,坡腰上突然响起一声带着稚气的大喊,“滚木!”

    池长空首攻,十名骑军左手盾右手枪,虽不惧羌族冷箭,但他一直在防也一直在等的就是坡上砸下滚木。一听这喊声,池长空急叫:“挡!”双腿一紧,硬生生勒住坐骑,右手长枪枪尖点地,向倾斜往上的坡道上重重插去,黄土松软,这一用力枪尖插入地面足有一尺,标枪般戳在马前,枪柄兀自晃动不止,池长空随即又双手举盾,挡在坐骑面门,以防坐骑看到坡上滚木惊慌乱窜,其余十名骑军也依样学样,一起斜插长枪马前,十几杆长枪戳地而立,如在坡上立起一道枪林。

    坡下辽军见池长空应变迅速,正要喝彩叫好,谁知半坡上根本没有一根滚木砸下,却有飕飕破空声响,几十支冷箭疾射而下。

    “不好!”池长空惊觉中计,胯下坐骑一声悲嘶,前蹄扬起,险些被他震落,原来他双手齐举的盾牌只挡住了马首,却被两支冷箭射入战马前胸处,战马吃痛,蹶子一撩就要仆倒,池长空急拉缰绳,忽闻劲风又临,忙将身子一侧,一支利箭贴着臂膀擦过,战马也已载倒在地,把池长空震下马背,他听得耳旁痛呼不断,知道其余辽军坐骑也被射伤,生怕被受伤的战马压住,池长空不敢就地打滚,两腿一弹从马蹬中脱出,半弯着腰蹲在地上,双手盾挡在前放,百忙中往旁一看,只见第一列十名辽军胯下坐骑都已中箭,有几名辽军不及甩蹬,或被坐骑压住,或被中箭受惊的战马拖着往坡下滚去,只有三名辽军反应较快,及时跳下坐骑,用盾牌挡在身前,但也进退不得。

    “小家伙!”看见首攻失利,智也不动怒,低哼了一声,“不但胆子奇大,还知道使诈。”他向窟哥成贤一扬手,窟哥成贤会意,喝令几声,立即有两队辽军抢上前去,一队竖起盾牌挡在坡下,另一队扶起受伤的军士退开。

    若海指着半坡上放冷箭的羌人道:“智王,第一列受挫,攻不上去,我们用错王弩先射一阵,掩护弟兄们!”

    “若海,你糊涂了。”智按了按额角,说道:“羌人都躲在土垒后,错王弩怎么射得中他们?再说连弩密集,纵能射得羌族不敢放箭,难道我们的骑军就不会被射中?”

    “那该怎么办?”若海担心池长空遇险,忙道:“智王,你一定还有计策,对吧?”

    “你们也太依赖我了。”智摇了摇头,“我早说了,打到这光景,计已用尽,况且为将者当有自己的韬略和将道,这一仗怎么打,也该由你们自己动动脑子,否则异日拓拔战兵攻幽州四门,我分身乏术时你们又该怎办?练兵当勤,督阵当严,但有的时候,我也要撒撒手,任你们在瞬息万变的战局中折腾一下。”智顿了一顿,又道:“我虽不想折损兵力,但若能练出几员干将,适当的损伤,我也愿意付出。”

    若海被臊了个满脸通红,赔着笑不吭声,张砺在一旁接口道:“若海,智王是要历练你们,你该不会想永远当一名马前卒吧?”话一出口,他忽然觉得有些不是味道,以灭绝羌族的一战来历练己军,似是残忍,忙闭口不语。

    若海倒未察觉,讪讪道:“有智王出谋,我就算当个马前卒也心满意足了。”

    “这点出息。”智瞪了他一眼,又好整以暇的道:“放心,对于你们卫龙军,我还是有些自信的,长空一定能攻上去。至少,他也能突破羌人的第一道矮垒,之后…”智看着掩藏在后几道矮垒内的羌族老幼,叹了口气,“他大概也就不忍再寸进了。”

第九十八章:步步踏血(三)

    池长空已抽出了佩刀,握着这柄曾被他交出去的佩刀,虽有刹那感慨,却已容不得多想,他左手挺盾,右手一挥,“攻上去!第二列,跟上!”

    还留在坡上的三名辽军也抽刀举盾冲上,虽然中计受挫,但他们心里也没有太多的怒气,既然羌人已至灭族绝地,再怎么不择手段也只是为了你死我活的挣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丈,才冲上一丈,矮垒后又是一阵箭矢射下,幸好箭矢不甚密集,池长空等人又都是弯着腰前行,箭矢大半都被盾牌挡住,但有一支利箭不但来势快急,且角度刁钻,竟贴着地面擦射,一名辽军走动稍急,盾牌举得较高,那支箭极精准的从空隙中射入,噗的一声扎在他左脚背上,这辽军身子一歪,头刚露出盾牌外,又一支利箭以同样的精准的快速射至,笔直透入了他的额头。

    “射死一个!”矮垒后立刻响起一声孩子气的欢呼。

    池长空不敢迟疑,左手盾一晃,身子一探,飞快的往坡上看了一眼,趁着空隙算清了离半坡第一道矮垒的距离,立即缩回盾后,“跟紧我!”脚下加快,直冲上去。

    其余两名辽军忙并肩跟他左右,随着池长空迈步上冲,与此同时,第二列辽军也开始从坡下逆势而上。

    矮垒后又有利箭射下,一支紧跟一支,每支箭矢都贴着盾牌往坡下射,箭急破风,箭羽所至,立刻又带出几声嘶鸣惊叫,第二列辽军中已有几匹战马被射倒,带着马上骑军滚下坡去。

    “好小子,还懂得分割截尾。”智居然看得点头轻赞,用马鞭点着坡上不时射下的冷箭,向身周诸人道:“你们看,长空三人步步逼近,又隐于盾后,弓射之利及远难近,这羌人小孩知道射不中长空,所以干脆就改射向我第二列骑军,他这是想始终以人多打我人手。”

    “小家伙,想得也忒天真。”若海不以为然的道:“就算第二列军士受阻,难道后头的军士就不会继续冲了?”

    “如果换成你是羌人,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智慢慢道:“拖得一时是一时,也只有这等天真执拗的孩子,才会有这不馁不折的斗志。”

    “拖得一时是一时?”若海心中一动:“难道羌人还想拖延时辰?”

    “你忘了我说的吗?”智难分喜怒的摇摇头,“羌人是想尽量把这仗打得惨烈一点,吸引我军注意,借此掩护部分族人逃生。”

    “惨烈?有多惨烈?”不知为何,若海今夜特别的多话,大概是想用说话来掩饰心内压抑,有些浅而易见的事,还是一个接一个的问个不休。

    “你很快就会知道。”智还是和之前一样的回答。

    当第二列辽军倒下一半的时候,池长空三人终于逼近至第一道矮垒前,可不等他们有任何动作,左手盾上已遭大力击撞,数杆勾镰长枪重重捅在盾上,池长空左侧那名辽军受不住力,手一软,盾牌脱手飞出,立即便有两柄长枪狠狠搠入了他的胸腹要害。

    紧接着又是几下重击砸在右侧辽军的盾牌上,这辽军拿不握盾牌,眼看就要重蹈覆辙,池长空急忙一个斜踢,将这军士往后踢开,随即左手一翻,斜开盾牌上传来的几股撞击之力,大半个身子探出盾外,右手刀使力疾挥,嚓嚓嚓数声,砍断了几杆当胸刺来的勾镰长枪,几下动作快如电闪,正想看清眼前情景,但矮垒后的羌人反应也极快速,又是几杆勾镰长枪刺到,池长空无奈,只得又缩回盾后,被他踢开的辽军想上前帮忙,却被一支突如其来的利箭贯穿咽喉。

    连续射死数名辽军,塔虎在矮垒后一阵欢呼。

    “妈的!”池长空心知要取得先机,必须制住这弓射如神的小孩,但苦于被羌人压得只能缩在盾后,看不清矮垒后光景。幸好第二列剩下的五名骑军已在这时抢到他身边,这五名辽军策马挺枪,五柄钢枪齐刺向前,但羌人在此危难境地已被逼发出了最后的潜劲,攻守默契得如同一人,几面铁盾在土垒上一竖,已挡住长枪突刺,一排勾镰长枪同时从空隙中刺出,五名辽军全力刺出的一枪被挡住,仓促难收,胯下战马在斜坡上又转动不灵,一个躲闪不及,同被挑于马下,其中一名辽军小腹中枪,一时未死,正要挣扎着站起,又被塔虎一箭射中咽喉要害。

    池长空早在蓄力待发,他听着箭风,辨出箭射来之处,趁着塔虎不及射第二箭,两脚用力蹬地,猛的从地上跃起,这一跃几乎与矮垒同高,右手刀一晃,破风劈下,直取塔虎面门,塔虎双手挽着弓,四周又并排站满了族人,无处可挡,匆忙下忙举弓一架,只听“咯蹦!”一声,整张铁弓已被劈为两半,塔虎弓射虽准,但年幼力弱,吃不住这当头一刀的余力,蹬蹬蹬往后退去。

    池长空双脚落地,左手盾砸开几杆刺过来的勾镰长枪,正要抢上一步追砍塔虎,但看见这张满是坚忍倔犟的孩子面庞,心中不由一软,钢刀忽停在塔虎头顶数尺处。

    “休伤我儿!”一柄斩刀斜撩而来,涂里琛挺身挡在义子身前,先架开了池长空手中刀,接连数刀砍来,见塔虎被涂里琛救下,池长空心里竟莫名其妙的一松,随即沉住气挥刀遮架,铛铛铛一连数声,两人各自退后一步。

    池长空抖了抖略有些发麻的手臂,吃惊于涂里琛身受如此重伤,居然还能有这份力气。

    塔虎觑见空隙,随手从矮垒后拣起一张备着的铁弓,便要再射,但第三列辽军已趁此僵持之时冲了上来,有了前车之鉴,第三列骑军主动放弃了坐骑,步行冲上,这一下马身手立刻变得灵活,两人托着盾牌绕至池长空左右,其余八人一同举枪往矮垒后的羌人刺去。

    “弟兄们学精乖了!”若海满意的点点头,心里却偷偷想,如果这一战打的是黑甲骑军,他铁定会为兄弟们的成长更加高兴。

    呼吸之间,坡腰间这方寸之地已展开了最激烈的攻防,第三列辽军转眼就只剩下了六人,虽然与羌人濒临灭族的折损相比,辽军的伤亡几乎可算是毫发无伤,但从昨日交战至今夜,辽军的损伤一直是微乎其微,谁想就在这最后关头,他们亦开始付出生命。

    第一道矮垒后站着的都是羌族最后的精锐,临时堆成,齐腰高的矮垒使他们不需要太在意防守,这迟来的优势为他们带来了一线微弱的生机,每一名羌人都拼尽力气,带着放肆般的勇猛全力出手。

    第四列辽军又冲上来加入到了狭乍激烈的战团中。

    塔虎紧靠着几步后的第二道矮垒,不停的抽冷子射箭,正是他几乎每发必中的箭法,才使羌人能在辽军连续三拨的进攻下依然坚守,这名才十余岁的小孩两只纤细的手臂因不停拉弓而酸痛得如被针扎,可他仍是毫不间顿的重复着拉弓,射箭。

    他的射术是为狩猎而学,超乎寻常小孩的成熟使他很早就知道族人的困境,所以,为了替义父分担族人们的食物来源,他几乎把嬉戏玩闹的孩提岁月都耗在弓射上,小孩的眼明手快,想要助义父一臂之力的稚气,使他从小就有着常人难及的韧劲。

    拉弓,搭箭,松弦,这是他每一天都要重复上百次的动作。

    上天没有辜负他的日夜苦练,小小年纪他就成了族中最有名神箭手,每次狩猎归来时,他瘦弱的肩膀上也总会扛着猎物,每次回来,涂里琛也总会忧心忡忡的先看看这义子有没有被野兽伤了,见义子全身无损,这粗豪大汉又会如老妇般的开始唠叨,一边责备他独自狩猎的大胆,一边把沉重的猎物过到自己肩膀上,这是塔虎最高兴的时刻,这肩与肩的并担,令他觉得自己真的为义父分担了些族中的烦恼。然后,他会抬起头,看着故作气恼的义父,大声的问今日打到的猎物能让几个族人好好吃顿饱的,这时候,义父一定会先没好气的瞪他一眼,然后偏过头去,心里却老老实实的算着这次大概又能让几个族人吃顿饱的,这时,塔虎就会跳起脚去看义父的表情,扮着鬼脸引义父开怀大笑,于是,就会听到这父子二人的笑声在旷野中一起响荡,四周的荒芜,也总会因这笑声而抹上一层温暖。

    拉弓,搭箭,松弦,一支利箭离弦而出,准确无误的射入一名正一枪刺向洛狄的辽军的额头,那辽军丢下长枪,两眼瞪着塔虎,一声不吭的仆倒,另一名一直被他护在身后的辽军却狂叫着扑到他身上。

    注意到那名大声哭叫的辽军有一张很年轻的脸庞,塔虎伸向箭囊摸箭的手略略一停,“他们大概是父子吧?”这名被他射死的辽军最后的眼神就如被他射死的第一只猎物,他记得,那是一匹为掩护小鹿逃生而主动跑到他面前的母鹿,那一箭射出后,除了第一次得手的欣喜,还有一种莫名的发憷,他蹲下来,摸着渗渗淌血的母鹿,再看着远处呦呦悲啼的小鹿,忽然很想跑过去抱着那只小鹿大哭一场,但最后他还是揉了揉眼睛,向那头小鹿大喊了一声,“我的族人在挨饿——”

    然后,塔虎拖着母鹿的尸体慢慢走开,那一天,他没有再把第二箭射向小鹿。

    拉弓,搭箭,松弦,又一支利箭离弦而出,把那名抱着尸体大哭的辽军咽喉贯穿,哭声噶然而止,塔虎看见那辽军抽搐着咽下最后一口气,面无表情的又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心底却有一阵比那被中断的哭声更凄厉的叫声想对那名辽军呐喊出来:“是你们重伤了我义父!是你们杀了我的族人!是你们放的火把我族人烧死在坡上!是你们——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看,我又射死一个!”塔虎红着眼睛大叫,虽然他知道族人们都在全力迎战,谁都无暇听他的叫声,但他还是想大喊出来,就象对那头小鹿一样的大叫。

    不同的是,那一天,他没有射出那一箭。

    塔虎勾着箭簇的手一弹,又一支箭射出,这一次,他射的是一名正挺枪冲向义父的辽军。

    “嚓!”一道刀光间不容发的砍落了箭矢,一名面容粗犷的辽军及时救下了同袍,他盯着塔虎看了一眼,往旁一窜,左手盾挡开了一柄刺向另一名辽军的勾镰长枪,随即左脚点地,整个人往旁一滑,右手刀横掠,又救下了一名被洛狄刺伤的辽军。

    斜坡虽乍,这大汉却动如行云流水,连救三人,纵跃之间,两眼余光始终盯着塔虎。

    塔虎被他盯得不自在,狠狠回瞪了过去,他也一直留心着这名辽军,因为此人便是方才砍断他铁弓之人,而且也是第一批冲上来的辽军中仅存之人,见此人身手远超其余辽军,塔虎心知这辽军必是员将领,其实塔虎早就想先一箭射死此人,但此人身法灵活,又有心提防,在这瞬息生死之时,一箭射空浪费的不但是箭矢,也许还会错失救下一名族人的机会。而且塔虎还发现这辽军的举动颇有些古怪,虽然他第一个冲上坡,但除了砍断自己铁弓的那一刀,他始终都在要紧关头救护着其他辽军,却没有主动出手攻向任一名羌人。

    “奇怪,长空怎么…”察觉到池长空举动异常的不只是塔虎,若海在坡下也看得疑惑,喃喃说了一句,又赶紧闭上了嘴。

    “怎么不说下去了,怕我听到?”智凝视着左遮右挡救应同伴的池长空,低骂道:“这头犟驴,还真是不会让人意外,果然不肯向羌人下杀手,还以为他至少会为我攻下羌族的第一道土垒。”

    “智王,你早知道长空会…会这样?”若海一愣,“你方才不是说过他能派上用场的吗?”

    “他这性子,虽勉强屈从于我的军令,但率军先攻也是他肯做出的最大让步,在袍泽危难时出手相救,也就是他能派上用场之处,可这一仗,不能总这么拖下去,若海。”智话音一紧,“如果第十列军士还不能攻破第一道土垒,就由你上前开道!”

第九十八章:步步踏血(四)

    “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若海低沉着嗓子点了点头,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声音沉闷得如若沙哑。

    冲上半坡的已是第五列辽军,一方求胜,一方求生,这些许区别使羌人在占据了居高临下的地利下,也拥有了最凌厉的反击气势,第一道矮垒后的十几名羌人已是全族最精锐的力量,虽然身后还有数道土垒,但他们岂肯让族中老弱用孱弱的手臂去遮架辽军的刀枪,所以由涂里琛为首,每一个人都忘乎所以的催榨着体内最后一分力气,不但把泥土和木段堆成的第一道矮垒守如铜墙铁壁,还刺死了每一名想要靠近的辽军,似乎他们所守护的是一道不容逾越的雷池。

    黄土坡上不断有焦臭味随着夜风扑来,嗅到这股令人闻之欲呕的焦臭,每一名羌人都有一种要发狂的冲动,这使他们的每一次出手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只想在自己力气用尽前多听到一声辽军的惨呼,就连鞔岢都亲手用勾镰长枪刺死了一名辽军。

    一个又一个辽军倒在羌人近乎疯狂的反击下,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变成尸首倒在矮垒前,尸首顺着斜坡滚下,几丈斜坡,很快被滚成了一条血路,窟哥成贤特意在坡下布置了一队军士,专用来救应受伤后退的同袍,坠下的尸首也被他们移至一旁,失去生命的辽军安静的躺在战场一隅,空洞的眼神尤仰望着夜空,仿佛在向上天质问生死之间的规则。

    羌人的喘息渐渐粗重,但他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辽军受伤后可以选择后撤,但他们却不可以把危险留给身后的族人。鞔岢气喘吁吁的又刺出一枪,虽刺中了面前的辽军,但已无力再刺透铠甲,那名辽军轻易砍断枪杆,顺势一刀斩向鞔岢脖颈。

    “老叔小心!”涂里琛和他的手中斩刀及时扫至,重重拨开对方的钢刀,也趁势一刀回斩入这辽军的脖颈中,溅出的鲜血喷了涂里琛满头满脸,他胡乱一抹,百忙中还向鞔岢喊道:“老叔,你先去后头歇着!”

    “我还能出点儿力…”鞔岢用枪杆拄着地,吃力的用手指了指坡下,第六列,第七列辽军已先后冲上,

    从马战改为步战,辽军的闪躲间隙变大,也不用再担心滚落的坐骑砸伤后面的袍泽,这使得他们可以开始放开手脚还击,一连串剧烈的兵器撞击声响过,一名羌军摇摇晃晃的倒下,也有两名辽军翻滚着往坡下坠去,由下而上的逆攻令辽军的攻击需要付出更多的力气和代价。

    “刺土垒!”见难以刺中躲在土垒后的羌人,一名辽军忽然大喊,数月的操练让他与袍泽之间有了足够的默契,十几柄长枪并排齐刺,他们的目标不再是羌人,而是搠入了用黄土和木段堆起的矮垒。

    “绞!”没入土堆的枪尖使力一撬,不太坚固的土垒登时有了一道道裂痕,“拔!”枪尖带着大蓬碎土抽出,“拍!”四溅的黄土还未弥散落地,十几柄长枪又如铁锤般拍砸在摇摇欲坍的土垒上,轰隆一声,松动的土垒四分五裂的散开。滚落的碎土非但没有阻住辽军的脚步,反给了他们趁势而上的信心。

    “凶狼扑刺!”长枪再挺,噗噗噗噗!枪尖没入处溅起的不再是灰黄的土块,一名羌军胸腹处被六七柄长枪刺入,整个人都被挑起飞出,痛苦的长叫声如划过半空的惊雷。

    “辽狗子啊!”塔虎怒喝着拉动弓弦,被射中的辽军捂着咽喉踉跄而倒,正与那名羌军撞在一起,一对生死仇敌翻滚着一同落入黄泉。

    “拼了!”洛狄手中长枪随着怒叫一起刺下,土垒被摧的一刹,那一点微弱的优势也随着碎土崩坍,此刻,已是拼命之时。

    碎土后又有几名羌军跟着洛狄一齐扑出,全无顾忌的用勾镰长枪向下乱刺,辽军也不甘示弱的挺枪上迎,两排长枪上下对刺,每一柄长枪都用尽全力的从狭小的间隙中刺出,枪刃寒锋霎那被鲜血染得透红,更多的尸首从坡上滚下,又有更多的辽军踏着淋漓遍血的黄土冲上。

    辽军使用的镔铁长枪要短于羌人所用的勾镰枪,而且勾镰枪的木制枪杆占了分量轻的便宜,又是由高处往下扎刺,一阵对刺下,辽军损伤远比羌人为大,因此当第七列军士的尸首从坡上坠下后,第八列辽军便把长枪换成了钢刀,这一列十名辽军站成一排,刀光在头顶舞出一团晃眼的寒芒,只听喀嚓之声不绝,刺来的勾镰枪都被削断了枪刃,辽军趁机踏上一步,长枪对刺的险局一下变成了贴身近攻。

    “一寸长一寸强,看来以后和黑甲骑军,可以考虑借鉴一下羌人的勾镰长枪。”智用一种彻底冷眼旁观的冷静说着,又向若海道:“已经出动到第八列军士了。”

    若海木然的点了点头,慢慢握紧了手中刀,嘴里却忽有些发苦。

    羌人在碎土上并肩立成一道人墙,他们怒喊着,摇晃着,就是不肯倒下,洛狄的左腿被一柄长枪扎透,但他只是用大吼和狠狠刺枪的动作宣泄腿部传来的剧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却只想在倒下之前尽可能的多杀死几名辽军。

    塔虎的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他毕竟是个力气有限的孩子,手臂酸肿得已拉不开弓弦,他一边揉着酸麻肿涨的臂膀,希望能尽快恢复些力气,一边使劲把脚下的碎泥往辽军头上乱踢,涂里琛就挡在义子身前,身上裹紧的布条内又开始往外渗血,可他好象忘了自己的浑身伤势,手中斩刀一刀猛似一刀,见辽军一步步逼近,他不退反进,斩刀在满眼绚目刀光荡起一道浑浊的寒芒,刀光落处,两名辽军身首异处,当斩刀剁向第三人时,一道凌厉不逊的刀光忽然挡至,撞击的刀锋在半空中擦出点点火星,就如片刻前涂里琛救下塔虎时一般,这把刀的主人也及时救出了袍泽。

    “又是你!”塔虎一看又是那名举止古怪,只守不攻的辽将,恨得直咬牙,要不是此人,他们至少能再多杀死十几名辽军。

第九十八章:步步踏血(五)

    池长空看了眼小孩使劲在揉的手臂,立即收回目光,紧盯住了涂里琛手中斩刀,却没有趁势迫近,看他的样子,似乎只要涂里琛不动手,他也不愿主动出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涂里琛与池长空一照面,也认出了此人,正是这辽将在昨夜摸黑暗袭时,先用惊马冲乱了羌族大军,又带着两千骑军趁乱大肆斩杀他的族人,临退走时甚至还意图单骑刺杀他。

    虽然池长空此时行径怪异,但涂里琛恨不能立时把他斩于刀下,斩刀高举,又是接连数刀猛砍,但见池长空似是叹了口气,随即也举刀相迎,他的刀法娴熟精湛,每一刀都准确无误的架住了涂里琛的斩刀,可他虽然出手,仍是只守不攻。若在平日单打独斗,池长空或许不敌涂里琛的勇猛,但此时涂里琛身负重伤,全凭一口硬气支撑,而池长空又是一力招架,饶是涂里琛刀刀拼命,但池长空只守不攻,连续十几刀硬碰硬的对架,两人竟打成了个平手。

    没有了土垒遮挡,洛狄受伤,塔虎力竭,出手最强势的涂里琛又被池长空缠住,羌人虽然拼命抵挡,但已挡不住辽军的节节进逼,尤其是当第九列辽军站稳脚步之后,第一道土垒后的羌军已只剩下两人在苦苦支撑,鞔岢手中的勾镰长枪被砍得只剩下根木棍,又被一刀砍在右臂上,要不是洛狄及时把他往后拉了一把,整条右臂都要被砍下。

    受伤极重的鞔岢仍不肯倒下,他软软靠在洛狄肩上,左手胡乱挥着木棍,粗重的喘息声愈渐低沉。洛狄用肩膀撑着老人,手中一杆长枪左右乱扫,抵挡着三名辽军的进逼,他口里还不停喊着老人的名字,但鞔岢已近半昏迷,昏沉沉的应不出声,惟有左手还在无意识的挥动着,挥动着,耗着自己所剩无己的精力。

    老人靠着年轻人,肩并着肩,为了一种求死的求生,挣扎出一幕穷途末路中的并肩作战,三名辽军逼近的步伐忽有些迟滞,有几次,他们明明可以联手一刀砍中洛狄,但三柄本该凌厉进取的刀锋,却在老人起伏于夜风中的白发前迟疑。

    号角声突然自坡下响起,并不如何响亮的号角声,恰在辽军出手迟疑之时吹响,正在激战的辽军无需回头,也能听出铮鸣声中的催促,他们的少年主帅已在不耐,这样的仗不该打成苦仗,便是血肉人墙,也早该被摧垮。

    迟滞在号角催促中骤然消失,因为辽军已意识到,一切都如智所说,这一仗已经不能回头,他们的点滴怜悯除了给己方增加伤亡,其实荒谬至极,而这样的怜悯,羌族也无须他们的施舍。

    进攻的刀芒瞬间转厉,两名羌军很快倒下,洛狄身上也又多了两道伤口。

    “我说了,我需要的是惟命是从的行尸走肉,不需要懂得怜悯的部下!”智面容冷俊的抛下手中号角, “使将士随令而伐,敢战我欲所战,这一点,我不如拓拔战。”

    第一道矮垒的羌军悉数战死,洛狄伤重,鞔岢昏迷,塔虎力尽,眼看几人身陷险境,陷入辽军围攻,第二道矮垒内的几十名羌军急忙跃出援手,但这些羌军早都负伤,勉强抵挡几个回合,便被辽军杀死大半。

    涂里琛被池长空缠住,每次出刀都被架住,分身不得,身周羌军相继倒在血泊中,不由怒急填膺,大喝一声,连人带刀冲向了池长空,全身空门大露,右手斩刀由上往下斜劈,直取池长空面门。

    池长空见涂里琛来势凶猛,情知对方故意露出破绽是想要一刀搏命,他不敢大意,仍是举刀硬架,涂里琛等的就是这一招,双刀才一交击,他双手按刀,把斩刀刀锋压在池长空手中刀上,用力猛压,池长空被这陡然爆起的巨力压得全身一矮,几乎就要当场跪下,大惊之下两腿交错往后急退,想要卸去刀上压来的这股巨力,谁知涂里琛左手一探,一把按住池长空肩头,右手力贯斩刀,以单臂之力压住池长空双手钢刀,脚下一步不让,就以这泰山压顶之势近身紧迫住池长空,由上至下,压着池长空往辽军中暴瀑直泻般撞去。

    池长空肩被抓,刀被压,全身都被羌王这股强势无匹的力量所制,身不由己的往己军身上撞去。众辽军生怕伤了池长空,不敢出手,纷纷往左右避让,但在这狭乍之地难躲难避,涂里琛所过之处顿时如狂风摧草,一些辽军避让不及,被撞得东倒西歪,不少人直接从坡上滚下。

    涂里琛怒目贲张,完全一副舍命相拼的架势,挟着池长空横冲直撞,口中喝声厉如虎咆:“快退!都退到坡上去!”

    辽军被冲得凌乱四散,他们深知单人之力断然难阻这羌族族长的狂猛,勉强重组阵行,便要上前搭救池长空,混乱间稍有空隙,几名羌军忙拉着塔虎等人往坡上退去,洛狄却知族长撑不了多久,他不肯让族长独自拼命,正要叫一名羌军扶着鞔岢先走,但听到涂里琛的大喊,早已昏昏沉沉的鞔岢忽在此时神智一苏,老人往四周看了一眼,目光乍然一厉,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大力,突然把搀着他的洛狄往后一拉,洛狄一个踉跄,只见老人已返身挡在族人之前,引颈长啸,啸声厉烈,苍苍白发在夜色中残雪般醒目,如苍狼啸月,回应着涂里琛的怒喊,在激烈处绝响。

    见这白发苍苍的老人也如他的族长一样狂性大发,螳臂当车般的挺身挡在坡道正中,刚从混乱中恢复的辽军动作一缓,他们听得出,那啸声里含着义无返顾的求死之志。

    果然,啸声未毕,鞔岢已纵身跃起,他扑在正当其面的一名辽军身上,任那名辽军的手中钢刀从前胸透入,刀锋在他背后随着鲜血一起喷薄而出,然后,老人就紧紧抱着那名辽军,一齐往坡下滚去,鲜血很快沾满了那一蓬松散的白发,沿着坡道,蜿蜒出一条血路。

    “老叔——”涂里琛嗔目大喊,眼角几欲裂开,看着那条血路上一路滚下的灰暗白发和衰老身躯,他心痛得几乎窒息,他拼尽余力的疯狂,只是想守护他的族人,但他却一次又一次看着族人在面前舍身,这样的分离,如是对他最残酷的惩罚,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想带着族人活下去,上天却要施予他这等惩罚?

    见涂里琛心神震荡,按着自己肩头的左手略有松动,苦等机会的池长空急忙运劲于臂,肩膀一沉,挣开涂里琛左手,手中刀使力一荡,将斩刀往身侧一带,斩刀刀锋贴着他身子划过,在他右肩斜斜刮开一道尺长血口。

    侥幸脱身,池长空不敢怠慢,双腿点地,向后急退,耳听得涂里琛困兽般的喘息近在咫尺,池长空刀交左手,反手一刀扫向涂里琛咽喉,所有动作干净利落的霎那完成,然而,就在他凌空倒跃之时,匆忙间一瞥眼,正看见涂里琛瞪得通红的双眼,血红的目光,看不清其间流动的是泪是血,触及那样的目光,池长空心底突然一酸,怎么也硬不起心肠砍向这其实已深得他敬意的羌王,但此时收刀已然不及,电光火石的一霎,池长空左手一翻,刀锋一低,改扫为拍,砰的一声击在涂里琛胸口,刀刃才在涂里琛身上带出一道浅浅的伤口,他已借力收刀,整个人凌空跃起,一个鹞子翻身,倒跃出一丈余地,两脚一落地,池长空立即抬头往坡上看去,只见涂里琛骤受一击,虽然伤势不重,但羌王的力气仿佛都被这一刀驱走,身子一晃,踉跄着往后栽去。随后,几道胄影晃动,几名辽军已向涂里琛冲去。

    池长空不忍再看,转过身,径直往坡下走去,踩着那条被白发老者的鲜血染遍的血路时,他身子竟也奇异的颤抖起来,每走一步,他心里都有一种想要放声悲嚎的凄凉,亦难自知,这等凄凉为何而来,

    一退到坡下,池长空立即摇晃着走到智面前,把染着涂里宸血迹的佩刀在智的坐骑前随手一扔,“智王,刀已染血,你让我做的,我做到了,若还有更甚一步的军令,恕池长空再难做到。”说这番话时,池长空由始至终都没有抬起头去看智的神情,话一说完,他立即退开几步,趔趄着坐倒在地,他右肩受的刀伤其实不算太重,但看他坐下时的疲惫,似乎再也不愿站起来。

    智出人意料的没有再对池长空施以军令威压,甚至也没有再向这部下看上一眼,马鞭在鞍上轻轻磕了磕,“若海。”

    “属下在。”若海低垂着头,上前几步,步履间似也有着一种沉重。

    “该你了,使出你的本事。”智冰冷的语声如要在夜风中凝固,“就算是想放手让你们领悟军阵之道,我也不能忍受不该有的伤亡,只是攻陷这半截土坡,不该打成苦仗。”

    “属下会尽力。”若海右手按刀,左手往腰间一探,抽出一柄三尺长的软剑,这是错为每一名卫龙军所配的贴身兵器。

    刀剑在手,若海深吸一口气,迅速往坡上冲去,他的轻身术由飞亲自指点,一身提纵疾行之术虽不如天赋异禀的飞惊人,但也极得个中造诣,正因如此,所以智在数年前把他和昆仑,连城这三名卫龙军中的佼佼者安插入耶律迭鲁的惕隐府,使他们三人成为林幽月的得力臂助。

    此时若海全力疾行,足不点地般掠过一道鸿影,随着他的身影,第十列辽军也冲向土坡,几丈长坡,鲜血淋漓,有他们同袍的,也有羌人的,他们就一步步踩踏着脚下血路,一个脚印一个脚印的踏血而上。

    皎洁月色下,被鲜血染遍的黄土坡道被月色映衬得凭现出一种苍凉,凄凉如通往黄泉的末路。

    半坡腰处,还在反击羌族只有寥寥人数,相反,第八,第九列辽军已在坡腰处抢占住一席之地,但随着涂里琛受伤倒下,苦战竟愈见激烈,受伤最重的洛狄第一个扑回到涂里琛身边,他双腿已瘸,站立不稳,只能半伏在地上,一手拉着涂里琛,一手撑地,爬一般往坡上退去。

    第二道土垒后那些受伤的羌军都挡在辽军面前,拼着残躯掩护族长,他们的抵抗在辽军的攻势下苍白无力,短短间隙,已有六七人倒下,但这些羌军却是在真正的舍身相抗,除了当场战死的,其余每一名羌军都在伤重濒死前扑向辽军,他们一个个张开着双臂,用放肆的狂笑声压住身上的剧痛,纵身而跃,他们用残余的性命模仿着鞔岢的义烈,紧拽住想要伤害他们族长的辽军,滚倒在坡上,用飞溅的鲜血一遍遍去染透脚下血路。

    洛狄抓着族长,一步一步往坡上挪,每挪动一步,都能听到被狂笑声带起的辽军惊呼,他知道族人以命换命的牺牲为的是什么,所以他紧咬着牙,不敢回头,狠命往上挪动着身体。

    羌军虽然英勇舍身,但这样的勇敢也只是短暂的坚持,最后一声惊呼消失在坡下后,一名辽军当先冲近洛狄,看见连头都不肯回,拉着族长拼命往坡上挪动的洛狄,这辽军举刀的手有一瞬停顿,但也只是一瞬,他便大喝一声:“看刀!”随即出手,一刀砍向涂里琛。

    虽为仇敌,但这辽军还是认为,象涂里琛这等男子,不该被偷袭而死。

    听到背后风声,洛狄仍没有回头,但他已一个翻身,扑在了族长身上。

    刀光甫落,坡上又有一道人影冲下,直接扑向了辽军手中刀,刀锋贯体,来人闷哼一声,一双手却还向前伸出,按着刀柄,不肯让那辽军把刀拔出。

    与此同时,又有几道人影从坡上冲来,这辽军急回手抽刀,一时却拔不出,月色下,他清楚的看见,这用胸口为族长挡刀的羌人居然是一名和鞔岢一样苍老的老人,心头惊讶更甚,他不敢想象,羌族中的老人竟然每一个都能有这等勇气。

    恍惚间际,一阵破体剧痛忽从他胸口传来,辽军吃痛抬头,看见的却是一张柔美如月的脸庞,那是一名很年轻,很美丽的女子,她的双手握着一柄短刀,刀刃已经完全没入了他的体内,冰凉的刀锋颤抖着从辽军胸口抽出,滴滴鲜红飞溅在那张秀美的脸庞上。

    “连女人也…”辽军带着最大的惊讶,仰天倒下,模糊的眼中最后看见的,是那女子的双手,第一次杀人的双手,还在不停的颤抖,但这双手紧握着短刀,丝毫没有畏惧刀上亲手所染的血污。

    “快扶族长和洛狄退回土垒,这里由我们挡着。”女子长声清喝,随她并肩而立的,只是十几名老人和妇女,却要和男子一般,正面迎向辽军。

第九十九章:赤子无憾(一)

    “怎么连老人和女人都参战了!都只剩下老人和妇孺了,他们还不肯放弃?”坡下,列阵待发的第一列军士中,一名辽军望着黄土坡喃喃自语,若此刻冲上坡的同袍不能功成,那就会轮到他这一列进攻,可他很怀疑,自己能不能视若无睹的向那些和他祖父老母一样年纪的羌人挥刀相向,出刀之后,他又能不能问心无愧的过完此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放弃又如何?难道要他们坐以待毙?”邻近他身旁的一名同伴低声道:“他们只是想活下去,若换成你我,也会拼死相抗!”

    “是啊,他们只是想活下去。”先前那名辽军也低声问:“那我们呢?我们又该如何?难道真要向他们出手?你能狠得下心?”

    “你看坡上,兄弟们不也都狠起心了吗?羌人太顽强,便是这些老人,稍有心软,死的就只会是你我。”他的同伴悄悄一指坡下战死袍泽的尸首,又摇头苦笑,“就象智王说的,这一仗,我们只需做一名惟令是从的行尸走肉。”

    “你们俩别说了,听得人心乱。”另一名辽军向两人嘘声道:“窟哥将军在看着哪!”

    两人当即沉默下来,不再议论,但一旁突然有喊声传来:“使老弱操戈而仇,虽胜犹败!使军甲屠戮为功,此战不仁!”

    池长空背向土坡,高抬着头,没有看任何人,虽然远离军阵而坐,但他的喊声还是传至每一名辽军的耳中,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喊出这样的话,尤其是在智已经向军士们解释了此战的无奈和必然之后,但他还是把这句话从喉咙中迸发出来,用吼声冲向暗夜。

    “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吗?”智阴沉着脸,两腿一夹坐骑,就要策马行向池长空。

    “智王,算了。”张砺伸手拉住了缰绳,“现在罚他,反会使军心动荡,他只是个直性子,想什么就说什么。”

    见智神色不悦,张砺又道:“能有这种心存道义,懂得是非的部下,并不是一件坏事,而且,我也有些欣赏池长空这汉子。”

    智身形一僵,勒住了缰绳,默然良久,缓缓道:“其实,我也很欣赏长空。”

    张砺叹了口气,飞快的瞥了眼正在激战的黄土坡,又立刻低下头去,他为阻止此战而来,但在此时,却发现自己除了负疚般低着头,根本不能阻止什么。

    坡上战事在换成若海领军后,已无悬念,若海左手软剑,右手钢刀,持轻身术冲在最前,很轻易的便闯入羌人之中,身影旋转,四下穿梭,右手刀架,挡住袭来长枪,左手剑出,一击杀敌,眨眼连杀三人。辽军随势而攻,把缺口撕扯得更大。

    羌族妇老固然在不遗余力的挥舞着刀枪,但他们毕竟只是些从未握过刀枪的老人和妇女,老弱的力气能握紧刀枪已是勉强,根本不能阻挡住辽军的逼近,用尽力气的出手在辽军眼中甚至都不能算是进攻,只需略微一闪,便能让开这些摇摇晃晃刺来的刀枪,然后,只要一个最简单的挺枪突刺,挥刀平斩,不需变招,也不需全力,就会有鲜血染红手中兵刃。

    或许,能稍稍阻挡住辽军脚步的,仅是这些老弱本身所意味着的悲壮。

    那是一幕值得尊敬,却不能容情的悲壮。

    第二道土垒已被摧毁,羌族在坡腰上筑起的土垒共有四道,但有了之前的经验,辽军毫不费力的就用长枪搅碎了第二道土垒,坡腰上所剩的羌人都退守在第三道土垒处,勉强组起的人墙,每面临一次辽军的进攻,就会单薄一分,可就象先前为他们奋战的那些族人一样,这些老人和妇女也始终顽强的坚持着,只有倒下,没有后退。

    羌族妇老的顽强远远超乎辽军的想象,月歌就站在族人之中,用喊至沙哑的声音指挥着族人抵挡辽军的攻击,在他的男人倒下后,她穷尽所有的力气,承担着更为沉重的负担,她的身上溅满了族人的鲜血,一滴滴的鲜血混着泪水从她发间额际不断流下,使这朵羌族之中最娇艳的鲜花憔悴得如近枯萎,但花无芬芳,却始终不肯凋敝。

    她用嘶哑的声音一次又一次的喊着,她告诉族人不要各自为战,都背靠在土垒上,把每个人所残余的力气聚于一处,尽量整齐的挥动刀枪,以此扩大攻击范围,延阻辽军进逼。

    见羌人在月歌的指挥下艰难的支撑着每一刻,几名辽军从空隙间冲入,想先向这少女下手,但羌人们拼命挡在月歌身前,有几次,看见族人倒在面前,月歌恨不得从人群中冲出,但他的族人总是用瘦弱的身躯总把她挤向后方,宁可自己血溅当场,也不肯让她受到一丝伤害,这是这些羌人,能为他们最敬爱的族长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又一名羌人倒在了若海剑下,那是一名用自己的胸膛拦住若海,不让他靠近月歌的老人,从老人胸口抽出软剑,若海立即往旁一跃,避开喷溅而出的鲜血,又用力将手中刀剑用力互磕,震去刃上鲜血,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厮杀正酣时做下这个无谓的举动,但在他的剑刺入第一名想要拦阻他的羌族老汉时,他就觉得,染在刃上的鲜血很脏,很脏,又或者,真正脏的只是他这一双手,所以,他无论是在闪避还是出手时,始终不敢向那些倒在他刀剑下的羌人看上一眼,脑中拼命逼自己回想,数日前在顺州城破时看到的,那些被羌军杀死在城外的辽民,或许只有这样,他才有勇气继续将刀剑指向这些老弱。

    洛狄和涂里琛早被两名羌女扶到了第四道土垒后,这一道土垒后剩下的都已经是些孩子,一放下族长,那两名羌女立刻匆匆忙忙的拎着匕首往坡下走,临去前,两人不约而同的回过头,向族长投去最后一瞥。其中一名年轻的女子在走的时候特意绕了两步,她走到洛狄身旁,偏过头,看着洛狄,很认真的一眼凝视,好象要把一生的凝视都付诸这一眸顾盼。

    少女脸上忽有一缕微笑,她捋起袖子,向洛狄扬了扬手,给洛狄看她的手腕,她的手腕上系着一条红色的丝巾,那是一条很普通也很陈旧的丝巾,但少女却很小心的把它系在腕上,又用系着丝巾的手向洛狄挥手告别。

    然后,两名女子都没有说一句话,转身走下坡腰。

    洛狄认得那少女,也记得那条已有些褪色的丝巾,她是族中最受欢迎的女孩,她的容颜和微笑,曾令许多羌族青年魂牵梦萦,以前的日子里,为了得到这少女的欢心,那一大群羌族青年们互相间没少比过心思,就算是在最艰苦的举族迁徙中,为了能多看一眼她的微笑,大家就算累得筋疲力尽之余也不忘围在她身边,变着法子的去讨她欢心,而少女也总是在众人的热情中红着脸,抿着嘴,羞涩的笑。她的笑声,是那些荒凉困苦的日子里最悦耳的天籁。

    洛狄也是这群爱慕者中的一个,少女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从来都是他的牵挂。

    那条丝巾就是他从辽人的集市中买来送给少女的礼物,少女很喜欢鲜艳的红,所以他立刻买了那条并不算昂贵,却让他掏干净口袋的丝巾,他永远都记得,少女接过手巾时,脸上一霎的红晕,艳丽如手中那一抹红。

    只是,洛狄从来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这帮追求者中最幸运的一个,因为少女对族中的每个人都是一视同仁的客气,从不会曲意对某人好,也不曾刻意回避某人。

    对于洛狄,这少女也是与对旁人一般的态度相对,甚至还以为,这少女其实对他无意,因为就算是在收下那条丝巾之后,也从不见她系于颈项,也因为她常常躲闪着他炽热的凝视,有时,当他把特意留下的食物塞给少女时,还会被她板着脸拒绝,并逼着洛狄当着她的面自己吃完,

    所以,洛狄也总是苦恼于自己的暗恋,懵懂于少女的若即若离。

    此刻,看着少女走下山坡,他才恍然明了自己的愚蠢,为什么会不明白本应是浅显可知的道理,那样的躲闪实则是脉脉含羞,那样的拒绝其实是爱惜关怀,而少女对他的情意,就如那条从不见她系于颈项的丝巾,其实一直系紧在少女手腕。他对她朝思暮想之时,她也在对他心心相系,只是少女羞涩,使她羞于启齿表露。

    直到此时,临别之前,少女才敢将珍藏的情意向心悦的男子朦胧而示。

    泪水从洛狄脸上簌然而落,身上的伤痛忽然再也感觉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强烈的心痛,他无法自制的向少女的背影伸出手,嘴大张着,想要大喊大叫,可最后,伸出的手却又慢慢缩回,捂住即将出口的嚎啕。

    一切都已太迟,那许多和他一样爱慕少女的族人都已战死,而这少女也将和所有的族人一样,毫无退缩的步入死地,或许,在少女心里,还会为能用自己的生命为他延缓弹指光阴而觉欣喜,因为那回眸一笑,绵绵情深。

第九十九章:赤子无憾(二)

    “孩子们,扶我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洛狄从地上拣起一杆长枪,撑起半个身子,向土垒后的几个小孩招了招手,小孩子们很懂事的拥上来,扶着洛狄慢慢站起,有个小孩问:“洛叔,族长怎么了?他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洛狄心绪澎湃,听小孩这一问才猛想起族长中刀倒下后就没了声息,忙俯下身去看涂里琛,这一看之下倒抽一口凉气,涂里琛此时的模样着实古怪,池长空那一刀虽砍在他胸口,但伤势并不严重,只有一道极浅的伤口,可涂里琛瘫倒在地上,整个人都好象委顿下来,两眼微张,呼吸间气若游丝,神智也已不苏。

    洛狄仔细看过涂里琛的伤势,向小孩们道,“族长累了,大家让族长休息一阵。他为我们做了那么多事,现在也该我们来为他干点事了。”他向山坡上四面一望,看见了塔虎栓在土垒后的那匹战马,心中一动,“来,孩子们,帮我把那匹马牵过来。”

    一名小孩好奇问:“洛叔叔,你想骑上马去打仗吗?”

    “对,骑马打仗!”洛狄点点头,望眼坡下,他很想要再多看一样那条红丝巾,干脆,就这样骑着马冲下去,挡在自己心爱的女孩之前,就象梦中许多次那样,他骑着神骏大马,来到心中红颜面前,伸出手,将她轻轻带于鞍上,然后策骑于夕阳之下,呵护一生。

    对!就这样,骑马冲下去,在刀光枪林中用尽自己最后一分力气,如果,能在多看一次那女孩的笑颜后战死,想来,这该是很洒脱的结局吧?

    总之,他绝对不想先看到缠绕着那条丝巾的手先他一步失去生机。

    “也该去把这条命给拼了。”洛狄挠挠头,心里好象有样东西豁朗而开,他忽然变得很期盼这样的归宿,还腼腆的笑了起来,“来,孩子们,把那匹马给洛叔牵过来。”

    “洛叔叔,你别骑这匹马,这马是我专门留给义父和月姨的。”许久没见踪影的塔虎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手上还抱着团黑乎乎的东西,夜色下也看不清是为何物。

    “这马是留给族长和月歌的?”洛狄一楞,心想怪不得塔虎要把这马藏得这么好,又见他是从身后跑上来的,奇道:“你怎么从坡下上来的,不是早让你先上坡吗?你手上抱着什么?”

    “我溜下去找个宝贝。”塔虎抹了抹脸,一举手中物事,“看,这是我从一具辽狗的尸首上摸来的,连弩!是个好宝贝,有了这连弩,就不怕手酸拉不开弓!”正说着,忽看到涂里琛的模样,塔虎吃了一惊,“义父怎么昏过去了?他受重伤了?”

    “族长太累了。”洛狄长叹了口气,“他身上多处受伤,有几处伤势又实在太重,换了常人早已倒下,全凭着一口硬撑到这时候,刚才用力太盛,血气亏损,新旧伤势一齐发作, 所以才会突然倒下。” 洛狄又叹了口气,一脸沉重的道:“族长伤势过重,已经不能再用力气了,否则会很凶险。”

    “是这样。”塔虎的反应很奇怪,居然象是松了口气,晃了晃手腕,“也好,正担心义父不肯舍下我们先走,来,洛叔,还有你们,大家帮我把义父扶到后头。”

    几个小孩抬着不省人事的族长往坡顶走,洛狄心里发急,但关切族长,还是一脸糊涂的跟了过去,走上几步,才发现在栓着战马的土垒后一块平地上,整整齐齐的堆着十几根丈余长用做滚木的树段,另有一辆装辎重的平板大车停在滚木旁。

    洛狄虽一腔黯然离肠,见状也不由疑惑,“塔虎,你把这大车藏这儿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想运点辎重?还有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布置这堆东西的?”

    “这活可不是我干的,我不是一直都跟你们守着土垒吗?”虽然累得全身酸软,但塔虎骨子里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劲,这时候还得意的笑着,“我们不是还有些实在参不了战的老幼族人躲在坡顶上吗?义父关照过,让他们等我们和辽军打起来的时候找机会从其余三面陡坡下逃生,我特意跟他们说了一声,让他们先留在坡上,这些滚木和大车也是他们帮我准备的。”

    “塔虎,你到底想干什么?”洛狄一听族长安排躲在坡上的族人竟然还未四散逃生,急得冒汗:“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闹孩子气?那些留在坡上的族人都是我族种子,族长不惜拼命跟辽军交手,就是要给他们一线生机,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先走?”

    “因为他们逃不走,义父不肯去想此事,洛叔你也不肯,但我想到了。”塔虎低声道:“洛叔,难道你没发现吗,辽军早就分出几队骑兵,把黄土坡四面围住,那些族人若从其余三面斜坡逃下去,只会死得更快,象智这种人,又怎会给我们逃生的机会。”

    洛狄被说得一窒,虽知塔虎说得没错,却不愿心底最后一丝幻想破灭,强自道:“总得试一试,他们是我族的种子,逃走一个是一个…”

    “要试也得现在试。”塔虎打断道:“智不给我们机会,我们就自己找机会。”

    “都这时候了还能有什么机会?”洛狄越说越急,恨不得立刻冲下坡去,“还不如把命拼了痛快,我去牵马,你快去告诉大家,让他们趁乱带上族长走。”

    “再等等!”塔虎一把拉住气急败坏的洛狄,“洛叔,再等等,你听我一次,给我一个救出义父的机会!”

    “还等什么?”洛狄急不可耐,伸手去拨塔虎的胳膊,一低头,正好看到塔虎的双眼,黑黝黝的眸子,完全没有一分孩童的稚气和单纯。

    “我一定要救出义父!”塔虎抬起头,凝视着洛狄,“我能做到!但我需要一个机会,洛叔,帮我!”

    洛狄被他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的一寒,却不禁生出一股希望,问:“坡腰上的族人已快撑不下去了,万一被辽军攻破最后一道土垒,那我们就什么机会都没了!”

    “塔虎哥,你真有办法救出族长?”孩子们也围在塔虎身边,齐声问。

    “我等的,就是辽军攻破最后一道土垒的时候,那个时候,就是我的机会。”塔虎低声道,目光忽然躲闪,不敢触及孩子们亮闪闪的眼睛。

    “你想怎么做?”洛狄耐住性子问,“为什么非要等辽军攻破土垒?”

    “再等会儿,我会把我的打算全告诉洛叔!”塔虎还是不敢去看其余孩子的眼睛,他向大家挥挥手,“来,大家都来帮忙,我们帮树段子都推到正面的坡边上,再把那辆平板大车也拉过来。”他想了想,又对洛狄道:“洛叔,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月姨,如果月姨不在,义父不一定肯走。”

    “我和你一起去。”洛狄一头雾水,但也只能抱着死马当着活马骑的念头,希望这鬼精灵的孩子真有什么好主意。

    两人刚转过身,忽见月歌由一名羌女搀着走来,看见那名羌女手上系的丝巾,洛狄眼睛一亮,顾不得腿疼,瘸着脚紧走几步,喉咙一下变得干涩,吞吞吐吐的问道:“你…你回来了?”

    塔虎很奇怪洛狄的反应,又见月歌脸色苍白,忙道:“月姨,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大家非要让我先上来。”月歌惨然一笑,“只是一些先后而已,又有何区别?”

    “是族人们坚持让我把送月歌上来的。”那羌女有些羞涩的解释,却不回避洛狄的目光,迎着他百感交集的注视,柔声道:“这是我们大家的意思,我们觉得,月歌应该陪着族长,至少,也要让月歌再看一眼族长,再看一眼…”她的声音越说越轻,如不慎透露了什么羞不可抑的心思,但又始终望着洛狄,一霎不霎的看着,呢喃般低声道:“再看一眼,也是好的,是吗?”

    洛狄的眼神陡然变得更亮,可只是一瞬,又在难以言喻的痛苦中暗然无光,深深的一点头,却不敢再抬起头来看着这愿意凝视至地老天荒的人,他慢慢的,用同样低沉的声音应道:“是。”

    羌女却嫣然而喜,为自己所得到的回应而欣然一笑,又看了一眼洛狄,“没事的,很快就会过去的。”低声说了这一句,她脸上红晕更甚,赧然于再启齿表露,转身就往坡下走去。

    “你还要下去?”月歌伸手想拉住她,却未拉住。

    “辽军就快攻上来了,我要和大家在一起。”羌女还是满面笑容,似乎要把生命中最后的时光都付于如花笑颜,“我们多撑一会,你们就可以多…。”她抿着嘴,没有把未尽的意思说出口,微笑着,快步走下坡去。

    羌女才一下坡,洛狄立刻回过身,抓住塔虎的双肩,瞪红着两眼,大声道:“快说,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我什么都肯干!你快说,为什么非要等到辽军攻破土垒,为什么不让坡上的族人先逃生?你快说啊,你有什么主意!不然就让我下去,和大家战死在一起!”

    “塔虎,你还有什么办法?”月歌霍然望向塔虎,“要等到辽军攻破土垒?你想用大家的命去换什么?”

第九十九章:赤子无憾(三)

    “我没想要搭上大家的性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塔虎急得连连摆手,想要分辨几句,话到口边,眼中却掠过一线悲伤,慢慢低下了头。

    “你想救你义父?”月歌叱问:“我们都想!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义父去和辽军拼命不就是要让坡上的族人乘机逃生吗?塔虎,你为什么要糟蹋你义父要用性命去换的机会。”

    塔虎没有再分辨,却用很轻的声音说道:“月姨,其实无论我们怎么做,都活不过今夜,也没有人能逃出辽军的包围,是吗?你只是不忍打破义父最后的一点希望,所以一直没有说出口,对吗?”

    “你胡说什么!”月歌面色刹时一变,正要呵斥,可听到坡下越来越逼近的脚步声,她忽然无语,从那白衣少年率一万铁骑前来复仇的那一刻,又或是从羌族攻入顺州的那一刻起,她的族群已注定要步入穷途死地,无可否认,她深爱的男人是一位好族长,也是一位最勇敢的汉子,但他对族人全心全意的爱护使他并不适合这虎狼之世的一些规则。

    倒是塔虎,在坡腰上筑垒为守的主意就是这孩子想出,总算还为羌族争得了一些喘息之机,然而,在智面前,这些计策纵非徒劳,亦如徒然,而且智从正面主攻,又分兵四面围坡,显然也看穿涂里琛想拼掉性命为坡上族人换取生机的用心。

    想到此,一阵头晕目眩的无力忽然袭向月歌全身,幽幽道:“塔虎,你很聪明,可你还是个孩子,生死之间的事情不需要想得太多,也不该想得太深。”

    她不堪疲累的叹了口气,已不想再追究什么,心里只觉痛惜,这么聪明懂事的孩子,也许会有一段很精彩的人生,可他年轻的生命也终将在今日与羌族之名一起消失于世,既如此,又舍得在这个时候再责备他,遂苦笑道:“算了,都到了这个时候,又还有谁能再改变什么,顶多,也只是多撑得一时片刻。”

    “来,塔虎,你也累了,大家为我们争取的这点时光,就让我们去陪着你义父。”月歌向塔虎伸出手,想让他的男人再看一眼这个最疼爱的义子,又转过头,向洛狄柔声道,“那个女孩子没有说错,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洛狄也苦笑了一下,脸上神情却让人能一眼看穿他的心碎,他慢慢转过身,背向坡下,不敢再往那里看上一眼。

    塔虎听出月歌想要放弃生死的颓丧,大急道:“月姨,先等等,让我再最后拼一把,我等的机会就要来了!”

    月歌又一苦笑,心里也为塔虎的孺慕至诚感动,一瞥眼间,她看见留在坡上的孩子正七手八脚的推着滚木和一辆平板大车,吃力的过来,她摇了摇头,“难为你们这些孩子了,太迟了,便有回天之力,又还能如何?”

    “我还想再试试!”塔虎匆忙答了一句,跑过去帮着把滚木推到坡边上,又向一个小孩叫道:“阿达,你先去把坡上剩下的族人都叫过来,要快。”

    “为什么还要叫齐族人?”月歌疑惑大生,脑中灵光陡然一闪,却是一凛,急回头问,“塔虎,你等的,究竟是什么机会?”

    时机紧急,塔虎不敢再拖延,指着坡下道:“我想等辽军快到坡上的时候,先把这些滚木都推下去…”

    “那也只不过把辽军多阻得片刻。”洛狄心灰意冷,一听塔虎想出的还是这阻敌上坡的主意,木然道:“难道还能把所有的辽军都砸死?还不如让我现在就冲下去,死个痛快!至少也能…”

    “让他说下去!”月歌急切制止了洛狄,目光灼灼的盯着塔虎,“把你想的都说出来,你不是用滚木阻挡辽军,是不是?”

    “是。”塔虎老实的点了点头:“月姨,我想过了,既然横竖都是一条死路,不如拼把狠的,说不定就能救出义父!辽军扫平土垒后就会一鼓作气攻上来,他们以为胜算在握,我们又无力抵抗,士气就会松弛,我们就趁他们不备先推下滚木,把冲上来的辽军砸他个人仰马翻,让他们乱成一团…”

    “有智带兵,这点混乱很快就会恢复。”月歌沉声道,“我族惨败,就是因为低估了智。”

    “没错,他们不会乱很久,所以我们就要让他们多乱上一阵子。”塔虎的反应很奇怪,他象是做了什么错事,小声道:“一扔下滚木,我们就让剩下的族人立刻从其余三面斜坡分散而逃…”

    “辽军早就分兵围坡,怎么逃?”洛狄听得气结,“说来说去,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的。”塔虎摇摇头,用更轻的声音道:“现在让大家逃,只是一个障眼法。”

    “障眼法?”洛狄疑惑道:“什么障眼法?”

    虽然时光紧迫,但月歌这一次却没有再出言喝止洛狄,她若有深意的看着塔虎,神情复杂。

    “智确实围住了土坡四面,还想把我们都围杀在黄土坡上,但其余三面坡道陡峭,只能用绳子攀爬上下,所以辽军单攻正面,对其余三面却只围不攻,因为只要能攻破正面,辽军就能直贯而上,而且智识破义父守在坡道正面拼命是想掩护大家逃生,义父又始终都在正面跟他们交手,所以辽军的主力都在正面坡下,那三面的辽军只是用来防止我族人趁乱潜逃,一直都没有什么动静,也不会主动爬到坡上来。”

    塔虎没念过书,识得的字不多,无法用最简洁的话语表述意思,见洛狄听得茫然,很是费了点力气才勉强把自己的主意说得明白:“智认定义父不会舍下族人顾自逃命,但等我们一会儿把滚木从正面推下,同时让族人们从其余三处斜坡逃生,再故意发出喊声让辽军知道我们要逃,辽军被滚木一撞,猜不透我们在正面会不会还有埋伏,就只能先退下去,等把滚木都清理了才能再上来。”

    “为什么要故意让辽军知道我们要逃?”洛狄越听越糊涂。

    “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还要让他们以为,义父也会和余下的族人一起分散逃跑。”塔虎极快的说道:“智最忌惮义父,他见我们要逃,一时半会儿又不能从正面上坡,那他就只能再派人马立即赶往其余三面土坡,刚才其他三处的辽军只是静守合围,但一会儿为防我们趁乱逃走,他们就得策马跑动,四面搜索,这土坡方圆有一里多地,要想彻底合围,智就要从正面分出更多的人马赶往其余三处。”

    “你是想让族长再从正面突围?”洛狄以为自己明白了,可再一琢磨反倒又觉得更糊涂了,“ 就算智分出人马,可正面还是会有辽军留守,而且清干净了滚木,他还是会派兵从正面冲上来,你让族长从正面走,那不是和辽军撞个正着吗?”

    “那就别让辽军有机会从正面上来!”塔虎一指搁在滚木旁的那辆平板大车,“只要等到辽军分兵,我就把这辆大车也从坡上推下去,我也会藏身在这大车上…”

    “你藏在车上?”洛狄吃了一惊,“你想干什么?送死吗?”

    “不是送死,是去拼一把!”塔虎故意漫不在乎的笑笑,又举起手中的错王弩,“所以我才要去拣这柄连弩,我等的机会一定要让辽军混乱,可有智在,辽军就算乱起来也会很快恢复,既然是这样,那我就要让他们乱得不可收拾!”

    “你想去杀智?”月歌突然问,“要让辽军乱,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智,塔虎,你等的机会,原来是要杀智?”

    “什么?你去杀智?”洛狄被塔虎这一胆大包天的主意彻底震住,“就凭你一个人一张弩,能杀得了智?就算你真能冲到坡下,可万一智没有干等在正面坡下,那你怎么办?”

    “智一定会守在坡下。”塔虎肯定的说道:“因为要上这土坡,只能从正面上来,我总觉得,智一定会想到这坡上来看看。”

    “以智的性子,应该会如此。”月歌点点头:“我也觉得,他会想上来,亲眼看看由他一手造成的我族惨境。不过,塔虎,你真有把握能杀了智,你可要想清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若不成功,你就会成为我族罪人。”

    “是,我知道。”塔虎低下头,不敢去看月歌的眼睛,又慢慢道:“我一个人没多大把握,所以还需要洛叔帮忙,我身子太轻,躲在车上冲下去压不住分量,很容易翻车,有洛叔在,就能帮我压住车子。”他想了想又道:“最好能再分给我一两个人,等车子冲到坡下,我需要有人帮我分散辽军的注意,然后找机会把这柄连弩里的弩矢都射在智的心口。”

    “小家伙,你可真是敢想!我倒是无所谓,反正都是个死。”洛狄耸了耸肩,却奇怪月歌为什么要说塔虎会成为羌族罪人,他反复想了想塔虎的主意,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再一琢磨月歌说的话,前后一想,忽然铁青着脸跳了起来,一把揪住塔虎的衣领,大声道:“我明白了,塔虎,你小子够狠,说了那么多,又推滚木又让大家分散开逃,原来你是要用所有族人的命去给你换一个刺杀智的机会?是不是?如果按你说的做,大家一到坡下就是自投辽军的包围,一个人都逃不了,是不是?小家伙,你好毒的心思,你真要让大家都去送死?为什么?”

    “我想救义父,我只想要一个机会,一个能救出义父的机会。” 塔虎的声音一下拔高,又慢慢轻下来,“没错,我这主意是在拿族人的命去赌,可是洛叔,就算我不这样做,大家又还能活过今夜吗?”

    “你…”洛狄一肚子的火气突然尽消,楞怔怔的看着塔虎,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揪在塔虎脖子的双手慢慢松开,摇了摇头,“别问我这个,我不知道,真的不想知道…”苦笑着,他向月歌道:“月歌,这小家伙心思太重,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塔虎,这主意是你想出来的,我也大概猜到了一点你的心思,先不论是好是坏,可我问你,就算真按你说的去做,你有把握杀了智?”月歌加重语气,又问了一句:“你要说实话。”

    “我没有把握,但我会尽力,我需要的也只是一支弩矢的机会。”塔虎道:“我们躲在车上冲下去的时候,月姨你就守着义父留在坡上,如果我能得手,正面坡下那些辽军就会军心震荡,其余三处的辽军忙着追杀我们的族人,就算能及时过来,也会陷入主帅被杀的恐慌,顾不得合围,这就是我等的机会,月姨你要立即带着义父,骑上那匹马,冲到坡下,冲出重围。万一我不能得手,辽军见有人敢刺杀智,一定会护着智先往后撤,以防再有意外,趁着这个时候,月姨照样可以带着义父从正面冲下去,避开辽军,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那你可知道,你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而且无论你是不是能得手,你都会死在辽军手中。”月歌追问道:“如果智死了,他身边的辽军就算再惊慌,也会先把你乱刃分尸,如果你不能得手,你也立刻被辽军所杀。”

    “我知道。”塔虎居然很轻松的笑笑,脸上流露出的是如他年龄一般的单纯笑容,“月姨,其实你刚才说的没错,我这主意确实是要搭上大家的性命,既然是我出的主意把大家送入死地,如果我不死,怎对得起族人?不管能不能得手,就当是用性命去向族人赎罪。 ”

    月歌又问:“你让我留下陪你义父,是担心如果我们能逃出去,你义父清醒后得知族人尽灭,会发狂乱性,做下什么不能预料的事情,所以你要我陪着你义父,有我在,就一定能劝住他,是吗?”

    “对!”塔虎忙点头道:“月姨,等你们逃出去了,你要劝住义父,千万不能让他发脾气。”

    说着自己生死之事时,塔虎一脸的漫不在乎,可一提及义父,他却很认真的叮嘱道:“月姨,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义父,义父的伤很重,你们要找个地方藏起来,先好好休养一阵,等义父伤好了,你们也要远远的离开,不要回上京,也不要去中原,我听说那里老是打仗,乱得很,你们要去偏僻点的地方,就算吃些苦,也总好过再去打打杀杀,如果义父想回来报仇,月姨你千万要拦着他,没有了我们陪着,义父的性子也说不定会变得很暴躁,月姨,你要让着点义父,别让他生气,我听说老生气对身子不好,还有,我知道义父最喜欢吃羊肉,可以前好不容易有些羊肉,他肯定都先分给我们大家,自己顶多吃点肉沫沫,以后我们不在了,义父就不用再操心要把肉省给我们,他也可以痛痛快快的吃一顿最喜欢吃的羊肉,还有…”

    听着塔虎不厌其烦的带着孩子气的叮嘱,洛狄忽觉心头有一阵悲从中来的刺痛,这孩子,真的是在全心全意的向着义父,而说出这一番对义父的日后憧憬,在他心里,其实也是一种殷殷道别吧?

    “为什么?”月歌打断了塔虎的说话,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然后就静静看着塔虎,她清楚,这孩子一定能清楚她的意思。

    “我想救义父。”塔虎的回答依然只是这一句,随即,他又憨厚的笑笑:“我也想和义父一样,永远都只想着救出所有人,可我没这本事,我能做的,只是尽我所能去救出义父,月姨,你知道吗?我前一次去刺杀智的时候,他跟我说了几句很奇怪的话,他说要我在最后的一点时候好生守着义父,还说不论生死,都不要给自己留下一点遗憾,我把他的话想了好久,然后我有点明白过来,如果能救出义父,那不论我是死是活,大概都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你这孩子啊…”月歌看着塔虎,眼中晶莹闪烁,长长叹了口气,“最后还是这样,都是为了你义父,到底该说你是个好孩子,还是该说你胆大妄为呢?我也是真的不知道了。” 她走上几步,轻抚着塔虎的脑袋,很认真的道:“塔虎,知道吗?如果你能活过今夜,长大成人,那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出色的男子汉,也许,你还会变成一个很了不起的羌族族长。”

    “不对,义父才是最了不起的羌族族长!”塔虎忙道:“义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没有能比义父更了不起。”

    “在你心里,大哥当然是最了不起的。”月歌微微一笑,柔声道:“在我心里,也是一样,不过,你义父并不懂得一些取舍,所以他会是一条真正的男子汉,却无法狠下心来成为一个最出色的羌族族长,可你不一样,你年纪虽小,却已懂得手段,塔虎,月姨问你,如果一切都按你说的做,但你不能藏在车上冲下坡,而是换成你骑上那匹马逃走,走得远远的,你肯吗?”

    “不行!”塔虎想都不想,立即叫道:“是我想出来的主意,当然要我来干,怎么能换成别人!如果逃的是我,义父怎么办?”

    “就知道你不肯,你这倔性,倒真是象足了大哥。”月歌苦笑着,摇摇头,看向了洛狄,“洛狄,你说呢?该怎么办?”

    “就这么办吧,按塔虎说的,这小子脾气大得很,如果让他管自己逃,说不定直接就冲下去杀智了。”洛狄笑笑,掂着手中枪,朝塔虎笑笑:“算你小子够意思,没把洛叔拉下,还知道拖上我去陪你疯上一回!”

第九十九章:赤子无憾(四)

    “洛叔,你答应了?”塔虎喜道,洛狄是族中最勇敢的战士,有他襄助,机会就多出了一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答应又怎样,拼命的事情,除了我还能找谁?”洛狄故意哼了一声,又洒然一笑:“总说着要去拼命,一会儿,可真要去把这条命给拼掉了,你这小子,还真是一脑门子的坏水!”

    塔虎呵呵笑了起来,一点也无将赴决死之路的彷徨,他招呼着几个孩子把那辆平板大车推到坡边上,又想去再选几人和他一起躲到车上,但这时坡上所剩的羌人除了小孩就只有一些实在上不得战场的老弱,稍有些力气的老人和妇女都已留在了坡腰上,塔虎正没奈何,同为涂里琛义子的几个小孩听说是要为救义父出力,小孩们都一拥而上的自荐。

    塔虎虽豁达,但看见这些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孩子,一个个抢着要帮手,也不禁唏嘘,最后,他选了年纪仅次于他的小孩阿达。

    “塔虎,一会儿我要做些什么?”阿达很兴奋的问,脸上洋溢着能帮上义父的得意。

    “跑!”塔虎递给他一柄匕首,“阿达,一会儿一听到我说跑,你就立刻跳下车,拿着这匕首跑,你只管跑,其他什么都不要管,不要把匕首扔了,也不要停下,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这很重要,做得到吗?”

    “为什么就让我跑?”阿达有些不满,用力把手中匕首高高举起,“我能帮忙打辽军!”

    “阿达,你真的想帮义父?”

    “当然了!”

    “那就相信我,你只需要跑!就是帮了最大的忙。”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塔虎用很认真的口气向这弟弟叮咛。

    “那好吧!”阿达虽有些不乐意,但还是为能帮上忙而高兴,想了想又孩子气的问:“那我要跑到哪里去?万一和你们跑散了怎么办?”

    塔虎楞了楞,迟疑了一下,他用力抱住阿达的双肩,“放心,你不会跑散的,大家都会来和你回合,我也会来找你的,一定!”他低下头,在阿达耳边低声道:“一定!”

    “好啊,我等你们,你们可一定要来找我!”阿达高举着匕首,开心的笑着,却未发现,塔虎的眼中,正有浓浓的悲哀和歉疚。

    一旁,月歌也在向涂里琛一群孤儿轻轻的说着话,她一会儿摸摸这个的脑袋,一会儿整整那个的衣裳,向每一个孩子都说上几句话,然后,她抱起了年纪最小的女孩儿青儿,走到塔虎留给她的那匹战马旁,对怀里的小女孩儿道:“青儿,再过一会儿,月姨就会带着你义父和你,骑上这匹马,一起往坡下冲出去,因为月姨要照顾你义父,不能分心,所以只能把你绑在马鞍上,到时候,你要紧紧抱着月姨,千万不要松手,知道吗?”

    “噢。”青儿的小手一下一下的捋着战马的鬃毛,又仰着脑袋问:“月姨,别的哥哥们不跟我们一起骑马吗?”

    月歌勉强一笑,慢慢道:“这匹马上最多只能骑两个人,青儿年纪小,身子轻,所以月姨可以带上你,其他的人…,”她犹豫了一瞬,还是没有向这小女骇说出残酷的事实,只是轻声道:“青儿,趁着这个时候,你好好向哥哥们再看上一眼,记住他们的模样,这样就算以后永远也见不到他们了,你也不会忘了他们,知道吗?”

    “噢。”青儿又脆生生的答应着,她乖巧转过头,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些时常玩在一处的孤儿们,还伸出小手向他们摇晃着,那些小孩似是明白了什么,脸上挂着笑,也都慢慢举起手,向小女孩摇晃着,做着不知不觉的道别。

    这特别的道别,没有哭闹,惟有平静。

    看在月歌眼里,却是刀割的疼,望着怀里乖巧可爱的小女孩,只想能让她拥有安宁的一生,然而,这最寻常之事在此时却是难如登天,她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忙紧走几步,一边走,一边低头看着满坡的尸首,走了几步,她在一具妇女的尸首旁停下,向青儿道:“青儿,你认得她吗?”

    小女孩害怕尸首惨白僵硬的面容,只看了一眼,立即把头埋在月歌怀里,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恩,这姑姑好象抱过青儿。”然后就再也不敢睁眼去看,“月姨,这姑姑的脸好慌!”

    “青儿,你听好了,月姨现在跟你说的话很要紧,你一定要牢牢记住。”月歌抱着小女孩,低声道:“你塔虎哥想了个能救我们的办法,也许,我们真的能逃出去,可事有万一,如果失败,我们仍旧会被困在这土坡上,而辽军也会冲上来,那个时候,如果月姨大家都不在了,你就跑到这位姑姑身边,拉着她大哭,不要怕,这姑姑不会生你气。”

    一边说,月歌一边蹲下来,把青儿放到地上,拉着她的手去碰那妇女的衣裳,“青儿,别怕,你一定要听月姨的话,如果辽军冲上来了,你就象现在这样拉住这姑姑的衣裳,放声大哭。”

    小女孩不解的大睁着眼睛,很奇怪最疼自己的月姨为什么要教她这样做,平常的时候,别说是死人了,就算是看到塔虎打回来的猎物,月姨也肯定先把她抱远,不让她去看那些血淋淋的东西。

    “青儿,你要记住月姨的话。”月歌不顾小女孩眼中的畏惧和茫然,一遍一遍的教着:“等有辽军向你走过的时候,你就拉着这姑姑大哭,不要抬头去看那些辽军,也不要去看他们手上拿着的刀枪,如果那些辽军问你话,你也一定不能回答,你只要拉着这姑姑大哭,使劲的哭,不要停,如果有辽军来抱你,你也千万不要反抗,就让他们抱着,闭上眼睛,就当抱着你的人是义父,记得吗?”

    “月姨,你为什么要青儿抱着这姑姑哭?还要当着那些辽军的面哭?青儿也不要他们抱!”小女孩很是奇怪,缩回手,抬起头问:“那些辽军打伤义父,他们都是坏蛋!义父说过,青儿要勇敢,千万不能向坏蛋哭,不然坏蛋会变得更坏,而且青儿很怕,姑姑现在的样子很怕人!”

    “不要怕,青儿,不要怕。”月歌抱起小女孩,慢慢梳理着她的发丝,柔声道:“你义父说的很对,但你更要好好记得月姨的话,月姨教你的很重要,而且…”她在小女孩脸颊上亲了一口,低低道:“这或许是能救你的唯一办法,一定要记住,也一定要照做,因为,我们羌族不能就这么亡族灭种,月姨希望,你能是活过今夜的羌人。”

第九十九章:赤子无憾(五)

    小女孩显然还是不能明白,她看看地上的尸首,又看看月姨,乖乖的点点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月歌知小女孩年幼不解,又小声教了几句,青儿舒服的依偎在她怀里,含含糊糊的答应着。月歌见她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叹了口气,把小女孩抱得更紧。

    然而,月歌并不知道,怀里的这小女孩其实是在装困,而且心里想的也完全是另一个念头。

    月歌更不知道的是,也正是这个年仅四岁的小女孩,将在今夜做下一件令所有辽军为之侧目震惊的事。之后,经历此役的每一名辽军,他们余生的回忆中都深深刻下了这个小女孩挥之不去的身影,。

    沉重的脚步声在月歌身后响起,“月歌。”洛狄一脸木然的走近,他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一样的沉重压抑,似乎在抑制着心底最疯狂的悲号,“时候到了。”

    月歌娇躯一晃,“时候到了,”区区四字,听似平淡,各中断肠,却难言喻。

    “知道了。”月歌的回答同样低沉,两人默默相视,又互相点了点头,随即,月歌抱着怀里的小女孩,走至重伤昏迷的涂里琛身边。

    涂里琛昏沉不醒的平躺着,身下还被细心的孩子们垫了几件衣裳,他的一只手里仍握着斩刀,另一只手微微虚握,似要再次紧握成拳,为了他的族人重重挥出,不过,微曲的手指,在主人此时难得的平静中看来,亦似要握住什么。

    “大哥。”月歌一手搂着青儿,一手伸出,慢慢拂过她男人的面庞,又轻轻下滑,握住了那只宽厚粗糙的大手。

    涂里琛昏昏沉睡,毫无知觉,但在手心被填满的一瞬,他的手不自觉的轻轻合拢,将掌中柔软轻轻握紧。

    另一侧,塔虎和孩子们找来了几块厚厚的粗布,一层层的铺在那辆大车上。

    “这是干什么?”洛狄走过来,他本来已无心思再说什么,只想静静等着冲下坡去的那一刻,但看到塔虎的举动,他还是心不在焉的问了一句。

    “一会儿,我要藏在这布下面…”塔虎用很轻的声音解释着,“洛叔,过会儿我需要你引开辽军的注意,还要尽量多撑些时候,你脚上的伤势,不碍事吧?”

    “一次机会。”洛狄不答反问,“塔虎,我会尽力,可你只有一次机会,有把握吗?”

    “我也会尽力,能不能杀了智,我没有太多的把握,但我有把握得让辽军乱起来。”

    “好。”洛狄也点点头,重复着他曾说过一次的那四个字,“时候到了。”

    “智王,若海得手了。”坡下,张砺轻声说着,“坡腰上的羌人都已…” 从若海攻上坡腰的那一刻,他就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此刻虽是功成,但他语气里全无获胜的欣喜,只说了一半,便默默收声。

    “难为若海了。”智清楚张砺的声音为什么会如此低落,随着若海的步步逼近,智也下令坡下辽军慢慢推进到了坡底,让每一名辽军都能很清晰的看到坡上情景;

    与其迷茫,不如正视。

    智的这一军令残酷而直接。

    最后一道土垒已被军士们推倒,连续的厮杀多少已让辽军有些麻木,对那些滚倒在坡上的白发苍颜,也渐渐没有了初时的震动,但看见守在土垒前的最后一名羌人倒在若海剑下时,还是有很多辽军默默低下了头。

    那羌人还是一名很年轻的少女,开战伊始,她就站在族人中间,但她手上握着的那柄刀多数时候都是下垂着,有几次,她在替同伴遮挡刀枪时,还失手把刀跌落在地,虽然她立即就手忙脚乱的把刀拣起,又急匆匆的捧着刀去帮族人遮架她根本无法相抗的攻击,但只凭这些生涩的举动,就能看出这羌女的善良,而她之所以一步不退的持刃相抗,也不是为了什么复仇,只是简简单单的为了能和她的族人并肩立于一处。

    若海的剑锋几次掠向这名羌女咽喉,却发现这羌女几乎连最基本的躲闪和招架都不懂得,那种笨拙生疏的姿势,除了消耗她自己的体力,根本不能对辽军造成任何威胁。

    “都是些从不事杀戮的妇孺啊!”若海的剑锋一次又一次从羌女身侧游离而过,没入其余羌人体内。

    “吾剑之锋,利于拨乱反正,吾剑之芒,盛于诛暴弑邪。”

    这是飞指点卫龙军剑术时所说过的一句话,当日耳闻,若海曾深以为然,今日出剑,却惟有迷茫,但即便如此,在若海仍不愿意向这样一名年轻美丽的羌女刺出锋芒,有几次剑锋从羌女身侧飘忽而过时,他甚至还自私的希望,这名羌女是死在其余辽军手中,那样,他在日后无数长夜中惊醒时,大约可以少一些内疚。

    但坡腰上的辽军似乎也都抱着同样的想法,他们的出手也总有意无意的避开这羌女,可这样的手软对这羌女只是一种催心裂肺的残忍,因为她要忍受着一个又一个族人在她身旁倒下,却只能站在血泊中,红着脸,红着眼,生涩而慌乱的挥舞手中刀,。

    很快,坡腰上就只剩下了这名羌女和她的急促喘息,辽军们都默默的立于原地,没有再继续逼近。

    “都下不了手吗?”若海从心底长叹,手中刀剑忽也在羌女绝望的面容前软软垂下,幽怨凄楚的眼波从辽军脸上一一掠过,当眼波停在若海脸上的一瞬,若海仿佛觉得胸口有些东西正在冰冷,他很想避开这样的凝视,以免在深夜梦深时因此而坠入梦魇,但他发现,自己其实无力闪躲这眼神。

    见这些刚杀了她族人的辽军都止步不动,羌女吃力的举起了手中刀,晃悠悠的向若海走来,她虽不懂任何杀伐间事,但也能看出,若海乃是这群辽军的首领。

    若海嘴唇微动,只感到满嘴苦涩,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羌女走出几步,脚下忽然一滞,竟当着这些辽军的面转过脸去,望向了坡上,若海一怔,也不自禁的往坡上看去,坡上入眼荒渺,正疑惑时,这羌女已回过头来,一步步走向若海。

    刀尤举。

    若海的心随着羌女的脚步不住下沉,他不明白这羌女在回望什么,但他发现,那一眼回望之后,羌女虽不堪负荷的举着刀,但她的步履却陡然轻盈起来。

    一步一步,羌女很快已到了若海面前,连一霎的迟疑都无,她手中刀已向若海劈去,毫无章法的一刀,若海闭着眼都能闪过,事实上,他也确实是闭着眼让开这一刀,一刀之后,又是一刀,喘息声在若海耳际凌乱,近如咫尺,伤不得他分毫,却让若海从心底深处觉得慌乱,他烦躁不已的连退数步,只想挥手拂去这凌乱的喘息,一抬手,猛想起手中凌厉剑锋,急忙撤腕,但面门间已溅上几点热意,喘息声也在耳边突然凝固,他惊慌的睁开眼,正看见羌女前胸处,一片鲜红渐渐扩大,但这羌女脸上没有太多的痛苦和害怕,她低下头,看了眼胸前,又慢慢抬起头。

    若海以为这是她想在临死前再看一眼仇人,而他也不存侥幸的准备接受那种怨毒的仇视,却见这羌女的眼波没有在他脸上停留一刻,而是努力的转过头,想要再一次回望坡上,嘴里似乎还着轻轻念着什么,很轻的细语,象是在反复念着一个人名,若海看到,最后浮现在这羌女眼中的,是一丝明亮的神采,朦朦胧胧,宛如烟波的神采。

    然后,那些生涩和美丽,随着渐消的生机和颤巍巍抽出的软剑,在她眼波中慢慢化成空洞。

    这时,每一个辽军都看见,当若海从少女胸前抽回软剑后,立即踉跄着后退几步,将手中刀剑远远扔开,又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不相信是这双手刚夺去如此年轻美丽的一条生命。

    接着,若海的身子不可遏止的颤抖起来,他晃了一晃,突然下跪似的跌倒在少女尸首前,神情惨白,亦如尸首般僵硬。

    看见若海古怪的举动,却无一名辽军觉得他此时的行径失常,因为他们都能深深体会到若海此时心境。

    那是悔恨,一种锥心的悔恨。

    呆呆望着羌女,若海慢慢伸出手,想把她手中尤握的刀拿开,这样的女孩子,不该握刀而死,更不该将今世的兵解带入下一世的轮回,无意间看见,羌女洁白的手腕间,缚着一方褪色的丝巾,那一截陈旧的红色,已被主人的鲜血浸透染艳。

    若海唇角忽然现出一丝惨笑,他知道,从此之后,自己这一生中所有的深夜梦回,都将在大汗淋漓中惊醒。只是不懂,这羌女为什么在临死还要努力回望?究竟又是什么,值得她至死回眸?

    “若海已尽力,上去几个人,把他扶下来。”见若海木石般跌坐在地,智挥手下令,“把坡上的尸首都带下来,我部军士的尸首,都要带回幽州安葬。”

    “遵命。”窟哥成贤传令下去,他在坡下备有一队专管打扫战场的军士,闻令后,这队军士快步上坡,将坡腰上的尸首一具具搬下,和先前一样按敌我分开,整齐的摆在坡下。

    还有几名军士走到若海身旁,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了几句,但若海不言不语,只是呆呆坐着,几名军士叹了口气,上前扶起了他,若海就这么被扶持着,如一具行尸走肉似的慢慢走下坡,再没有跟任何人说上一言半语。

    坡上其余辽军也被唤下休息,一个个踽踽而行,殊无大胜欣喜,反如战败般低落迟怔。

    “智王,你想上坡吗?”张砺一听智下令清理坡上狼藉,便猜到了他的意图,忙道:“羌族已近覆没,派一队军士上去收拾残余即可,你又何必亲自上去。”

    “没看到涂里琛的尸首前,我不能安心。”智语气还是淡淡的,好似对一切都已习以为常的无动于衷,“总要上去看一眼,看看这由我一手造成的惨势,而且…坡上应该还有个小孩子,我想知道,他会在最后的时刻,为他的义父做些什么。”

    “坡上还有个孩子?”张砺一惊,随即又平静下来,羌人早已全族皆兵,一直在和辽军交手的只有少数轻壮,大多数都是老弱妇女,会有几个孩子也不希奇,他看了看被扶下来后就魂不守舍的若海,再看看独坐在远处的池长空,忽然很庆幸自己只是一个文官。

    坡腰上的尸首很快便被清理干净,窟哥成贤最懂智心思,知他想上坡一看,立即命一队军士先行上坡,因知坡上已无抵挡,那队军士也不再戒备,各自跨上坐骑,便要一鼓作气催马上坡。

    谁知一队骑军堪堪将要登上坡顶时,坡顶边缘处忽然又响起一阵小孩子们的大喊:“滚木,推!”

    没想到坡顶居然还有羌人把守,那队骑军都吃了一惊,眼看已近坡顶,又不见有滚木立刻砸下,也不知会不会又是一场虚惊,一时都勒马停下,面面相觑,有几名军士还向坡下看去,似在等智下令。

    “还真是连小孩子都用上了。”张励也感意外,但想到坡上已无可战之兵,倒也不紧张,反有些哭笑不得的感叹,“只剩下小孩,还要顽抗到底吗?”

    “怎么都楞着,或急进或急退,哪有犹豫之理!”智不悦的冷喝:“虚虚实实,十次九虚,为的便是那一次实,还不散开上冲。”

    智话音才落,坡顶忽有搡动之声,一根滚木突然被推出,正砸在当先几名辽军身上,紧接着又是一根滚木带着尘土飞扬扑下,狠狠撞击那一队骑军。

    “糟糕!”骑军应变已迟,又因地势狭窄而挤在一处,被砸倒的军士往下一滚,立刻又跌在同伴身上,几个人连人带马撞在一处,由上而下滚落,顿时积成一股巨大的坠落之力,后面的军士也抵不住这大力撞击,连成排的往后栽倒,而坡上滚木还一根连着一根翻滚砸落,避无可避,这队骑军无一幸免,人仰马翻得往坡下滚落。

    窟哥成贤见状,急命众军士上前援手,因坡上滚木下落之时甚急,辽军也冲不上去,只能散在坡下,等那队骑军滚落后再乘隙把他们拖开,看情形只要坡上滚木落势不止,辽军就无法再行上坡。

    “小家伙,尽使些小孩子戏耍的诈术,竟然也能得手。”智沉着脸,低斥道:“一个个全无半分应变敏捷,越打到后头,居然伤亡越大。”

第一百章:羌族悲歌(一)

    “轻敌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张砺苦笑,“谁想到还会有埋伏,我们也算上了出奇不意的当,不过滚木再多,也有用完的时候,到那时候,几个孩子,也再不能阻拦我军士。”

    他唤过一名军士,问了问那些骑军的情况,又向智道:“军士们大多受伤,也有几个伤得较重,好在无人阵亡,比起羌族,我军这次实在不算是有什么伤亡。”

    “那个孩子是涂里琛的义子,名叫塔虎。”智望着坡顶还在不断推下的滚木,点点头,“这孩子好耐得住,拖到这时候才发动,不会只是为了多杀我几名军士,他一定存着别样心思。”

    “有道理,就算能多杀我几百军士,也已于事无补。”张砺也品出些异常,沉吟道:“我猜,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等对手施展出来才知他意图就太迟了。”智不是见招才会拆招的人,他左右一看,先让张砺留在原地,又拨马往前走去, 行经正面坡下时,几名辽军担心主帅被不停推下的滚木砸到,忙跑过来示警,智摇手示意无妨,一拨马,停在离土坡数十步远的地方,大声喝令军士避开正面坡道,分成两队从左右靠近,一队拖开伤兵,一队收拾滚下的战马,有智压阵下令,坡下的片刻混乱很快便恢复,但坡上还有滚木一根根砸下,智也不愿让军士在这时候犯险抢攻,他查看了几名伤军的情况,命人将他们带到军阵后裹伤包扎,又绕开正面坡道,往黄土坡侧面行去,可当他经过一具具被摆在坡下的羌人尸首时,还是不由自主的勒住了缰绳,才看了一眼,智立刻偏过头去,整个人都沉默下来。

    就在这时,但听得坡上又有小孩的大叫声:“快,就现在!趁辽军上不来,大家立刻逃生,不要走正面,从其余三面斜坡逃下去,快!”

    智听到叫喊,一蹙眉:“成贤,其余三面土坡都派出军士围守了吗?”

    窟哥成贤应道:“每边都已分出一千人围守,严阵以待。”

    智点点头,正要说话,只听坡上那小孩又扯开嗓子大叫道:“大家都散开跑,别聚在一起,沿着坡边往下逃,走得一个是一个,记住了,不管是谁逃出去,将来一定要回来找辽狗子报仇!”

    听到最后一句,智猛一抬头,脸上神色已变:“成贤,传令下去,命围守军士别再固守以待,立即上马,沿着土坡仔细搜索,不要让羌族走掉一个。”他停了停有道:“再从正面分出三千人,扩大包围,若有羌人逃出,立刻快马追上去,用错王弩射杀!”

    “智王,那三面土坡地势陡峭,要用绳子才能攀缘下来。”窟哥成贤提醒道:“我军固守坡下,羌人就算逃下来也无路可去,似不必再分兵过去。”

    “羌人隐忍多时,等的就是这一刻。”智疾声道:“方才分兵围守,只是以防万一,诺大一座土坡,方圆一里,羌人亡命而逃,只三千人怎能确保万无一失,若有一处疏漏,走得一个羌人,今日斩草除根之无情便付诸东流,快,立刻加派人手速往其余三面,一定要把这黄土坡围至水泄不通!”

    “是。”见智情急,窟哥成贤不敢再耽误,忙又分出三千人火速前往土坡三面,这时,正面坡顶已不再有滚木砸下,智急令军士搬开坡下七零八落的滚木,便要重组军士登顶。

    窟哥成贤见状劝道:“智王,小心那小孩子使诈,还是再等片刻为妥,免得又有滚木落下,再添我军伤亡”

    “不能再拖延了,一点风险不得不冒。”智喝道:“立刻派出一队骁勇军士,取正面直上,先扫清坡顶,再上下合围,一举歼灭所有羌人。”

    说话时分,坡顶轰隆声响,似有重物慢慢移动而出,随即,一辆大车晃晃荡荡的被推到边沿处,磕磕碰碰的冲了下来,那大车甚是庞大,几乎占满了整条坡道,车上似乎还装满负荷,以免车身翻倒,顺坡俯冲而下时挟杂着一股大力,坡下辽军早防着再有滚木落下,见情形立刻分往左右躲避。

    窟哥成贤见此反而放下心来,“羌人已无滚木,只能有这辎重车充数,智王,我这就带队登坡。”

    “好,小心点。”智关照道:“不要走中间,沿着坡道两边上去,我随后便至。”

    窟哥成贤答应一声,亲自带着一队军士,也不骑马,快步跑到坡下,只等那大车冲下便一鼓作气登顶。

    为防再有偷袭,智也策马靠近坡底,喊过一列军士,令他们持错王弩,向坡顶先射上一阵连弩,弩矢逆势而上,一片片飞射至坡顶,但坡上推下大车后便静悄悄的再无动静,整座正面坡道,只听见那辆大车吭哧碰撞而下的沉闷声响。

    等大车跌撞滑下,窟哥成贤一声令下,立即率先冲上,一队人贴着坡道两边疾奔,眨眼便冲至一半,坡下辽军也不怠慢,分出百余人守在智四周,其余人列好阵势,也一列列往坡道涌去。

    见那大车挡在路中间碍事,便有十几名军士过来,想把大车先推到一边,其中一名军士眼尖,刚走近车边,忽瞥见车上鼓起一团,急叫道:“大家小心,车上有人。”

    警声才起,车上已应声而起一人,一杆勾镰长枪从车中猛的搠出,一枪刺入示警军士心口,随即枪身后抽,向四面大力攒刺。

    “车上有人!”四周辽军一边大喊提醒同伴,一边围了上来,但刚走到车边上几名军士来不及躲闪,已被刺倒在地。

    “他娘的,这下算是杀了个够本!”这突然暴起之人正是洛狄,这平板大车上无顶,底无座,四面围着木板,专用以运送辎重。洛狄因腿上有伤,站立不便,所以他突起发难后就跪坐在车上,他存心拼命,看见四面八方涌过来的辽军,不惧反笑,催榨出全身力气挥动长枪,忽刺忽扫,辽军的心思都放在坡顶上,冷不防有变,竟被他一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正快冲到坡顶的窟哥成贤听到坡下混乱,忙回头往下看去,他这居高临下看得清楚,一低头便看清大车上的情形,顿时大喝道:“车上还躲有一人,大家小心!”

第一百章:羌族悲歌(二)

    窟哥成贤才一喊出口,立时大悔,因为随着他的喊声,坡下原本阵列齐整的军士突然乱了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其实这大车冲下来后正陷入辽军阵中,即便车上藏满了羌军,也掀不起什么波澜。但在战事将尽之时,又尤其是这样一场战事,就算是最粗鄙莽撞的武夫,也对此战有了深心的厌倦,每一名军士都浮躁得只想尽快打完这一仗。而且辽军的视线都被车上木板挡住,也不清楚羌人是不是还有什么厉害的后招,听窟哥成贤这一喊,立即便有不少人向大车冲去,就算那些已经排列成阵,准备陆续登坡的辽军,也匆忙转身,奔向洛狄,这一来便是几千人一齐跑动,黄土坡下虽是平原,但几千人聚于一处,又突然一起仓促返身回奔,还是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很短暂的混乱,却是连智都不能立时恢复的混乱。

    反之,身陷重围的洛狄已越战越勇,也许羌人的躯体内都有一股疯狂的血,又也许这是所有血性男子在末路不甘的暴躁,他弓着身子,用最省力也最不会牵动腿伤的姿势半倚在车上,借着车板的遮挡,玩命的挥刺着手中那杆勾镰长枪,戳,刺,砸,扫,每一击都用尽力气,这样的全力出手,即使他是在体力和斗志都呈颠峰之时,也持续不了多久,但他并不在乎,因为他只想拼掉自己这条命。

    “洛叔,你要想法子把辽军的注意都吸引到你身上,一定要让他们动起来,乱起来!”这是大车临推下坡之前,塔虎对洛狄的最后一次叮咛。

    “搅场乱子吗?”直到这时候,洛狄仍不清楚塔虎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不过,他很愿意用性命来做这一次最彻底的放纵,而且,在看到被一具具摆放在不远处的族人尸首时,洛狄已经完全没有了一丝一缕的求生之念。

    见这名羌军如此勇猛,围向大车的人越来越多,幸好辽军怕伤了自己人,没有使用错王弩。洛狄不敢错过这机会,出手愈加狠辣,每一枪刺出都象是誓不回头的浪子冲入红尘,而对于辽军四面八方袭来的刀光枪影,他也几乎是放弃了抵挡和防御,因为面对四面八方的围攻,只要有一次反攻为守的招架,那就必然会在左支右拙中耗完力气,所以洛狄除了对致命的攻击稍做闪避外,一律只拼不守。

    一人的亡命,为这末路中的荒凉黄土更添几许壮烈,但这壮烈在刀光枪林中,每一弹指都在渐渐转弱。

    “你们挤成一团干什么!”智被军士们的混乱纷涌气得大喝:“区区一个亡命徒,一发矢一次齐攻就可立取其命,竟让你们乱成一团?都给我退下!”

    闹哄哄乱成一团的辽军被智喝醒,硬生生止住了步伐,反应较快的军士也立即往两旁分开,从大车正面让出一片空地。

    “持弩军士,出列十人。”智在远处冷冷看着大车上的喘息不止的洛狄,一抖马鞭,“错王弩,射杀!”

    “洛叔,你再撑上片刻!”仿佛有一双眼睛从车缝中死盯着智,掐算着每一刻,智喝声甫落,大车上突然又响起了那小孩的大喊:“洛叔,把那柄淬过毒的刀给我,我去杀了智。”

    然后,又是一声只有洛狄和车上人才能听见的低呼:“阿达,跑!”

    车上立刻有一道矮小的身影跳下,一个小孩弯着腰,低着头,撒开两腿就往外冲,大车前正好是辽军让出的空地,小孩出奇不意的冲出,一下子就冲到了人群中。

    小孩的叫声如同炸响在军阵中的惊雷,辽军全都变了脸色,无人看见全力挥枪的洛狄是什么时候腾出手递出一把刀,也无人看清那突然冲下车的小孩长相,但围在车前的辽军都看到,从车上跳下的那名小孩手中,确实握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

    就在今夜不久之前,便有一名胆大包天的羌族小孩藏在死去的军士马后,欲用错王弩在大军面前当众挟持智。虽然那一次挟持未成,但这名小孩的大胆仍让他们心有余悸。

    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其志。可若失去的主帅是智,没有人敢想象,之后的幽州军会陷入怎样的混乱中。

    “不能让智王有失!”几千辽军心里都转着同样的念头,刚刚有序的阵容顿时又再次混乱。

    “拦住他,别让他近身!”

    “保护智王!”

    急叫声此起彼伏,几乎所有军士都向那小孩跑动的方向围去,那小孩跑得甚快,手中短刀紧握,低着脑袋只管跑,他个小灵活,一会儿钻进马肚子下,一会儿又猫着腰从辽军身边窜过。

    被这么个小孩钻进阵中,训练有素的辽军竟有些不知所措,因为这孩子个子实在太小,几千辽军又都挤在一处,众军士虽手握刀枪却怕误伤同伴,不敢随意出招,几名接近这小孩的军士心急火燎的伸手去抓,刚要碰到他身子,突然想起这小孩手中有柄淬过毒的短刀,又忙不迭缩手,待回过神来想挥刀枪刺,这小孩早贴着他们身边钻过,有些军士心里发急,跑动间反误撞在同伴身上。

    小孩阿达心里也很慌张,看到一个个冲向他的辽军,他的心早紧张得乱蹦乱跳,好象随时都要从喉咙里蹦跳而出,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只有塔虎对他的交代。

    “阿达,一听到我说跑,你就立刻跳下车,只管跑,其他什么都不要管,不要把匕首扔了,也不要停下,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

    “阿达,你真的想帮义父?”

    当塔虎在问他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的神情好象很沉重,沉重得不象是那个整天和他们这帮孩子混在一起玩的那个塔虎,却象是族中那两位长老在商议大事时的样子,那样的眼神里似乎还有些很复杂的东西,他看不清,但他记得自己怎样回答塔虎的问话。

    “阿达,你真的想帮义父?”

    “当然了!”

    “阿达,跑!”所以,一听到塔虎的低喝,他立即跳下车,握着刀,撒开腿,使劲的往辽军阵中跑去,那些辽军好象不知道,大喊出声的人并不是他,而是盖着厚厚的粗布,藏在他身下,一同躲在车里的塔虎。

    一看到他跳下车,那许多辽军立刻大喊大叫着向他围了上来,他们脸上的神情似乎比他更紧张,一个个铁青着脸,前后追堵着他。

    他很害怕,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怎么停下心里的惊慌,可除了害怕,他心里还有股疑惑,塔虎把刀递给他的时候,并没说过刀上有毒,也没说过什么要他去刺杀智,可是,在喊他跑之前,塔虎为什么要那样大声的喊?

    而他也隐隐觉得,那些辽军似乎正是听了塔虎的叫喊,才会对他穷追不舍,想着塔虎喊的那句话,他心里的疑惑忽然变成一股莫名其妙的寒!

第一百章:羌族悲歌(三)

    但阿达实在太紧张了,他紧张得什么念头都不敢去多转,脑子里牢牢记得的只剩下塔虎的交代,他不敢扔掉手里的匕首,也不敢停下,只管撒开腿四处乱跑,可他很快发现,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跑,辽军都紧追着他不放,他心里越来越慌,拼命寻找着空隙钻来钻去,可围追着他的人却越来越多,明明是往人少的地方跑,才一眨眼,四面八方又围满了人,阿达只能到处乱窜,忽然,他从缝隙中看到远处有块空地,那里似乎只有一小股辽军站着,他也不及多想,立刻往那个方向跑去,却听见,身周的喝骂声突然急促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辽军都发了急,几千人跌跌撞撞的追了半天,却被这么个小孩在缝隙中溜来溜去,最令他们焦急的是,这小孩虽然猫着腰,头也不抬的乱跑,可他似乎能透过层层包围知道智所在,一阵乱窜后,竟然一头往智立身处跑去。

    “他果然想杀了智王?”看着这小孩手上一直不肯放下的短刀,每个辽军都有种遍体生寒的感觉,如果真被这小孩得手,那他们这一万骑军再也无脸返回幽州。

    “保护智王!”

    “别让那小子过去!”

    守在智身边的百名军士不顾智的喝止,把智紧紧围在中央,如临大敌的看着前方,生怕人群缝隙中会突然有人冲出。

    “都让开,一个毛孩子就让你们怕成这样!”智怒不可遏,大声斥责,可围着他的军士就象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呵斥,一动不动,寸步不移,他们不敢冒险,就算是违抗军令,小题大作到用几千人来围追一个小孩,也不敢冒让智遇刺的一丝风险。

    就连正在坡上的窟哥成贤也慌了神,也不管再走几步就能上到坡顶,二话不说,三步并做两步的往坡下冲,随他登坡的军士哪还有心思在上坡,急匆匆的跟着他往下冲。

    “塔虎,你打的…居然是这主意。”洛狄喘着粗气,跌坐在车上,就这片刻,围着他的那些辽军都发了疯般的向阿达追去,再没人肯回头看他一眼,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彻底明白了塔虎的计策,原来从一开始,塔虎就已把所剩无己的羌人都当成了棋子来用,每一个涂里琛舍命想救的族人,都成了塔虎用来遮蔽辽军双眼的幌子。

    用坡上四散而逃的老弱族人分散辽军兵力,让他的拼命来吸引辽军注意,再用阿达的跑来让辽军真正慌乱起来,他手中那柄短刀根本没有淬过毒,也根本不可能去杀智,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阿达,也只不过是一枚棋子子,而这些棋子的结局只是一个弃字,因为这些弃子的走向都是为了隐藏在车中的塔虎,这个想出这一切的孩子,才是一柄淬毒的致命匕首。

    “塔虎,你真的连阿达这样的孩子都要利用吗?你…你也只是一个孩子啊?”洛狄用枪柄轻磕着全身都藏在粗布下的塔虎,“你忘了,他一直都叫你哥哥吗?”

    “我只想救出义父。至于阿达,”塔虎的回答还是这一句,但他的声音很轻,很模糊,似乎在嘴里咬着粗布,以至无法听清,那样的低语是不是混杂着内疚的哭泣,“阿达…我会和他同生共死。”

    “原来你早已有了决意。”洛狄仰起头,望着天,悲凉的一笑,“真的连一个孩子都要做出这样的事吗?我大概有些明白,为什么那个护龙智一定要对我族赶尽杀绝了。”他摇摇头,不再多说什么,也不再去看躲在车上的塔虎,用勾镰长枪支撑着身子从车上站起,瘸着腿,艰难的走下车,忽然又一笑,“塔虎,月歌有一句话真的说得很对,如果你能活过今夜,一定会成为一位很了不起的族长。”

    “洛叔,你想干什么?”

    “你不是说,机会只有一次吗?那好,洛叔就帮你多争些机会。”洛狄晃了晃手中枪,“之后,就要靠你自己了。”

    阿达能够撑到现在还没有被辽军抓住,完全是因为塔虎对时机掌握的恰到好处,因为阿达从车上跳下来时,正是辽军在智喝令下刚刚恢复阵容之时,出其不意和投鼠忌器的忌惮,很轻易的便使辽军一触即乱,但只要辽军能冷静下来,不再几千人一起跟着小孩乱跑,而是四面一堵,慢慢缩小包围,阿达很快就会被擒下。

    既如此,那就去激怒辽军,使他们再一次失去冷静。

    洛狄瘸着腿,从大车处向前走去,似要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他忽然很大声的吼了起来,长歌般长吼,放肆而响亮,吼声如是一种挑衅,在辽军耳边重重炸响。

    便是在这情急大乱之时,仍有不少军士惊讶的转过头来,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洛狄,“这个羌人,真的不怕死?”

    立刻就有一队辽军向洛狄冲去,被个小孩引得团团乱转已使他们焦躁不安,洛狄自寻死路的行径很轻易的激怒这些军士,他们甚至忘了用错王弩将洛狄直接射杀,怒冲冲举着刀枪就大步跑来。

    洛狄两手交叉,用一种奇怪的姿势把勾镰长枪夹在肋下,枪尖向前,目光亦只向前,他也决意,要用一种更激烈的方式来吸引辽军的注意。

    十几名辽军很快把他包围,两柄长枪从斜刺里同时刺入洛狄左肩,可洛狄还是一步一步踏前,用前进的步伐硬生生把身躯从两杆枪刃中抽出,却连看都不看一眼血流如柱的肩膀,他的目光只盯着挡在他面前的辽军身上,夹在肋下的勾镰长枪并不算太费力的笔直刺入那名辽军咽喉。

    然后,就在这辽军临死前那种惊讶多于恐惧的神情中,洛狄一瘸一拐的,踩着那名辽军的尸首,继续往前走去,目光所及,还是前方,枪刃所指,也只有敢挡在他面前的辽军。

    又是两柄长枪由后方一左一右刺入洛狄背后,这一次,洛狄连口中也有鲜血狂喷而出,他的身子也因剧痛的撞击往前仆去,可他就借着这前冲之力,把紧夹在肋下的勾镰长枪送入另一名冲到他面前的辽军胸口,借着枪杆的支撑缓缓站直了身躯,又一步步往前走去,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在他背后咯吱响起,他身后的两名辽军几乎是抖着手把枪从他背后抽出,又目瞪口呆的看着洛狄慢慢的往前走。

    鲜血从洛狄身上涔涔淌下,在他的脚下踏出一道道血印,但他却很执拗的一步一步往前走,谁挡在他面前,他就拼着残躯与其拼命,而他脸上的神情也很奇异,竟然显现着一种归人返家般的轻松。

    几名挡在洛狄面前的辽军不由自主的往旁退开两步,任洛狄从他们身边慢慢走过,他们并不是畏惧洛狄,却奇怪这羌人的目的。

第一百章:羌族悲歌(四)

    “他到底想干什么?难道想去接应那个当刺客的孩子?”这些辽军惊讶的望着洛狄,看着他在自己流出的鲜血中走出一个一个脚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洛狄又往前走出几步,后背伤口扩裂,鲜血流淌般从伤口处涌出,过多的失血使他头晕目眩,脚一软,忽然跪倒在地,两腿腿骨触地时发出喀嚓一声脆响,这时,辽军都看见洛狄整个身子都剧烈的一抖,似在强忍着这碎骨倒刺的剧痛,又见他用枪杆拄着地,努力想撑起自己的身子,但在忍着钻心的疼痛试了几次后,洛狄还是未能站起,手中长枪反因用力而被折断,他摇摇头,扔开长枪,这一摔倒,他再也不能以己身之力重新站起。

    只犹豫了片刻,洛狄忽然把整个身子都伏倒在地上,辽军以为他终要放弃,却见他用手肘撑着地,两扒着地面,一下一下的,又继续往前挪动起来。

    “这些羌人,怎么都是一副脾性?”一名辽军哑着嗓子道,说这话的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心里是股什么滋味。

    “这就是他们的族长所长啸的…羌人可杀不可辱吗?”另一名辽军摇着头,怔怔的看着洛狄匍匐爬行的方向,忽然道:“我明白了,他是要去和他的族人死在一起,你们看…”

    这些辽军们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只见洛狄辛苦行进的前方,正是摆放羌人尸首之处。

    难怪,这个羌人一定就算爬也要爬过去,难怪,他脸上会有那种仿佛游子归家轻松的神色。

    “受了这样的重伤也要爬过去,只为了能和族人死在一起?”辽军们喃喃而问,但这却是无需回答的自问。

    有人担心那名小孩是否已接近智王,回头看了一眼,又很快转过头来看着洛狄,这个简直是不要性命,却又让他们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羌人,已完全吸引了这些辽军的注意。

    另一边,闹哄哄围追阿达的辽军中忽然响起一阵欢叫,“那小孩跑不动了!别让他靠近智王!”

    “小心,这小孩手中刀有毒!别用手抓!”

    “好!窟哥将军拦住他了,小心他的刀!”

    “小心!”

    一声兵刃碰撞声后,人群中响起一声小孩的凄厉呼痛,很短促的一声哭喊,之后,再无声息,辽军的欢叫也很快沉寂。

    没有人会为杀死一个小孩而自豪。

    洛狄缓缓爬动的身子停了一瞬,又慢慢的往前爬去,他的头竭力抬起,看着前方的族人尸首,用手肘撑着地,一步步的挪动着,他要用自己仅剩的力气,尽量离那辆大车远一些,给躲在车上的塔虎多一些机会。而他脸上故意做出的轻松笑容,也是为了引起辽军的注意。

    只要自己还会动,那些辽军们就一定会看着他,不会有人去注意那辆大车的动静,而且,他还发现,其实自己是真的很想躺在族人的身边,咽下最后一口气,就象以前那些日子,迁徙之余,大家一起卧于星空之下,希冀明日。

    那是,他们仅有的一些安宁。

    洛狄的眼睛已开始变得模糊不清,那是因为他已流了太多的血,可辽军的面目虽已在眼中模糊,却又清晰的看见,有一道娉婷倩影正立于前方,向着他招手巧笑,轻轻挥动的皓腕上,还有一截鲜艳的红。

    羌女口中,似还低低念着他的名字,那是从未听到过的温柔细语,天籁般拂过耳际,洛狄也从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名字可以被念得如此悦耳。

    每往前挪动一点,羌女的笑容就会变得愈发清晰,而那似可留至来生回味的耳语声也愈为轻柔,浑然可忘了此身伤痛,此生离别。

    “窟哥将军?窟哥将军?”一名军士小心唤着,窟哥成贤就立在那名小孩的尸首旁,他的神情很有些异样,“是个孩子,第一次杀人,杀的居然是个孩子?”

    窟哥成贤怔怔想着,当这小孩又一次连滚带爬的从几名军士的胯下钻过,险些冲出包围时,是他拦住了小孩的去路,他看见,小孩满脸是泪的眼睛是充满了无助的绝望,那一瞬,他曾犹豫过,是不是要向这样的孩子挥刀,因为他很懂得这种无助的眼神,那样的无助,其实是在渴求相助。

    这就象他八岁那年,娘亲重病,家里无钱医治时,他害怕得瑟缩在路旁,低声哭泣,那时,他是多么希望能有个好心人向他伸出援手,可是,路人匆匆,却无人肯停下脚步,看一看这个哭泣的孩子。

    后来,他偷偷溜入邻家,盗得一两银子去为娘亲抓药。

    那个傍晚,他眼中的无助正如这名羌族小孩。

    所以,小孩的眼神让他有着一瞬的犹豫,可身边实在是太吵了,耳中听到的都是乱哄哄的叫喊,提醒他小心这孩子的手中刀,而他也确实看到,小孩手中如握至宝般紧握的一柄匕首,似乎,这小孩要用这柄匕首去刺杀智。

    “窟哥成贤,你这一两银子,我要了!”

    军营里,是那位白衣少年的清朗一言解开了他心中深藏多年的耻辱,也是这位智王提拔他于微尘,所以,他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智王,即使,是一位如他年幼时有着同样无助泪颜的小孩。

    于是,一霎犹豫,一道刀光,一声哭喊,当他脑中的混乱平复后,看到的就是小孩倒在血泊中的尸首。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虽然他已掌领大军数月,又数次领军冲锋,但亲手挥刃杀敌,却是生平首次,而且,杀的还是一个孩子。

    看着小孩的面容,窟哥成贤忽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但他脑中乱成一团,根本静不下心深想,只觉得这样的小孩不该手握凶器而死,他弯下腰,想去拾起小孩手中的匕首,但匕首却被小孩紧拽在手里,如握紧一句誓言般死而不放。他便在小孩尸身旁蹲下,似怕弄痛了这孩子,窟哥成贤很小心的掰开小孩的手指,他随意的看了眼匕首,目光陡的一跳,忙把匕首放到鼻子下仔细闻了闻, “这匕首上没有毒?” 他忽然怔住。

    “都给我让开,乱哄哄的挤在一起,成何体统。”智沉着脸,喝退了硬挡在他身周的军士,又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方才这几千人一齐跳下马追着个小孩,连坐骑也顾不得管,那些上坡的军士也都转身下来,当时所有人都乱成一片,也无人察觉己军的混乱,此时乱象初平,大家才发现所有人都呆呆的扎堆挤在一起,毫无阵容军威,还有那几千匹坐骑,或散在坡下游荡,或引颈乱嘶,根本无人理会。

    看着军士们这般混乱模样,简直可用败军溃卒来形容,即便知道这是他们紧张自己的安危,可智依然被气得满脸铁青,待看见那些站在一旁,怔怔看着洛狄的军士,智脸上怒气更盛,厉声喝道:“瞧瞧你们这模样,只不过一个小孩,就把你们吓成这样?一个个大呼小叫,狼奔豕突如丧家之犬!就凭你们这等一触即乱的军势,来日怎堪与叛贼匹敌?殿下复国之任,难道就要寄托在你们这等慌乱之上?”

    军士们都被骂得羞愧无言,低着头不敢抬起来,脚下也急急后退,远远散开,智又信步向窟哥成贤走去,窟哥成贤受令登坡,却在半途慌张折返,全无一军之将处变不惊之风范,智本想好生斥责他一顿,但看见窟哥成贤神情恍惚的蹲在小孩尸首旁,智心里一软,也不愿在军士面前折了这心腹爱将的颜面,遂立在他身后,放缓了声音道:“起身吧,成贤,事已至此,惆怅也是无用。”

    “这把刀没有毒。”窟哥成贤的声音空洞洞的,“他只是想逃走,智王,这孩子只是想逃走,所以他才会往人少处跑,却被我误以为他要来刺杀你。”

    “这是你第一次杀人吧?”智低声道:“第一次出手,偏偏是个孩子,也难怪你惘然,起身吧,一个池长空,已让我够为难,所以,这一点血腥之事…”智停了停,看了眼身周,淡淡道:“你要适应,也必须适应,因为,你是我需要的大将之才。”

    窟哥成贤的背脊一震,似想抬起头去看智的神情,身子却僵硬不动,过了片刻,他慢慢起身,轻轻点头,“我懂,智王,我懂。”

    “我就知道,你能懂。”智拍了拍这爱将的肩膀,正要下令军士们把孩子的尸首拉开,忽然也觉出一丝不对,智是心沉如水之人,心念一动便有所觉,立即将目光移到那孩子脸上,一眼掠过即发觉,死去的小孩并不是那个叫塔虎的孩子。

    塔虎年纪虽幼,之前却敢在一万铁骑前胁迫他,所以方才乱起时听见这小孩说要用淬毒匕首来刺杀他,他倒不以为怪,反觉得这正是那塔虎敢为之举,但此时一看这死去的孩子并非胆大果决的塔虎,智心知有异,手腕一翻,袖中逐日弩已取出,为防军心再乱,他也不叫破,神情警醒的往左右看去,看见众军士凌乱而立,还有不少人呆呆的看着那名伏地爬行的羌军,四下里看似平静,其实正是阵容萦乱,士气浮躁之时,再看了眼远处那辆空无一物,却足够藏身数人的大车,智心念急转,突然往旁迈开一步。

    便在此时,极轻的一声厉响破空穿风,杀意随声扑至,一支黑色弩箭毫无征兆的飞射而来,擦着智的衣领飞过,没入他身后一名辽军咽喉。

第一百章:羌族悲歌(五)

    一弩落空,智的脚步片刻不停,又往旁急迈开一步,为不令军士察觉有异,他尽量让自己的步履看似随意的走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是塔虎,这才是真正的塔虎,也只有那个在绝境中都不肯离开他义父的孩子,才有这份不逊于他的弓射,更可怕的是,塔虎手中用来刺杀的又是幽州辽军最为得意的错王弩。

    第二支弩箭紧跟射至,极短的间隔,无迹可寻,以智对弓射之道的熟稔,也无法判断这一弩从何处射来,黑黝黝的弩矢如潜于黑夜的一道杀机,无声无息,只在贴着智身侧飞过时发出嗖的一声轻响,又射中刚站在智身后的另一名辽军面门,在数千人的人群中,这一弩几乎静谧无声,但那名辽军倒地前的低促呼声却令智额头渗出冷汗。

    便是千钧一发,也绝不能出声示警!军士们刚以为危机已平,正是心头松散之时,刚挤在一起的人堆又四下散开,若再发现还有人藏在暗处偷袭,立即又会陷入一发不可收拾的混乱,这就象是智之前用混乱来使羌族四万大军陷入崩溃一般,不同的是,这个小孩的计策比他还要大胆,竟想以一人之力做下此事,如果真引起慌乱,那等到再次压制住军心,不但会有更多的军士在乱中被射死,塔虎也会在大开杀戒后轻易潜逃。

    一箭双雕!这小孩的谋略和弓射一样令人不寒而栗。

    第三支,第四支弩箭先后射至,每一支弩箭都如附骨之蛆般紧逼着智,靠着不停走动,智才勉强躲开,但这两弩都没有落空,又夺走两名碰巧立于智身侧的军士性命。

    连续四弩,短短一瞬,军士们刚被智疾言厉色的一通训斥,都低着头不敢抬头看智,也不会深究这数千人马立身之地的轻微细响,哪知这片刻已有四名袍泽被神不知,鬼不觉的取走性命。

    智吃惊的发现,这个小孩,对时机的判断简直就如沙场老将般炉火纯青。

    假以时日,这个小孩会成为他最可怕的对手。

    第五支弩箭从智耳际发梢飞过,劲风擦破智的耳垂,从刚移动脚步的大小来判断,这一弩,塔虎取的是他眼睛。

    弓射之难,便是取准猎物双眼,若能每发都射中猎物双眼,便是弓射之极境。而塔虎在这个时候都不忘射智眼睛,却不是为了炫耀他的弓射,而是要用这冷酷的方法来提醒智,当智移动闪避的时候,他也随之而动,寸步不离,只要智稍有半分延缓,就会立毙弩下。

    智忽然想要苦笑,这个小孩不但敢在千军之中刺杀他,居然还想逼使他在躲闪中生出畏惧之意,露出破绽。

    可智却不能看穿这小孩藏身之处,既然一开始就有所疏忽,此刻就很难再发现塔虎的形迹,因为四下到处都是散乱而立的军士,无人管束的坐骑,可以供这小孩选择的藏身地实在太多了,他可以趴伏在月光难以照到的暗角,也可以躲藏在那许多坐骑之间。

    从连续不断,又每每从智身边擦掠而过的弩矢便可知道,塔虎不但隐藏得极深,而且还在向智慢慢接近,说不定弹指之间,他就会近在咫尺,以错王弩的强劲机弩和快速连发,一旦近身,杀机就会迫在眉睫。

    窟哥成贤最先发现异常,见智看似随意悠闲的踱步,目光却锐利如鹰的环顾四方,而站在智身边的几名军士却莫名其妙的倒下,他立即醒悟到还有人匿在暗处用冷箭偷袭智,正要迈步过去挡在智身前,智已向他急急挥手,又一指散在四面的坐骑,低声道:“不要过来,不要声张。”

    窟哥成贤在此时显出了他远超寻常军士的冷静和干练,一看智的手势,他立知其意,向后退开几步,口中则用一贯平静的语调慢吞吞的道:“弟兄们,都别楞着了,先上坐骑,再侯智王吩咐。”

    军士们回过神来,都省起这么干站着确实不是个事儿,忙走动起来,各自招呼坐骑靠近。

    就在众人移步之时,第五支弩突然射至,但这一弩所射之处却不是智,而是直接射向了智身边一名的军士,细不可闻的破空声后,弩矢直射在军士的胳膊上。

    “哎呦!”那军士还不知怎么回事,一觉胳膊剧痛,急伸手去摸,见一支弩矢深插在胳膊上,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别出声!”智用极严厉的眼神制止了这军士的呼痛,又大声呵斥道:“绊一跤也要大呼小叫,这些日子都白操练了。”

    那军士不敢再出声,臂膀疼痛,心里迷糊,在智的目光瞪视下,他也不敢拔矢裹伤,只能捂着伤处暗呼倒霉。

    智心中清楚,塔虎这一次根本就不是想射杀他,而是存心射偏,故意留下那军士性命的用心也更为险恶,既然智宁可在黑暗中躲闪刺杀,不想引发军士慌乱,那他这一弩就要使军士们自己察觉异常,从而引起更大的混乱。

    这个小孩,不但要逼他这主帅心生惧意,还要引动全军慌乱。

    第六支弩射中的是一匹坐骑后臀,这马匹吃痛可不会遵军令硬忍,立即高声惊嘶,同时撒开四蹄就跑,连着撞倒好几名军士。

    “都给我管好坐骑!别让马匹乱跑!”智强自镇定的呵斥,嗓子已有些发干,看来,不必假以时日,这孩子就是位可怕的强敌。如果今夜余生的羌人是这个可怕的小孩,连他也不愿想象后果,说不定,他宁愿能逃生的人是涂里琛,因为涂里琛至少不会有这牺牲族人来达目的的手段。

    想到此,智脑中突起疑云,为了刺杀他,塔虎算是布了一个牺牲极大的杀局,那些从坡上分散逃跑的羌人显然是为使辽军分兵堵截,而之前那个小孩的逃跑是饵,还有那个在坡下拼命的羌人也是饵,这一切都是为分散辽军注意,使塔虎有机会先行藏匿,再突然刺杀。

    可如果塔虎的目的只是为了射杀他,那这小孩应该知道,最好的时机便是此时用错王弩悄悄的狙杀,如果再引发辽军混乱,等军士们又一次围拢在智四周,就算塔虎能突然接近,也不可能射中人群密集中的智。

    如果塔虎是想引起混乱后趁机逃生,那以这孩子对时局把握的老到也该清楚,方才军士慌慌张张挡在自己身边时,他轻易就能抢过一匹坐骑远遁。

    为什么?这孩子布下这一个局,究竟所为何在?除非,这孩子另有所图!

第一百章:羌族悲歌(六)

    第七支弩射的仍是那匹受伤的战马,这一弩精准的贯入那战马的颈项,正受痛狂嘶的战马遭这致命一弩,当场蹶蹄翻倒,去势不止的马身连着撞倒了十几人,这一来,周遭军士就算浑噩不觉,也都察觉到了异常,几声惊叫之后,喧哗大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听着军阵中的渐渐散开的混乱,智心里反注入一丝清明,已可肯定,塔虎就是想引发混乱!包括对自己的刺杀也是为了让辽军陷入大乱。

    “我不会让任何人在我面前伤害义父!”就在不久前,那孩子冷冷瞪着他,大声宣言。

    智不会忘了那样的眼神,因为那眼神里所含的是可以不择手段的决绝!

    是的,这孩子的所作所为由始至终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救出涂里琛。

    以刺杀引发混乱,借混乱救出羌王!

    孤坡绝地,大军合围,残余羌人正从其余三面土坡攀爬而下,那三面已有骑军展开追击,如果涂里琛是趁此时机从那三面土坡逃生,断无可能逃过铁骑追击,如是者,便只有正面。

    正面?土坡正面之下是他亲自领军镇守,抬头望去,正面坡道上,空无一人,窟哥成贤所率的军士早已退下,环顾四周,坡下几千军士几经变故,已非铁壁铜墙之守势,难怪塔虎想引发混乱的正是这正面土坡之下!

    一旦他这主帅陷入刺杀之险,军心立时大乱,这看似防守最严的正面土坡就会成为最易突破之路,几千人马,谁都无暇再理会正面土坡还会发生什么事。

    第八支弩突然射至,站在外围的一名军士被弩矢从右眼贯入,穿眼贯脑的强烈痛苦使他在临死前发出一声尖锐的厉喊,这一声厉喊使所有辽军都意识到了身周杀机。

    “不好!还有刺客!”

    “小心!”

    一声比一声焦急的大喊,几千人的队列在跑动中顿时又乱,“都停下别动…”智情急大喝,急噪中智的脚下步履微微一停,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智突然感到了一阵沁入骨髓的寒意。

    刺杀是为了引起混乱,可刺杀若能成功,那也一定是塔虎最乐于见到的结果,于大军中行刺杀,本只有一发之机,可塔虎已连射八矢,却还未暴露行藏。

    只是这片刻一明一暗的交锋,智已深深感到,塔虎对时机的把握有着不亚于他的老到,这孩子最先射出的几支弩矢毒蛇般紧咬着他,连续五弩未能得手,随后几支冷弩就立即直取其余军士和坐骑,以此使辽军察觉异常。

    一箭双雕,还是一箭双雕!这故意射向旁人的几支弩矢也是一道障眼法,为的就是使智情急烦躁,此刻,智果然已因军士的混乱而在瞬间停下步伐。

    塔虎所等的机会,终在智停下脚步时来到。

    一瞬,已然足够,因为这孩子不逊于他的不只是心机,还有弓射之术。

    杀机在暗处陡然凌厉扑来,马蹄声,叫喊声,跑动声,骤然突起的喧哗声彻底掩盖了弩矢破空声。

    第九支弩挟杂着无边恨意飙射而出,穿黑幕,越人群,一弩夺帅!

    当智感应到迎面扑来的劲风,凛然转身时,弩矢已直射向智看向侧方的右眼,此刻正是智停步之时,再迈步躲闪已是不及,当此间不容发之时,智所能做的只是用尽力气跳起。

    “智王!”窟哥成贤从侧方急扑而上,喊声凄厉如受伤猛兽,他拼出性命想替智挡住这一弩,如果智被刺杀于此,辽国复国之势便是立时崩坍,他就算立即自尽,也无法赎罪于万一。

    智此时刚离地跃起,人一跃起,口中同时大喝:“全军听令…”喝声未尽,弩矢已穿破了智的喝声,当胸射中他心口。

    一弩穿心!

    智的身子在半空中一震,喝声陡的哑,整个人向后跌落,口中大喝却仍不止:“错王弩,向黄土坡齐射!”

    窟哥成贤已扑倒在地,接住了智坠下的身躯,他看着插在智心口的黑色弩矢,一时竟然失声。

    黑夜里只见智伏倒在窟哥成贤身上,谁也看不清智是生是死,但坡下所有辽军都看见智刚才人在半空时被一弩射倒,莫大的惊慌骤然袭在每一名军士身上,惊叫,失神,惊恐,每个人脑中都是一片浑沌,心慌意乱的向倒在地上的智奔去,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噩梦般的失帅之难。

    窟哥成贤全身僵硬,双臂伸出,仍保持着接住智的姿势,这弹指片刻于他就如过了千万年般枯长,直到手臂上剧痛传来,才恍惚看去,只见伏倒在地的智一手按着胸口,另一只手正狠狠掐着他的胳膊,双眼凌厉清亮,低喝道:“全军,星纵!黄土坡顶!”

    窟哥成贤狂喜过望,便是他这一贯沉稳的性子也忍不住想要喜极高呼,也全忘了该趁早压制军心,幸在智目光所慑下,窟哥成贤突然清醒危机未解,脑中不及转念,匆匆抬头,按智所令,向着四周奔近的军士大喝:“全军,星纵!黄土坡顶!”

    众军士都慌得手足无措,若此时听得的是让他们镇定勿乱之类的军令,只怕谁也听不进去,但窟哥成贤口中所喝之令却极简约,又正是他们在军营操练时每日都要练上百遍千遍的弓射号令;月盈挽弓,千钧锁敌,星纵齐射。

    成百上千次动作,早已在他们心里熟极而流,一闻军令,大半军士都习惯的按令端起错王弩,有些人心里尚在凄惶的想着智王遇刺的惨事,身子已茫然无觉的转过去,将手中错王弩对准了正面坡顶,拉弩,齐射,将一阵阵密如星海的连弩的射向坡顶。

    一阵连弩射出,军士这才发现,坡顶上,依稀有数道朦胧身影恰在坡下嘈杂声响起时悄悄出现。

    弩矢连珠,密集齐射,突然覆盖坡道,那几道朦胧身影被乱弩所惊,急往后退,互相拖曳着返回坡顶,却有一道黑沉沉的身影被连弩射中,从坡上翻滚而下,待坠到坡下,才见得原是一匹被弩矢插满的战马尸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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