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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添花过客     战国雪txt下载     战国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章:羌族悲歌(七)

    “混蛋!”一声愤怒的吼声炸响在军阵之中,几匹徘徊在角落处,无主的坐骑之间,一道矮小的身影突然冲出,他手里也端着一张黑色大弩,闪电般从几排茫然醒觉的军士身侧穿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塔虎怒极,他已经算好了每一步,从推下大车后,辽军的所有反应都在他预料之中,虽然,他对射杀智并不抱太大的希望,但他坚信,只要把危机向智不断逼近,就一定能搅乱军心,使辽军陷入真正的混乱,那个时候,月歌就可按事先所约定的,带着义父从坡顶一路冲下,趁着辽军无暇分心旁事而遁逃。

    让他惊喜的是,智露出了一瞬的破绽,当一弩射中智胸口时,他几乎兴奋的大喊出来,可接下来的事却与他所料大为不同,智倒下后,辽军非但没有围着智的尸首乱成一团,反而用连弩向黄土坡顶猛射。

    如果义父不能趁乱从坡上逃下,那么坡上被他故意叫破行藏,分散而逃的族人,不明真相而被他利用的阿达,还有知情后以命相助的洛狄,他们的牺牲就是为使辽军的围坡封锁露出空隙。

    窟哥成贤的喝令却令一切都成泡影。

    “辽狗,都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是我杀了智!”小孩愤怒的冲出,向着所有辽军大声呐喊。

    “全军,星纵!黄土坡顶!”窟哥成贤半蹲在地,双手仍扶着智,却对塔虎的喊叫置若罔闻,甚至也不许军士分心,一遍又一遍大声喝令。

    “该死的辽狗子!你们都瞎了吗?来杀我呀!”看着一排排,一片片黑云般覆盖向坡顶的连弩,塔虎却焦急得仿佛是自己身临无穷弩雨的般,他完全屏弃了一名刺客应有的冷静和藏匿,恨不得用自己瘦小的身躯去挡住这密集箭弩,发疯似的大喊大叫着,生怕辽军看不见他。

    阿达临死前的哭号,洛狄身下拖出的长长血痕,这都是塔虎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罪过,他只希望,救出义父后,能用自己的性命来向他们表达歉疚。所以他不能允许,这诺大代价成为功亏一篑的徒劳。

    擒贼先擒王,破军先夺帅,智已死,军令仍行,那就杀掉这仍敢号令之人,如果还有人敢再发令,那就一直杀下去,直到自己倒下为止。

    “辽狗,要你命!”塔虎狂奔怒嚎,直冲向发号施令的窟哥成贤,浑忘了自己身陷敌军之中,也不顾片刻前的敌明我暗已被他的急噪扭转,只想在自己倒下前先射杀这名还在发号施令的辽将,他快步绕过几名军士,冲近到窟哥成贤面前,正要将最后一支弩矢射入这辽将胸膛,忽然看见,这名对他的叫喊不闻不问的辽将已在此时转过头,静静的看着他。

    一道在暗夜中格外清晰的白影幽灵似的自这名辽将身边坐起,塔虎脸上还不及有任何惊愕变化,一道细如微雨,迅如惊鸿的黑芒已从白衣少年手中爆出,由远及近,瞬时一霎,却成了塔虎最后看见的景象。

    先是端弩的双肩,针扎般刺痛,使塔虎的双手陡然一松,错王弩刚从手中滑落,胸口,小腹,双腿,又是一阵刺骨破肉的疼痛,一连窜的疼痛刹那遍布塔虎全身,可身经这等遍体剧痛,这小孩竟然还是弯下腰,看他的动作,似是想去拣那柄错王弩。

    但他的手才一伸出,一阵直贯入脑的疼痛突然又射入双眼,带着血丝的黑暗锥心扎脑,这时,只见塔虎弯曲的身子一停,似是在疑惑不能视物的黑暗,他的双手摸索着伸到眼前,一摸到射入眼中的两支弩矢,没有一丝停顿的将弩矢从眼眶中拔出。

    拔矢于眼!四周所有看到这一幕的辽军都倒抽一口凉气,他们不由自主的停下手中动作,满脸惊骇的望着塔虎;这小孩竟会毫不迟疑的做出这种疯狂行径,而且在忍受这种无法想象的剧痛时,居然还是一声不吭。

    弩矢一拔出,塔虎立刻抬头看向前方,两道可怖的血痕从他眼眶中津津流下,可他的双手仍摸索向地去捡错王弩,但头一抬起,小孩又是一楞,他用力的晃了晃脑袋,眼皮拼命眨着,还缩回手使劲揉了揉眼睛,不停渗血的双眼空洞洞的向四周张望,便是这样一张鲜血模糊的脸庞,却能看清他脸上的迷茫和渐起的惊慌,仿佛,他才意识到自己双眼已被射瞎。

    塔虎的全身突然僵直,直到这时,他口中才突然迸发出凄厉狂喊,只见他捂着双眼,滚倒在地,喊声中透着最绝望的痛苦,在地上不停翻滚,怒号。

    每个人都能听出塔虎喊声中的绝望,也从这怒号中清楚的听出这绝望何来,这小孩不是因为无法忍受的疼痛而放声,而是为射瞎双眼后无边无际的黑暗而绝望,因为他知道,这样的黑暗使他再也不能守护义父。

    塔虎翻滚着,狂叫着,已不能视物的双眼瞪着前方,一声又一声的怒号,满是不忿与不甘。

    “别怪我狠心,你太厉害,所以我只能连下杀手。”智从地上起身,把已射磬的逐日弩拢回袖中,慢慢走到小孩面前,轻轻道:“一个孩子,便能把我逼到这一步,不得不说,你让我很震惊,塔虎,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名字。”

    小孩仍在怒号,耳中好象根本未听见智的说话,却用最不忿的神情瞪着智,他拼命挥动着双手,似要抓住什么般用力。

    智也不言声,又往小孩面前挪近几步,塔虎触到智的衣裳袍角,立即紧抓不放,似要把这会威胁到义父生命的人用力撕拉在手中,不容他去伤害义父。

    制止了几名军士上前,看着小孩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庞,轻轻道:“孩子,知道吗?那一瞬…其实我是故意停步的。”

    小孩乱抓乱扯的动作蓦地停下,他高抬起头,循着声音去看智,脸上的忿忿不甘已凝固成空洞,“你故意的,你早知道…我在等你停下,你早知道?我会射你眼睛?”他嘶哑着嗓子问

    “是。”智点点头,虽然小孩已看不见,但他还是指了指胸前衣裳,“我身上穿着软甲,可避箭矢。”

    “难怪,你要突然跳起。”小孩的声音一下变得低沉,脑袋也低垂下,眼中忽有泪水滚落,渗在血中,流过脸颊,流出一样的殷红。

第一百章:羌族悲歌(八)

    “我知道,你会想射我眼睛,让我临死前的呼痛声来惊骇军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智平静的解释着。

    “你都算准了?” 小孩抓着智衣角的手忽的松开,仿佛被抽干力气,整个人跌倒在地,“还以为…原来,还是我,害了大家。”

    智站在他身边,不发一声,安静的注视着这个可称劲敌的孩子,窟哥成贤和军士们环立在他身边,若海和池长空二人也已走近,大家都静静的,没有人去打扰这孩子在这人世的最后片刻光阴。

    小孩也不再喊叫,他背脊靠着地,把自己身子躺平在地上,任泪水从脸颊流下,他的眼睛已看不见,连耳中的声音似也随着鲜血流淌而消失,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安静,模糊。

    迷迷糊糊的听着,辽军的脚步声在身周汇聚着,密集的弩雨声已稀薄,也不知已经时光过了多久,塔虎却觉得自己越来越疲惫,忽然,远处传来几声马嘶,他吃力的把头偏向黄土坡的方向,小孩的神智虽已开始昏沉,却仍努力分辨着声音,那蹄声,似乎越行越远。

    “义父…义父…”小孩脸上随之浮起一片希冀,仰着头,昏昏沉沉的问:“是义父吗?义父他…他逃走了吗?”

    辽军们看了看正奔向远处的一队骑军,又互相望着,谁都没有开口,虽然这小孩射杀了他们许多同袍,可奇怪的是,他们心里对这孩子竟提不起一丝恨意。 “义父他…逃走了吗?我救出他了吗?”小孩还在断断续续的问着,声音却越来越轻。

    “你的义父…”智在他身边蹲下,稍一犹豫,忽然道:“是的,你的义父已经逃走了,我们没有追上他。”

    顿了顿,智又肯定的说了一句:“孩子,你救出他了。”

    窟哥成贤几人有些意外的看着智,但他们都没有开口,想来,也不该意外智的回答,便是他们,也由衷希望这小孩能安心而去。

    “噢…!”小孩一下兴奋起来,灰白的脸色也变得红润,他咧着嘴,呵呵笑着,鲜血从眼眶流入他口中,呛了几声,却还是呵呵笑了起来,

    笑颜盛开在这张血污斑斑的脸上,稚气和天真在这一刻都回到了他的面庞上,小孩神志已失,却在垂死之际很开心的笑着,所有的伤痛都在这一刻变的值得,他笑着,嘴里一遍遍念着,“那就好,那就好…”

    然后,小孩的笑声慢慢低微,直至无声无息,然,笑颜欣然,无憾而去。

    “孩子,你尽力了。”智俯下身,在小孩耳边轻轻道,他伸出手,拂过小孩脸庞,又用极轻的声音自语道:“你知道吗?其实我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当日在上京城内也能这般微笑,可惜,我们都已尽力,心愿却都未遂。”

    窟哥成贤上前一步,张口想说什么,智一摇手,“别说话,让我静一静,片刻便可。”

    窟哥成贤不再出声,又挥手命军士都退开数步。

    片刻,或是更久一些,智慢慢站起,从小孩的尸体旁踱开,一直走出十几步远才停下。

    立于人群之中,少年的身影却如独守荒原般孤凉。

    “智王。”开口的人是张砺,他有意无意的站在智身后,不去看智的面容神情。

    张砺来后,智早分出一队军士守住他,不过张砺虽是员文官,乱起之时却极镇定,不但未急着跑过来,甚至喝令身周军士也原地不动,此时乱止,他才走了过来。

    “张砺,还是你镇定。”智低声道,“虽乱不惊,我没有看错你。”

    “我只是相信,智王绝不会容自己在复国大业成就前遇刺。”张砺笑了笑,目光掠过小孩的尸首,笑容忽止,叹了口气,“其实,也说不上镇定,前几日小纳兰曾告诉我,你身上有一件可避刀箭的软甲。”

    “复国之前,我是不能轻易就死的。”月光落下,照亮了智眼角的疲态,大家都能看出,小孩的死对智触动极大,却又无可言诉,因为,恰是他亲手杀了这小孩。

    窟哥成贤和若海两人一左一右站在智身侧,低声请示此刻是否该再派军士登坡,若海情绪虽低,但也强自振作,但智只是听着,没有答他们。

    窟哥成贤转头看向张砺,张砺微微摇头,示意大家再让智安静片刻。

    这时,忽听得有人在一旁轻呼道:“你们看,这个羌军也死了,伤得那么重,他还撑着爬出这么远!”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堆放着羌人的尸首旁,一队军士正围在一名羌军的尸首旁,摇头嗟叹。

    洛狄已伤重而死,他坚持着匍匐爬到族人的尸首堆中,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原来,他是想爬到这个羌女身旁,和她死在一处。”

    “这名羌女,不就是被若海将军杀死的那个女子吗?”

    “他们大概是一对情侣吧,你们看这羌军,他的手伸长着,好象是想去握这羌女的手。”

    听到军士们的议论,若海神色一变,快步走了过去,一眼认出,那一具羌女的尸首旁,趴伏着一名羌族男子,那男子身下拖着长长的血痕,一路匍匐,倒在这羌女身旁,死前一刻,他的手臂正努力伸长着,想去握住羌女的手腕,但在指尖已近羌女手腕时,不支而止。

    似是两人生前情缘,只差一线挑明。

    羌女的手腕上,系着一条红色丝巾。

    长长血痕,堪堪一指的间距,在荒土上构出一幅令人望之心凉的画面。

    若海浑浑噩噩的看着此幕,脑中所想的,都这羌女在临死前的竭力回望。

    “至死回眸,原来,是为了再看他一眼吗?”

    “瞑目吧,你的男人,和你一般的用情至深,临死一刻,他都没有放弃与你相聚,你们…本该是一对惹人艳羡的情侣。却被我在今夜,一剑分开…”

    若海自言自语着,慢慢蹲下,抬起那男子的尸首,往前轻轻一移,使两只手臂,温柔相触。

    已然冰凉的双臂,终于不再擦肩。

    缘来缘去,也许能在来生再续。

    “对不起…”卫龙军若海,向着两具尸首,深深跪倒。

第一百章:羌族悲歌(九)

    “智王,你看…”窟哥成贤低声提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别打扰若海,他也需要静一静。”智挥挥手,不经意间,他的话语中用上了个也字。

    “不是,智王,你看那!”窟哥成贤手指的方向原来是黄土坡,“是涂里琛。”

    黄土坡上,遍体鳞伤的涂里琛不知何时已矗立于坡顶,当空一轮明月,正悬于羌王头顶,迷朦月色下,他一个人,一柄刀,孤零零的立着,身上衣衫破碎,露出胸前鲜活而动的卧虎纹身,虎纹如主,遍身浴血,由坡下望去,无虎落平阳之凄凉,却有猛虎啸月之苍凉。

    “此人就是涂里琛?”张砺还是第一次见到涂里琛,瞧见这个魁伟大汉的一身伤势,他先是吸了口凉气,待看见涂里琛当坡而立的身形,忽然觉得,这样的汉子,便是末路,也有着不容人轻觑的气势。

    “他还想干什么?难道想一个人冲下来?”张砺喃喃道,“这样的汉子,也不是做不出这等事吧?”

    “我想,他大概是想看看他的义子吧。”虽是一坡之隔,智却仿佛能感觉到,涂里琛正凝视着自己, “该做个了结了。” 智心里忽觉烦躁,从身边一名军士手中拿过一柄错王弩,向坡下行去。

    “智王,等等。”张砺忽在背后叫道。

    “都这时候了,你就不用再劝了。”智慢慢走向坡下,一边走,一边将错王弩对准了涂里琛。原以为,涂里琛或会闪避,或会戟指怒斥,但羌王一动不动的站在坡上,只是将目光俯视而下,重伤的身躯在弩矢对准的一刻挺立得更直,似已不在意随时索命的弩矢。

    “是放弃了,还是已将生死置之于度外?到了此时,大概也都差不多了吧?” 智心里默想,又模糊觉得,涂里琛当坡独立的模样,似乎很象一个人。

    “智王,你看涂里琛,一夫独立,一刀当关!”张砺立在原地,脸上带着古怪的神色,大声道:“你不觉得,羌王此时的模样,与当日在皇宫伴天居内独战黑甲骑军的忠王何其相象吗?”

    智蓦然止步回头,脸上神色勃然大变:“张砺,你想说什么!”

    张砺幽幽看着智,“智王,我只是想,虽然我们当日都未能亲眼见到忠王独对黑甲的最后一战,可我想,那种绝地当关的气势,该是一样壮烈的吧?”

    “你做这比喻,到底想干什么?”智仿佛逆鳞被触,双眼如欲喷火,狠狠瞪着张砺,“从出征到现在,从池长空到你,一个个罗嗦许久,只知劝我罢手,其中利害,我早分说数遍,难道你们还是不懂?张砺,你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

    “因为,我不希望涂里琛是死在你的手中,即便羌人注定要在今日灭族。”张砺回避开智的怒视,望向坡上大汉,“涂里琛已然奄奄一息,就算智王你不动手,他也撑不了多久,所以,我不希望他死在你手中,杀死羌王的可以是任何一名军士,但不能是你。”

    “这有什么区别?”智怒极冷笑,“羌人族灭既是我一手造成,不杀涂里琛,难道就能因此减去恶果骂名?张砺,你怎也会如此天真?”

    “我非天真,而是懂得其中区别。”张砺神色不变,“后果也许不会改变,可在你心里,是否亲手杀死涂里琛,却会大有区别,若智王真是心狠手冷之人,我不会出一言规劝,但我看得出,杀死那个小孩,你心里已很难受,我也看得出,其实你对涂里琛颇怀敬意,真要亲手杀死这样的汉子,来日漫漫,智王必会受尽良心折磨!”

    “够了!是不是亲手杀死涂里琛,我心里不会有任何区别,张砺,别再拿这等无可改变之事纠缠不休!”智的目光从一旁长跪不起的若海身上扫过,心中烦躁难当,双手抄起错王弩,快步走向黄土坡,一直走到坡角下才停步。

    但再一次将弩矢对准了相隔十几丈远的涂里琛时,看着羌王涂里琛孤立坡顶的身影,虽然智很想将张砺的比喻忽视,虽然智也未曾亲眼目睹长兄在伴天居长战黑甲的壮烈,可被张砺一言撩拨出心底模糊后,再看弩矢所向处,智的双手忽然不可抑制的抖动起来,只见涂里琛不胜疲倦,却无一分后退之意的身躯矗立坡顶,同样的一人一刀,同样的一刀在手,一夫当关,同样独对千军万马的孤独,同样伤重不倒的坚毅,虽知荒唐,但两道身影,恍然间在智的脑海中融为一人,使他再无法将弩矢射向涂里琛。

    “该死!该死!”智将错王弩重重砸在地上,霍然转身,大步走回,手指张砺厉喝道:“张砺,你好口舌!”

    张砺长出了一口气,又苦笑着向盛怒而来的智长躬一礼,“智王息怒。”

    智胸口不住起伏,却不敢回头去看涂里琛,默然良久,才低声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张砺,我知道你是为我,但以后别再意图帷幄我的心事。”

    “不敢,不敢。”张砺试探着又问:“智王,你看现在该如何?”

    “如你所愿,等派往其余三面围坡的军士回来再说。”智怒气未平,不禁迁怒道:“不过一里荒坡,派出去数千人,到这时还未有消息,真是一群饭桶!”

    “大概是军士们学得谨慎,怕有羌人走漏而不敢擅动,才耽误了时辰吧。”张砺劝住智不亲手杀了涂里琛,心下喜慰,见智余怒未息,忙笑着接口,还想再宽慰几句,耳中忽听得依稀异声,围绕着黄土坡,揉在风中,如歌似泣,缥缥缈缈而来。

    “这声音是…”张砺讶然四望,“听着怎么象是歌声?”

    “是歌声。”智侧耳听了听,答道:“是羌人在唱歌。”

    “羌人在唱歌?”张砺唤过坐骑,往前骑出十几步,仔细听了一阵,这歌声稀薄如风,一阵阵的,似乎从黄土坡四面传来,起起落落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融于风中,渐渐响亮。

    “怎么回事,难道他们逃出去了?”张砺惊疑不定的问。

    “不是逃出去,而是不想逃了。”听着歌声起伏,智胸中愤膺突然消去,叹了口气,“羌族!这个族群,真是顽强得让人无话可说。”

第一百章:羌族悲歌(十)

    赵良臣在犹豫,很犹豫,虽然,他已在心里不止一次的提醒自己,身为大辽新军十人阵阵首,不该在面对敌人时有任何犹豫,也不该有被智王所不容的妇人之仁,但看见那六个羌族孩子从他分守的黄土坡东面一角踽踽爬下,他掌中的锋亮枪刃还是犹豫的的垂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赵良臣在心里大声咒骂着自己的懦弱,可是,这真的是懦弱吗?

    做为此次出战的一万辽骑之一,赵良臣心里有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那就是他这次出征从跨上坐骑,冲出幽州城门的那一刻,心里想的就根本不是为顺州辽民复仇,他的目的只有立功二字,以羌人血为自己立下赫赫战功。

    也许,他的天性本不是如此急功近利,但他是一名汉人,一名生长在大辽,却想要出人头地的汉家儿郎,虽然辽皇耶律德光并不鄙弃汉人,但身为一名自幼随家人逃难至辽国的汉人,想要在一方异域出人头地,其中艰辛,却非常人可以想象,大多数汉人能做的,便只有舍下意气,在那些骑着高头大马,呼啸来去的辽国王公贵戚的俯视中,平凡而安宁的活着。

    但赵良臣却不想卑微的活过此生,因此他才一成年,就在爹娘的泪水中毅然于上京投军,一介无权无势的白丁,想要出人头地,最好也最容易的方法大概就只有这从戎投军,以军功获取荣华。

    初入北营的时候,赵良臣训练得比任何军士都刻苦,可辽汉之别却如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无论他这汉家儿郎如何努力,总不能得到和付出对等的收获,而北亲王阿古只的谋反更使他所在的北营军于一夜之间成了待罪叛军,那一天傍晚,他险些就想离营潜逃,幸好第二日就传来皇上只诛首恶的旨意,尤其是当智至北营选拔新军时,他惊喜的发现,原来这护龙七王也和他一样,都是生长于辽国的汉家儿郎,唯一不同的,只是自己不如护龙七王般幸运,看着智立于军前,指点帷幄时,他坚信,有那么一天,他也能如护龙七王般声名崛起,那一天,他曾妒忌过窟哥成贤,一样的一介小兵,却因为智的器重,一跃而成新军统领,但他并不气馁,因为他也如愿被选入新军,而耶律德光颁布的北南面官制也令他对未来仕途充满了希望,唯一操心的,就是不知什么时候能得到平步青云的机会。

    所以,辽国内乱,旁人惊乱,赵良臣心里却惟有狂喜,当然,他把这份不可告人的心思掩藏得很深,就算是在几名一起投军的最要好的汉家袍泽面前也不敢稍有透露,平日抬头之时,他脸上的悲愤不亚于任何辽人,只有在低下头时,眼中才会有一闪而过的狂喜。

    因为他一直懂得一个道理,机遇起于乱世,太平年景,似自己这一介小卒,不管多大的努力和专营,都很难能把握并不公平的机会,再者自己既然选择了以从戎一途,若要一步步升上去,便只有靠积累军功,可在太平年间的辽国,要立军功实在太难了,除非哪一日,辽皇想要将铁骑南下侵吞中原,但赵良臣就算再想平步青云,也不愿意与自己的故国同胞为战。

    幸好,拓拔战的谋反使一切都有了可能,所以辽国举国人心惶惶时,他很坚定的留在了幽州,而且在这数月内,他加倍用心的苦练军技,别的军士夜深入睡时,他还在一盏油灯下苦研兵书,因为他不想一辈子做一名小卒,也珍惜着每一次出战机会。

    他坚信,自己不但有出人头地的心志,也有出人头地的才干。当将在军营里大声说出以兵为将时,他第一个放声欢呼,十二龙骑教习技艺时,他比任何人都学得刻苦,黑甲骑军两次来犯,他也都踊跃出战,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一直被他暗中妒忌的窟哥成贤没有察觉他的妒意,却发现了他的坚韧,在伏击草原狡狐耶律灵风的一战后,窟哥成贤亲自提拔他为十人阵阵首,不过,十人之长并不能满足赵良臣,他心里,还有更大的抱负。

    幸好,窟哥成贤不但提拔他为十人阵首,还对他青眼有加,每次逢着战事,总会把他拨入到精锐一列,此次出征顺州复仇,第一个挑选的也是他,这让赵良臣自豪之余,对窟哥成贤也减去了不少妒忌,也许,此人真有些过人之处,才会被智王赏识,至少,他能认可自己的努力。

    在赵良臣心底,对顺州辽民被屠之仇并无多大愤慨,因为他不是辽人,但他认为,只要自己能在这一战里有出色之举,不但能赢得同袍的敬意,说不定还能因此而获得智的重用,因此在与羌人的几次交锋中,他出手比任何袍泽都要狠辣,而他所属的十人阵卷杀的羌人也要远远多于同伴,酣战中他有几次偷偷回望,都能看见,主帅智王俯瞰全局的双眼在向他灼灼而视。

    这就是他想要的为人瞩目,他相信,此战之后,智王一定会赏识到他。

    斩尽杀绝又如何?自信此生必能做番大事的赵良臣一直相信,要成大事,便要有非常铁腕,而且智王不是也说过,这一战,大家只要做一具惟命是从的行尸走肉即可吗?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话,赵良臣从来都是深以为然,事后骂名?他更不在乎,因为他赵良臣只想要对得起自己的名字,成为一位名符其实的一代良臣。

    所以,在看见有几道人影悄悄从他防守的土坡东面溜下时,赵良臣就等在坡角暗处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心里只盼着那位羌王也从自己分守的土坡处逃下,他不否认,涂里琛是条当之无愧的汉子,但他认为,自己可以毫不犹豫的割下涂里琛的首级,因为他也想成为此战中当之无愧的首功者。

    可借着月色看清那些羌人后,赵良臣的心就开始不住下沉,从坡上下来的只有七名羌人,除了一名老人,其余几个都是还不到十岁的半大孩子,用一根绳子,慢慢的从陡峭的坡上吊下。

    两个年纪较大的孩子最先溜下,一落地就搭着手去接老人,再一个个接住其余小孩,七名羌人蹑手蹑脚的溜下坡,小孩们手拉着手,跟在老人身后。

    一开始的时候,看见逃下来的只是这些孩子,赵良臣心里仅是失望,苦等了半日竟然只等到了一个老头和几个小孩,随便选个军士上去,单枪匹马就能把这七个羌人全部擒杀,可这点子人实在是羞于报功。

    又看了一会儿那几个孩子的举动,虽然赵良臣立功心切,但他还是觉得,这些孩子无疑都很乖巧善良,因为便是在这生死关头,他们都还不忘记扶老携幼,若是平常小孩,在这时候大概只会躲在大人怀里哭闹。看着看着,赵良臣莫名其妙的回忆起来,当年自己和爹娘从中原一路逃难时,也是这般互相扶持,爹爹背着最重的包裹,手里拿着根木棍,走在前头,娘一手拽着爹的衣角,一手拉着他,亦步亦趋的紧跟着,每走出一段路,爹都会回过头,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为娘儿俩鼓气。

    有时候,路上会碰到其他逃难的汉人,大人们还在警惕的试探彼此有无恶意时,孩子们早已经互相扮着鬼脸打起了招呼,然后,大人们就会放松戒备,自嘲的笑笑,找块地方坐下,互相询问起对方的打算,而孩子们往往已玩成了一团。

    赵良臣依稀记得,那个时候,他很是认识了几个小伙伴,逃难的路上,几家大人为了互相图个照顾,就并在一起赶路,孩子们高兴的就象过年,天天没日没夜的凑在一起,一点都不觉得逃难是件苦事,直到入了辽境,为了各自打算,几家分开时,他们几个孩子还抱着大哭了一场,大人们好不容易才把哭成一团的孩子抱开。

    “老大,你脸上怎么会带着笑?”一名军士凑到赵良臣耳边问,“这也太渗人了吧?大半夜的,还是要开打的时候,你居然一个人笑得滋润?”

    “没事,就是想起点了旧事。”赵良臣尴尬的摇了摇头,生怕平日努力在下属面前摆出的威严模样荡然无存,忙板起了脸,心里不禁苦笑,偏偏在这时候,自己居然多愁善感的想起了往事。

    听见暗处的这点响动,七名羌人转过身,看见了守在坡下的一队辽军,几名小孩楞了楞,立即把那名老人围在当中,几个半大孩子,手举着勉强才能端平的钢刀,警惕的瞪着面前辽军,那两个年纪最大的孩子甚至还往前走上了一步。

    “这些孩子,倒是有种!”赵良臣心里想着,自己逃难的时候,也只有这些孩子的年纪,不过那时候的他可没这个胆子,路上看见陌生人,总吓得躲在小伙伴们的背后,记得伙伴里头也有一个很大胆的孩子,每次都挡在他面前,可惜入了辽境后,一直再没那个伙伴的消息。

    他很纳闷,为什么越是禁止自己去回忆,却越会想起那些不该在此时忆及的往事。

    “老大,我们该怎么办?”先前说话的军士又凑上来问,“还都是些孩子…”

    赵良臣听出这部下语气里的犹豫,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其他部下,大家也都在看着他这阵首,月色下,军士们脸上同样的犹豫被照得格外清晰。

    赵良臣又摇了摇头,想要挥去脑中那些杂念,但看见那些羌族小孩的样子,心底的功利之念却压不住那些柔软的往事。

第一百章:羌族悲歌(一)

    “你们…?”赵良臣望着那些羌人,无言可说,该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他暗骂自己愚蠢,已是死敌,连劝降的必要也无,可真要喝令部下发起一次一面倒的冲锋,赵良臣又发现自己开不了口,只这点羌人,就算全灭,也不算是功劳吧?他想以此来当犹豫的借口,心里偏又清楚,使他犹豫的并不是这个原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难道我也有妇人之仁吗?还是当着部下的面?他恨不得狠狠在自己脸上抽上两个耳光,却又隐隐觉得,就算自己喝令冲锋,部下们大概也会照样犹豫不前。

    几名羌族小孩不知道这些辽军为什么会楞着不动,可他们不会忘记,喊杀冲天的平原上,无数族人在铁骑前倒下,烧红土坡的烈焰中,许多长辈化为焦尸。

    所以,小孩们紧绷着脸,紧握着刀,一双双稚气的眼睛里流露着不可掩饰的紧张和慌乱,脚下却象曾在坡腰上坚守的那些大人一样,一步不退。

    赵良臣等人看出了孩子们身上那矛盾的紧张和坚毅,愈发没了主张。

    那名羌族老人不愿苟缩在孩子身后,他轻轻拍了拍挡在身前两个小孩的脑袋,又从一名个子最小的孩子手中接过匕首,站于六名孩子之前,仰起头,沉喝道:“辽将,楞什么呢?不敢动手?难道还怕了我羌人,想多等些援军过来再动手不成?”

    “你们…”赵良臣嘴动了动,还是说不出话, 这些羌人究竟是怎么了?老老小小,明知是死,连一句求饶服软的话都无,硬气得让人无可奈何。

    “辽将,你还在等什么?是不是看见我们这几个老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要是想等我羌人求饶服软,你这辈子大概是等不到了?你们那个智王,够毒够狠,怎么就教出你这样的部下?”羌族老人也懒得去问这辽将的名字,即使自己片刻后就要死在此人手中,见赵良臣无语,又喝道:“是条汉子就动手!一点怜悯,我羌人不需要,束手待毙,我羌人也不会做!死得其所,才是我羌族本分!”

    “真是帮犟驴!”听着这老人的刚烈话语,赵良臣下意识的抬了抬手中钢枪,可心里连半分杀气都提不起来,坐在马背上的身子僵硬不动,他的部下也都裹蹄不前。

    羌族老人已回过头,看向了那六个孩子,板如生铁的脸上露出笑容,就象是看着自己的骨肉子孙,他自己的儿孙已于此灭族大难中死去,但在此时,老人无疑把这些孩子都当成了自己的儿孙,同族同根,同朔一源,原是如此。

    老人的手从几个孩子的脑袋上一个个摸了过去,孩子们也还报以天真的微笑,老人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又转头向赵良臣等人看去,但他显然已不肯再给这些辽军犹豫的时光,他哼了一声,向赵良臣等人迎面走去。

    手中,匕首高举。

    “你想干什么?”赵良臣惊问。

    老人没有理会他,径直向这一列辽军走去,浑浊的眼睛随着步履渐渐清亮,看向辽军的目光里也没有太多的仇恨,只是用这步伐表达着一种决然之态,一种螳臂当车,宁死不辱的倔,一种吾族可亡,尊严不丧的硬。

    这是他这样的羌族老人,能为自己的部族做的最后一件事。

    “老羌汉,你想死吗?”赵良臣急声大喝,才发现自己的恐吓对那老人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老人冷冷看着他,挺直胸膛,脚下不停,口中忽然发出一声沉浑的吟唱,“天地不古,羌人不辱!若将羌侮,溅血步步!”

    听到老人的歌声,那六名小孩脸上的紧张一下子消失了,这曲调他们听过,这是本族流传千百年的一曲古歌,这是他们这一部族,历来传唱的一曲族歌。

    这是千年,百年,迁徙中,磨难中,漫漫黄沙中,烈烈酷日下,如幕苍穹里,族人们把臂挽手,向着天和地的不公,高声对唱的一种豪壮。

    天本不公,地本无理,然,人有壮志——可当歌!

    “我有长戈,可捍亲族!我有长刀,可当万夫!”

    六个小孩稚嫩的声音随之起歌,他们的年纪还很小,并不太懂得歌词曲意,但他们觉得,此时此刻,用胸臆间最大的力气将这一字一句喊亮,肯定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因为对面那些辽军的脸色,都在这一字一句的震撼下变得苍白。

    “黄沙在天,羌人在路,大风摧折,一步一行!”

    “难有穷尽,家园在彼,路远途遥,一生踏行!”

    以前,都是大人们在唱这族歌,可孩子们也喜欢听,喜欢唱这曲歌,因为这是他们羌族在这世间种种磨难中的狠狠挣扎。

    “我歌我笑,驼铃马鸣,我哭我泪,青山绿水!”

    “灾兮劫兮,不过一步,天兮地兮,何必垂怜!”

    太过年轻的声音,从已无可能在铁骑下活过今夜的稚气胸膛中唱出,喊亮的,唱响的,却无半点末路凋零之色。

    “羌人有亲,长路同伴,羌人有族,呼啸戈壁!”

    “茫茫苍土,葬我羌躯!刹刹羌风,当吹千古!”

    孩子们的歌声越来越响,壮士般嘹亮。

    孩子们的步伐越来越铿锵,归家般无畏。

    风忽然大了起来,呜呜咽咽的风声,将歌声送到了土坡四方,然后,土坡的四方八面,又都有一阵阵歌声随风传来,一和一伴,唱遍黑夜。

    “看来埋伏各面的其余兄弟,也各自遇到了羌人。”赵良臣苦笑,这个只想功利的男子,这时却惟有在歌声中怅然苦笑摇头,“想来,大家也只得和我一般苦笑吧?”

    很多事情忽在赵良臣心里恍然,为什么开战之前,那位甚对自己脾胃,冷酷深沉的智王迟迟不愿下狠手,为什么那位气势汹汹想要复仇的副将池长空会在胜利在望时突然心软,甚至不惜在智王马前自缴配刀。

    这一仗算得是大胜,可是,就象池长空,若海,窟哥成贤这几人一样,赵良臣也于此时扪心质疑,这一仗打下来,究竟是得是失?是胜是败?

    他不知道。

    高歌长起,孩子们簇拥着老人,已离他们越来越近,近得似已可用胸膛迎向赵良臣的手中长枪,而那歌声,也已弥漫于黄土坡下。

    “要的,只是死得其所吗?”赵良臣苦笑未止,却知道,自己再不能犹豫,今夜,今时,他必须正面而对这七名死志已存的羌人。

    手中长枪似乎有千钧之重,要使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指向步步逼来的歌声,苦笑从赵良臣脸上硬生生抹去,不能给你们生路,不该给你们怜悯,那么,就让你们死得其所吧!这是我,唯一能给予你们的敬意!

    他长吸了一口气,肃然目视前方,目光所及,枪锋所指,虽是寥寥老少,但他面容间浮现的却是此生最由衷的肃容,这是如临大敌的正色,如战强者的庄重,如对天地的严谨,还有,如视劲敌的敬意。

    虽是一次跃马便可击溃的老幼,但赵良臣觉得,这些老幼,绝对当得起这份正视。

    “弟兄们!”赵良臣探臂挺枪,面容肃然得仿佛要冲入千军万马之中,纵声大喝:“迎敌!”

    便是寥寥老弱,却有如此气势,当可称敌!当须迎!

    “迎敌!”没有人觉得这如临大敌的严肃乃是荒谬荒唐,似乎一下生成的默契,十人阵中每一名军士都高举兵刃,正容向前。

    “迎敌!”

    枕戈待战的号令,在黑幕中振起,与其说是军令,却更象是对大风高歌的认同。

    “迎敌!”

    同样的喝令,在土坡四面响起,遥遥呼应,想来,也有许多埋伏铁骑同在此刻正容,发起对即将灭亡的民族最后一次冲锋,喝令声中的庄严起于风中,这一战,不存杀心,惟有肃然。

    他们是军甲,亦是男儿,所以,他们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向对手表达自己心中的敬意。

    孩子们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忽闪忽闪的目光变得比皎洁月色更为明亮,因为他们听出了喝令中没有丝毫掩饰的正视和尊敬,这是他们羌族一直渴望能从别人眼中得到的尊敬,孩子们脸上乍起欢颜,他们欢笑着,跟在老人身后,百战勇士般踏步上前,用年轻却仅剩的弹指生命大声高歌,扑向面前铁骑。

    “天地不古,羌人不辱!若将羌侮,溅血步步!”

    老人理所当然的第一个倒下,好似这老朽之躯毫不足惜,他用自己的身躯为孩子们挡住了第一次冲锋,长枪入体的痛苦也只在他脸上带出淡淡的笑容,在他身后,歌声未停。

    “难有穷尽,家园在彼,路远途遥,一生踏行!”

    小孩们对并列成排的长枪视若无睹,一个接着一个,仿佛终于看见了追随着族长寻找千万里的家园彼岸,大步踏行,一个孩子倒下,又一个孩子迈步上前。

    “我歌我笑,驼铃马鸣,我哭我泪,青山绿水!”

    孩子们一遍又一遍的唱着,手臂高高挥舞,似是在向已等于前路中的族人招手呼唤,他们大声的笑,大声的唱,在辽军眼中呈现出此生未见的欢然赴死,谁也不知,这是天真使然,还是天性不屈?

    “茫茫苍土,葬我羌躯!刹刹羌风,当吹千古…”

    最后一个小孩跌撞着脚步,扑倒在小伙伴身上,笑颜天真,似乎这不过是一次玩耍中的摔倒。

    这一支十人阵的军士缓缓勒住坐骑,又小心翼翼的从地上的几具尸首旁绕开,一次短短的冲刺,却好象是一场旷时持久的长战,每一名军士在马背上的样子都好象疲惫的随时要倒下来,军士们神色木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又将目光呆呆的停留在那几具尸首上。

    歌声已停,然嵌入呜咽风中的余韵仍旧未止,回荡在辽军耳中,久久不息。

    “啪啪!”忽听得两声耳光脆响,几名军士抬头看去,只见阵首赵良臣的手刚从自己脸上移开,双颊红肿,满脸苦涩,“如果,这便是代价,我这辈子,大概再也不必出人头地了…”

    长长苦笑着,赵良臣从马背上滚落,跌坐在地,神情颓丧已极。

    风渐止,渐停,然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智王,歌声停了。”土坡正面,张砺低声道,“涂里琛,已经好久没现身了。”

    “我知道。”当歌声隐约而现时,坡上独立的涂里琛忽然返身走回坡顶,而智就长立在坡下,仰首而望,智静静听着这歌声渐起,渐响,渐伏,渐幽,直至无声。

    而在歌起时,坡顶深处,似也一个声音在低低同唱,一字一句,一遍一遍,随之起伏,轻幽。

    “他是在为他的族人送别,这点时光,我不吝啬给他。”智自语了一句,算是在回答张砺的问话,便向坡上走去,“该了结了。”又是一声自语,却不知是说与谁听。

    走了几步,智低下头,仔细的拂拭着衣裳,似是想要拂去衣裳上面的斑斑血渍,看他的动作,倒有几分象是常人赴约作客前欲先行整理干净衣裳一般,但这枯竭血渍又怎会一拂而去,拂了几下,智停下手,不再徒劳,信步登坡。

    窟哥成贤和张砺对视一眼,迈步跟随在后,另有一队军士也忙跟上,智没有阻止,也没有招呼任何人先上坡查探,一个人慢慢在前居中走着,走至坡顶边沿时,智略停了停,低声吩咐,“在这里等。”

    然后,他独自走入坡顶。

    步入坡顶,一里方圆之地,已是疮痍劫余,第一眼望去,便是令人惊骇的焦土尸首,尸伏焦土,焦土遍尸,坡顶正中,一条大汉怀抱着一个昏迷过去的女子,席地而坐,除此之外,满坡满目,生机全无。

    看着这景象,即使明知坡上会有一番惨状,而且这惨状还是自己一手造成,智的面色还是在瞬间苍白,好一阵才定住心神,把目光从遍地尸首间强行移开,默默的看向那名席地而坐的大汉,又慢慢的走了过去。

第一百章:羌族悲歌(十二)

    大汉低着头,专注的看着怀中女子,臂膀怀抱中,斩刀已弃,抱紧的已只有此生眷恋,虽无法看清他的神色,但只是这垂首专注,已可猜到他眼中惟有温柔凝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脚步渐近,似不虞这大汉暴起伤人,智一直近至他身前处才停下,而这大汉竟也懒得抬头,两人一站一坐,无声无息,谁都没有先开口。

    许久,大汉才松开抱紧女子一只手,在身前的地上随意的拍了拍,“坐。”

    灭族仇敌,刻骨大恨,在此时居然只是抱以一声平平淡淡的坐,然而,智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就这么一撩衣袍,在大汉面前坐下。

    然后,又是许久无声,没有疾言厉色的怒斥,没有疯狂出手的怒气,两人之间,只有极为平静的对面而坐。

    似乎,两人都在等对方先开口,又似乎,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塔虎,死了?”先开口的人还是涂里琛,一开口便直问义子,他的声音异常低沉,似乎每说一个字,都要费很大的力气,更奇怪的是,涂里琛直截了当的问出了义子的名字,好象知道,智一定会把那个行刺杀之举的小孩的名字深深记住。

    “那个孩子,走得很安心。”智轻声回答,他的回答很简洁,甚至有些答非所问,但他也好象知道,这会是涂里琛想要的答案。

    “哦。”涂里琛缓缓的点着头,“那就好,那就好…”

    智身躯微微一动,涂里琛此时所说的,竟与那个小孩临死前所说的一模一样,而这简简单单的三字,已足可体会到这并无血缘的两父子之间的深情。

    智脸色愈白,不想再就这似可共鸣的父子之情说下去,可他嘴里却不受控制的继续道:“你的儿子,尽力了。”

    “我宁可他不要尽力,管自己逃走。”涂里琛抬起了头,很认真的看着智:“护龙智,我知道你很厉害,可我的儿子如果真的肯管自己逃走,你一定追不到他,你信不信?”

    这是自智坐下后,两人第一次目光相对,但涂里琛的眼睛里出乎意料的没有任何仇恨,只透着一种不服和自豪,似乎,只是在和人争论着自己儿子的本事,又似乎,此时的他已经提不起任何复仇的念头。

    “我相信。”智对于涂里琛出奇平静的态度,居然也不意外,仿佛两人此刻对面而坐,便是要聊一些与仇恨无关之事。

    或者,便是深仇大恨,也已如那曲夜风悲歌一般,已至将尽之时。

    “你的儿子,很厉害!”智同样认真的点了点头,“我相信,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位很了不起的羌族族长。”

    “那是自然!”涂里琛很自豪的笑了起来,“我这个儿子,当然比我本事!我早就想过,等塔虎长大了,我就把族长的位子传给他,他一定能做的比我强!”就象所有被人夸赞自己儿子的父亲一般,他很自豪的笑着,又有意无意的疏忽了智语中的本来这两个字。

    “是啊。”智似是附和的点了点头,也不再特意提起原想提醒这大汉的另一层意思。

    涂里琛沉浸在对自己儿子的自豪中,面上泛着红光,继续夸道:“我这儿子,什么都比我强!弓射好,心思巧,就可惜没读过几本书,稍微粗鲁了点儿,我本来还决定,到了顺州后,给他请个先生…”

    话声蓦然止住,刻意疏忽的本来二字,却不经意间被自己提起,涂里琛刚有些泛红的面色一下变暗,隔了片刻,才又低声喃喃着,“可惜,他没读过几本书,可惜,他认识的字太少…”

    “羌王,知道我为什么要说你儿子会成为一位很了不起的羌族族长?”智用很轻和的声音打断了涂里琛的喃喃自语,但他语中之意却极直接:“因为他比你狠,知道何时该舍,何时该放,纵观大局的眼力,壮士断腕的决意,他都有…”

    “够了,别再说了。”涂里琛猛的一摆手,“都过去了,别再说了,我的儿子…我很快就能再见到他…还有我的所有族人,我也都能再见到他们。”他的声音很疲惫,疲惫的已无力再带上刻骨的恨,只余落寞后的期盼,却也符合这羌王的真性情。

    智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说下去,因为智的眼睛很毒,在登上坡顶的第一眼就发现,涂里琛看似平静的席地而坐,并非是要向自己故示倨傲,而是因为他早已重伤垂危,他能坐着,已是极为勉强,之所以还能撑着一口气,其实只是因为他怀抱中的女子还有微弱气息,所以,这大汉还要再撑下去,再撑得片刻,与这女子的今生相拥。

    片刻也好。

    否则,以羌王被自己所施与的灭族深仇,只会有同归于尽的一刀,又岂能有只言片语的相谈。

    下意识的,智的目光转向了涂里琛怀抱中的女子,那女子惨淡的面容其实清丽无双,长长的眼睫犹在昏迷中轻颤,娇弱的身姿微微蜷曲在大汉的粗犷身躯中,似有着天生的匹配。

    一拥一卧,如是一副匠师所绘的画卷,缠绵意深。

    但在这女子身上,却有几支深透入骨的弩矢,完全破坏了这一份缠绵,看向这女子的一瞬,就连智这样的铁石心肠,也忽觉揪心,那几支弩矢扎得太深,使得涂里琛不敢下手拔除,只能紧紧抱着她,以此分担一些昏迷中的痛。

    难怪,这大汉专注的垂首中,是深深的温柔。

    智的目光陡然一跳,他发现,这几支弩矢都是扎在女子的后背上,想来,当坡下密集的弩矢直射坡顶时,这女子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扑在这大汉身上,用自己的柔弱身躯去为他遮挡弩矢。

    难怪,这女子温柔的脸庞上,是深深的专注。

    原来,她只想救下自己的男人,所以,即使昏迷无觉,苍白若纸的容颜上也透着不甘,就象那个被射瞎双眼的小孩,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拔出眼中弩矢,却在醒觉沦入黑暗后凄厉狂喊。

    那一声声的狂喊,是最凄厉的不甘。

    而那样的不甘,也曾在上京城门下的火海后同样凄厉。

    智不敢再想下去,匆匆抬头,正对上涂里琛的目光。

    “这是…”智无比艰涩的问:“你的女人?”却是一句明知故问,只因智无法去面对对面那一双眼睛中的深沉。

    “这是我的妻子!”涂里琛将怀中女子搂得更紧,眼中忽有一刹悍狠,如一头受伤的恶虎,“不许再看她的伤,不许再看!”

    “好,好…”智竟是退让的点了点头,让他退让的当然不是重伤的羌王,但这一对情侣身上似有一种难以阐诉分明的力量,使智不敢正视,他轻咳了几声,低声问:“她的名字是?”

    “月歌!”涂里琛搂着妻子,大声道:“很美的名字,是不是?”

    “月歌,确是很美的名字。”智记得这女子,只是不知道她的名字,白日里羌族大败时,正是这女子盈盈步出,走到池长空的刀锋之前,使这爱将对此战生出惘然,也是这女子,使涂里琛奋起一击,挽救了在白日里便早该崩溃的羌族。

    “羌王,其实你族尽多人才,便是这一位女子,也有不让须眉,力挽狂澜的魄力。”智慢慢的说着,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军士面前,他尽力以冷酷驱使他们行斩尽杀绝之举,但当自己真正面对已穷途末路的涂里琛时,却心旌意摇,难再自持一贯的冰冷。

    是大胜后的些许伪善?还是张砺的比喻在他冷酷的心底注入了一丝犹豫?

    智也无法回答这扪心自问。

    “你想说什么?”涂里琛冷冷看着他,面有嘲讽。

    智摇了摇头,也觉自己莫名其妙,忽然想起一事,急问:“顺州城里,是她劝住你不要屠城的,是吗?”

    “正是月歌。”涂里琛一脸骄傲,“月歌一向心软,也只有她能劝住我的暴躁,若不是她,顺州已无活人。”

    “我会让顺州劫余辽人永远记住你妻子的恩情。”智郑重说道:“活人之德,月歌之名,会有一城之人牢记。”

    “有屁用!谁在乎你辽人的惦记!”涂里琛极粗鲁的呸了一声,“早知如此,那顺州屠便屠了,你还能再灭我族一次?”

    智面色微沉,“如果你真的屠城,一定会后悔,我也会用更狠毒的手段来报复…”话未说完,智自己先摇了摇头,这个时候,实在不必再说这些已成定局,也无可改变的事情,他自嘲的笑笑,又正色道:“,你不会屠城的,你狠不下这个心,否则,你也不会如此大败,可惜,我明白的太迟,”

    “有什么迟早的!”涂里琛怒气渐生,揽着怀中女子,一口气骂道:“我告诉你月歌的名字,不是要听你假惺惺的废话,你又使计又放火,黑夜里连下黑手,连我族中老弱都不肯放过,刚才在坡下,你一把弩举了又举,最后又放下,做甚?突然可怜起我们来了,杀了太多人,见了太多血,突然心软,想积德?所以摆出这悲天悯人的样子,说什么不忘月歌恩德,你他娘放屁!护龙智,你少来扮这好心,我羌人都是一口气硬到底的犟种!老子宁可被你杀个干净,也看不得你这副嘴脸!月歌如此模样,还不都是你害的!她救下顺州全城,又何来好报!”

    “不错,是我害的…”智对着涂里琛的满腔怒气轻轻叹气,“我上坡来,原也不是奢求你的宽宥。”

    “那你来干什么?”涂里琛冷着脸问:“只是上来看看我死了没有?你这人胆子倒也不小,让你坐便大咧咧坐了,算你眼睛毒,一眼就看出我这身子已废了,否则,以你我的大仇,怎么也要砍你一刀。”

    “我知道,你有怨气,尽可发泄出来。”智默默颔首,“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上坡来,或许,只是想…看看,一个人的胸臆恨意,究竟会有多刻骨。”

    见智毫无怒意,涂里琛的怒气倒消了下来,他瞪圆眼睛看着智,好象要从智的眼睛一直看到心底,足有移时,忽然,羌王大笑了起来,“护龙智,你这个人,有意思!很有意思!”

    “想说什么,就说吧。我的狠心已用得太多,现在,我可以很有耐心的听你几句。”智平静的道:“我想,不说几句,你也不会甘心,就这样结束吧?”

    “当然不甘心!”涂里琛还在笑着,大概是要把最后的力气都化为这阵狂笑,他一边笑,一边说:“护龙智,告诉你,从我坐下来的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我这七万羌人,会被你一万铁骑打得这般惨烈,是我真的太妇人之仁,还是你太不择手段?最让我想不通的是,开打的时候,你还曾说我这般优柔寡断,空有妇人之仁却无壮士断腕之狠,你这家伙真是有趣得紧,居然会拿这话来骂我,好象你跟我不是在拼命,而是要教我该怎么打仗,有趣!我涂里琛这辈子也算是见惯了各种嘴脸,可你这样的人,还真是稀罕!”

    “你想了这么久,有没有想出,为什么会输?”智淡淡问。

    “有什么好多想的,老子没你本事,没你狠心,就这么回事!”涂里琛冷笑连连,却坦然笑道:“我想通的就一件事,再打一次,我还是会在你手上输个一败涂地,因为,你这种不择手段,老子这辈子都做不到。”

    “我知道。”智点点头,不带丝毫嘲讽口吻的说道:“这一点,其实我很佩服你,因为,我也做不到你这真情至性,换言之,你会是一个比我更值得活在太平年间的人,但如今的世道,草原中原,都是虎狼乱世,所以,你败,我胜。”智如与老友谈心般缓缓说着,若有人在旁看着,绝不敢相信,这两人曾有过生死交锋。

    淡淡的说着,智又微微摇头,“羌王,不得不说,你是个值得我敬佩的人,可惜了。”

    笔者注:这一章很长,而且还没完,大概还有一万字左右,因为决定在这一章把羌族的事做个了结,本来想分成几个章节,却觉得,还是用羌族悲歌这章节来做完结最合适。

    老实说,写羌族的故事,真的很累,碰上好几次瓶颈,删改重写了不知道多少遍,也始终不觉满意,眼看终于能写完这部分,似乎轻松了点。

第一百章:羌族悲歌(十三)

    “有什么好可惜的!”涂里琛很奇怪的瞧着智,大概也想不到他和智之间居然还能心平气和的说着话,“你这人还真是有点意思,我早猜到你一定会上坡来看看我,原以为你是想赶着上来斩草除根,或着是在我死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奚落两句,倒是没想到,你现在这模样好象还挺为我不值!”他还在大声笑着,却摇了摇头,“输便是输了,老子不服,却也只得认了,真要有什么可惜的,也该是我,还轮不到你来叹这一声可惜!”

    “我说可惜,是因为这一仗里,我真正的敌人其实是拓拔战,所以,这一仗我虽然赢了你,却也熟给了拓拔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智看着涂里琛的眼睛,深深道:“我们两个,都输给了拓拔战。”

    “拓拔战?”似乎觉得与智的对视有些吃力,涂里琛转开了头,冷笑一声,“算你小子口齿伶俐,难说来说去,居然说得让我自己觉得理亏?说你这人有趣,你还真抖起来了?没错,这就是拓拔战的诡计,可那又能怎样?难道你还想看老子后悔?”

    “本来不该是这样的,从一开始,便不应该是这样,从你助拓拔战起兵,再到你前来顺州,所有事情都不该是这样。羌王,你族中尽多人才,为什么就会看不穿拓拔战的用心?难道,就只是为了得到一座可供你羌族安身的城池?”

    “护龙智,你不会懂的!”涂里琛有些烦躁起来,“你们辽人有国有城,国土辽阔,城池繁华,安居快活,城外游牧狩猎,城内男耕女织,你们有那处处州城里的车水马龙,商贾云集,哪会知道我羌人对安身之地的渴求?有城便有地,这一方乐土,一方繁华,便是我这辈子最想给我族人的!”

    智明白得到一座城池供族人安身是涂里琛心结所在,虽知此时再说此事已为之过晚,却仍轻轻说道:“我知道你羌族多年流离塞外之苦,拓拔战也正是以此来诱你入毂,可是,羌王,这天下如此之大,难道非要有一座城池,才能算是一方乐土吗?”

    涂里琛不明白智的意思,他也觉得此时实在不必再说此事,但这多年心结却使他忍不住想听下去,遂问道:“什么意思?没有城,没有家,哪来的安身地?”

    智摇了摇头,“羌王,你可知道,诺大草原,不是只有你羌族一家部落在寻那安身之地,只要心存平和,何处不可安身?就在幽州城东百里之外的草原上,便有一支女真部落,那女真族也和你羌族一样,想在这乱世求存,要说求存艰辛,我想他们曾受的流离之苦不比你羌族少,但他们在草原上择地安居,虽然艰苦,但一族齐心,却是乐也融融,羌王,这女真族渊源不及你羌族长久,人丁也不如你羌族兴旺,可为什么他们就能安居而生,而没有强求什么安身之地呢?只要全族齐心,又有何处不能安身呢?就算开始的日子可能艰苦些,可大辽不也是由游牧而开国的吗?”

    “女真族?我好象听长老们说起过…”涂里琛有些愣神,真正让他触动的,却是智那句只要全族齐心,何处不能安身,因为他的两位长老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羌王,若说全族同心抗难之能,我想这世上大概没有一个民族能比你羌人做得更好,也便是你羌族这股同心之志,虽然你我一场大战,却依然能使我全军上下对你羌族心生敬意,你们能有这股子同生共死的意气,便是随意寻上一处水草地,又何愁不得安身?”智毫不讳言此次出征将士对羌族的敬重,坦然说了出来,但涂里琛此时听在耳中却全无被劲敌夸赞的自豪,反是一脸失神落魄的模样,喃喃问:“ 如果我们在草原上寻一处水草地驻扎,你们肯容得有异族在自家疆域内安身?”

    “大辽如今是什么情景?”智苦笑道:“拓拔战能诱取你,便是知道你有所求,只要你们不横生事端,谁又有闲心来理会你们?便是那女真族,我义父当年也未曾驱赶他们,直到近日为寻一臂之力,我才找到女真族,结下同盟…”

    说着说着,智的声音轻了下来,他想到一个可能,一个虽荒唐却让他不禁深想的可能;若当日羌族没有受拓拔战利诱,而是在辽境内找一处水草地安扎,过着向大辽半臣服半自主的日子,以义父的性子,应该不会去驱逐他们,虽然拓拔战谋反之事不会改变,但象羌族这样重情重义的部族,一定可以拉拢而为幽州强盟,若如此,那象涂里琛这样的汉子,那个叫塔虎的小孩,那个临死前拼命要爬回到族人身边的羌人,还有那个在坡上狂啸扑下的老人,还有…

    智的眼睛极快的掠向昏迷的月歌,摇了摇头,拒绝再想下去,他本不是多愁善感之人。

    “随意找块水草地?”涂里琛却被智这番话说得恍惚起来,呆呆看着智,嘴里一句一句道:“不要城池?先安定下来?对啊,我们可以先放放牛羊,再烧片地种粮食,我可以带着男人们去狩猎,塔虎眼睛尖,每次都能打到许多猎物,不够吃的,我可以省下来,先养大孩子们,还有月歌,她那么聪明,一定会替我出很多主意,我们可以硝兽皮,左长老会用兽骨雕小玩意儿,孩子们都喜欢那些东西,我可以让洛狄拿着这些东西去跟辽人换油换盐,还可以让女人们去做些织补的活计,第一年大概会很艰苦,可你说得对!我们羌人一定能够撑下来…”涂里琛的眼睛越来越亮,“如果我们拿着织成的兽皮来跟你们辽人换油盐布帛,你们肯吗?我族人的手都很巧的!女人们用兽皮缝出来的马鞍,那针脚缝得比中原工坊都要密!”

    他盯着智,脸上充满了憧憬,仿佛正带着他的族人,前往幽州赶集,希冀能从辽人的商铺里好好赶个利市。

    “为什么不呢?女真族每月都来幽州赶集,互惠互利的事,谁又不愿呢?”智没有去戳破羌王这一霎的憧憬,轻轻道:“比邻而居,难道非要打打杀杀吗?”

    “是啊!是啊!干什么要打打杀杀的,我族人的性命可宝贵着哪!”听了智的回答,涂里琛孩子般呵呵笑个不停,完全沉浸在自己期盼一生的梦境中,他越笑越开心,脸色也因激动而泛起了残阳落红般的光采,大笑着,便要站起来,似乎急着想向族人们大声宣布什么,可他连动了几次身子,都无法站起,刚想用手去撑着地面,忽发现怀里还抱着月歌,他的身子突然一僵,笑声随之轻了下来。

    一只修长的手掌伸向涂里琛面前的肩膀,想要助他一臂之力,但手掌才搭到涂里琛肩上,笑声一下消失,涂里琛却沉默了下来,他伸出手,打开了那只手掌,又很快缩回手臂,紧搂住怀中的月歌,慢慢抬起头来,瞪着智:“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你真要那么毒,想让我至死不安?”

    “不是,绝不是!我只是…”智一时竟不知如何启齿,扪心自问,却知绝不是为了再次刺伤这大汉的心,智的手慢慢垂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也许…也许是因为,我一直不愿意打这一仗,也许是因为,我算到了所有事情,惟独未算到,这一仗打下来,我精心挑选出征的几员部将,还有一万军士,还有…我自己,都会对你羌族,对羌王你,生出最大的敬意,所以…”

    “所以说这些个废话,以为能让我走得安心点?”涂里琛竟然又笑了起来,脸上敌意不浓,嘿的一声道:“你应该不是这么蠢的人!护龙智,我猜你大概是从未做过好人,难得想当次好人,却蠢得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吧?”

    “大概是吧。”智长长苦笑,听出涂里琛语气里没有太多的敌意,他有些释怀,“我不想做坏人,可我有太多想做的事情,为了最后的目的,我只得不择手段。”

    “所以,你赢,我输。” 涂里琛上下打量着智,“第一眼见你,我就知道,你是个厉害角色,比我强得太多,不过,我不羡慕你,一点也不!向你这般活着,太假,太累!”

    “我知道,所以,我很佩服你。”智默默点头,良久,忽然倒退数步,长身,肃容,弯腰,垂首,似要将人前强装的所有酷厉和冰冷随着这一刹的夜风宣泄而尽,只为能向面前汉子还施一点心底歉疚,深深一鞠,“对不起,羌王,对不起。”

    夜风徐徐而吹,拂拭于身,凉凉的,却不冰冷。

    “何必呢?”涂里琛冷笑了一声,“想让自己安心点?我不会宽宥你,也不想让你安心。”

    “不是,我只希望,你能走得安心,就象那个孩子。”智轻轻道。

第一百章:羌族悲歌(十四)

    “除非你能把我的族人都还我,换我去死,那我就能走得安心,你做得到吗?”涂里琛看着自己重伤的身躯,颓丧一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智亦无语,两人互相看了眼,都把视线错开,不愿再去凝视对方的眼睛。

    不远处,忽有轻轻响动,坡上一具尸首后,探出半个小小的人影,怔怔的看着两人,小人动了动,似想爬过来,躲到义父身后。

    涂里琛忙重重咳了几声,制止了那个小孩过来,又强自扭转头,不让自己去看这孩子,那是他的义女青儿,才只有四岁的小女孩,也许,也将是最后一个羌人。

    就在片刻前,月歌曾想带着他和小女孩一起冲下坡去,但受辽军连弩所阻,月歌身中数弩,强撑着把他和小女孩拉回坡上,又把青儿抱到事先指定的一具羌族妇女尸首旁,嘱咐了几句,然后,力气用尽的月歌便昏倒在了涂里琛的怀里。

    涂里琛很想在这最后关头再看一眼心爱的义女,摸摸她柔嫩的脸庞,但这是他的女人用最后的心智为小女孩争取的一丝求生机会,所以,他还是硬下心,克制住自己不向这小女孩看上一眼,同时,他也希望智没有听到这异响。

    但智在初闻响声时就已侧脸看去,就象一眼看穿涂里琛的伤势一样,一眼看到了那个小女孩,“还有一个?还是个小女孩?”

    他偏过头去看涂里琛,只见涂里琛正冷冷的盯着他,原该奄奄一息的重伤汉子,忽于此时焕发出悍然戾气,眼中全无半分心灰意冷的颓废,只有凶虎般凌厉,“护龙智,你想让我走得安心点,是不是?”

    “我…”智无言可对,也抵挡不住对手眼中所流露出的这种凶狠的企求,他想转开双眼,但涂里琛的目光有如实质般,狠狠锁住了他的视线;

    “你,真,的,一个都不肯留?”涂里琛一字一字的问。

    “我…”智躲闪着那样的目光,轻声道:“我会考虑。”

    “你,真,的,一个都不肯留?”涂里琛还是瞪着眼,没有用最后的生命去看一眼疼爱的小女孩,却死死瞪着此生大仇,重复而问。

    智依然无语,他也希望能让涂里琛走得安心,但事情已到了这一步,如何收场,已是注定。

    否则,一开始便不用如此决绝。

    斩草除根,便是斩草除根。

    一声轻轻的低哼忽在涂里琛怀中呻吟,月歌竟在此时悠悠醒来,微微挣动身子,忽触及伤口痛处,又是一声低呼,涂里琛忙低下头去看。

    月歌却在他怀中满面笑意,昏迷许久,醒过来的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最想看见的人,已值得忘却区区痛楚,莞尔一笑。

    然而,笑容初绽,她已察觉到身旁另有一人,侧眼瞥见令她如历噩梦的白衣少年,月歌立即闭上双眼,想要忘掉这梦魇,但只恍惚一霎,这毓秀聪灵的女子便意识到,所有噩梦都是残酷真实,再睁开眼时,月歌的笑容已冷若冰霜,“你得意了?”

    不求,不怨,就象她的男人,只用漠然的平静来面对这生死之事。

    智默然,良久才道:“如果可以避免这一战,我或许会得意。”

    “护龙智,你会不得好死。” 面对亡族大敌,羌女月歌没有付诸花容惨淡的哀求和声泪俱下的痛斥,却用极为平静的语调,慢慢的,冷冷的说着:“七万羌人,亡于一朝,我族七万性命,虽死,恨不消!你使我族人经历生离死别之痛,当知因果有循环!生死有报应!你这一生,也必会亲眼目睹自己最为关心爱护之人一个个死在你的面前,遍尝这救无可救,痛无可痛之惨!最后,你亦会孤独而死!护龙智!好生记住我的话,因为这是我族七万冤魂,沉沦黄泉之下时所对你的诅咒!便是九天皆坍塌,此恨亦不解,即使九地将沉陷,此怨永不改,护龙智,你记住了!”

    听着如此冰冷怨毒,却又平静而述的诅咒,智的面色突然变得比月歌更为苍白,虽不信虚幻飘渺的诅咒,可是月歌的话正刺中他心底,无疑,在他心底,确实有愿意用性命来维护的至亲至爱,想要发作,却无受力之处,因为他比谁都清楚,面前这对男女,都已不是可用生死使之屈服之人。

    智的面色接连数变,正想开口,不料月歌立刻转过头,竟对智再不屑一顾,丝毫不予他反唇相讥的机会。

    “大哥,我们离开这里。”月歌看着涂里琛,低声道,苍白若纸的脸上又有了一丝微笑。

    涂里琛迟疑了一下,很想回过头看一看义女青儿,但他明白,此时的回顾只是徒劳,“好,我们走,我们去找塔虎,洛狄他们。”涂里琛似是忘了自己已无力站起,两手撑着地面,慢慢的抬高身子。

    “是啊,塔虎这孩子最是心急,可别让他等久了。”月歌温柔的笑着,用手环着他的腰,扶住了她的男人。

    每一个轻微的动作,其实都有着刺骨切肤的剧痛,但两人都似无知无觉,就这样你扶着我,我扶着你,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将盘坐的身影缓缓拔高。

    仿佛有一种柔韧的力量在两人的微笑中生成,他俩彼此相扶,小心的用力,艰难的挺直,那一道风摧雨狂中都不可弯曲的脊梁。

    终于,两道缠绵的身影已于夜风中站直,有些摇曳,又立即互相依偎而站,两人相视一笑,不必有只言片语的交谈,只是一个眼神的回转,便又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开始挪动脚步,走向坡边。

    两人都不曾向智看上一眼,却在智如痴如怔的注视中,悠悠走过这亡族仇人身侧,。

    正面坡顶边沿处,还站着十几人,那是张砺和窟哥成贤等人,他们在坡腰守了良久,听不见坡上动静,忍不住登上坡顶,正看见这一对男女缓缓站起,又缓缓走来,由始至终,这对男女的目光都只停留在对方的凝视中,对于旁人,却只有视若无睹的淡然。

第一百章:羌族悲歌(十五)

    就这样,这对情侣微笑互视,挽手缓步,慢慢的往坡边走去,轻轻的脚步中也不知掩藏了多少痛楚,但两人的步履却无一丝停滞,对并排而立的张砺等人也视若不见,似乎原就该如此,微笑着用旁若无人的态度,踏青般淡然悠闲,走过这生命中最后的时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那种使两人巍巍立起的力量,仿佛又在此时推动着张砺等人的脚步,使他们似是身不由己,又似是理所当然的往两旁默默踱开。

    没有人想过要去阻拦这两人,就连最镇定沉稳的窟哥成贤也松开了腰间配刀,随着张砺轻轻移步,为这对情侣让开一条去路。

    智也默默的移动脚步,他眼中被月歌撩起的怒气已经消失,却流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神色,痴迷的望着两人扶持而行的背影,似是怕打扰到两人,智隔着十几步的间距,跟随般在后轻轻走着。

    当涂里琛走到坡边时,他拍了拍月歌的手背,依偎偕行的月歌微微一怔,诧异的看着她的男人,涂里琛笑了笑,停下了脚步,仰起头,望着黑幕上的满天星辰,月朗星繁,明日,必将是朗朗晴空。

    可惜,他已看不见。

    涂里琛侧转脸,向月歌指了指在璀璨群星之间的那一轮明月,月歌温婉一笑,妩媚适如此时月。

    “你一定会杀了拓拔战,是不是?”背对着所有人,羌王突然大喝。

    张砺等人闻言一楞,随即明白到涂里琛是在问谁,众人都往智看去,智也已经停下了脚步,听到涂里琛的问话,智心里猛的涌上了一股难言的滋味,他明白,到了此时,在这位羌王的心里,终于放下了某些东西,因为这个敢作敢当的汉子,无疑把灭族之恨都归咎于己身,但他还是要问出这一句话,因为那个布下连环毒计,把他和他的族人一步步赶向深渊的人,不可原宥!

    诚然,涂里琛不是一个可以在乱世中吞吐风云的枭雄,但是,他确实是一位值得所有族人敬重的族长。

    “是,我一定会和拓拔战分出生死,不是他死,便是我亡!”如是承诺着另一段该用性命去践诺的誓言,智大声回答。

    “我信你。”涂里琛点点头,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挽着月歌,缓缓向坡下走去,一步一步,走过被族人鲜血染红的坡道,走向坡下族人尸首堆积之处。

    望着两人相携相依的背影,张砺忽觉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悲凉,忍不住便想向少年张狂放一样放声长啸,斥责这天地不公,竟给了这对情侣这样一个结局,但看着两人平和宁静的步履,又觉得,另有一种别样感触回味于心。

    “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张砺口中轻轻吟念着,为这一对走过饱经磨难的情侣送行。

    “张砺,你很敬重他们?”智已走到坡边,听着张砺的吟念,低声问。

    “这样的男女,又何需旁人敬重。”张砺苦笑,“见过无数临难双飞的夫妻,不渡涸河的鸳鸯,可这样的患难真情…”他摇摇头,又低声道:“智王,其实你也很敬重他们,否则,最后又怎会心有不忍,你能放过他们,这一点,我很欣慰。”

    “不是不忍,而是…”智犹豫良久,才说道:“是不能。”

    “智王,既已放手,又何苦强作漠然呢?”张砺知道智常在人前强装酷厉,以此压抑心底一念之仁,忍不住又摇了摇头。

    “真的是不能,我不是那种矫情之人,可是…”智指了指缓缓走向坡下的涂里琛夫妻,语调苍凉无比,“你看,他们的背影,就象是我二哥二嫂步入洞房时的一霎,相依相偎,一样的情侣,都有着相偕走至白头的情意,却又都无此福缘,看到那样一双背影,我又怎能狠心下手。”

    智叹了口气,又道:“说起来,还是拜你所赐,若非你提及我大哥,我也不会做这浮想。不过,这样也好。”

    “是吗?只是因为我的一句比喻?”张砺低应一声,语气却象是在质疑着什么,不过,两人都没有就此事再继续说下去。

    当涂里琛走至坡下时,所有辽军都已聚集在正面坡下,围守其余三面土破的辽军也已策马赶回,这三路军士的回归喻示着分散而逃的羌人都已殉族。涂里琛和月歌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但两人脸上所有的只是平静,目光也只注视着不远处堆积如山的族人尸首,然后,两人向着那处依偎而行,淡淡的,倦慵如将欲归家。

    出人意料的是,虽然智和窟哥成贤等将领没有颁下任何号令,但坡下辽军竟如奉有军令一般,牵着坐骑静侯坡下, 没有一人想到要上前为难这两人,还有那些策马而回的军士,看见涂里琛过来,居然也自动跃下马背,又学同伴的样子牵着坐骑分往左右退开,任涂里琛和月歌从他们身边慢慢走过。

    “羌王!”突有一名辽军大步走出阵列,来到涂里琛面前,深深鞠首,行肃然军礼:“好走!”一礼施毕,此军士随即倒退几步,让在一旁,仍半俯身,低垂首,肃然不动,他向羌王所行的,竟是军中至高至重的军礼。

    这名军士的行为在默然无声的军列中引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大家有些明白这军士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即使敌对,这一礼,涂里琛也当之无愧,但这名军士的大胆还是令他们大感意外。

    这名军士也知道,自己的行为也许会给自己带了很大的麻烦和军纪惩处,若在平时,便是再心潮澎湃,他也不会做出这种连自己都吃惊的行为,但看到涂里琛慢慢走来时,他耳中忽有一个响亮的声音,促使他大步出列,向这位羌王施礼致敬。

    那是一阵孩子们带着欢笑的歌声,他忘不了,那些羌族小孩高歌赴死的无畏,这阵童稚清脆的歌声也一直盘绕在他耳中,所以,他想看一看,究竟是怎样的男子,才能将一族老小的心凝聚如此,这样的男子,值得他军前一礼,即使要付出任何代价。

    “这名军士,好大的胆子。”智自然看见了这一幕,不禁向左右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第一百章:羌族悲歌(十六)

    “他的名字是…赵良臣?”窟哥成贤向那军士看了几眼,却有些不相信,迟疑道:“此人是名汉人,原是北营军士,与我一同被选入新军,因此人素日自律极严,耐苦好学,所以我把他升为十人阵首,不过…?”

    “不过什么?”智皱了皱眉,因为他看见,有了赵良臣带头出列,竟有不少军士也纷纷效仿,出列向涂里琛行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窟哥成贤听出智语气不悦,赶紧道:“其实以赵良臣这份刻苦好学,我原想封他一个偏牙将,但我总觉得,此人是个颇有野心,乃是渴求功名,精于心计之人,这样的人为求出人头地虽会不遗余力,却也难免不择手段,军营之内,不可让这种人担任过高职责,所以我只委了一个十人阵首,不过…”

    窟哥成贤又说了一声不过,还挠了挠头,显然也为赵良臣今日的行为大感意外,“以他这事事趋功好利的性子,竟会做出这等事来,还真是让人费解。”

    智淡淡道:“没什么可费解的,一个汉人,想在辽国出人头地,自然要比别人多些心计,总好过那些畏首畏尾之人,倒是他此刻的行为…”顿了顿,智重重一哼,冷冷道:“又是一个池长空!”

    一个又一个军士走出阵列,向涂里琛躬身施礼,当复仇和求功之心被羌族人一次又一次的勇敢和凝聚所,这些军士第一次明白到自己做下了什么样的事,灭族!一个不留,亡族绝种的灭族!被灭的还是这样一个上至族长,下至幼童都顽强坚毅得使人不得不为之心折的民族,从未有过的沉重感沉甸甸的压在他们心里。

    虽然,这肃然的军礼并不能挽回什么,但这是军士们在对末路英雄示以敬意,又或者,这只是为表达心底无法描述的那一份歉意。

    对于辽军的敬意,涂里琛和月歌却只是波澜不惊的平静,两人慢慢的走着,当走至族人的尸堆旁,两人的脚步放得更慢,他俩缓缓的一具具尸首旁绕行着,涂里琛这样的粗豪汉子,也把步履放得轻柔至极,似乎躺在地上的一个个族人并没有死去,而是熟睡方酣。

    两人缓缓而行,在走到洛狄和那名羌女的尸首旁时,涂里琛低下头,先看着那名羌女手上的红丝巾,当看清洛狄和和那名羌女的手臂是搭在一起时,他轻轻笑了起来,神情就象是看到一对终成眷属的有情人的长者,似乎怕打扰了这两人的相聚,涂里琛又与月歌走开,两人穿梭在族人的尸首之间,面容间没有旁人预想中的悲痛难抑,在他们眼中,面前的似乎并不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或许,绝望之后,余下的已只有平静,又或许,即便是此时,他们也不屑于在旁人眼中流露出软弱,因为,他们是羌族的羌王与王后。

    所以,他俩就这么从容而行,从容得就象是某一日的清晨,两人漫步在营地之中,与他们的族人一个个微笑招呼,那些英勇作战的羌军勇士,白发矍铄的老人,纯真乖巧的小孩,善良妩媚的女子,所有这些人,在微笑中融会成一个最顽强的民族,然后,羌王与羌后,将带着他们的子民,踏上另一次征途。

    当两人走到义子塔虎的尸首旁时,涂里琛停下了踽踽步履,入眼的先是心爱义子的满面微笑,智没有骗他,塔虎走得很安心。

    但看见塔虎血肉模糊的双眼时,涂里琛脸上还是现出了无可避免的哀痛,他吃力的俯下身子,想去抚摸爱子的脸庞,月歌忙弯下腰去帮他,却触及背上伤处,身子一颤,往前倒去,涂里琛忙伸手去拉,动作稍大,虽拉住了月歌,自己竟跌坐在地。

    月歌想扶他起来,涂里琛却摇了摇头,他在爱子身旁顺势盘膝坐下,抱起塔虎瘦小的身子,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又向月歌招了招手,月歌笑了笑,便倚着他身边坐下,又极自然的把头枕在了涂里琛的肩上,

    于是,羌王与羌后就在族人的尸首中停下了他们疲惫的脚步,一路而行,终走至归宿,余下的,只是旁人的黯然神伤。

    而在两人心底,却无一丝遗憾,因为他们一直没有忘记,也一直都做到了彼此相许的誓言——不离不弃。

    于是,对于辽军将士的敬意和歉意,还有此时从铁骑间传来的阵阵惋惜叹息,两人都只是视若尘间薄云般淡淡一顾。

    淡淡的月华洒落在两人肩头,仿佛为他们披上了一件月白霓衫,此时,他俩安然拥坐,把握着他们最后的片刻时光,亦完全沉浸在只属于他们的夜空下,只见涂里琛一手轻抚着爱子的脸庞,一手揽在月歌腰间,隐有细语随风,轻荡在两人唇间,星辰点点,夜风婆娑,卷起如歌似诉的丝丝缕缕,缥缈于天地。

    难也不知,这是两人在约定来生,还是满足于今生缠绵。

    然后,两人温柔而抵的头颅渐渐垂落,如同一次永久的休憩,再然后,细语声停,夜风陡凉,万籁无声,静如亘古。

    只这相依相偎的背影,却如一卷天下所有痴情人皆朝思暮求之悠长画卷,深印于斯夜。

    史载;辽太宗改元元年,马啸西域数百载之羌族,于斯凋零,数万羌人,一朝绝迹,天灾人患,史载不详。

    整片大地突然死寂得如同荒原,似乎,随着夜风消逝于空的是此间所有生机,近万军士矗立,却没有一人在此时发出一点声息,澎湃于心的除了倦意,还是倦意。

    坡下,铁骑无声,人无语。

    坡上,智等人也静默而立,谁都不想在此时开口,只想就这么安静的立着。

    许久,忽有一名军士跨上坐骑,双脚却虚踩在马镫上,又回过头,期盼的看向坡上。

    “怎么?又是那个赵良臣?”张砺怔了怔,有些不满此时的静谧被打扰,但知这军士必有所图,问道:“他想干什么?为什么虚踩着马镫?”

    “弟兄们是想…”窟哥成贤唇角微动,又很快闭上了嘴。

    看见赵良臣出列,坡下其余军士似乎都明白他的意图,片刻的沉默后,他们竟也都慢慢的跨上了坐骑,又都虚踩着马镫,无声回望坡上。

    智没有出声,目光与赵良臣相对,看清了他眼中的祈求,沉默着,忽然淡淡道:“就纵容这一次吧!”说罢,他向着赵良臣点了点头。

    赵良臣眼中掠过一丝喜色,当即用力点了点头,随即返身催马,其余军士也都催动坐骑,跟在赵良臣身后,面对着羌人一族,整整齐齐的排列开来。

    没有任何人带头喝令,所有辽军忽然一起甩动马镫,马镫与鞍扣相撞,万镫齐发,振出一阵如战鼓高擂般的撞击声,轰然而作的甩镫声,整齐如一阵高歌,于平原骤响。

    “这是干什么?”张砺见状大奇,不解军士们为何要对着羌人一族的尸堆齐齐甩镫,但他能听出,这甩镫声异常庄严肃穆。

    “这是我军军中历来就有的一条不成文规矩。”因智默许军士所为,窟哥成贤提着的心放松下来,向张砺解释道:“我军纵横,仗的便是军纪严明,军中将士不奉帅令绝不会擅自行动,但这自发的甩动马镫之举却能被将帅所容许,因为这是军士们在两种情形下的决意,第一是面对至恨深仇的死敌,甩镫如号,便是催发血战到底之心,誓言追随主将长战至死,另一种,则是军士们面对值得他们衷心敬服,可许之生死的君皇将帅时,以甩镫如鼓来表达誓死效命之心。”

    “那这次是…”才一开口,张砺便自失的闭上了嘴,便是文官,他也知军士们此时的举动无疑是在表达第二种决意,因为此时的甩镫声里,惟有肃穆庄严之势。

    “我也很奇怪。”窟哥成贤不无感慨的点了点头,“我想,自我辽军有建制以来,还是第一次有军士向敌军致以如此隆重的敬意。”

    “这都是因为那个叫赵良臣的军士?”张砺惊问。

    “是军心所至,赵良臣只是起了个头。”智淡淡接口,“促使军士所为的还是羌人,单听这镫鼓肃穆,便知军士们心里都很后悔打这一仗,可这后悔之事,从来无药可解。”

    军心所至,所以,智愿意纵容军士们这一次的擅为,亲手将羌人灭族后,他心里除了和军士们一般无可奈何的疲倦,还有一种莫名的放松,因为自己很不情愿使尽的灭绝手段,终于可以告一段落。

    镫鼓长击,声声阵阵,绝唱般奏响在黄土坡下,击碎黑夜,久久不息。

    晨曦渐至,这一日的初阳浮起,却未有半分唤醒天地生机之意,阳光斜照于平原遗尸,袅袅光芒,恍若乱世烽烟飘摇。

    “成贤,命军士们把羌人的尸首都抬上来,和坡上的羌人遗骸一起埋葬,。”晨曦下,智又一次清楚的看见了平原上由他一手造成的惨象,智的面色也又一次苍白,他猛得转过脸,匆匆道:“既有敬意,就让他们都葬于一处,就埋在这黄土坡上,黄土埋骨,安宁于此,也算是…了了羌王的一桩心愿。”

    “是!”窟哥成贤大声答应着,向军士对智把羌人举族安葬的军令,他很愿意执行,同样,他相信军士们也一定会高兴能为羌人安葬,所以他立即往坡下大步跑去,却因此而未看见,智本已苍白的脸色在回头一霎忽变得全无血色。

第一百章:羌族悲歌(十七)

    智突然发现自己疏忽了一件事情,一件并不重要,却很荒唐的事情;羌人,也许并没有灭族,因为就在他面前,还有一位羌族小女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刻,这个小女孩正趴在一具羌族妇女的尸首上,她的年纪实在太小,顶多只有四五岁,稚嫩的小脸上还显不出仇恨的表情,所以只能呆呆的看着智,却也是泪痕未干。

    智心里忽然有了种荒谬至极的感觉,就在他以为所有噩梦已然结束,再不必强迫自己狠起心肠的时候,却发现还有对手还留给了他这样一名小女孩。

    小女孩长得白皙清秀,柔柔弱弱的,令人一见生怜,若换在平日里看见这么个泪颜未干的小女孩,即使是他这种常时与人刻意淡漠相处的性子,说不定也会把她抱在怀里,轻声细语的好生哄得她展颜而笑。

    “你,真,的,一个都不肯留?”耳中,尤有涂里琛的喝问,一字一字,透着那大汉椎心刻骨的不舍和恨。

    当时,他无法回答,此刻,依然不知。

    由于那小女孩子个子娇小,坡上随侍的张砺等人都未瞧见她,但见智神色奇异,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若海顺着智的目光仔细一看,这才发现了这个小女孩。

    “还有一个?”若海吃了一惊:“还是个小女孩?”

    智回头看了他一眼,却见若海一看到这小女孩时,眼中流露出的竟然是一丝喜色,“还好,还有人活着,没有灭族!”说着,他还满面激动的转过头去看别人,而张砺几人居然也是相同的反应,直到看见智阴郁的神色,几人才反应过来。

    “智王,她还是个孩子!”若海吃吃道,但他马上意识到,智绝不是那种肯心软的人。

    张砺叹了口气,他比别人都要了解几分智,也知道智为什么会面无血色,也许智并不是真的冷酷到连个小孩都不肯放过的人,但对羌人既然已行下灭族之事,又何必再留一人,斩草除根,便是永绝后患,只不过,对于这样一个小女孩,难道智真能下得了手。

    “我在意的不是因为她是个孩子,而是因为,她是个羌人。”果然,智已冷冷说道,但他心里也不禁在想,斩草除根,是为不留后患,可这个小女孩,又怎能算得上是后患?

    这时,已有辽军抬着羌族的尸首鱼贯上坡,才一上坡,就感觉气氛不对,军士们四下一看,也发现了那个羌族小女孩,顿时都停下了脚步,楞楞的看着。后面的军士被挡住,喊了几声,不见前面的人挪动,只得挤到坡上,等看清智和几名主将都在盯着个羌族小女孩看,这些挤上来的军士明白过来后也和同袍一样停下了脚步,这么个小女孩当然不会再生出什么变数,所以军士们都停在原地,楞楞的看着智等人和那个小女孩,但也正是因此,大家都很想知道,智会拿这个小女孩怎么办。

    羌族小女孩青儿还趴在那具羌族妇女的尸首上,这是月歌教她的,如果看见辽军上坡,那就拉着这姑姑的尸首大哭,不要去看这些辽军,如果他们问话或是来抱她,不要回答,也不要反抗,就当抱自己的人是义父。

    月歌教小女孩青儿这些话时,因知青儿年纪太小,一定不懂得自己让她这么做的用意,所以月歌只是一遍又一遍的教青儿,让她一定要牢牢记住教她的这些事,但月歌还是忘了一件事情,虽然青儿是不明白月姨教她的这些,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她抱着这具羌族妇女的尸首哭,但有一点小女孩子还是懂的,那就是如果辽军到了坡上,那就说明她的族人都已经全部不在了…

    坡下打仗的声音已经停下来了,后来还能听到族人们的歌声,再后来,连歌声也停了下来…

    而且,义父发现自己的时候,立刻扭过头不看她,还假装咳嗽,以前月姨和塔虎哥哥他们常省下干肉给义父,但义父总是偷偷摸出来给她吃,然后骗月姨他已经吃下去了,那时候,义父也总是这样假装咳嗽,让她不要出声。

    还有,刚才义父和月姨互相搀扶着走下坡上,两个人都不肯叫她跟过去,青儿年纪再小,却也懂得,义父和月姨不是忘了她,而是他们要去的地方,不可以带上她。

    所以,一看到这些辽军,小女孩青儿就立刻睁大了眼睛,努力装出生气的样子,瞪着他们一个个看。但这小女孩实在是太小了,哪装得出凶狠的模样,粉嫩的脸颊上又挂着眼泪,见她睁大眼睛向大家一个个望过来,被她看到的辽军只觉这幼小可怜的小女孩是在向他们求助,不少军士都心生不忍的低下了头,还有人更偷偷把抬着的尸首放下,挡住了小女孩的目光,生怕被她看见族人的尸首。

    智察觉到军士们的举动,心里更是踌躇,如果面前的是一个浑身浴血,咆哮着冲过来报仇的羌军,他根本就不会犹豫,偏偏,这最后一名羌人是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

    他明白,手下这些军士就算未对羌族心生敬意,也不会愿意再对这么个小女孩出手,惟命是从的军士和杀人不眨眼的屠夫,毕竟有些区别。

    就算是智,也不愿真带出这样一群部下,如果是亲自出手…智苦笑,他希望自己真能狠得下这个心,如果把小女孩抓回幽州,那就等于在给耶律明凰出了一道难题。

    智犹豫着,慢慢往前踱出一步,若总是站立不动,无形间会给军士们造成一种压抑,可他才一迈步,只见池长空已经一个箭步越出,挡在了他面前,大声道:“智王,你真的连这么个小女孩都不肯放过吗?”

    智怔了怔,看了看这个显然反应过快的部下,苦笑出声,“长空,你干什么?”

    “智王,这只是个小女孩啊!”池长空一脸义愤,“如果这是个羌军,你要斩草除根,我无话可说,但只是这么个小女孩,难道你还不肯放她一条生路吗?羌人已然族灭,就算留她一条生路,又能如何?难道她也能算是什么后患?”

    池长空这番话算是说到了众人心里,军士们忍不住暗暗点头,智的脸色却沉了下来,“池长空,你是打定主意要跟我做对到底吗?”

第一百章:羌族悲歌(十八)

    张砺和若海几人离得智较近,听出智语气里的无奈要多于恼怒,池长空却以为自己顶撞了智多次,智必已动了真怒,他脸色变了变,往后退了几步,众人以为他畏惧退开,但见他又退后几步,原来是挡在了那小女孩身前,看他的模样,无须开口,便知他又是犟劲发作,竟是摆出了一副要以性命护住这小女孩的架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为了这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孩,而且还是一个族人尽灭于己手的小女孩,居然要豁出性命来和主帅做对,实在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但看着池长空一脸紧张却一步不让的样子,竟没有一人觉得荒诞,许多人心里都在想,对于羌族,己军的复仇实在是有些过分,便是真放过这么一个尚不懂事的小女孩,也在情理之中,但在智的威压之下,众人也只敢把这念头藏在心底,只是望向池长空的目光里,却多了几分敬佩和担心。

    正僵持时,原在坡下指挥军士搬运羌族尸首的窟哥成贤不知何时已跑了上来,他似乎根本未看见坡上的尴尬,径直走到智身后,匆匆禀道:“坡下军士有紧急军情报来,请智王速下坡定夺。”

    张砺等人听得一惊,心想此时还会有什么紧急军情,总不会拓拔战的黑甲骑军已从上京城南下吧?

    “什么军情?”智似笑非笑的看了窟哥成贤一眼,“说得详细点。”

    窟哥成贤道:“方才有一路军士在围堵黄土坡时遇到两名来历不明的男子,这两人暗中潜伏,形迹可疑,一被盘问便立即逃窜,那队军士立刻围追,两男子负隅相抗,且下手极狠,一出手便连伤五名军士,幸那队军士结下十人阵,一场厮杀,两男子一被杀一被擒,现在那名活口已被擒至坡下。”

    “哦?”智神色镇定,似乎并不太在意此事,问道:“刚才各队军士返回时,怎么没有立刻报知。”

    窟哥成贤躬身答道:“那队军士本来是一回来就想报知,但智王已上得坡顶,又因见羌王赴死,军士们心生感触,所以才一时忘记。”

    “今日心生感触的人倒是真多。”智冷笑:“窟哥成贤,以你的精明干练,抓到活口后不经盘查来历就向我禀报的蠢事,应该不会去做吧?”不等窟哥成贤接口,智已接着道:“上次拓拔战派入幽州的铁胆剑卫共有一百人,刀郎刑讯杀死一个,若海在顺州城外杀了一个,我们在密林里又杀了九十六个,这两人应该就是漏网的那个铁胆剑卫吧?”

    “是。”窟哥成贤点头道:“如智王所料,那名活口已招认,他名叫贺也先,正是铁胆剑卫的副统领,自我军兵发顺州后,他就一直暗中潜伏在侧,窥视我军动静。我已吩咐军士将他严加看管,还请智王下坡详加盘查。”

    “一百名铁胆剑卫算是全都留下了,也是个意外收获。”智却不动身,只淡淡道:“这贺也先既已为刀殂之肉,又何必我亲自下坡查问,把他带上来。”

    “是。”窟哥成贤神色不变,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要下坡。

    “长空,你真该好好学学窟哥成贤!”不等窟哥成贤离去,智已向池长空高声喝道:“就算真想要我改变心意,也该找个借口,似你这样胡来蛮干,只是莽夫所为。”

    坡上众人听得一楞,池长空也不明所以,只能黑着脸站立不动,但见窟哥成贤身形一滞,苦笑了一下,匆匆下坡。

    张砺心里明白了,窟哥成贤想必也是对那小女孩起了恻隐之心,但知智已是骑虎难下,直言劝阻反会惹得智更为不快,正巧军士擒杀铁胆剑卫,所以窟哥成贤便借机禀报,至于请智下坡查问,则是想拖延些时间,等智完那名铁胆剑卫后,略分心神时再设法求情,主意是好主意,只可惜这点心思还是没能瞒过智。

    过不多时,窟哥成贤就押着一名衣衫破碎,浑身是伤的黑衣男子上得坡来,那男子便是铁胆剑卫的副统领贺也先,他与正统领严夜兵分两路,严夜与娄啸天率大队潜入幽州挟持萧怜儿,贺也先则带着两名剑卫埋伏顺州城外,监视羌人和幽州军之战。

    但这两路铁胆剑卫都未能得逞,严夜这一路九十七名铁胆剑卫在幽州城西的密林内被幽州精锐全灭,贺也先三人先是在顺州城外被若海杀了一人,等幽州军出征顺州后,他俩人便一直潜伏在侧,从顺州至黄土坡,沿路窥视战况,开始由于两军混战激烈,而铁胆剑卫又擅隐匿行踪,倒也无人察觉这两人,等到大战接近尾声,贺也先眼看羌人将灭,正犹豫不定是否要悄悄撤退,恰被一路包围黄土坡的辽军发现行踪,短瞬交手后,两人被一擒一杀。

    这贺也先被擒上黄土坡,开始神色间倒还有几分硬气,但窟哥成贤一把他押到智面前,这贺也先立刻如见厉鬼般面无人色,浑身发抖,目光根本不敢与智相触,众人以为他畏死情怯,不禁心生鄙夷。但他们并不知道,贺也先身为战王亲军,一点既入死地则萌死志的骄兵傲气还是有的,否则也不会被拓拔战任命为铁胆剑卫的副统领,可在亲眼见得七万羌人被智连施毒计覆没后,贺也先却是真的怕了面前这名一脸漠然的白衣少年。

    虽然贺也先跟随拓拔战出征时,为断绝敌部粮草和动摇敌军士气,那些屠杀老弱之事也不是没有做过,但亲眼看到智毫不容情将羌人全族老幼一举灭杀时,还是令他这个旁观者却从心底感到了一种遍体生寒的惊惧,他并不觉得屠杀老弱之举有多失当和残忍,可令他惊惧的是,智手中只有一万骑军,却在一日一夜之内尽灭七万羌人,智那种洞悉人心,把握全局的冷静,为谋一胜,以敌老弱为饵的冷酷,在看似轻描淡写的攻杀中本身就蕴藏着一种漠视一切的残忍,这使他忍不住恐惧的想到,主公的二十三万黑甲骑军看似有绝对的优势,可真要对上这个可怕的少年,是不是真能赢得胜利?

    察觉到贺也先的惊慌,智不屑的转过头去,唤过若海,问道:“前几日在顺州城外,就是此人伤了你的胳膊?”

    “对,就是他。”若海见仇人被吓得失魂落魄的样子,大感快意,向贺也笑冷笑道:“小子,当日的威风上哪儿去了?你倒是勤快,自己送上门来了。”

    “那就先给你报点仇。”智左手一抖,藏锋剑霍的从衣袖中弹出,极干脆的照着贺也先双肩就是两剑,直接割断了他的双臂筋络,“回去告诉拓拔战,既然彼此都不择手段,那就看看,谁会得到最大的恶果。”

    贺也先没想到智一句话都不问就直接下手,顿时惨叫一声,痛得满地打滚。

    智冷冷看了他一眼,又吩咐几名军士,“找匹坐骑给他,把他绑在马鞍上,放他走。”

    若海瞧见贺也先的惨状,正觉痛快,但见智根本不曾盘问便要放他回去,大感意外,“智王,你这就放他回去,难道就不问他两句?”

    “问他什么?拓拔战是想让我们与羌族拼个两败俱伤,但这一仗的结果早已出乎了他的意料,还有什么好盘问的?若不是要他带话给拓拔战,我就直接杀了他。”智挥手示意几名军士将贺也先带下,干脆利落的处理完铁胆剑卫的事情,见若海仍一脸茫然,智遂道:“你们几个,每次见事不明总喜欢开口问我,有时候也真该自己动动脑筋,凡事自己想得深远一些,好过问而方知。”

    智又向一旁的窟哥成贤问道,“你想劝我放过那个羌族小女孩,是不是?”

    窟哥成贤稍一犹豫,老实道:“是。”

    “你倒是会动心思。”智擦去藏锋剑上血污,又淡淡道,“那个铁胆剑卫伤了若海,我就要废了他,我这个人其实很护短,容不得人伤害我的兄弟和部下,但做为我的部下,就要懂得惟我所命,一点小聪明,若能瞒过我,也就罢了,否则,有话还是直说的好。”

    窟哥成贤满脸羞红,低声道:“末将明白。”

    智笑了笑,又看向挡在那羌族小女孩身前的池长空,摇了摇头,却不开口。

    窟哥成贤被智识穿心思,已不敢再多言,若海与池长空交好,心里发急,“这个犟种,真是不让人省心,真触怒了智王,那就难收拾了。”虽然暗自埋怨,但若海心里也着实想救下小女孩,见智不动声色,便向那小女孩走去,又向池长空连使眼色。

    走到小女孩面前,见她趴在一具羌族妇女的尸首上,若海心想这妇女一定便是小女孩的娘亲,又见小女孩幼嫩的脸上满是泪痕,心中怜惜更盛,温言道:“小娃娃,别怕,叔叔不会伤你,这是你娘亲吗?”一边说,一边便伸出手去抱小女孩,若海心里想着,这女孩只是一名普通羌人的女儿,又如此年幼,根本不懂得什么复仇,好生哄她几句,再把她抱到智面前,智见她年幼无知,说不定就会放她一条生路。

    “如果那些辽军问你话,你一定不能回答,你只要拉着这姑姑大哭…如果有辽军来抱你,你也千万不要反抗,就让他们抱着,闭上眼睛,就当抱着你的人是义父…”小女孩青儿记得她的月姨叮嘱她的话,所以看见若海伸手来抱,不躲闪,也不说话,但她却不肯闭上眼睛,反倒两眼直直的盯着若海看。

    若海被她看得心虚,以为自己的问话触到了小女孩伤心处,不由暗骂自己愚笨,“再是年幼,也该知道娘亲是死在我们手上,我怎么会问这一句废话?”他不忍心去看小女孩,回头向智喊道:“智王,只是个寻常羌人的小女孩,年纪太小,已经吓坏了,什么事都不懂…”

    “寻常羌人的小女孩?”智走上几步,问:“你怎么知道,就因为她趴在那妇女的尸首上?”

    若海楞了楞,心说智王未免太过多疑,只听智又道:“若海,你可记得,你从顺州回来时曾亲口说过,顺州百姓告诉你,涂里琛想要屠下顺州全城时,有个羌族小女孩拉着他的衣袖,说涂里琛当时的模样凶得怕人,而那个小女孩称涂里琛为义父┉”

    若海这下真的是傻了眼,想不到智记性竟会这般好,清楚记得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看看怀里的小女孩,却又大感不以为然,就算这小女孩真是涂里琛的义女,可涂里琛已死,羌人又已灭族,只剩这么个小女孩,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坡上其余军士听了智的话,也都一脸纳闷,都觉智谨慎得过头,而这斩草除根的心思也未免太过。池长空

    智也不多言,看向了那小女孩,小女孩被若海抱在怀里,听智说起义父的名字,眼中忽又有泪珠挂下,那娇小悲苦的模样更惹人怜惜,不但打定主意要救下她的池长空准备豁出去算了,就连张砺和窟哥成贤也忍不住想要开口劝阻。

    “我们打败仗了,是吗?”小女孩忽然开口,眼睛盯着智,一眨不眨。

    众人都觉难以回答,沉默着不吭声,最后还是抱着她的若海叹了口气道:“是啊,你的族人…是败给了我们,不过你不要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说着,若海也眼巴巴的看着智。

    “我不怕!”小女孩抹干了眼泪,又道:“你们赖皮,骑着马打我们,如果我们也有马,才不会输给你们!义父很厉害的!塔虎哥哥也很厉害,他箭射得最准!”小女孩理所当然的为族人说着话,却忘了她的族人都已不在,幼稚的声音里带着股子倔,早忘了月歌的叮嘱。

    若海心里一紧,小女孩天真的令人辛酸,但她的话里却透露了她的身份。

    “你的义父是涂里琛,是吗?”智的声音平淡如水,却含着无人能懂的失望和紧张。

    “对!”小女孩用力点头。

    “智王,她已经是…一个人了。”若海小声说了一句,用轻轻搂紧了小女孩,想提醒她别再说话。

    智看了他一眼,顿了顿,看着这一脸稚气,却又懂得在仇人面前抹干泪痕的小女孩,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上到坡顶的军士越来越多,不过一里方圆的黄土坡顶站满了人,呼吸可闻。

    每一名上来的军士在看到这个小女孩后都沉默无语,同情之色在军士眼中显露无遗,这种无声的沉默无疑是种请求。智知道军士们对他的敬畏,如果他执意要触及众怒,斩草除根,除了池长空这莽夫,没有人敢于抗命,但他亦知,这种沉默的请求是对弱着的怜悯,也是为人者不可丢弃的良心,同样,这亦是他希望每一名军士都能拥有的道义。

    感觉到四周沉默的压抑,智忽然想,也许和这小女孩随便说上几句,就可以抽身离去,毕竟这小女孩还年幼的不会成为任何威胁,就算不去理会,这么个小女孩,也无法在这世上继续存活下去,又何必再不去做这个赶尽杀绝的恶人,而且这一仗里,对部下的强迫也实在是太多了,还有涂里琛,他临走前虽然狠起心不向小女孩看上一眼,但这种狠心,只是一种父慈…而那个叫月歌的女人,她的心思真的是不可低估,可以肯定,让这小女孩趴在寻常妇女尸身上的主意就是她出的,她这是想瞒过这小女孩的身份,再让小女孩的哭声来打动军士的心肠,这样的细巧心思,令人不得不服。可如果自己真的狠下心要灭尽羌人呢?也许,那个女人也是在赌自己会心软这一次吧?

    至于池长空…这个倔到底的家伙,数次当面顶撞,总要给些惩处,以免军士也学着懈怠军纪,就罚他留下来掩埋羌族,以他的脾性,一定会想办法先安置好这小女孩,然后回来找个拙劣的借口骗自己,说那小女孩已经逃走了,而自己就要装着无动于衷的样子对此事不闻不问,大概,这样的结果,也算是两全其美吧?

    想着,智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用尽量柔和的口吻向小女孩问道:“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见小女孩不说话,又道:“不要怕,孩子,我…不想伤害你。”

    这一次,众人都听出了智语气中的温和,而且智还特意问起小女孩名字这种无关轻重的事情,显然已不存杀意,不少人当时就长嘘出憋了许久的一口气。

    “我…我叫青儿。”小女孩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月姨叮嘱过她,看到辽人只管自己哭,不要跟他们说话,可看到智如义父般一脸温和的看着她,她忽然不想当着这个男人的面哭,因为就是这个男人带着的一大帮坏人害得她看不到义父,而且,小女孩觉得,不管这个男人说什么,她一定都要回答,很大声的回答,至少不能给义父丢脸!

    小女孩很后悔,刚才的回答声音太轻。

    “青儿吗?很好听的名字。”智很随意的点了点头,便想结束这似有些多余的对话,他决定,再和军士们交代几句,干脆就转身到下坡去。

    “我的名字叫青儿,你听到了吗?”这时,小女孩忽从若海的怀里挣扎着探前,向智大声叫道:“羌王涂里琛是我义父!我是最后一个羌人!所以——我就是下一任的族长!羌人的族长!”

    小女孩记得月姨的叮嘱,但她还记得义父曾对每一个羌人所说过的话,活过今日的羌人,就是下一任羌族的族长,而这个人,就要代替所有族人活下去,所以,青儿向着坡上的所有人大声喊道:“我叫青儿!我会好好活下去,帮每个族人把他们的份活下去!我不会做最后一个羌人,我要活过今天!我要去买很多很多马,再来跟你们打仗!你们听到了吗?”

    小女孩天真的以为族人被打败是因为没有马,所以她想当然的喊着:“我叫青儿,我是羌族族长!你们听好了!我一定会打败你们的!再过一百年,我也不会放过你们!一百个一百年也不会放过你们!我要打败你们!一个都不饶,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很多很多的骑军回来打你们,帮义父和大家报仇!报仇!你们听清楚了吗!”

    她大声叫嚷着,一边在若海怀里激动的挥着手,一边擦干眼中流出的每一滴眼泪,奶声奶气的声音叫得很响,很响,清楚的传到坡上每一个人的耳中。

    坡下,所有辽军陡然死寂,每一个人都惊诧莫名的张大了嘴,呆呆的看着小女孩,可除了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喊声,再没有人还能发出一点声息,那是被彻底震惊后全无声息的安静,整座坡顶,只剩下沉重的喘息随着小女孩的喊声回荡黄土。

    小女孩稚气的声音喊着对仇人最幼稚的威吓,就是这样一个幼嫩的小女孩,已是最后一名羌人,还是在生死由人一念的敌军包围中,却大喊着要成为羌族下一任族长,为她的族人复仇,她的威吓本该如一句无聊玩笑般惹人嘲笑,可坡上辽军听来只有一种手足冰凉的悚然;

    这个民族,从来没有被任何人征服,从来没有!即使只剩下这样一个天真无知的小女孩,亦有着不容轻蔑的烈性。

    没有人知道还能再说什么,抱着小女孩的若海也震惊得手足无措,想把小女孩放下,却怕会有人对她不利,可继续抱着,他又觉双臂之间有着不堪负荷的沉重。

    最后,还是小女孩的用力挣扎使若海松开了手,他把不停扑腾的小女孩放在地上,又退后一步,看着小女孩发怔。

    青儿一口气喊得那么大声,觉得很吃力,嘴里呼哧呼哧的喘着气,又睁大眼睛去瞪智,她发现,智也在盯着她看,眼睛里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神情,阴沉沉的,是从来没有在义父脸上看到过的冰冷。

    “池长空,你——还想救这个女孩,救这个——新的羌族族长吗?”智看着抬头与他对视的小女孩,口中冷冷而问。

    池长空还未从这小女孩带给他的震撼中恢复过来,他张着嘴,半晌无声,想要点头,却被智阴冷如刀的目光惊慑。

    “涂里琛,你养了一个好女儿!足以瞑目!”智突然狂笑起来,向着小女孩大笑道:“小娃娃,我记住了,从今日起,你就是羌族族长!若要来日复仇!我等你!”

    话说毕,智狂笑不止,袍袖一拂,深深的看了小女孩一眼,转身径直下坡。

    众人都楞住了,初时智显然对这小女孩怀有杀心,可听到小女孩说出这样一番话,智反而突然离去,谁都不知道智究竟在想些什么,若海忙追上道:“智王!你…你要走了?”

    “不走又如何?等着她替父报仇吗?”智长声冷笑,“一个娃娃的话,也可当真?只是这份胆量,却也值得给她一个在乱世中活下去的机会。”

    智脚下不停,口中连声下令,“张砺,随我下坡,我口述,你默记,立即写下密书,遣一千快骑火速送回幽州!”

    “若海,你率三千人留在坡上,就以此土坡为丘,将所有羌人安葬!”

    “窟哥成贤,你领三千人收拾羌人遗留辎重,安排收兵事宜,准备返回幽州!”

    “池长空,还你副将之职,立即率一千人前往顺州,安置受惊百姓!”

    “赵良臣,今日起升你为统领偏将,由你率余部军士,带上我军阵亡尸首,先行启程!”

    众军士被智的连番军令弄得头晕,这几道军令连安葬羌人的事宜都有,却惟独没有那个小女孩的事,几员将领只得忙不迭应声,而赵良臣听见智不但知道他的名字,还升他为偏将,心里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惊是喜。

    小女孩站在原地,瞪瞪这个,瞪瞪那个,见无人理会她,又盯着坡上几匹骏马看个不休,一脸羡慕。

    智走到坡边,脚下一停,自言自语般道:“顺州经此一难,民心慌乱,若非那个小女孩劝得涂里琛心软,顺州全城险些便遭屠城,说起来,顺州百姓倒还欠了这小娃娃一个天大的人情。”说着,智抬高声音道:“池长空,你此去顺州,定要好生安抚城中百姓,一千军士便随你留在顺州,城中诸事皆可便宜行事,接我军令之前,不得擅离!”

    说毕,智不理诸人惊讶,大步下坡,也没有向那小女孩再看上一眼。

    池长空张口结舌,若说智不责罚他,还他副将之职不算太意外,可任他这一员武将去掌领顺州之事却实在是匪夷所思,而且一旁站着的这个抬头赌气的羌族小女孩也令他费心,智似乎是要任这小女孩自生自灭,可他却放不下心,这小女孩记得仇恨,若让人把她带回幽州,自己想想也觉不妥,可若真把她一个孩子留在荒山野地,显然更是不当。

    张砺正要随智下坡,见池长空呆立不动,忙过来拉他,“怎么还不走,楞着干什么?”

    池长空呆呆道:“智王怎么不责罚我了?”

    “听口气你倒是觉得不受罚挺不该的?”

    “可是…可是…”池长空木然道:“这个小女孩该怎么办?难道就留在这里?”

    “你啊,真是一个漫无心机的莽夫,难怪屡次顶撞智王,智王都舍不得责罚你?”张砺失笑道:“该怎么安置这小女孩,智王不是早安排好,让你来照料了吗?”

    “什么?”池长空大惊失声:“智王安排好了?他让我照料这个娃娃?可他什么都没说啊!”

    “轻点声!”张砺为之气结:“ 你可真是不开窍,你怎么不想想?为什么智王要让你这武将去令顺州?为什么又故意说顺州百姓欠了这娃娃一个天大的人情?又为什么要你不奉军令不得离开顺州?这都还不明白?难道非要智王给你点明,他是要让你带着这小娃娃去顺州安置?”

    “是这样?”池长空这才有些回过味来,虽然顺州百姓与羌人有仇,但这小女孩也算救了全城百姓,如果把小女孩带到顺州,想必也不会有人去难为这么个小孩,智知道自己想救小女孩,而军令中所说的入了顺州后一切事务由他便宜行事,也是存了让他妥善安置这小女孩的心思,只是,智看似不闻不问的抽身离去,其实已为这小女孩做下了最好的打算。

    “张大人,你说,智王是不是一开始就不打算伤害这孩子?”池长空茫然而问。

    “这个…我就真的不知道了。”张砺叹了口气,“一念成魔,一念成佛,智王的心思,又有谁懂得?说不定,智王心敬羌王,早就想放过这个孩子,又或者,是这个小娃娃的烈性,打动了智王。”

    张砺摇了摇头,看见小女孩正看着他,张砺笑了笑,走到小女孩身旁,弯下腰,摸了摸她的脸蛋,“很可爱的女娃子,好好长大,知道吗?今天,你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很多人,都会永远记得你。”

    小女孩晃了晃脑袋,想躲开张砺摸她的手,张砺又是一笑,看着她的脸蛋道:“还是个很漂亮的小娃娃,孩子啊,那些仇恨…那些仇恨…”他想了良久,还是摇了摇头:“罢了,如许深仇,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惟愿日后,你能多些欢颜,想来,这也是你义父的心愿。”

    小女孩似懂非懂,但她记得,义父真的说过这样的话,要求活着的族人能能轻轻松松的过完这辈子,于是,她也就安静下来,看着张砺不出声。

    “就这样吧,也该告别了。”张砺还是捏了捏小姑娘的脸蛋,微笑道:“羌族的小族长,我也会永远记得你。”他向池长空点了点头,便也离去。

    坡上的人群络绎走开,经过小女孩身边时,很多人都停下来多看了她一眼,有的人看着她摇头,有的人默默叹气,也有的人从怀里掏出几片肉脯干粮,塞在她手里,小女孩不肯拿,便放在她脚边。

    最后,坡上只剩下了池长空和这小女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池长空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和小女孩说什么,或者,只能直接把她抱了就走。

    “你也是坏蛋?”小女孩闷了半天,很直接的开口就问。

    “大概是吧。” 池长空苦笑。

    “我是羌族族长!”

    “我…久仰了…”

    “你怕不怕我?”

    “…我怕…怕你不肯跟我走…”

    “为什么要跟你走?”小女孩开始摇头,想了想又道:“如果你教我本事,教我骑马,我大概肯跟你走!”

    “教你本事,让你报仇吗?”

    “我会好好活下去的!活着才能报仇!我会去买很多很多马,练一支很厉害很厉害的骑军出来,你信不信!”

    “我相信,真的相信!”池长空觉得自己捧了一个很烫手的山芋,不过,听到小女孩说要好好活下去,他又觉这似乎也很值得,至于小女孩口口声声说的报仇…他不愿多想。

    “我们去哪?”

    “去…可以让你好好活下去的地方…”

    “教我骑马!”

    “…………”池长空惟有长叹。

    天色已亮,张砺到得坡下,却未发现智,四周一望,忙喊过一名军士,那军士伸手往远处羌族的尸堆指了指。

    远处,一道背影长身而立,目光及处,是羌王羌后相依不倒的尸首。

    张砺停下脚步,静静的看着,没有上前打扰。

    良久,白衣少年向着依偎不倒的尸首长长一揖。

    “我给你们留了一个,瞑目吧。”

    清风微起,徐徐送出少年口中的话,荡于原野,白日朝阳下,如语清风似带暖意,久久不散。

    后记:

    史载;辽太宗改元元年,羌族绝迹。惟有数支分支小族存于西疆极偏远之地,且皆不以羌为名,是故,史书载,羌人族灭。

    然,西疆偏远地,有一支党项部落(朔源可为羌人旁支),该族闭世而居,亦不以羌族自称,却有一年,党项居地内,忽有一少女一人一骑翩然而至,自称羌族族长,要在此长住安居。

    党项人皆惊异,问其羌人风俗,少女侃侃而答,无一不知。

    党项一部勉强而信,少女又取随身所之盐米相赠,党项族长遂允其居住,却不许少女自称羌族族长。少女欣然而应,视此地如归彼家,又教党项族人各种狩猎,放牧之法,鼓励党项人砍树为屋,硝皮为衣,使党项人脱茹毛饮血之旧习。

    党项人惊称其能,感其指点,皆喜与其为伴,然每问其名,少女都含笑不答,日久之下,少女已颇得人心,族中上下,都视其亲厚。

    年后,老族长辞世,党项人重选族长,推众意,竟齐奉少女为族长。

    少女却言,若要她为族长,则党项部需重以羌为名。

    族人遂应。

    同年,党项羌族长路迁徙,沿路取道各处古羌分支,少女收拢数部,集八族八姓,竟得十数万人之众。

    隔年,羌族大出偏地,呼啸向西,每过一地,都不惜以重金购大量马匹,一路直至夏州(今内蒙与陕西交界),逐当地百姓,占得其地。

    为巩部族人心,少女与族中大姓李氏男子结为夫妻,以李氏为主,建乱世政权,但少女不许族人称其为后,只让族人仍奉其为族长。

    数月后,辽宋两地各兴兵夏州,欲夺其地,女族长背水一战,以重铠骑军开城冲锋,连败辽汉两军,声名大振。

    此后十余年内,夏州称霸于辽宋两国之间,为人称异的是,夏州每每与宋结盟,却常起兵长路偷袭辽境。

    又经数年,女族长病重,病榻间命其子登基开国,又告其子,当以羌族后裔自称。

    是年,少族长病故,临终弥留前,忽大呼义父,且自称青儿,族人至此方知,当年温婉少女名青。

    丧后,李氏子登基为帝,追封其母为青后,开国,史称西夏。

    西夏建权两百年,重铠骑军铁林军名扬天下,与辽国屡次大战,皆胜。

第一百令一章:其罪当罚(上)

    “报————!”

    当阳正午,幽州北门外,一名骑军快马而来,由远及近,来势甚急,马蹄蹶处,尘烟如龙,马上骑军高举令旗,还未到城门下便扬声大喝:“报————!顺州大捷!”

    北门下顿时就热闹起来,守门军士一看是军情快报,忙吆喝着让正从城门前往来进出的百姓散到两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数日前智率一万铁骑出征后,幽州城上下就都在望眼欲穿的侯着消息,因为在智出征的第一天,太守府便在城中遍布告示,说公主殿下在得知顺州百姓遭难一事后,忧急病倒,暂不能理事,而智王为替顺州百姓雪恨,亲率铁骑出征。

    告示一贴出来,百姓们在感叹公主仁心爱民之时,脸上也都露出了会心微笑,公主倾心智的事情早传遍辽疆,虽不曾听说这位智王对公主有过什么求娶之举,可他临危扶难,在举国动荡之时仍誓死以助公主,这不正是最好的情意表白吗?再想到智临出征前阴沉无语的样子,百姓们又觉恍然大悟,怪不得智王那天冷冰冰的板着个脸,心上人被气病了,这事儿搁哪个男人身上不火冒三丈?难怪智王急匆匆的出征去找羌族复仇,原来是想为公主去出这一口恶气。

    除了张贴告示,太守府内很快又有一则消息紧接着传了出来,据说是那位被公主新收的侍卫副令俞达在和几个旧友闲聊时说的,他说智王此次出征其实全是自把自为,事先根本没有请得公主点头,公主虽忧虑病倒,但她在神智清明前曾特意告诉过智王,此次羌族攻打顺州一事可能别有内情,羌族是否真的屠下全城也未为可知,说不定这都是拓拔战暗中使的连环毒计,想驱幽州与羌族火并两伤,所以劝智王暂勿出兵。但智王执意不从,擅自点齐一万兵马出征。

    听了这消息,百姓们都没有太大的反应,在他们想来,既然羌族已打下顺州,这个仇自然是一定要报的,至于是不是拓拔战在暗中使计,百姓们既猜不到也无所谓,反正和拓拔战迟早有场大仗,不管是不是他在捣鬼也没啥区别,总不见得这次的事情跟他拓拔战没关系,以后就不打他了。

    至于智擅自出征的举动,理所当然的被大家认为是在心痛公主,百姓们各个都翘起大拇指赞智王有情有意,为了公主,只领着一万人就敢去拼七万羌族,不少好事之徒甚至还想,就算智王不能大败羌军,可就凭着这份情谊,公主也一定会青睐更盛,说不定等智王出征回来,立刻下嫁也不是没可能的。

    “公主忧民染恙闺阁,智王一怒亲征雪恨。”一日里这佳话就传遍了幽州全城,许多少女因此衷夜感思,如果自己也抑郁成病,那她们的情郎可会为自己雄起一怒,这下可苦了幽州少年郎,这几日里别事不干,只得跟在各家心上人身后,信誓旦旦的保证,虽然自己暂不如智王这般聪明出色,可只要心上人一句话,那也是赴汤蹈火甘之如饴,刀山火海过得千遭!

    正是因此,一听是顺州大捷传报,城下那些百姓虽忙不迭让到两边,可他们哪又肯就此离去,一个个踮起脚往城门外看去。

    守门军士们赶了几下,见百姓们好奇心盛,也就做罢,何况军士们也急于知晓详情,便都伸长脖子去看那快骑。

    有人掰着手指一算,惊讶道:“好家伙,从出征到报捷,前后不过四天,智王可真是有本事!”

    “何止本事,听说羌族来了好几万,一个个都穷凶极恶的,智王出征时可只带了一万骑军!”另一名百姓啧啧称赞,“也就是智王了,以少胜多,四天就打了个大胜仗!”

    “你又没见过羌人,怎么知道他们都穷凶极恶的?”一名军士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待得那传令骑军快近城门时,早有人扯着嗓子喊道:“兄弟,我们打胜仗了?”

    那骑军奔近城门,只见他轻装无铠,浑身汗湿,坐骑也气喘吁吁,显然一路疾行而来,但他一进城门,只向让在两旁的军士和百姓略一点头,神情异常郑重,不但面无喜色,而且既不放慢马速,也不答话,反而催马挥缰,急往城内冲去。

    城下的军士和百姓看得好不纳闷,按例若是凯旋报捷,就算再是急着要告知君主,那传令快骑也会满脸喜色,高喊两句杀敌多少,敌将被擒之类的喜气话,可瞧今日这快骑的样子,只在城门外喊了一声顺州大捷,便什么话都不肯说,而且满脸肃然,这模样哪象是报捷归来,倒有几分象是前方告急,请求援军的十万火急。

    城楼上,还立着一名中原儒生打扮的男子,此人正是原幽州知事,被智贬去官职后,又被耶律明凰收为心腹的梁正英。这几日里,他每日午时都要在这北门巡视一番,为的便是等征讨羌族的消息。

    既是心腹,耶律明凰装病的前因后果也都未瞒他,在得知事情真相后,梁正英震惊之余曾扪心自问,自己虽已誓言效忠公主,可真要如智这般完全不计声名后果,自问也是难以做到,所以对于智苦心为公主抹去恶名之举,梁正英心里好生佩服,今日见那快骑飞马进城,直奔太守府,他知大捷之事必定为实,但这大捷之后却有着诸多后果接踵而来,所以这快骑不但是来报捷,身上一定还带有智的密书,需急付公主过目,而且,登高望远的梁正英还看见,在北门外的平原上,方才那传令快骑踏起的尘烟还未散尽,又有数道尘烟头尾相连,接踵而来。

    “快马连骑令?”梁正英暗忖:“智王究竟是什么打算,居然用上了最引人瞩目的快马连骑令?”

    老百姓们总是喜欢对未知的事情多加猜测,无论辽人还是汉人,都是如此。眼看那快骑一路加鞭直奔城内,大家立刻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有说是智王关心公主凤体,所以急着派人回来探问,但立即便有人反驳哪有派传令快骑回来打听消息的,智王自己回来亲自看看不就成了?难不成这快骑跑太守府问上一声还得赶紧回出城去再告诉智王,公主殿下还算安好,正等着您回去煎药?

    还有人说,会不会是因为羌族把顺州屠成废墟,杀尽了城中百姓,所以虽然得报大仇,但因去迟一步,所以这些出征将士才会一脸沉闷。

    又有人说,智王此次毕竟只带了一万骑军,冒冒然拼上七万羌族,说不定只是打了个惨胜,所以借着报捷回城搬援军来了。

    百姓们议论的热闹,城下这些军士也都在纳闷,他们不同寻常百姓,知道传令快骑报捷时不该如此匆忙,心知有异,有几名军士忽想起今日城上还有位公主亲命的布衣客卿,忙向城头望去。

    见军士们一脸求教的看了上来,梁正英笑了笑,又转头望向城门外快速而来的几道尘烟。

    “报————!”

    尘烟散处,又一骑传令军向幽州城门长呼而近,这一下城下的人群都直了眼,再往北门外仔细看去,城外尘烟不绝,似有一整队骑军正疾驰而来。

    “咦?这是怎么回事?报个捷还要一拨拨的来?”百姓们惊讶出声。

    “快马连骑令?”城下守军却都变了脸色,今日之事果然有些蹊跷,明明是捷报,居然用上了遇紧急军情时才用的快马连骑令。

    “顺州大捷!”第二名快骑冲入城门后,也是一声大喝。

    百姓们忙迎了上去,跑的快的人直接向那快骑喊道,“兄弟,帮忙说一声,这仗到底打成什么样了?顺州是不是已经被那些羌族给屠尽了,城里还有人活着吗?”

    这名快骑不似之前那名传令那般匆忙,他勒了勒马,向人群道:“羌族并未屠城,只破城时杀了几千百姓,智王已夺回顺州,还派人留守安抚城中百姓。”

    百姓们长出了一口气,城池既已夺回,那这一仗是必胜无疑了,可看看这前后两名传令军士,脸上殊无大胜后的欢喜之色,大家不禁又想,难道智王只是夺回城池,没有追上羌族?当下又有人问道:“这位兄弟,是不是羌人都逃跑了?羌崽子杀了我们几千人,这仇可不能不报!”

    “放心吧,智王已经替大家把仇给报了。”那传令摇了摇头,“不过,我们倒是宁可希望把这仇报在拓拔战身上。”

    “什么?难道这事真的是拓拔战在背后捣鬼?”百姓们惊讶道,想起城中传的消息,纷纷道:“还真被公主猜中了,果然是拓拔战使的坏!”

    又有人问:“那智王和羌人打得怎样了?那羌酋被逮住了吗?”

    几名守军抢着问:“兄弟,我军伤亡如何?”军士所想与寻常百姓不同,一万将士出征七万羌人,这胜利获得的必是惨烈。

    传令这次却不肯再说下去,拱了拱手道:“各位借过,我还有要事需报知公主。”说完,他一打马,也直奔城中。

    百姓们愈发摸不着头脑,想着今日这事情还真是古怪,打完胜仗报个捷都搞得神神秘秘的,连着来了两拨传令,可都是把话说一半就直奔太守府,难道这一仗里还有些什么不能告人的玄虚?

    梁正英慢慢的从城楼上踱下,见众人发怔,一笑道:“都楞着干什么?还不散了?”梁正英自从当了耶律明凰的布衣客卿后,常游走城中,且再无从前任仕时的架子,每每与人谈笑风生,所以大家都与他相熟,百姓们不知究竟,心里憋得慌,哪肯散去,几名军士凑上前问道:“梁大人,您看今天这事,是不是太古怪了,快马连骑令非紧急军务不得使用,而且两个传令兄弟都是一脸肃重的模样,会不会是我军伤亡太过惨重?”

    “智王用计,又怎会使我军伤亡过重?都打了胜仗,你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梁正英微笑着一指城外,“瞧,这不又有传令来了?”

    “报————!顺州大捷!”又一名快骑奔入城内。

第一百令一章:其罪当罚(中)

    百姓们也不管军士拦阻,哗的一声围了上去,七嘴八舌的问:“兄弟,多说两句成吗?那仗到底打成什么样了?”

    那骑军见智吩咐的快马连骑令果然已引起城中军民注意,勒停了马,大家见这位不急着要走,这才静下来仔细打量他,只见这传令快骑一身与普通军士不同的戎装劲甲,肩上还裹着伤,大家都楞了楞,心说难道这仗真打的惨烈,连派回来传令的人都负着伤?

    有名百姓疑惑道:“这位军爷,羌族真被打跑了吗?我们的军士…都会回来吧?”

    “若海将军!”有名军士认出了这骑军,吃了一惊,“怎么连将军你也回来传令了?是不是…是不是兄弟们真的伤亡惨重…”

    “一万人出征,前后共折了三百多位兄弟,算是伤亡惨重吗?”若海淡淡反问了一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才三百多?”问话的军士顿时满脸喜色,忽想起自己这话似有些语病,忙干咳几声掩饰。

    旁边的人听了却都松了口气,但大家又不禁想,一万人出征,对手是七万羌族,最后只折损了三百多人,一定是羌族在顺州烧杀一阵后便离去,智王和羌族多半只是打了场追尾小仗,不过能夺回顺州,这趟也算没白跑。又有人理所当然的想到,一万骑军气势汹汹前去复仇,结果被羌人跑了,难怪先前两名传令一脸的晦气。

    “若海将军,我们有抓到羌族的活口吗?只要抓到活口,不愁日后追不到羌人!”一名军士用安慰的口气问了一句,心里却在想,刚才那传令说智王已经替大家抱了仇,他把话说的那么满,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大概羌人也至少折了几千人,可那传令说话时的口气,总觉得有些抑郁不乐。

    “活口吗?不会有活口了。”若海笑了笑,抬高了声音,慢慢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什么羌族了,七万羌人,都被我们杀了。”

    “哦,都杀了…”问话的军士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随即机灵灵一个寒噤,“什么?都杀了?”

    “是啊,四万羌军,三万羌族平民,都杀了,一个也没留下,这个仇,算是彻底报了。”若海点了点头,又加重语气说了一句:“可惜,这都是拓拔战逼我们与羌族火并的连环毒计。”

    那军士呆呆的往左右看了眼,见所有听到若海说话的人脸上都摆着一副不敢相信耳中所闻的表情,一个个神情呆滞的看向若海;一万骑军,不过数日,竟能灭了七万羌族,怎么想都觉不可思议。

    但若海的神情却象是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般,平静如水,无需置疑。

    似是要印证若海的话,城门外又是一声高喝,“报————!顺州大捷!”又一名传令骑军快马入城,入得城门,这快骑又拖长了声音大喝一声,“我军大胜,七万羌族——全灭!”

    只是,这刻意拖长的声调,听在耳中竟无甚一丝大胜报捷欢喜之调,喝声亢长,全无起伏,倒有几分挽歌哀悼之韵。

    城门下先是死寂般的沉静,站满人群的北门空无一人般安静,夏末初秋的季节,又值日当正午时分,本该有几分温热的暖洋洋,但在听过这一消息后,却让人们觉得全身凉沁沁的,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到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一丝惊惧和悸动,人群中才突然爆发出一阵阵短促的惊呼。

    “怎…怎么可能?”那问话军士的嗓子突然沙哑起来,“七万羌族…全灭?”

    “有什么不可能的?”若海淡淡的反问,“打仗吗?便是如此,智王说了,败者大败,再无生机,胜者——永绝后患,所以,我们灭了羌人全族。”

    “不是说…这都是拓拔战在捣鬼吗?”这军士结巴似的问,他问的正是每个人心里的疑惑。

    “我们知道的太晚,已经收不住手了。”若海努力让自己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显着淡淡的平静,这是智的吩咐,让他说这番话时故意透出股漫不经心的味道,所以,若海尽量用很无所谓的口气说着这使人听之淡然,实则惊心动魄的消息,可他自知,这平静之下如狂潮澎湃的,始终都是那个手缠红丝巾的羌女身影翻来覆去,挥之不去。

    那道柔弱而不退一步的身影,婉转剑下,而在他心头掀起的澎湃,亦是此生难歇。

    问话的军士虽还有满腹疑问,却连一个字都说不上来,而城下其余守军也一样兢兢难言,这些军士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这算是辉煌的战果如此震惊?不但是这些军士,起初的震惊和喧哗过后,百姓们也陷入了一种短暂的沉默中,他们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若海和那名传令快骑,脸上显露着的不是迎接班师凯旋的兴奋和激动,而是不加掩饰的慌乱和不忍;

    羌族攻破顺州,又杀了几千辽民,智出兵雪恨乃是理所当然之事,这几日里,幽州上下都在盼着智能替顺州百姓狠狠报仇,可当他们真的听到这个结果时,大家却发现自己心里竟提不起半点分享战果的喜悦,只有也没有人说得清,是不是因为这个结果本身已令他们惊怵,七万羌人,亡族灭种!

    一个延绵数百年的的大部族,一朝之间就这样绝迹于世?幽州军民们心里忽有了股莫名的怜悯,百姓们不会真的愚昧到要去同情敌人,也并非各个都有着悲天悯人的纯良,当初闻羌族攻破顺州的消息时,许多人忿忿然盼着智能把那些无端作恶的羌人杀个干净,但在今日由几名传令快骑口中证实顺州之事是拓拔战在捣鬼后,大家对羌族的恨意已在无形中减去了不少,可接踵而来的就是这个民族被他们的复仇生生从这世间抹去的消息。如果这都是拓拔战的计策,那这些羌人是否死得太冤?

    即使真是要为死去的顺州百姓复仇,这样的结果又是不是太过?因为事先没人想到,就连那些满心愤慨的人也未想到,一万铁骑踏恨出征,竟然真的会带回来这样一个结果,无法想象,卷过顺州的,是怎样一场腥风血雨?

    人们总是很容易的会去妒忌那些比他们强大或者富足的人,也更容易对弱者生出一丝怜悯,羌族已灭,这份仇恨自然便已消失,取而代之的便是对这弱者惨遭灭顶的同情,尤其是听到七万羌族中还有三万平民,同为乱世百姓,不免都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这场杀孽,造大了!想不到那位看上去挺斯文清秀的智王,竟有这么狠毒的手段。”大多数百姓心里都在暗暗想着,只是不敢当着若海的面说来,只看这名回来传令的将领在说出这一消息时,语气平淡的仿佛是在说着毫不相干之事,大家便可想到这一场杀戮的冷漠无情,而导致这一场灭族杀戮的,就是那位被公主殿下倚为复国基石的智王。

    虽然智在幽州两战中全灭来犯的黑甲骑军,但在百姓看来,那些都是死不足惜的乱臣贼子,可他们不敢接受,智竟能冷酷到连平民百姓都能视如草芥的杀去。

    无形中,百姓们的心底深处都对智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畏惧,若说从前对这清理吏治,屡退叛军的少年是敬多与畏,那现在他们心里就只剩下了对这少年的畏惧,仿佛有灵光闪过,大家又几乎是同时想到;

    “公主早猜到是拓拔战在幕后捣鬼…”

    “公主并不同意智王出兵…”

    如果是这样,那智王这次出征不但师出无名,还会给公主惹下祸来,屠杀平民,灭人举族,这种事情岂能在明君治下发生?

    “智王,这就是你的目的吗?”看着百姓们脸上的畏惧,若海暗叹了口气,动用紧急时方能用的快马连骑令,将顺州一战的结果循序渐进的告知城中百姓,这些都是智的吩咐,可就如从前一样,这一次,若海也同样猜不到智为什么要这样做,据他所知,智还安排了几队军士随后进城,他们的任务更是匪夷所思,进城后各自找处酒楼,借着喝酒,把和羌人交战的情形向城中军民说出,智还交代那几队军士,一定要把羌族的顽强和悲壮着重说出。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只见随后进城的那名传令也在摇头苦笑,两人目光相视,苦笑愈浓,都不再说什么,一齐催马往城中奔去。

    “这场杀孽,造大了!”城门前,终于有人忍不住叹出了声,声音不大,却正好传入了两人耳中。

    那名传令的背影很明显的一僵,慢慢勒住了马,似乎想回头争辩几句,若海伸手拉住了他的缰绳,低声道:“算了,没什么好辨的,百姓们原也没有说错,这次的杀孽,确实造大了。”

    那传令僵直的身子软了下来,沉默着,摇了摇头,“是啊,这场杀孽,造大了…”他放弃了争辩,抖了抖缰绳,跟着若海直奔太守府。

    “智王啊,你是真的不在乎人言可畏吗?”满脸苦笑的还有一直立在人群中的梁正英,见若海两人入城,他也不再耽搁,让一名军士牵过坐骑,翻身上马,紧跟着赶往太守府,“公主殿下,所有的恶果,智王已替您承担,该怎么把拓拔战的毒计反转为一次让您握取人心的契机,智王也已是替您布置妥当,只不过,您真的能够狠下心踩着智王的名声达到目的吗?”

第一百零一章:其罪当罚(三)

    马背上,梁正英默默想着,脑中忽浮现出耶律明凰曾说的那句话,“在亲信面前,我不会掩盖欲成大事者的残酷…”当时,这位公主笑如解语鲜花,却使他遍体生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个时候,殿下一定需要我在身边为他筹划。”梁正英挥挥头,甩去心头一点寒意,马鞭甩动愈急。

    “这就是智王让你带回来的密折!”一张几乎被撕扯成碎片的纸卷狠狠掼在最先回城的那名传令快骑脸上,然后,又是一声更愤怒的清叱:“谁准你带回这东西的?我不要!”

    那名传令脸上被纸卷砸个正着,虽然一点儿都不痛,可他额头上立刻就有大滴冷汗淌下,因为站在他面前厉声怒叱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大辽公主耶律明凰。

    传令当然猜不到智在这密折里写了些什么,也必然猜不到妩媚明艳的公主会在看了密折后震怒如斯,所以他只能唯唯诺诺的应着声,却连自己也不知道在回答什么,又满头冷汗的偷眼去看议事堂内的其他人,希望能有人出列帮他解围。

    太守府的议事堂内早站满了人,知事安行远,总管呼延年,汉军统领唐庭絮,将领萧成,曲古,卫龙军夏侯战,秦璃,关山月,包括盟军女真族长完颜盈烈,长老纳兰容,都已赶来。

    那传令入府一通报,耶律明凰就立即召来除护龙兄弟的幽州所有主事的文武将官,能在此时被耶律明凰召来的不但是主事干才,更是精明过人的角色,所以这几日里,对于耶律明凰自智一出征便卧病告疾,不但足不出户,还在城中大肆张贴告示一事,各人虽有疑虑,彼此间却都心照不宣的绝口不提,知晓内情的总管呼延年,女真族长完颜盈烈也自是守口不瓶,今日突被公主急召,大家也都很有眼色的对传令一回来,公主便霍然痊愈的巧合视若不见,没有一人问出一句多余的话,所有人都一门心思的关注着传令带回来的消息中。

    传令几句话一说,议事堂内诸人已大致知道了智与羌族一战的情形,得知智大获全胜,大家先都松了一口气,但在听说此事是拓拔战的两伤毒计,而羌人也已被智灭族后,众人立刻明白了事态的严重,直到此时,盘旋众人心头数日的疑云也终豁然开朗,为什么当日智要苦劝公主暂勿寻仇,为什么公主这几日一直称病不出,原来这都是智为使公主避祸的苦心。

    但疑云虽释,众人的心思却反而变得沉重,他们隐约明白了智为什么一定要将羌人辣手灭族的缘由,但此事的严峻后果无疑也摊在了诸人面前,说到底,智所为都是在弃车保帅,但此事的善后也无疑绝难,虽然公主还未把智密折的遍示诸人便忿忿然掷出,但一证前因后果,再看耶律明凰震怒中的凄怨,这些文武将官也已猜到,这密折上写的多半是就是智对善后一事的安排,但这安排显然是耶律明凰所不能接受的。

    唯一不明真相的只有楞在角落中的侍女蒙燕,这小丫头一直以为公主殿下这是真的生了病,所以这几日才足不出户,而且有好几次送饭进屋的时候,蒙燕都看见公主在偷偷抹泪,或是倚在窗旁,痴痴看着院中的几株桂花树。

    这小侍女贴身伺候公主也有段时日了,她知道,公主费劲心思的在院子里栽这几株桂花树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智王喜欢闻桂花香味。

    小姑娘心里总是喜欢做些风花雪月的猜测,蒙燕一开始就将心比心的想,公主确实是生了病,而且这病还是为了智王所生,因为智王只带了一万军士便敢去打七万羌人,公主拦不住劝不了,这才忧虑成疾,这一滴滴眼泪想必也是相思情泪,蒙燕私下猜想,只要智王能平安回来,公主一定就会不药而愈。

    但今天的事情着实令她意外,一听说智王大胜回城,公主殿下立刻病愈算是在她的意料之中,可还没等她为自己的神机妙算得意,就见公主为了传令带回来的捷报大发雷霆。这下这小姑娘算是彻底糊涂了,按说智王打了胜仗,公主应该是欢天喜地的去接风才是,怎会气得连这奏捷折子都扔了,还说不要这东西?

    这小侍女有些娇憨,虽知道君臣礼仪,却无甚心机城府,也不觉此时议事堂内气氛沉肃,人人都在深陷于沉思中,见那传令可怜兮兮的跪在地上,满头汗如浆落,满屋的文武大人们居然都未帮他说句好话,而公主又狠狠瞪着地上那折子,似乎里面有什么令她痛恨的东西。

    蒙燕可怜那传令,便悄悄走上几步,想去把那折子拣起来,哪知刚弯下腰,立刻听见公主一声厉叱:“谁准你去拣的,不许碰那折子!”

    蒙燕哪想到一向对自己和颜悦色的公主会这般疾言厉色的训斥过,吓得手一抖,半分不敢动弹,偷眼一看公主,只见公主满脸怒气,顿时又慌又委屈,小嘴一扁,几乎要当场哭出来。那传令见公主连贴身侍女都这么狠斥,心里大呼倒霉,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口。

    守在门外的侍卫统领听见动静,也探着脑袋往里望了一眼,一看耶律明凰的脸色,吓得赶紧缩回了头。

    耶律明凰发了通脾气,见自己身边的侍女和侍卫都被吓得不轻,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想想也真不该迁怒于下人,遂收起怒气,对蒙燕和声道,“算了,不该把气撒在你们俩头上,没事了,你们先下去吧,蒙燕,别收拾了,也别往心里去。”又向传令摆了摆手,“你也辛苦了,先退下歇息。”

    “噢。”小侍女老老实实的退出,还是不明白自己哪儿做错了,那传令听到公主发话,如蒙大赦,噌的站起,正想落荒而逃,想到智的交代,忍不住瞥了眼地上的折子,大着胆子想去拣,一抬头又看见公主在瞪着他,刚鼓起的勇气顷刻烟飞云散,慌慌张张的溜了出去。

    待传令和蒙燕退出,耶律明凰才向议事堂内的众人点了点头,“你们大家都很沉得住气,没有人对我这几日生病一事喋喋不休的刨根问底,你们能有这点城府,能知轻重,懂得沉默,我很满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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