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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添花过客     战国雪txt下载     战国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一章:其罪当罚(四)

    议事堂上诸人皆未出声,静等着公主的下文,心里却也佩服公主转瞬就冷静下来的气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呼延年尤觉欣慰,当日娇滴滴的公主能蜕变出今日的城府气度,辽皇在天有灵也当欣然,而公主的成熟智功不可没,正因此,呼延年在欣慰的同时,也觉此时之事的棘手。

    因为呼延年是完全知晓智此次出征内情的人,所以他也完全能理解公主为什么会如此震怒,心知智这折子上所写一定用心良苦,若公主照之而做,定能扭转劣势,但该怎么做,和能不能做到,以公主对智的心意,却是个两难之择。

    除了呼延年,女真族老族长完颜盈烈也是知晓内情的人,心下亦在暗忖,“反正都到了这一步,这里的人迟早要获知真相,与其让大家朦胧半解,公主不如还是把主动实情都告诉大家为好,一来也可集思广益,共谋对策,二来也能以这推心置腹的态度显其雍容,更获人心。”

    不过这狡黠精明的老人始终不动声色,他慢慢抽着手中的烟袋,缭绕烟雾中,眯成一条细缝的双眼不住打量着耶律明凰, 做为荣辱与共,共抗大敌的盟友,他希望耶律明凰能抗得起这片基业,尤其是智不在的时候,至少也要有独挡一面的双肩。

    察觉到完颜盈烈的目光,耶律明凰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道:“诸位都是我的复国重臣,有些事情你们应该知道,你们不问,我却不能不说,羌族攻打顺州一事,从头到尾都是拓拔战这反贼在幕后操纵,这一招驱虎吞狼就是要使我与羌族两败俱伤,不战失民心,战则失人心,不得不说,拓拔战此人此计确是了得。而几日前我的这场病和智王擅自出征一事,其实也都是智王的主意,为的就是让我借病避祸。”

    三言两语说毕,见众人恍然,耶律明凰又继续道:“如今智王得胜回城,大胜之后便是无穷后患,这其中的厉害,你们想必也能知道,智王有苦心,愿为我承担恶名,这封密折上写的便是他的安排,可智王什么都想到了,惟独没有想到,我却不愿忠臣义士之名任人玷污!”说着,耶律明凰的目光又极复杂的掠了眼地上的折子,才又道:“智王已想好善后安排,但他的自苦我不能接受,所以我要大家好生为我想想,该怎样才能既不使智王为我承担恶名,又可安然善后,但无论此事如何收场,我这番话你们听在耳中,记入心底,但谁都不许传出一个字去,知道吗?”

    众人都知道其中轻重,肃然点头,别的不说,单只是智这份苦心便令诸人心敬,想到耶律明凰对智的情意,大家又岂会不懂公主这时的心境萦乱,但说易行难,灭族之事由来最为人忌,这一次的事情,真要能两全善后,却是难能。

    夏侯战等由护龙七王一手历练的卫龙军自不用说,堂上余人或受过智的栽培之恩,或有结盟之谊,大家都不愿智深陷其祸。

    智任命的幽州知事安行远环视堂上诸人,见智的几个弟弟将,飞,猛三人,以及最亲信的心腹刀郎迟迟不来,心里略觉疑惑,开始安行远还以为是公主特意遣开与智最亲厚的这几人,所以多存了一份心思,但听了公主一番话,已知公主已摆明态度,根本不想让智承担恶果。

    既然大家心意一致,都想保下智,安行远倒也定下心来,在他看来,后果虽然凶险,但至少智大胜羌族,比起已被灭族的羌人,幽州总有翰旋余地,他想了想,当先开口道:“公主,事情既已做下,我们便不能再乱方寸,至于如何善后…以我看,是不是该等将王几人回来再议。”

    “你以为我不想找他们几个?”耶律明凰没好气的瞪了安行远,“智王临出征前不是都做下安排了吗?五弟被派去城南外扎营,防范石敬瑭的八万晋军,六弟也一早赶往城南郊外监视晋军动静,至于小七…”耶律明凰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看向了完颜盈烈和纳兰容。

    完颜盈烈和纳兰容相视一眼,脸上也有些无奈,纳兰容苦笑道:“猛王和犬子在城中游玩,他俩也是一早就出门去了,等他们回来,我一定严加告诫犬子,免得他总拉着猛王戏耍。”

    纳兰容话说得客气,其实明明是儿子纳兰横海每天一早就猛拉出去游玩,但人家总归是护龙七王,总不能直言说猛太过顽皮贪玩。

    “算了,我这七弟孩子心性,也幸亏有纳兰和他做伴,两个孩子,就任他们去吧。”耶律明凰也是苦笑,以猛的性子,就算来了议事堂,除了添乱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忙,而且猛护短得很,不肯让兄弟们吃一点亏,说不上三两句就会发横耍蛮,指望他出主意是不可能了。

    诸人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还有刀郎,一听说智儿今日要回城,立即出城迎护。”呼延年叹了口气,“这刀郎平日冷冰冰的,对智儿这几兄弟倒是颇为相护。”

    萧成较为老成,他看着地上的密折,虽知公主不愿采用,还是硬着头皮道:“公主,末将以为,智王既然已有了安排,无论是否妥当,我们总该先看看智王的打算,再做计较。”

    “没什么好看的!”耶律明凰脸色一变,突然走上几步,拾起密折一把撕了个粉碎,撒手一掷,向萧成斥道:“我早说了,不想用智的安排!你没听见我的话吗?智为我出征,又要为我承担恶果!身为一国公主,真要任一名忠心臣子为我付出如许多,就不怕寒了臣子们的心!如果一个个都象智这样,那要我这公主又有什么用?”

    耶律明凰越说越气,眼眶中已有些晶莹,指着萧成道:“你怎么不扪心想想,如果是你为我出征,得胜回来后不但没有一点嘉奖,还有为我去担无穷后患,你又肯不肯答应!如果你肯答应,那你这份赤诚,难道就该让我以此回报?”

    “末将有罪!末将有罪!”萧成连连俯身行礼,心里那叫一个悔啊,知道自己正撞上耶律明凰的气头上,也顾不上分辨说自己只是想看一眼折子,只得一个劲的赔罪。

第一百零一章:其罪当罚(五)

    其余人有了他的狼狈状为鉴,都知不能再提起折子的事,任纸碎满堂飘零,一个个皆视若不见,虽然一贯风姿绰约,使人如沐春风的公主今日象变了个人般,却无人觉得她喜怒无常,因为事关智,公主又怎能不乱了方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女真长老纳兰容更是想,象智这等为君主可以豁出一切的臣子,哪位君主不会当个宝贝来喜欢?可这臣子偏偏又真是君主心仪之人,又怎舍得让这样的臣子受过?所以这辽国公主今日就算发再大的脾气,也是在情理之中。

    夏侯战和曲古等将领则凛然想到,当日初闻羌族攻破顺州,屠下全城时,公主曾于议事堂上厉言血誓,要以羌人举族之血为顺州城民复仇,当时一腔豪言,激起满堂杀气,那个时候,若公主真是一鼓作气,率全城铁军杀向顺州,羌人也一定会惨遭灭族,可谁能想到,这一切都是拓拔战的毒计,若真如此做了,今日这善后之事不但会棘手百倍,而且不在有一点回旋余地。

    众人各起心思时,忽听堂外喧哗声起,似有人急匆匆跑过来,耶律明凰一口气没出消,向着门外的侍卫统领俞达大声喝道:“俞达!你当的什么差?怎么任人吵闹!”

    俞达被骂得一激灵,只得又探进半个脑袋,一脸委屈的道:“公主,又连着来了三拨传令,这我可没法拦啊!”

    “又来三拨传令?”堂上众人齐齐楞住。

    耶律明凰却倒退了一步,“快马连骑令?智已经在放手做了?”

    “快马连骑令?”公主的话没人听明白,但这快马连骑令众人都知道,这是只有在传递十万火急的军情时才能用的紧急传令,一旦用上,所过之处无不为之惊动。

    “这…这不是要惊动全城吗?”曲古等将领一起失惊,面面相觑,目光及处,忽见耶律明凰的面色苍白如纸。

    智派第一名传令送来的密折上写下了对耶律明凰最有利的善后方法,但也是对智自己最残忍的处置安排。同时,智也料到了她会不允,所以,早在第一名传令入城时,所有的善后事宜已在着手施为。

    原来,那一张密折不是要告诉她该怎么做,而是要提醒她,他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

    “殿下请看,这是您与臣的双手…”当日智临别时,那番话语忽又在耶律明凰耳畔宛转,“您这双手要永远平展向天,因为世间的一切都要握于您的掌中,由您的双手包容万物,泽被子民,而臣这双手则要屈握成拳,因为这双手掌要永远掩盖住那些不能为人所知的杀戮…这是臣之责,也是臣之愿。”

    是臣之责,是臣之愿…

    一切的后果,早都在白衣少年预料之中,可他仍是不存犹豫的出征而去,这份为她遮尽风雨的心意里,真的只是身为臣子的忠心?义子对慈父所立誓言的守护?

    如果是,那一抹匆匆回顾时无法掩饰的眼底深情又为何如此清晰?

    其实,那份埋于深底的情意,正如她一直珍藏的雪灵瓶般,一直贴身而在,但耶律明凰在悠然醒悟后,心里竟无意外之喜,只有不如不知的痛,因为便是这样的真情,却要由她亲手施罚。

    门外,三名传令先后走入,堂内诸人看清其中一人乃是随智出征的卫龙军若海后,更觉惊异。

    “若海,怎么你也回来传报?咦?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夏侯战走上前,正要去拍若海的肩头,却见若海的面容黯淡的如要随时栽倒,忙改拍为揽,关切道,“你受伤了?伤势重不重?”

    秦璃和关山月几人也走了过来,虽知捷报之事必无虚假,可看着若海的神情,却免不了存疑,“我们真的打胜了?”

    “旧伤而已。”若海摇了摇头,看了看围过来的几名卫龙军同袍,低低苦笑,“仗是大胜,可是,不如不胜。”说毕,若海也顾不得再为几人解疑,慢慢走到耶律明凰面前,躬身一礼,没有开口。

    他清楚,自己需要做的只是回答。

    但看在几名卫龙军眼里,都觉经此一役,若海整个人似已大变,比起往日少了些飞扬跳脱的朝气,却多了几分暮气般的沉寂,亦无人能说清,这种蜕变是好是坏。

    “你们两个传令辛苦,先退下休息。”耶律明凰先摈退了另两名传令,这才突兀的问道:“你们已经开始在做了?”

    “是。”若海又一躬身,“智王将善后之事分为三步,第一,动用快马连骑令回城报捷,惊动全城视听,引得百姓好奇,并模糊告知,此战羌族其实无辜,尽是拓拔战诡计,以羌人族灭一事渐渐引起百姓恻隐,又有两队口齿便给的军士分批进城,一队前往各处酒肆茶铺,借故饮酒发泄,将我军与羌族大战的情形说与百姓听闻,智王吩咐这些军士,务必要详细说出羌族绝地血战的悲壮和同心,使百姓对羌人更生敬意。另一队军士则扮成百姓,但见有人议论,便插话提醒各人,此战乃是智王擅自出征,而公主事先从未允准此战。

    “第二,智王命军士告知百姓,羌族七万尸首仍曝尸荒野,所以这几日里,智王敦请公主下旨,厚葬羌族,并于城中焚香祷告,安抚七万亡魂之灵…”

    “七万羌人真的还曝尸于荒野?”耶律明凰忽然插口。

    “不是,我军返城前,智王已下令我率三千军士将羌人举族安葬于顺州城外的黄土坡。”若海低声道:“但依智王吩咐,此事做得甚为隐秘,因为这厚葬之事还需由公主亲自下旨,以显公主仁德。”

    耶律明凰朱唇轻颤,似忍不住要说什么,终又咬唇道:“继续说下去!”

    “第三,智王…”若海略一犹豫,看了看耶律明凰的脸色,又小声道:“请公主于今日发下告示,先言明智王未经许可,擅自出征之事实。”按着智的吩咐,若海把未许可和擅自出征这几个字念得又慢又重。

    堂上之人听了当然明白这是智要把所有责任从公主身上剥离,虽无人出声,心下都佩服智的忠诚,可这份忠诚,直让人由心底品出一种苦意。

    而耶律明凰听了这几个字,却是娇躯一阵摇曳,容颜愈显苍白。

    “之后,再请公主下旨,究智王不明因由,妄动兵戈之举,并责智王行事狠毒,罔顾正理公义,竟行下灭人全族之恶事,世所难容,再斥智王此战其行残忍,其举可恨,其德沦丧,其心凉薄,战虽胜,犹如惨败,此战之失,便是举国百年行善亦难追悔,大辽上下,但有国祚延续之日,永不得以智王此战为荣…”

    “够了!”耶律明凰突然厉喝出声:“智还要怎么样?他非要把所有谤辱之词都加于自身吗?我得仁德,那他呢?他得到什么?一世骂名吗?一张折子递上,怕我不肯依他的,就自把自为的先做了出来?若海,智王糊涂,你也糊涂,居然真就这么一步步做出来?你好大胆子!”

    到了此时,议事堂上各人总算猜到智那份折子上写了些什么,又听得公主厉叱智自把自为,却是谁都听得出,其中惟有气苦,并无气怒。

    面对耶律明凰的勃然怒气,若海倒无慌张之意,垂首道:“智王说了,末将依令而为,乃是对公主至忠之举!”

    “你…”耶律明凰气得一噎,纤指点着若海,半晌才忿忿道:“说!智还交代你们做了什么,你都给我说出来!”

    若海也是横了心,他先仔细看了看堂上,见都是心腹之人,老老实实的说道:“智王道,待他回府后,公主还要再下一道旨意,说已将智王立即囚禁,且将穷究其罪,并请公主将此事明发旨意,立派快骑四出,遍示草原各州各城,需要在最短时日内,借世人之口,使天下人都由此事而知拓拔战之恶,智王之罪!”

    “借世人之口?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耶律明凰几乎是呻吟着出声,她狠狠瞪着若海,怒气无可宣泄,“智这是要使全天下人都知道此事吗?他真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绝!他人呢?为什么不亲口跟我说,他要为我做下这些事?”

    “智王随后就至。”若海低声道:“还有些事宜,需智王亲自安排。”

    “他还要做什么?他做得还不够吗?”耶律明凰一脸惊赫,她太清楚这些事所引发的后果之严重,一经细想便是一阵心惊,脚下一软,连着倒退了数步。

    呼延年一惊,忙上前几步,搀住了耶律明凰,低声安慰道:“公主,智儿所做的只是一时权宜之策,他这么聪明,待得过些时日,总会另有计较。”

    “没用的,没用的。”耶律明凰频频摇头,因搀着她的是最亲近的呼延年,兼之心头凄苦,一时也难再顾及人前矜持,忽然拉住了呼延年的胳膊,泪盈盈的道:“穷究其罪,遍示全城,天下尽闻,年叔,你不知道这后果会如何吗?智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狠!他对自己每一份狠,都是为我每一份苦!他这么聪明,难道就不知道,要我亲自去责罚他,对我又是多么残忍的事情?他都不知道吗?”

第一百零一章:其罪当罚(六)

    “他这是要拉着拓拔战一起被人唾骂,那可是一世骂名啊!”耶律明凰泪如雨落,“智骗我,他说过只要有一线转机,就会留下余地,他骗我!”

    即使在智临出征前已知道这后果,耶律明凰仍抱有几份侥幸,因为那少年是聪明若斯,可这份侥幸却如一卷密折般被层层撕碎,而她亦实在太珍惜这少年,这样的打击使这位天子骄子忘了曾日夜提醒自己的雍容威仪,软软倒在呼延年的肩头,哭诉不止,“一世骂名啊!年叔,这自毁一步岂能轻踏,背此恶名,来日复国,我又怎能再和他厮守一生…”

    少女泣不成声的哭诉着,这些天的日日忧心,和为少年舍身相代的感动,不经意间已磨蚀了女主霸气,忍不住说出了心底最大的梦魇,浑然忘了,身边人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却连她自己也想不到,已很懂得克制的自己会在人前突然失声痛哭。

    “吾儿当为女帝…”

    为了满足这一声长啸,也为了满足心底渐渐崭露的那一团或是雄心或是野心的**,她还以为,自己对皇权的渴求可以胜过一切,但在这几日的悬心思念中,或许她已明了,在心底那一团该是冰冷唯我的野心之中,还有着一缕最柔软的痴。

    那是一经触及,便会立刻淡忘皇权滋味的柔。

    曾渴望,他为她只手擎天乱世之后,是她为他素手擎伞雨中…

    诚然,此非生离死别,但日渐明了人心所向的她太清楚,背负一世骂名的智将会和自己越行越远。

    偏偏,这背负是为她所背。

    偏偏,是他…

    “公主,别哭,别哭,会有办法的!”呼延年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的拍着耶律明凰的肩背,求助的去看议事堂里的其他人。

    可别的人也早和呼延年一样慌了神,公主哭了?威仪日盛的公主竟在满堂臣子面前失声而哭?这让当臣子的又该如何自处?

    转过头去?肯定不妥!

    退出堂外?更是不能!

    留着发怔?怎么可以!

    陪着同哭?不要命了!

    众人又尴尬又震惊,这下子真是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连安行远这文官都在考虑,是不是自己提把刀去找一队黑甲骑军拼命大概也要好过看着公主痛哭。

    然而,虽见公主痛哭失色,却无一人觉得公主软弱,反之,众人在尴尬之余倒是觉得,这样的痛哭正是公主的敢爱敢言。

    最尴尬的人便是女真族长完颜盈烈和长老纳兰容,他俩虽是盟友,但也算是半个外人,既不能避嫌离去,也不便继续留着,纳兰容的脑袋都快缩到肩膀里去了,生怕迎上呼延年求助的目光,而完颜盈烈则一个劲的吐着烟,恨不得用烟雾把自己全身都罩住。

    不过,当这多智老辣的女真族长看见辽国公主哭得这般伤心,他忽然觉得,此时为情郎而痛哭的耶律明凰,要比平日里那位华贵妩媚,高高在上的公主多了些人情味。

    在完颜盈烈心底,他可以完全信任智,因为他知道,那个冷厉如魔的少年其实有着一份真挚不变的痴着,但对于耶律明凰,老族长却在渐渐的接近中,生出了一分不可示于人知的忌惮。

    这位公主,殊不简单。

    兵祸旦夕,已成危城的幽州却生机不减,看不见一名百姓弃城逃难,为什么?因为她太懂得如何凝聚人心!

    五万兵将,势将硬抗二十万百战叛贼,但军营内朝夕操练,无一军甲有螳臂当车之懈怠,为什么?因为她太擅于激励士气!

    她的心思,足够慎密,她的美貌,亦足以使人为之轻觑生死。

    还有她的霸烈,当日就是在这议事堂中,当为顺州子民之殇震怒时,她的霸气可使须眉让尽!没有一分犹豫,便誓言灭绝羌族时,这股愤然中喷薄的狠毒,使人心寒!

    完颜盈烈从不怀疑,若这位公主真能复国功成,那她一定会成为掀动天下的雄主!可这样的雄主,实难相与。

    此时,能看到耶律明凰流露出儿女之态的一面,身为盟友的完颜盈烈心里,反而有了一份轻松。

    一位会为情流泪的公主,至少,她还懂得,这世上有比权欲更值得珍惜的东西。

    “公主,别哭了,别哭了!”呼延年还在一个劲的安慰,看他脸上的汗,似乎已经要多过公主的泪。

    把公主招哭,算是半个罪魁祸首的若海当然也看傻了眼,半晌回不过神来,直到大家都在拿眼瞪他,才反应过来该说几句,可他又能说什么呢?

    说来也怪,看见公主这一痛哭,虽然人人觉得无比尴尬,却又各有感触,完颜盈烈心结略松,安行远等人叹服公主对智的情深,而经历了羌族一役,亲眼目睹太多生离死别,更亲手一剑分开那对羌族情侣的若海感触尤深,他觉得,自己是议事堂内最能体会到公主为何要失态到伤心而泣的人,那种无法心爱之人在一起的缺失,确是人生至痛。

    虽然,若海没有爱过,但他不会忘记,死于他剑下的那名羌女,临死前的竭力回眸,还有那名至死也要爬到羌女身旁的年轻羌军,身下那一条触目惊心的长长血痕,正是蜿蜒于艰险世道的情之一字。

    还有,羌王与羌后那一对相依而坐,两首相抵的背影,其实凄美。

    有这么一瞬,若海心里甚至生出一种冲动,他很想上前告诉公主,不论他日人言可畏,他都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守护公主对智王的这份情意。

    因为,他是真的再不想看到任一幕情侣的别离演于眼前,也再不能,经受又一次自责。

    若海心里忽然有个很奇怪的念头,“也许一辈子里,能遇见一个值得自己痛哭若此的人,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此生也算无憾…”

    只不过,这时怔怔看着公主的若海并不知道,有那么一日,此时这位为心爱之人痛苦如斯的公主,会做下另一件真正无法挽回的事情。

    然后,便是再多的泪水亦无法追回的一世之悔。

    当然,这是很久之后的追悔莫及。

    “都楞着干什么?还不快出个主意?”呼延年独自安慰了半晌无用,见满堂之人齐刷刷的楞在当场,顿时又急又气,碰上耶律明凰和智这对情侣,他也算是彻底没了辙,偏偏每次还都是他这年叔被夹在两人之间,想来想去还是只有一个老招,解铃该找系铃人!

    “智儿呢?他人在哪里?”呼延年气急败坏的吼道:“若海,你不是说智儿随后就到吗?人呢?怎么还没来?”

    “智王随后就到,随后就到。”若海吓了一跳,连连应声,频频回头,却又面现难色,“除了我们这几路传令,其余人马都随智王和张太守一起返城,不过…”

    “不过什么?智儿他还想怎样?这都已经把公主给招哭了!”呼延年气得大喊,正恼火时,忽觉肩头一松,耳根一静,原来伏在他肩头哀哀哭泣了许久的耶律明凰一听这不过二字,立刻抬起了头去看若海,“不过什么?智出什么事了?”

    呼延年松了口气,随即暗暗长叹,“这就不哭了?劝了半天连我自己都想哭了,原来还不及一个不过!”

    若海也直了眼,“智王他…他…”小心翼翼的想了半天该怎么措辞才不会再把公主招哭,若海总算又憋出两个字:“累了…”

    耶律明凰不及抹去满脸泪痕,泪眼迷蒙的问,“智累了?到底怎么回事?他受伤了?”

    “没受伤!”若海先极快的答了一句,以免公主误会,才又低声道:“智王他,就是累了。”

    是的,只是累了,但这疲累却是起于心头。

    当布置好回程的一切后,智忽然如被抽干力气似栽倒于地,张砺和窟哥成贤几人急忙去扶他,开始还以为智是不是受了暗伤,后来才见智只是虚软无力,神智虽清,却连上马都要人扶着。

    羌人义烈,于此一战中使辽军处处动容,却迫于智的冷酷军令,一万辽军只得如行尸走肉般大开杀戒。但无人想到,这一万出征将士中,最为羌族义烈所动容的人,其实是智。

    可身为主帅,深陷于此不得一退的局中,智必须压制住心底每一丝善念,当池长空一次又一次向亢声而辩时,无人知道,智才是真正想要放手罢战的人。

    可惜,他不能!

    若主帅都无杀意,早就对羌族起敬的部下士气更会全面崩散。

    深仇已结,一旦羌族反扑,那辽军就会一败涂地。

    所以在这一仗里,智几乎是倾尽力气,才能逼迫自己硬下心肠,行斩尽杀绝之恶事,也只有智自知,这自迫的残忍是如何勉强才能付诸。

    直到这违心的一战结束,布置下所有善后之事,一直克制着的愧疚,不忍,动容,突然山崩海啸般随着良知袭向智的全身,彻底摧跨了智紧绷的意志。

    回程途中,智没有再和任何人说一句话。

    这种无伤之伤,已使他疲累已极。

    那时,出征将士才知道,大战中狠辣如魔的主帅,早已不忍。

    “真的只是累了?没有受伤?”耶律明凰不放心的追问。

    “真的,智王只是累了。”若海不敢解释得太清楚,只能给了一个囫囵的答复。

    耶律明凰略觉放心,抹了抹满脸泪痕,始觉到自己方才的失声而哭有多失态,飞快的扫了眼四周,只见无人敢与她目光相触,可这却令耶律明凰更觉赧然,轻咳了几声,一时无语凝噎。

    堂上的人当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再说什么话,一个个低着头,似乎一直在思索着公主交代的如何善后之事,至于这其间还有些什么事情发生,大家当然也都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

    堂上气氛忽然静得诡异,落针可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门外又是好一阵喧哗,“四哥要回来了?我们打赢喽!”猛孩子气的声音隔着老远就传了进来,“纳兰贤弟,你的师父我的四哥果然厉害吧?一万人就平了羌族,要是我去了,说不定打得更精彩!可惜四哥不让,闷得我只能留在这里被小妹骂!”

    又听到好一声长长叹气,十分遗憾没能去凑个热闹,在猛心里,四哥平安回来就是天大的喜事,其余之事,似乎都不用多想。

    那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不是四哥就是其他哥哥,就算是要他去背负那些沉重,也不会有半分迟疑。

    这便是——护龙七王的存在所需。

    这种决然不悔,早于十八年前的那个雪天,便随着一双手向他们伸出的温暖,深埋于七名小小孩童的心底。

    即便,所为是罪,其罪当罚。

第一百零二章:战旗招摇(一)

    听到猛大咧咧的嬉笑声,堂上诸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好生庆幸这位人见人怕的猛王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不信,智王不会去做那灭族的恶事!”另一个少年声音紧跟而起,带着不忿大声道:“智王不会这么狠毒!他不会!”

    随后,便见纳兰横海一脸涨红的大步冲了进来,一进门就跑到耶律明凰面前,“公主姐姐,外头的人都在瞎说,他们说智王做下了灭族恶事,这都是假的,是他们骗人,是不是?智王不会那么做。”

    看着这个对智无比崇敬的少年,本想借机开口,以解冷场的耶律明凰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怔了怔,复又无言。

    纳兰横海紧盯着公主,满心想要得个肯定的答复,但见公主沉默不答,眼睛还红通通的似乎刚哭过一场,他的心不住下沉,尤一个劲的问道:“公主姐姐,你快说啊,那消息是骗人的,是不是。”

    “纳兰,别缠着公主。”完颜盈烈见公主难堪,低喝道:“这里在商议事情,你个孩子,还不退下。”

    “叔叔,外面都在传,说智王中了拓拔战的圈套,把羌人灭了族,这不是真的,是谣传,对吗?”听到叔叔的喝声,纳兰横海反而转过身,几步跑到族长叔叔面前,急声道,“叔叔,你说啊,这都是骗人的!你快说啊!”

    完颜盈烈慢慢把烟杆含进嘴里,摸了摸侄子的脑袋,“纳兰,你真的很崇敬智王。智王也确实值得你崇敬,不过,有些事情,”然后,他便不再不说话,只是看了一旁的纳兰容一眼,意思倒也明白,你的儿子,你来管管。

    纳兰容苦笑,儿子对智的崇敬,已经到了连他都要妒忌的地步,可做为半个外人的身份,又清楚其中事由,他很难在此时此地向儿子解释此事。

    而且,看着儿子亮闪闪的眼睛,他也实在无法启齿,因为要扑灭自己儿子眼中这一团光亮,他做不到。

    堂中诸人的沉默使纳兰横海然的慢慢沙哑,他虽年少,却非不通世故,今日他和猛在城内游逛,无意间听到有几名百姓聚在一堆说起此事,一听之下他恨不得立刻就冲上去把那几人狠揍一顿,却被猛拦住,猛好象没听到那些百姓的议论,只是乐呵呵的说四哥要回来了,然后就拉着他匆匆跑回府,当时他就奇怪,平日里最维护哥哥们的猛为什么会突然转了个性,再看看议事堂内众人的反应,他还怎会不明白。

    可他仍不愿去相信这可怕的消息!

    静了片刻,纳兰横海突然大声道:“不会的,智王不会那么做的!智王让我们女真人见识到了这世上最壮观的一幕!我不信,这样的人会做出那种灭族恶事!我不信!”

    听着纳兰横海满是激动的问话,谁都看得出,这女真少年对智是真心崇敬,然而,也正因此,谁都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站满人的议事堂内忽如空荡荡般,没有一声回应,每个人都慢慢低下了头,只有这一少年的声音在为自己敬重之人做着苍白的辩护。

    “猛王,你说啊!那不是真的!”纳兰横海忽然拉住了猛,“你平常最帮你的哥哥们,难道你会去相信那些混话。”

    “那个…”猛被问得一呆,摸了摸脑袋,四周看看,似乎想不通明明那么多人,怎么单挑自己被拽住。

    “走,猛王,我们马上出去!”纳兰横海拽着猛的胳膊,就要往外走,“跟我去揍那些乱传谣言的混帐,谁敢污蔑智王,我不饶他!”

    “等等!等等!我们要君子风范,动口不动手!”猛摸完脑袋又揉脸,看看脱身不得,他甩甩被拉住的手,一副漫不在乎的模样,“管那话真的假的,四哥回来就好!不就是点名声吗?不能吃不能耍!有什么用?我被小妹在人最多的酒楼里打哭了,够丢人吧?还不是照样整天在外头玩?没事,那种虚头我们不在乎的!大不了被人背后骂几句,听不见照样吃香睡饱!”

    接着,猛又一本正经的向众人嘱咐,“先说好,自家人里头可不准有人在背后骂四哥,不然熟归熟,龙王怒照砸!知道不?”

    大家听得哭笑不得,安行远心里却咯噔一声,悄悄看了猛一眼,心知猛其实早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但他却懵懵懂懂的故做不知,故意说这插科打诨的话,其实是在保护他的四哥,猛知道,他的四哥会失去什么,顽劣如猛,也知道,此事后患…

    这护龙兄弟,其实都很聪明,只是他们早已有了不会后悔的选择。

    纳兰横海忽然静了下来,呆呆的看着猛,“猛王,原来你都明白的,早在年叔给我们讲起那些故事时,你就知道,智王出征会发生什么事情,你都明白的,只是没有告诉我,是不是?”他使劲拉住猛的手,用力摇晃,“你早知道了,是不是?是不是?你为什么不肯早告诉我?”

    “糟糕!换个话头还是要问我!”猛傻了眼,转着脑袋去看别人,“帮忙!”

    “纳兰…”耶律明凰踱上几步,幽幽道:“有些事情太过复杂,不能一言解惑,你不能,我也不能,但我可以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智王,还是智王。”

    纳兰横海慢慢松开了猛的手,又慢慢转过头去看耶律明凰,隔了好一会,他才点了点头, “智王,还是智王。”眼中的光亮,暗淡下来,却未消失。

    议事堂外又走进几人,走在前头的三人正是耶律明凰于幽州一手提拔的心腹胡赤,厉青,卫岚,这三人共领公主亲军虎贲禁卫,算是新晋的将领。

    胡赤三人进门后立即向耶律明凰躬身施礼:“公主,智王回来了。”简洁禀完,三人便迈至一侧,卫岚还有几分腼腆的向堂中诸人轻轻点头为礼,胡赤,厉青二人已挺直而立,目不斜视的看着公主,静侯吩咐。

    在他们眼里,似乎只有耶律明凰。

    另有一名身穿长衫,文士打扮的男子随后跟入,他是耶律明凰的客卿梁正英,看他汗湿衣衫的样子,显然是匆忙赶回,但一迈入门内,梁正英立刻放慢了步履,静静的走入,环施一礼,便径直走开。

    直走到耶律明凰的身后,他才停下脚步,这是他该站的地方,而非任何文臣武将之列。

    公主客卿,便是隐于公主之后,所奉所为,只需为公主一人负责,

    对于他人,他懂得该保持怎样的距离。

    堂中诸人也未太过在意这几人,事实上,对耶律明凰提拔的这几人,幽州文武都没有与他们有过多的接近,这一点,大家都心照不宣,公主身侧需要一些心腹臂助,这样的心腹不一定要有护龙七王这等力挽狂澜的才干,但却要有惟公主之命是从的忠心。

    世间的是非道义,他们不需要理会。

    公主所令,才是他们心中的天经地义。

第一百零二章:战旗招摇(二)

    “那个卫岚,还有些初受重用的忐忑,举止也颇青涩,是个朴实无华的年轻人,行事会务实,却不会太多的心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完颜盈烈暗暗用目光品评着公主的几名心腹,“这胡赤,厉青二人已很有了几分老到,看去一丝不苟,其实是很在意公主对他们的重用,也很珍惜公主的赏识,而且他俩还能揣摩到公主的心思,刻意与旁人保持距离,这两个人,功利之心很重。”接着,老人的目光停在了梁正英身上,“这个人,有点儿看不透,举止收放自如,很懂自律,但懂自律的人心思必重,公主掌中,是该有这么一个心机深沉,谨慎自律的幕僚。辽境之内,果多人才,难得的是公主竟能在这么短日子内为自己搜索到这些人。”

    最后,这女真族长又悄悄看向了耶律明凰,“真正不简单的人,也许还是这位公主。”

    耶律明凰的心思都系紧于智一身,丝毫未察觉完颜盈烈的审视,一听禀报,她立即站于厅堂门前,焦急的向外凝视,若非这几日还装着病,不能让外人发现,以她的情思焦灼,定会亲自出太守府去迎智。

    只是短短片刻,耶律明凰却觉已等了半日光阴,记忆中,年幼时在皇宫内等候父皇凯旋回京,都从未有过这种不安,因为那是不一样的焦急,对父皇的等候,撒娇的心思多于焦急,可对于智?似乎不亲眼看到那白衣少年,她的一颗心便漂浮于身外,但又迷茫,真看到少年时,又该如何启齿,才能略略抚慰他为自己的付出?

    终于,她要等的人出现于视野之中。

    门外,白衣少年慢慢走入,他身边还紧跟着太守张砺,将领窟哥成贤,但耶律明凰第一眼望去,看到的只是这少年的身影。

    入眼的还是一样的淡然,一样清秀的脸庞,一样纤瘦的身躯,淡淡的眼神,若能与其相视,便可看清其中的专注清澈。除了白裳上略带着几点班驳,一眼看去,智似乎与往日没有一丝不同。

    再走近几步,耶律明凰立刻发现,智的脸色远比平日苍白,那是一种泛着病态的苍然,深深印于脸庞。步履之间也有着一种平日没有的沉重,压得那副纤瘦身躯在一步一迈中,已显佝偻。

    “智真的累了。”耶律明凰刚放下的心忽尔一疼,急走上几步,又看清,张砺和窟哥成贤两人一左一右的跟随,其实是在搀扶着智。

    “智…”耶律明凰轻语突噎,至此面面相对,她已看见,智发间的星霜又多了几分,几日前还只是两鬓如霜的斑白,竟在这短短光阴中悄悄延染于首,一缕缕垂落的发丝无有了少年人的黑亮光泽,却暗淡苍白得如是消融初雪。

    每一次的数日未见,如水绵然的光阴似乎总要从他身上夺走几丝少年朝气。

    这个少年,原来已疲累如斯。

    而他的累,全是始于心头,无法言喻的

    似有一根针随着少年的憔悴刺入了耶律明凰的心坎,她正想再迈近几步,迎上智为她疲累而踏的脚步,智已抬头,眼中专注依旧,却用目光制止了耶律明凰走出堂外。

    “殿下。”智轻轻推开张砺和窟哥成贤的搀扶,缓缓步入堂内,向耶律明凰俯身觐拜,用一如既往的恭谨提醒着彼此间的君臣之别,

    这样的恭敬最令耶律明凰别扭,但她此时已无暇去理会,急伸出手,想要亲自去挽起他的疲累和委屈,可智的身子已不堪负荷般伏得更低,“臣擅自出征,误入反贼圈套,所铸大错追无可追,使殿下清名蒙羞,臣罪无可恕,错无可宥,惟请殿下责罚,臣——愿伏罪。”

    低沉的语声,古井无波的神情,在智身上构出一眼可见的累,若在不知真情的外人眼中看来,真会以为,这少年是因自知罪重而请罪。但入得耶律明凰眼中,却只有无可言述的痛惜。

    议事堂内又是一阵无声的静寂,大家不约而同的低着头,似乎觉得,此时多看智一眼,都是对他的一种折磨,无论是顾全大局的请罪,还是以身相代的顶罪,忽略去这其中的苦心和布置,少年身上那种死灰般的暗淡却是一眼可见的真实。

    这一战的辛苦,还有这一生的负累,尽是无法道尽的累。

    而盘旋少年心底,使他深深自责,亦永不会自我宽恕的,是被他亲手灭尽的那一族人,在荒原中,火光间,土坡上,一声又一声的悲壮。

    耶律明凰倾着半身,长伸出手的僵硬在智身前咫尺处,想来想去想不出的话语,随着智的请罪凝噎于喉,智的态度其实是在提醒她,所有善后之事都将按说定的付诸而行,那些恶,那些善,将由两人经渭分明的分别承受,不可更改。

    也许,她日后可以给予这少年她所能付出的所有补偿,可在这一刻,所有的罪与恶,都只有少年来独自担待。

    唯一对事实一知半解的人只有纳兰横海,除了耶律明凰,他大概也是厅堂内唯一直视着智的人,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忽然间,纳兰横海一个挺身,挡在了智身前,向耶律明凰弯腰拱手,“公主姐姐,无论智王做错了什么,请你都不要罚他,好吗?如果你真的生气,那你就罚我好了!”

    满堂愕然,女真少年却又大声道:“公主姐姐,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无论发生什么,智王,还是智王!既然我是智王的徒弟,那师父有错,就该由徒弟分担。”

    完颜盈烈一口烟呛在喉中,咳嗽不停,纳兰容也只能不停拍着兄长的肩背,继续相视苦笑,这个儿子他不是不想管,而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管了。

    听到纳兰横海用尽勇气说出的话,耶律明凰长叹着,站直了身子,她醒悟到,此时的拖曳荒唐至极,又岂可再让智僵硬在这沉默中,耶律明凰心里亦在苦苦的惨笑,这种分担便是要有人挺身而出,也该是她,而非旁人。

    “四哥,你先起来,地上凉,你身子弱。”猛跑了过去,不由分说的硬是拉起了四哥,这个时候,大概也只有猛能做出这种自把自为的事,环抱着四哥,猛感觉到智衣裳里消瘦的身躯,有些辛酸的吸了吸鼻子,又看看纳兰横海,咧了咧嘴,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真没看出来,原来你比我更会起哄,下次和你出去逛,我不乱花你钱就是。”

    纳兰横海挠了挠头,看见耶律明凰凄楚的神色,他约略明白,自己这事大概做得挺傻,又见智起身踉跄,忙伸出手去扶,嘴里还是不由自主的问:“智王,你真的,真的做了那…那些事情,是不是?”

    “要不要那么驴头啊?”智还未开口,猛已经跺脚叫道:“你双浓眉大眼没看见我四哥累了吗?我都算憨实了,你个不孝劣徒比我还死脑筋,当心我替四哥清理门户!”

    “我…我不是…”纳兰横海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又讪讪道:“我…只是不信,智王让我见识了最壮观的事,我不信,真的不信,智王会去做那样的事。就算真的做了,也一定有苦衷!”他的声音越说越轻,两眼直直的看着智,“我真的只是想问一下,没别的意思。”

    这女真少年不厌其烦的一遍遍的追问,全是出于对智的崇敬,因为他不想,也不愿,自己最尊敬的人身上有一丝瑕疵,大概,这就是每个人在年少时对心中榜样特有的虔诚,这就是少年人才特有的膜拜,他们会在青春正盛时,希望能效仿着心中榜样,一步一步在这世间留下自己的传奇。

    有的人,会因意气消沉,忘却当日所梦。

    有的人,却会终己一生,梦这当日所梦。

    在那个会印入纳兰横海永生记忆的晨曦,当他第一眼看到智率着飞扬铁骑逐日踏风而来时,女真少年就被深深打动,他认定,这种为危国而挽狂澜,倾毕生扶岌岌的执着,其实是男子的精彩一生。

    男子一生,总该有些执着,不是吗?

    “又要烦那壮观?”猛一张圆圆的胖脸拉得老长,“每天饭前便后都要跟我说一遍,连我昨天爬棵树偷个果子叫你把个风,看有没人来,就听到你在底下说狼来了,日头来了,骑军也来了,你那是把风还是吓人啊?我就摘颗果子尝尝,要这样吗?挺不错的事被你唠叨得听了就头痛。”猛算起了旧帐,要换别人他老早一拳过去开道了,可碰上这般崇敬四哥的人,猛也不好意思挥以蛮拳,何况这家伙还是他白捡来的贤弟,只得叹气道:“算你皮实,我们兄弟欠你的!”

    智暗淡的眼神移向纳兰横海,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纳兰横海的心思,可惜,自己却要令这少年失望,“你说,我让你看到了最壮观的一幕,是吗?”智似是笑了笑,“这一次,我看到的却是这世上最悲壮的一幕,而且,还是我亲手促成。”

    说毕,智扶着猛,慢慢向堂外走去,走过纳兰横海身旁时,智停了停脚步,又低声道,“纳兰,我早说过,我不值得你追随和效仿。”

    纳兰横海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但看着智背影间的疲惫,只得无言低头。

    “智。”耶律明凰担心的问,“你要去哪?”

    “臣想去灵堂拜祭义父和兄长,这几日里,臣会一直留于灵堂,自禁谢罪,同时,静侯殿下惩处。”

    “小七。”耶律明凰示意猛先拉住智,她快步走过去,用只有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我能做些什么?”她顿了顿,又道:“当日出征之前,我就这样问过你,可你说你只要我做个好皇帝,这个要求我只能于日后尽心去做,但是现在,告诉我,我能在这个时候为你做些什么?”

    智默然片刻,摇了摇头,“什么都不必做,只需…明发旨意,惩处臣,即可。”又轻轻推开猛的搀扶,“小七,让四哥静一静,四哥想一个人去灵堂。”

    “噢。”猛难得的听话了一次,向耶律明凰眨了眨眼,“姐,四哥累了。”然后,猛居然管自己一个人跑了开去,远远丢下一句,“我去找五哥六哥。”

    耶律明凰长叹一声,娇躯微晃,竟似也要搀扶般无力,看着智的背影渐行渐远,她也只得慢慢退回,默默出神,好一阵子,忽觉四周安静的古怪,这才发现满堂之人都静默无声的看着她。

    “都退下吧,有什么事情明日再商议,我…也累了。”耶律明凰又看了眼完颜盈烈和纳兰容,勉强一笑,“完颜族长,纳兰长老,今日之事…失礼了。”

    “公主操劳,好生休息。”完颜盈烈没有多说什么,拱手而去,纳兰容也一拉儿子的手,悄悄退下。

    后院,香烟缭绕,寂静肃然的灵堂外,智慢慢走入,这万籁无声的宁静,似是令他心底的悔恨略略松弛,少年跪倒在义父和兄长的灵位前,微抬首,怔怔望着高高供着的灵牌,却无言。

    烟雾中,三块灵牌似在烛火照耀下向他灼拙而视,偶起的烛泪滴溅声,细微如声声轻叹,“义父,您在天有灵,此时此刻,想必也在和二位哥哥怪责我吧?”少年苦苦而笑,暗淡如灰的脸庞直到此刻才显露出压抑许久的痛苦,在灵牌前深深埋首,“智儿此次铸下大错,行下灭族恶行,追悔无用,亦必将为之追悔一生,义父,请不要…蔑视我…”

    一声声自责,随着烟云缭绕,盘旋于灵牌之前,一滴滴烛泪洒落,如泪流般扑簌不止,一如此间少年面容。

    又值深夜,灵堂之内,烛火通明处,仍见孤独身影长跪不起,而在灵堂之外,光亮难及处,却有另一道婀娜身影长立许久,向灵堂内的少年痴痴而望,少年无语,她亦无言,

    “梁正英,告诉我,这一次,我是不是真该向智王所言,去做那些善后事,还是…该为智王分担那些,本就该由我来承担的后果?”暗夜中,耶律明凰低声问,没有人知道,在此深夜,这位公主会来到灵堂外,连她的贴身侍女蒙燕也不知道,已被服侍就寝的公主会来悄悄来此,长立不去,只为多看一眼正她背负起所有沉重的少年。

    除了此时躬身立于黑暗处的布衣客卿,梁正英。

    “臣以为,无论公主怎么做,都是对的。”梁正英低声回答。

    “我叫你来,不是想听这等废话。”耶律明凰语声不悦。

    “臣的意思是,公主若按智王所说去做,是在尽一位公主的责任,若按心中所想而为,则是在尽一位少女的心意,所以公主无论怎么做,都没有做错,但这责任与心意之间该如何选择,非臣敢言。”梁正英轻轻说着,“不过,臣以为,在公主决定怎么做之前,先要三思智王的心意。”

    “智王的心意?原来你还是要我按智所说的去做。”耶律明凰语中不悦愈浓。

    “臣只是尽客卿之责,设身处地为公主着想。”虽立于夜幕,但从梁正英的语气中却能听出,他此时应是一脸苦笑,“而且,臣也不想智王的一片苦心付诸东流,臣想,公主也不忍令智王枉费这一片苦心吧?”

    “你可知道,若是真按智王所说的这么做了,才会令我真正不忍!这就是你为我设身处地的着想?”耶律明凰低斥了一声,随即又沉默下来,这其间道理,她又怎会不明,但这明了之间还有不忍,由灵堂内那道长跪身影时时刺痛着她心头柔软。

    “你说,此事日后可有能化解之法?”良久,耶律明凰又低声开口,“我可以忍受智王受这一时之罪,但我不能接受,智王为我连累一世。”

    梁正英为难道:“其实臣也早在盘算两全其美之策,但连智王也只得选择自苦之事,臣又岂能更有良策?而且智王今日又早做下善后布置,这羌人灭族一事,只怕明日便会天下耸闻,便是公主异日复国,亲为智王正名,也难堵世人背后言语,何况,为智王正名,其实却是使公主己身之名染污,臣想,就是智王也不愿公主这么做。”

    “他不愿,但是我愿!”耶律明凰冷冷道:“梁正英,就算我是在刁难你,但你今日一定要给我想出一条日后为智王解去此难之法!”

    她身后轻轻叹息,好长一阵沉默,直至耶律明凰已开始不耐时,才听到梁正英用极低微的声音轻轻道:“若要堵天下人之口,惟有一法。”

    “说!”

    “掌天下无上之权,立无人敢逆之威,但有人处,都为公主驭下之民,是时,是非对错,尽在公主一言之间,若有敢议今日之事者,杀之!杀一儆百,直之无人敢言!”黑暗中的声息带着战栗轻轻说道,似乎,他自己也自惊于此言。

    闻此言,耶律明凰也是好长一阵沉默,良久才轻舒出一口气,“我明白了,今日之事,我知道该做什么样的选择了。”

    又过许久,只听耶律明凰低声道:“梁正英,你这客卿,当得好。”

    “臣只是尽责。”梁正英轻轻叹息。

    “智为我受这一时之罪,我就要为他解一世之累。”似乎终于解了心头纠葛,耶律明凰语气中除了一丝轻松,另带着一股漫漫神往,“但有人处,都为我驭下之民?梁正英,你这番话很是中听,这天下无上之权,我很有兴趣,草原在此,中原在彼,彼此皆握,才算是一掌无上之霸业,若有那一日,我想,我的父皇也会为我而自豪。”

    梁正英不再出声,静息而侯,他不敢去想,自己冲口而出的这番话,会为这天下,为他的故国带来些什么?

    “一切的野心都要建立在复国之后,此刻去担忧这一言之失,也许只是多虑。”他暗暗为自己宽心,又不由自主的望向灵堂,“若真有那一日,智王该会怎么做?”

    “走吧,不要打扰到智王。”耶律明凰心结得解,不忍心再去看那长跪自责的身影,轻柔一言,飘然离去。

    她身后,梁正英尾随而行,昏昏月光下,他微弯的身子似也突然疲累般佝偻。

第一百零二章:战旗招摇(三)

    夜更深,翻转一夜悠长,渐至黎明,暮色未尽,初阳未至,一场绵绵秋雨忽掩着晨曦扑簌而落,雨丝如愁丝,暗暗淡淡的笼于幽州上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逢此阴雨连绵天,一些文人雅士或许会于临窗听雨之时泛起点诗兴来,但对于劳作生计的百姓而言,这初秋阴雨除了提醒他们已至转季之时,便是惟添烦恼,雨才下了小半个时辰,就让人在出行不便时生出慵懒之意。

    除了一些必须按时出门的人,多半百姓在梳洗起床后,忽然又生出朦朦胧胧的倦意。

    春雨回春,秋雨意朦,虽是天明,倦意却复,除了秋雨慵懒,昨日由快马连骑令带回的消息也使太多的人一夜难眠,遑论之后得知这一战其实是误入敌毂,更使人震惊之后又生出雪霜愈浓的沉重。

    当时便有人长叹惋惜,聪明深沉的智王此次怎会如此冒失的被拓拔战引入陷阱,虽然智王对公主有临危救难的忠心,但这一次的失误,却着实是给公主惹下了不可收拾的后患,又有人说,这都是智王擅自出征才惹出的祸端,若公主不是因为忧民成疾,难以理政,一定不会坐视智王犯下此等大错。

    而在出征将士回城后,那些游荡于酒楼茶铺中的军士借酒牢骚时口述的战事,在听者的口口相传下,很快又带给了满城百姓更大的震动。

    原来,这一战除了误入陷阱,还有如此惨烈,使人不禁想,那样的大胜,是辉煌,还是噩梦?

    当羌族的悲壮赴死入得耳中,这原该快意的复仇一战,竟教人久久无言,谁都不想去庆贺,己军一万灭尽七万羌族的凯旋。

    令人所思所想的,竟都是羌人在那一战中,直使人惊心的悲壮,直令人扼腕的惨烈,昨夜,又不知有多少人想着此事长叹入眠。

    惋惜长叹之余,百姓们也无不猜测,得知此事的公主又会如何处置?

    是罚?还是纵容?

    智王固然忠心,但这灭族恶行,已然难容。

    可若真对智王施罚,且不论公主对这少年的情意是否忍心,万一智王那几位弟弟心生不服,闹将起来,又该如何是好?

    但智王残忍灭族一事是实,大敌当前也是更残酷的事实,虽然羌族的悲壮覆灭,每使人想及,便如喉中入刺般难以下咽,但若失去了护龙七王的尽力辅佐,幽州一城又能否挡住黑甲围城?

    便是怀着这百样心思,百姓们在怅然中悠悠入梦。

    那些烦扰,还是该由公主来操持,也许,把此事就此轻轻翻过,也算是最两全其美的结果。

    是以今日清晨,当百姓们迷蒙醒来,听着屋瓦上的阵阵溅雨声,再想起昨日之事,忍不住都生出困个回笼觉的念头,只盼着一觉醒来已雨过天晴,忘却这场秋雨带来的不便,也顺便忘记昨日的烦扰。

    但是,今日这场雨似是注定要使每个幽州百姓都牢牢记住。

    咚!咚!咚!每日必闻的三声城门起闩鼓如时响起,只闻这鼓声,便使城中百姓立刻觉察到了今日的不寻常,因为今日这鼓声三声之后尤然未停,连续不断的声声击鼓,顿时使这唤醒城中生机的鼓声比往日多出了一份肃然之响,尚在家中避雨的百姓忍不住好奇的走到窗前,往街上看去。

    鼓声之后,城西军营的营门也随之大开,一列列戎装披挂的骑军冒雨从军营中疾驰而出,其势竟有万人之众,整齐的骑军列一涌出军营,立即在一条条街道中分散,化为几十道长流,长声高喝:“公主明诏,遍发辽境!”

    晨钟般的洪亮高喝透过雨幕,霎时传遍全城。

    随后,又有上千名军士从军营中步行而出,每两人一组,一人双手高捧一卷布帛在前,另一人持伞在后遮护,踢踏着绵绵阴雨,上千步军分行于城中各处。

    “公主明诏?”路上往来之人循声张望,躲在家中的人也忘了满天雨丝的烦扰,拉开屋门,走到街上,听着鼓声沉沉,无需询问,百姓们便不约而同的想到,能让公主在此时下诏明发的,惟有昨日之事。

    “只过了一夜,公主就要发诏处置此事?”百姓们都为公主的决断动容。

    似是刻意要惊动全城,骑军列在城中来回奔驰了好一阵,直到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出门张望,这才齐发一声喊,直奔四门。

    四处城门早已大开,骑军加快马速,径直出城,又在城外分成几十列,各自往雨幕中疾行去远。

    “真要遍发辽境?”望着这些骑军奔涌出城,百姓们惊讶之余亦不禁惊叹,公主竟是好气魄!守此孤城,却有胆气将诏书发遍辽国全境,只这份气魄,便已视上京反贼如无物。

    骑军出城,那上千名步军却两人一组的游走于城中各处,他们在城中每一处街集,酒肆,商铺前停下,打开手中布帛,将一张张告示张贴于檐下墙上。

    每一张告示贴毕,便有一名军士留下,肃立于告示一侧,持伞遮雨,片刻间,幽州城各处繁华之地都已张贴告示。

    百姓们早等得心焦,告示贴毕,也顾不得绵绵雨幕,立即一簇簇的拥在各处告示前观看。

    “大辽元年秋,皇女耶律明凰于幽州诏示天下,是年六月,羌族于顺州破城,城民遭劫,子民之劫即是为君之耻,吾原思兴兵,但疑事有蹊跷,且报讯之顺州主将仇横,言辞多有闪烁,吾本欲详察此事,先救劫余之民,再伐羌族启衅之罪,但仇横谎报,竟言羌族已一朝屠尽顺州八万子民,吾惊闻噩耗,一时误信,心痛如割,五内如沸,竟致昏厥当堂,遂染沉疴,临难未决而病,是吾之失…”

    告示上写的果然是智出征羌族一事,告示前半段,耶律明凰先是自责闻讯而病,不能理事之失,随即便写到了智未蒙许可,擅自出征一事;

    “顺州一事,疑窦横生,逆贼拓拔战今篡乱国都上京,羌族却自上京出兵,单此枝节,世间慧者便可知其间定有逆贼之谋,吾亦尝深疑,此乃逆贼拓拔两伤之计,然吾虽洞悉其谋,却因病难起,惟令驾前重臣护龙智暂理事务,详察顺州一事,以破逆贼毒策,然护龙智为羌族破城动怒,未察事由,竟擅自起兵一万,直伐羌族…”

    之后,便是智于羌族大战的经过,公主将那一战详细写出,从智设下分兵计,将涂里琛从顺州诱出,直至暗夜连袭,平原驱骑,最后兵困黄土坡,灭尽羌人,兵戈起出,连场恶战淋漓而书,看来直如身临其境,一张告示,如撰一文传奇战事。

    幽州百姓虽在昨日便以知晓此战大概,但此时再看,仍觉心旌神摇,令人不解的是,公主不但毫不讳言智在此战中对羌族所施予的冷酷至极的手段,对于羌族苦战的顽强和悲壮,公主居然更是着重而书,那一幕幕族人舍身,羌王奋起,义子救父,荒原悲歌的战事,在公主UU小说由端正墨黑的字迹详细写来,使人逐字而读时,油然间对羌人心生敬意,只觉这字里行间,满是羌族荡气回肠的义烈。

    “吾虽女子,亦慕忠臣勇士,尝好闻世间种种义士传奇,每每思之,常为之慨然动怀,但今闻羌族苦战之勇,吾竟觉历历心惊,处处牵怀,似比古之传奇尤有过之,羌人虽有伤吾之民之错,但其族人同心赴死之壮烈,临难不弃之英勇,足令吾感泪难自抑,顺州子民之难固令吾痛,羌人之节气亦令吾痛惜,非是吾心优柔,实是羌族种种义烈直触吾心,便有世人责吾狐悲伪善,吾亦不辞其言责难,但吾却有一言反问,若此宁死而不旋踵之民族,蹈火而昂然歌之勇士,但为血肉身躯,良心尚存者,岂可不对之由衷而敬?吾更欲言,顺州遭难,是为国难,然羌人之族灭,当为此乱世之难!”

    告示前半段,洋洒而写的是那一战的惊心动魄,而耶律明凰的对羌人族灭的惋惜也使人随文想见,这位公主提笔而书时,脸上该是如何哀婉的神情;

    “羌人存世数百载,由盛而衰,其族之难,可悲可感,悲其穷苦,爱莫能助以援手,感其顽强,屡经磨难而不散,今一朝族灭,更令吾可惜可痛,惜其族一朝行差踏错,误中逆贼毒计而至族灭之境,痛其族数百年血脉,再不存世间,长夜于思,唯有黯淡,对月长悼,念七万生灵之悠悠,赴黄泉奈何之幽幽,苍冥有知,当知吾痛,辗转幽思,深疚于心,吾虽皇女,力有时尽,补牢无功,惟尽人事,羌族之冤,吾当代雪,羌族之躯,亦当厚葬,诏告之日,吾已弛以铁骑,赶赴顺州,收拢羌族殉难之躯,以黄土一坡为冢,安葬其躯,借天地一顾之怜,福荫其族,求万物之静籁,吊绝唱之音,吾亦长跪于夜,焚香敬祷,举族高义,当闻千古,其族虽灭,英魂不散,冥冥有知,神之以灵,袅袅香烟,长供于夜…”

    文如悼念,似可知耶律明凰UU小说之沉重,然后,公主又无奈而不存掩饰的慢慢提及了灭去羌族的凶手。

    “浅究灭羌族者,是吾驭下之臣,吾父螟蛉护龙智,素得吾重,亲若股肱,然护龙智不明因由,耳目闭塞,不识逆贼阴谋,妄动兵戈,趋卫道之兵,行灭人全族之恶事,其行罔顾天道好生,祸延老弱,世所难容!吾驭下不严之责,亦难辞咎,羌族冤屈,百载深沉,惟向天地顿首,宁折吾之寿算,以赎臣子悠悠之孽,莫延辽之子民,亦昭示天地,护龙智此战,战虽胜,实如惨败,智其行残忍,其罪难赎,此战之失,举国百年行善亦难追悔,大辽上下,但有国祚延续之日,永不得以此战为荣!智心虽忠,难掩其过,罪当严惩,七万羌人之魂,本当斩智首以赎,然大辽国难未消,且暂存其待罪之身,然死罪可免,活罪不饶,即日起,立贬其职,囚于阶下,责其悔悟,来日复国一战,命智待罪讨贼,但得国复,无论智所立何功,概不封赏!惟此,稍赎其罪,另有一万随征将士,念其众皆为奉令,不究功过,所犯过失,吾愿偿还,特下此诏,罪己深责…”

    看到此,幽州百姓同是一惊,“公主竟然要对智王治罪,还把智王给囚禁了?”

    “囚禁算什么?你看清楚后面写的!”另一百姓指着告示道:“但得国复,无论智所立何功,概不封赏!知道这意思吗?日后和拓拔战的那场大战,不论智王立下何等功,概不封赏,而且从今日起,智王都是待罪之身,看清楚了吗?”

    “想不到公主对智王的惩罚竟会这么重?”有百姓喃喃道,“公主不是很喜欢智王吗?”

    “那又如何,私情不掩公道,如果不罚智王,岂不是在纵容恶性,那又该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公主这么做,正是公私分明,赏罚严整,而且公主其实也大有包容。”有人叹息道:“那一万出征将士虽是从恶,但公主念在他们是奉令而行,所以一概不予惩处,这一万将士的错失,公主全都担下,所以下诏自责。”

    说话的百姓摇了摇头,又道:“其实这一切根本都不关公主的事,这一次,公主真是担当大了。”

    “这就是明君风范,懂吗?为天下先,为臣民先,这才是肯为百姓着想的好君主!再说了,虽然公主下了罪己诏,可大家的眼睛都亮着,谁会去说公主半个不字!”又有人道:“话说回来,这一次,智王造的杀孽,也实在是太大了,连累了公主,更是罪过啊!”

    也有人疑惑问,“公主既然为一万将士担当罪名,为什么不连智王的罪也担当了呢?她对智王可一直都是情深意重啊?”

    “你胡说什么!”立即便有人斥道:“智王的罪过能担当吗?那可是七万羌人七万条性命啊!这哪是别人能代为受过的?再说了,公主不计较智王给她惹的这无穷后患,已属重情重义!这一次,智王真是连累公主了。”

    “是啊,这一次,真是连累公主了。”众人点头嗟叹,“但愿公主的名声,不会因此而受损。”

    百姓们叹息着,又往告示上看去。

    看那告示的前半段,公主下笔哀婉,对智的错失也是自责甚深,但到了后半段,公主的笔锋忽然一转;

    “羌人族灭,固有吾驭下臣子责无旁贷之罪,但穷究羌人灭族之因,元凶实为逆贼拓拔,拓拔战枉负吾皇吾父结义之德,兵变起乱,弑君窃国,此贼之逆,闻达天下,吾与此贼,永结不共戴天之仇!但父仇未报,国耻未雪,拓拔又再倒行逆施,此次羌族事变,便是此贼诱羌人以顺州城池,引发兵祸,使顺州数千良民,七万羌人为之一炬,此贼禽兽心性,竟以吾大辽城池相卖异族,假手羌族伤吾子民,掀战火乱城邦,祸社稷,实乃丧心病狂,天理不容!羌人之悲,灭族之难,烽烟之乱,天道之崩,皆为逆贼拓拔诡谋所致,如此奸贼,尤图称帝,可笑可鄙!试问广袤人心,羌人数百年之血脉,只因误听此贼一言,便得此一朝而亡之劫,若我大辽被此逆贼窃居一日,以其沦丧之德,大辽血脉又将何存?万千子民,当承何苦?天下生灵,将何以堪?”

    同样端正的字迹,笔锋挥洒处,忽见凌厉。

    “逆贼势大,号黑甲二十三万,然逆贼无胆当我大辽义兵正面之师,终日瑟缩上京,唯以鬼谋跳梁,

    吾为女子,尚于幽州日夜枕戈,秣兵沥马,掌兵甲虽只五万,立孤城不过一座,亦两败黑甲,挫敌锋于正锐,恫敌威于狂妄!思我大辽,万千子民,抗暴之士今何见?想我大辽,呼啸漠北,铁马雄风今何存?”

    “吾今登高孤城,竟不觉寂寞,因幽州虽只一城,老少军民皆为义士,只待时至,一战伐罪!”

    “吾今登高远望,竟亦然寥落,叹大辽数十城邦,惟幽州一城笑傲于强,吾有伐罪之胆略,吾有盛世之憧憬,唯缺羽翼,助我翱翔!唯缺猛士,为我安邦!举目四望,遍野辽疆,似存似亡,徒然添泪,昭昭日月,可知我心?悠悠天地,可知我见?四野茫茫,瀚瀚草原,我不见铮铮铁骨,我不见浩浩正气,我不见高歌风发,我不见昂扬热血…”

    虽是笔墨文章,但一笔一笔看下,只觉这静若无声的文字里带着跃然于纸的金石之音,一声一声击于众人心头。

    “你们看到了吗?”一名百姓兴奋的指着告示喊道:“公主说了,我幽州一城百姓,都为义士!”

    “嘘!别吵,还不接着看!”身旁几人挥手示意他安静,但这几人脸上都带着掩不住的得意自豪的笑容。更有人想,此诏书遍发天下,幽州义民之名,从此天下皆知,此身能为幽州之人,实在是人生一快!

    告示上,凌厉之锋不减,字里行间,咄咄突盛,点点墨痕,皆似在质问天下,

    “羌族之难,是为乱世之因,而燃此乱世之火者,是为逆贼拓拔,兵变至今,已有数月,且问天下衮衮诸公,今何所见?今何所闻?诸公可见,乾坤之倒转,纲常之崩溃!诸公可闻,烽烟之狼藉,黎庶之恸哭!若诸公有耳有目,有见有闻,当如何?”

    “明凰虽女,亦尝闻道,天有四大,然观今之天下,惟宵小四起,诸公可知,天下四大何所指…”

    “逆贼拓拔,但有一息残喘,必有祸乱苍生之恶,此贼不除,大辽何存?此贼不除,天下何安?”

    “辽女明凰,但有一息尚存,必兴伐罪诛恶之师,此志不消,可昭日月!此志不失,可告苍天!”

    “明凰虽女,亦敢立浪尖风口,为父仇深沉,为复国雪耻,为羌族之难,顺州之祸再不及于世间,今明发此诏,遍发天下;

    “即日起,吾当于幽州奋起,召忠勇义士,成铁血义师,讨伐无道!天若有灵,可佑明凰,天若无为,吾当替天行道!”

    “今告天下,明凰虽女,亦有所见所闻,然吾之双眼,别有所见!我不见逆贼势大,我不见孤城独立,我不见黑甲气焰,我不见成败悲凉!我之不见,只因吾之所闻,明凰尝闻,天下至大是天理,天下至重是江山,天下至尊是苍生,天下至贵是子民!有此天下四大撑持我心,足使吾视叛贼如无物,轻生死于不顾,所求所愿,只欲为天下至尊至贵拨乱反正,所刚所强,只欲为天下至大至重粉身碎骨。再问诸公,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可敢与明凰相类?”

    “今诏此书,同告天下诸公,大辽子民;辽女明凰,长立幽州,遥望城下,诸公可知,吾所想见?吾所欲闻?”

    “我想见铁骑卫道来势汹汹,我想见英武勇士擎旗追随,我想见铁血义师铺天盖地,我想见枭小授首驾前快意!我欲闻滔天战鼓助威之音,我欲闻铁蹄踏定山河之声,我欲闻子民齐吼国号之威,我欲闻盛世来临太平之歌!明凰再问,天下诸公,可愿见我所见,闻我所闻?”

    “诏至此,意未尽,见此诏者,当明吾心!天下英雄,但有热血,但存明志,且向南望,有女幽州,长擎辽旗,愿与天下义士,同举义旗,共伐无道!大功成日,青史芳名,人生快意,明凰亦当与诸公——永世共享!长存汗青!”

    一纸公主明诏,似檄文,似告书,先哀后扬,一卷长文,一墨泼毫,默默观毕,忽觉满页文字都挟杂着一股无可形容的气势,透出纸页,向着告示前的人群扑面而来,天虽尤雨,但读罢诏书,却使人觉得,这满天绵绵阴雨,忽然凝固于此诏前,却有一缕阳光,射落雨幕,直暖心扉。

    大家静静站着,反复看着诏书上的一词一字,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淡淡的得意,因为他们知道,很快,大辽国境内所有辽民都会看到这一纸诏书。

    他们还知道,不久之后,这世上将不会只有这幽州一城敢于独抗反贼。

    便是再木讷胆小的人,也能想到,当这一纸诏书明发辽境,将会给他们带来什么?

    一卷长文,只在这泼毫间已压制了反贼的气焰,一纸檄文,已在这一阅间便鼓起了屈于淫威者的勇气。

    而拓拔战想要染墨耶律明凰声名的两伤之计,也随着这一字一字的挥洒灰飞湮灭。

    长街一角,却有三名少年一直立于僻静之处,无声的看着在诏书前围聚的百姓,三名少年默默看着,这一城百姓对智连累公主的不满,对拓拔战奸计的憎恨,最后,也看到了他们对公主更上一层的敬爱。

    “小七,别绷着脸了,我们回去吧。”一名秀丽俊美的少年拉了拉弟弟的叉在腰上的手,轻轻道。

    弟弟一张胖乎乎的脸绷得紧紧,一张肥嘟嘟的嘴巴也早孩子气的噘得老高,“气人啊!这以后四哥还不得被人在背后骂个饱!这还要吃饭吗?”

    “别说了,小七。”另一名高大彪悍的少年挽起弟弟的另一只胳膊,低声叮嘱,“尤其别当着四哥的面说这事,懂吗?不然四哥会更难受!”

    “知道了。”小七耷拉下脑袋,踢着地上的尘土,“就算我想说也没机会啊,四哥回来后就躲进了灵堂,谁都不肯见,我给他送去的满满一盘子饭菜,他也只很少很少的吃了一点,五哥,我担心四哥的身子。”

    “没事,这事总会过去的。”五哥摸着弟弟的脑袋,安慰了一句,却也黯然长叹,“这个坎,只有四哥自己能跨过去,我们都帮不了他。”

    小七点点头,仍是噘着嘴,“还是纳兰有良心,一大早就守在灵堂外,说要陪四哥一起自责,好笑,这小子有啥好内疚的!”他往远处看了看,忽然一拉两个哥哥,“快帮我记住那家伙的长相,就那穿灰衣裳,长的象只瘦皮猴的,我听到这厮刚才骂四哥骂得起劲,还敢跳着脚骂?回头我去敲他闷棍!”

    “他娘的,还真敢骂四哥!”五哥瞪眼看着那人,一只手已经掳起了袖子,似想立刻就冲过去,但一转念间,他又退了一步,狠狠吐了口浊气,“罢了,别再惹事了,惹了麻烦,还不都是四哥受责。”

    “走吧,不要惊动了百姓。”六哥叹了口气,转过身,不想再看诏书前议论纷纷的百姓。

    “真不公平!”小七呸的吐了口唾沫,用力挥了挥拳头,“这张诏书还是四哥早帮明凰姐写好的,看那群家伙,居然还骂四哥连累了明凰姐!”

    “轻点声,小心被人听见!”两名兄长担心的朝四周看看,不再耽搁,拉着弟弟悄悄离去。

    远远的,还听见小七问,“你们说,明凰姐会不会也觉得四哥做错了?”

    “怎么会呢?没听曲古他们说吗?明凰姐昨天不但当众急哭了,还哭了个伤心。这点事理,她又怎会不明白。”

    “那你们说,日后明凰姐会不会还四哥公道?”

    “怎么还?”六哥苦笑而叹,“灭族一事,四哥毕竟是做下了,只能希望,来日漫漫,世人能把此事淡忘。”

    “管他娘的这烦心事,反正兄弟们知道四哥是为什么才这么做的,那就够了!什么鸟名声,老子才不在乎,眼下就算了,日后谁敢再当面说四哥,先跟我的狼扑枪打招呼!”

    “五哥说的对,那闷棍你跟我一起去敲吗?”

    “为什么不去?不过千万得四周没人的时候去!悄悄过去,一棍下去,神不知鬼不觉的,敲了就跑!”

    “你们这两个魔头,别闹了!”

    三人的背影渐渐消失,留下几声长长的叹息,稀薄于雨雾中,无人知晓,一如当日城下初战凯旋,虽有骄女沐身于欢呼崇敬之中,却难见护龙少年弟于掌声中悄悄隐去。

第一百零二章:战旗招摇(四)

    雨仍在下,但阴雨阴霾却由遍贴全城的公主明诏一扫而去,仍是这片雨幕下,却见越来越多的百姓迈出家中,走到街上,围拢在一张张告示前,一遍遍反复看着,不时有人眉飞色舞的大声念着其中字句,惹得阵阵掌声欢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燕云楼外,每日一早就在楼前一脸笑容的几名伙计也忘了迎客,全都扎堆站在楼牌前,聚精会神的看着张贴于墙上的告示,不但是伙计,燕云楼的掌柜一早上也在告示前看了半晌,不过这面团团一脸富贵像的掌柜看完诏书后的反应却与人不同,不但未发一言,反倒是又摇头又叹息的踱回店里,对于伙计们似是偷懒的行为,他也连一句都未斥责。

    这时,酒楼外,忽见一名长衫文士信步而来,手上还提着一硕长包裹。一名伙计听见脚步,这才想起自己的活计,忙回过头来招呼,“这位客官,里边请!”

    来人一笑,“我找掌柜。”

    “掌柜就在楼内,客官请!”伙计巴结的一笑,却觉来人眼熟,等那文士迈进酒楼,忙向另几名店伙招呼道:“哥几个来瞧,刚进去那人不是刚被公主任为布衣客卿的梁正英吗?”

    “对,就是他,从前还当过幽州知事。”另一名店伙认出来人,神色微变,向几名伙计道:“我先进去伺候茶水,你们在外头招呼着点客人。”

    说完,这店伙也跟了进去,酒楼大堂内空无一人,也不知刚入内片刻的梁正英和掌柜去了何处,这店伙却不意外,快步走上二楼,推开一家雅座包房门,雅座内仍无一人,这店伙又向外看了一眼,确定四下无人,先掩上房门,这才走到角落处一盆景边,按着盆景架子轻轻一扳,只听咯吱声响,墙上又开了一扇暗门。

    店伙低咳一声,慢慢走入暗室。

    暗室内,梁正英和掌柜对面而坐,两人的目光都停在面前那只包裹上,对店伙入内却均视若不见,而那店伙也低垂眉眼,径直走到掌柜身后,长身侍立。

    “梁大人,这个包裹里装的,大概都是公主那份明发辽境的告示吧?”掌柜轻轻拍了拍包裹,问。

    梁正英点头,“是,这里有二十份告示,公主有令,想请掌柜帮忙,把这二十份告示都送入上京。”

    “我说呢,公主这次怎会突然遍发明诏,一下遣万名铁骑冒雨出城,做这好大手笔。”掌柜笑了起来,“其余州城也就罢了,守将就算偏向拓拔战,也不敢明目张胆的阻止幽州军入城张贴告示,可那上京城却是黑甲重地,即便遣死士入城,也是不易,原来还是打着要我燕云楼帮忙的主意。”

    “正是,这一次,又要烦劳掌柜伸手了。”梁正英客气的笑笑,“当日玄远先生允诺殿下,愿为殿下尽力效劳,这些时日,得燕云楼相助实是良多。”

    “伸手吗?”掌柜伸出手,放在眼前看了看,却把那包裹往梁正英面前一推,“梁正英,既是盟友,举手之劳,我们当然得效劳,不过你家殿下也太看得起我了,几次开口,都让我燕云楼上下一阵忙碌。上次你那位公主向玄远先生索要一万面四十斤重的狼牙盾,还全要以精铁打制,厚三指,大需如磨盘,外层再包熟铜,又要两月之内送上,公主开金口容易,可我们为凑这一万面狼牙盾,真真是伤筋动骨,这些日子,我为筹这一万面狼牙盾早忙得焦头烂额,这送书上京的事,怕是担当不起了。”

    “掌柜太谦虚了,燕云楼背后有玄远先生这中原大商支撑,只是一些军械,哪谈得上辛苦。”梁正英此时的微笑却是发于心底,公主交代过他,对于玄远留在幽州的暗桩面子上要礼敬,骨子里却要留上三分心,而且每次交于他们的任务也要颇有难度,却又勉强是他们力所能及,使玄远疲于应付,无暇在幽州城内根基更深,上次交代要那一万面狼牙盾时,只看掌当时柜挤成一团的胖脸,就知他们定会好一阵辛苦。

    “我们几次见面,也算稔熟,敷衍客套话就不必说了。”梁正英正色道:“此事事关重大,对于日后更是大有益处,还要烦请掌柜尽力,切勿推托。”

    “我也知道事关重大,我这酒楼前不就贴着张一样的告示吗?”掌柜还是苦笑,“这告示真要能贴进了上京城,对于日后之事,确实助益良多,不过…”

    “怎么,掌柜不能办妥此事?”梁正英心里一沉,他当然清楚把这二十份告示送入上京的凶险,如果这掌柜真的力有不逮,他也不会意外,但这告示若真不能送入上京,对于耶律明凰的谋划却会大有阻碍。

    掌柜神色凝重的看着包裹,好一阵才从嘴里迸出两个字,“勉强。”

    “是勉强,不是不能。”梁正英心里一松,又一正神色,拱手道:“掌柜既知此事重大,还请费心一为。”

    “只是费心,也就罢了,只是…”掌柜苦涩一笑,随即默不出声。

    他身后的那名店伙却忽然开口道:“梁大人,要把这二十份告示送入上京城,那我们在上京城内的几处根基,只怕就此毁于一旦。”

    梁正英闻言一窒,旋即硬下心道,“既要成事,难免代价,便是玄远先生,也不会奢望滴血不留,便能获取日后大胜吧。”

    那店伙面色一沉,“梁大人说的轻松,可流血的却都是我家之人。”

    “已然结盟,又何必再分你我,见外了。”梁正英不疾不徐的说道:“这位兄弟,你方才入此暗室,悄无声息,身手想必不俗,若你肯亲自走上一遭,上京城不见得就是龙潭虎穴。”

    “梁大人,你未免小觑了黑甲骑军,上京城不是龙潭虎穴,却是蹈死之地。”店伙冷冷一笑,不等梁正英开口,又傲然道:“这一次,我当然会亲自去,我说的流血,也正是流我的血。”

    梁正英又是一窒,但这店伙语气虽傲,却不容轻视,再看这店伙,默然半晌,梁正英忽然长身而起,向店伙肃然一礼,“有劳,梁某无求,惟愿壮士此次能安然而回。”顿了顿,又道:“敢问壮士姓名,万一有不忍言事,梁某必当长记壮士之名。”

    店伙看了他一眼,神色柔和下来,缓缓点头,“已然结盟,何必见外。”他不曾自报姓名,说的也正是之前梁正英所说之言,却少了针锋相对的口吻。

    “中原果多义士。”梁正英长叹。

    “梁大人客气了。”掌柜开口道,“若公主这份诏书一朝遍示辽境,我想辽国之内也会有许多义士,说回来,这份诏书真是不俗,字句也就罢了,但这心思却是用巧了。”

    掌柜啧啧赞着,从包裹里取出一份诏书,点指道:“这诏书的前半段不如说是一篇详尽异常的战报,从智王兵临顺州始,连场恶战,全都绘声绘色而写,尤其在写到羌王和他那些族人的奋力抵抗时,更是栩栩如生,使得羌王涂里琛,羌后月歌,羌子塔虎几人的形象跃然纸上,使观者在如感身临其境时,对羌人一族的勇敢和顽强油然生敬,然后笔锋一转,一段哀惋悼文,写下公主对羌族的推许崇敬,添成一道罪己诏,战虽胜,责己如败,泣伤异族之灭,感叹乱世岌岌,最后公主还包揽了所有出征将士的罪过,只罚护龙智一人,这一段罪己自责,不但让人生不出半点责怪公主的心思,反令人由此深敬公主的深明大义,悲天悯人。梁大人,难道你不觉得,公主这份心机深了点吗?”

    梁正英神色略变,深深看了掌柜一眼,暗惊自己一直小觑了此人,这模样富态的掌柜,不但来历不浅,阅历也极深沉,他定了定神,脸上故意露出一丝不悦道:“公主感怀羌族义烈,彻夜难眠,连夜提笔起诏,字字发自肺腑,掌柜,难道你以为公主是在以煽情博取人心?”

    “不敢,不敢。”掌柜笑笑,“我只是有些好奇,公主为什么要把智王与羌族的一战写得这般详尽,难道她不知道,这样一写,会令世人对智王的残忍大为菲薄?难道公主心里,对大义二字的看重,真的可以超越于对智王的情意?一个女儿家,能做到这点,殊为不易啊?”

    “公主只是阐明实情。”梁正英忽觉嗓中发干,解释道:“这一次,公主确实对智王很失望,所以才会明发诏书斥责。”

    “哦?”掌柜似乎并不满意梁正英的解释,顾自道:“其实我那一点好奇,在看到公主怒斥拓拔战丧心病狂时便恍然醒悟,为什么公主要把智王和羌族的一战详尽而写?为什么公主要对羌族的结局这般痛惜?为什么公主又要故意把智王摆在一个将要令人憎,令人惧的位子?原来,这是要以羌族的壮烈殇亡为引,把所有矛头指向拓拔战,再借智王的残忍灭族揭露出拓拔战的幕后毒计,世人对羌族敬上一分,就会对拓拔战更恨上一分,而公主对羌人的哀悼,其实也是为凸显拓拔战的用心险恶,这一来,人人都会把拓拔战视为乱世之源,这就是公主的目的所在,是吗?”

    不等梁正英开口,掌柜又继续道,“拓拔战的计策是想使羌族与公主两败俱伤,可有了智王这一擅自出征,真正两败的人却成了智王和拓拔战,梁大人,你也是聪明人,听我说到这地步,难道你还不品不出公主的玲珑心思吗?”

    “我觉得这诏书里还有一层心思。”许久未开口的那名店伙淡淡接道:“辽国公主把护龙智与羌族的一战写得这般详尽,看似是责怪智的残忍,其实也是在点醒一些摇摆不定的人,智只凭一万骑军便把七万羌族逼到灭族境地,而幽州共有五万军甲,以智的不择手段和百般计谋出手,谁还敢确定,拥二十三万黑甲骑军的拓拔战还能再立于不败之地?”

    “拓拔战手中好象已不足二十三万黑甲了吧?”掌柜点了点诏书,笑笑道:“公主在诏书上面不是还有这一句吗?两败黑甲,挫敌锋于正锐,恫敌威于狂妄!不败黑甲已然两败,啧啧,幽州军的实力,还真是让人不敢低估啊!”

    “再加上诏书后半段这檄文般的声讨,端的是荡气回肠,震发聋聩,羞尽须眉。”店伙冷冷笑道:“辽疆内但凡有点血性的男子,看到这一段,又怎能不动容?”

    “所以说,公主这心思,啧啧…”掌柜摇头晃脑的赞道:“真的只能以深不可测来形容,这一纸诏书,能给她带来的好处,实在是太多,难怪非要借我们之手,把这些诏书送入上京,供上京子民观瞻。”

    听着掌柜和店伙一搭一档的说话,梁正英似是插不上口般一言不发,初时面色还有些起伏,但听得几句,他的神色忽然又安稳下来,待得两人说完,他才看向两人,平静如水的轻轻问了一句,“我们是盟友,对吗?”

    这一次,却轮到了掌柜和店伙二人向他深深注视,亦是半晌无言。

    “一直以为,我对这燕云楼上下算得上是礼敬重视,这原也是公主的吩咐。今日才知,原来我一直小觑了几位。”梁正英向着二人一笑,“燕云楼内藏龙卧虎,以两位的才干心术,其实足可啸傲天下任何一方,屈居于此,实在是埋没人才。”

    “怎么,梁大人莫非想替公主招揽我二人?”掌柜微笑,却因摸不透梁正英的心思而笑得有几分勉强,。

    “就算要招揽,也需公主定夺,越俎代疱的事情我不会去做。”梁正英缓缓起身,安然道:“二位今日算是在我面前好好炫耀了一番见识,可惜我生性愚鲁,对两位的见解着实不敢认同,不过,也正因此,却令我对玄远先生的实力又有了更高的估计,我想今日之后,我会提醒公主,对玄远先生这位盟友更为借重。”

    含笑间,梁正英把包裹推至掌柜面前,“有些事情,能看能说,有些事情,只能看不能说,还有些事情,不但不能说,也不能想,我的意思,二位可明白?”

第一百零二章:战旗招摇(五)

    “一点试探,原来不必,这一次,倒是我想拙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掌柜低头看着包裹,眼角余光和店伙一触,苦笑道:“从前玄远先生就常说我沉不住气,今日才知,我还真是个沉不住气的货色。”

    “沉不住气无关甚事,胡思乱语,才会有事。”梁正英低声道。

    掌柜呵呵一笑,慢慢抬头,一团和气的胖脸上已满是笑意,“梁大人,一些自作聪明,以俗人心度公主腹的话,你今日并未曾入耳,是吗?我们聊的,也只是如何把这包裹送入上京的事吧?”

    “俗人心度公主腹?这话说得好,既如此,我想那些俗人话,以后应该不会有人再提及。”梁正英也笑了起来,又伸手在包裹上拍了拍,神色转肃,向那店伙诚恳道:“事成之后,我希望还能在幽州再看到你。”

    “谢过梁大人的好意,心意心领。”店伙沉声而答,“但我只能保证,一定会把这包裹松入上京。”

    梁正英眼中闪过一丝感动,低声道,“该道谢的人其实是我。”叹了口气,他向两人又一拱手,无言

    离去。

    “这个梁正英,还真是个人物。”看着梁正英走出暗室,掌柜摇头轻叹,“我才是真正把他看走了眼,从前他做知事的时候,从骨子里透着股昏聩滑吏的味道,所以我也一直未把他放在心里,想不到罢官不过半月,再居客卿时,已有一派革新气象,这里的缘故倒是耐人深思。”

    “无论是什么缘故,总离不开那位耶律明凰,不过对于梁正英,也许如今的布衣客卿身,才真正适合他。”店伙又向掌柜道:“大哥故意点破诏书里的深意,其实是想让梁正英把这些话带给耶律明凰吧?”他对梁正英似乎有几分欣赏,但一提及耶律明凰,言语间却含上了敌意。

    “我也是肚里有气,才故意说那些话,耶律明凰动动嘴,却要我们去出生入死。”掌柜摇摇头,随即面有隐忧,“这位公主的心思真的让人看不透,一个女儿家,为了自己心爱男子而包庇纵容,可耶律明凰却不惜踩着智的名声去把矛头指向拓拔战,我想,在她心里,不是对大义二字的看重超越于对智的情意,而是真正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有这样一位盟友,来日祸福殊为难料。”

    “无论如何,这一次忙总是要帮她的。”店伙拎起了包裹,负在背上,“眼下大患,是拓拔战,而非耶律明凰,失去了幽州为屏障,中原必定会遭黑甲骑军的涂炭。”

    掌柜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想想又不放心的关照道:“老九,此去上京,我多派些人手给你。”

    “不必,我一个人去就行,去的人多,反容易暴露我们在上京城的几处暗桩。何况这里也太平不了多久了,这一次的事情,拓拔战一定很快就会有反应,我们手中的人,还是留在这里为好。”店伙平静的道,“幽州来日必有摧城血战,我们随着轩辕将军平庸了十几年,所等的大概也就是这一天了。”他默默一笑,又道:“既为江山卫,横死于兵戈,总要好过死于老死病榻。”

    掌柜叹了口气,无奈于这多年兄弟深藏在骨子里的傲性,而这样的傲性,正是他身与共荣的这一古老而神秘的组织,能走过无数乱世的缘由,掌柜喃喃怅然:“江山卫,想不到有生之年,我们还能以江山卫的名号再现世间。”半晌,他又轻轻道:“万事小心。”

    店伙笑笑,忽然问,“大哥,你刚才为什么不告诉梁正英,轩辕将军已舍弃了玄远之名,且以江山卫的名义在中原重举战旗的事。”

    “我还没有那么沉不住气吧?”掌柜也一笑,“就算是盟友,可对着那位辽国公主,我们也该留一手,不是吗?”

    梁正英走出燕云楼,便直返太守府,入府后,向守卫问了几句,又径直走入别院。

    别院雅居内,耶律明凰婷婷袅袅的站在一株桂花树下,微仰首,望着满树蕊黄,着他回来,听见梁正英的脚步声,也未回头,便问:“事情办妥了?”若是其他臣子下属完事而归,耶律明凰一定会先温言嘉勉几句再问及正事,但对于梁正英和厉青,胡赤等几名由她亲手提拔的心腹,她却直言直语,甚少客套。

    “是。”梁正英恭谨而答,言辞简洁。

    “燕云楼的掌柜没有拒绝?”

    “有过犹豫,但不曾拒绝。”梁正英答道。

    “看来这玄远手上还真有些拿得出手的实力。”耶律明凰点了点头,“上京城内他也果然另有根基,否则,燕云楼那掌柜也不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耶律明凰又问道,“关于那诏书,那掌柜可曾说了些什么?”

    梁正英略一迟疑,低声道:“那掌柜,似乎…似乎…”

    “直说!”耶律明凰回过头,瞪了眼梁正英,口气煞时不耐,不过这倒不是要在这心腹前故意立威,实在是这一日里,有太多的事情令她不耐,因为每一想到从昨夜起便独守于灵堂内的智,她心里便有千万丝萦乱。

    “那掌柜似乎猜到了几分殿下写这诏书的用意,而且还当着我的面直言不讳。”面对燕云楼掌柜的试探,梁正英可以不动声色,但在耶律明凰面前,他发现自己很难隐藏心思,却不明白自己的心境是因公主的美貌而起伏,还是慑于她的气势而局促。

    “猜到又如何?难道他还敢说出去?”耶律明凰不意外也不在意,“别说这小小掌柜,拓拔战也一定会明白我这次给了他一份什么大礼,可就算知道又能如何?智王设的局,就是要让拓拔战吃个有苦自知的哑巴亏,他想坏我名声,智就能让他自寻死路…”一说起智,虽是在刻意立威的心腹面前,耶律明凰还是忍不住自豪,但话未说完,她的语气便暗淡下来,智这一次所付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她实在不知道,会不会接受智这等惨烈付出。

    徐徐一声长叹,耶律明凰又转过脸去,面对着桂树,只让一树花黄桂蕊能看清她此时容颜,好一阵,才听她缓缓道:“那掌柜想必会对你试探几句,你是如何应对的?”

    “臣只提醒了他一句,我们是盟友。”

    “好一句点到即止。”耶律明凰满意的点点头,“梁正英,派你去和玄远的人打交道果然是对的,那些个言语试探,你应该不会着道。”

    “谢公主谬赞。”虽得赞赏,梁正英却低头肃立,未曾有一句邀功自夸。

    “这个掌柜也算是个明白人,就是和他主子玄远一样,总是耍这些试探手段。”耶律明凰轻哼一声,“这些中原人,整日就喜欢动这些心思。”

    “先退下吧。”耶律明凰摆摆手,“去把胡赤和厉青二人传来。”

    “是。”梁正英没有立即退下,反走上一步,低声道:“公主,智王从昨日起便自禁于灵堂,不肯见任何人,臣担心他自责太深,臣想…”

    “想什么就说出来。”耶律明凰语气一沉。

    “臣想,若公主能多做探望,也许智王会有所振作。”

    “你倒是很关心智王。”

    “智王对臣,其实恩重如山。”梁正英坦然而言,他并不是想借此讨好耶律明凰,而是自觉,他始终欠了智一份人情。

    “多做探望…”耶律明凰模模糊糊的应着,好象在沉吟什么,梁正英心知不宜对公主的私事多有涉足,正要退下,但见耶律明凰霍然转身,向他狠狠瞪视。

    梁正英这才发现,公主不但一脸怒容,而且眼眸盈泪,再仔细一看,公主珠凝玉砌的脸庞上还隐有几道淡淡的灰痕。

    “你以为我不想去探望他吗?”似是找到了一处宣泄口,耶律明凰突然发作,“你知道我一早上去了灵堂几次?可不管我说什么智都不肯应我一声,只顾在我父皇灵位前埋首长跪,连看都不肯看我一眼!看到他的憔悴样子,你以为我不心疼吗?他从昨晚进灵堂就不肯吃喝,你以为我不担心吗?我一早就亲自下厨,亲手做了几道他最爱吃的小菜送过去,可他连一筷都不肯动,倒是小七送了盘烤得烂糊的肉进去,还撒泼撒娇的逼他四哥吃了几口,你以为我不委屈吗?你说,为什么在智心里,我百般柔情还不如他弟弟撒个泼,你说啊?是不是要我也去扯着智的衣摆满地打滚,他才肯吃我烧的菜?”

    “臣臣臣臣…实在不知!”梁正英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一番好意其实是撞中了耶律明凰痛处,终明白公主早憋着满腹委屈,刚才其实是硬忍着听他奏完事情,偏偏自己很不知趣的把她的心事给撩了出来,见公主雌虎般怒冲冲逼近,他只能手忙脚乱的往后倒退,也忽然醒悟,为什么在这别院来了半天,硬是看不见一个护卫,连俞达这混人都看不到踪影,原来连混人都比他明白,最近实在是不必出现在公主面前触霉头退避。

    “什么都不知道还要来添我心烦?你有本事,你去把智请出灵堂,只要你能把他请出来,你要什么我赏你什么!你去啊!去把智给我劝出来!去劝他吃东西!打滚撒泼,有什么招你给我使什么招!要是他还不肯吃,你也别想再吃一口饭!我大辽的俸禄,不养无用之人!”耶律明凰从早上起就憋的一肚子火一直找不着人发泄,对年叔于心不忍,对猛投鼠忌器,飞跑得太快,将不肯现身,对其余文臣武将则不愿失了威仪,就连那混侍卫俞达今日也难得精明,早早躲得没影,正好梁正英难得不知趣了一次,索性都发在了他身上,既是心腹,偶尔也该为她祛祛心病。

    “是是是!臣…臣还要为公主去找胡赤厉青二人,告退!告退!”梁正英总算有几分急智,胡乱应了几声,转身就走,再不敢逗留片刻。

第一百零二章:战旗招摇(六)

    “滚!”耶律明凰两手叉腰,向着落荒而去的背影怒叱,便是明君,也可偶尔雷霆震怒,何况她还是公主,刁蛮一次,也算无伤大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反正四周无人,不必在意雍容丰姿。

    又过片刻,胡赤和厉青两人面无人色的走了进来,得到梁正英的好意提醒,又见识到这位素以沉稳气度走动的布衣客卿的狼狈模样,他俩几乎是顺着墙根进了别院,一进别院,两人头都不敢抬,三言两语交代完公主密嘱两人去查找的事,自问没有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眼神站姿也小心得无可挑剔,话一说完,两人立刻就欲告退。

    谁知这挑剔之事实在是可空穴来风,而且这种在公主面前一说完事就立即告退的臣子格局,实在是真正触到了这位公主的伤处,激得耶律明凰旧怒未去,新恨又生,当即指着二人的鼻子一通怒骂,痛斥二人未侯吩咐便想回避,乃是不识礼仪,恃宠而骄,其行径实属胆大包天至极,开始耶律明凰还能略有自制,清醒自己不过是想寻衅出气,可到后来越骂越伤心,越说越难自禁,竟然口口声声喝问起两人为何刻意忘情来,这下胡赤和厉青算是给彻底吓住了,虽明白是身蒙奇冤,代人受过,又哪敢有一字辩白,只得匍匐在地,哀声告罪,却不敢有一言提及自己所犯究竟何罪,以免公主醒觉后羞怒更盛,直接将二人贬出幽州。

    好一通淋漓怒斥,公主的雷霆震震才化为咻咻娇喘,两员心腹已被骂得面无人色,神情呆滞,正不知今日该如何收场,幸好太守张砺和统领窟哥成贤于此时进来,看到这二人,公主脸上总算转了颜色,勉强收起怒气,耐起性子向二人和声问话。

    张砺和窟哥成贤两人显然老到多了,对片刻前还声透别院的雌威怒吼仿佛一个字都未听到,同时很有眼色的不让余光掠及胡赤和厉青的尴尬模样,他俩径直走到耶律明凰面前,张砺肃然,窟哥成贤恭谨,你一言我一语,不留话缝,不疾不徐的禀奏起一早被派往各处州城遍发诏书的骑军动向;万名骑军,分往辽国各州,近处百人一队,远处千人一军,几时出城,各往何处,约略往返时日,一一详细而奏,端的是滴水不漏。

    禀奏完毕,张砺和窟哥成贤二人也极有默契的立于原地,眼观鼻,鼻观心,静侯吩咐,全无半点想要仓促而退之迹象。

    这做派不但看得胡赤和厉青自愧不如,耶律明凰也不好意思再向两人撒气,再兼二人禀奏的乃是当务要事,涉及智一片苦心,因此听完奏对,耶律明凰不但和颜悦色的向二人道了辛苦,还分外嘉勉了几句,主动让二人退下。

    胡赤和厉青悔断肠子之余更暗叹这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福泽怎会轮不到他们头上,但此时悔之显然已晚,除了自认倒霉,也只能继续伏地思过。

    公主一口恶气已暂出,瞪了这两心腹一眼,拂袖命他俩快快消失眼前,他俩如蒙大赦的告罪而去,虽归心似箭,脚步还不敢迈急,生怕再惹得公主不快,一步一挪的又顺着墙根离开。

    一万幽州骑军,一日齐发,一份份诏书如燎原火般烧向辽国各处州城,但耶律明凰和智都不知道,在幽州军发动铁骑快马催送前,另一股黑色暗流早于数日前向辽疆各地席卷而去。

    数日前,正是七万羌族离开上京,长路奔赴幽州之时,与羌族一同离开上京城的除了灭族计,还有拓拔傲和一万黑甲铁骑,名义上,拓拔傲是奉令护送羌族至顺州,但在把七万羌人送入不归路后,拓拔傲却执行了此行所受的另一道密令;命一万黑甲骑军赶赴辽疆各处,所过之处,遍插战旗,同样是一万黑甲,同样是散往辽疆各地,但随着这一道黑流奔涌所至处,引燃的却势将是另一场更浩大的兵戈铮鸣。

    辽域西北,边陲草原一处水草最丰盛的地方,数百个大帐篷依着一条蜿蜒小河密密而扎,住在这里的是一个仍保持着游牧习俗的辽民小部,和大半辽人不同,这里的人并不喜欢城郭繁华,务工而作的日子,却习惯放牧狩猎,漫无拘束的日子,所以,这个小部落婉拒了两代辽皇入城安居的邀请,选择了继续在此片草原上放牧而歌,简单而快乐的生活。

    每当有人路过,他们都会秉承风俗盛情接待,在夜色中点起一堆篝火,大家围坐一起,兴致勃勃的听客人讲一些朝野逸事,而当往来客人每每好奇这部落中人为何仍要这样简朴度日时,他们却会自豪的回答,这才是契丹辽民的风骨,篝火后闪亮的一双双眼睛里,满是自豪。

    象这样坚持游牧散居的部落,辽国境内虽不多,却也并不罕见,所以客人们也总会笑着岔开话去,继续和牧民们喝着马奶酒,一醉方休,告别时,客人们也会牢牢记住这个部落所在,以便日后得闲,再来一尝城中琐碎时日无有的简朴安逸,篝火盛情,共扶一醉。

    这一日清晨,小部落内勤劳的牧民们早早走出帐篷,秋风吹草长,正是放牧好时节,牧民们打着哈欠,正要去牧棚里把牛羊赶出来,忽闻一阵孩童欢笑喧闹声从小河边传来,原来部落里的小孩们一大早就围在河畔木桥前,不知在看什么热闹。

    一个小孩跑到刚出帐篷的部落长老面前,大声道:“长老,你快看!这木桥不知怎么断了好大一截,桥中间好大一个窟窿,人都过不去了!”

    “糟糕!”长老顿时有些发急,这木桥虽然简陋,却是从此地到对岸的唯一途径,河对过水草丰盛,是放牧的好地方,这木桥一断,大为不便。

    长老心里懊丧的拍了拍后脑勺,这桥搭了十几年,再是牢固,可大家赶着牛羊在上面终日往来,难免坍坏,前几日就想着修缮一番,却惦记着喝新酿好的酒,竟把这要事给忘了。

    “以后可真得少喝几口酒!”长老回头招呼男子们,“都别站着了,汉子们都过来!去砍些木头,备好绳子,选上十几个力气大的,喝两口酒暖暖身子,把昨晚用在婆娘身上的力气都使出来,这就下河去修桥。”

    听长老发荤话,一大群男子们轰笑起来,却不见人干活,长老正要吹胡子瞪眼睛的骂人,先前那小孩扯着他袖子道:“长老,你没看见吗?骨扎力叔叔早下河修桥去了,你看!”

    长老揉着眼睛往桥下一看,果然有一名魁梧如山石般的高大汉子,背着一捆麻绳,正立于潺潺河水间,能把一头成年羊没过顶的河水虽然湍急,却只在他腰间川流。

    大汉一只胳膊顶着木桥断裂处,另一只胳膊拖过一根粗大的木段,竖在摇摇晃晃的木桥下,随即又从背上解下麻绳,熟练利索的绑缚起来。

    这大汉不但身量魁梧,力气也极大,整座木桥下坠的分量都压在他肩上,他却一点都不觉吃力,还有闲暇和岸上的孩子们说着话。

    “骨扎力叔叔好大的力气,你是天下第一神力的男子汉!”

    “没错,比力气谁都比不上骨扎力叔叔!”部落里的小孩最崇拜这一身巨力的大汉,鼓着掌不停叫好。

    骨扎力很憨厚的笑笑,虽然是孩子们夸奖,仍是很认真的答道:“我只是有点蛮力,算不上什么神力,我从前有个朋友,他的力气就比我大多了。”

    “这世上不可能有人的力气比骨扎力叔叔还大!我们不信!”孩子们显然不肯接受心中英雄的自谦,跳着脚大喊。

    “真是该戒酒了,居然连骨扎力这么大个人都没看见。”长老放下了心事,看着那高大汉子满意的笑了起来,这骨扎力是他部落里的宝,还是意外拣来的宝。

    十几年前的一个傍晚,骨扎力一人一骑,经过这条小河旁的小小部落,这身材远比常人高大的骨扎力立刻引起了大家的好奇,那时的骨扎力还只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

    长老记得,当部落里的人带着好奇盛情邀请他做客时,这魁伟高大的青年神态间竟还有些赧然,当时他就知道,这是一个淳朴敦厚的男子。

    一囊酒尽,大家围坐在篝火旁,好奇的向骨扎力打听他的来历,几乎所有人都认定这样的魁伟青年一定是军中的擎旗猛士,骨扎力却朴实的笑笑,说自己只是一名偶路此地的游猎,再追问下去,他就只是笑而不答。

    到了第二日,大家一掀开帐篷,就看见骨扎力扛着一根树段,立于河中,岸上还搁着一大捆同样粗细的树段。原来昨晚喝酒时,听这里的人说起因为这条小河的原故,使他们每次放牧都要绕上一段远路,颇为不便时,骨扎力就默默上了心,作为对这个部落好客的回报,他要在告别前为他们搭一座木桥。

    看见这个昨日还是陌生人的青年,只是因为一顿饭,一囊酒,一夜栖息,就要还他们诺大一个回报,大家震撼之余便是感动,记不得是谁大喊了一声,男子们呼啦一声都跳下了河,扛木头的扛木头,捆绳子的捆绳子,热火朝天的和骨扎力一起搭起桥来,然后,长老想了多年,却因难未遂的心愿居然就在这一日间完成

    桥搭成,当大家纷纷端着马奶酒向骨扎力道谢时,长老也问起他日后的打算,骨扎力摸了摸脑袋,笑着说只是想到处走走,看看这片草原究竟有多大。

    于是,长老立刻试探着挽留他在此地长住,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这位青年缓缓点头,用朴实的目光向众人道谢,当日,无牵无挂的他就留了下来,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做过什么,但这个部落的每个人都接受了他的淳朴敦厚。

    和骨扎力一起安居于此的,除了那匹高大的骏马,便只有马背上的一个硕大包裹。

    长老的眼睛很亮,在第一眼看到骨扎力在马背上,四处远望的迷茫时,长老就明白,这青年想找的是一处可供容身的温暖。而那个从不见骨扎力在人前打开的包裹,里面装的,大概是这青年想要深埋于心底的事物。

    长老认为,无论包裹里装的是什么,都不再重要。

    直到现在,长老都很得意自己当日的挽留,因为在这十几年里,骨扎力不知给部落出了多少力,甚至还拯救了整个部落,有一次,一股游荡马贼趁着夜色突然来犯时,就是骨扎力从蹄声中听出了异常,第一个冲出帐篷,他拔出一根栓马的木桩,单身一人就扫倒了几十名马贼,又骑上马,连夜追出几十里,不但杀光了这群四处为祸的马贼,还救回了被抢走的几名小孩,从那以后,再没有歹徒敢觊觎小河旁这处自给自足的部落。

    十几年过去,当日的朴实青年已成为稳重中年,却因一日偶然驻足的缘分,十几年如一日的守护着整个部落。

    “都发什么楞呢?也不过去帮把手!”十几年下来,长老早对这骨扎力已如自家子侄般心疼,见其他男子都干站着看热闹,大为不满的瞪眼道:“只知道看着骨扎力一个人忙活,就算出不了劲,也不知道递口酒过去,让骨扎力暖暖身子。”

    “长老,这递酒的温柔活哪轮得到我们啊?”一名男子嬉皮笑脸的指着河边道:“你看,云儿不早拎着满满一囊酒,守在桥旁了吗?我们这一过去,不就打扰了吗,惹恼了骨扎力,谁当得起他一拳头啊?”

    “就算撑得住骨扎力的硬拳,也顶不住云儿的粉拳啊!”又有人笑着起哄。

    长老仔细一看,桥边果然站着一位秀丽的牧民少女,两手捧着满满一囊马奶酒,满脸温柔的看着河中男子。

    “戒酒,要戒酒,今晚上就戒酒。”长老呵呵直笑,“还真是老眼昏花了,也难怪,这一下都十几年了,还能不老吗?”

    拥满人的河畔,少女云儿的眼里却只有骨扎力一人,左眼是他的硬朗,右眼是他的善良,两眼所见,,便是这男子的全部,早在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还只是个小女孩的她就知道,她的眼睛里再也容不下其余男子的身影。

    就是那个夜晚,她被一名马贼裹挟在马背上,她的哀哀哭泣和求告只换来马贼的叱骂和皮鞭,黑夜里除了狂躁马蹄声,便只有恐慌陪伴,那个时候,她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因为她已经在马背上颠簸了大半夜,就算部落里的人想救她,也无法在黑夜中追上这许多路。

    就是在小女孩刚懂得绝望时,她听到另一阵马蹄声从后追上,一声怒吼,一阵劲风,然后天和地仿佛突然倒转,当她再睁开眼时,马贼已横尸于地,而她正被一名青年稳稳的抱在怀中,微亮的星光映下,正照亮了这男子淳朴的脸庞,“走,我们回家。”

    青年向她微笑。

    从此,小女孩就把他的微笑和名字永远记入了心底,“骨扎力。”

    小女孩回以甜美的微笑。

    十几年眨眼而过,小女孩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部落里许多年岁相近的少年都喜欢围着她,每次放牧,几乎都能听到少年们向她远远的唱着情歌。可在她的眼里和心底,从来就只有这个名叫骨扎力的男子。

    曾经的青年已成中年,眉角有了纹落,眼中多了沧桑,可她每一眼看去,男子永远都是当日的青年,她很高兴,能和这男子在同一条小河旁同住了十几年,她也很失落,因为这个男子似乎从不知道她的心意,总是用一种看着小女孩的温和看着她。

    她更执着的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会从他眼里的小女孩成为女人。

    他的女人。

    所以,她会永远陪伴在这男子身边,十几年后,还有十几年,直到永远。

    “行了行了,都围着干什么,还不散开!都给我去放牧!”长老很偏心,一看清是谁在默默陪着骨扎力,立刻端起架子喝命大家散开,让河中的汉子和河边的少女能有独处的机会。

    “桥还没修好,长老,我们该怎么过河啊?”有人故意苦着脸使坏,却想看看骨扎力会对云儿说些什么,大家都在心急,这个骨扎力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接受少女的表白。可这力大无穷的汉子每次在少女面前,却只有一份让人干着急的木讷。

    “桥没修好不会绕路吗?几十里路就把你们一个个愁成这样,快散开!”长老狠狠的挥手,赶走了想看热闹的人,自己却偷眼去看立在小河中,埋头干活的男子,若说骨扎力唯一有什么让他不满的地方,大概就是他对女人的木讷,这些年来,部落里不知有多少女人向他示爱,可骨扎力却拒绝了每一份柔情,只是在他亲自搭成的小帐篷里独住了十几年,陪伴他的除了随他同来的那匹马,便只有一只从不见他打开的包裹,静静的躺在帐篷角落,包裹着谁都不知道的过去。

    随他同来的那匹骏马,已随岁月蹉跎而老去,青年也成中年,长老有一句话很想告诉骨扎力,人活一世,有些东西并不该蹉跎而失。

    “怎么还不走?”见看热闹的人还是楞楞的立在原地,长老又开始喝骂,忽发现,大家的目光已从河畔移向了他身后。

    长老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的草原上,正有一骑疾驰而来,来骑越奔越近,直冲到部落的栅栏前,才一勒缰绳,带住坐骑,马上之人一身黑甲,神情肃穆,向部落中人略一打量,伸手又从马鞍旁摘下一杆斜挂的长物,随风一抖,重重插于地上。

    那杆长物在风中展开,原来是一面黑色大旗,黑色旗帜上,绣着一个斗大的血色战字。

    “战字大旗!”呆立的人群中立即便是阵阵惊呼,虽然这个部落里的人长年安居于此,但只要是草原辽民,看到这墨般黑旗,血红战字,又怎会不知来骑的身份。

    “是战王手下的黑甲骑军,他们怎么会到这里来?”

    “战王不是造反了吗?他派人到这里来干什么?”牧民们忍不住议论,望向那骑军的目光都隐约带着敌意,对于祸乱篡位的反贼,辽民们不可避免的厌恶,只是这议论声却压得很低,因为战王的名号上便是贯以反贼二字,仍有着使人不敢轻觑的威压,连国都上京都被攻破,又有谁敢逆他的黑甲一怒?

    黑甲骑军冷冷看着众人,他看出了这些辽民眼中的敌意,也满意于这些牧民脸上的畏惧,冷笑一声,黑甲骑军忽然扬声大喝:“巨灵将军,接战王旗!”

    连喝三声之后,黑甲骑军勒马抖缰,一转身,又毫不停留的往来路奔返,来去如风,所行目的竟只为在此插下一杆战旗。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又走了?”部落中人看得莫名其妙,谁都不知道个所以然。

    长老也摸不着头脑,茫然四望,迎向他的却只有大家的询问,“长老,这战旗怎么办?任它插在这里吗?”

    “别乱碰,万一惹恼了拓拔战怎么办?”

    “奇怪,上次不是听人说,拓拔战正和什么护龙七王打得不可开交吗?他派黑甲骑军来这里干什么?”

    大家闹哄哄的乱成一团,听得长老头晕脑涨,四周一看,只见骨扎力仍站在河水中,默默的缚绑绳索,那名少女也依然立在河畔,向她心中的男子微笑而视,似乎也只有这两个人,不曾为突来的黑甲骑军所惊。

    最后一道绳索绑完,骨扎力用力一紧绳,见桥身纹丝不动,他拍了拍桥梁,满意的点点头,慢慢走到岸上,迎接他的当然便是少女立即递上的一囊酒,一方布巾,一抹笑,还有一缕柔如春风的关怀。

    骨扎力接过酒囊,满满喝了一口,又拿起布巾随便抹了把脸,这才看向那面战旗看去,只看了一眼,他便转过脸,看向了少女云儿,默默的一眼凝视,忽然,骨扎力向少女露出笑容,“谢谢。”

    少女有一刹的失神,她发现,男子此时的笑容与往日有些不同,不再是那种淡淡的温和,笑容间,似乎还有些深深的注视。

    异样的欣喜顿时使少女红晕了脸,她迟疑了片刻,忽不知勇气何来,竟大着胆子向骨扎力伸出了手。

    骨扎力似也有了一刹失神,随即笑了笑,慢慢牵住了少女伸出的手。

    大家看见了两人的举动,顿时又是一波轰然大乱,却是欣然多过惊讶,这个木讷的家伙总算在今天开了窍,大家都从心底庆幸。

    长老却沉默了下来,因为他看见,骨扎力望向战旗的那一眼间,有一种深藏多年的激动。

    “巨灵将军…巨灵将军…”长老默默自语,模糊想起,曾听一位从远方来的客人说起,战王拓拔战麾下有四大战将,其中一人名叫移山倒海朗昆的力士,天生力大无比,一直如影随形的跟随拓拔战左右,乃是最得拓拔战信任的心腹,但在多年以前,黑甲营中另有一个同样以神力著称的猛士,大家都称其为巨灵将军,当年,他和朗昆被并称为战王的左膀右臂,但有一日,巨灵将军却突然从黑甲营中消失,只余朗昆无人知道,那巨灵气将军究竟是战死还是退隐,也从无人知道他的真名,巨灵将军,只听其名,便可想知此人必是个极为高大魁伟的男子吧…

    长老身躯一震,猛抬头,看向骨扎力。

    岸上,魁伟如神的骨扎力,正牵着少女云儿的手,慢慢走向他的帐篷。

    几乎每个人都看直了眼,今天这是怎么了,日头从河里升起来了?几个年轻人更不怀好意的想,这骨扎力还真是带种,第一次牵起云儿的手,居然就要直接把她带回帐篷?

    在众人的低笑声中,云儿已经羞红了脸,却不肯松开手,低头跟着她等了十几年的男人,慢慢的走,羞涩的笑。

    走到帐篷外,骨扎力又一次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松开了云儿的手,独自走入了自己的帐篷,云儿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听到大家让她赶紧跟进去的取笑,绯红的脸颊鲜花般艳红,求助的回头去看长老,却见长老正满脸失落的看着那面战字大旗。

    战旗临风,张扬招摇。

    又过了好久,帐帘才掀开,骨扎力从帐篷中缓缓走出,再看到这个男子,却令所有人都发出了一阵惊呼。

    此时的骨扎力,已脱下穿了十几年的布衫猎褂,却穿束着连盔带甲的一身黑甲,手中,横握一柄长如枪棍的百战钢刀,战甲乌黑,战刀锃亮,岩石般硬朗的脸庞肃穆森然。

    黑甲在身,他再也不是十几年的淳朴猎户,而是力战千军的黑甲上将——巨灵将军!

    战刀在手,便是再次行猎,也要于万军之中狩猎上将首级,为他的主公猎取天下!

    “黑甲骑军?骨扎力叔叔是黑甲骑军?”小孩们惊叫出声。

    长老无言,很多疑惑豁然而解,原来,当年独骑而来的青年,在马背上的茫然四顾并非寂寞,而是除去战甲的怅然,十几年的独处也非木讷,而是默默的等待,等待着这一面战旗的召唤,然后,重披战甲,征伐四方。

    难怪,他不愿接受任何女人的心意,因为在他心底还有这样一份等待,在看到黑旗战字的血红之前,他无法接受任何少女笑颜羞如鲜花的艳红。

    谁使春闺梦中泪,将军百战裹尸归!

    所以,他不忍让别的女子为他伤心。

    直至今日,再见战字黑旗,临上战场之前,他才肯向少女稍露心意,因为少女十几年的等候,他也早深深动心,是以,他要给她一个交代。

    她不是…别的女人。

    其实,这个男子便是黑甲在身,战刀在手,也不失淳朴和善良!

    “你是黑甲骑军?”云儿脸上的红晕荡然而失,代之的是讶然和紧张。

    “是。”骨扎力点头。

    “你要去帮拓拔战谋反吗?”云儿的声音更紧张了。

    “我只知道,我会为主公去做任何事。”骨扎力再次点头,却又低声问,“你很讨厌黑甲骑军?”

    对于发动兵变的拓拔战和黑甲骑军,每个辽民都对之有一种无力的憎恨,这一点,部落里的人从没不曾在他面前隐瞒,因为这十几年里,大家都视他为家人般亲近。

    他不会去向问别人做此一问,但是,他很想知道少女的回答。

    “我…我…我不知道。”云儿犹豫着,低下头,轻轻道:“我也只知道,你是为大家修造木桥的好人,是和我们相处十几年的亲人,是从马贼手中救下我的英雄。”随着回忆,她忽然鼓起勇气,看向了这个男子,“无论你是谁,你都是我的骨扎力!”

    骨扎力笑了起来,很开朗的微笑,一如当年救下少女时的欣然,他指了指帐篷,“替我照顾这里,里面的东西都留给你,这是我的家,我会回来,好吗?”

    这一问不需回答,只看少女脸上又再明媚的微笑,便知答案早存于心。

    是是非非,在少女心中,总难相媲于一腔情怀。

    骨扎力也还以一笑,柔情已露,战将亦该再现峥嵘,一声撮唇长啸,一匹老马从营地中奔出,老马不再神骏,却识得来时征途,也将陪伴它的主人再赴沙场。

    骨扎力牵着坐骑,慢慢踱到战旗下,忽回转身,先向着所有呆呆望着他的部落中人深深一鞠,然后,他又向长老垂首一礼,“长老,骨扎力谢谢你这些年的关照,也谢谢你,从没有问起我的过去。”

    “好说,说起来,还该是我替大家向你道谢。”长老苦笑,“就是不知,我是该叫你骨扎力,还是该称你为巨灵将军?”

    “只要我在这里,就还是骨扎力。”

    “你会回来吗?”长老低声问,十几年的相处,使他无法舍下这个朴实的男子。

    “会,一定会!”骨扎力重重点头,“这里是我的家!”

    长老满意的微笑,“好,我们都会等着你,你也要记住,等你一回来,就要跟云儿成亲,知道吗?”

    骨扎力脸上一红,黑甲戎装内露出一丝让人熟悉的赧然。

    “人家都等你十几年了,你还想再拖几个十几年!”长老一瞪眼,“你和拓拔战有什么承诺,我不管,但我早就想骂你小子一句,这世上最不可蹉跎的就是等你者的心意!还不给我应一声?”

    “是,是。”骨扎力苦笑,却是郑重而应。

    “好。”长老点头,又复道:“骨扎力,你在外面做什么事,我管不着,可我毕竟是这里的长老,所以你若回来,记好了,只要在这里,你就只是被我们认可和接受的骨扎力,不能是什么助逆谋反的黑甲骑军,知道吗?”

    老人有些高傲的抬起头,“我虽然喝酒糊涂,可这公道忠义,老头子还是明白的。”

    骨扎力凝视着老人,半晌,低声道:“明白,长老放心,若我不死,回来的只是骨扎力。”他顿了顿,又道:“长老,其实这些年里…”

    “不用说了,我懂。”长老一笑,“男人身上,总要背负一些必须恪守的承诺,无论对错,却非你之错,你有难处,我不怪你。”

    “谢谢。”骨扎力如释重负,再次道谢,随即,他一跃上马,伸手拔起战字黑旗,催动坐骑,巨灵般的身躯高擎起主公战旗,直驰远去。

    “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这是个擎旗猛士。”长老望着远去的一人一骑,喃喃长叹,“可惜,从一开始,他就选错了所擎之旗,更可惜,他只是个心无恶念的淳朴之人。”

    “拿酒来!老头子要大醉一场!”长老忽然大叫起来,挥手命人去拿酒。

    “长老,你不是说要戒酒了吗?”

    “戒个屁!”长老骂咧咧的往回走,忽看到云儿依然一脸温柔的凝视远处,他长叹一声,步履蹒跚的

    走回自己的帐篷。

    是日,黑甲上将——战千军之巨灵将军骨扎力,归队!

第一百零三章:黑甲集结(一)

    云州郊外,落日马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辽以骑战闻名天下,前身契丹又是马上游牧民族,开国建城数十年,国人虽已渐习汉家风俗,但骑策雄风始终长盛,因国人擅骑爱马,所以辽国境内每处州城都设有牧马场,除了由朝廷所设,只供军队征调的战马牧场外,不少大商马贩也择地开设马场,以供民间买卖。

    云州郊外这处名为落日的马场便是一位商人所开,燕云十六州初归辽国时,这位商人便觑着机会,在城郊背山处买下大片肥沃草地,开设马场,据说马场内养了数百匹上好良种马匹,规模虽不大,但常年买卖配种,不久便使这位颇有远见的商人富甲一方。

    富者引盗,能开设马场的人大多富裕,由朝廷亲开的马场都有重兵把守,自不虞盗匪,但民间私开的马场却常遭匪患,草原马贼来去如风,常常抢掠一处便远遁隐匿,耶律德光在位时就对马贼万分痛恨,屡屡调兵剿灭,这才大减马贼气焰,但草原广袤,仍有不少马贼潜伏,觑机出没。为免马贼掳掠,那些民间的马场主一般都重金雇佣护卫,以御盗贼。

    这落日马场的场主是个心思玲珑的生意人,不但雇了上百名护卫,还暗地结交方圆近千里内的数路马贼,每月都给这些马贼奉上一笔不菲的例银,花钱免灾,所以这落日马场开设多年,一直平安无事。

    但在今日傍晚,却有一群不速之客于夕阳渐落时逼近落日马场,三路尘烟,成百上千名马贼,分三路而来,突然集结于马场外的草原上。

    其中两股马贼甚是稔熟,一接近就互相点头,两名马贼首领也勒缰并马,低声交谈起来,其中一名满脸胡须的贼首问:“赤狼老大,落日马场这几年待兄弟们不薄,这次真要撕破脸抢他们吗?”

    另一名贼首五十余岁,长相阴鸷,语声尖锐,“怎么?黑虎,这些年钱拿得手软,不敢动刀子了吗?”

    “当了十几年马贼,就算丢了命,也不会丢了动刀的胆子。”黑虎嘿嘿笑道:“我黑虎这一路人马,一向惟赤狼老大你马首是瞻,这次你一发话,我不就立刻带齐三百兄弟来了吗?我只是好奇,为什么你这次要对落日马场下手。”

    “因为我手下一个弟兄几日前给我带来个消息。”赤狼向身后一招手,“铁头,把你那日看到的都说出来。”

    叫铁头的马贼上前道:“前几日我到这落日马场收例钱,我动身得早,又一路马快,早到了一日,本想早去早回,谁知叫了半天也没人开门,我想着这场主一向诚信,应该不会坑人…”

    听他说出诚信二字,两股马贼都笑了起来,马贼夸人诚信,实在是句笑话。

    那铁头自己也笑了笑,“当时没人应门,我就自己翻墙进去了,没想到逛了半天都没见到人,而且牧场里居然一匹马都看不到,我觉得奇怪,四处走了遭,耳朵里忽听到隐隐约约马嘶声,好象是从牧场后面的山坳里传出来的,于是我就偷偷溜到后头的山坳口,往里一张,好家伙,你们知道我看到什么了?”

    “别卖关子,快说!”黑虎笑骂道:“听到马嘶,当然是马了,难道还能让你看到一堆光屁股娘们?”

    “马倒是马,不过…你知道我看到多少马了吗?”铁头伸开双臂,虚划了个大圈,“整座山坳里,密密麻麻的全都是马,少说都有好几万匹,一眼看过去,还全都是驯过的上等战马,乖乖,谁能想到,这么个不起眼的马场,居然还藏着几万匹战马?”

    “几万匹马?”黑虎眼中立刻露出贪婪之色,“他奶奶的,还以为这马场主是个出手大方的雏,养了几百匹马就每月送兄弟一笔钱,所以一直舍不得动他,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注横财藏着!老子一直在奇怪这马场为什么建在山前,原来这马场主还有这么一手,想来他肯认怂送钱,也是打的花小钱藏大富的主意,他不仁我不义,这就怪不得老子动手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动心!”赤狼冷笑,“几万匹上好战马,再加上这座马场,不但够兄弟们吃上几年,还能招上千百人马。”

    “赤狼老大,原来你这心思动的还不小。”黑虎呵呵一笑,“招兵买马?难道你还想称霸一方?”

    “称霸的事我不想,可这些年的伤筋动骨一定要补回来。”赤狼冷冷看了他一眼,“我们这马贼也算当得窝囊,这十几年里,耶律德光对兄弟们的征剿就没停过气,老子当年呼啸漠北,手下上万兄弟,你看看,现在还剩多少人?再看看你黑虎,当年也有上千人马,这会儿呢?就剩这三百人跟着,你不觉得丢人,老子还咽不下这口气!”

    “赤狼老大说的是。”黑虎被说着心事,沮丧道:“我这些年算是被打惨了,耶律德光每次出兵都能从我身上卸下一层皮,害得我整日东躲西藏,最冤的有次派人去西北抢个小部落,派出去上百兄弟,结果一个都没回来,事后找人一打听,那百把弟兄居然是被一个魁梧大汉用根马桩子给收拾了,还说那家伙叫什么骨扎力,不过是个猎户,看这人丢的,连个猎户都敢耍横,要不是被耶律德光伤了元气,老子一定平了那部落。”

    听到黑虎说起骨扎力的名字,同来的第三股马贼忽然齐齐侧目,向他看了一眼,这一路马贼人数不多,不过百余人,每人身上都系着一袭披风,将浑身上下都裹得严实,只露出冰冷双眼,冷冷注视着落日马场。

    “耶律德光岂止是伤了我们的元气,他这是要把我们打到断根。”这赤狼虽阴鸷狠毒,此时却有些伤感,“从前这漠北草原上,拢共有几十股马贼称雄,如今却被耶律德光灭得只剩下我们这三股人马,你还算运气,不过被个猎户杀了百把兄弟,几年前我在西边藏了八百精锐,这八百人算是我一支心血,各个能打,和州军几次较量都不落下风,结果耶律德光暗中派出他第五个干儿子,只不过带着十二名扈从,一晚上就灭了我那八百精锐,要不是拓拔战起兵造反,说不定我们这三路也早被耶律德光给灭了。”

    “这拓拔战谋反,也算是帮了我们马贼兄弟一个大忙。”黑虎奸笑道:“如今拓拔战囤兵上京,耶律德光的女儿又忙着在幽州复国,两边卯得起劲,那些州城兵将也都缩在城里,惟恐出门惹祸,谁都没心思理会我们?赤狼老大,还是你想得远,咱们结结实实抢上一手,趁这时候再拉起人马,如果能抢下几处城池,就算日后拓拔战和那公主分出胜负,轻易也不敢动我们。”

    他向赤狼拱拱手,“赤狼老大,这次发财的机会承蒙你关照,还是一句老话,不管你日后要干什么,我黑虎唯你马首是瞻。”

    “客气了。”赤狼略显得意的一笑,在得知落日马场暗藏着数万匹战马的时候,他不是没打过独吞的主意,但躲藏多年,他已学会了谨慎,所以他清楚,一个拥有数万战马的马场,凭他手中这六百人,很难一口咬下。

    “赤狼老大。”黑虎忽然凑到赤狼耳边,向一直不出声的第三股马贼努了努嘴,压低声音道:“你关照兄弟,黑虎当然承你这情,可我不明白,这笔富贵,两家拿好过三家分,你为什么要把这一阵风也给找来?我们跟他们又没啥交情,何必便宜他们?”

    “都是马贼,又被打压多年,遇见好处当然要互相关照着点。”赤狼先故作坦然的答了一句,可想想这理由自己也不相信,只听过同生共死的军甲袍泽,哪有马贼还讲究互相关照的事?遂低声道:“黑虎,不要小看了这落日马场,能暗中养下上万匹战马,这庄子里一定有不少护卫,只我们这两路人马,不一定能啃得动。”

    “一阵风不过百把人,能顶什么劲?”黑虎轻蔑的看了那群一阵风一眼,“出力的还不是我们这两路兄弟?”

    “你也不要小看一阵风,这些年他们四处烧杀抢掠,听说拓拔战都对他们下过手,可硬是没扫平他们,能从拓拔战手下逃生,必有过人之处。”赤狼很看不起黑虎的短视,但动手在即,他也不愿伤了和气,又轻声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让一阵风打头阵?”

    黑虎恍然,满脸会意的笑了起来,他向赤狼打了个眼色,便转过头,向着一阵风喊道:“一阵风的弟兄们,既然来了,就得同进退,要想分杯羹,一会儿就别缩着,事成后三家平分,谁都吃不了亏!”

    一阵风的首领向他看了一眼,缓缓点头。

    “铁头,你熟悉地方,先靠近点去看看。”赤狼又叮嘱手下一句,“留点神,有什么不对劲立刻退回来。”

    “赤狼老大,你太小心了吧?”黑虎漫不经心的指着落日马场紧闭的大门,“直接冲过去,砸开门,见人杀,见马抢,不就成了?都来到门前了,何必再派人探视,咱们是马贼,又不是斥候。”

    “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赤狼看着寂静得出奇的落日马场,摇了摇头,“我们这千把人来了半天,这马场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实在是有些古怪。”

    “还不是被我们吓住了,求救无门,只能缩在里头等死。”黑虎按捺不住,伸长脖子去看接近马场窥视动静的铁头,只等一声招呼,便立刻冲过去破门。

    “黑虎,这些年你有没有见过那位马场主?”赤狼问。

    “没见过。”黑虎有些不耐的一摇头,“每次收钱,我都是派个弟兄上门去拿,每次付钱的都是里面的管事,反正马场主不赖帐,我也懒得来见他。”

    “我也没亲眼见过那马场主。”赤狼沉思道:“只有铁头两年前偶然见过一次那马场主人,他回来说,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长得挺有气派,那次还多给了铁头一百两银子。”

    “赤狼老大,你太小心了。”黑虎道:“刀都出鞘了,还管那马场主长什么模样,除非是个大姑娘,不然还不是过马一刀的尸首。”

    “我只是奇怪,这个马场主人,为什么要偷偷养了几万匹战马?”赤狼目光闪动,“按辽律法,私养战马过千,便是死罪,一个商人,若只为钱,何必冒这杀头风险?”

    “说的也是。”黑虎也沉思了起来,旋即又释然道:“管他呢?平了这庄子,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赤狼斜了他一眼,心生不屑,“有勇无谋之徒。”却也懒得多说,收回目光,看了看纹丝不动的一阵风百名马贼,暗暗赞道:“这一阵风倒是沉得住气,果然有点名堂。”

    “赤狼老大!”靠近马场的铁头忽然叫了起来,“这马场外头插着一杆旗!”

    “不成器的东西,喊那么大声,就不怕惊动人?”赤狼没好气的骂了一句,向铁头所指处一看,马场外果然模模糊糊的立着一杆东西,却因天色渐暮而看不清楚。

    “奇怪,前几日来还没看到这杆旗。”铁头拨马靠近旗杆,抬头仔细看去,“好象是面黑旗,旗上面还有个大字,战?是个战字,还是红色的?”

    “黑色大旗?红色战字?”赤狼悚然一惊,“不好,是黑甲战旗!铁头,快退!”

    “退?”铁头茫然回望,忽听身后疾风陡起,一支利箭擦着夜色贯喉射至,将他从马上一箭射落。

    “有埋伏!”赤狼心知不妙,急回头喝令自家兄弟,“撤!立刻撤!”

    “等等,先看看情形!”黑虎哪甘心空手而回,一边招呼部下,一边瞪大眼睛往前看去,“几十年刀头玩命,还怕一支箭?”

    “那是黑甲骑军!”赤狼来不及多说,拨转马就往后跑,匆忙回头,只见马场大门正缓缓打开。

第一百零三章:黑甲集结(二)

    “咱们人多,怕他个鸟?”黑虎低声嘀咕,“一支箭就吓成这样,要走你走,老子正好独吞…”念头才转了一半,他突然张大了嘴,惊恐的看向前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马场内,忽然点起无数火把,大队骑士整齐的冲出,渗在黑夜中黑压压的一片,至少有上千人,来势迅而无声,只一眨眼,被火光照亮的连排黑甲已近在眼前。

    “真是黑甲骑军?这里怎么也会有黑甲骑军?”黑虎惊叫一声,再顾不得贪心,急拨马回身,两股马贼急欲逃窜,顿时挤成一团。

    这时,始终稳若磐石,将全身都裹于披风内的一阵风百名马贼忽然动了起来,为首马贼沉喝道:“我们断后!”一百人催马从旁斜贯而上,横切在赤狼和黑虎两路人马身后。

    “想不到这一阵风还真能派上用场。”赤狼大觉庆幸,却在猛然间感觉到一丝不对劲,“这一阵风怎么是背对着马场?”他心中一凉,忙又回头,正看见一阵风百人面对着他们两股马贼后背,突然驱动坐骑追近,马背上齐齐挺身振臂,甩去身上披风。

    一片黑甲乍现眼前,除去裹身披风,百名一阵风马贼竟是人人一身黑甲,满身杀气,披风散处,无数道刀光突然冷月般扫出,连着奔马急冲之势扑入马贼群中。

    沉闷的切肉断骨声后,激起阵阵惨嚎,每一道刀锋都在劈斩间蒙上血雾,又随着整齐的挥甩抖落血污,只一照面,上百名马贼已被剁于马下,百名黑甲却已贯入马贼群,刀光再起,血雾弥散,又是一连阵声嘶力竭的惨嚎,夜色中鬼哭狼嚎般惊慑。

    “黑甲骑军?一阵风也是黑甲骑军?”赤狼被这一惊变震得魂飞魄散,拼命打马,“快,弟兄们快走,是黑甲骑军!我们不是对手!”

    “赤狼老大,救我!”身后传来黑虎的惊叫,只这片刻,他手下三百马贼已被斩杀殆尽,听着身后惨叫不断,吓得没命求救,但他的呼喊没有喊来赤狼的回救,却换来从后而上的冷冷刀光,将他的呼救声绞碎于飞洒血雾中。

    百道刀光如风闪动,带着附骨杀机紧追于马贼身后,快马奔蹄催动起不绝于耳的惨叫,黑虎惊叫方止,赤狼已感到耳后刀锋冷厉,急伏鞍低头,刀光擦着他头顶平消而过,胯下坐骑陡的一矮,竟被一刀重斩切断马首,一刀斩过,奔马去势不止,又往前冲出十几步,马首才突然分割坠落,赤狼扑通一声从马上栽下,马颈间溅出的血喷得他全身透湿,当了一辈子刀头舔血的马贼,他应变倒也迅速,急往前连滚几下,卸去冲劲,正要起身,只觉面前劲风不断,一阵风百人已从马贼群间直贯而过,虽仅百人,却势如军阵冲锋,出刀狠辣,每次出刀必能斩下一名马贼,只这一贯穿间隙,至少又有两百马贼被斩杀当场。

    一越过马贼群,这百人立即横刀立马,拦于路前。

    马急,刀快,势如阵风。

    赤狼踉跄着起身,一抹满脸血污,四下一看,身后到处都是尸首,不但黑虎这一路人马被杀尽,他手下六百名贼也只剩下了一半。再往后一看,马场内涌出的上千名黑甲骑军近在身后,死死锁住了他们的退路。

    “赤狼老大,怎么办?”马贼们心慌意乱的围在赤狼身边,如坠噩梦般看向前后两路黑甲,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次劫的肥羊突然变成了场杀身大祸,同来的黑虎眨眼被杀了个干净,最要命的是另一路马贼一阵风却成了追魂夺命的黑甲骑军。

    “拼了!”赤狼拔刀在手,见身后那群黑甲骑军停在原地,虽知他们不会是来看热闹的,却好过被前后夹击,带着最后一丝侥幸喊道:“往前冲,杀条血路出来。”

    这群马贼们也是心狠手辣之徒,谁都不甘束手待毙,跟着一起拔刀,齐发一声喊,就要冲上拼命,但一阵风出手更快,马贼才喊出声,这一百人已突然催马,一个近身冲斩,便又百颗首级被抹上半空,一百柄斩刀一次迅速没入马贼群中,赤狼只看见刀刃寒光在血雾中乍隐乍现,马贼们便一个个跌落马下,偶有几名马贼举刀招架,却被连人带刀砍为两半。

    “好快的刀!”剩余马贼见他们的拼命在一阵风的斩刀下送死般不堪一击,一点胆气荡然无存,掉头就走,可迎向他们的却是更凌厉的劲风。

    也不见封锁后路的那上千名黑甲骑军如何动作,一蓬乌黑锋利的箭簇突然擦着点点火光从后射至,利箭不但来势极快,箭矢上也带着一股极大的力道,贯入马贼体内后去势不止,还穿着他们的身躯飞落马下。

    片刻间息,六百马贼全数落马,无一幸免。

    赤狼正看得心寒,突听劲风破空,一支利箭如钢枪般捅入他的左腿,他被这股巨力撞得整个人都斜转开来,偏偏深入左腿的利箭已狠狠钉于地面,半点动弹不得,这一撞一钉扯得伤处皮肉开裂,险些当场昏厥,与此同时,一柄的硕长斩刀突然架在他颈上。

    “一阵风!”赤狼惊恐抬头,看着向他冷冷俯视的一阵风首领,想到方才斩断马首的一记快刀,半分不敢动弹。

    同为马贼,他对一阵风的首领算是闻名已久,可直到此时横刀于颈,赤狼才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名首领,只见这首领两眼如鹰,一头白发,竟是名比他年纪还大的老汉,但这首领虽然年迈,全身上下却透着一股比手中刀刃还锋利的精悍。

    一阵风首领如视蝼蚁的看了赤狼一眼,手腕一沉,就要一刀抹下。

    “赤伯,刀下留人。”身后的千名黑甲骑军中突然走出一人,笑咪咪的喊道:“先留着这头老狼的命,说不定还能派上点用场。”

    借着火光看去,走来的这名黑甲骑军三十余岁年纪,身形矫健,剑眉星目,面容俊朗,脸上还带着极亲和的笑容,似乎满眼所见都是无穷乐事,在这满地尸首中慢慢走来,笑容却丝毫不减,显然是个让人一见便心生亲近的人,但赤狼看到他微笑走近,只觉全身冰凉,因为来人笑容虽欢,举止间气度却雍然不凡,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就这么漫不经心的踏过遍地血泊,这种镇定只有身经百战的老将才能做到。

    “赤伯好身手,一出手就把这群马贼给剿得干净,我还打算再多看阵热闹。”来人笑咪咪的向赤狼点点头,好似招呼老友一般,“这缘分还真是巧了,你这头老狼居然和赤伯一个姓,不过你可别指望着他手下留情,赤伯年纪虽比你大,却不是你祖宗,你想活下去,就得乖乖听话。”

    “每月拿我一笔钱混日子不是挺乐吗?非想着要来抢我?”来人象看顽劣孩子似的看着赤狼,“都说引狼入室,你这头老狼今日想叫齐人来抢我的马场,没想到吧?这次倒给自己的狼群惹来了一头恶狼。”

    “你就是这里的马场主?”赤狼想到曾听手下说起的马场主长相,哑着嗓子问。

    “猜对了。”马场主拊掌而笑,“老狼,送了你许多年银子,今日才算第一次见面,一见面就把你杀成了光杆,不要恨我哦,要不是几日前看到我家老大插在这里的黑甲战旗,叫我重披黑甲,说不定我们还能再做几年邻居,如果商市涨了,我大概也会每月给你加点工钱。”

    听着此人的嘲讽,赤狼又羞又愤,心知这条命一时半会儿还送不了,遂恨恨骂道:“你小子够狠,一夜折尽我和黑虎两路人马。”

    “你这马贼还敢骂人狠?”马场主象听了个笑话般噗嗤一笑,“你要抢我,我就灭你,天公地道!你们这两路马贼一辈子杀人越货,死在你们手上的良民难道还少了,我今日灭你们,也算是为民除害,还这天地一片清明,难道我还有错?再说你们这两股马贼加起来也就九百人,这还是我生平杀人最少的一次,惭愧惭愧,实在是羞见黑甲故旧啊!”他累累赘赘的唠叨着,正听得赤狼头昏脑涨,突然一抬脚,向赤狼腿部的箭杆上重重一踏。

    赤狼措不及防,顿时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老马贼,我们来打个赌。”马场主笑容陡冷,“你若不服,我就陪你随便去找个辽民来问问,只要有一个辽民说你们这些马贼不该死,我就立刻把命赔给你,如何?”

    马场主微微冷笑着,脚底不住加力,赤狼腿伤处血如泉涌,疼得他抱着腿不停凄喊。

    “算了,看你年岁大,我不折磨你。”马场主收回脚,淡淡的笑,“真要杀你,我会给你个痛快。”

    赤狼腿上疼痛难忍,顾不得四周虎视眈眈的黑甲,就想先拔出腿上利箭,可刚一轻轻箭杆,左腿骨肉深处又是一阵剧痛,这才发现,这箭矢不但全铁铸就,而且足有五尺长短,三指粗细,说是箭,更象是一支短枪,箭杆上还带着密密麻麻的利齿,中这凶狠一箭,就算能把箭拔出,他这条左腿也算是废了。

    瞧见赤狼的狼狈样,马场主摇了摇头,从腿甲中摸出一柄精光闪闪的短匕,蹲下身子道:“这箭是拔不出的,忍着点。”匕首削处,将箭杆斩为两段,从赤狼腿中起出,马场主又从怀里取出一包药粉来,往赤狼腿伤处轻轻倒了点,“能减点疼,不过你这腿是治不好了。”

    见马场主给赤狼治伤,一阵风首领不满道:“这么贵重的伤药,为什么糟蹋在这马贼身上?”

    “心软了呗。”马场主笑笑,三十余岁的年纪,笑起来却如少年般天真,“赤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见不得老人家受苦。”

    一阵风首领似对他很纵容,眼中精悍冷厉柔和下来,非但未再斥责,还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这虎牙豹爪箭使着不错,一箭射敌,不死也残,就是造价高了点,每支都要用上等生铁打磨而成。”马场主掂着两截断箭,摇了摇头,“听说护龙七王中的老二错铸了一种连弩,威力极大,杀了不少黑甲兄弟,连莽成和他那五百弓骑兵都被射死,很想试试,我这以力取胜的虎牙豹爪箭对上以快制人的连弩,谁能活到最后。”

    “会有机会的。”一阵风首领也掂了掂手中长刀,冷冷道:“不单是莽家娃娃的仇,这一次,我也要为我那不争气的徒弟复仇,倒要看看,护龙七王究竟有多大能耐,不但用两千人破了我亲手调教出来的血战刀军,还把我那徒弟打得死无全尸。”

    说及被杀的黑甲同袍,马场主收起了笑容,“我想,夜尽天那次一定是托大了,他打惯了以寡敌众的苦战,见对敌人马比他还少,难免轻敌,说不定还把五千刀军分散,以示傲气,如果一开始就把全部兵力压上,直取敌将,就算胜不了,也不会败的那么惨。”

    若护龙七王此时有人在侧,听了这马场主对幽州城下那一战的点评,一定会立刻对此人正视,因为这马场主虽未亲眼见到那一战,但不过只言片语就点中了要害。

    “据说是护龙七王中的将和猛连手败的夜尽天,赤伯,猛由你对付,将要留给我。”马场主沉着脸道:“将杀了连尽涯,当日是我把连尽涯推荐给老大的,有这份交情,我就要为他报这仇!”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赤狼听着他俩旁若无人的对话,忍不住插口问。

    “啧啧,都打了那么久,怎么还问这么无趣的事?我们当然是黑甲骑军了。”马场主笑容又起,“倒也不能算打了很久,赤伯出手,也就眨眼工夫,来,让你长长见识。”他伸出拇指向一阵风首领一比,“这一百黑甲都是他的老部下,我赤伯当年乃是黑甲营长刀队队首,也是黑甲战千军之一,长刀裂空赤风,听过这名号吗?也不怪你浅薄,换谁都想不到,从前的黑甲上将军,就是这些年的草原马贼一阵风首领。”

    “黑甲骑军,不可能!”明知马场主不会骗他,赤狼仍觉不可置信,“黑甲骑军都和拓拔战留在上京城,你们又是哪儿冒出来的?”

    “你会这么想倒也不算错。”马场主笑吟吟的说道:“就是要让天下人都如是以为,黑甲全部人马都和我家老大守在上京城内,所以我们这些人才会在草原上散了十几年,老狼,黑甲骑军随我家老大纵横天下几十年,你以为,真的只有二十三万人?”

    “你…你又是什么人?”赤狼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惊人的秘闻若落在耶律明凰和护龙七王耳中,定会立时为之心神震荡,但对他这走投无路的老马贼却没有太多触动,他此时气焰已全消,只想问清楚,自己到底是折在谁手中。

    “我吗,今日之前,我是这落日马场的主人,可看到我家老大的召集令之后…”马场主又一指那杆招摇迎风的黑甲战旗,玩耍般一晃身子,转了个圈,长笑道:“富甲一方的马场主摇身一变,就成了黑甲上将——澹台麒烈!怎样?老狼,听到我的名字,是不是立刻肃然起敬?“

    “小澹台,怎么还是这般胡闹!”老将赤风低斥一声,苍劲的脸庞上却露出一丝笑意。

    “澹台麒烈?”赤狼隐约觉得这名字有几分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此人是谁。

    “不会吧?”澹台麒烈夸张的惨叫了一声,颤着手指向四周,“才退隐人间,闲云野鹤十几年,就没人知道我的赫赫大名了,不行,我要找老大评理去!”

    他又故做凶狠的瞪了赤狼一眼,“老狼,亏我还给你疗伤拔箭,这么点面子都不给我,我可还期待一说出我的名字,立刻引发天下震动,万女疯狂,哭着喊着要给我做婆娘呢?你给我仔细想想,有没有想起我的大名来?”

    “天下震动倒是一定,万女疯狂?还哭着喊着要嫁给你?”老将赤风忍不住笑了起来,“小澹台,年纪长了不少,那股子狂劲怎么还不见改?”

    “没了狂劲,做人还有什么味道?这闷亏吃大了,居然没人记得我了?这次一定要老大好好补偿我,不然我就欺负他女儿去!”澹台麒烈一脸悲愤,见赤狼还在发怔想他的名字,点拨道:“老狼,给你提个醒,其实我乃是成名多年的人物,你这把年纪肯定听过我的大名,别往近处想,要往远了回忆,至少要回想到二十几年前…”

    “二十几年前?”赤狼心里再是凄凉,此时也不禁斜了澹台麒烈一眼,“看你这年纪,也就三十几岁,往二十几年前想,你那时顶多也就一毛孩子!”

    “猜对了,还真就是个毛孩子,可谁叫我成名的早呢?”澹台麒烈笑笑,轻飘飘的一句话,一经出口,却有昂昂然的气势。

    赤狼也真想弄明白这神神道道的家伙到底是谁,皱着眉苦想,“二十几年前…澹台麒烈…澹台…”他的眼睛忽然一下睁大,极不可思议的盯着眼前之人,一时间甚至忘了腿上的伤痛,因为他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澹台麒烈!

    果然是二十几年前,澹台麒烈!这是个曾引动天下疯狂的名字,也就是在那一年,无数年轻男子为仿效眼前之人,毅然投军,那一年,辽**力空前鼎盛!连他这个马贼当年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也曾为之热血沸腾。

    二十几年,已是很久远的往事,可想到这个名字,却连他也萌生出亲见传奇人物的肃然起敬,“澹台麒烈?虎子将军!”老马贼突然挺直了身子,大声问:“你就是那个父死两兄亡,九岁赴沙场,千里唱凯歌,三柄断刀闯敌阵的虎子将军澹台麒烈?”

    “说得倒还挺压韵。”终被人想及,澹台麒烈的嬉皮笑脸却淡淡的褪去,只是平静的笑笑,“这一眨眼就二十几年前的事了…”

    “澹台麒烈,你不是…”赤狼满脸震惊,“大家不是都说你早就病死了吗?当年连皇上都感叹你英年早逝,为你堕朝三日。”

    “老狼,我教你一个乖,传闻这东西,万不可信。”澹台麒烈呵呵一笑,“正是托这传闻的福,我才能在这云州当了十几年的马场主。”

    “为什么你要在这里当个马场主?”赤狼只觉今日所闻竟是不可思议的诡异,“皇上当年不是封你为世袭罔替的爵位吗?你舍下那场富贵,就为来这里开个马场?”

    “开马场又怎样?赤伯都当了十几年马贼,我就不能当个马场主?”澹台麒烈反问了一句,又淡淡道:“皇上给我的赏赐,我不稀罕,我要的东西,只有我家老大能给我。”

    “你家老大,拓拔战?”赤狼有些回过神来,“原来你在这里一躲十几年,就是在为拓拔战积蓄实力,难怪你要暗养下几万匹战马…”他正以为自己想明白了,却又复疑惑,“虎子将军,凭你的本事根本不必把我们这些马贼放在眼里,可这些年你为什么要每月给我们送银子?”

    “你们这些马贼我当然不在意了,可若我轻轻松松打发了你们,不就会引来皇上的注意吗?”澹台麒烈很耐心的赤狼释疑,“我的名气太大,只有做一个常年不露面,月月孝敬马贼的马场主,才能安稳过了这十几年,不容易啊,自己想想,这些年也过得不容易,幸好,还能有等到这黑甲战旗的一天。”

    他向赤狼点了点头,“好了,一问一答的事就先打住,老狼,我今日不杀你,劝你找个地方躲起来,要是下次再遇,我可不会再放过你这为祸多年的老马贼了。”

    澹台麒烈又一招手,“赤伯,弟兄们,耍了一夜,也该动身了,这么久没见老大,还真是怪想他的。”

    赤风冷冷扫了软倒在地的老马贼一眼,拨转马身,跟着他的动作,他手下百名长刀黑甲也一齐拨转马身,从马场内现身上千黑甲却一起撮唇长啸,啸声一起,忽闻马场内蹄声猛起,似有千军万马要冲涌而出。

    “澹台麒烈!”赤狼心底仍有疑惑,大声道:“虎子将军忠名满天下,你为什么要为拓拔战谋反?皇上待你不薄!你当年策骑天下,不也是为了打出一个太平吗?”

    “笑话,一个马贼居然想教我忠义道,还提醒皇上待我不薄?”澹台麒烈长笑出声,“没错,皇上确实待我不错,可在我心里,一直都看不起他!知道为什么吗?”

    澹台麒烈冷冷笑着,脸上让人见之便生好感的亲和在一声声冷笑中化为冰冷,“耶律德光胸襟太小,只想做个稳守尺寸江山的太平皇帝,象他那样的人又怎能真正守护国土安宁?当年草原各部逐一叛变,就因为耶律德光不知先发制人,一次次兵变,一次次平乱,我们为他扭转劣势,可他呢?在我们想要趁胜追击,一战功成之时,他却被一点妇人之仁束缚了手脚,还说什么为免各部一起联兵作乱,举国陷入苦战,所以不可太过强势,而是要静等时机逐一击破,真是天大的笑话!他以为兵祸伤民,所以不愿发动倾国大军踏平草原,却不知兵祸不断才是子民之灾,连年征伐何如一劳永逸?最可笑的是,在那些场大战里,耶律德光得到了赫赫声名,可死伤的却都是我军甲男儿,你以为,在那些丈夫和爱子都死于沙场的遗孀们的心里,一点抚恤,一点追封,真能弥补她们的永恒伤痛?”

    “我的忠义只为战王,因为战王拥有的是吞并天下的雄心,只有将全天下都囊入掌中,杀尽所有对手,到了战无所战时,才能得到真正的太平。所以我相信,只有战王才能给这天下一个真正的太平,为了这个太平,我可以在九岁的时候成为虎子将军,千里高歌,也可以在这二十几年后,重举战旗,为我信奉的主公,踏平天下!”

    朗郎道完,澹台麒烈忽然一声嗤笑,“罢了,和你这老狼说这种事,无异对牛弹琴,不说了,我也该动身了。”

    “虎子将军,慢!”赤狼结结巴巴的又问了一句,“你说的雄心,其实是野心,是不是?”

    “你懂的倒不少?”澹台麒烈笑了起来,“是又如何?正为我主公有此野心,所以我要追随他,老狼,我要的东西,你不会懂!有一日,我会让你看到真正的太平!”

    澹台麒烈缓缓叹出口气,叹出的却非惆怅,而是深藏多年的意气,许多意气,在长叹声中化为一声最激烈的长啸,声如虎吼。

    蹄声突然如雷大作,呼应着虎子将军的长啸声,马场四壁忽然坍塌而倒,破壁处,数万匹战马奔涌出动,每一匹马上,都端坐着一名黑甲骑军。

    “弟兄们,取道上京,为我们的主公,鼎定天下!”澹台麒烈跨上战马,高举战旗,咆哮大喝:“老狼,我今日留你一命,就由你这张嘴转告天下,二十几年前曾搅动天下的虎子澹台,已于今日再披战甲,势要将这天下搅动出更大的风云!”

    七月一,

    初秋夜,

    云州郊,

    黑甲上将——战千军之虎子将军澹台麒烈,麾两万黑甲骑军,齐赴上京!

    另有一员黑甲上将——战千军之长刀裂空赤风,率百名长刀黑甲,随行归队!

第一百零三章:黑甲集结(三)

    七月三,

    霸州,

    太守府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第一眼看到面前这份由守城军士急匆匆送来的诏书起,铁成厥就开始发怔,从早上到临近午时,他就一直这么呆坐不动,怔怔看着书案上这份公主亲写明发的诏书,除了跟随他十几年的知事苏其洛随伺在旁,铁成厥不许任何人进此议事堂一步,就连他最宠爱的小妾亭亭袅袅的进来请他用饭,都被他立刻喝了出去。

    于是,太守府上下都在奇怪,这位太守大人今日到底是怎么了,居然象个白痴似的一坐就是大半天,若说是在看了公主的诏书后深受触动,决定发兵勤王,那也该是立刻雷厉风行的动起来,而不该是干坐着发楞啊?再说以铁太守平日里事事小心,连走路都惟恐行差踏错一步的脾性,就算公主诏书中有着使匹夫亦可昂扬的字字铮骨,可他似乎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去与拓拔战作对。

    说起来,这位铁大人自从当了太守后做下的算是果决的事情只有两件,第一件是把从中原逃难过来的落魄秀才苏其洛提为霸州知事,第二件就是上京兵变后,当拓拔战派来的信使一脸傲气的入城逼降,而城中副将雷云郯气得当场拔刀,想要斩了那名信使,并立即调集全城兵马攻打反贼时,铁成厥当机立断,立刻下令亲卫将雷云郯下了大狱,又卑躬屈膝的送走了黑甲信使,铁成厥的态度显然令拓拔战很满意,直至今日,离开上京兵变已将有两月,拓拔战都没有再派人来过霸州,而雷云郯也还被关在大狱内,好吃好喝供着,却不得出狱一步。

    事后,铁成厥曾一脸沉痛的告知全城,他这样做完全是为守得霸州全城百姓平安,国中既萌巨变,那他这太守就该忍辱负重,事事求稳,才能等待时机到来。

    铁太守等的到底是什么时机,无人可知,值得讽刺的是,据说当年辽皇倒正是看中了铁成厥这事事求稳的小心,才任他为霸州太守,镇守一方。但耶律德光想必也不会料到,这个被他器重的臣子会小心到这一步。

    要说这铁太守其实也算是个好人,对百姓和下人也不苛刻,这几年里,也未加过赋税,可但身为镇边太守,只有谨慎是远远不够的,何况这谨慎已近乎于胆小。

    太守府的人轻轻议论着,又长长叹息,可惜了,皇上对铁太守的一番器重。

    太守府上下的交头接耳压得虽轻,还是有丝丝缕缕从窗外飘入,传进了铁成厥的耳中。

    皇上的器重?铁成厥木然的脸上忽有了一瞬复杂的苦笑,这些人又怎会懂得他心中所想,难道你们以为,我就不想振臂而起,做个起兵勤王的一代名臣?可这名臣岂是仅凭着一腔热血就能去做的?

    何况铁成厥自己知道,他虽然姓铁,但骨子里根本没有半分铁胆,至于他事事求稳的小心,也只有他自己明白,这其实是一种贪生怕死的懦弱。

    这一点,皇上也很清楚。

    “铁成厥,你是个懦弱于内,私心大于忠心的人,你这样的臣子,没有一个帝王愿意器重,可朕仍要任你为霸州太守,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在铁成厥初被委任为霸州太守,当他兴冲冲跑进御书房,想用准备了一肚子的善祷善颂叩谢皇恩时,耶律德光用很直接的一句话使他当场就如被浇了一盆冷水,跪在地上大汗淋漓。

    “不要做这委琐样子,朕不爱看,今日召你也不是要罚你,朕任你霸州太守的原因不外为二,一,你铁家出过几名战死沙场的忠义弟子,朕一直想酬劳铁家这份忠心,二,霸州位于契丹和中原交界之地,如果朕派去的太守是个整日想着以战功晋升的人,说不定立刻就会给朕点把战火出来,因此朕需要一个生性谨慎的人来替朕戍边,朕不取你的私心,也不取你的懦弱,但朕愿取你这懦弱下的处处谨慎,所以朕委你为霸州太守,铁成厥,此去霸州,就用你的谨慎为朕好好坐镇一方太平出来,只要保得边陲无事,朕不介意对你照样器重。”

    “铁成厥,记住,朕希望有那么一日,能发现朕其实是一直把你看走了眼。”

    铁成厥不会忘记,耶律德光在向他说出这句话时,眼神里那种淡淡的玩味,不含嘲弄,也无冷漠,似乎,还有几分期许。

    这样的注视,令铁成厥在羞愧的无地自容的同时,更有了一丝悚然;帝王心术,这就是真正的帝王心术,取君子之直,亦不舍小人之滑。

    也只有这位皇帝,才会在识穿自己的懦弱后依然肯重用他。

    因此,在做霸州太守的几年里,铁成厥处处如履薄冰,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因为他无法忘记那样的注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戍边安宁,便是功劳,这便是耶律德光对他的要求。

    可是,皇上毕竟还是没有把他看走眼,他临难时的懦弱,竟如皇上当日所言,早已看得透彻。

    在初闻拓拔战弑君兵变时,他心里也曾有过极大的愤慨,甚至也想过立即点起兵马,杀奔上京,可在看到那名黑甲信使孤身入城,却满是轻蔑的神情时,他心里那一点愤慨在代之而起的恐惧中陡然湮灭,连皇上都被拓拔战所杀,他这一州太守又怎挡得住黑甲一扑,所以,他立刻派亲卫拿下了拔刀而起的副将雷云郯,而在黑甲信使狂妄的冷笑声中,再听到雷云郯一声声的怒骂,似乎也并不觉如何刺耳,毕竟自己的性命算是保住了,或者,因为自己的懦弱,也算是替这霸州城免去了一劫。

    “至少,我没有在这霸州城里点燃战火。”他满是自嘲的想着,一脸恭敬的亲自将那名黑甲信使送出城外,并承诺绝不与战王为敌。

    之后的日子里,虽然他一次次苦口婆心的向城中军民申明,自己是为保下霸州全城才委屈全城,但百姓们看着他的眼神里,总不难发现一丝轻蔑。但他也为此无可奈何,懦弱又如何?辽境内几十座州城,也不见有谁敢一撰拓拔战的锋芒,凭什么要他铁成厥来做此独夫。就这么坐守一城,静观其变,大概已是他这太守能做的最好选择。所以在听说护龙七王保着公主退避幽州时,他也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不相信,这世上真有力挽狂澜之事,尤其是面对着黑甲骑军这股遮天黑潮。

    唯一令他略觉宽慰的是,其余州城的太守也都和他一样静观事态。

    看来,大难之前,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懦弱如此。

    然而,每当夜深,他总会无可避免的长长苦叹,“皇上,其实您一直没有把我看走眼…”

    直至今日,在看到这诏书的第一眼起,铁成厥忽然发现,他也许没有低估拓拔战的实力,但他却低估护龙七王的忠义,更低估了那位亡国公主的本事。

    就是这位公主,居然这等危势下据守幽州一城,硬生生扎稳了根基,结盟女真,两败黑甲,全灭羌族。

    老实说,铁成厥并没有对拓拔战在这一战里的幕后所为感到有多少不齿,象拓拔战这样的枭雄,狠毒只是一种手段,但他却着实被幽州只以一万骑军就全灭七万羌人的大胜所惊慑,这使他不得不重估拓拔战和公主之间的胜败。

    万一,最后是公主成功复国,那她会不会容忍自己的懦弱?

    这一份诏书,无疑会使无数大辽男子为之热血奔腾,但铁成厥却在这一字一字间悚然而悟,这其实是公主对所有按兵不动的州城太守所下的最后警告!

    若再迟疑不动,一旦公主复国,可以想见,等着他的会是何等报复?

    铁成厥僵硬的脸上再次浮现苦笑,终究是一脉传承于皇上的女儿,那一道帝王心术,尤有过之!

    窗外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大,铁成厥虽仍无动于衷,一旁的知事苏其洛却有些坐不住,他看了铁成厥一眼,默默走到窗前,伸手去关窗子。

    “不必了,关上窗子只是隔了声音,却隔不住人心。”铁成厥终于开了口,“从公主这份诏书送入霸州那一刻起,这一城人心就安静不下来了。”

    “公主这一笔文章…就是要让人静不下来啊。”苏其洛笑了笑,低声问:“太守,不能再等了,无论出兵与否,一定要早下决定。”

    “你也觉得,我应该立即出兵幽州勤王?”铁成厥淡淡的问,在苏其洛面前,他从不会隐藏任何心事,几年前,苏其洛还是个从中原逃难过来的秀才,身无长物,一副冻饿不堪的落魄象,昏倒在太守府前,当时铁成厥看他不过二十几岁,眼看就要冻饿而死,便收留了他,为从这中原秀才嘴里多打听些中原的事情,并让这识文断字的秀才帮他打理些汉人事务,又把他收入府中做了名书吏,几日后,铁成厥惊讶的发现,这苏其洛不但全无中原秀才的酸腐之气,还颇有几分才学,几月下来,竟把烦琐不堪的府衙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铁成厥虽然懦弱自私,却也有几分爱才之心,当即便对苏其洛提拔重用,而此人最让他看重的一点则是,这苏其洛虽然凡事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但只要铁成厥这太守一开口,无论何事,他都会立即附和,不但从无异议,还总能设身处地的为铁成厥捉漏补缺。所以这苏其洛既是霸州知事,也是铁成厥极信重的幕僚,这也是为什么他今日独把苏其洛留在议事堂的原故。

    “其洛,说出你的主意。”铁成厥又提醒了一句,“以前你为报我的恩,事事顺着我的心意办,都到这时候了,这一次,不要再藏着掖着。”

    “出兵。”苏其洛笑了笑,随即正色道:“立即出兵!大人,这一次,我们不但要调动手中所有可用之兵,还要募集霸州全城轻壮,发给兵器铠甲,浩浩荡荡赶赴幽州,并在沿途造起声势,尽可能让更多的人知道我霸州将要响应公主诏书,出兵勤王的义举。”

第一百零三章:黑甲集结(四)

    “义举吗?”铁成厥苦笑,在这心腹面前,他毫不讳言,“真要是义举,几个月前就该出兵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想了想,又道:“征调全城兵马不是什么难事,霸州一万军士随时可以出发,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募集全城轻壮?我虽然不是什么名将,可也知道沙场不同儿戏,临时征召起来的百姓,就算坚甲执锐,也不能真的上阵杀敌,我们这又不是搭台演戏去,人多有什么用?你别忘了,一旦决定出兵幽州勤王,那我们的敌人就是黑甲骑军!”铁成厥有意无意的加重语气念出黑甲骑军四字,显露出了他心底的犹豫。

    “大人,我们就是要演出戏给人看啊,人越多,这戏才越出彩。”苏其洛听出了铁成厥的犹豫,却不点破,反问道:“大人,您还记得当日那位公主从上京逃出后,她是怎么入的幽州城吗?”

    铁成厥当然也知道耶律明凰当日精骑开道,大张旗鼓的入主幽州一事,为防惹怒拓拔战,他虽不敢和幽州有任何联系,但幽州的一举一动他都派斥候查探得清楚,就连那次血战夜尽天攻打幽州时,城下那些观战的斥候哨探中便也有他霸州一路。

    就公主隆重驾临幽州一事,铁成厥还私下和部属们议论过,都纳闷这位明明是被赶至绝路的公主,究竟是从哪里变出那样一支精锐骑军来的,对于此事,铁成厥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此时听苏其洛旧事重提,他陡想起当时苏其洛听闻此事时,曾笑说了一句,“公主身边有高人。”

    铁成厥心中一动,“说下去。”

    “大人,其实公主初入幽州那次,也正是演了场戏给幽州军民看。”苏其洛解释道,“那时的公主手中就算有一支精骑,也不会还备下锣鼓仪仗?所以我断定,那支精骑一定就是幽州事先派出接应的人马,只不过这队人马或是整日藏营训练的精锐,或者干脆就是一支新军,幽州百姓才会分辨不出…”

    “你早猜到了?”铁成厥愕然,看着面前这个不过二十余岁,却已处处得他信任和重用的心腹,忽然觉得,原来自己一直未看透这个看似文静,其实却如青山绿水般意色的中原书生,他略带不满的问,“为什么不早说?”

    “因为我那时候断未料到,这独守孤城的公主还能有这番作为,更未料到,她还能用这一份诏书把大人逼到不能不站出来的地步。”见铁成厥面色有些尴尬,苏其洛一笑,又把话带了回去,“有了羌人灭族这一事,拓拔战的名声可算是臭无可臭,若说之前谋反只能让人厌憎他的无义和野心,那出卖顺州辽人一事却会使所有辽人都对之心寒,只看投靠他的顺州太守仇横那身败名裂的下场,各州太守就算再忌惮他手中的黑甲骑军,只怕也不敢再行与虎谋皮之事?既如此,我们就要最先表率,争下这第一个出兵勤王的头筹,第一拨赶赴幽州,只有这样,才能消除您如今的危局。”

    “危局?”各州太守中最忌惮黑甲骑军的人大概就是铁成厥,所以他在看到诏书后,虽也有了出兵勤王的打算,但还有些摇摆迟疑,此时听了苏其洛这话,却觉太过危言耸听,“我这两不相帮,大不了被人骂一声墙头草,有什么危局?真要出兵,万一不敌黑甲骑军,那才是真正的危局。”

    苏其洛把案上的诏书推到了铁成厥面前,正色道:“您的危局就是如今在幽州的辽国公主耶律明凰!您看她,坐守孤城,两败黑甲,逐恨冬离,结盟女真,大人,这几个月里,我们都低估了这位公主!”

    铁成厥摇了摇头,“我承认我是小看了耶律明凰,可她的本事多半还是仰仗着护龙七王,没有了这几个少年,她哪撑得起眼下的局面?她眼下虽在幽州扎稳根基,可扎稳根基不一定就真能对抗得了拓拔战!”

    “没错,公主的确是仰仗着护龙七王,可这才是耶律明凰真正让我警惧的厉害之处啊!”苏其洛叹了口气,重重点着诏书上的字句,“大人,您还没明白吗?这份把拓拔战逼到了所有辽人对立面的诏书,是耶律明凰牺牲了智才给自己换回来的最大收益,护龙智!这可是耶律明凰最心爱的男子啊?我们姑且不论智在此战中的冷酷无情,也不论耶律明凰处罚智究竟有几分是出于真心还是无奈,但只看这位公主可以硬下心用她心爱之人为自己换取利益,就该清楚,其实这位公主的手段一点都不亚于拓拔战!不择手段处也许还尤有过之,最可怕的是她还处处占着一个大义的名头,大人,如您所言,公主虽能扎稳根基,却不一定就能对抗得了拓拔战,可如今的局势已因这份诏书而风云突变,大人,既然您事事都求谨慎,那您为何不再往深处想想?”

    “你是说…”

    “我的意思是,我们也许该多设想一个可能。”苏其洛压低了声音,慢慢道:“万一最后取胜的人公主,大人,您想想,以这位公主的心计和城府,她会不会放过那些在她和反贼之间摇摆不定的各州太守,会不会放过您?而当这位公主成功复国之后,她的威势无疑间也达至顶峰,到了那个时候,公主甚至无需派遣军队,只要派一名信使来霸州赐您一死,又有谁敢忤逆她的威势?”

    不知是被苏其洛口中所言惊悚,还是想到了这个可能,铁成厥蓦然立起,口舌蠕动,却无一字迸出,好一阵,他才又如被抽干力气般跌坐回椅中,涩然道:“你说的对,如果耶律明凰能赢得最后胜利,她绝对不会放过我,在她心里,最恨的人除了拓拔战,大概就是我们这些临危避难的臣子。”

    “所以我才要大人立即发兵幽州,为的就是要消除公主心里对您的憎恨。”苏其洛紧接着道:“而我们募集全城轻壮一起出兵,为的也是显露出您一心勤王的诚意。”

第一百零三章:黑甲集结(五)

    “诚意?”铁成厥摇头不迭,“真要召集全城轻壮,看上去倒是气势了,可公主这么聪明,到时被她看穿霸州军里有一大半是寻常百姓,那我们岂不是弄巧成拙?”

    “公主当然能看得出来,但正因为公主足够聪明,所以她不但能看出我们是在演戏,也会看出我们所演的这场戏能带给她的好处!”苏其洛笑了笑,“当日公主精骑入城那场戏是为做给幽州军民看的,而我们这场戏则是为做给那些摇摆不决的州城太守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大人,您试想一下,公主这边厢才发诏书,我们霸州就立刻率着大军,浩浩荡荡第一拨奔赴幽州!援军之功为次,响应公主号召,为公主壮势之功才是其重,公主明白大人您的心意,又怎会怪责您?若其余州城太守知道幽州声势渐状,他们心里又会怎么想?”

    “那些个太守都是一群两头观望之辈!见这声势此消彼涨,他们一定会忙不迭的仿效我,齐率倾城之兵赶赴幽州助阵,惟恐落后一步!”铁成厥听得怦然心动,一点也不介意的鄙薄起那些和他同为壁上观的同僚来,“其洛,难怪你要我第一个前往幽州!这一率为人先,我就是首举勤王的功臣!就算公主心里对我还有些芥蒂,可只要我立下这拥立首功,这点芥蒂自然也就烟消云散!”

    “这召集全城轻壮除了壮声势,也是为大人您备下的一个婉转借口。”苏其洛又笑着提醒,“万一公主责怪霸州为什么不早日出兵勤王,大人就可以说,这是因为这两个月里,您一直在为公主广召义军,所以才耽误了时候。”

    “妙!”铁成厥一拍大腿,恨不得跳起来大喊几声,想到要在这心腹面前维持气度,忙按捺住心头激动,微笑道:“其洛,有你为谋真是我的福气,让你在这霸州做一知事,委屈你了。”

    “大人救命之恩,苏其洛惟报尺寸。”苏其洛恭恭敬敬的拱手为礼。

    “其洛,好好跟着我,若我能得公主重用,你也会水涨船高!”铁成厥笑咪咪的看着这颇为识趣的下属,又点着案上诏书道:“其洛,不瞒你说,第一眼看到诏书,我就有了出兵的打算,只是前几日出的那桩子怪事,总让我有些心神不定,得亏有你才帮我下了决心。”

    “大人客气了。”苏其洛想了想,问道:“大人,您指的怪事可是三日前,城门外突然出先一面黑甲战旗的事?”

    三日前的清晨,霸州城下突然出现了一面黑色赤字的战字大旗,铁成厥当时着实被吓了一跳,可他问遍了城楼上的守夜军士,竟是谁都不知道这面黑甲战旗到底是什么时候插在城下的,铁成厥当时还以为拓拔战要对霸州城打什么主意,吓得立即关闭城门,可连着过了三日,城内外半点异常也无,他这才勉强安下心来,但这面黑甲战旗却成了横在他心里的一道阴影。

    此时听苏其洛这一说,铁成厥恨恨道:“就是这事儿害得我心神不宁,按说拓拔战正该忙着去打幽州,怎会无缘无故跑我霸州来插面旗帜?这件事一定就是雷云郯的部下对我不服,故意跟我捣的鬼,等我把他揪出来,非重重治他的罪不可!”

    “大人既已决定出兵,又何必理会这些恶作剧。”苏其洛笑着说道,心里却知此事绝不简单,更不可能是哪名军士故意捣鬼,三日前看见那面黑甲战旗,他就暗暗担心霸州会有变故,只是不明白拓拔战为什么要有此举,而且他太清楚面前这位太守大人这优柔软弱的性子,就算心里拿定了主意,可只要稍有风吹草动,立即又会迟疑不决,所以苏其洛一直没有说破此事。

    “其洛,既然主意已定,我们这就立即着手去办!”铁成厥此时满腔的心思都沉醉在苏其洛所说的拥立首功上,他得意洋洋的捧起诏书,笑道:“霸州十几万百姓,凑个三五万轻壮应该不难,有了公主送来的这份诏书,也能我省下不少口舌力气,只需派人抄上几十份,在城里四处张帖,估计马上就会有人热血沸腾的跑来应征。”

    “公主送入霸州的诏书可不只这一份。”苏其洛向窗外一努嘴,“我想城中早有不少人看过了诏书,就等着大人您一声令下,不然这窗外怎会有这热闹。”

    “愚民!”铁成厥不屑的哼道:“一群自以为是的东西,知道不是用他们的性命去出生入死,所以就整天躲在背后口沫横飞的自命忠义,真要让他们上沙场去玩命,哪还有胆子说嘴?就算几个真有胆量的,也无非是打着功名富贵的念头,又有几个是真正忠君爱国的?”

    苏其洛笑而不语,铁成厥说得虽有几分道理,却显刻薄了点,遂道:“百姓百心,等大人立下大功,又何必计较几句说嘴?当务之急还是赶紧调集兵马。”他停了停,又道:“大人,您看是不是把雷云郯从牢里放出来,他当日虽曾顶撞于您,但他确实是员勇将,募集轻壮是为做个样子给人看,真要和黑甲骑军打起来,您手中少不得可用之将。”

    铁成厥皱起了眉,“我也不是没想过放了雷云郯,可一来我关了他这么久,他心里难免有恨,二来我是太守,他是守将,要是带着他一起去了幽州,只怕…”他看着苏其洛,忽然收声。

    苏其洛微怔,在他面前,铁成厥从不会隐瞒任何心事,但苏其洛心思灵动,转念一想,便已明白,铁成厥顾虑的是如果带着雷云郯同去幽州,会不会被这大将给分了功劳。

    “大人,太守是主,守将是副,只要您亲自带兵出征,谁不明白这是您的主张。”苏其洛不动声色的解开了铁成厥心病,又道:“雷云郯乃是个直鲁汉子,您把他放出牢狱,允他当个先锋,再好言抚慰几句,从前过节便可揭过,若他再计较,便只能显得他不知大节。”

    铁成厥心病尽去,大悦道:“好!我这就去大狱,亲自把雷云郯请出来!”他兴奋的站起身来,走出几步,忽又回头道:“既要大造声势,那除了召集全城轻壮,我还要在告示上再写上几句,把城中所有卸甲退伍的老兵们也召集起来,这些人虽然年纪大了点,可都上过沙场,能派上用场!”

    苏其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说这位大人的胆子果然小得出奇,明明贪功心切,还是非要拉支大军才敢出城,不过苏其洛心底其实另有目的,也正希望霸州此次能有足够大的声势,当下收起笑容,点头道:“我翻阅户籍时曾算过,霸州城中卸甲老兵约有两三百人,把他们召拢起来一起出行,还能让他们指点从未上过战场的轻壮们一些经验,大人此举高明!”

    “哪里哪里!”铁成厥得意的摆摆手,“其洛,我这霸州城里的老兵可不止两三百人,真要全找齐来,少说也有上千人!”

第一百零三章:黑甲集结(六)

    “有这么多老兵?”苏其洛闻言一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铁成厥笑道:“十几年前,城中户籍重注过一次,你来霸州不过几年,难怪不知。我也是在交接官印时听前任太守说起才知。”

    “为什么要重注户籍?”苏其洛疑惑道:“还偏偏是隐去了卸甲老兵的户籍?”

    “一点疏忽罢了,过了这么多年,还计较它作甚?”铁成厥一点也不想理会这些陈年旧事,只想尽可能的从城中凑起一支大军来,“我记得城里有家货行驿站,里面的伙计都是些干力气活的,一个个生得膀阔腰圆,这些人都能派上用场。”他搜肠索枯了一阵,又道:“霸州最大的豪富就是城南的图尔欢,靠做铁器买卖发的迹,这老头子年纪虽大,为人却极豪爽,和我也有点交情,他家里有上百个保镖护院,我也亲自去趟他家,向他借人。”

    “此事可行。”这回苏其洛没有再在心里暗笑铁成厥的胆小,因为出于他真正效忠之人的嘱托,他也想让霸州能倾尽全力出兵,于是点头道:“城内还有几家富户,他们宅子里都雇有护院家丁,我这就派人去知会这几家富户,让他们出人。还有大人说的那些货行伙计我也见过,都是些孔武有力的壮汉,稍加调教就是一支生力军。”他想了想,又道:“那些伙计埋没市井,整日做这些力气粗活,着实可惜,这些大汉本该是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的雄伟壮士,我这就去一趟货行,亲自说动这些人从军。”

    “就这么办!一会儿我俩分头行事,你去货行说动那写苦力汉子,我去找图尔欢老头,向他借护卫!”铁成厥正说得热切,但听得窗外下人们的低语声嘈嘈杂杂的,居然过了这许久都未停息,铁成厥眉心一拧,不吭声。

    “大人…”苏其洛心里也觉窗外那些家仆有些过份,生怕铁成厥动怒,他便想走到窗旁,向外呵斥几句,

    “罢了,和下人们置什么气?办正事要紧。”铁成厥站起身,大度的晃了晃手,“我这就出去告诉府中上下人,我铁成厥即刻便要集结全城人马,以倾城之力发兵勤王!看院子里这些只知道背后议论的家伙还有什么话说?”他想到有趣处,忽然得意的笑了起来,“等我告诉他们,这一次我不但要亲自领兵,太守府内所有人等也要随我一同出征,为全城军民表率,这个时候,我倒要看看,这些自命忠义的人会是张什么样的脸色,哈哈!”

    知道这位太守大人憋了许久的一口怨气终可扬眉吐出,苏其洛不由一笑,正想如往日般凑趣几句,忽觉窗外嘈杂声有异,竟似还有人在大声喊着什么,苏其洛面色一变,急步走到窗旁,伸手推开了窗户,窗外的声音立刻清晰得闻,竟是下人们慌忙奔走,声声惊叫。

    “慌慌张张干什么?没半点规矩!”铁成厥见状大怒,大步走到门口,向院子里不迭跑来的管家怒斥道:“平常对你们太客气了是不是!”

    这管家名叫常得安,这个极似汉人家仆的名字还是铁成厥特意给起的,取的就是这得安之意,希望管家能使自己家宅得安,常得安平日也算是个甚懂体察上意的精细人,可今日却象见了鬼似的,一脸惊慌的跑来,急惶惶道:“大人,大事不好,城外…城外来了许多黑甲骑军!”

    “什么?黑甲骑军在城外?”一听黑甲骑军四字,铁成厥顿时慌了手脚,一张脸吓得比常得安还要白,哪还顾得上再端什么架子,一迭声的问道:“来了有多少人?是来攻城的吗?城门关上没有?到底怎么回事?”

    “谁知道出了什么事?”常得安道:“昨晚上还好好的,才一大早,城门外突然来了一大群黑甲骑军,全都守在那面黑甲战旗下,密密麻麻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谁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黑甲战旗?”铁成厥倒抽了一口凉气,三日前莫名其妙出现的这面黑色战字旗果然有古怪,可他想破脑袋,也不知道拓拔战打得到底是什么主意,惶然道:“这是怎么回事?黑甲骑军来我霸州干什么?”

    苏其洛倒不显慌乱,向常得安问起关键之事,“四处城门都关上了吗?城中守军可有备战?”

    “城门一早就没开过。”常得安惨白着脸道:“城内守军也都出了军营,都守在城门下,但具体怎么应对还要大人示下。”

    “关紧城门,不许出城!”铁成厥立刻喊道:“所有军士都给我守在城门内,立刻去召集全城轻壮,要是城破了,谁都是一死!”

    “大人。”苏其洛提醒道:“如今之计,我看您还是该去一趟城楼,看看那些黑甲骑军到底想干什么。”见铁成厥慌张的失了方寸,苏其洛皱了皱眉,小声道:“或者,我替大人走一趟。”

    “上城楼?”铁成厥吓了一跳,满心想让苏其洛走一趟,又拉不下这个脸,犹豫了还一阵才道:“一起去,得安,去把府中所有护卫都叫来。”

    “是。”常得安应了一声,前脚才要走,只见院子外又跑进来一个家丁,慌慌张张的喊道:“大人,不好了!黑甲骑军…”

    “一个个都在吼什么丧?什么叫大人不好了?”铁成厥怒从心起,破口就骂:“不就是城外有黑甲骑军吗?全都吓成这模样,平常不是挺会说三道四吗?就知道在背后说我不敢平叛,现在机会来了,你们的胆子都到哪去了?滚,立刻给我滚出城去跟黑甲骑军拼个死活,要是你战死了,老子给你风光厚葬!”

    这家丁火烧眉毛的跑来报讯,先被搂头一通臭骂,又急又委屈,哭丧着脸道:“大人,这一次可不是城外,连城门内都出现黑甲骑军了!”

    “城内也有?”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铁成厥,苏其洛,常得安几人都大吃一惊,“城门不是关着吗?黑甲骑军怎么进来的?”铁成厥面无人色的问。

    “城门是关得严实,可这些黑甲骑军是从城内出现的。”那家丁咽了口唾沫,又结结巴巴的说道:“那些黑甲都是霸州城的人,有好些我还认识,平常哪知道他们竟然会是黑甲骑军,就是今日城外那帮黑甲一出现,这些人突然都换上黑甲从家里跑了出来。”

    这家人说得词不达意,听得铁成厥头昏脑涨,苏其洛听明白了几分,失色道:“你是说城内这些黑甲都是霸州百姓?看到城外黑甲集结才穿甲现身,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那家人道:“匆匆忙忙的我也没都认清楚,只看清其中几个都是卸甲退伍的老兵,平日都闷不吭声的,今天一穿上黑甲,一个个都象换了个模样,杀气腾腾的一拨拨往城门赶。”

    笔者注:过年大忙,紧抽时间才赶了这些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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