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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添花过客     战国雪txt下载     战国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四章:艳甲飞将(荡)

    “今日之前,我也算招揽过各种人才,可象你这样的投军法子,实在是骇人听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得胜回营的路上,拓拔战亲自挽着秋意浓的臂膀,一路说笑。

    “小子莽撞!”秋意浓微有窘意,三天前决心独骑参战时,自己也奇怪怎会有这种疯狂的想法,不过,他设想过各种可能,惟独没有想过自己会输。

    也许,他从师父身上传承的不但有枪术兵法,还有那股超然傲气。

    否则,师父不会自置死地,为他的皇帝在边关血战万军。

    “这样的莽撞,我倒希望能多遇上几次。”拓拔战开怀而笑,与战场上的果断无情不同,私底下的拓拔战看去和蔼可亲,言语也很风趣,与其说是三军总帅,倒更象是一位长辈。

    一进帅帐,拓拔战立刻把部下大将一一引见给秋意浓,有了刚才那场堪称华丽的出战,初次投军便成上将的秋意浓不但没有受到一丝妒忌,反受到了所有人的热情招呼,那些名声在外的黑甲大甲纷纷上前,或使劲拍着少年肩膀,或重重给他一拳,对这种近乎粗暴的招呼方式,秋意浓一点也没有觉得不悦。

    小澹台说得对,这里的确是属于他的归属。

    破军星图成欢在黑甲将领中资历最老,年纪也最大,所以摆足了长辈的架子,说要给秋意浓见面礼,虽然没有立即拿出手,但看图成欢上下打量他盔甲的模样,就知道这位宿将是想送他套盔甲,想想也是,既入黑甲军,却穿着身格格不入的艳丽花甲,这位破军星当然觉得扎眼。

    萧尽野的招呼方式最特别,他站在秋意浓面前,上下打量了好久,好象要从秋意浓身上看到另一人的影子,然后又很郑重的要求看一看修罗枪,听小澹台在耳边悄悄说,这位被称为黑甲第一战将的萧尽野生平唯一一次败绩,就是栽在了一个叫风雨的中原人手中,所以一直耿耿于怀。

    秋意浓没有拒绝,把修罗枪递了过去,萧尽野如获至宝的双手捧枪,从枪刃至枪柄一寸寸仔细观摩,看他小心摩挲枪身的样子,竟象是在轻抚心爱的女人,惹得一旁的黑甲将领一阵哄笑。

    秋意浓没有笑,他觉得萧尽野并不是对那次败绩耿耿于怀,相反,看他虔诚捧枪的样子,就知萧尽野输得心服口服,秋意浓心生自豪的同时,也了然萧尽野为什么能在将才倍出的黑甲将领中成为第一战将,因为他一直在渴求能与更强的对手交手。所以,他才会念念不忘与师父的那一战。

    果然,萧尽野递还修罗枪时,立即向他打听师父这些年的行踪,当得知师父已经战死,这粗犷大汉一脸黯然的退出帐外,在无人处沉默了很久。

    这是一位真正的硬汉,秋意浓心里对他如此评价。

    帅帐里最得意的大概就是澹台麒烈,他揽着秋意浓的肩膀,一遍遍向众人说着三日前的交手情景,一副慧眼识人的英明嘴脸,也不管贺尽甲在旁边一脸发糗的模样。

    当然,尴尬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当秋意浓吞吞吐吐说出自己的名字时,帅帐里先是片刻静默,紧跟着就是一阵哄堂爆笑,那笑声大得简直可以把帅帐掀翻,也不怪大家笑,谁想得到这大杀四方的少年居然有这么个酸绉诌的名字。

    拓拔战硬忍着笑,问起他为什么要穿这么艳丽的甲胄出战,其实拓拔战心里应该知道他的目的是想要引人注目,这么问无非是想帮他解围。

    不过,战王再怎么洞悉人心,也不会猜到他之所以要这么做的真正原因。

    于是,他告诉大家,今日穿这身艳甲确实是想引人注目,而且在之后的征战生涯中,他也会一直穿着最鲜艳的甲胄。

    听秋意浓说到这儿,图成欢不易觉察的撇了撇嘴,低声说,他不想干涉年轻人的怪异性子,但穿这一身艳甲在战场上,很容易因为太过招摇而成为众矢之的。

    这老将军还是很器重他的,说这番话也是在为他着想。

    秋意浓向他报以感激的一笑。

    拓拔战笑了笑,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与得到这样一员虎将相比,他真的不介意秋意浓喜欢穿什么。

    但秋意浓接下来的话把帅帐里的所有将领都给结结实实的震了一下。

    秋意浓道,在战场上,这身艳甲招摇惹眼,当然会招引更多敌人向他围攻,但这正是他要的,因为他就是要为自己获取最大的战功,也要在每一场战斗中为袍泽分担最大的凶险,艳甲显眼,战场上,每位袍泽都能看到他在何处,万一有人身处险境,只要向他呼救,那他一定会拼出全力来救出每一个人。

    黑甲大将领们的脸色顿时都不自然起来,他们承认,这少年今日在战场上的表现确实堪称神勇,但说出这种话来也太狂傲,太不把旁人放在眼里了,听他的意思,好象有他出战就能保得大家平安,还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有本事抢到所有的头功,看来这小子第一次入帅帐,就存心要得罪所有袍泽了。

    两臂奇长的魔手长弓木砾冷哼一声,想说什么,却被拓拔战用眼神制止。

    拓拔战还是很温和的看着秋意浓,他清楚,这少年并不是狂傲自大的人,说出这番话来,一定另有用意。

    难得的是最爱说笑的澹台麒烈也没有说话,看虎子澹台若有所思的样子,大概是在琢磨秋意浓没有说出口的意思。

    这个干什么事情都吊儿郎当的虎子将军,其实是个很有心机的人物,难怪那么年轻就能成为上将军。果然,秋意浓又解释道,他说这番话并非狂妄,而是别有缘故。

    然后,秋意浓就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了自己的过去,从被师父收养说起,再慢慢说到了和柳银子相遇,相识,相知,还有这些年相依为命,相依为沫的幸福。

    起先,只有拓拔战和耶律灵风两人在很认真的倾听,耶律灵风这头草原狡狐想事总是要比别人深一层,他认为,秋意浓是在借此向主公说出自己的来历,主公再是爱才,也不会随便收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当上将军。

    所以耶律灵风很是欣赏的看着秋意浓,认为这人虽然狂妄了点,总算还懂点世故,可听了一会儿,耶律灵风觉得味不对,这小子讲得也太细致了点吧?连第一眼看到小女孩时的心思萌动都讲了出来,再听下去,耶律灵风相当震惊的发现,原来这少年根本不是要解释来历,而是在自顾自的说出自己的心事。

    这种事用得着和大家说吗?这就有点尴尬了,耶律灵风苦笑,真不知道这位有个古怪名字的少年在想什么?居然在该商议军国大事的帅帐内讲出这些儿女情事?

    可秋意浓真的在说了,这少年的天性中真的有股痴狂,竟当着这些在昨日还可算是陌生人的黑甲将领面前,说出了他视为此生至重的心事,却一点都不在意,这一帐军甲厮杀汉愿不愿意听他的恋恋情深?

    可能,他们都是愿意听的。

    因为听着听着,黑甲将领们的神情都在渐渐改变,从开始勉强而听的不解,不耐,慢慢转为关注聆听,当说到他在爹娘的威逼中带着小女孩逃跑时,竟有好几人露出了笑容。

    继续说下去,便是他在小女孩的病重中成长的漫漫时光,就是这些琐碎小事,却连赤风,贺尽甲等凶神恶煞似的大汉,目光也变得柔和,不再介怀他刚才那番刺人的话。老将图成欢还捋着胡须频频点头,向少年露出了微笑。

    其实,少年人自己都不知道,他在那些年里的困苦生活,正是活出了一个男子应有的铮铮硬朗。

    旧事徐徐诉尽,少年又道,他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成为天下名将,从前,这愿望只是顽童的懵懂,如今,却是为了能延续他女人的生命。

    柳银子已经十六岁了,每个看诊的名医都说,如果没有几味世间珍缺的药物,他的女人很难活到十七岁,可要得到或为宫廷秘藏,或为稀世奇珍的药物,不仅要钱,还要权势。

    所以,他要尽力在每战中获取最大战功。

    如果成为名震契丹的大将,或者,就能得到这些药物,这是他唯一想到能救自己女人的方法。

    至于要在战场上为袍泽分担凶险的说法,秋意浓笑了笑,先说了声得罪,又很诚恳的向众将道,他这样说,听来也许狂妄,实际上只是希望大家能记他一份情。

    黑甲将领们都楞了神,战场上同生共死乃是份所应为,怎么叫记他一份情呢?可今日从这少年口中听到了太多匪夷所思的话,因此大家都很有耐心的等他说下去。

    秋意浓接着道,虽然他对自己的枪术很有自信,可生死之事殊为难料,便是强如他的师父,也难免战死沙场,他不惧死,但他已是柳银子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如果连他都不在了,那天生目盲的少女就再无人照顾,因此他希望,万一自己战死,无所谓他的尸首能不能带回安葬,但希望黑甲袍泽中能有人替他为少女寻得药物,也替他好好照顾少女,同样,也要永远瞒住少女他的死讯,因为柳银子如果知道他战死,一定不会再独活于世。

    所以,在战死之前,他要用自己的勇猛让所有黑甲袍泽记得他的一份情。

    “若我真的战死沙场,望诸位能念袍泽之义,照顾我的女人。”秋意浓后退几步,双手抱拳,向帐中诸将深施一礼,“小子狂妄,大言不惭,得罪处请各位大度海涵!但这一份托妻之情,定当今生先予,来世再报。”

    帅帐内一阵静默,老辣如图成欢,擅谋如耶律灵风,都觉这样的要求闻所未闻,这一位少年也是见所未见,初听时只觉得狂妄自大的话语,等大家终于明白其意后,对于这种简直可说是荒诞离奇的要求,人人都觉哭笑不得,可又没有一人讥笑出声。

    那些听似狂妄的要求,原来都只是为了这一个日后的请求,而且就这么坦坦荡荡的说了出来,一点都不在乎是否会被人看轻。从这少年出现在黑甲将领视野中的一刻起,他的一言一行都可惊世骇俗来形容。

    这到底是年少轻狂的率性,还是少年单纯的直率?

    在这些黑甲将领心里,看得最重的从来不会是男女之情,但看着这向四方深深做揖的少年,每个人都能感到他心里对那个少女近乎狂热的爱意,众人之前的那一些不满,也在少年对往事的叙述中忽然间烟消云散。

    这种为了另一个人而愿博上一切的勇气,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痴狂,却又让人忍不住有些胡思乱想,如果他们也碰到一个令自己也愿这般如痴如狂的女子,大概,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帅帐里的气氛沉静而又古怪,谁都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楞了好久,还是澹台麒烈第一个开口道:“我说兄弟,我算是真的服了你了,也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挠挠头,想了半天才又憋出一句,“如果我说,从今日起你的女人就算是我的女人,你不会误会什么吧?”

    “我懂你的意思。”秋意浓向他笑笑,又郑重点头,“谢谢。”

    “不客气!就这么说定了!”澹台麒烈耸耸肩,“从今日起,你就算欠我一个情,以后出门打仗,我就横着走了,反正你会救我不是?老大,早说了吧,我就是一员福将…”澹台麒烈正想去引拓拔战的话头,谁知一看拓拔战,他忽然止声。

    秋意浓感觉到不对劲,忙向帅帐居中看去,只见拓拔战还是一脸温和微笑的看着他,但在与拓拔战目光相视时,秋意浓心里忽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令他觉得,战王的神情已完全变化,因为拓拔战的眼神空空的,嘴角虽还留着温和微笑,但这微笑如是被自己的一番话所带动思绪,从这帅帐中慢慢浮远,正徐徐的怀念着什么,淡淡的微笑,是因另一场回忆而慢慢牵动唇角,却又无法真个展颜。

    拓拔战的眼神里含着一丝欣赏,然而,这欣赏似乎已不止是对一员良将的爱才,而是一种难以道明的认可。

    之后,在与澹台麒烈的一次交谈下,秋意浓才知道,这一年的一夜风雪中,拓拔战刚失去了他的妻子,听了澹台麒烈的解释,秋意浓醒悟到拓拔战当时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神情,原来在这战王心底也有一段铭心刻骨的回忆,可惜,无论拓拔战在日后如何名震四方,那段回忆已永远只能是因情而伤,因痛而埋的回忆。

    然而,也正是因为自己的这一番话,拓拔战认可了他的痴狂天性,也把他视为了真正的心腹爱将,“小秋,从入我帅帐起,你已是我黑甲上将,所以,你再无需去担心出生入死后的牵挂…”当日,拓拔战用一句话解开了他的所有心结,“战场上,你只需用你的手中枪为我杀敌,那些战场之外的事情,就由我来为你操心,这是我拓拔战,对自己部下的承诺!”

    “谢主公!”秋意浓没有承诺一些抛头颅,洒热血的信誓,而是向拓拔战深深拜倒。

    很多人都以为,后来拓拔战不遗余力的去帮助秋意浓,只是为收拢这员难得的虎将,但秋意浓知道,这是拓拔战想在他身上弥补一些遗憾。

    因为那天之后,拓拔战曾对他说:“小秋,好好珍惜的你妻子,能遇见一位值得你如此的女子,你真的很幸运。”

    一代枭雄的行事确有人所难及的气魄,当日得胜回京,拓拔战立即派出部下去为秋意浓寻找那些珍稀奇药,这一个个黑甲大将似乎都很愿意帮秋意浓这个忙,立即分头行动,只有魔手长弓木砾自顾身份,不愿为了个面都没见过的女人忙活,结果被图成欢和赤风两人一顿臭骂,木砾也只得捏着张药方出门,看他的脸色估计是要把火气发到一家家药铺里去,有了这帮黑甲大将雷厉风行的出动,在经过将近一月不问代价,不问手段,刮地三尺般在契丹境内的一通搜寻,各种曾让秋意浓辗转难求的奇药被一批批送至上京。

    对于其中几昧皇室珍藏的灵药,拓拔战亲自前往皇宫求取,之后,他又派出耶律灵风去见秋意浓的爹娘,用人得宜这四字在拓拔战身上得到了充分展示,因为派耶律灵风去做这种事情实在是在合适不过,这头草原狡狐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给了秋意浓的望族爹娘两个选择,第一,有个做黑甲上将的儿子和一位他家独子一定要娶的儿媳,第二个选择则是,什么都没有。

    耶律灵风向望族夫妇说出这个什么都没有的选择时,脸上一直带着阴森森的冷笑,配以第二个简单得让人心悸的选择,骄横跋扈的望族夫妇不禁心惊胆战的琢磨起来,这五个字的意思是不是暗指他们会失去什么?

    秋家望族在朝野算是有点根基,但与在契丹如日中天的拓拔战相比不亚天壤之别,能撑起一份家业,望族主人当然是个明白人,没有犹豫多久,他立刻陪着笑脸做了第一个选择,当然,他的笑脸也算得几分由心,那个顽劣的儿子虽然把他气个半死,却在失散多年后闯荡成了黑甲上将,那个出生贫贱的瞎女孩虽然令他厌憎,但儿子的出息总算令他喜多于恨。

    所以望族主人在做下选择后,很是和耶律灵风套了阵近乎,又提出要立刻去见儿子,甚至还要亲自去给那儿媳下聘,耶律灵风眼都不用眨,就知望族主人多半是想先用亲情怀柔儿子,再慢慢设法算计柳银子,于是,耶律灵风皮笑肉不笑的凑到望族主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这才大摇大摆的离去。留下望族主人如被浑身湿汗的呆立当场,竟从此绝了害柳银子的主意。

    好事的澹台麒烈后来缠着耶律灵风问他到底对那望族主人说了些什么,耶律灵风笑笑道,他只是告诉望族主人,若论心术毒辣,这世上大概没人能比得上他这草原狡狐,所以那叫柳银子的小姑娘若出意外,他必会向始作佣者十倍以还。

    集黑甲倾军之力搜集珍稀药材,又由拓拔战请得宫中御医亲自调配成药,虽不能根治柳银子天生衰弱的沉疴,但一剂剂常年而服,可保延命。

    当欣喜若狂的秋意浓快骑赶回柳银子身边时,他看见少女早已守于门前,向着他归来的方向微微而笑,那天清晨,时常昏睡的少女如有灵犀般,一早便起身,不要人扶,也不要竹杖,就这么静静的立在屋外,半侧着身,静静聆听着街上的动静。

    蹄声入耳,少女悠悠而笑,正把笑容奉与归来男子。

    她终于等到了,她一生的飞将军。

    “今日之后,我们再不会分开!”少年大声的说,一如初见时的相许。

    “好。”少女仰起首,向着晨曦阳光舒心一笑,这心满意足的笑,老天爷已欠了她太久太久。

    从此,黑甲军中多了一位勇贯三军的少年将军,他被所有袍泽称为黑甲骑军第一闯将,所有黑甲骑军都说,只要看到艳甲飞将出现于战场之上,那便是大胜之时,因为每次大战,少年总会在千钧一发之机,用一柄修罗枪狠狠扎入敌军软肋,第一闯将之名,少年当之无愧。

    一路路戎马,随着年纪渐长,少年也赧然而知,自己第一次入军营和第一次入帅帐的样子实在是嚣张得让人只想躲开他哭,所以在与袍泽相处中,他学会了谦和忍让,这使他在黑甲军中有了很多莫逆之交。

第一百零四章:艳甲飞将(完)

    和他最交好的非澹台麒烈莫属,这个凡事都无所谓的家伙常做些让秋意浓哭笑不得的事情,他新婚那天,半天找不到这小子,当时就预知不妙,后来一入洞房,果然从床底下把想听床的这厮给揪了出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澹台麒烈属于那种没事也要找事消遣的人,秋意浓常常奇怪,这么个爱惹事的家伙到底是怎么得到虎子将军这个响亮名号的,难道就是靠没事找事。

    最令秋意浓头痛的是澹台麒烈在战场上不要命的性子,这家伙总说自己是福将,一上阵就喜欢冲在最前头,每次打仗,秋意浓总要分点心思去照看他。

    这一点,拓拔战也同样头痛,所以他派了贺尽甲贴身保护澹台麒烈,并命贺尽甲在战场上不得离开澹台麒烈半步,于是澹台麒烈老抱怨说身后有条尾巴,到哪里都碍事,而贺尽甲也成了他捉弄最多的人,常被澹台麒烈一个坑一个坑的骗得神情恍惚。

    可奇怪的是,虽然小澹台的屡屡恶性在黑甲军中已是臭名昭著,可大家居然都一次又一次的忍受,连贺尽甲也只是抱怨自己命生的不好,一旦上了战场,无论前一天被气成什么嘴脸,贺尽甲依然会寸步不离的守在小澹台身边。

    在听人说起澹台麒烈的旧事后,秋意浓才理解到为什么大家会对他如此包容,因为小澹台心里有一道比任何都深刻的伤痕,难怪一入战场,他就会变如疯虎。

    那一刀刀的挥斩,只是为了减轻心底的痛楚吧?

    于是,在朔月刀旁,每次分担最多凶险的便是这一柄修罗枪。

    大概是因为感激的缘故,除了虎子澹台,黑甲军中他和耶律灵风的交情算是最深,这头草原狡狐和虎子澹台一样,脸上永远露着笑容,不同的是,小澹台笑起来让人心生亲近,耶律灵风的笑却只显阴鸷,战场上,他常用各种谋略消减敌军实力,但与秋意浓所学的堂堂兵法不同,耶律灵风的计策只显阴毒,不但直取敌军弱势,还常常以对手的家小相胁,为此,秋意浓规劝过数次,让他留些余地,略积阴德。但草原狡狐总是嗤之一笑,说斩草除根只是一种必须的手段,至于阴德报应一说,他从不相信。

    为此,秋意浓常感无奈。

    黑甲军中师徒很多,最有意思的就属上将赤风和夜尽天这对师徒,赤风对徒弟的管教简直严厉得令人发指,每日耳提面命的督促徒弟学艺,稍有不顺就是一通打骂,每次在人前说起徒弟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对徒弟上阵时喜欢拼命的打法更是到了深恶痛绝,于是每次得胜回营,夜尽天常常是战场上只受了点轻伤,却把师父责打得几天下不了床。

    后来夜尽天因作战勇猛,与贺尽甲等后起少壮被封为纵横五虎,他很是得意了几日,结果却被赤风一通臭骂,说他能被封将全是战王给他这师父面子,跟你小子有屁个关系?

    夜尽天很孝敬师父,被骂得瘟头瘟脑也不敢吭声,心里却打定主意要给师父露露脸,结果一次大战,赤风带队奇袭敌阵,夜尽天也跟过去帮师父,赤风气得几乎要用刀去砍他,喝令他立即滚回去,可夜尽天杀起了性,又想帮师父分担敌军注意,硬带着一千人冲入重围,结果当日战后,随夜尽天冲锋的一千黑甲只回来了三百,夜尽天也身中十几刀,回营后更因重伤昏迷了三天。

    那三天里,赤风天天守在徒弟身旁,一步都不肯离开,好多人都看到,夜尽天昏睡不醒的时候,赤风这凶狠如虎的大将不但给徒弟亲自上药,还在床榻边背转身子悄悄抹泪,小澹台端酒饭去给他,却被赤风大骂,说自己的徒弟就是被小澹台给带坏的,什么不好学,偏偏学会了澹台麒烈打仗不要命的莽劲。

    小澹台笑笑,一脸悔意的拍了拍赤风的肩膀,可一张嘴说的话却让人发愣,这小澹台竟说,你这徒弟不战死也是被你打死的命,现在只是伤重躺床上,已是靠他过了点福气过去。

    赤风一脚把他踢了出去,待转身看见小澹台悄悄留在床边的伤药,又立刻把他揪了回去。

    小澹台是黑甲军中最得意的大将,他身上留着一副拓拔战亲赠的救命伤药。

    等到夜尽天一苏醒,赤风又指着徒弟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一通臭骂,说他是个蠢得无可救药的劣徒。

    但秋意浓知道,赤风对夜尽天的关爱,一点都不亚于他的师父。

    黑甲军礼,唯一和秋意浓说不上几句话的人大概就是魔手长弓木砾,他总嫌秋意浓婆婆妈妈,每次都要先安置好自己的女人才肯安心上阵打仗,不象个厮杀汉,因此每次看到秋意浓,木砾都是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

    秋意浓很承他当日辛苦找药的人情,所以也只是付之一笑,他对柳银子的心意,不需要旁人来认同,不过他与柳银子大婚那天,因是拓拔战亲自主婚,所以大家把木砾也给硬拉了来,和秋意浓交好的几人联手把木砾灌酒灌得天昏地暗,让他成了那次婚礼上第一个醉到人事不知的宾客,这事后来被大家取笑了很久。

    骨扎力和朗昆这两名力士是拓拔战的近卫,他俩平素都很少开口,大概是因为两人的魁梧身躯已太惹人注目,即使不招摇显摆也足够震慑旁人,不过他俩虽是一般的沉默寡言,性子却是大不相同,朗昆其实是个很傲慢的人,他对拓拔战的忠诚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只要是拓拔战的命令,他都会忠实执行,但对与旁人,他很少搭理。

    澹台麒烈曾笑说,在朗昆眼里,天地间只有拓拔战一人,即使拓拔战让他去杀了自己的儿子,他也会毫不犹豫的下手。

    秋意浓很佩服朗昆的忠心,但对这种孤傲却不太入眼,与朗昆相比,骨扎力则是个很憨厚的青年,他的性子有些木讷,因怕说错话,所以很少开口,但每次大家聚在一起说笑时,骨扎力常一脸憨笑的坐在一旁,静静的听。

    即使在战场之外,骨扎力也是个很值得依靠的汉子,只要答应别人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澹台麒烈曾经捉弄过他,哄他跑五十多里地去给大伙买酒,于是这憨实的汉子真的去跑了一趟,事后小澹台后悔说,真不该捉弄这么个老实人。

    秋意浓很欣赏骨扎力的憨厚性子,所以对他也很友善,在婚宴上,还特意拉着柳银子去向骨扎力敬酒,谁知这大汉看到陌生女子,居然脸红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秋意浓取笑说初次见面,按规矩骨扎力要他俩一份厚礼当做他与柳银的送份贺礼,谁知骨扎力这老实人真掏出了一只准备多时的包裹,沉甸甸的装满了他好几年的薪饷,结果秋意浓反而尴尬的不行。对小澹台那句不该欺负老实人的话,更是深深认同。

    因与骨扎力友善,两人渐渐变得无话不说,一次问骨扎力,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随口一句话竟让这大汉又涨红了脸,许久才道,他本来不知该有什么心愿,但当日在帅帐里,听秋意浓说起与柳银子的回忆时,他才觉得,如果能找到这样一个女人,那他这辈子大概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秋意浓拍着他的肩膀,认真的说,“你一定回找到!”

    骨扎力的脸又一次通红,却也咧开嘴,露出了朴实的笑容。

    有了这样一群袍泽,出生入死的岁月,似乎也变得轻易。

    一次一次大胜后,不败战王的名号响彻天下。

    这是秋意浓对拓拔战的回报,在他心里,拓拔战是英雄也好,枭雄也罢,都是值得他追随一生的主公。因为他们彼此做到了向对方的承诺。

    正如此刻,十几年岁月的飘摇后,一见黑旗立于隐居之地时,他已知道,那柄久违世间的修罗枪,该在他手中再现锋芒。

    “意浓,是有客人来了吗?”一位如此间胜景般容光丽色的少妇从小屋内娉婷而出,一伸手,便挽住了他的胳膊,她的双眼虽从不见光明的,却永远能触到丈夫的怀抱。

    这也是,他俩一生的许诺。

    “是主公,他要我回去。”男子回过身,环住少妇腰肢,“收拾一下,随我去上京,好久未见小澹台他们,倒是怪想他们的。”

    “又要去打仗了吗?”少妇噘嘴,十几年双宿鸳鸯不羡仙的逍遥时日,原来竟是眨眼而过,“主公对我俩恩重如山,你从前为他征战是在报恩,可这一次他是起兵叛变,你也要为他上阵吗?”

    “主公对我俩恩重如山,他要做什么,我不理会。”秋意浓轻抚着妻子的秀发,多年夫妻,两人仍恩爱亲密如昔,低声道:“正好,你的药就快吃完了,这次出行算是一举两得吧。”

    柳银子靠在丈夫怀里,软语道:“我们还会再回到这里来吗?住了这么多年,我舍不得这里的宁静。”

    秋意浓拧了拧她鼻子,宠溺的一笑,“当然会回来,仗一打完,我们就回来。”他无侧过首,无限眷恋的看着四周,似要把这片美景记入心底,“难得寻到这一处桃源,哪能就这么丢了?”

    “离开这里,你就不是我一个人的飞将军了。”柳银子幽幽道,听着黑旗迎风飘摇的舒卷声,她轻轻叹息,“这一次,你的对手可不是那些草原异族,你狠得起心吗?”

    “战场之上,我只需握紧我的枪,其余的事情,一概不论。”秋意浓顿了顿,似是在回想着什么,“这一次的对手确实与往日不同,我想,应该能与我那半个徒弟相逢了。”

    “半个徒弟?”柳银子问:“是那个你常常提起的,名叫韩远隆的少年吗?”

    “当然是他了,这一晃,也已经许多年了。”秋意浓点点头,“那次偶过草原,原是想缅怀与师父初遇的旧地,结果却碰上这个楞小子在练枪,一时兴起指点了他一阵,这小子明明对我的枪术很感兴趣,可一听要拜我为师才能学,居然说学来的本事永远比不上自己悟出来的,还说总有一天,他要练出天下至强的枪术,这个小家伙真是狂得有趣!”

    柳银子轻笑起来,“你从前不也是很狂吗?每次随你去军营,总能听贺尽甲他们说你第一次入军营的嚣张。”

    “不一样,那小子的狂是刻在骨子里的,韩远隆…”慢慢念着这个名字,秋意浓一笑,“说起来,这小子和我还真有点相似,第一次见面,我们互相都没有说出真名,我说我的名字叫秋心武,所以他不知道,我就是已在契丹消失多年的艳甲飞将,而他也只告诉我那个韩远隆的名字,真是未想到,我们这半对师徒,原来都各有两个名字。”

    “其实,秋心武也算是你的真名啊?那是你爹娘给你取的。”

    “可我只愿用秋意浓这个名字,因为这是师父给我取的名字。”秋意浓默默一笑,“正如那韩远隆,我猜,他也更愿意用他义父取的那个名字——护龙将!”

    他摇摇头,护龙将,那次相识,将不知道他是谁,他却已知道这少年是耶律德光的义子,也是第一眼看到那少年,就已预感,日后,两人之间或许会有一战,因为他的主公从不会满足于只做一个战王。

    “你…会狠心对他下手吗?”柳银子语声一噎,“虽是半师半徒,可他毕竟是你很看重的人,你不是说过,就算他不肯拜你为师,日后也要把枪术传给他吗,你还说,翔天枪的传人,就该要有这股傲性。”

    “是啊,我是说过这些话。”秋意浓把妻子拥入怀中,“可我说的最多的还是那一句话,战场之上,我只需握紧我的枪,其余的事情,一概不论。”

    少妇叹了口气,把头埋在丈夫胸前,再无言语,相拥许久,她才低声道:“我去给你收拾行囊。”

    “好。”男子点点头,揽着妻子慢慢走回他们的小屋。

    七月七,黑甲骑军第一闯将,战千军之艳甲飞将秋意浓,持修罗枪,归队!

    与之随行的,却无一名黑甲部卒,只有一位目盲少妇,与他共乘一骑,如两人已走过的半生,长长风雨,总是相濡以沫。

    这个率性的痴狂男子,终将为了他的承诺,用修罗枪为他的主公,再闯战阵!

第一百零五章:史至中厥(始)

    上京,皇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巍巍皇宫,屋宇万千,国都之尊,鼎中之盛,便是临此风雨阴霾,若不细看各处森然黑甲,皇宫内外仍不减半分雄伟堂皇。

    从前耶律德光当政,书房之外,最常去的地方就是皇宫西院的伴天居,今朝枭雄窃都,除了书房,拓拔战每日必去的则是南院,这南院原是耶律德光几位贵妃的住处,拓拔战来此当然不是为了什么旖旎美色,早在兵变之时,他就不存半点怜惜的下令将宫中所有妃嫔处死,他不想这世上再留有耶律德光的血脉,一个耶律明凰,已然足够。

    如今住在南院的是拓拔战的心腹耶律灵风,世间事有时真是满具着嘲讽,当日受令杀尽宫中嫔妃的就是耶律灵风,但如今草原狡狐的下场却要比那些嫔妃更惨,幽州大败,他被智挖眼削鼻,刺耳割舌,黥面断筋。当他被送回上京时,黑甲将领几乎不敢确认,这具烂肉似的身躯竟会是昔日里黑甲帐中最风光的四将之人。

    有眼无珠,有口无舌,四肢皆断,面目全非,这就是智给杀兄仇敌的报复——生不如死。

    当日看到耶律灵风的惨状,黑甲众将莫不暴怒,拓拔战硬压住了诸将请令血洗幽州的怒气,将耶律灵风被送至南院调养,待诸人都退走后,他却砸烂了书房内所有东西,失去耶律灵风这样的谋将,对他来说不止是少了一员大将,也折断了半边羽翼。

    之后,拓拔战每日都会到南院来看一看这个老部下,耶律灵风伤势太重,就算救活了也从此成为废人,但拓拔战仍是坚持每日来此亲手为他换药,能得黑甲全军死心效忠,靠的不止是笼络人心手段,也需要待之以诚,至少,他的确很珍惜每一名肯向他效忠的部下,对于部下的家小也会爱乌及乌,正因此,他的部下都愿用性命为他在战场上换取胜利,因为在拓拔战的羽翼下,他们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但每次看着昏迷在床榻上耶律灵风,闻着他身上近乎恶臭的浓重药味,拓拔战也会忍不住扪心自问,用错的一条命换耶律灵风如此结局,是否值得?

    拓拔战能做的,已只是在这几十年的老部下尚存一息时,每日来此为耶律灵风换药,然后在他耳边说上一阵话,虽然,耶律灵风已成了耳目失聪的废人。

    这日一早,拓拔战又步入南院,屋内,耶律灵风平躺床上,被挖空的眼窝可怖的半张半闭,全身一动不动。

    拓拔战在床榻旁坐下,向屋内伺候的御医一伸手:“把药拿过来。”

    “是。”御医忙回身去取药,初见拓拔战细致小心的部下亲手换药时,他曾怀疑面前之人到底是不是那个差点屠下上京国都的冷酷枭雄,可等到拓拔战连杀十几名服侍不周的御医和太监后,他才明白,拓拔战就算心有仁慈,也只会施与自己的部下。

    见御医端药盘的手不停发抖,拓拔战问:“灵风的伤势转重了?”

    御医心说这样的伤势哪还有转重的余地,早就是拖一天算一天的苟延残喘了,可他哪敢直说,陪着小心道:“下官一直小心伺候,将军的伤势已略好转。”

    拓拔战点点头,取过药瓶就要为耶律灵风抹药,忽见他四肢断处有血丝渗出,顿时面色一沉,“跪下!”

    那御医吓了一跳,扑通跪倒在地。

    “十日前伤口已经结痂,怎么又渗血了?这就是你们的小心伺候?”拓拔战冷冷问:“忘了我说过,你的性命全在灵风生死之间吗?”

    “战王饶命,这与小人无关。”御医颤着手一指床榻,“战王,您看那!”

    拓拔战侧脸一看,耶律灵风被砍断的左手肘下有滩血渍,他心里一动,轻轻抬起耶律灵风的半截手肘,床榻上现出一道模糊凌乱的血迹,仔细辨认,原来是两个字;求死!

    “这是今早宫女为将军抹身时发现的。”御医哆嗦着道:“大概,大概是将军用断臂写的…”

    拓拔战一挥手,制止了这御医说话,他面色阴郁看着两个字,求死二字写得弯弯曲曲,想来是耶律灵风用左手断肢勉强写下,他如今耳目全失,四肢俱断,舌头又被割去,已是一个彻底的废人,也只有如此才能让人知道他所求。

    “生不如死,所以宁求一死吗?”拓拔战看着那两个血字默默出神了一阵,又弯下身,在耶律灵风耳边低声道:“兵变之前,我曾对你说过,你做了我几十年的心腹,又要随我走上谋反这条不归路,若我能登基为帝,可以答应你任意一个要求,你却说助我君临天下是你此生最大所求,此愿若了,别无所求,可如今我霸业尚未得成,你反先要向我有所要求了吗?”

    耶律灵风仍如这大半月来一样,一动不动的平躺着,他两眼被挖,双耳刺聋,早听不见任何声音,脸上筋络也都被剜断,从外表看去根本不知道他是睡是醒,若非喉中偶有一两声低沉的闷哼,便与死人无异。

    这两个血字想必也是他在剧痛中偶尔清醒后,挣扎着写下的。

    “这就是我视为股肱,为我征战四方,慑敌胆寒的草原狡狐了吗?”明知耶律灵风已听不见,拓拔战还是又轻轻道:“便是如此模样,还是有这股硬气,不愧是我黑甲大将,可我本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好生调养着你,至少也要让你活到我登基为帝的那一天可是,不曾想,你却要先向我辞行了…”

    拓拔战叹了口气,转过头,向那御医道:“灵风跟随了我几十年,乃我心腹大将,外人说他狠毒阴鸷,但在我心里,他的狠毒阴骘都是对我的忠心。可今日他却向我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你说,我该不该答应他?”

    那御医听拓拔战居然向他问话,又惊又怕,又怎敢随意应答,愁眉苦脸的半晌应不出声。

    见御医哑口无言,拓拔战也不再问,他握着耶律灵风的半截断肘,口中缓缓道:“我大哥曾对我说,这世上最无力的事情,便是看着身边之人饱尝痛苦,自己却不得援手,爱莫能助之苦,莫过于此…”

    御医胆战心惊的立在一旁,既不能吭声也不敢告退,憋出一身冷汗。

    这时,屋外匆匆走来一名惨白的少年和一名文士装扮的中年人,这两人正是拓拔战的侄子拓拔傲和黑甲谋士慕容连,拓拔傲神色焦急,还未走到屋外就大喊道:“叔叔,出大事了!七万羌族全被智给杀了,耶律明凰还写下召讨叔叔的诏书遍发辽国…”

    听到侄子的大呼小叫,拓拔战抬起头,却是向那御医一摆手,“把门关上,我不要有人在今日打扰到灵风。”

    御医应了声,一步步挪到门口,苦着脸在满面愕然的拓拔然面前关上了门。

    “叔叔…”拓拔傲惊疑不定,但他素来敬畏叔叔,也不敢再冒然进屋,只得转头向慕容连问道:“军师,我叔叔这是怎么了?”

    房门关上之际,慕容连曾往内仔细看了一眼,看到拓拔战神情低沉的坐于床榻,手中还紧握着耶律灵风的断肘,看到这一幕,慕容连猜知大概,神色顿时也暗淡下来,“灵风…快不行了。”

    拓拔傲明白过来,耶律灵风跟随叔叔多年,主从亲厚,难怪叔叔伤心,可这些日子看着耶律灵风的模样,连他也觉得这样活着真不如一死痛快,“耶律将军的仇,我们自会找护龙七王报回来,可眼下发生了这么多大事,叔叔难道就搁下不理了?”

    慕容连与耶律灵风两人同为军中谋断幕僚,一文一武,人称耶律狡,慕容谋,交情很深,今日知道耶律灵风将去,他心里也很低落,低声道:“先放一放吧,少将军,此刻还是不要去打扰主公,他心里很难受。”

    拓拔傲急道:“耶律明凰想把大辽军民都激起来勤王,她写的那份诏书言辞蛊惑,而且连上京城都在暗中流传她的诏书,这说明上京城里一定有她的内应,军师,这事可不能放啊!”

    “少将军,你记得主公最常跟你说的那三个字吗?” 见拓拔傲只情急眼前,对耶律灵风之事却无甚伤痛,虽知拓拔傲是年少浮躁的性子,慕容连亦有些不满,但他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只淡淡道:“沉住气!少将军,主公对你冀望很高,所以才常提醒你这三字,越是非常之时,我们越不能自乱!而且就凭那几份诏书,掀不起乱子。”说完,慕容连径直走到屋前,向着紧闭的屋门弯俯半身,深深一揖。

    “军师,军师!”拓拔傲低唤两声,但慕容连却不应他,顾自肃容长揖。

    拓拔傲楞住了,先前慕容连一看耶律明凰的诏书就神色大变,连说耶律明凰此诏用心毒辣,意在煽动辽民起乱,拉着他就急匆匆赶来,谁知看到叔叔不闻不问,居然连军师也淡漠下来,难道军师也和叔叔一样,因耶律灵风将死而伤心沉溺,无心问事?可叔叔和军师平日行事肃杀果断,绝非不分轻重之人,拓拔傲越想越糊涂,但他总算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才智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叔叔和军师,只得也走到门前,学着慕容连的样子向着屋内深深一揖。

第一百零五章:史至中厥(承)

    深揖半晌,拓拔傲低声道:“军师,我去将军们都找来,让他们也送耶律将军一程?”他也算想通了,既然你们这两位聪明人都不急,那我这个常被教导要沉住气的人再急也没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用,灵风不会希望大家看见他临走时的这个样子。如少将军所言,他的仇我们会找护龙七王报回来。”慕容连顿了顿,又道:“我刚才也是一时想差了,才急匆匆拉着少将军来报讯,看到主公漠然无视的样子我才明白,原来我们根本无需担心。”

    “为什么?”拓拔傲瞪大了眼睛,“叔叔不是说过,民心可屈不可灭吗?耶律明凰想用诏书煽动民心,万一真被她引发民变,我们的麻烦就大了,而且她能派人把诏书送进上京这事也不能轻忽,军师,上京城是我们的根本,如果连这里都有她安插进来的暗钉,我们的根本就会动摇。”

    “我们的根本不是一州一城,也不是这上京国都,而是黑甲骑军!只要黑甲骑军在,天下何处都会在铁蹄下成为主公根本!”慕容连深低首,长作揖,但说起黑甲骑军,他语声里也不禁有了傲然,“民心可屈不可灭,耶律明凰这份诏书想激起辽国民心,她这一招本来是对我们很不利,但主公前些时日交代你去办的那件事,却正能使那些蠢蠢欲动的民心从此一蹶不振,说起来,这一次真是连老天都站在主公这一边。”

    “战旗四处,黑甲集结!”拓拔傲回神一想,两眼顿时发亮:“叔叔教训得对,我果然沉不住气,怎么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了!耶律明凰真把民心给激起来又如何?待看到隐藏在辽境各处的黑甲旧部源源不断向上京涌来,辽**民乃至全天下的人都会在胆战心惊下明白这大势何所向!”

    “耶律明凰的诏书大概已遍发辽境,她这主意原是不错,但归隐的黑甲军中很有几位厉害角色,就算不得主公授意,他们也知道该怎么为主公扭转局面。”慕容连伤怀旧友,思绪却极清晰,“上京城里一定有暗钉,不是耶律明凰派入的就是轩辕如夜安插的,此事主公早已关注,故意按下就是要等暗钉自己现身,少将军可记得,归隐的黑甲军中有一部密杀营?”

    “对!等冷火寒将军率密杀刺客归来,定可将那些暗钉连根拔起。”拓拔傲点头不迭,心事尽去,又想到很快就可与那些自幼崇敬的黑甲上将见面,激动得眉飞色舞。

    慕容连皱了皱眉,轻咳几声,提醒拓拔傲莫在此时此地太兴奋。

    拓拔傲醒悟过来,忙又垂低脑袋,默然而立,脸上神色却是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慕容连余光扫了他一眼,暗暗叹气,“终究还是不够沉稳,也罢,反正只是主公的侄子,少点城府和心思,自己活得自在,我们也不必担心日后主公萧墙起祸。”

    一声重响突从紧闭的房门内传出,接着就是一阵咚咚声,拓拔傲听得有异,想推门进去,却被慕容连扯住衣襟,“出不了事。”

    房门关上后,拓拔战就一直坐在床榻,他把耶律灵风的断肘合握在掌心,轻轻拍抚,过得半晌,耶律灵风僵直的头颅动了动,虽不能视物,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但他似乎感觉到了身边之人是谁,整个人忽然抖动了起来,喉中更发出一阵嘶哑的呻吟。

    “灵风!”拓拔战慢慢拍抚着耶律灵风勉强抬起的断肘,想让他平静下来,但耶律灵风全身都不停抖动起来,左手断肘竭力动弹了几下,似乎又要用伤口血痕在床榻上抹下那两字。

    “始终是要求死,却是留给我的最后要求吗?”拓拔战叹了口气,双眼闭阖,脸上的神色沉郁得无可分辨,御医在一旁正犹豫是不是该婉言劝说几句,却见拓拔战忽然一把抓起床榻旁的药瓶,重重砸在地上,把早就提心吊胆的御医吓得差点跳起来。

    拓拔战平静下来,他扫了御医一眼,又敲了敲床边两个血字,“看见这两个血字,你该知道我心里很不好受,这股气也总要寻处发泄,免得我一时失智下达乱令,你说呢?”

    那御医机灵灵一个冷战,心知不妙,急忙又跪倒在地,拼命磕头。

    拓拔战对御医的模样视如不见,他左手仍握紧着耶律灵风的断肘,听着耶律灵风越来越急促,似是催促企求的呻吟声,拓拔战右手慢慢上移,停在了耶律灵风的咽喉下,这时,他脸上徐徐露出微笑。

    “准了!”笑容后,是送行般的大喝。

    一声极轻的骨节破碎细响,呻吟声噶然而止,之后,就是久久的沉默。

    御医的身子完全僵住,直听见步履声走过身侧,又一步不停的走出屋子。

    拓拔战走出门外,看见仍深揖等候的慕容连和拓拔傲两人,似乎并不意外,“慕容,一个时辰后来书房。”略一停步,又淡淡道:“这半月里侍侯灵风的所有宫女太监,还有屋里那名御医,全部殉葬!”

    屋内咕咚一声,那御医软瘫在地,昏厥过去。

    拓拔战神色不变,迈步离去。

    上京,街集。

    车马如水,人群熙攘,正是商集繁忙时,忽见一队数十骑黑甲骑军踏着如鼓铁蹄从闹集外驱骑冲来,被汹汹来势所惊,闹集中的鼎沸人声顿时压抑下来。

    黑甲骑军平日奉拓拔战严令,虽然傲慢,但很少在上京生惹事端,也从不犯及辽民,此时见这队黑甲骑军杀气腾腾而来,闹集中的百姓无不心慌,立刻慌慌张张的往后退去,有几名眼尖的人发现,在这队黑甲骑军马前,还有一名店伙打扮的男子,正发力往闹集中跑来,此人背后衣衫破裂,一片鲜血淋漓,似已受伤,但他腿脚极快,眼看就要跑入人群中。

    “闪开!”仗着骑术精湛,这队黑甲骑军一边驱骑,一边摘弓搭箭,同时向挡在面前的百姓大喝。

    百姓们这才看清,原来黑甲骑军是要追赶这名店伙,一明白原故,又见他们挽弓待射,大家呼啦一下就往两旁逃开。

    十几支利箭穿过人群,直射店伙后背,带头的黑甲骑军统领也挽起铁弓,手搭三箭,上中下连环急射。

    那店伙听得风声,连头也不回,脱兔般东一插,西一跃,躲过大半箭矢,但统领的三箭连珠射得歹毒,他刚躲开两箭,后背伤处牵动,身形一滞,却被最后一箭射入左肩。这店伙踉跄几步,顾不上疼痛,反手拔出箭矢。

    这一耽搁,黑甲骑军已追近他身后,冲得最快的一名骑军手举钢刀,搂头斩落,这店伙匆忙间就地一滚,骑军正要再砍,那店伙已纵身而起,手中忽然多了一张黑色小弩,手臂一振,一支短弩直射入骑军咽喉,这店伙应变极快,一弩得手,立刻一脚把落马的骑军尸首横踢开去,阻住其余追军,因百姓们都已惊慌散开,无法再趁机躲入人群,他飞快的往左右一看,瞥见身前有处小巷,急一矮身,往小巷内钻去。

第一百零五章:史至中厥(流)

    “该死!”黑甲统领破口大骂,他追了一路,眼看要得手,却被这店伙逃入坐骑难入的狭窄小巷,还射杀了一名部下,他怒冲冲翻身下马,喝道:“都给我下马去追,老子要亲手扒了那厮的皮!”

    黑甲骑军留了两人收拢同伴尸体,其余人弃弓抽刀,大步追进小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闹集里的百姓这才恢复了走动,但看见留下的两名黑甲骑军铁青着脸为同伴收尸,再好奇也无人敢走近,只能站得远远的,小声猜测那店伙到底是怎么得罪了黑甲骑军。

    “我想起那店伙是谁了!”人群中忽有人一拍脑袋,大声喊了句,但看见那两名黑甲骑军冷冰冰的目光扫过,吓得赶紧噤声。

    “那人究竟是谁啊?”旁边有人忍不住好奇问,“我只看见,今早上就是这店伙在城里到处张贴公主写的那份诏书。”

    有人恍然道:“怪不得黑甲骑军要追杀他,他这不是在跟拓拔战作对吗?胆量倒是不小!”

    最先说话的人紧张的看了看那两名黑甲骑军,见他们不再注意他,才压低声音道:“这店伙不是上京的,他是幽州来的!”

    “幽州?那不是公主的地盘吗?”有人质疑道:“幽州十几万人口,你怎么能认出他?”

    “错不了,他是幽州最大的酒楼燕云楼里的跑堂,我从前常去幽州,每次都去燕云楼里喝点小酒,所以认得他!”

    辽民们议论得起劲,谁也未看见,在那队黑甲骑军追入小巷之后,有一名布衣老汉慢吞吞绕到两名正收尸的黑甲军士背后,闪身跟进了狭窄巷道。

    拐进小巷,这老汉立刻佝偻起腰背,整个人缩躲在墙壁阴影内,又把两手张开搭着墙,象蝙蝠似的挂在墙上,然后双足点地,贴着墙往那队黑甲骑军逼近,这老汉用这种怪异的姿势一步步挪移,动作不但快极,而且行走之际一点声息都没有,不多时,他离队列最后一名黑甲骑军已只有五六步远,那队黑甲骑军只盯着前方踉跄奔逃的店伙,浑不觉背后已有人悄悄接近。

    又逼近几步,老汉右手的衣袖抖了一抖,似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蒙蒙灰影从他衣袖中飞出,最末尾一名黑甲骑军突觉喉咙一紧,好象被什么东西勒住,想放声喊,喉咙却被紧勒得发不出声音,想伸手去扯,双臂忽然也被缠住,低头去看,但因这背街小巷里日光暗淡,竟看不清缠住自己咽喉臂膀的究竟是什么物事,越是挣扎,喉咙就被勒得更紧,眨眼工夫,这名黑甲已双眼凸出,就这么被生生勒毙,失去呼吸的身子也软绵绵的往后倒去。

    老汉半侧着身子,轻飘飘的跃出,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正好用肩膀抵住黑甲软倒的尸体,他侧转的身子象是抖落尘土般轻轻抖动,靠在肩上的黑甲尸体就这么不出一点声响的从他肩膀过到腰间,又由脚背托住,再一缩脚,已把尸体轻轻抖落地面,解决掉一人,老汉又悄无声息的摸到队伍末尾的另一名黑甲军士背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说负伤在身的店伙是被捕杀的蝉,那这老汉就是一只匿在暗处的黄雀,不管是尾随行走还是出手杀人,这老汉的每一个动作都轻柔无声,仿佛带着种行云流水也似的诡异韵律,在无可察觉的静谧中,用那道肉眼几乎无可捉摸的蒙蒙灰影,从后而上,把黑甲军士一个接一个勒毙,眨眼工夫,已有七名黑甲军士静默无声的被他变成生机全无的尸首,而前方的黑甲骑军正为渐渐追近他们的猎物而兴奋,却对身后正在不断发生的暗杀一无所觉。

    那店伙逃了一路,气力渐竭,但他甚是老练,一边急奔一边不时抽冷子往后射出一支短弩,黑甲骑军追得心急,巷道又狭窄,倒被他先后射倒三人。

    “都让开!”黑甲统领拨开部下,冲到了最前,他的身手远胜一般军士,店伙接连回身射出两弩,都被他用刀格开。

    “该老子了!”黑甲统领趁势逼近,手中刀一个大劈,向店伙后背横斩过去,店伙听这风声横切,心知难以躲闪,只得用尽余力往前一扑,堪堪躲过刀锋横斩,可这一扑前重心不稳,整个人都跌倒在地,短弩也失手坠落,但这店伙性子刚烈,不甘束手待毙,就地往前滚出几步,半蹲于地,手腕一翻,掌中已多出一柄解腕尖匕,店伙冷冷抬头,只待濒死一击。

    “狗贼字,鸡零狗碎的东西倒不少!”黑甲统领狞笑一声,手中刀高举过顶,又是一刀劈下,可刀才劈落一半,他的右手腕突然一紧,似被什么东西给拉着往后一扯,这势在必得的一刀竟劈不下去,那黑甲统领一时未反应过来,仍运足力气想把刀劈落,却见那店伙忽然用一种很古怪的目光看向他身后,似惊,似疑,还有几分不可置信。

    黑甲统领还当店伙要使诈,不肯回头,但听得部下在身后一个个惊噫出声,很快这惊噫声又变成了紧张的惊呼:“什么人?”

    统领匆忙回头,一看之下连眼瞳都为之收缩;小巷内,一名佝偻着背的老汉正贴靠在墙上,好象乏力般后走来,但在老汉身后这条狭窄的巷道内,直线般平躺着十几名已成尸体的黑甲骑军,除了被店伙短弩射死的三人,这一队二十几名黑甲骑军此时就只剩下了六人,再看这六名部下一个个满面惊恐的表情,便知他们也是才发现这老汉。

    就见老汉一只手凌空抬着,似在拉着什么东西往后扯,可这许多人一起睁大眼睛看,竟看不见老汉手中究竟是什么东西,但看其动作,手中拉扯之物的另一端就是缠着统领手腕的东西,似乎老汉就这么隔空一拉,那黑甲统领的手就被吊在了半空。

    见黑甲军士都满脸惊恐的看过来,老汉开始桀桀的怪笑起来,一阵不似人声的笑声直听得黑甲军士全身发寒。

    统领侧脸去看手腕,在腕臂上墨黑色手甲衬映下,才看清缚在手上的似乎是一根蒙蒙淡灰,几乎分辨不清颜色,也几乎无法看清的绳索。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统领如视鬼魅般瞪着老汉,手腕连挣了几下,却半点动弹不得。

    “就当是见鬼吧,这样你们也能死得甘心点。”老汉阴恻恻的笑着,一手凌空拉拽,另一只手在地上一捞,拣起了一柄钢刀,在手里掂了掂,又佝偻着腰背走来,这老汉离开他们还有十几步远,走得也并不太快,每个人都能看清他一步一步慢吞吞挪动的脚步,可就在呼吸之间,老汉已近在眼前。

    六名黑甲见了鬼似的呆立着不敢动,两眼直勾勾的看着老汉,这些刀头舔血的黑甲军本不相信什么怪力乱神之说,前些时候把上京闹得满城风雨的耶律德光英魂不瞑,降下天谴追杀萧仲远,窟哥浑性命,又要诛杀黑甲全军一事,也在拓拔战以不变应万变,派出黑甲军不分白昼黑夜,巡视全城的举措下使谣言不攻自破,按说六名黑甲骑军也不该对这自称是怪的老汉畏惧至此,但此人出现得实在是诡异莫测,十几名同伴被神不知,鬼不觉的取走了性命,这种悄默声息就取走人性命的手法由不得他们不想到邪处去,再加上他们的统领此时正惊疑不定的看着缠住手腕的究竟是什么物事,偏偏忘了出言提醒部下,可这一来就使得他的部下误以为是统领明明可以一刀砍死那名店伙,但老汉一出现,统领握刀的手就被吊在半空,动弹不得,这使得六名黑甲军士惊恐更甚,眼睁睁看着老汉抬起脸,满是皱纹的脸庞朝离得最近的黑甲笑了笑,刀光从他手中一掠闪过,那名黑甲的喉管已被一刀割断,捂着咽喉踉跄倒退。

    剩下的五名黑甲这才惊叫着挥刀去砍那老汉,可一动才发现,似乎有一根细软韧长的东西横在他们和统领中间,稍一迈步动便被绊个趔趄。

    “小心,他手上有绊绳…”黑甲统领陡的还过魂来,但此时提醒已然太迟,就见那老汉趁着黑甲军踉跄跌扑,如影随形般穿插而动,一刀狠似一刀,完全没有一点老人的迟钝和缓慢,每刀劈出必锁准黑甲军士咽喉,连续五刀又狠又准的快斩,统领喝声未毕,五名黑甲军士已全被砍杀。

    杀光军士,老汉斜提着刀,另一只手抖绳套似的凌空甩了几圈,那统领顿觉脖颈一紧,心知缠住手腕的那根神秘难见的绳索又套到了自己脖子上,忙腾出手去扯,这时,老汉却停下了所有动作,站在原地不停冷笑,统领扯了几下那根似有若无的绳索,再听老汉的怪笑,心里发毛,突然后颈处一阵刺肉破骨的剧痛,一低头,只见半截浸血尖刃从他喉节处笔直搠出,到这临死时节,他才想起,在自己背后,还侯着一名手持匕首,欲待搏命一击的店伙。

    拔出匕首,死里逃生的店伙扶住墙壁,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看向老汉,对方出手救他,显然是友非敌,但此人来历不明,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很精巧的手弩,我弟弟也有一柄,他喜欢藏在袖子里。”老汉从地上拣起店伙的短弩,顺手抛还给他,不再装神弄鬼的怪笑,老汉的声音平和悦耳,又用一句话交代了自己的立场,也点破了店伙的疑惑,“不用多心我的来历,我是拓拔战死敌,你与黑甲作对,所以我帮你。”

    “在下项九如,多谢侠士仗义相救!”店伙从说话声听出此人的真实年纪很年轻,又见对方言语坦诚,戒心大消,感激的拱手道:“恩公行迹无声,出手雷霆,又以巧计破灭黑甲军心,真可谓鬼神莫测之能,在下佩服之至!”

    “一点装神弄鬼的手段,哪算是鬼神莫测。”老汉笑了笑,又念了遍店伙的名字,“项九如,是个汉人的名字,从幽州来?从前没听过你的名字,是刚效忠公主的?”

    “在下是来自幽州,不过,此行虽为公主所遣,但在下效忠的并不是辽国公主的。”项九如不想吐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但老汉于己有救命之恩,所以他还是给了个模糊的回答。

    “什么时候起幽州的局势变得这般复杂了,居然还有第三方掺合进来。”老汉脸上的易容伪装很巧妙,看不出他此时的真正表情,但他对幽州局势的了解却让他很快猜到了答案,“你是玄远的属下吧?”

    项九如一惊,但身份既被猜出,他也无意再向这救命恩人隐瞒,遂点了点头,又问:“敢问恩公名姓,项九如此生但有契机,定抱今日救命之恩。”

    “我的名字是个秘密,不能说出来,如果随便告诉你个假的,那还真不如不说。”老汉甩了甩臂膀,把勒死黑甲军士的怪异绳索收拢起来,又道:“你也别一口一个恩公的称呼,无论你效忠谁,与拓拔战作对就是帮我的忙,我帮你也是理所当然。”

    饶是项九如眼尖,也只模糊看见似有一根灰蒙蒙的物事缩回老汉袖中,忍不住好奇道:“恩公,这就是你的兵器?”

    “是我兄长送的,只是一根古里古怪的索绳而已,常人眼睛很难看清,正好被我用来唬人,”老汉虽不肯说出名姓,却大大方方的把那根神出鬼没的绳索递到项九如面前,项九如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果然是根三指粗细的软索,可这软索的色泽是他从未见过的古怪,非灰非白,既似晨曦薄雾般迷朦,又如黄昏夕阳般暗淡,若不留心,人眼果然难见。那老汉说得轻松,项九如却看得叹为观止,“这可真是巧夺天工之利器,想不到世间竟有人能做出这等宝物。”

第一百零五章:史至中厥(转)

    听他夸赞,老汉眼里掠过一丝转瞬而逝的得意,垂首看着掌中软索,却有了几分睹物思人的黯然,项九如不明何故,忐忑问道:“在下今日蒙恩公相救,想非偶然,不知恩公是如何会注意到在下的,还请恩公解惑?”

    “早说了别再叫我恩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老汉收回软索,淡淡道:“我在上京整日无所事事,一心想的就是怎么给拓拔战找麻烦,你刚进城时我就注意到了你的与众不同,猜到你有所图,就一路暗随,后来看到你四处张贴诏书,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你能够应付一整队黑甲,心思又这么慎密,你应该是位很出色的刺客吧?”

    “是,在下从前受过一些斥候和刺杀的训练。”只有刺客才能从熙攘人群中辨别出另一名刺客,对于老汉的身份,项九如心里暗揣,拓拔战的死敌中何时有了这么一位高明的刺客。

    “别胡思乱想了,来,先给你涂点伤药。”老汉看出项九如在猜测他的来历,笑了笑,一伸手,掌中已握一只小瓶,小指挑开瓶盖,拇指尖抹了点药膏,另一只手拉过项九如,也不等他说话,径自往他几处伤处涂去,涂完药膏,老汉手里居然又多了条纱布,就这么单手一撕数条,又一搭一系,已包在了项九如的伤口上,很繁复的动作,可老汉做来娴熟如行云流水般瞬息而成,口里还一边说道:“你的伤口看着血淋淋的,好在没伤着筋骨,不过也要歇养几天,你在上京城有容身处吗?”

    项九如只觉得伤处一痛一凉,转头一看,几处伤口已被包扎完毕,他惊异的看着老汉,木讷应道:“有。”随即想到不妥,又赶紧摇头道:“我们杀了一队黑甲,拓拔战必会清查全城,我不想让辛苦布在这里的暗桩被清理。”

    “难怪看你一个人满城乱跑,还以为你在这里伏了内应,原来是不想牵连人。”老汉又笑了笑,“该说你是讲义气,还是说你背后的组织大有所图呢?能够训练出你这样的精锐,玄远果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恩公和玄远先生相识?”话一出口,项九如便知自己猜错,若玄远真在上京城里认识这么一位厉害角色,一定会事先关照燕云楼上下。

    “不算相识,只是暗地里见过他几次。”老汉打手势示意项九如把身上那件破碎的外衫除去,“开始我以为玄远勾结拓拔战,原想找机会杀了他,后来才看明白,原来他和拓拔战根本不是一路。”

    听说老汉曾想杀玄远,项九如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若这老汉当时真起了杀心,以他这神出鬼没的刺客手段,以有心算无心,真不知玄远先生能不能逃过一劫。

    “别担心,只是误会,你那位玄远先生是个人物,偷偷看了几次,总看不穿他的虚实。”老汉嘴里说话,手上也不停从怀里掏东西,一块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布匹,捏着四角一抖,再往项九如身上一裹,那块布匹就成了一件粗布长褂。

    一只小巧玲珑的铁盒,抽屉般分为上下两层,上层里装满了药粉,往抽出往项九如头上一抹,他的头发就被染成了一头灰朴朴的霜发,下层里盛的是气味古怪的药膏,往项九如脸上一涂,他受伤失血后大显惨白的面颊立刻泛出了一片病恹恹的暗黄。

    “玄远身边跟着的护卫算是个厉害角色,居然被他发现了我的行踪。”老汉手腕一翻,铁盒子忽的不见,手心里又多出了另一只巴掌大的铁盒子,盒子里面分成大小不等七八个格子,每格里都装着一簇毛发似的物事,老汉也不低头往盒子里看上一眼,一只手极稔熟的从格子里东拈一簇,西挑几根,在项九如的眉毛,嘴唇,鬓角上粘帖了一阵,末了,合上铁盒一转,盒底竟是一整面打磨锃亮的铜镜,老汉把盒镜递给项九如,让他看自己此时的模样。

    “您说的那护卫是忠源吧?他这些年一直跟在玄远先生身边…”项九如目瞪口呆的从铜镜里看着被打扮得“焕然一新”的自己,满头灰发,腊黄面庞,寸缕短须,鬓角差次,最怪的是原本粗黑英挺的两道浓眉,不知被粘了点什么东西,竟变得零落稀疏,眉梢还长长耷拉着,看去活脱脱就是一名重病在身的老叟。

    装扮完项九如,老汉又开始在自己身上拾掇起来,只见他极利落的脱下外罩长袍,翻转过来往身上一穿,衣摆掖入腰间,袖口收拢,那件长袍又变成了一件辽民常穿的短褂,老汉再伸手往头脸上捋了几下,再看他模样,已成了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希奇的是眉眼间和此时项九如的扮相还颇有几分相似,两人看去竟象是一对父子。

    “叫了我十几声恩公,就让你占个便宜,日后你要敢跟人说起,我可不认这事。”已从老汉易容成中年人的男子上前搀住项九如的胳膊,看二人的模样,恰似是搀着老父去求医的孝子。

    项九如盯着男子的发角和眼鼻细看,想寻出点易容的痕迹,却看不出一点端倪,佩服得五体投地,“恩公易容术神乎其技。”

    “一个人伏在上京,总得有点儿防身技。”男子看了看四周,“走吧,就算都是刺客,老站在尸堆旁说话也不是回事,走,去找个能让你躲一阵子的好去处!”

    项九如心知黑甲骑军顷刻间就会大肆搜索全城,而且他私下里也认为这男子并不会真的一个人在上京独自行事,听他要寻地方安置自己,生怕拖累了这男子在上京的营役,忙道:“蒙恩公出手相救,在下铭记大德,岂敢再拖累恩公!”

    “难道你是想一个人逃出上京?万一被拦住,就和黑甲死拼?”男子冷笑道:“你们这些死士,只懂得杀身成仁,却不知大局为重。死了一整队黑甲,拓拔战一定会下令生擒你,等落到他手上,你辛苦想要保全的上京暗桩就会被他连根拔起。”

    “在下虽然无能,但也不会放任自己活着落到拓拔战手中。”项九如心有不服,但他不愿对这男子不敬,于是低声道:“就算真被生擒,在下也不会吐露出一字,更不会说出恩公之事。”

    “说你性子烈你还真抖起来了。”男子嘿嘿一笑,“教你本事的人难道没跟你说过,永远不要低估对手,也不要高估自己,我相信你的骨气,可我更相信,拓拔战这种人,不会连一个俘虏的嘴都撬不开。”他顿了顿,又道:“如果我说,就算你能熬刑,或者能在被俘前自尽,可只要你的人或者尸体落入拓拔战手中,他就能用来引出你的同伴,你信不信?”

    项九如又被问得目瞪口呆,这番话从未听闻,但往深处一想,却是越想越心惊,最后,他苦笑着向男子一抱拳,“但凭恩公吩咐。”

    “孺子可教。”男子一边搀着项九如慢慢往巷尾走,一边道:“你说给你找家侯府去养养伤,享两天福,如何?”

    “侯府?”

    “是啊,大辽惕隐府,林女史家。”男子笑笑,“这位林女史欠我弟弟一个人情,这个忙她一定肯帮。”说着,男子忽然幽幽叹了口气,“或者该说,是我那弟弟欠了这林女史一份一世都还不清的情,这儿女之事,真是无理可讲啊。”

    项九如听得莫名其妙,想出口问,却觉涉及对方隐秘,问之不妥,正疑惑时,男子已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背再佝偻点,你现在是装病,少开口。”

第一百零五章:史至中厥(荡)

    兵变之后,上京文武官员临难时的气节一一呈现,在这场足以把任何反抗者卷成碎片的旋涡中,朝臣们对拓拔战的态度恰由从前的左右两位丞相分成了水火不容的两类,早与拓拔战勾结的臣子都奉右丞相娄德为首,这些被视为日后新朝砥柱的官员结成一党,挖空心思的拉拢其余朝臣投效拓拔战,在他们的威胁利诱下,上京大半朝臣或因畏惧,或因贪恋日后权势,纷纷改换门庭,每日川流于娄德府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与右丞相娄德的门庭若市相比,左丞相莫洪的府邸却只能用门可罗雀来形容,在这一大劫中,也只有这位左丞相始终保持着国中重臣应有的气节,破城时日,他就想点起阖府男丁去救辽皇,却被拓拔战帐下谋臣慕容连率重兵封锁府中,破城之后,拓拔战一心想把莫洪收为己用,每日派心腹前往莫府说服莫洪,但莫洪干脆堵死府门,拒不见客,只派家丁出门采购日常用度,对于拓拔战派来的说客,莫洪由始至终便只有一句话相答,“护龙七王会回来的!”

    对于这样一名硬守忠节却又急需的治世能臣,拓拔战也觉棘手,为防莫洪暗中联络其余臣子,只得派出黑甲骑军日夜把守于莫府外,但拓拔战和娄德都想不到的是,有了莫洪这抵死不屈在前,上京城内一些对耶律德光忠心不忘的臣子竟也因此触怀,纷纷仿效莫洪闭门谢客,与大批变节臣子相比,这些节义不改的忠臣虽然为数很少,也无法互通往来,却如有灵犀般凝聚成一股不屈的力量,在上京城的狂澜中坚韧的生存下来,令人琢磨不透的是,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拓拔战没有对这些不肯屈服于他的臣子采取任何强硬手段,除了在这些大臣的府邸外派出一队黑甲骑军监视外,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容忍下来。

    但与满城或变节或守忠的文武群臣相比,还有另一名所作所为都与所有人截然不同的官员存在,这就是大辽唯一女官女史林幽月,譬如说,当日上京无数百姓突生怪病,连拓拔战都一时束手时,这位林女史突然在上京城内广设药铺,分文不取的为城中患病百姓送上汤药,大家都以为林幽月此举是在向拓拔战示好,可当拓拔战亲自前往林府,想要对她大行封赏时,林幽月出人意料的拒绝了拓拔战的所有赏赐,于是,大家又以为林幽月是不忘辽皇恩德,可在拒绝了拓拔战的赏赐之后,林幽月却又借赠药的机会,四处劝说上京百姓安身惜命,不要与拓拔战作对,这种简直可说是自相矛盾的作为,不但令所有大臣彻底糊涂,就连拓拔战也哭笑不得,但少有人察觉的是,正是这种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作为,却令林幽月在辽民心中的地位日益高涨。

    因此,当耶律明凰的诏书被送入上京后,一些有心人便在冷眼旁观,想看看这位事事处人意料的女史又会做出什么令人费解的举动,但他们再一次失望的发现,当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公主的这份诏书时,对京城凡事都要插上一手的惕隐府忽然沉默了下来,虽然其中一份诏书就张贴在惕隐府外的大街上,但惕隐府上下都没有对此事表现出一丝想要加以关注的兴趣。

    当然,无人知晓的是,当诏书刚于上京流传时,林幽月便已在惕隐府的密室内看到了这份诏书的拓本,但在仔细看完这份诏书后,不同于所有看过诏书之人或激动或震惊的反应,林幽月脸上流露出的只有深深的哀伤。

    之后的两日内,上京城又接连发生了数件轰动一时的大事,先是城中出现一名酒楼店伙打扮的刺客,据说一份份张贴于城中各处的诏书就是此人所为,而且这刺客还在杀了一整队黑甲骑军后从容遁去,这两日里,拓拔战派出大队黑甲骑军搜索全城,但翻遍上京也未抓到这名神秘刺客,却把上京各处酒楼内的店伙吓得惶惶终日。

    第二件事更是古怪,在遍寻不到刺客,大家都以为拓拔战必要迁怒于那些不肯向他效忠的大臣,杀一儆百时,拓拔战却没有向那些大臣问罪,而是抓了大批皇室贵戚,这些皇亲贵族都是骄横跋扈,仗势欺人之辈,平日做下的恶事数不胜数,因其显赫身份,辽人都对其敢怒不敢言,这一次,拓拔战把这些人押至城中闹集,由谋士慕容连当众宣读各人罪状后斩首示众,看到这一颗颗从前不可一世的头颅血淋淋的跌落地面,上京百姓在大呼痛快的同时,也对拓拔战此举莫名其妙,不少人恶意的猜测,拓拔战一定是被公主诏书里的激烈骂辞给气糊涂了,所以干脆自暴自弃,但想想在这种换谁谁都气急败坏的时候,拓拔战怎么也该去做些欺男霸女,滥杀无辜等人神共愤的事情来泄愤,似乎这才符合他这种叛国枭雄的气质,可他怎么会突然想到要为民除害呢?难道是被骂转性了?

    疑惑没有在上京百姓的心头维持多久,因为大家的注意很快就被随之而来的第三件事转移,两日内,上京城外突然有大群黑甲骑军出现,这群络绎而来的黑甲骑军都未进城,全驻扎于城外,结果不到两日,上京四门外旌旗如林,黑甲连营,每路黑甲到来,都会有几名将领模样的人策骑进城,一看到这些将领,城内所有黑甲骑军都为之欢腾高呼,也就是在这欢呼声里,因诏书而在上京引起的轰动骤然归于死寂。

    对于这迭发而至的三件大事,林幽月依然无动于衷,在看过诏书的两日里,她竟把自己关在密室中,一步不出。

    此时,密室门被轻轻推开,两名年轻男子慢慢步入,在密室内枯坐两日的林幽月略一抬头,瞥了一眼两人,很快便又垂下了头,目光不离处,只有那份诏书。

    进屋的两人正是智留在上京的卫龙军,昆仑,连城。

    先走进来的昆仑眉目英挺,腰悬长剑,两百一十八名卫龙军中,昆仑剑术最精。在幽州最需心腹人手的时刻,智仍选择把他留在惕隐府,便是为了让这名卫龙剑客在楚歌绝地中保护林幽月。

    与一身劲装的昆仑不同,连城常年穿着一身墨黑色的长袍,无论走到哪里,他身上都有一股刺鼻的浓厚药味,就连他的脸上也永远都泛着一种让人生畏的淡绿,很少人知道,这是常年浸润于药物中的人才会有这样古怪的面色,因此惕隐府上下一直都在奇怪,当日林幽月究竟是出于何等考虑,竟把这个满身药味,面色怪异的青年召入了惕隐府当护卫。

    其实早在智命连城入惕隐府应征护卫时,连城也曾很好奇的问过智,似他这种人见人躲的长相,为什么智认为林幽月敢把他收入府中?智的回答很简单,只要连城在应征时透露几句他擅长用毒,林幽月就一定肯收下她,因为智能断定,林幽月不是那种肯任人摆布的柔弱女子,因此,她就一定会需要些奇人异士来为她做些不为人知的事。

    之后,连城果然和昆仑,若海两人一同被收入惕隐府,三名卫龙军各按所长,各任其职,昆仑做了林幽月的近卫,若海任惕隐府斥候,连城却成了林幽月藏在暗处的一招杀棋。

    他为她毒死了她丈夫的正室,毒死了她丈夫的嫡子,最后,他还为她慢慢毒死了她的丈夫。

    擅长用毒之人的心思总比常人缜密敏感,但直到现在,每次看到林幽月这张柔美的脸庞,连城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他永远也无法看透的女人,除了智王,这世上大概不会有任何人能窥视到她的心底。

    偶尔,连城也会在心底自问,下一次,这个在此时默默枯坐的女子,又会让自己去为他毒死谁?

    “女史。”连城压下萦乱的思绪,把自己的目光从林幽月的面庞移向一旁的桌案,桌案上,他早间时拎来的食盒仍摆放在原地,放下食盒时他故意压褶的一角桌布也依然皱卷,显然,食盒里的东西又是原封不动,连城叹了口气,用略带责怪的口吻道:“女史,已经两天了,您又不曾吃过一口东西,再这样下去,您的身子…”

    “项九如伤势如何?”林幽月直接岔开了话,她的声音一如往常般柔和悦耳,但连城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丝虚弱,“他的伤势已快痊愈,送他来的人曾给他敷过伤药,那药的疗效很好…”连城顿了顿,还是把心里的疑惑说出口,“有一点很奇怪,那人所用的伤药,竟有点象我在数年前研制的秘方,只是其中多加了两味止血的草药…”

    “送项九如过来的那个人,可信吗?”林幽月再次打断了连城的话,“不用我耳提面命,你俩也该知道我们今时的处境,任何纰漏都会给我们引来杀身之祸,惕隐府灭门事小,坏了智王的全盘谋划却是事大。”

    “属下从不敢莽撞。”连城应道,为得到林幽月的完全信任,智在向林幽月揭示连城三人的身份后,仍让他们三人在林幽月面前自称下属,也严令三人务必遵循林幽月的所有指令,“前日之所以肯收容项九如,也只是因为送他来的人说出了只有我们卫龙军才知道的密语,所以这个人绝对可信。”连城口里应答心里暗奇,他总觉得,在林幽月心里,似乎总把和智有关的事情看得很重。

第一百零五章:史至中厥(续)

    “能猜到他是谁吗?”林幽月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连城和昆仑互看一眼,均摇了摇头,昆仑苦笑道:“我们问过项九如,可他也是一问三不知,反一个劲向我们打听他这救命恩人的来历。”

    “你方才说,这个人用的伤药很象你从前研制的秘方。”说及正事,已连着两日未曾进食的林幽月却有着连城更敏锐的思绪,“他会说只有你们卫龙军知道的密语…”

    “有胆量袭击一整队黑甲骑军…”

    “敢在无人知道我真正立场的时候把项九如送至惕隐府…”

    “你还说过,卫龙军共有两百一十八人,每一个你都认得,可你却从未见过这个人…”随着低语沉吟,纤细的手指轻轻点着桌案,连城一句一句听着,脑海中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却差一丝灵光的指点,忍不住向林幽月看去。

    点着桌案的指尖悠忽一停,林幽月也恰在此时抬起头,嘴角出现一丝微笑,“黑甲骑军曾放言说,护龙七王中的三王无被拓拔傲在城南亲手射杀,尸体也被黑甲骑军掳来,可你们都说,死去的那人其实是一名叫寿英的卫龙军。”

    “您是说,那人是无王?”昆仑大喜,顺着林幽月的推测一想,频频点头,“对啊,无王的行迹最是神秘,每次出现都戴着面具,就连说话语调也常常变幻,除了皇上和护龙七王,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智王他们逃离上京时也瞒住了关于无王的消息,不让任何人提起。”

    “十有**!”连城常年淡青的面庞因激动竟有了罕见的红润,“若不是深知我等底细之人,又怎会把项九如送来惕隐府?真是灯下黑,明知道那日死在拓拔傲手里的寿英,这些日子却忘了去想无王的下落。”

    “这是你们的智王刻意所为,为的就是不让任何人再想到无王。”林幽月揉了揉两日未阖的眼角,“这数月来,已有四五名勾结拓拔战的官员被杀死在家中,我原本还以为是你们沉不住气暗中下的手,现在总算知道,是谁在不紧不慢的替辽皇抱这背逆之仇。”

    “糟糕!”昆仑跺脚叫道:“前日无王把项九如送来时,我们只顾留心府外有无人看见,无王也是转身就走,我们竟忘了问他该怎么和他联络。”

    “这个不用担心。”连城见事远比昆仑剔透,微笑道:“同在京城,若有需要,无王一定会知会我们,

    前日他不向我们吐露身份,想必一是时机未到,二是为隐秘起见。”

    “既然名无,便是为匿于暗处,等待能给予拓拔战的致命一击!”林幽月赞可的点点头,又向二人道:“无王一事到此为止,再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若他日后有所需求,我们则当全力配合。”

    两人清楚此事利害,忙郑重答应,昆仑又问:“女史,那项九如该如何安排?这几日黑甲骑军在城里四处搜查,虽还未曾对惕隐府起疑,但他久留府中只怕夜长梦多,而且此人奉公主之命而来,我们一定要保他平安。”

    “这事不难。”林幽月往椅背上一靠,悠悠道:“过几日寻得机会,就把他送出上京。”

    “女史,这恐怕不是件易事。”昆仑被林幽月轻松的语气说得一楞,想想她这两日都在密室内一步不出,自不知城外惊变,倒也情有可愿,遂苦笑道:“您忘了吗?昨日属下就已禀过,这两日上京城外突然出现了大群黑甲骑军,一批又一批不断囤兵城外,如今上京四门一眼望去尽是黑甲连营,要在这时候把项九如平安送出城外,怕是不易。”

    “我说的机会就是要着落在这群突然出现的黑甲骑军身上。”林幽月又揉了揉眼睛,淡淡道:“黑甲聚集,兵锋所指只是为南下攻打幽州,拓拔战也一定会把握这个机会,向上京百姓一展他的声势,所以四门虽堵,却不会禁止出入,再者说,有这许多黑甲骑军连营城外,城门内的盘查也会有所松懈,虽然有点风险,但值得试试。”

    林幽月的指尖又开始在桌案上慢慢点着,“大军驻扎,每日都需大批粮草,上京的商市再繁华,也养不起这许多兵,我猜过不了几日,拓拔战就会大量购置粮草…”

    “连城,你先去找两支商队,借口出城采办药材出城,我惕隐府从上次为上京百姓治病之后,就时常出城购买药材,不会有人起疑,先让商队去邻近州城,除了药材,再多买些粮米,回程后卖给黑甲骑军,卖时把价钱略微抬点,不用太高,但是一定要能赚钱…”

    “卖出粮米,商队继续出城购米,再让惕隐府的管家去请平日往来最密的几家商铺老板吃顿饭,酒酣耳热时让他装做无意间透露点风声,就说我们这几趟买卖大获重利,但不要向那些商家提及,我们做的是什么买卖,还有,给府上每个家丁发几份赏钱,再每人置办一套新衣,也不要告诉大家为什么要突然打赏,家丁们手上有了闲钱,自然会找机会出府去喝酒玩乐…”

    “我想不消半日,上京那些商家就会把我们卖粮草给拓拔战的事情打听得一清二楚,商家逐利,就算他们再畏惧黑甲骑军,也不肯放过这个能牟重利的机会…”

    话点到这份上,连城和昆仑哪还会不明白,“几天之内,上京所有商家一定会派出商队,去各处州城大肆购米。”昆仑喜滋滋一拍巴掌,“到时候四门全是闹哄哄往来的商队,我们觑个机会,或把项九如藏在马车暗格里,或者干脆让他化装成伙计,轻而易举就能把项九如送出城。”

    两人与林幽月相处多年,虽早知此女不凡,但听得这层层渐进的安排,仍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城笑道:“女史妙算,人所不及!”

    “你们两个就别老夸我了,我这点伎俩算什么,若跟智王比…”一说到智,林幽月脸上好容易浮起的丝缕微笑忽尔消失,轻轻道:“智王才是真的帷幄过人,只这一份诏书,险些就能把拓拔战一下逼入绝境,…”

    昆仑听得摸不着头脑,“女史,这份诏书是公主所拟的啊?”

    “是么?”林幽月冷冷一笑,瞥及案上诏书,眼神似讥似痛,却转过话道:“这份诏书算得上是诛心一击,就在这举国都被一纸诏书震动,人人都将视拓拔战为死敌时,突有这遮天盖地的黑甲骑军奔腾而来,增他气焰,为他助势,硬生生镇住了辽人勤王之心,这一次,真不知该称拓拔战一声料事机先,还是要羡慕他气数未尽了,而智王这两败俱伤的苦心,竟要如此不甘的付诸东流。”

    连城和昆仑都听得一知半解,但两人对幽州事都极担心,昆仑忧心忡忡的问:“女史,您看黑甲骑军今日声势,幽州能有多少胜算?”

    “你算是问倒我了?这种事又有谁能预料?”林幽月摇头一笑,眼中又现出那丝谁都看不懂的讥色,“成败天知惟尽力,智王能为公主做到这一步,我们当然也需尽力,若是败了,也算报了辽皇的恩义,若能赢得此战,将相王侯之位,公主想必也不吝封赏,就算不图这荣华富贵,这一世也不算白活,不是么?”

    林幽月眼中的讥讽隐藏得太深,因此她面前的两名卫龙军都未能看出,昆仑乃性情豪迈的汉子,听林幽月这一说大感有理,忧心消去,只觉真能轰轰烈烈大战一场,也算尽性。

    而连城之前疑惑林幽月似乎对智关心过甚,此时则自觉恍然,原来这位林女史心里看重的还是日后富贵,虽略觉有些不屑,但想贪恋富贵乃是人之常情,林幽月一介女子能在大半朝臣屈于淫威时,仍不忘向公主尽忠,已属难得。

    “有件事很奇怪。”连城问起了他一直未想明白的事,“前两日,拓拔战突然杀了一批皇室贵族,而且挑的都是那些平素为恶多端之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收买人心?”

    “有了煽动羌族去屠顺州一事,拓拔战已经不能再收买到任何辽人的心了。”林幽月却早识穿让上京百姓都疑惑不解的此事,缓缓解释道:“只要是皇室中人,拓拔战一个都不会放过,因为这些人就算再贪生怕死,也是辽国的皇亲国戚,留着始终都是后患,但一次杀尽却怕引起人心动荡,所以他先杀其中一批,而且故意挑些恶贯满盈之人来杀,为的就是使人迷惑,顺便也能迷惑辽民人心。”

    “原来如此。”连城释然,心里对林幽月更增敬佩,她虽两日不出密室一步,但只从他们禀告的事务里就能对上京动向了如指掌,殊不简单,难怪智王会对这女史如此推崇。

    “如果若海在就好了。”昆仑忽然叹气,“这小子一向是把刺探军情的好手,有他在就能打听出黑甲骑军聚集后的实力,知己知彼,多少能添些胜算。”

    “说来说去,你是羡慕他能留在幽州杀敌吧?”看着昆仑酸溜溜的表情,林幽月莞尔一笑,“放心吧,等我把智王交代的事办好,你也能去幽州杀敌立功了。”

    “真的?”昆仑精神大振,“我也能去幽州?智王交代您办什么事?”上次智王来上京暗杀萧仲远等人时,确曾交代过林幽月一事,只不过林幽月一直都未向两人说出此事,日久事频,他俩倒都忘了此事。

    “智王让我不问手段,把一个人送到幽州。”林幽月慢慢说出了一个名字,“霍澜青,拓拔傲的那位未婚妻。”

    “是她?智王要这一个女子干什么?”昆仑和连城齐吃一惊,旋即想起,林幽月曾遣若海悄悄潜入拓拔傲府邸,当时他俩还以为林幽月想对付的人是拓拔傲,没想到真正的目标却是拓拔傲的未婚妻。

    “因为我曾建议过智王,伺机抓两个拓拔战身边的人,紧要关头,或可用来胁迫拓拔战,智王和我都不奢望能抓到拓拔战的一子一女,但能把拓拔战的侄媳握于掌中,应该也有点用。”林幽月淡淡的说着,但她没有说出口,其实是智指名要这个女人,而且智还向她解释过原因,“拓拔傲此人心高气傲,但心气高傲者必欠城府,遇事也易意气用事,而且我观雪灵之季时,拓拔傲对霍澜青用情极深,若能用霍澜青胁迫拓拔傲,或许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说完这番话,智又冷冷说了一句,“就算胁迫不成,至少我也要拓拔战亲眼看到,他的侄子被我逼得生不如死的模样。”

    林幽月不希望把智的解释转告于昆仑和若海,因为她很了解这两名卫龙军,他俩虽会尽力去完成智交付的每一件事,但对这种祸及家小的事情却不会真正认可。

    她看着两人脸上并未掩饰得太好的不以为然,视若未睹,却在心里想着,“我知道,你们都很尊敬你们的智王,羌人灭族一事已使智承受一世骂名,所以,我更不愿意让你们知道他被逼而成的残忍,但这不是为了你们,而是为了智,因为我希望,我能为智分担一些他必须面对的无奈。”她空落落的想着,似苦似甜,又辗转想到,智为了耶律明凰而出征羌族时,大概也是一样的心境,这使她心里忽又有了一丝的痛。

    当然,一如往常,她把这丝痛隐藏得很深,深得已想不起来,是何时起,自己的心开始为了那白衣少年时喜时痛;是当日兵变,他急匆匆闯入惕隐府求救时,为他的焦急和绝望而突觉心痛?还是要更早些日,早在初见那日,为了他的淡雅和援手而怦然心动?

    转念再思,其实这心动究竟起于何时都已无关紧要,重要的,只是该如何面对这不知该如何收场的心痛。

    “女史,那我们什么时候动手?”昆仑低声问,语气并不十分热中,和掳掠一名手无缚鸡的女子这种事相比,他更愿意用手中剑去杀几个黑甲骑军,但他也明白,这确实是一个能威胁到拓拔战的机会。

    “等拓拔战大军离城,南下幽州时,就是我们的机会。”林幽月看似乏力的打了个哈欠,“在这之前,我还需要再做些布置,增加把握。”

第一百零六章:史至中厥(结)

    “是,那我二人恭候吩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昆仑和连城又互看一眼,既然两人都不太擅长诡谋,而林幽月显然又有了些疲惫,干脆就告辞离开,临出门前,连城把桌案上的食盒往林幽月面前一推,“女史,您已两日未沾水米,这是府里用心做的,吃一些吧?”

    就这一句很寻常的关怀,不知为何触动了林幽月心底的一根弦,“你们说,智王被拘禁后,是不是也一直不愿进食?”她一字字的低声念着,如自问,如问天,随着语声散出的却是从未有过的脆弱。

    连城目瞪口呆,他蓦的惊觉,原来自己还是完全猜错了林幽月的心思,在这位心智谋算不让须眉的大辽女史心里,真正看重也惟一在意的,从来都只是智,至于什么日后的荣华富贵,从前的感念君恩,其实都只是一个强装出来,让别人以为,也逼迫自己相信的借口,她这数月来的所作所为,所忧所虑,都是是为了智。

    一经醒悟,连城很明智的让自己没有问出一个字,并强迫自己转过身,拉着同样目瞪口呆的昆仑大步走出密室。

    连城决定要把这个秘密永远藏在心底,因为他太同情这个,注定要在无奈和忧虑中萦绕一生的女人。

    幽州。

    诏书明发之后,幽州城无论是民心还是士气都达到了空前的鼎盛,军营内日日操练不说,城中百姓走在大街上时也几乎人人昂首挺胸,一天张砺在街上巡视,看到百姓们的振奋模样,回来后对呼延年感叹道,世人皆好名这句话真是一点都不假,凭公主诏书里那句幽州满城都为义民这句话,再加上满纸激励,就算公主现在下令全城起兵直扑上京,估计除了实在走不动路的老人和根本还没学会走路的孩子,幽州城里不分男女辽汉,肯定都会披挂整齐,跟在公主后头杀奔上京。

    张砺这话虽有些夸张,却也点透了幽州军民渴立功名的心思,但对于这种激扬过度的士气,张砺很是担心,因为他很懂得骄兵必败的道理,所以当派往各州颁发诏书的各路军士回城,带回辽境内突然出现遍野黑甲这一紧急军情后,张砺几乎是顶着全部将官的反对,坚持要把这一消息告知全城。可除了女真族长完颜盈烈,没有人愿意冒这个可能会使士气立即跌落的风险。

    令张砺庆幸的是,公主最后还是同意了他的建议,不但命人立即把此事通告幽州,又让飞星夜出城,刺探邻近各州守将对此事的态度。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当文武将官都忧心忡忡等着满城百姓人心慌乱,并做好了最坏打算,准备封城固守时,百姓们看过告示后竟然连一点预料中的惊慌都没有,甚至可用麻木二字来形容他们的无所谓,反有不少百姓对公主事无巨细,都愿与民分享的信任更感欣喜。

    将官们闻讯后脸上神色各个精彩得如在梦中,怎么都想不通其中缘故,只得很没面子的派出军士装扮成百姓,混入自家重镇里的酒楼,街集,才道听途说而知,原来有了智一万骑军全灭七万羌族这一战,虽然百姓们心里都觉智残忍嗜杀,但也因此认定,幽州军战力无匹,就算黑甲骑军再添个十来万,那也是转眼就能灭此朝食。

    得知真相后,幽州大将曲古翻着白眼匍匐在地,向天感叹,原来这老天哥还是满厚道的,给了拓拔战一个逃脱大劫的机会不假,但也给了幽州军民一颗豁达的心胸。

    据说,当时还真有好几名将领陪着曲古一起,向头顶青天遥遥三拜。

    除此之外,幽州还发生了一件极怪异的恶劣事,某日傍晚,城中一名其貌不扬,其名不显的寻常百姓在回家途中,路经一条每日必走却从来无事的小巷时,突有一只泛着恶臭的麻袋把他当头兜住,然后就被人踹翻在地,迎来了生平从未有过的一顿毒打,一边被殴,良民耳中还听到有人不断大骂,“叫你骂人!叫你骂人!”骂声嚣张,拳势沉重,其间还夹杂着无数记黑棍,直打得他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该件事之所以被称为怪异的地方就在于,该良民在麻袋中反复经历了不下十次痛至昏厥,又再于昏迷中被殴至痛醒的惨痛暴殴后,虽然呼出的气已多于吸进的气,但他这副不被揍已堪称瘦弱的身子骨竟然在这场狂风摧折中奇迹般的撑了下来,而且暴殴结束后,那群暴徒熟门熟路的拖着麻袋穿街走巷,再把他从麻袋中抖出,扔到了自家门口,还留下伤药一瓶,被他家人连夜请来的郎中曾很谨慎的查验了一遍伤药,然后惊讶的发现,这瓶中装得居然是伤药而非毒药,而且此药不但疗伤甚好,还有祛除烂肉的奇效,只不过涂抹后会令伤者因脱落烂肉而再度剧痛数个时辰,伤好后也势必留下很难消除的疤痕。

    第二日一早,气息奄奄的良民就被家人抬着前往太守府击鼓鸣冤,听说幽州城里竟发生这种夜袭无辜百姓的恶事,公主凤眉倒竖,拍案震怒,立即命张砺亲自审理此事,务必捉拿凶犯,严正典型。

    公主亲令,张砺不敢怠慢,当即秉嫉恶如仇之心,怀为民伸冤之望,升堂问案,一看到此良民全身惨不忍睹的伤口和日后永难消除的遍体疤痕,张砺惊怒之余疑云大生,很惊讶此人怎会在这样一通毒打下坚韧的存活下来?就算换做城中武将,只怕也撑不住这一身重伤,于是张砺亲自上前查验伤口,随即发现,那群暴徒下手极为巧妙,每一记殴击都恰好避开了良民的要害,打得都是能让人痛得想死又不会真死的部位,还是隔着麻袋辨认部位的?再有那无数下隔袋棍击更是如疱丁解厨,敲落处都是关节附近,属于那种日后不会落残,过程中却生不如死的击打。

    查完伤势,张砺再看那良民的眼神就很有些耐人寻味了,到底什么人会惹来这么复杂的一顿毒打?

    审案时,张砺先询问此人平日可曾和人结过仇,再派人去城里打听这良民的平素为人,想了想后,张砺又把那瓶暴徒们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留下的伤药拿起来仔细看了一番,这种疗效上佳,烂除腐肉的伤药似乎是军伍中常用之物,于是张砺把伤药交给一名军士,让他去军营里找人查查,是不是有人把这瓶伤药从军营中流传出去。

    过了片刻,打听良民有无仇家的军士回来报说,这人虽然不算什么日行一善的善人,但基本上也算是个人畜无害的凡人。

    又过片刻,拿伤药去军营的军士一脸惨兮兮的回来诉苦,说他去军营时正巧碰上统领窟哥成贤,问出他来意,一向行正坐直的窟哥统领居然夹手夺过他手中伤药,直接揣入怀内,还让军士回报张砺,就说这瓶伤药在送入军营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张砺听得眉棱骨直跳,楞了半晌决定先不管伤药的去向,转头让良民再详述一遍被打过程。

    良民一脸沧桑苦笑,被打哪还有过程?无非是周而复始的痛昏再痛醒,痛醒再痛昏罢了,不过有一细节他确实记得,在一次痛醒后,迷糊中听到有人说,“打顺手了,干脆送他投胎去算了!”说话之人似乎年纪不大,还是个半大孩子,但良民亲身体会到,就是这坏孩子下手最重,不但拳拳到肉,还有屡次跳起来再向他重踏的恶行,良民道,就是这几下重若千钧的踩踏,痛得他在麻袋里放声号哭,最令人发指的是,此人一边施暴一边居然还用很委屈的口气向其他人抱怨,因为不能打死,力道太难把握。

    还有一人阻止了这坏孩子直接打死算数的恶行,这人的声音光听着就杀气腾腾的,良民还痛不欲生的回忆道,也就是这把声音的主人拿棍子隔着麻袋下的手,又敲又砸,动不动还连戳带捅,似乎此贼不太习惯用棍。

    一个力气很大的半大孩子,一个拿棍子又戳又捅,隔着麻袋还能精准击打的恶贼?听着这良民声泪俱下的哭诉和对其中两名恶徒的大致形容,张砺越听越心凉,再想想窟哥成贤拦路夺药的行径,这下不但是眼神,他连脸色也变得让人捉摸不通透了,只见这太守大人沉默了数息后,开始向良民循循善诱,反复查问他近日可曾得罪过什么人,近日,一定要是近日!最好是数月之内,譬如说就是公主殿下来到幽州后的这段日子。

    良民摇头,指天发誓自己走路都会先看看脚下有几只蚂蚁,哪会去无故招惹旁人。

    张砺温言再问,最近有没有做过什么比较特别的事情,比如在某些时候,恰巧说了些什么不寻常的话?

    良民茫然,他看得出太守大人似乎真的要为他做主,于是苦苦思索,终想起前些时候大家看到公主明发的诏书时,他曾经发过一些愤慨之言,并和大多数人一样,对护龙智灭杀羌族的残酷加以严厉斥责,除此之外,他过的一向都是有钱不赌,有气不出,握刀就为切菜,抱拳只为拱手的与生无争生涯。

    张砺长叹,随口赞扬了几句良民的人品,又拐着弯问他那天在说智是非的时候,是不是声音很大,惹得很多人看他。

    良民老实点头,对于那天一番破口大骂,他其实很有几分自豪,因为平日里从没有那么多人一起看着他,还肯静静的听他骂人。

    张砺又一次长叹,再看向这良民时,他的神情已是充满了怜悯,随后,张砺好言劝慰良民,让他先回家好生歇养。

    良民与其家人忙问,太守大人何时缉拿凶犯?

    张大人在满堂子民殷殷注视中第三次仰天长叹,半晌才道,昨夜暴行实属恶劣,影响深远,但案情复杂,需详加审查,再行定夺,然后,张大人一脸沉重的敲响了惊堂木,下令退堂。

    当日,张砺没有再出面,但公主却派人送了一百两银子到这良民家,良民一家感恩戴德,齐赞公主仁义圣明,扛此复国大任于肩时仍事必躬亲,并坚信有公主坐镇幽州,那群暴徒不日必会落网,闻知此事之左邻右舍,也皆深以为然。

    这件事之后就再无人提起,倒是公主身边的那位贴身小侍女蒙燕某日曾无意间向人道;太守大人在那此退堂后,立即急匆匆赶回别院,与对此案甚为关注的公主密谈移时,之后,公主便命人送一百两银子去被揍良民家,又独自前往护龙七王居住的后院,把正坐在院子里一个人呵呵大笑,似在回忆某快乐事的护龙猛王拉进屋内,关上房门,悄悄说了好一阵话,从窗格上的影子看得出,猛王一直在手脚并用的比划,似乎对着地上什么东西拳打脚踢的动作,其间还不时高高跳起,重重踩下。而公主好象也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笑出声来。

    公主和猛王说了些什么?蒙燕当然没听到,不过等公主又拉着猛王走出屋子时,蒙燕看到这姐弟俩都是一脸的眉开眼笑,公主还笑着埋怨了弟弟一句,“为什么不带上我?就算出不了手也能让我看个热闹解解气。”

    蒙燕和人说了几次后很快也忘了此事,而且她也不知道这事和那夜良民遭袭事有什么关联,又过得几日,除了那良民一家还在翘首以盼暴徒被擒的喜讯,幽州上下都已将此事淡忘。因为在这个时候,值得倾尽关注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城中军民可以在激扬的士气中不把黑甲集结放在心上,但耶律明凰和文武诸臣都知道此事不容轻觑,所以今日一早,耶律明凰又一次召集心腹将官于议事堂内商议对策。

第一百零六章:囹圄少年(始)

    “这一次真的是便宜了拓拔战这反贼!”在耶律明凰心里,相较于拓拔战得到大群黑甲骑军后日益高涨的威势,她更在意的还是智为此所付的代价,“羌人灭族,智负骂名,可拓拔战呢?他倒还有滋有味的霸占着我大辽国都!黑甲集结,好大的声势!”

    “公主节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呼延年看得心疼,近日幽州事繁,虽有张砺诸人尽心辅佐,但决断之事必须由公主亲自过问,而最大的臂助智又自禁灵堂,所以公主最近日夜操劳政务,愁眉深锁,难为的是人前还要强装镇定,前些时候猛鬼鬼祟祟的不知又干出了什么淘气事,悄悄告诉公主后,倒是引得公主难得展颜了几日,可自从斥候探知拓拔战大杀皇室贵族一事,阴霾之色就一直笼罩在耶律明凰玉容上,“那些皇室亲族的仇人,总有一天我们要找拓拔战报回来,此时伤心,徒然伤神。”呼延年嘴里絮絮叨叨的劝慰着,又去看坐在一边的猛,想让这小家伙再出点什么主意来哄哄公主。

    不过猛肯定不是事事都能指望得上的良人,所以他一副爱莫能助的朝呼延年摊摊手,吐吐舌,表明自己黔驴技穷,令人奇怪的是猛的样子虽然好笑,却惹来张砺连连叹气。

    “年叔,我可不是在为死去的纨绔亲族伤心。”耶律明凰向会错意的呼延年摇摇头,“那种坏事作绝,只会令皇族蒙羞的败类就算死绝了我也不会为他们流一滴眼泪,若非杀他们的人是拓拔战,我只会拍手叫好,而且他们如今这一死勉强还能算得上是殉国,这大概还是他们这辈子唯一做的不算丢人的事!”对那些曾让她和父皇深恶痛绝的皇室宗亲,耶律明凰毫不掩饰心头嫌恶,恨恨道:“让我切齿的,是拓拔战借此事表明的态度,他这是要告诉我,在他眼里,我大辽江山已如鱼肉,随时可任他刀殂,而真正让我痛心的,还是智为此付出的一番代价!若早知拓拔战还留着这一招后手,说什么我也不会答应让智行这两败俱伤之计!”

    说到这儿,公主神色一黯,“一份份诏书明发各州,可那些州城的守将全被黑甲骑军吓破了胆,除了霸州太守,竟无一人有胆来幽州勤王,可笑我大辽军甲的胆量,竟在黑甲之前接连挫折!”

    公主这一说,议事堂上诸人不约而同的把目光转向端坐在堂末的三人,霸州太守铁成厥,还有随行的知事苏其络,副将雷云郯。

    数日前,甫一获悉辽境内有大群黑甲骑军向上京集结,幽州文武便开始担心,送往各州的诏书多半会就此石沉大海,之后几日,飞还特意前往几处州城刺探消息,但带回的都是各州守将闭门锁关的消息,就在大家都心生绝望,认为不会再有援军敢来时,霸州太守铁成厥忽率一万军士前来幽州勤王。

    这意外之喜令所有人振奋之外也都倍感惊讶,但最意外的人莫过于耶律明凰,因为她曾不止一次从父皇口中听说对铁成厥的评价;怯懦无胆,惟重私心。所以第一眼看到铁成厥,耶律明凰就在心底暗疑,此人此举会不会是处于拓拔战授意,直到当日深夜深思后,耶律明凰才决定给予这唯一敢来勤王的臣子最大的信任。

    “大人。”见堂上诸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霸州知事苏其络干咳一声,用衣袖遮着手,在连日议事中都低头不语的铁成厥背上推了推,示意铁成厥说上几句。

    与两人并坐一侧的霸州副将雷云郯转过脸,看着铁成厥哼了一声,似是不满太守此时的木讷,但冷哼过后,这位辽国素有忠勇之名的雷副将很快又叹了口气,他那张一贯直爽的武人脸上居然有了点算得上是复杂的神情。

    此时在座的除了幽州文武,盟友女真完颜盈烈,纳兰容父子也在其中,而为了能在大战前多吸纳历练些将才,耶律明凰还特意召来了近来大战中表现可圈可点的几名阵首和偏将,如由将提拔的原虎,常荆,对羌一战中被智任命的偏将赵良臣,这些将领虽是新晋,但稍加磨砺都可成事,因此议事堂内今日可算云了耶律明凰如今最精干得力的羽翼班底,所以对新来的霸州这三人之间的微妙异常,尤其是雷云郯对铁成厥既不满又服气的古怪态度,大家都一点不漏的看在眼中。

    而心思敏锐得堪称是狡诈奸猾的完颜盈烈,张砺,安行远,梁正英几人,则早已从这三人偶尔的言语中探知端倪;雷云郯从前一心想要勤王时曾被铁成厥下狱,心里当然含了口怨气,而这铁成厥前些时候不知怎么转了性子,明明已被黑甲围城,突然死脑筋似的起了心要来勤王,本来就只有一根筋的雷云郯这下更转不过脑子来了,又气又奇,但勤王是其本意,所以也老实跟来。苏其络掺合在两人当中,左揉有抚,算是有苦说不出。

    最初发现这三人间的古怪时,张砺几人都很感兴趣,梁正英背地里还建议过公主,利用三人的矛盾加以分化,至少要把霸州这一万军士牢牢控在掌中,以免素来官声不佳的铁成厥起异心。但在暗中观察了铁成厥几日后,梁正英诧然发现,铁成厥此来勤王既非一时冲动,也非别有用心,竟是一心一意赶过来报效公主的,这个发现让梁正英很是莫名其妙了一阵,可转念一想自己也算是半道立志之人,似乎也没啥资格去怀疑别人,倒是公主对铁成厥一开始就采取的用人不疑态度,又让梁正英敬服了几分。

    见大家都盯着铁成厥看,耶律明凰开口道:“铁成厥,你很好,大辽数十牧守,惟有你未令我失望。”这一句当众褒奖,却不是只为笼络,因为耶律明凰近日确实是对这名霸州太守越来越刮目相看,自入幽州这几日,铁成厥没有露出一丝新来乍到者的急于表现,对耶律明凰把霸州军暂编入军营的安排,他也没有任何不满,似乎认为就该如此安排,一点也不在意这等于分走了他手中的全部兵权,提及当日未能及时来幽州勤王一事,铁成厥居然也不加一言遮蔽的坦诚认错,态度实诚得无以复加,让人看了都想好好安慰他几句,就连猛都不好意思去找他茬,这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而对于他在议事堂中的沉默,耶律明凰也很能理解,这不但是铁成厥对自己令出必奉的表态,也是他不会在还不了解幽州军务时妄出一言评论的务实。

    这明明就是一名能当大用,忠诚沉稳的干臣吗?耶律明凰几乎都要怀疑,从前父皇对铁成厥的评价是不是苛责太甚?

    “公主谬赞了。”听耶律明凰称赞,铁成厥恭恭敬敬站起,一丝不苟的施礼道:“勤王来迟已属有罪,能蒙公主不弃前嫌而收纳,令铁成厥得尽臣子本分,才是臣心安之事!”

    他这话一出口,除了苏其络知道是句大实话,堂上人人当铁成厥是在谦逊,都对他更看重了几分,连耶律明凰也一展笑靥,抬手道:“铁太守太谦逊了,不是早说了吗,从前事不必再提,若对当务军情有所建议,铁太守尽可直言,不必顾忌。”

    “是。”铁成厥又一施礼,对于堂上这位公主,他是真正为之心折,因为他离开霸州时太匆忙,忘了派信使先来幽州说明来意,直接带着一万军士来到幽州城外,且因从前的彷徨两顾,所以初次拜见公主时,公主向他目视良久,他虽低而立,却也能感觉到公主眼中的犹豫和怀疑,但没过多久,公主便低声道:“我父皇能给你一个机会,我也可以。”

    这一句话,消除了铁成厥此行的所有不安,也正因此,之后公主命他把一万霸州军纳入军营,虽知这是公主对他诚意的考验,但他欣然而应,苏其络曾对此略抱不安,但他却道,这正是公主给予的完全信任,且单此一举,便可看出公主的用人不疑。

    这时听公主相问,铁成厥犹豫片刻,才谨慎道:“铁某以为,如今之事,当问智王。”

    堂上顿时了无声息,这几日大家都为当局之事想破了脑袋,但没有人忍心,也没有人敢在公主面前提及智,因为大家都不愿去想,当智得知道自己不惜背负一生骂名而使出两伤之计,被拓拔战一招黑甲集结而轻易化解之后,他能不能再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

    谁都知道,智回幽州后立即自禁灵堂,是在承受着如何深刻的内疚和自责。

    果然,耶律明凰脸上才有的笑靥立即凝固,在她身后的梁正英毫不怀疑,如果说出这话的人不是需要怀柔的铁成厥,而是自己这心腹,那他得到的肯定是一场怒不可遏的大骂。

    “是让智王出谋吗?”耶律明凰放淡了声音,“不必了,智王操劳过甚,这个时候,我不希望有人再去打扰他。”想到每次去灵堂探望,看到的都只有智跪倒在地的背影,她真的不愿再就此事多言,勉强笑笑,就要把话岔开。

    “此事可行!”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女真族长完颜盈烈大声道:“就按铁太守说的,立刻去找智王,他一定会有主意!”

    猛朝他看看,心想铁成厥人实在,刚来幽州啥都不懂,说错话也就算了,你个带着全家来幽州噌了无数饭的老头怎么也会这般不识趣?刚要臭他两句,想了想又闭上嘴,决定还是看在贤弟纳兰横海的面子上不跟他叔计较。

    耶律明凰凤眉蹙起,虽刺到痛处,但说这话的人是盟友的族长,无论如何还是要卖个情面,于是道:“完颜族长,你不是外人,我也不怕对你实说,以智王如今的情形,我真的不希望再去添他心事。”

    “公主,您认为,在智王心里,最为看重的是什么事情?”不等耶律明凰开口,完颜盈烈已说道:“复国!智王心里最看重的就是这复国事,虽然心有郁结,但智王是识大局之人,一旦得知如今的黑甲声势,您以为,他还为在自暴自弃下去么?”

    “什么话?”猛不乐意了,“四哥这叫暂时退隐,飘逸的很,关自暴自弃啥事?”

    “小七!”紧挨着猛坐的将和飞很无奈也很熟手的一左一右按住弟弟,“听族长说下去。”

    完颜盈烈笑笑,又再度道:“公主,羌族一事后,拓拔战人心尽失,大家都以为他大势已去,也正因此,智王才会容忍自己自禁灵堂,可若知事有大变,我想以智王的忠心,定不会再任自己继续消沉下去,您说呢?”

    耶律明凰听得已很有几分心动,但还是踌躇道:“族长,你说的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我也相信,智不会永远就此消沉,可羌族一事令智心结极深,我和几个弟弟日日都去灵堂探视,可无论我们百般劝慰,他都不肯出灵堂一步,而且连一句话都不肯与我们交谈,我怕一时半会仍不能解开他的心结。”

    完颜盈烈又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智王的心结当然也只有他自己能打开,不过,从旁推动一下,也不是不能。”

    “你有办法?”耶律明凰顿露喜色,却又迟疑道:“能想到的办法我都想过,奈何智不言不语,我和弟弟们也都无奈。”

    “那是因为公主关心则乱,所以才未找到合适的办法。”完颜盈烈看了看瞪大眼睛的护龙兄弟,一笑道:“我倒是有个办法,或许可行。”

    堂上的人都竖起了耳朵,为能使智步出灵堂,这些日子大家可算是八仙过海,用尽了办法,可谁都没有办法令智放下心结。

    “你有办法?快说!”猛一早蹦了过去,扯着完颜盈烈的袖子道:“放火烧灵堂把四哥逼出来吗?不行啊,义父和大哥二哥的灵牌都在里面,要不先搬出灵牌再点火?”

    “也不用那么穷凶极恶的法子。”完颜盈烈先被吓了一跳,看着猛摇摇头,苦笑道:“不过我说的这个法子,倒是要着落在猛王和公主身上。”

    “什么办法?”这下连耶律明凰都来了兴致,忙催问道:“可别又是让小七去打滚撒泼了?”

第一百零六章:囹圄少年(承)

    完颜盈烈问:“公主,智王心里,除了助您复国,最着紧的便是他的兄弟,是吗?”这一问其实根本不需回答,只看智出征前非要把几个弟弟留在幽州,便知他对弟弟们的看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们七兄弟一向情同手足。”耶律明凰先看了看智的几个弟弟,叹气道:“没用的,弟弟们天天去安慰智,小七还常常去闹,可智都不予答理。”

    “那是因为智王知道兄弟们平安无事。”完颜盈烈敲了敲从不离手的烟杆,又问:“可如果猛王被人欺负,或是受了气去找智王,您说他会不会在意?”

    “啊?为什么要我被人欺负?”猛一愣神,“不是在说想法子哄四哥吗?怎么两句话说下来就要我被人欺负了?”

    “族长,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主意原是不错。”耶律明凰泄了气,无力的指了指猛道:“可你看看这幽州城里,有谁能欺负得了他啊?”

    大家的兴致都减了下来,却也一同看着猛苦笑,公主没说错,猛在幽州就是个横行的祸害,从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劣迹,谁敢去欺负他啊?真有人那么不开眼的敢欺负猛,别说他几个哥哥了,公主也第一个不会袖手啊。

    “谁敢欺负我?”猛洋洋得意的抱着胳膊,“我在南山一声吼,豺狼虎狼哭着走!我在北海一低头,龙王惶惶留遗书!无奈啊!其实我是很平易近人的,可凡人们就是不敢近我身啊!”

    “猛王威武,是没人敢掳他虎须。所以我这主意要委屈一下公主。”完颜盈烈一本正经的点点头,又放低声音问:“公主,如果猛王去告诉智王,欺负他的人正是公主您呢?”

    “缺德!”耶律明凰一下站起,这次轮到她吓了一跳,“你这是出主意还是帮倒忙,智才不相信我会去欺负小七!”

    “那就想办法让智王相信。”完颜盈烈笑了笑,可他这笑怎么看都透着股狡猾的味道,“如果猛王去告诉智王,因为智王近日自禁灵堂,公主难免脾气渐躁,正巧猛王在城里闯了祸,比如…”完颜盈烈回头看了看猛,继续笑道:“听到有人在背后说智王是非,于是猛王把人毒打一顿,公主为主公道,不得不当众责罚猛王,又比如听说黑甲集结,所以猛王整日吵着要去上京,公主屡劝不止,只得又当众责打猛王,诸如此类…”

    完颜盈烈说得吞云吐雾,可大家看女真族长的目光就越来越不善了,一件子虚乌有的事,硬被这老头说得煞有介事,有理有据,要不是都在这儿听着,谁都会相信真有这么回事。

    将,飞,纳兰横海这几个难兄难弟互相打眼色嘀咕,莫非前几日哥几个联手干的那事被老头知道了?还是张砺用眼神恨恨的告诉这群暴徒,你们干的那点事儿,只要是在座的,都能猜到,要不然窟哥成贤这么老实沉稳的人怎么会帮你们半途截药来掩饰?可惜我这半世英名就毁在你们手里了。

    张砺不知道,他眼中那位老实沉稳的窟哥成贤,其实也是暴徒之一。

    “你琢磨这阴损主意到底有多久了?”耶律明凰的面色越听越白,“这不是专奔智的软肋吗?他听到了那还不得恨死我?不行!”一声不行才一出口,她忽然犹豫了起来,又心动又心悸的慢慢坐回到椅子里,一手支颐,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你这主意倒是可行,不过…也太委屈我了吧?”

    “只要能解开智王的心结,一点委屈又算得什么?”完颜盈烈吐了口烟,笑咪咪的说:“可惜这事只能委屈公主,我等却是爱莫能助。”

    “果然是只老狐狸!”耶律明凰心里暗骂,也只得苦笑着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小七,你可得记清楚,我不是真的欺负你!等你四哥出来,一定要帮我澄清!”

    “姐,你上次答应过,要送我个好宝贝的…”猛拉长了声音,开始敲竹杠。

    “明天给你!”耶律明凰叹气道:“一天都晚催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那宝贝要从别处给你找来!”

    “噢!”猛又被吊起了胃口,但他还有最后一件事没弄明白,“为什么非要我被欺负,不能换五哥和六哥吗?”

    “那就真没人相信了!”耶律明凰白了他一眼,然后看见猛已经在给自己打扮了,他先把身上衣服撕得一条条,破布似的挂在身上,顺便躺地上打了几个滚,起身后又用十根手指在脸上刮了一条条红印子来,歪着头想了想又蹬掉一只鞋子。

    耶律明凰开始还能沉住气在一边看,可等到猛要求去弄点鸡血倒在身上时,她再也忍不住了,“别太过分,那宝贝你到底要不要了?”

    猛很遗憾的收手,转了一圈让人看清楚他此时的凄惨模样,这才笑嘻嘻的往外跑去,一跑出议事堂,就听到他放声干嚎,“四哥救命啊!”嚎声尖厉,一振三起,余音发颤,直透天际。

    耶律明凰低着头,极干硬的笑了两声,向堂上一人招招手,“纳兰弟弟,来,坐到公主姐姐这边来。”

    于是,完颜盈烈也干笑了起来,在堂上走出几步,很诚恳的向公主拱拱手,“我出的主意,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公主,我也去跟去看着,您看怎样?”

    公主转过头,不去看他,却向他侄子微笑道:“纳兰,你喜欢使什么兵器,告诉姐姐,姐姐给你挑把最锋利的,助你上阵杀敌!”

    完颜盈烈听得一抖,不敢耽搁,向着干嚎声迈腿就追。

    “四哥救命!”干嚎声穿屋过院,一直往灵堂内扑去。

    灵堂内,灵牌静矗,红烛常燃,烟雾缭绕满室,氤氲得堂中人影模糊。十几日闭室自禁,虽无风吹雨打,却因漫天烽烟,黄土火海时刻剥蚀心境,烟雾中,少年日渐憔悴,一袭白衣亦蒙尘般暗淡。

    弟弟们每日都会来看他,努力引他开口说话,可无论弟弟们如何劝解,他总是无言以对。性子最燥的五弟近来居然也学会了说些宽慰人心的话,还一遍遍对他说,过去的事情就算了。

    可过去的事岂能就此作罢,因为真正折磨他心境的便是这已无可追回的大错。

    公主也会日日来此,然后站在堂外一言不发的看着他,即使不回头,也能想到公主的一脸愁思,而听公主每次离去时的匆匆脚步,便可知道,幽州事务必然繁忙,有时候,他很想告诉公主一声,真的不必每日来此,在这多事之秋,公主应该把她的全部心神都寄于复国大业,至于他,已不必再踏于这复国路上,反正,他已为公主付出了了他能付出的一切,这一次,拓拔战已被他拽入了人心尽失的死局,这是真真正正的两败俱伤,用的却是七万羌族的性命。

    或许就让他就此沉沦下去,是对两人最好的结局…

    但公主和弟弟们还是每日来此,最令他无奈的就是小七,这个弟弟每次一进了灵堂就满地打滚,撒着泼逼他吃些东西,如果不是有小七每日逼他进食,以他的身子,大概早已昏厥过去。

    弟弟们不知道,其实,他心里奢求的就是这片刻昏沉。

    因为这些时日,他每次透过烛烟熏染,眼中所见的,都会是那位身纹猛虎的羌族大汉,正向他冷冷逼视,一旦闭阖双眼,看见的又是一个双眼被他洞穿的小孩,血肉模糊的眼洞里,竟也是仇恨迸射。

    他无法忘记,那一份不离不弃的父子情,是被他亲手掐灭。

    而在耳中缠绕不去的,也尽是那名秀丽羌族少女对他的怨毒诅咒,“…护龙智!你这一生,也必会亲眼目睹自己最为关心爱护之人一个个死在你的面前,遍尝这救无可救,痛无可痛之惨!最后,你亦会孤独而死…这是我族七万冤魂,沉沦黄泉之下时所对你的诅咒…”

    他不畏死,但这个名叫月歌的羌女,正说中了他此生最大的恐惧!

    他已失去了义父,大哥,二哥,便是在这沉沦之时,他也不敢深想,能不能再承受一次生离死别?

    凄厉的诅咒尤在心底翻覆,一字一字在他心底穿刺如刃,忽然,凄厉声变得清晰,竟似由心底蔓延至灵堂外,“四哥救命!”

    是小七在呼救!

    一辨别出弟弟的叫声,虽仍沉陷于昏沉梦魇中,可不知从何处突然生出的一股力气,竟把智因长跪而僵硬的身子从地上一下扯起,“小七!”

    迎着弟弟的喊身,智就要往外冲,可僵直发麻的身躯又让他一下跌倒在地,神智尚恍惚,他双手已抖嗦着往袖中摸去,左袖藏锋剑,右手逐日弩,但触手处全都摸空,这才想起,这两件随身兵刃已被担心他的弟弟们取走,

    “小七!”智硬撑着在地上翻了个身,手肘支地,拖着发麻的身体的往后堂外爬去,“小七!四哥在这里!”

    “四哥救命啊!”猛咋咋呼呼的冲了进来,正要先打滚再号啕,可一看见四哥用手臂撑着全身在地上爬动的模样,大喊声突然卡在了猛的喉咙里,记忆里,他从未见过,四哥象此时这样狼狈。

    “四哥…”猛跑过去抱起了智,腾出一只手在兄长僵硬的身上使劲揉着,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突然一句都说不出来,呆呆的看着每日都在变得憔悴的智。

    可他忘了,自己这时候是副什么样子。

    “小七,怎么了?是谁伤的你?”智被弟弟全身破烂流丢的样子所惊,也用发颤的手摸索着弟弟红通通的胖脸,口中尤问:“是谁伤的你,是谁?四哥在,别怕!”

    正是这一句句由心而动的手足真情,却使他昏沉恍惚的神智徐徐清楚,然后,便发现弟弟原来无恙。

    “四哥,你额头的白头发又多了好几根!”猛憋了半天,傻乎乎的说了一句。

    “你…又淘气了…”智长出了一口气,因紧张而强支出的力气一下被抽空,整个人都虚软下来,半靠在弟弟肩膀上,连连摇头,嘴角,苦笑渐起。

    弟弟没事,那就好…

    “四哥!”猛这才想起此行目的,忙又扯开喉咙道:“四哥,姐姐欺负我,她要拿棒子揍我,还叫齐大家一起揍,五哥六哥都被打跑了,最凶是那帮文官,他们都卷袖子上了…”但在四哥复又清澈的目光下,他的胡说八道越说越小声。

    “是谁给你出的主意?”智长叹着,揉了揉弟弟的脸蛋,低声问,“这主意不会是殿下出的,是张砺?梁正英?不会,梁正英没这胆子,是不是完颜盈烈?”

    “是我。”完颜盈烈从堂外步入,先向着堂上三块灵牌深深施礼,才转过头,向智点了点头,“智王,愿意听老头子说点旧事么?”

第一百零六章:囹圄少年(流)

    “出事了?”神智一清,智立即猜到灵堂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他坐直了身子,先向弟弟道:“小七,给四哥拿点吃的东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沉沦时日已该结束,他需要恢复体力,否则,沉沦的就会是义父的江山。

    “噢!”猛开心的歪过头,向堂外大喊:“送点吃的来,要大补的!多一份!我也饿了!”喊完,他又继续给哥哥揉着四肢。

    “我们都低估了拓拔战,或该说,我们高估了人心的忠义,至少,这世上并非人人都可做护龙七王。”完颜盈烈抽着烟杆,就在灵堂的门槛上盘腿坐下,把黑甲集结和最近所发生的事情缓慢而详尽的一一道出,做为要承担起一族安危的女真族长,完颜盈烈很喜欢也很擅长对身边的每一个人察言观色,然后在心里加以品评,所以在说出这些个令公主和幽州将官都寝食不安的坏消息时,他的双眼又一次透过吞吐烟雾,观察着智脸上的每一分神情变化。

    但出他预料的是,智从头至尾都只是静静的听着,神情没有一丝能够被看出的变化,完颜盈烈有些气馁的叹了口气,他从来都看不透这个少年,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智在此时表现出的沉稳也该算是预料之中,或许正是智的这份临危从容,自己才愿意把举族的未来都当成赌注压在这少年身上,而且他也不算是完全捉摸不透智的心思,方才智狼狈焦急的模样他偷偷看在眼中,所以故意装做来迟了一步,正如他所猜,手足之情可以彻底软化和打动这少年。

    “心有羁绊,总好过真正的铁石心肠。”完颜盈烈下意识的去看兄弟俩;

    一贯毛手毛脚的猛这时收敛住平常兴风作浪的性子,拿捏着力气,小心翼翼的给四哥搓揉僵硬麻木的身子,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紧盯着智,生怕力气用大,弄痛了四哥。

    而智在聆听时也会时时向弟弟看去一眼,眼眸里流露的是不经掩饰的温情。

    “我不是圣人,也不是善人…”

    “我只是个恶人,因为恶人可以魔高一丈…”

    “完颜盈烈,你知道我会怎么对付我的敌人…”完颜盈烈从不曾忘记,智当日走出女真营地前厉声说出的那番话,而此时看着面前的兄友弟恭,完颜盈烈突然想,如果有一日,智真的失去了亲情这份羁绊,那他又会疯魔成为怎样的一个人?

    被这突来之念所惊,完颜盈烈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忙连吸几口烟,掩饰住了不该出现在此时的杞人忧天。

    “黑甲集结,这个消息也算是我为解去一惑。”默不作声的听过完颜盈烈带来的消息,智最初的反应只是点了点头,“几年前我就在奇怪,为什么拓拔战的黑甲骑军在正式成建制后始终是二十三万人,既不添丁,也不减员,可他这战王再有战无不胜的本事,每一次大战下来难免也要有所折损,而且义父每隔几年还都要为拓拔战扩军,但不论战后还是扩军,黑甲骑军还是保持着二十三万这不多也不少的数量,原来他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在暗中隐瞒自己的实力,把对他死忠的部下分批逐步的暗藏各地,每次招收新血,也是刻意保持着二十三万人的数量,再利用一场场战斗来历练新兵的经验和对他的忠心,原来如此。”

    “四哥,为什么你要说二十三万黑甲骑军是个不多不少的数量?”猛十分纳闷,却也正问出了完颜盈烈的好奇。

    “辽国一共有多少披甲军士?”智反问。

    “大概五十来万吧?”猛哪耐烦动脑子,追着问:“快说啊,为什么二十三万不多不少?难道四哥还嫌少?可姐姐和大伙儿肯定估计早嫌多了!”

    “我说的不多不少指的是拓拔战谋反前。”智反应过来,这个弟弟是不能用循循善诱的法子让他多动脑子的,智自失的一摇头,这样也好,诡谲谋算之事就全由自己来担起,这个弟弟,还是要让他活得尽量无忧无虑一些。

    “大辽以武开国,国中常备军就拥五十万之众,拓拔战的二十三万黑甲战力强大,却故意保持在不足大辽倾国之军一半的数量以下,因为这二十三万人马正是辽国朝野对一支有重臣独领的军队可以容忍的底线数量,对外,二十三万已是一支强横大军,足够与草原上任何一处部落抗衡,也不需要朝廷在派兵协同作战,对朝,二十三万人不到全国数量的一半,那臣子们便不会忌惮他是拥兵自重,独揽军权,再加上拓拔战时时表露的忠心和义父的信任,他才可以在暗处慢慢布置自己的兵变,前些年他还散去二十三部下在各州,只留三万亲军,更是消减了朝中正臣对他潜在的疑虑。”

    “这厮真不是东西!”听了四哥的解释,猛骂了一句,果然也没太多其他的想法。

    智问道:“集结后的黑甲骑军大概已有多少人马?”

    “挺多的!”猛抢着道:“听说前些时候到处是一批批赶往上京的黑甲骑军,其实我是蛮想出去截个道,给黑甲骑军减点人口!但是姐姐偏心不让我出城,只肯放六哥出去打听消息!”

    猛一个劲为自己遭受的不公向四哥抱怨道:“为什么六哥就能出城?他每天一早来灵堂看过四哥就溜出去打探消息,不到深更半夜不肯回来,一回来就蒙头大睡,还有五哥,他也能出城,这些日子他要么窝在军营里练兵,要么拉着一批人出城在城外操练,他回来倒不忙睡觉,就是抱着狼扑枪在院子里转,说要多些两招杀招出来,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紧凑,就我一个整天被关在城里,除了去讨小妹骂就没事干,闷了个半死!”

    “这些日子,五弟六弟都辛苦了。”从猛的抱怨里,智也算大致知道了些近况,五弟练兵,六弟斥候,这个最惹事的小七还是一如既往的被哄在家里,智笑了笑,也如常的继续哄他,“小七也辛苦了。”

    哄过弟弟,智又向完颜盈烈瞟了一眼,从小七嘴里问不出什么太多的消息,但这个狡猾多谋的老人就不同了,他很多时候都象是一只老狐狸,即使不出城一步,也能从六弟带回来的消息里分辨出更多的军情。

    很庆幸,能得到这样一个是友非敌的强援。

    “集结后的黑甲到底有多少人,我们目前也很难确定。”完颜盈烈说出了这几日的军情,“据飞王带回来的消息说,辽境内几乎每处州城都有隐没多年的黑甲出现,甚至连一些散居各地的游牧部落里也有许多安住了十几年的人突然易装黑甲,一批批取道上京,前几日,有一名受伤的马贼也赶来幽州报说,云州郊外的落日马场竟然整个都是黑甲骑军的据点…”

    “马贼?”智诧然。

    “是个名叫赤风的老马贼,这家伙手上沾过不少辽民的鲜血,但看在他一路报讯的辛苦,又受了伤,所以公主先留他一命,把他暂时软禁在监。”完颜盈烈咋了咋嘴,对于公主的这一处置,包括他在内,很多人认为公主太心软,都说小善不掩大恶,应该杀了这个恶贯满盈的老马贼。

    “总算是条命,与其一时图快杀了泄民愤,不如来日送在战场上。”听了公主对这马贼的处置,智一语点破了其中关键。

    完颜盈烈立刻明白过来,公主的处置压根不是心软,而是希望尽可能的多拉拢任何微弱的力量,这个马贼的部下既都折在黑甲骑军手中,算是与拓拔战结仇,肯来报讯,也是存了报效之心,何况一个马贼的身手怎样也要好过一名临时募集从军的平民,所以这一条性命,与其在这个时候杀了一泄民愤,不如留到日后送在战场上,而这种捐躯的结局,想来这马贼也会更愿意接受。

    完颜盈烈想了想,问道:“公主的安排落在有心人眼里,会不会认为幽州已经到了病急乱投医的窘迫地步?”

    智淡淡说了一句,“黑甲集结一事既然已打消了各州派军勤王的胆量,那这些墙头草再怎么想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也是。”完颜盈烈想想确实如此,“幸亏还有霸州太守铁成厥肯来,十几万黑甲骑军汇集霸州,他还敢来勤王,这份忠心真是难得。”

    “难时节气现,铁成厥的出现我也觉得意外。”智当然知道辽皇从前对这个霸州太守的评价,所以他也点了点头,又道:“听他带来的消息,那个叫图成欢的黑甲上将是名不容低估的宿将,集十几万人马招摇取道上京,为的就是给拓拔战助势,这个人,将是拓拔战最强的羽翼,破军星图成欢…黑甲上将之战千军…”

    智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勉强能动的手从怀中摸出从不离身的玉佩,慢慢摩挲着,“似图成欢这样的黑甲上将,似乎还有好几人,但这些都是十几年前的老将,当年拓拔战也早上报义父,说他们或战死或病故,所以关于他们的事情,我实在是知之甚少,现在想来,黑甲集结,最可怕的还是这些能征惯战的宿将归来!”

第一百零六章:囹圄少年(转)

    “十几年前智王年纪尚幼,而且拓拔战很久以前就在刻意掩盖这些人的威名,智王对他们知之不详并不奇怪,可就算是在刻意遮掩下,这些人也都是一时无双的名将!破军星图成欢,虎子将军澹台麒烈,巨灵将军骨扎力…”完颜盈烈也在念着这几个名字,他的口气很奇怪,似乎只是念这几个名字,就能从中品出一段铁马金戈的雄武,但这雄武却是来自于敌方,“拓拔战当年把这些上将封号为战千军,取意就是这其中的任一人都有独斗千军的实力,当年初闻战千军之名,还以为是拓拔战对部下的夸耀,后来才知,其实这已算是最谦逊的评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战千军之意,不但是夸耀他们的武力,更是在推崇了这些人不世出的名将本领!”

    “战千军?”智问:“拓拔战手下,当得起这一封号的一共有几人?”

    “一共有十位。”完颜盈烈干涩的一笑:“智王,不瞒你说,在刚听说这些战千军不但未死,而且又重归拓拔战麾下时,我几乎就要后悔当日与幽州结盟。因为我宁可黑甲骑军再添二十万部众,也不愿对上这十个人。”

    “要怕成这样吗?”猛不乐意了:“你怎么也是个有头有脸当人族长的,再虚也要往心里死憋,怕得直接口吐真言,不是让一帮子族人陪你丢脸吗?前些时候你倒还陪着我们一起痛骂人家州军都是墙头草,这时候转个脸悄悄说后悔,那些被你骂过的人冤不冤啊?”猛张嘴一通吼,还嫌不过瘾,喘口气转又继续教训:“战千军很嚣张啊?不就是十个大活人吗?又不是鬼?是人就能打死,懂不?”

    “刚懂,刚懂。”完颜盈烈哪会跟猛当真,一边点头一边捻须微笑,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眼睛却在看着智。

    “小七,别胡说,族长的意思只是让我们不要轻敌。”智止住弟弟的胡说,问道:“族长,关于战千军,你了解多少?”听到这些几乎是完全陌生,却势必会成为劲敌的名字,智很希望能尽快对他们有最大的了解。

    “老头子痴长了几十岁,对这些战千军的事情确实知道一点。”完颜盈烈笑了笑,“毕竟我女真族也是草原一部,对于这些强国名将,总要时时留心,当年听说他们一个个病故战死,除了惋惜将星陨落,还曾暗暗庆幸。”他看猛一眼,故意叹了口气,“可惜啊,我这庆幸原来竟早了十几年。”

    猛朝他翻翻眼,转头继续给四哥揉肩,智却已了然道:“族长进来时就说要和我聊些旧事,想必就是要告诉我这些人的事迹?”

    “这十位战千军,其实可算是辽**甲中的十段传奇,和如今黑甲军中四大战将,纵横五虎相较,这十个人才是拓拔战最强的实力所在!”完颜盈烈开始说出了他曾多年搜集而知的战千军事迹,他也清楚,让智尽早多了解一些战千军的强大,乃是当务之重:“便如你们护龙七王,战千军也是各有所长,这十人中,破军星图成欢是当之无愧的上将之首,早在拓拔战刚成名时,他就已是军中大将,而拓拔战少年时经历的每一场大战都有这破军星成其后盾,可以说,就是这图成欢磨去了拓拔战初上战场时的青涩,也是他历练出了拓拔战的战王威名,所以拓拔战当年时常对人说,若无图成欢,便无拓拔战。”

    智思索道:“图成欢的名号我听过,义父说他是辽国最早成名的大将之一,可既然他早已成名,为什么不独领军中风骚,却要心甘情愿的去成全算是他后辈的拓拔战呢?”

    完颜盈烈道:“大概是因为图成欢在拓拔战少年时便看出,这是一个能继他之后,更起风云的人物,所以才愿倾心相助,或者,这也就是所谓的惺惺相惜吧。

    “两个反贼惺惺个啥?”猛很不满完颜盈烈对敌将的推崇,插嘴道:“该说他们是臭味相投才对吧!”

    智和完颜盈烈为猛孩子气的爱憎分明同是一笑,“猛王说得对,就是臭味相投。”完颜盈烈笑过后也不耽搁,又接着道:“若说图成欢是将首,那艳甲飞将秋意浓就是黑甲军中的第一闯将,关于这个人的来历似乎就很神秘,只听说是师从中原,又莫名其妙的加入了黑甲军中,但他的加入无疑使黑甲军本就强大的战力更上层楼,因为这秋意浓是少有的文武全才,修罗枪险,绝杀阵威,据说他手中一柄修罗枪因为杀过太多敌军,连枪锋都被浸润成奇异的暗紫,除了枪术无双,他对兵阵的掌握也精炼到能一眼看穿破绽的地步,据说每次看见一身艳丽甲胄的他出现战场,就是大获全胜之时,因为他总能找出敌阵软肋,以修罗枪发起冲锋,一击绝杀!”

    “艳甲,还飞将?那么爱现?”猛再次嗤之以鼻,“穿那么花俏,不就是一箭垛子吗?我算明白了,不是他厉害,而是从前跟他开打的人太没用!为什么不一窝蜂乱箭射过去?”

    “小七别插嘴,听族长说下去。”智先为弟弟的打扰向完颜盈烈点头致歉,又正容叮嘱猛道:“能成第一闯将之名,绝非侥幸,小七,日后战场相逢,千万不能对此人轻敌。”

    “我不轻敌,我重重一拳打死他。”猛挥了挥拳,又向堂外看去,“怎么还没送吃的来,四哥,我去看看!”

    等猛跑开,完颜盈烈松了口气,趁无人打扰,忙继续道:“智王,拓拔战的四大战将里,有个名叫移山倒海的力士朗昆,你一定听说过吧?”

    “不止听说,小七还和他对过一拳,结果不分上下。若黑甲围城幽州,以力强攻城门,这朗昆将会是个极大的威胁。”智不无担忧的一点头,忽想起刚听说过的一个名字,微微色变道:“族长,你刚才说过有个巨灵将军骨扎力,莫非他也是名天生神力的力士?”

    “他是和朗昆不相伯仲的力士。”完颜盈烈也点点头,“从前,这骨扎力和朗昆都是拓拔战的左右近卫,拓拔战每次出征都不避矢石的亲临前锋,督导用兵,靠的就是这两名近卫的贴身守护,真是不得不叹啊,这样的神力大汉其实罕见,怎么会被拓拔战搜罗到两个?”

    “有两名力士?”智神色转肃,“小七的力气不逊朗昆,可对方有两人,一旦开战,若堂堂而战,小七定会吃亏。”

    “我想智王一定会想出办法,不让他们有机会和猛王堂堂正正的比力气吧?”完颜盈烈面上微笑,其实也甚忧心,若同时对上这两名力士,以猛的暴躁脾气不用说一定是蛮打一痛,但以一敌二, 吃亏的人只会是猛。

第一百零六章:囹圄少年(荡)

    智目光闪烁,“我当然不会让小七冒险,但拓拔战也不会错过这个优势,随机应变吧,要对付这两个人,不一定就要靠蛮力来硬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拓拔战手下不止有骨扎力和朗昆,铁成厥带来的消息说,还有一队不少于五十人的力士,这些人叫百人力,霸州城门就是被这帮家伙给拽塌的。”随着吐散的烟圈,完颜盈烈又说出了一迭坏消息,“如果智王是想在战场上趁乱暗杀这两人,那就一定要提防战千军中的另两个人,一个是密杀刺客冷火寒,他的密杀营死士专精各种手段的刺杀,且不同于寻常隐匿在暗处的刺客,冷火寒还能于两军交锋的大混战中,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现身,于阵前刺杀敌将。”

    “还有一人呢?他也是刺客?”

    “还有一人名叫巫廛,外号夜鹰,在那个一剑分天的中原剑客恨冬离出现以前,巫廛就是拓拔战藏在暗处的杀手锏,但此人也非精于冲锋陷阵的勇将,而是一名刺探军情的斥候,拓拔战每次都能在战前就对敌方军情了如指掌,此人功不可没。”完颜盈烈猜想智是打算对骨扎力等力士用计,提醒道:“智王,有冷火寒和巫廛这两名专行隐秘事的战千军在,想在战场上兵行诡道,怕是不易。”

    “诡道之所以能被称为诡道,便在于出奇不意,战场上会出现各种契机,我要做的,就是把握住对我有利的契机。”同样的话,在别人说来只显自大,但从智口中轻轻说出,却有种入木三分的谋算在胸,“听起来,夜鹰巫廛的本事和我六弟差不多,刺客,斥候,力士,勇将…一支军队要想屡战屡胜,就离不开能成战阵利器的将才,我们几兄弟的本事算是各按天赋,拓拔战居然也收纳了这各色人才,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枭雄眼界吧?”

    “智王,你果然沉得住气。”见智还是波澜不惊的淡定,完颜盈烈叹了口气,且不论智是为宽他心故作镇定,只这份镇定已令他心折,于是又继续道:“长刀裂空赤风,他的年纪和破军星图成欢相仿,死在猛王手中的血战夜尽天就是他的徒弟,赤风这把长刀很锋利,每次对敌,必能率先撕裂敌阵,将敌军割草般绞碎…”

    智打断问道:“如果拿赤风和夜尽天师徒相较,是徒弟青出于蓝,还是赤风老姜弥辣?”

    “夜尽天远不如赤风。”虽被打断,但完颜盈烈很满意智这于刀口上的一问,“夜尽天只能算是员勇将,但赤风则是有勇有谋,他打仗有一个特点,很懂得与友军配合进击,长刀收割,魔弓补缺,战千军中,他有一个配合极为默契的臂膀,那就是魔手长弓木砾,这木砾天生长臂,引弓满月要比常人更快也更节省力气,所以木砾的骑射术堪为一绝,而且木砾性子阴狠,喜欢从旁侧袭,因此他训练了一支专射冷箭的游骑营,每次出阵,他总是跟在赤风左右,赤风长刀一撕裂敌阵,木砾就会立刻率冷箭游骑营脱离战线,用冷箭射杀被长刀绞散的敌军,听说曾有一次他和赤风配合进击,只是这一千游骑在战线外以冷箭偷袭,就生生射杀了近万名溃散的敌军。”

    “他俩的配合就在于远射近攻,既能独自领兵,又知配合进击,这就是勇将和名将的区别了。”智吐出一口气,悠悠道:“今天听到的坏消息实在是不少,族长,请继续说。”

    “接下来要说的似乎是个更坏的消息。”完颜盈烈敲了敲烟杆,“战千军中有对一母双胞的亲兄弟,如果说赤风和木砾的配合是默契,那这对双胞双生兄弟的配合则已到了浑然天成的地步,这就是号称攻守兼备两头蛇的霍家兄弟,哥哥霍合雒,弟弟霍合锍,这霍家兄弟每逢作战,必定各列军于战阵左右两侧,攻势一起,这对兄弟立即各率本部军士同时从左右两边向敌阵发起冲锋,因他二人是双生兄弟,所以心意相通,每次进攻就如双头毒蛇,进,退,攻,防,默契天成,不论隔得多远都能遥相呼应,首尾相合,从侧边包抄,重创敌军腹心,一时分兵两翼左右进逼,一时合兵一处齐头并进,战场上遇见这对兄弟,简直就是所有为将者的噩梦,因为再擅长把握战场节奏的将领,也无法同时面对两兄弟的左右双杀。”

    “这个消息还真是够糟糕的,双头毒蛇?”智微屈十指,慢慢点数,“族长,十名战千军你已说了九人,留到最后点评的那个应该是你心里最大的劲敌,虎子将军澹台麒烈,是这个人吗?”

    “是。”完颜盈烈神色肃然的问:“智王,虎子将军这个名字,你真的没有什么印象吗?”

    “二十几年前的人物,勉强能想起的也只是这个名字。只记得初进宫的时候,义父就对我们七兄弟提起过这个名字,说虎子将军是契丹最为传奇的少年英雄,足可媲美中原汉武帝时的冠军侯霍去病,我五弟从前也很敬仰这虎子将军,一直把他视为心中榜样,义父也时常仰叹天妒英才,竟让这契丹传奇也和霍去病一样少年病故。”对于这同样诈死以助拓拔战的澹台麒烈,除了陌生,智也实在没有太多的敬意,遂摇了摇头,“就是这样一位倾国景仰的传奇英雄,竟为拓拔战谋反诈死多年,这样的人物,非是小子狂妄,我或许会把他视为劲敌,但在我心里,他永远只是个辜负君恩的乱臣贼子!”

    “所以,我才要把这虎子将军留到最后来说,因为我想智王知道,若从某些方面来看,这澹台麒烈或许是个比拓拔战更为强劲可怕的对手。”

    “哦?”智听出了完颜盈烈的郑重,也察觉到老族长对澹台麒烈其人有着不分敌我的深重推崇,这一来智也难免对生出几分好奇,颔首道:“族长请说,智洗耳恭听。”

    完颜盈烈正要分说,出去找吃食的猛一溜烟的跑了回来,他身后还紧跟着太守张砺,统领窟哥成贤,布衣客卿梁正英,刀郎,纳兰横海几人,猛是个大嗓门,一出灵堂立刻把四哥恢复的事喊遍阖府,议事堂内的文武群臣听得人人欢欣,耶律明凰和将,飞三人当时就想来灵堂,但当着一群臣子的面,耶律明凰实在不好意思太过儿女情切,便吩咐侍女蒙燕着紧备好吃食补汤送来。

    将和飞也急着想来看四哥,但这二人肯定没有猛这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福气,幽州战备事繁,两兄弟一个负责操练军士,一个要打探四处军情,再想到四哥连日跪守灵堂身体虚弱,他俩多些辛苦些,就能让四哥少些操劳,所以他俩兄弟反而忙不迭招呼几名将领出府,各忙事务。

    张砺几人虽也琐事缠事,还是立刻赶了过来,连冷口冷面的刀郎脸上也带着几份激动,相比之下,被猛一步三催的侍女蒙燕反而走到了最后。

    蒙燕好不容易挤到和众人寒暄的智面前,这才打开食盒,小心翼翼的把几碟清粥,参汤,和几碟可口细点给端了出来。

    张砺几人知智体虚,而且在辽皇的灵堂内,他们也不敢多作喧哗,都退到一旁,却谁也不肯先离开,几人都眼巴巴的看着智,纳兰横海干脆有样学样,和猛一边一个坐在智左右,为智搓揉四肢。

    完颜盈烈的两眼又在烟雾中眯成了一条缝,他早在等着看,幽州文武将官里哪几个人会头一批赶过来看智,完颜盈烈很懂得公主和将飞二人为什么没有过来,但他心里也别有一番计较;一得知智恢复后就立刻赶来灵堂的人,一定是对智最为赤诚之人,而且不论智被世人如何褒贬,这几人仍会对智待之如一,完颜盈烈甚至可以肯定,在这几人心里,也会不知不觉的把智的吩咐看得比公主所令更加重要。

    所以,完颜盈烈一边抽着烟袋,一边很有兴趣的看着围在智身边的这几人,刀郎对智的忠心人所皆知,他的出现算是意料之中,难得的是张砺和窟哥成贤,这两人一是文官之首,一是军中主将,都是幽州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两个人会对智赤诚如此,这就很有点儿意思了。

    真正令他意外的人是梁正英,这个摆明是公主心腹的人居然也会立刻赶来,却让完颜盈烈也大惑不解,不明白他此来算是代替公主看望智,还是此人对智也心存敬重。

    再看看自己的侄子纳兰横海,正捧着一碗参汤试热,准备递给智喝,完颜盈烈喟然摇头,这个侄子是真把智当成了师父来尊敬,只此一点,他女真族就算是和幽州栓在一处了。

    留心到完颜盈烈的目光所视,智也摇了摇头,这位女真族长无疑会是最可靠的盟友,但似他这喜欢洞悉人心的习惯,也真是一头十足狡猾的老狐狸。

    智喝了几口参汤,品着舌尖苦中带甘的余味,笑了笑,对纳兰横海道:“纳兰,端碗参汤给你叔叔,他想得太多,也需要补一补。”

    “噢。”纳兰横海是个老实人,立刻斟了碗参汤,一脸高兴的跑到叔叔这边,看见智重新振作,他心里比谁都兴奋。

    完颜盈烈苦笑着接过参汤,智的一语双关他哪会听不出来,连咋了两口参汤,“智王,该继续说澹台麒烈的故事了吧?”

    “请说。”智微笑,又对其余人道:“大家一起听听,族长说起的这个虎子将军,或许是我们最大的劲敌。”

    “反贼的事情有啥好说的,替他吹牛啊?不听!”猛大摇其头。

    智知道这弟弟的喜好,便道:“族长说的是件很久之前的旧事,也算是个很好听的故事。”

    “说故事吗?”猛顿时来劲,忙抓了块点心塞在嘴里,呵呵笑道:“我要听!”

    小侍女蒙燕也是个很喜欢凑热闹的人,公主看她娇憨可爱,平时也多纵着她,一听有故事可听,蒙燕兴致大生,亏得这小丫头还带了壶茶来,忙给堂中几人一人斟了一杯,同时也没忘了给自己倒上一杯,然后双手捧着杯子坐在一边,眉开眼笑的等着听。

    “虎子将军的事要从二十几年前说起,那时候,草原北边有一个很强大的部族,望月族。”完颜盈烈理了理思绪,讲起了二十几年那件轰动天下的旧事,“这望月族其实是匈奴人的后裔,几百年前,匈奴单于被汉武帝打败,匈奴部四分五裂,其中一股败军流落入草原深处开荒而住,为防汉武帝征剿,更匈奴名为望月,数百年生息后,望月部元气渐复,族人繁衍至三十余万,成了草原上一支强盛部落,望月王的野心也因此渐涨,他妒忌契丹开国统治草原,便想取而代之,这望月王也是个谋定后定的枭雄,表面上一直作出臣服契丹的姿态,背地里借纳贡之名挪移军队,把二十万望月军埋伏在契丹边陲,一日,趁契丹边军松懈,望族王突然向契丹边陲三城同时发起偷袭,三城失陷,辽皇震惊,急派拓拔战先率军赶赴边陲,因当时黑甲骑军所部只有十万,辽皇又征调全国兵马赶赴边陲,可望月王诡计多端,一面迎战,一面派出数队骑军偷入契丹境内,四处烧杀,使辽皇不得不分兵各地镇守,如此一来,能立即抽往边陲与望月王交战的便只有拓拔战一军,…”

    “望月王深知黑甲骑军战力强盛,为扰乱军心,再出诡计,沿着契丹边陲一路烧杀,还故意把战场移入契丹境内,拓拔战衔尾急追,初战下总算暂时挡住望月族进击,但在那一战中,拓拔战麾下一员大将澹台英身受重伤,临死前,澹台英请拓拔战把他的尸体和在战场上砍断的配刀送归家中,并请拓拔战转告其十八岁的长子,父为国捐躯,子当替父报仇,为国血恨,这澹台英是员勇将,深得拓拔战器重,又是临终托付,所以拓拔战当即应允,命部下星夜将澹台英的尸首和断刀送回家中…”

第一百零六章:囹圄少年(腾)

    “澹台英共有三子,见父亲遗体送归,澹台家满门恸哭,澹台英妻子也是名烈性女子,听得丈夫遗言,立即把家中祖传宝刀交于长子,命长子火速至黑甲军中替父报仇,澹台长子也于父亲遗体前立誓;不杀尽望月人绝不归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当夜,澹台长子便怒冲冲前往边陲,一入军营便向拓拔战讨先锋令,澹台英在黑甲军中人缘很好,见他长子前来投军报仇,大家都对澹台长子照拂有加,拓拔战爱其忠孝,而且子讨先锋,替父报仇算是军中美谈,所以拓拔战不但给了澹台长子先锋令,还特意拨给他五千精锐,又密嘱各将,来日一战定要小心保护澹台长子,待他稍立功劳,杀敌泄愤后便立即护他返回军营。可久经战阵的拓拔战和部下都没有想到,等待他们的会是前所未见的一战…”

    “望月王实在是拓拔战生平所见最狡猾的对手,拥有两倍兵力,但这个匈奴人的后裔从来没想过要和黑甲骑军硬拼,他把二十万望月军分成三路,自己带着十万人牵制住拓拔战,另两路各分兵五万,绕着契丹边境一路抢掠过去,他下令把见到的所有契丹百姓杀一半,俘一半,俘虏全送往至本军,还把抢夺而来的契丹百姓财物粮草补做军辎,以战养战。这种全无人性的杀戮看似疯狂,却迫使辽皇不敢抽调各地守军驰援拓拔战,而望月王自率的十万本部军等拓拔战追近,竟裹胁着俘虏向黑甲骑军一同冲锋…”

    “无耻!无耻!无耻!”猛气得大骂,他每次听故事总是最投入,结果越听越气,“那个虎子将军呢?他就是那个澹台麒烈吧?他怎么对付望月人的?”故事听到这儿,他已经忘了虎子将军是反贼,只巴望这人能有办法大败望月军。

    “澹台长子是虎子将军的大哥,那一年,虎子将军才只有九岁。”完颜盈烈早知猛每回听故事都要打岔的习惯,笑了笑道:“猛王,这故事很长,要不我直接告诉你后来的事吧?”

    “不要!千万不要!直接说后头的那还有啥味道?”猛最怕听故事不过瘾,摆手不迭,“慢慢说,我不问了!”

    张砺几人都是一笑,虎子将军的事迹他们的印象也很模糊,所以虽知那一战的结果必是黑甲军大胜,他们几个也听得专注,不过对于已发生的往事,再是听得紧张也不会象猛这样气急。

    听得津津有味的蒙燕还偷偷瞪了猛一眼,大家都对猛这魔头避之不及,只有她把猛当成和自己年岁相近,顽皮淘气的半大孩子。因为这段日子里,猛除了来灵堂,每日还要去探望萧怜儿,可他每次到了萧怜儿房里,说不上几句话就会哭丧着脸被赶出来,可到了第二天,猛还是会硬着头皮,一脸悲壮的去找萧怜儿,然后再被轰出,有的时候,蒙燕还会过去安慰猛几句,然后猛抬头发呆,她借机偷懒,所以看多了猛有冤无处伸的惨状,她自然也不再怕猛。

    梁正英则在心里暗忖,“草原上部族虽多,但望月族这一支似乎已从未听闻,难道二十多年前那一仗后,望月全族都被赶出了草原?”

    无人打岔,完颜盈烈又接着讲了起来,“望月王用上这裹胁百姓的卑劣手段来开战,黑甲骑军再是善战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边要抵挡望月军的进攻,一边要救出百姓,那一仗足足打了大半日,连拓拔战都亲自冲到了最前沿,才总算打退了望月军,战后检点损伤,虽一战杀死两万多名望月军,可黑甲骑军也折损了上万人,而且大半都是在营救百姓时被杀,以黑甲骑军的战力,这种一换二的损失虽胜如败,一众黑甲将领全都愤霾不平,纷纷讨令追击望月军一血耻辱,但大家很快发现,比起一万袍泽的折损更让他们心头沉重的是,在这一战里,为了救出一队被俘虏的百姓,澹台长子深陷重围,战死沙场…”

    “虎父无犬子,澹台英的这个长子在敌阵中一直杀至伤重力尽,只看他娘亲给他的那柄断成两截的祖传宝刀,就可知他作战勇猛,但等到这个少年的尸体被抬进帅帐,拓拔战和将领们惟觉痛惜,既无颜以对澹台英的在天之灵,也不知该怎么向亲自把爱子送上战场的澹台英之妻交代…”

    “当日,拓拔战亲手清洗澹台长子的尸首,再以大将之礼隆重装棺,又派出一队部下扶柩归还澹台家,为此,拓拔战还手书一封,把澹台英父子阵亡之事告知皇帝,请皇上追封厚赐澹台一家,皇上闻知后也痛心不已,立派钦差去澹台家安抚,追封与棺柩同时送至澹台家,看到长子尸首被送回,性烈不让须眉的澹台英之妻当场软倒在地,夫死子亡,算是血海深仇,可她看着扶尸大哭的次子和幼子,再也说不出让第二个儿子赶赴战场报仇的豪言,可如此深仇,又怎能不亲手报回?于是,年仅十五的澹台次子在父兄尸骨前再立血誓,当夜就要离家参军,澹台次子的忠勇不但使护送灵柩的那队黑甲骑军为之震动,也感动了奉旨前来安抚的钦差,这钦差取出随身配刀,赠予澹台次子,见次子去意已决,澹台英之妻也无言劝阻,含泪去为这刚成年的儿子收拾行装,为免再有不忍言事,澹台英之妻召集家中所有轻壮男丁,命他们随次子一同前去,临别时,澹台次子先哄慰了大哭不止的幼弟,再想满脸苍白的娘亲拜别,看着澹台英妻子浑身发颤,咬唇出血的模样,在场的人都清楚,这一次,澹台英的妻子其实万般不忍…”

    “见澹台家又一个儿子赶至军中,拓拔战即刻下令,从澹台次子入营一刻起至上战场,身边不得少于一万黑甲护卫,这一次不但是拓拔战,黑甲将领也全都下定决心,决不能让澹台家再有一个儿子战死沙场,否则,诸将还有何面目以对澹台一家?”

    “与望月军的交锋愈见激烈,望月王兵分三路,两路劫掠百姓,一路牵制,且往契丹境内不断深入的卑劣战术使拓拔战深觉棘手,为夺回主动,兵力不足的拓拔战却做了个很大胆的决定,同样分兵三路,他派出两队各为两万人的轻骑军,追寻那两支在契丹境内劫掠的望月军,他下令这两路轻骑,一遇见劫掠百姓的两支望月军,能战则战,万一不敌,也要紧咬其后,衔尾追杀,使他们无暇加害百姓,同时派出快马回报,拓拔战自率余下的五万黑甲继续追击望月王十万人马,但这一次的追击只是幌子,拓拔战真正想先剿杀的是另两路望月军,当然,拓拔战把澹台次子留在了五万人的本队,并叮嘱这少年郎不许离他寸步…”

    “望月王是个疑心极重的人,见黑甲军的追势越来越凶狠,而另两路人马连着几日送来的俘虏越来越少,他立觉事有可疑,暗中派出斥候联络,得知拓拔战分兵,望月王大喜,因为他很清楚,凭二十万望月军,就算能一口吃下十万黑甲,也会损伤惨重,所以他之前的布置就是为逼拓拔战分兵,再把黑甲军各个击破,不得不承认,这望月王虽然狠毒卑劣,可他确实堪称拓拔战平生劲敌,两军主帅用的都是分流而击的计策,兵道对诡谋,剩下的就要看谁能抢得先机,但拓拔战在此战中却有先天一失,那就是地利,因为望月王一直在契丹境内行军,两军一前一后,一追一走,又同时紧盯对方各路分兵,看似机遇相等,但拓拔战追上望月军时,望月军可以选择继续潜逃,可若望月军掉头反扑,拓拔战的选择就只有迎战,否则,望月军就会毫不姑息的把屠刀砍向离战场最近的契丹州城…”

    “于是,望月王拉着本军连赶十几日路程,故意远行到两军分出的兵马都不可能及时赶至的数百里外,望月王的十万本军才原地列阵,以逸待劳的等着黑甲军,这一次,他用上了更卑劣的手法,他再派一千刀斧手把军中俘虏的所有契丹百姓押至一处山丘,待拓拔战的五万人追至平原,望月王先让黑甲骑军看到山丘上那些被捆绑着的百姓,再冷森森的告诉拓拔战,但有一名望月军被杀,他的刀斧手就会立刻杀死十名契丹人,给望月军偿命!见识到望月王越来越下作的不择手段,黑甲骑军又惊又怒,可不等他们有所动作,十万望月军已叫嚣着杀来…”

    “呀呀呀!”猛听到这里,憋红着脸一个劲跺脚,总算硬忍住没有再插嘴,灵堂里的人早听得入神,谁都无暇去看他,智也屏息凝神,听着完颜盈烈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

    “这是一场最不公平的恶战,每有望月军倒下,山丘上就会有人头滚落,但望月王这阵前杀俘的手段还有更恶毒的用心,因为他并不指望以刚硬凶狠闻名天下的黑甲骑军会因此束缚手脚,也清楚拓拔战不是那种会在战场上讲究妇人之仁的对手,他这样做的最终目的是要让黑甲全军失去理性,在把一千名刀斧手派上山丘时,望月王已冷酷的决定要把这一千人都当成获取胜机的弃子…”

    “果然!这种彻底受制的被动使每一个黑甲骑军都红了眼睛,听到山坡上一阵阵响起的惨叫,大家拼了命的向山丘上冲,全不顾将领们在身后大喊着列阵迎敌的号令,山丘眨眼就被攻陷,上万名黑甲一拥而上,把一千名望月军刀斧手剁成肉泥,救下幸存百姓,黑甲骑军便要趁势反扑,但在坡下竭力收拢阵形的拓拔战和将领们忽然发现,这其实正是望月王处心积虑所侯,重创黑甲的机会,因为望月军阵中,等待多时的弓箭手已一起引弓,无数支箭矢暴风般汇集,倾射山丘,几息间隙,已是连续数次万箭齐射,在这种席卷而过的箭雨倾注下,山丘上的契丹百姓和黑甲骑军无一生还…”

    “恶战在此时才真正开始,望月军直扑遭受重创的黑甲骑军,十万骄兵重重围拢,在这等劣势下,黑甲骑军再骁勇也无力反败为胜,只能含恨后退,为保拓拔战突围,一队队黑甲骑军冒死冲锋,几经辛苦从敌阵杀开血路,为阻追兵,又有一队队黑甲骑军舍身断后,等终于突围而出,黑甲将领各个带伤,五万人马也只剩下残兵一万,低迷的士气下,将领们强打精神去安慰拓拔战,却见拓拔战面如死灰的抱着一具满身伤痕的尸体,等辨认出尸首,黑甲将领们无一例外,全都面无人色的跌坐在地…”

    “如果说这样的损兵折将已是重创,那这具尸体就是望月王给予拓拔战的重重一击,因为这就是澹台英第二个儿子的尸体,在这场混战中,拓拔战始终没有忘记把澹台次子带在身边,就连黑甲骑军因暴怒而失去理智,冲向山丘时,拓拔战也拽紧了想要追过去的澹台次子,严令他不得离开半步,可最后就是这道命令害死了澹台次子…”

    “突围时,望月军一直紧追着拓拔战,受命寸步不离拓拔战的澹台次子为掩护主帅,也因此承受了一次又一次的猛烈追杀,最后,这个和父兄一样勇敢的少年郎用自己的身躯挡在拓拔战背后,他的背上,深扎着十几支利箭,而他手上却还紧握着半柄残刀,因为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他还为拓拔战挡下了一次致命的刀砍…”

    “是日,拓拔战写下了两封手书,第一封是给皇上,书信里,他请求皇上,用他从前所有的军功为澹台次子换取一份厚恤,并请皇上下旨,即使契丹所有男丁都需披甲出征,也不得再让澹台家最后的男丁从军…”

    “第二封书信,拓拔战是蘸着自己的鲜血写下,这一封书信是写给澹台英的妻子,信中血淋淋写满的只有同一个字—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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