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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添花过客     战国雪txt下载     战国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令六章:囹圄少年(激)

    “血书写毕,拓拔战便要派人把澹台次子的尸首送返他家,一场战争里,竟要往同一名部下家连送三次噩耗,这种惨事令拓拔战也迟迟无颜开口,同样,他的部下谁也不愿接这送归尸体的差使,大家纷纷求告,宁可立即去和望月人拼命,也无脸去见澹台家的寡妇幼子,最后,拓拔战只得颁下军令,命之前两次去澹台家的部下再去这第三次,这个倒霉的人就是图成欢的得力部将拉木独,接到军令,拉木独险些当场哭了出来,临去前,他还告诉图成欢,只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战死在沙场上…”

    “巧的是,皇上派往澹台家的也是上次那名钦差,路上遇见拉木独,那钦差苦着脸说,这一次真是连皇上都想不出该怎么安慰澹台英的妻子了,所以除了颁下装满几辆大车的封赏,和御免澹台氏幼子兵役的圣旨,皇上只有一句话告诉澹台英的妻子;只要契丹国脉不断,便保澹台家世代荣华…”

    “可就算是带着这等厚重殊荣,拉木独和钦差还是深感此行无地自容,恨不得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头,而当一行人拖曳着来到澹台家时,却发现澹台英的妻子早等在门口,一看见车队,她踉踉跄跄的上前,焦急的辨认着车队中的每一个人,从第二个儿子也出征的那一天起,她每日一醒过来就要站在家门口,日日盯着门外看,不到深夜不肯回家…”

    “一看见车队中的那具棺柩,澹台英的妻子立刻尖叫起来,她紧捂住自己的双眼,发了疯似的往后退,拉木独后来跟袍泽说,似他这种数不清已杀了多少人,心硬如铁的杀胚,在听到这阵痛彻心肺的尖叫时,也突然毛骨悚然…”

    “尖锐的叫声惊动了街上的往来行人,随后,他们便看见,几十名契丹最骄傲的黑甲骑军,同时曲膝半跪在那个疯一般尖叫的女人面前,以拉木独为首的这一队黑甲骑军都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突然向澹台英妻子行下这最庄重的军礼,但他们都觉得,必须在此时做些什么,即使安慰不了这个女人,至少也要以此表达他们心里的歉疚…”

    “澹台英的妻子用尽力气尖叫,她根本看不清面前这队黑甲骑军在向她行跪拜军礼,也听不清拉木独和钦差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却突然跪倒在拉木独面前放声大哭,她哭求拉木独,不要再进她家,不要再让她仅剩的幼子去参军…”

    “这个女人其实坚强烈性,在得知丈夫战死时,她可以强忍悲痛让长子去战场杀敌,因为这就是将门遗孀应有的刚烈,长子死后,她也还能再一次忍住悲痛,任次子再上沙场,但在看到装着次子尸首的棺柩时,澹台英妻子的神智就已彻底崩溃,她以为,这些人是要把自己的幼子也征召从军,所以她跪在拉木独等人面前,大哭着向他们使劲磕头,又一遍遍的狂喊,我三子才九岁,我三子才九岁…”

    “费了很大的力气,拉木独和钦差才向她说清楚来意,还说连皇上都亲下旨意,绝不让她三子从军,澹台英的妻子长松出口气,却瘫倒在次子的棺柩上哭泣不止,拉木独和钦差忙把她搀扶回家,丈夫和两个儿子都战死,连家丁仆佣中的轻壮男丁也随着澹台次子在战场上一同战死,澹台英阖府上下已无一名轻壮男子,拉木独和钦差便出面帮她家安排儿子的后事,布置葬仪时,拉木独把拓拔战的血书双手捧给澹台英的妻子,可她连看都不看,直接就把信撕成了碎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拉木独又惭愧又尴尬,可面对这样一位失去丈夫的妻子和连丧两子的母亲,再多的安慰和补偿也无济于事,所以他只能和钦差低着头走开,这时,拉木独看见澹台英的幼子,年方九岁的澹台麒烈正跪在父兄的灵位前,拉木独惊异的发现,这个前两次都抱着棺柩哇哇大哭的九岁小孩,这次居然一声都没有哭,而且还瞪大了眼睛看着三柄随父兄尸体送回的断刀,拉木独吃了一惊,他担心这个小孩伤心过度,忙过去抱着小孩,低声的哄,他告诉小孩,如果心里难受就使劲的哭出来,如果把悲痛硬憋在心里,只会憋伤身子…”

    “澹台麒烈转过头,这个九岁小孩说;我已经是澹台家最后一个男人了,所以我不能哭!听到这小儿说出一句深沉得与年纪全不相符的话,拉木独忽然慌了起来,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经验告诉他,这个九岁小儿肯定想去做些什么可怕的事情。可他还只有九岁啊?

    拉木独白着脸告诫道,皇上和拓拔战一齐下令,绝不让澹台家再有男丁去从军!

    九岁小儿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拉木独刚喘出口气,这小儿已走到娘亲面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又再次开口说,他要去报仇!大家都被这小孩的话给吓坏了,澹台英的妻子立刻一个耳光重重打在幼子脸上,然后一下把他抱在怀里,大哭着警告儿子,如果他敢再提报仇二字,娘亲就立刻死在他的面前,不但是她,拉木独和钦差也吓得围着这小孩团团转,又是唬又是骗。

    小孩不再说话,却很懂事的抱着娘亲,让她不要小心身子,不要再伤心。这种异乎寻常的老成让拉木独怕了起来,又不敢再去提醒伤心欲狂的澹台英妻子,不过他认为,只要自己立刻带队离开,就算这小儿真动了什么心思,在无人领路的情形下,也不可能一个人跑去找黑甲军营,所以拉木独当即告辞,慌慌张张的返回军营。

    出于母性中的警觉,又或者是已被吓怕了,葬仪一结束,澹台英的妻子立刻命佣人和丫鬟们把幼子带入后房,锁紧房门,不许这儿子出门一步。

    “拉木独赶了十天才追上拓拔战,分兵四万,又在两战下折损五万人马,只剩一万残军的拓拔战已无法抗衡望月军,所以黑甲骑军已由追击转为后撤,而望月军却一改之前的谨慎,大张旗鼓的在后追杀,黑甲成军以来,这还是拓拔战首次遇敌后撤,贯有虎狼之名的黑甲军士无法忍受这样的夹尾逃亡,纷纷向拓拔战请命,宁愿回身和望月军拼个同归于尽,也不愿背上这战败的耻辱,对此,拓拔战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话,黑甲骑军但有片甲得存,便不该自认战败,除非全军覆灭,否则,绝不服败!今日亡命求生,是为明日搏命而死!只此一句死战决意,重振了黑甲残军的士气。”

    “军中低迷士气虽复,但黑甲骑军被望月军重创的消息已传遍了契丹,契丹百姓都被这噩耗吓破了胆,边陲上的许多百姓开始举家内迁,这样的恐慌令望月军的烧杀劫掠变得更放肆,能够打得草原上最强大的黑甲骑军不敌而逃,这使望月王得意非常!当然,这名狡猾如狐的枭雄并没有自大到以为拓拔战是怯战而逃,相反,他还看穿了拓拔战的后撤是想和分出去的两路轻骑军汇合,但这正中他的下怀,所以望月王才下令调转兵锋,紧追拓拔战的一万残兵不放!拓拔战想合兵,他也正可和自己分出去的两路人马会合,黑甲只余五万,可他手上还有十八万大军,这种优势的兵力已足够他在契丹境内横行!就算耶律德光调动全国兵马,他也可以再利用俘虏来的契丹百姓来获胜!甚至,望月王还很希望能和拓拔战来一次正面决战,用全歼黑甲的战果来震慑整个草原!”

    “望月王的追杀终使拓拔战第一次在这场战争里握住了一线契机,在两战付出一半军士的惨重代价下,拓拔战已认识到,再继续于契丹腹心和望月军交战,只会被对手的残忍和狡猾逼入绝境,所以拓拔战不惜做出怯战后逃的姿态,为的就是要得到这一线契机,他要用这生平首次遇敌后撤的污名给望月王布一个局,越多的百姓迁往内境,望月军能俘虏的百姓就越少,望月王看穿他想合兵而将计就计,他也正要诱使望月王把三路兵马收拢一处,然后,用一场决战彻底洗刷战败的耻辱!拓拔战派出自己手下最得力的斥候,夜鹰巫廛,命他把自己的布局暗中告知耶律德光,于是,耶律德光开始悄悄从各地抽调出部分人马,集成一支十万人的精锐,极隐秘的开赴向拓拔战指定的决战之地。”

    “拓拔战的布局非常隐秘,所以他的不断逃亡使得契丹人心日渐恐惶,更多人开始怀疑,在这连国中最强盛的军甲也已折损过半,其余军队又为防另两路望月军而只能徒守城池的窘境下,契丹会不会彻底输去此战?对于子民们的惶惶不恐终日,耶律德光也因布局所需的隐秘而无可奈何,不过,皇帝的无奈很快就变成了震惊,压抑着契丹百姓的恐慌忽然被彻底驱散,造成这一切的竟是因为一个小孩的离家出走,而那个小孩,居然就是他刚下旨御免终生兵役的澹台英家的九岁幼子…”

第一百零六章:囹圄少年(烈)

    “澹台麒烈被母亲在房里老老实实关了三天,可等到了第四天深夜,澹台麒烈就悄悄撬开房门,背着一个大包裹偷溜出家,本来澹台英这样的将门世家,看门守户不该松懈如此,但澹台家不但丈夫和两个儿子战死,连府中的轻壮护院家丁也都随澹台次子捐躯沙场,一门上下除了寡妇就是孤儿,拉木独和钦差在葬仪上也曾感慨澹台家满门忠烈,主仆同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所以这几日里,澹台家满门挂孝,谁也无心去关心太多伤心之外的事情。”

    “澹台麒烈也不是一个人溜走的,他大哥离家时,带着母亲给的祖传宝刀,二哥出征时,带着母亲派的轻壮家丁,他这次出走,带走的除了父兄送回来的三柄断刀,还有十几个小男孩,这些小男孩都是澹台家护院们的儿子,都和他差不多的年纪,而他们的父兄长辈也都随澹台麒烈的二哥战死在了沙场上。”

    这就够了!

    十几个在家上房揭瓦,在外鸡飞狗跳,无事也要平地掀起三尺浪的皮孩子,骑上从家里偷来的马,穿着厚重的皮袄,扛着床帐,被单,衣杆子,在这个黑夜离开了家,一群小孩唯澹台麒烈马首是瞻,怀着同样一个目的——复仇!

    和溜出门时的悄没声息不同,一离开家门数里,澹台麒烈一声吆喝,这群小孩就用了一种极招摇过市的方式来上路。

    几张床帐和被单被墨染得漆黑,居中用朱砂写上个大红的战字,又用晾衣杆子一穿,便成了一面面粗陋的黑底大旗,旗帜上朱砂描的战字笔锋幼嫩,却因这鲜红凸显出几分粗糙斗志。

    有了旗帜,当然还要有兵器和盔甲,小孩们力气轻,拿不动真刀真枪,于是,削尖的衣杆子勉强充做了长矛,至于盔甲更简单,那一件件厚重的皮袄都涂上了黑墨,剪短下摆,又竖起领口,多余的皮料还缝在肩上充当了肩甲。

    结束停当,一群小孩便大摇大摆的出发去找望月军,当然,他们每一个人都不是肯安分的主,尤其是在澹台麒烈的带领下,或者,他们看不惯此时在契丹境内遍布的人心惶惑,所以从上路的一刻起,这群小孩不但高举着自制的粗陋战旗,还大声唱起了歌。

    小孩们唱的是契丹军的凯旋歌。

    一路走,一路摇旗,十几个小孩象大人似的骑在马上,迎着各种各样的目光,高昂着头,挺直了胸,用他们稚气的声音,一路高歌。

    就是在这一场被全契丹百姓都不敢看好的决战前,澹台英的最后一个儿子,带着家中仅剩的男丁,向洒下父兄鲜血的战场招摇而去。

    那一年,虎子将军年方九岁。

    一日行,一日歌,十几个小孩,沿着被烧杀的废墟,追着余烬未止的狼烟,一路唱,一路寻,所过之处,从未低落的,是他们口中比鼓乐更激昂的军歌。

    沿途所过处,契丹百姓无不瞪大了眼睛,用最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这支奇异队列,入得眼中,先觉可笑的是,就这十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竟要带着木棒赶赴沙场?

    起先,大家都以为这是群玩过头的顽皮孩子,便有好事的人笑问他们到底要去干什么,小孩们的回答只有两字;

    赴死!

    每次大声说出这两字,一张张满是稚气的脸庞上,忽有恨如刀刻,使人一眼望过,突在心凛下明白,这些小孩的父兄必有死于沙场,所以,他们的回答才会是这最简洁的悲壮。

    而当队列行过,听着渐远的余音,人们又反应过来,在这些小孩眼中,他们要追赶的战场其实早在脚下,而这等看似胡闹的行径,正是在挑战已被望月军吓得低迷的人心,因为决战虽未开始,但那带头的小孩口中已高高唱响了得胜歌。

    一日一日,歌声沙哑,却从未有片刻停止,就是这声嘶力竭的高歌,撕裂了所过处所见所闻的迷茫和胆怯。

    这一路得胜凯歌,就是要在开战前高高唱响。

    如果他们的年纪再大上几岁,一定不会这么莽撞的就想赶去沙场,可如果他们真的再大上几岁,也许,也就不会有这胆子去做大人们都不敢做的事。

    很多传奇,便是在少年时用狂妄铸就!

    因为——自古英雄出少年!

    为把望月军吸引到对己方最有利的决战地,拓拔战一路后退,他慢慢会合了两路分兵,也诱使望月王集合了全部兵力,直到把战线带离契丹腹心,转至西境边陲,拓拔战才下令扎营,一路追衔不放的望月军也停下了追赶,两军相隔数里扎营,双方都清楚,决战即将开始,手中只有五万人的拓拔战扎营后便采取了守势,所幸的是,望月王没有立刻挑战,因为他希望自己的军队能在长途跋涉后先休整几日,拓拔战也在等,不出两日,耶律德光密密调遣的十万精锐就会赶至此地,斥候还打听到,望月军中还有两万多名契丹百姓,这一次,望月王想出了个更卑鄙的法子,他把俘虏中和妻儿一起被抓的契丹男子挑出,发给他们兵器,命他们在开战时充当前军冲锋,还威胁说如果有人敢不听令,便立刻杀了他们的妻小。

    鉴于前一战黑甲军失去理性后付出的惨烈代价,拓拔战向全军颁发严令,在与望月军的决战时,不论对方设下何等奸计,黑甲军士都必须严格遵循军令,绝不许擅自行动,违者立斩。

    从开始后退以来,拓拔战每时每刻都在盘算着决战中可能出现的任何一处意外,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诱着望月军几乎横穿过契丹全境时,居然还有另一支队伍也赶了上来。

    澹台麒烈一路长歌,一路问一路寻,十几个小孩饥餐渴饮,互相鼓劲,累时席天幕地,醒时振喉放歌,夜星为灯,晨露为引,凭着小孩天性里的胡闹,胸口处的一股仇恨和狂妄,也将这凯歌高唱了千里。

    冥冥中似有天意,拓拔战在草原上七折八绕的兜了个圈才把望月军引了过来,可澹台麒烈这一路连一步冤枉都没绕,只隔了一天,便追近了黑甲骑军刚扎下的军营。

    最先发现这群小孩的还是望月军的侦骑,见这一帮小孩忽然出现在视野中,十几名望月侦骑半晌摸不着头脑,正想过去喝问,谁知带头的小孩一看见望月军旗号,已经沙哑的喉咙里忽然迸出一声怒喊,举起一柄断刀就冲了过去,跟在他身后的十几个小孩居然也大喊大叫着冲出,希奇的是这些小孩手里握的只是一根根的木棍。

    望月侦骑吓了一跳,实在摸不清这群小孩的意图,生怕这是拓拔战设下的伏兵计,只得拨马而逃,结果十几名全身披挂的大人被十几个拿着木棍的小孩在马后直追了好几里,最后直接逃回军营,等大概想明白刚才那一遭纯属偶遇而非陷阱,这些望月侦骑才知道他们今日干的是件多丢人的事。

    公平的是,接下就轮到黑甲全军被结结实实震了一跳。

    在密探报知并确定耶律德光的十万援军能在明日午时赶来会合后,拓拔战立即在帅帐内召集了各部将领,又一次叮嘱各将明日大战时定要约束部下服从军令,正当他反复再三的叮咛时,忽听得帐外闹哄哄的乱了起来,将领们被追了多日,早憋了一肚子邪火,听得喧闹,几个脾气暴躁的怒骂着就要出帐,一名军士已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用一种活见鬼的表情禀告说,澹台英家最小的儿子来投军了。

    拓拔战一个趔趄差点撞翻了帅案,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关这军士事,肯定是自己听错了。

    等到澹台麒烈带领孩子帮晃荡着旗杆进来,帅帐里每一个将领都有种被雷迎面劈中的感觉,拉木独从原地一蹦而起,抖着手直点澹台麒烈,可喉咙里半天发不出一点声音。

    看到这一群还没长个的毛孩子,再看看他们手上举的一面面黑乎乎的布片,拓拔战立刻去揉眼睛,定睛再看,刚辨认出这大概算是一面旗帜,随即又被这群小孩的装束给震住,他能看出,小孩们身上穿的东西是按军甲样式剪裁的皮袄,可他怎么都不能让自己相信,这也能算是皮甲,还特意用墨染成了黑色?连领子都竖了起来?

    拓拔战可是连头发都快竖起来了,等看到带头那个小孩背着的三柄断刀,拓拔战已可确定,这小鬼头就是澹台英那个九岁的儿子,可他不是应该待在千里之外的家里,当个安享富贵的少爷吗?这是黑甲全军都欠他家的一份人情债呀?

    “你来干什么?”拓拔战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嘴唇都在颤动,而其他将领们干脆嘴抖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投军!杀敌!报仇!”一月内赶了千里长路,就算是龙精虎猛的大人也不一定挺得住,澹台麒烈当然也很累,可他还是大着嗓门一连声的喊。

    “胡闹!”拓拔战把帅案擂得咚咚直响,而且一直擂了个不停,因为他想不出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拓拔战转头去看部下最精明的谋将耶律灵风,想要他帮几句腔,可这只被敌人骂做踩到尾巴头就会摇的草原狡狐居然目光呆滞的直立不动,还有破军星图成欢,这位一生都在刀头舔血的宿将,此时却要靠背挨着帅帐里的支柱才不至于一跤摔倒。

    “回家吧!”拓拔战很费了点力才把一句哪儿来的给我滚回哪儿去的粗话改了口,他用灵台中最后一丝清明提醒自己,不管气到什么样,都不能对澹台英留下的这条命根子恶言相向,何况这孩子的两个哥哥也都把命送在了他的黑甲军中,尤其这小孩的二哥还是为了救自己才牺牲的,“孩子,这是我欠你的!”拓拔战仰头长叹。

    他说的是实话,从这小孩走进帅帐的一刻起,拓拔战已确信,这真的是他欠这小孩的,而且是前世就欠下的,他还能确定,这个赶了一千里路过来的小孩,一定不肯回去,可这话拓拔战也一定要说出来试试,就当是哄小孩子吧?面前的还真就是帮小孩!

    “能被你一句话说回去,我会赶一千里路过来吗?”澹台麒烈果然不答应,还笑了起来,他身后那十几个小孩也好象是听到了一句笑话,一起看着拓拔战眉开眼笑,满头满脸的疲惫都开心的消融在笑声里,这是他们一个月里笑得最开心的时候。

    被群小孩当笑话看,拓拔战这黑甲主帅除了低头叹气,一点火气都没有,他那帮忠心耿耿,战场上随时愿为主帅拼命的部下将领也焉巴巴的开不了口。

    最老实的巨灵将军骨扎力还上前问澹台麒烈饿不饿,被拓拔战恶狠狠的一眼瞪了回去。

    然后,大家就听到拓拔战用一种连对自己儿女都不曾有过的温和语气,开始慢慢的劝导面前的小孩,比如战场很危险,刀剑无情,你年纪还小,报仇的事由我们大人来干,你娘知道你来一定会很生气,你已经是澹台家最后一根独苗,千万不能再出事情,最后又提到,皇上还下过旨,不让你来参军,被皇上知道你真就来了,他的脾气可不会向我这么好,诸如此类,拓拔战把能想到的理由全说出来了劝了一遍,用词委婉,神情恳切,直说得口干舌燥,却连让人端杯茶过来的停顿都不敢有。

    “什么时候开打,我休息够了!”听完拓拔战苦口婆心,长篇大论的一通劝,澹台麒烈就答了他这一句,又扭头去问小伙伴,“你们休息够了吗?休息够了就跟我出去打仗!”

    小孩们笑嘻嘻的一起点头,还把手里的旗杆和木棍高高举起。看清楚那好象是旗帜的布片上面涂的是个战字,黑甲将领们头都大了三分,眼尖的人还发觉,这布片原来是床帐改的。

    拓拔战险些背过气去,招手让人端过茶来,一口气喝完,又咚咚咚擂起了帅案,“说半天你一句都没听进去,要开仗也不是这时候,要等到明天才能动手,知道吗?”

    “明天?”澹台麒烈很认真的反问,“这是我们契丹的土地,让望月人在这里多留一天,我们就多丢一天的人!马上开打!”

    “一定要等到明天!”拓拔战几乎要把帅案给一拳擂穿,接着又就到底是明天打还是今天打的事和这小孩争了个面红耳赤,好一阵子他才反应过来,刚才不是要劝这小鬼回家的吗?怎么绕了个圈子变成和他争论什么时候出战了?

    这小孩太难缠了!

    争了半天还是澹台麒烈先翻了脸,“你们不肯打我去打!弟兄们,跟我去杀敌!”听到这熟悉的招呼,帅帐里大半黑甲将领都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往前走了小半步才悚然惊醒,这小孩嘴里的弟兄们只是他身后那十几个孩子。

    拓拔战气得脸都青了,第一次觉得自己养的悍将都是帮酒囊饭袋,可他气归气,还是站在帅案后一步都不敢动,因为他生怕自己一动就会忍不住过去抓住这小孩,按在腿上揍一顿,“不许去!要开战也是明天!”他气得又忘了本来是要赶小孩回家的,“你给我回家,立刻回家,不许参合这里的事情!”

    “为什么?”澹台麒烈还是一句反问,他身后还有个小孩小声问了一句,“他谁啊?为什么要管我们的事儿?”弄半天这帮孩子里还有人不知道他拓拔战是谁?

    “他是这里的主帅。”澹台麒烈很耐心的回答小伙伴,“就是我们这次来要投奔的那个拓拔战!”

    “哦?”小孩们恍然大悟,一同忿忿道:“就那个害得我们追了千把里的黑甲主帅?别理他,我们自己去打!”

    孩子们的一问一答听得拓拔战要扶住腰喘气,“还知道我是主帅,你们都给我老实待着…”

    “凭什么?你就一黑甲主帅,又不是我的主帅?”澹台麒烈理直气壮,“我们是来投军杀敌的,既然你不肯打,那我们就自己去打,这你也要管?你管得着吗?”

    “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听他的!”

    “他以为他谁啊?”

    小孩们摇头晃脑,正眼都不去看拓拔战,肯跟澹台麒烈出门闹的都是一群劣迹斑斑的泼猴,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横行惯了。

    小孩子吵架常用的耍赖噎得拓拔战不停抚胸顺气,更可气的是他那帮部下还是没人肯帮腔,站满人的帅帐里就他一人和一帮小孩子吵嘴,拓拔战发现,前些时候的被迫后退还不算是此生耻辱,最耻辱的是今天!

    黑甲将领们也有说不出的苦衷,谁愿意去和一帮小鬼斗嘴,再说这带头的还是澹台英的宝贝儿子,大家早认定,黑甲军都欠了这位战死袍泽的一份情,又怎有脸去指责他最小的儿子?

    拓拔战真的出离愤怒了,他又拍了好一阵子帅案,刚想起眼下最重要的是应该先把这群祸水给送回一千里之外,就看见澹台麒烈已经背过身,看架势是要招呼伙伴们出帐去了。

    拓拔战吓了一跳,怎么这小子说干就干?瞪眼向部下大骂:“一群饭桶,你们还当不当我是主帅?还不给我拦下他!”他很少对部下喝骂,更少向部下端主帅的架子,今天被澹台麒烈逼到这一步,也真的是被逼得没了办法。

    黑甲大将们终于动了,他们苦着脸上前,脑子里还在酝酿该说两句什么,出手要用几分力才不会伤了这个九岁小儿,就见澹台麒烈已经两眼一瞪,探手从背后拔出一柄断刀,“谁敢过来?”

    大家都不敢动了,他们认得这柄断刀原来的主人。

    “看到没有!这是我爹澹台英的战刀!”澹台麒烈把断刀高高,另一只手依次反点着背后另两柄断刀,“这柄是我大哥的刀,这柄是我二哥的刀,你们看见了吗?澹台家已经有三个男人战死沙场,他们留给我的只剩下了这三柄断刀,刀断了,可澹台家的人还未死绝!只要我澹台家最后一个男人还有一口气在,还能举得动这三柄断刀,天下间就没人能拦住我去找望月人报仇!”

    “你们想拦我吗?”澹台麒烈手执断刀,向帐中各人一一指去,“你们谁想拦我,先问问这三柄刀,肯不肯答应?我澹台家的男子汉,就是要死在沙场上,弟兄们,告诉这帮家伙,我们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赴死!”小孩子们起劲的大喊,一起向帅帐里的每一个人瞪眼。

    如果说看到这三柄断刀已使黑甲将领不敢上前,那这群小孩齐吼的赴死二字则更深的震撼住了他们,一群小孩,胡闹般把死字轻易挂在口中,却都有着蹈死不辞的勇气。

    “你们可知道,为了赶到这里,我们一路上吃了多少苦?你们可知道,这一千里路,我们是怎么过来的,我们是唱着凯歌一路过来的,我们来这里,就是要打仗,你们想赶我们回去,可能吗?”

    “都给我看清楚,看看我们的身上!”澹台麒烈站在帐中,又向小伙伴们手上,身上的物件一一点去,“这是我们的军旗!黑色大旗,惟有战字!这就是我们要向望月人说的唯一一个字!”

    “还有这木棍,这就是我们的兵器,我们就是要握着它去闯望月人的阵,你们呢?你们都有最锋利的兵器,可你们敢和我们一起去杀敌吗?”

    “再看这皮袄,这就是我们的盔甲,这是我们从家里偷逃出来时,能找到的最厚最坚固的衣裳,我们就是要穿着它去冲向望月人的枪林箭雨!你们呢?你们身上穿的是真正的铠甲,可你们敢和我们并肩子一起冲吗?”

    “就在这帐蓬外面,还有我们骑来的马匹,我们赶了一千里路,这些马都已累得吐白沫,

    “看着我和我的十几个弟兄,我们的父兄都战死了,所以我们都已经是家里最后的男丁了,可只要我们还能站在一起,我们就有可以生死与共的兄弟!你们有吗?”

    “我们有兵器,有铠甲,有兄弟,为什么还不敢去打仗?”

    澹台麒烈的喝问一声比一声响,直喊得帅帐外都有军士探头看了进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一个小孩,握着一柄断刀,在帅帐里向一群将领疾言厉色的大声喝问,可这些将领只能怔怔的看着。

    “弟兄们,给他们看看我们的勇气,举起我们的兵器,束紧我们的盔甲,这就是我们的披坚执锐!再挑高我们的战字大旗,让他们等着看清楚,我们就是要把这旗帜插在望月人的军阵里!

    小孩子们早一齐举起了手中的木棒和旗帜,一张张穿越千里,疲惫不堪的小脸上,闪烁着虎雏也似的光亮。

    “够气势!”澹台麒烈大吼一声,抄着断刀就要带头往外走。

    “等一等!”拓拔战急得快疯了,三步并做两步跑了过去,“你们别胡来…”

    “你想拦我!”澹台麒烈霍然转身,瞪住了拓拔战。

    “不是…你们…”拓拔战退了一步,楞了楞,先看看脚下,不敢相信自己竟被个小孩子逼得往后退了一步,可这小孩身上好象就是股气势,可以把人逼得不由自主的退后。

    拓拔战马上又发现,这小孩又往他逼近了几步,明明是要伸手拦他的,却又被这小孩面前逼得往后退,因为这九岁小孩眼中,有一股千里跋涉都不能消磨的锐气。

    “不是就别挡道!”澹台麒烈得势不让人,一抬腿,居然把帅案给咣啷一脚掀翻,然后他再也不去看这位主帅一眼,一挥父亲留下的断刀,“弟兄们,我们去打望月人!”

    “好!”一群小孩气势汹汹的跟着冲了出去,帐里的黑甲将领目瞪口呆,没有人想到要再上前一步去拦阻,因为他们的主帅也一样瞪大了眼睛,看着被掀翻的帅案回不过神来。

    一直到小孩们的喊叫声越走越远,拓拔战才突然一个激灵,“不好,这帮小鬼真的去打了!”

    “真的去了?澹台英还有这么个儿子?”草原狡狐耶律灵风这时才憋出了一句话。

    “这就是澹台英给我们留下来的种!他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儿子来的?”拓拔战气得七窍生烟,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什么,然后陡的又是一个激灵,随即指着帐中各将破口大骂:“都楞着干什么?还不给我跟出去!”

    “跟出去干什么?”耶律灵风的脑子真的转不过来了,“不是要明天开仗吗?”

    “明天明天!我们等的住,那小家伙等得住吗?屁的明天!再不出去难道真要等着给小家伙收尸吗?”拓拔战转身就往帐外跑,心急火燎的随手从一名将领腰间抽了把刀出来,又大喝道:“他妈的就没一个人回过神来吗?澹台家父死两兄亡,最后连个九岁小儿都抄着断刀出征了,如果那个小家伙也战死了,我们黑甲军还有什么颜面立于世间?你们还有脸皮继续活下去吗?契丹人还有勇气继续立足草原吗?”

第一百零六章:囹圄少年(涌)

    这下所有将领都打起了激灵,全反应过来了,如果澹台麒烈真的在今天战死,那他们黑甲骑军就算最后打了胜仗,那也是彻底丢人到家,就算不顾颜面,也绝不能看着这么个小孩冲出去打仗,这一仗其实已不关胜负,要紧的是不能让那个九岁小儿死在沙场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个澹台麒烈真的去冲望月人的军营了?”故事听到这儿,猛憋不住又问了一句:“他那时候不是才九岁吗?那么大胆子?”猛掰着手指开始算,他九岁的时候大概做过点什么事,和澹台麒烈比,估计顽劣肯定过之,捣蛋丝毫不逊,可他能闹的地方只有皇宫,这就差得太多了。

    “是只有九岁,所以那一战后,澹台麒烈才会被人称为虎子将军。”完颜盈烈看着猛一笑,想起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事时,也曾这么问过一句。

    “那后来呢?接着讲!”猛挠了挠头,“听起来这人不坏啊?几句话说得挺铿锵的,奇怪,为什么我突然很希望那仗是黑甲骑军打赢的?”

    张砺等人都有些汗颜的互视而笑,真难得和猛能有次共鸣,听着故事,他们也被当年那一场险些颠覆契丹国运的大战深深吸引,在对望月人的那一战里,他们竟也不自觉的倾向于拓拔战这一方。

    “望月王用百姓为质这一招非常狠毒,拓拔战前两战落败都是因此,那这一次他是怎么破解望月王毒计的?”张砺对此事很关心,但一问出口,他便自嘲的笑了笑,还真是听得太入神,几乎都忘了故事中人的立场,似拓拔战这等枭雄,真狠心出手,手段只会比望月王更狠毒,又怎会把那些俘虏的性命放于眼中。

    “皇上的十万援军还未到,拓拔战真是靠五万黑甲骑军去打十八万望月军的?”窟哥成贤更关心黑甲骑军在那一战里怎样以寡胜多击破了望月军,因为幽州军即将面临的,也是一场以寡击少的苦战。

    “五万对十八万,听起来确实不可思议,可那一仗打的还就是这匪夷所思。”完颜盈烈连抽几口烟,提了提神,把这段相隔二十多年的战事最后的结果慢慢说出;

    黑甲军营整个乱了起来,混乱最先始于帅帐,拓拔战第一个冲出去后,帅帐里立刻大乱,反应快的几名将领几乎是肩并着肩往外跑,结果五六个膀阔腰圆的大将一同挤在帅帐口,还谁也不肯让谁,堵住后面的将领们又使劲的在后头推,拉木独还在急叫:“我的刀被主公抽走了,谁有多的?”

    朗昆和骨扎力这两名近身护卫一看主公跑远,急得团团转,两人蛮劲发作,直接把帅帐撕开两道口子,钻出去就跑。

    拓拔战真的是被澹台麒烈气昏了头,根本顾不上后头这帮人有没有跟上,提着刀就跑,这时候,营内的黑甲军士都看见了拓拔战慌慌张张往营门口跑的模样,身为全军主帅,拓拔战当然也曾在作战时带头冲杀过,不然光躲在后头让部下往前冲,他也不会深得黑甲全军的军心,可拓拔战从前每次冲锋的时候,他身边必定会紧随着一队最精锐的护卫,就算是在战局最吃紧,全军都压上拼命之时,至少巨灵将军骨扎力和移山倒海朗昆两人也会一步不离的跟在左右。

    但今日拓拔战却真的是一个人冲在了最前头,而且连马都来不及骑,就这么迈着两条腿跑,可他脸上没有半点身先士卒的英勇,只有一脸的气急败坏,隔老远就指着守营门的军士大骂:“饭桶,怎么就让那群小孩跑出去了?”

    守营门的军士一脸委屈加莫名其妙,心说那几个小孩气势汹汹的,领头那个又是澹台英的儿子,连将军们都不敢得罪这小孩,他们又哪敢去拦。

    正巧一名斥候策马过来,大概是想禀报什么,哪知拓拔战二话不说,伸手就把他扯了下来,随即一个翻身上马,刀背磕马就往外冲。那倒霉的斥候一个跟头跌坐在地上,手捂腰间配刀就要张嘴大叫示警,猛想起抢马的是自家主帅,赶紧把捂刀的手捂在了嘴上,紧接着就看见一群将领急吼吼的跟着冲了出来,象征全军威严的帅帐都被将军们冲塌了半边。

    那斥候看得眼冒金星,怎么也想不通到底出了什么事,颤巍巍爬起又摇晃着要坐下,忽然被人拽住,一看,是拉木独将军,斥候刚想张嘴问一句,只听呛的一声,腰间一空,整个人被带得转了半圈,而拉木独又撒腿跑了开去,手上倒多了把刀。

    斥候又被抢马又被抢刀,孓然一身的楞在原地,就看到所有将领都乱哄哄的往外跑,经过军士身边时,这些将领一个个就象饿急了的狼,抢过马骑上就追拓拔战,主公说得对!那个九岁小儿不能死,可主公也是万万不能冲出去送命的。

    “主公,等等我!”一群不论何时何地都能独当一面的将领如丧考妣的在后头急追,什么为将威仪都抛诸脑后,一群人你追我赶,追债似的往营门口冲,看得营地里的黑甲军士直迷眼。

    “都没睡醒吗?”还是耶律灵风先清醒过来,指着能看到每一个军士大喊,“还不跟着冲出去?”

    “冲去哪儿啊?”一名黑甲军士问出了一句片刻前耶律灵风也问过的话,“不是要明天才开战吗?”

    “明天我们就都死啦!”耶律灵风没有半点英雄所见略同的惺惺相惜,瞪眼大骂:“没看见主公都在冲吗?你们还楞着想给我们收尸是不是?”就这么一耽搁,他已经被其他将领给抛在了最后,顾不得再解释,耶律灵风一边使劲打马,一边大喊:“全军出营!杀敌!”

    已经快跑出营的将领们也回过神来,就这么一群将领跟着主公冲锋,哪怕各个一以当百,也跟送死无异,忙跟着齐喊,“全军出营!杀敌!”

    “气糊涂了,都被气糊涂了!澹台英这个小儿子怎么给他生出来的?”破军星图成欢在马背上不停嘀咕,“都说将军难免百战死,如果老子会死,大概就是今天!”这位宿将总算没完全乱了方寸,他想起袍泽中就属夜鹰巫廛腿脚最快,忙回过头去找巫廛,想让巫廛务必要先追上拓拔战,可图成欢一回头就看见,巫阐正热锅蚂蚁似的四处找马,这头夜鹰平常自负轻功了得,又因其斥候时需隐秘潜伏,所以从不骑马,可这时冲锋杀敌却不能没有坐骑,看看马都被人抢走,夜鹰巫阐几个纵身跑到马槽旁,一跃跳上一匹正在喝水的战马,糟的是那马还没放上鞍,巫阐马术又糟,从左边跳上这光背无鞍马,差点又从右边滑下来,最后急慌慌的抱着马颈,踢着马肚子想跑,结果就被这光背无鞍马驮着在营地里来回转起了圈,急得他一个劲骂娘。

    “错不了,就是今天!”图成欢不忍再看,拍马继续往营门跑,同时又向另两名边跑边找坐骑的大汉喊道:“郎昆,骨扎力,别找马了,一般的马载不动你两个,先追上主公!”

    朗骨和骨扎力两人身高力大,所以拓拔战特意费重金购了两匹高膘大马给两人当坐骑,可刚才那一乱,他俩的坐骑早被两头蛇霍家兄弟抢去,而寻常战马又载不动他俩,害得他俩只能一路跟着跑,听图成欢这一喊,他俩互看一眼,也绝了找马的念头,继续埋头狂奔。

    有这两名大汉再营地里闷头直冲,见帐篷就掀,见栅栏就撞的疯劲,片刻前还秩序井然,森然待战的军营顿时开了锅,看到将军们乱成一团的往外跑,军士们也都急了,难不成真要看着将军们去冲锋?这下就算没想明白怎么回事的也跟着跑了起来,几万人一起往营门口冲,有马的赶马,没马的找马,可黑甲军平常最爱惜坐骑,扎营后除了担任警戒的军士,大半人都把坐骑的鞍辔解下,这时都急着跨上马往外冲,结果不少军士都骑着无鞍马冲锋。

    还有许多连无鞍马都抢不到的,再看看一群群人赶着马往营门冲,堵得连条缝隙都不留,情急之下,这群骑不上马的军士干脆攀着栅栏往营外翻。

    等他们一个个跳悬似的跳出营外,不等他们为自己的急智庆幸,突然又想起了一个很严峻的事来,仗是一定要赶在今天打了,打不过也得打,可怎么打呢?

    每次开战之前,拓拔战总会先行部署,如何布阵,如何进军,何时冲锋,何时总攻,骑军,步军,弓射各军之间的配合,偷袭,截断,包抄,战场上的每一步都会运筹细致,即使是在作战时,也会依据战机随时下达各种能令己方得势的指令。

    可今天呢?

    总令全军的主帅什么话都不说,第一个冲出营,辖管各部的将军一个个发了疯似的跟在后头,可怎么就没人来下条军令呢?

    偏偏每一名黑甲军士都清楚记得,昨天刚一扎完营,拓拔战就下令,不论望月王再使出什么诡计,黑甲全军绝不许意气行事,必须遵循每一道战时军令,违令者,功不抵过!斩!

    其实不需要拓拔战一次次严令,之前的惨败早让黑甲军士狠狠得了个教训,谁还敢再不遵军令,意气用事?

    那今天的战时军令呢?就听到一声全军出营!杀敌!这就没了?什么指令都没有?还是说这就算是军令?

    这又能算是什么军令?

    想想昨天拓拔战铁青着脸,咬牙切齿说起前车之败时的神态,还有将军们一个个黑着脸重复申令,与望月人决战时各人都当严奉战时军令的凶狠,再看主帅和将军们这时候急吼吼冲出营的模样,这不是意气用事又是什么?

    翻墙而出的军士面面相觑,老实点的都停下了脚步,一个个转着脑袋四处看,巴望着能有位将军过来下条军令,至少说一句这仗该怎么打,就算让大伙送死也来条军令,死了也认!

    “怎么还楞着?”营地一侧的栅栏突然被撞开了两道豁口,朗昆和骨扎力一头木屑的撞了出来,他俩凭着巨力一路跑一路撞的出营,一撞开营墙就见一群人还楞在原地东张西望,朗昆气得大喝:“还不跟着冲?”

    被骂到的军士如见救星,急问:“将军,这仗怎么打?主公的战时令呢…”

    “屁个战时令!”朗昆呼啦一下拨开挡在面前的人,边跑边喊:“没看见主公都在带头冲吗?都给我跟上!”

    骨扎力总算停下来解释了一句,“管不了那么多了,弟兄们,一起冲!”

    众军士恍然大悟,连主帅都带头冲了,今天这仗还真是什么都别管了,跟着冲吧!

    于是,拓拔战追着澹台麒烈,将军们追着主帅,军士们有追着将军,五万黑甲骑军全都不顾一切的往望月人的军营冲去。

    望月人的军营就扎在对过一里多远的平原上,几乎到了对面相望的距离,按说两军开战,双方军营至要相隔五六里,否则贴得过近,一出营就成了面对面的窘境,但望月王故意把大营扎得极近,他这种布置除了自认胜算在握,也是别具用心,相隔只有一里,双方一开战列阵,便只能拉长军阵,军阵拉得越长,冲锋时兵力少的一方就无法集中攻击,这样兵力居多的望月军就能占到更多的便宜,且黑甲骑军骑战勇猛,而这只有一里多路的距离也能最大程度削减骑军冲锋的威力。

    拓拔战不是不明白望月王的用心,但他一来兵力不足,无法率先启衅,二来要等耶律德光的十万援军,所以在望月人扎营时,他只能隐忍不发。

    望月王这番布置算是占尽地利,不但如此,他还把俘虏中的那些男丁都放在离营门最近的地方,一旦开战,便要驱赶着这些人先充当前军送死。

第一百零六章:囹圄少年(续)

    在这大战一触即发的关头,对过的望月人当然时刻紧盯着黑甲军营的动静,虽扎营休整,但望月王早下令十八万人马随时做好出战准备,因此澹台麒烈刚从黑甲营里冲出就被望月军发现,可看见归看见,望月军却都一动不动的楞起了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果冲过来的是队军士,哪怕人数再少,望月军就算不立刻整军迎战,也会或放箭射杀,或派骑军拦截,但看见这十几个毛孩子大呼小叫的冲过来,谁都不相信他们跑过来是要开打的,所以营门内的守军都干站着发愣。

    在这一战结束后的很多年里,许多兵家谋士都曾对此战的结果反复剖析,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就是这片刻的迟疑使望月军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境,但在剖析之后,这些谋士也无不苦笑着认定,这世上不论是哪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在看到黑甲军营那时的光景,都无法立即反应过来。

    因为在当时,望月人看到的不是黑甲营的大军出击,而是一场乱,一场真正的混乱。

    由于两军阵地相隔只有一里多路,所以望月人清清楚楚的看到,就在那十几个毛孩子跑出来没多久,黑甲军营内突然又有一队又一队人马闹腾腾的冲了出来,说是一队队,实在是客气了点,对过营地里冲出来的人简直乱得一塌糊涂,不成队列,没有阵形,先看见一名将帅装扮似的男子单刀匹马冲出了黑甲营,口里还不停大叫着要那帮小孩退回来,那帮小孩一个都没理他,于是那看着象将帅,穿着也象将帅的男子就火烧眉毛的追了过来。

    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每一名望月军都懂,可没人傻到会去相信,还没开仗主帅就会一个人往敌方大营冲,弃暗投明也不见这么干的。

    所以望月人都沉着气不动,镇定得没人想起要不要先射几箭过去,接着又看见,又有几十名将领装束的黑甲军急赤白脸的跑出了营,看模样他们是在追前头那个装扮成主帅的男子。

    望月人还是很沉着的继续瞠目结舌的发怔,有几个精明点的还忿忿骂了一句,“圈套!哪有主帅和大将带头先冲的?这么蹩脚的圈套也亏契丹人想得出来!”

    偏偏他们没曾想,黑甲军使这么蹩脚的圈套到底是图什么?

    事实上这也是来不及多想,对过的黑甲军营已经整个的乱了起来,一群群黑甲骑军崩营似的冲出了军营。

    望月人从来没见过这种冲锋的架势,五万黑甲骑军,有翻墙跳出来的,有撒开两腿闷头跑的,有骑着马没命冲的,有两名高大魁梧的大汉干脆就是从营墙上一头撞出来的,要是再仔细看一眼,就会发现,这些骑军里有不少人骑着的还是光背无鞍马,而那些骑马过来的人里,居然还有不少人一个劲的挥着马鞭,可手里除了马鞭子,居然连兵器都没拿。

    这是干什么?

    望月王得到消息后立刻赶到了营门前,一看部下都干站着看热闹,正要大骂,可往外一看,他也楞住了,看到黑甲军这全无章法冲过来的模样,说是来送死也许太过,但望月王再忌惮黑甲军的战力,也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另有一支军队突然从后偷袭黑甲营地,这才把黑甲军全部逼得弃营逃了出来。

    因为黑甲军跑过来的架势说是冲锋,一点杀气都没有,还全一堆一堆的跑,如果非要找出哪一堆人算是排了个阵形,大概只有那十几个冲在最前头的小孩还算齐整,别的就只能用狼狈两个字来形容了。

    再仔细看一眼,望月王哭笑不得的发现,如果忽略掉自己这十八万人马,那群黑甲军疯疯癫癫跑过来的样子倒是很象要追那十几个小孩。

    望月王毕竟是位枭雄,很快清醒过来,不管情势有多古怪,敌军就是敌军,他立即下令,把俘虏里的男丁都赶出营去,让他们先去探个究竟,只要双方一动上手,就能明白黑甲军的意图,如果拓拔战真在使什么圈套,这群俘虏死光了他也不心疼,反正这些人就是用来当前锋送死的。

    望月王不知道,正是他的这份谨慎使他错过了可以一举全歼黑甲骑军的机会。

    上万名契丹男丁握着望月人发的兵器,被驱赶着出了营,这些男丁的妻儿都被关在后营当人质,只能惟望月人之令是从,去和自己的军队自相残杀,同样,他们也都清楚自己就是送死的弃子,所以被驱赶出营时,每个人都佝偻着身子,脸上死灰般的麻木,只等着冲到己军的锋刃前,糊里糊涂的拼,糊里糊涂的死,唯一能让他们心里略觉踏实的是,也许自己的妻儿可以活过今天,至少,也不必亲眼看着妻儿在眼前被望月人蹂躏残杀。

    但先冲过来的不是黑甲骑军,而是澹台麒烈这伙孩子,看到这十几个小孩,便是这群早萌死志的俘虏也一时停下脚步。

    突变就在这一瞬发生。

    如果最先看见这群俘虏的是拓拔战,在这种无法避免自相残杀的死局中,他会毫不犹豫的下令杀无忌。

    如果最先看见这群俘虏的是图成欢和黑甲中任一名将领,他们也会在前两次的教训下,把战刀变为屠刀。

    但最先接近这群俘虏的是澹台麒烈,是这个虽只九岁却注定要从今日起名满天下的虎子将军!

    “契丹人!”澹台麒烈大声的喊,离营门前这上万俘虏已只剩几十步远,可他不但没有一丝停下的迹象,反用双手把那杆粗陋的战字旗高高举起,象是要让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你们都在干什么?”

    澹台麒烈好似没有看见这些俘虏手上举着的兵刃,却象打招呼似的大声问。

    “傻小子!快回来!”离澹台麒烈最近的就是单骑追来拓拔战,但两边也还隔着百步多远,见这小子已将冲到那些俘虏的枪刃前,还漫不当回事儿的打起了招呼,又气又急。

    那些俘虏们看楞了神,这样一帮小孩大摇大摆冲过来,饶是他们已自认命,也都犹豫着没有动,其中一人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来干什么?”

第一百零六章:囹圄少年(补)

    “赴死!”就象在黑甲帅帐里一样,澹台麒烈还是那一句大吼,象是一直要喊起这两字,而他身后紧跟的那十几个小孩也一般的扯开嗓子大吼,“赴死!”

    是的,这十几个小孩就是来赴死,他们举着削尖的木棍,穿着乱剪一气的皮袄,骑着疲惫千里行的坐骑,扬着粗陋自制的旗帜,大摇大摆的要冲入十八万人的大营,如果这样的行径都不算是送死,那又算是什么?

    可这十几个小孩象是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干的是如何疯狂的事情,他们一脸的激扬,好象是一群百战悍将,正要率着千军万马去打一场志在必得的胜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是真正的轻慢生死,还是由一个九岁小儿,带着十几个年岁相仿的小孩疯狂而为。

    澹台麒烈振臂举旗,眼睛里没有一点敌意的看着面前的俘虏,“契丹人,跟我杀进去!”

    俘虏们身上莫名的颤栗起来,那是一种说不清被什么所触及的动容,有人涩声道:“我们的家小在望月人手上,他们逼我们…”

    “你们死了,你们的家小还能活吗?”澹台麒烈似乎一点也在乎他们被迫的立场,却象招呼可以托付生死的袍泽一样招呼着他们,“为什么不拿起兵器,救出你们的家人?”

    俘虏们陡然白了脸,混噩的神智被澹台麒烈一言点醒,如果他们被利用着和黑甲骑军自相残杀而死,妻儿的性命就再无人理会,不但望月人会把他们的妻儿们视如草芥,他们被异族利用的行径也得不契丹人的一丝怜悯,此战不论胜负何属,妻儿的处境只会更惨。

    真正能够救出家人的办法,不是他们的妥协,而是他们的拼命!

    澹台麒烈越冲越近,口中的喊声也一声比一声清晰逼人,“就算是死,也是要为救自己的亲人而死,都是一个死,为什么不敢跟我一样,撒把野再死?”

    “赴死!赴死!”他身后的小孩们也一遍遍的大喊,这胡闹而认真的喊声,却使营门前那些俘虏已经冰冷麻木的身子燥热起来;既然同是一死,为什么不象那个小孩说的,返身杀回去,用手中的兵器,去为自己的家人拼一条生路出来?

    如果说澹台麒烈的大喊是让俘虏们在绝境中想到了一条残酷的出路,那在这群小孩身后,滚滚尘烟中冲来的遍眼黑甲,却给了他们去走这条路的勇气,因为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选择。

    “澹台家的小兔崽子,快给老子滚回来!”拓拔战急得几欲吐血,他几乎已能想象,这小子被俘虏们被乱刀砍于马下的惨景,可就在眨眼间隙,拓拔战惊异的发现,澹台麒烈竟是毫无阻挡的冲到了望月营门口,而营门前那排成一列的上万名俘虏不但没有一人拦阻,反齐刷刷背转身去。

    俘虏们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们转过身,从被俘起便只余屈辱和绝望的眼中第一次露出凶狠的目光,看向了让他们一直没有勇气反抗的望月人。

    “糟糕!”第一个醒悟过来的人是望月王,只看那些目光,便知这次怕是要弄巧成拙了,可他身边的望月军却还直着眼看向营外,有的在看惶急而来的黑甲骑军,还有的则不明所以的看着营门前的俘虏。

    “杀进去!”似乎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澹台麒烈高举着战字旗,第一个冲进了望月人的军营,“契丹人,跟我来!我们一起把命拼掉!”

    “拦住他们!”望月王急叫下令,一抬眼,他又看见在小孩身后那名快速逼近的黑甲骑军,一看清来人,望月王的眼瞳一下瞪大,“是拓拔战!”恰在此时,拓拔战也正焦急的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彼此对住,看见拓拔战焦急的神情,望月王猛可里意识到,原来这些散漫冲锋的黑甲骑军不是在施什么诡计,而是真的在追这个冲进营的小孩。

    “快放箭!”望月王厉声大喝,一醒悟到自己痛失战机,他又惊又悔,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来不及了!

    从营门到入营,只是一个转身,俘虏们已随着澹台麒烈冲了进来,一群人就象是一道逆势倒卷的洪流,猛扑向惊疑不定的望月军,冲在最前的,是那个九岁小儿和他手中高举的战字大旗。

    “杀———”澹台麒烈双臂用力,把战字旗直插在营门内,他说过,要把这旗帜插在望月军阵中!粗陋的旗帜在倒卷人潮中笔直飘扬。

    “阿爹———三儿来给你报仇了!”澹台麒烈拔出一柄断刀,向他看到的最近一名望月人冲去,随父亲尸体一同送回来的断刀一个凌空劈斩,杀父深仇催动出这半截利刃的锋芒,重重剁入那名望月军面门。

    “拼了!”当第一腔鲜血在小孩刀下喷出,那上万名俘虏的眼睛登时通红,被俘后所受的屈辱在这红艳艳的血雨中一下迸发而出,俘虏们挥动着兵器,疯也似怒喊。

    更多的鲜血在大营内绽开,俘虏们一个个就象饿极了的凶兽,用他们不再顾惜的生命狠狠撞向望月军,这一近战,望月人哪还腾得出手放箭,一个冲撞,就与俘虏们混在了一起。

    “不要乱,先把他们赶出去!”望月王喊得声嘶力竭,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匆匆四望,再次与拓拔战目光相对,两军主帅同样又焦急又震惊的目光相视一刹,拓拔战眼中的焦急顿时消失,因为这一次是他看到望月王气急败坏的模样,拓拔战脸上陡然现出狂喜,在这突然而起的混乱中,他已捕捉到了战机!

    而在看到拓拔战狂喜的面容时,望月王的震惊却变得更失措,因为他几乎是和拓拔战同时醒觉到,这场混乱中的一个可能。

    这一击临阵反戈!从追赶到陷阵!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劣势与主动已突然扭转,这一里多地的发劲猛追,已让黑甲骑军带起了足够的冲势,而望月人停滞的阵形也给了黑甲骑军近身冲撞的良机,一场原本荒诞的追赶在毫无阻挡的贴近敌阵后,其实就是一次措手不及的奇袭!

    “弟兄们,尽情杀!”拓拔战匹马冲入军营,在他身后,是五万名奋涌而至的黑甲骑军。

    “杀!全力杀!”拓拔战狂喜大喊,他的双眼死锁着望月王,看到望月王眼中抑制不住的惊慌,黑甲主帅放声长笑。

    当先冲到的都是紧追着拓拔战的黑甲大将,换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有一支军队先把将领们派上去打头阵,可这一仗就是有着让两军都无法控制的出其不意,仓促而至的黑甲将领一听主公下令,不及多想,立刻向更仓促应战的望月军下手猛杀,这大概要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身先士卒。黑甲将领都有独挡一面的战力,虽然人少,却在极短的瞬间抢得了先机。

    图成欢,赤风,萧尽野诸将抢在最前,争先向拓拔战靠近,魔手长弓木砾手上握着一柄随手抢来的点钢枪,连捅死三名望月军后,忽然想起自己擅长的是弓射而不是这近身搏杀,忙伸手到鞍上去取弓,谁知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不但自己的手中枪是抢来的,胯下这马也根本不是自己的坐骑,正焦急时,忽见一人补在身边的空隙上,舞着一柄弯月短刀玩命似的挥斩。

    木砾辨出此人是密杀营刺客冷火寒,不由一恍惚,这刺客头子从来都是躲在暗处偷袭狙杀,这会儿怎么和个开道先锋似的冲到前头露脸来了?

    “发什么楞?”冷火寒挡开两柄砍向木砾的钢刀,怒斥道:“还不快动手?”

    “哦!”木砾反应过来,今天这仗算是彻底打混了,连冷火寒都光明磊落的跑到阵前和人你一刀,我一枪的搏杀,他这专放冷箭的也真不必计较手上使着什么了。

    能成黑甲大将,至少都懂得审时度势,趁此时望月军措手不及的与俘虏们混搅在一起,当然要下狠手多杀几个。

    “认了!”木砾叹了口气,端着枪往前乱捅一气,百忙中还喊道:“冷火寒,想法替我抢张弓过来!”

    散乱的阵列在贴近敌军后已无关紧要,一队队黑甲骑军冲过来就立刻开打,将领们都冲锋在前,军士们又哪甘落后,全都豁出去命攻杀,反正这仗从开始就没人下任何军令,再看见魔手长弓木砾握着杆枪乱戳,密杀刺客冷火寒还冲在最前,他们这群当军士的也算是百无禁忌了。

    两处营墙轰的一声坍塌开两个豁口,骨扎力和朗昆杀气腾腾的撞入,又是一大群黑甲军从豁口冲入,五万黑甲对十八万望月人,两军沿着望月人的军营形成一道长蛇直线,几乎每一名黑甲都冲在最前,

    “主公!”骨扎力和朗昆两名巨汉急不可耐的抢到拓拔战身边,澹台麒烈这群孩子和俘虏之外,拓拔战算是第一个冲进望月军营的,象这种甩开部下带头冲的打法他也是生平独一次,才只片刻,拓拔战便已杀得盔歪甲斜,可一看见骨扎力和朗昆过来,拓拔战立刻瞪眼道:“过来干什么,快去追澹台英的小儿子!”

    “可是…”骨扎力才一开口,立刻被拓拔战骂了回去,“快给老子滚过去!”

    两名巨汉无奈,抡开兵器扫开几个想偷袭的拓拔战的望月军,一头往人群里扎去。

    找澹台麒烈并不费劲,因为这小子就在几十步远的前方大呼小叫的往前冲,从未在战场上见过,如此放肆的小孩,也没有人可以质疑他们的勇气,因为他们就这么一路大叫着闯阵,“赴死!”“赴死!”

    似要见证他们的呐喊,就只这几十步光景,小孩们已倒下了四五个,尸体被人马来回践踏得血肉模糊,可剩下的小孩还是围在澹台麒烈身边,一个个通红着眼,扯开嗓子狂吼向前,好象都有着用不完的力气,他们看不到同伴的惨死,却只想用自己的生命去迎接更惨烈的结局。

    无法想象,这样年幼的小孩也被亲仇国恨激迸出无视自己性命的勇气,澹台麒烈手上的断刀已残缺破烂,可他很快又抽出第二柄断刀,带着小孩继续冲撞向望月军阵。

    一个九岁小儿,手上拿的不过是一柄断刀,就这么毫无招式的乱挥乱砍,只要有人挡在面前,澹台麒烈就冲过去当头一刀,他的伙伴们紧跟在他身边,或两三个抬着一柄长枪帮他招架,或用旗杆四下撩拨,就是用这小孩子独有的倔犟,死命挡着攻向澹台麒烈的刀枪,招架不及时,这些小孩甚至用自己的身躯拦在对方马前。

    他们都是失去亲人的孤儿,但也正是凭着这种复仇血性,在战场上刻画出一道百战老将才有的英勇——百死不旋踵。

    每一个同伴倒下,都给活着的孩子激起更大的血勇,虽然被他们击倒的望月军并不多,可就是这样几个小孩,竟始终是这场混战中冲在最前的一支。

    小孩们的英勇震撼了俘虏们的斗志,就象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也不见人招呼,俘虏们纷纷向澹台麒烈靠近,有了这帮早存死志的俘虏,再加上小孩们的无惧生死,这群都未受过操练的平民陡然成了一支生力军,俘虏们自发的拥着澹台麒烈,在茫茫军甲中自成一股倒卷洪流,这是真正不要命的绝境反击,呐喊声取代了鼓号争鸣,每一人都只进不退,每一刹都有成片的人倒下,但他们的节节向前却象是一支锋利无比的尖锥,每一击都扎向望月人刚组织起来的反攻。

    黑甲军也在不停的进攻,澹台麒烈那群小孩的呐喊比他们听过的任何军令都要振奋,仗打到这一地步,大家都已不再去管生死胜负,只想尽可能多杀死几名望月人,狠狠出一口这被追上千里的耻辱,每一名黑甲都杀得性起,全未发觉这种拉长阵线的横向攻杀对人数占少的五万黑甲军越来越有利,黑甲军一步步逼前,看似在把望月人的军阵压得越积越厚,但十八万望月人陷于自家军营,所以这积厚的军阵不但不能在这一线之地发挥兵力优势,反让自身战力强大的黑甲在近战中不断夺取先机。

    拉成长线的望月军被打开一处又一处缺口,虽然立刻有人从后方补上,却在无形中削薄了积厚的军阵,在黑甲军发疯的进攻下,两军兵力的优劣之分渐渐消失,而黑甲军的不停进攻虽然大耗体力,可听到不远处那些小孩的叫喊,却让他们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缓下这一口气。

    “疯了!都他娘的杀疯了!”破军星图成欢累得直喘粗气,两臂酸麻得如有针扎,一把刀不停的从右手换到左手,可在这全军皆如疯如狂的进攻下,他竟也无法自制的停不下手。

    “压上去打!”拓拔战已不知砍断了几柄钢刀,幸好杀发性的黑甲军还没忘了护卫这主帅,一见他刀子砍断,立刻又递过一把。

    拓拔战又换过一把刀,夹着劲风直剁进一名望月人前额,用力过大,一时拔不出来,忙撒手向旁一伸,“刀来!”一柄刀又递入他掌中,拓拔战这才抽空往旁扫了一眼,只见递刀的竟是他麾下专司刺探的夜鹰巫廛,这巫廛此时披头散发,连马都没骑一匹,单手挺着枪挡在主帅一侧,另一只手又随手从地上拣起一柄刀来。

    “你怎么也跟着冲锋了?”拓拔战发楞,“还这般狼狈?马都不骑?”

    巫廛苦笑着看了看浑身浴血的拓拔战,心说您这模样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我倒是想骑着马冲的,可配上鞍的都被抢光了,你看…”

    巫廛向十几步远的地方一努嘴,“连冷火寒和他那帮密杀刺客都在一夫当关了,我还能不冲吗?”

    拓拔战往旁一看,果然瞧见冷火寒和他的密杀刺客这时都象先锋死士似的冲在最前头,偏偏每人都握着把近身刺杀的弯月勾刃,一个劲的和望月军的长枪砍刀过招。

    “还真是都杀疯了!都是澹台家那小崽子惹出来的祸,把我这五万人都给逼急了!”拓拔战嘴里悻悻骂了一句,脸上却带着笑意,“就这么打,这一仗我们能赢!”

    “赢?”巫廛这才想起来,大伙冲过来已不光是为了救澹台麒烈,再看黑甲军一个个疯魔似的狂攻,望月人却在节节后退,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怎么打?”

    “去喊霍家兄弟,让他们分从左右两侧进攻!”拓拔战已清醒下来,仗打到这般激烈,已不需要一勇之夫,而是一名能把握全局的统帅,他压下心头激动,先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又拨马往后退出几十步, 审视着各处战线,一一下令,“找赤风,命他率长刀队在望月军里给我捅出一道口子,木砾,速带冷箭游骑绕到军营后,只管射杀散出去的望月人,萧尽野,你带五千人给我硬闯进阵,一定要护住澹台小子!其余将士,都给我放开性子杀,杀得一个是一个!这一仗打赢,全军都是首功!”

    军令一声声传下,接到令的将士按令而行,其余的黑甲军则继续撒开性子进攻,大家都把立功之心抛于脑后,所有人都只管杀死挡在面前的望月人,散乱的各自为战无形间在这并肩齐冲中黏合成阵,每杀死一名望月人,冲锋的阻挡就少去一分,一场劣势下的进攻,竟因这全军上下一致的凶猛腾腾上升,等赤风带着长刀队奋勇贯穿敌阵,随着缺口冲进去的黑甲军快速增多,他们踩着脚下尸首,涌向澹台麒烈,也不用人提醒,大家都以澹台麒烈为中心,很快围成一团,滚雪球似的四下横冲,很快就在敌阵中聚成了一支过万人的队伍,这种战场上几乎不可能出现的阵中阵,却在此时随着那小儿凶猛成形。

    整片战势突然诡异起来,黑甲军的进攻阵容在此时变成两段,一半在外由拓拔战指引着加紧猛攻,另一半在敌军最密集处自成一阵,这两段式的进攻就如澹台麒烈手中断刀,刀虽断,锋芒更利!由内而外,似分似衔,每一眨眼都用锋芒最盛处劈斩向望月人。

    黑甲将领们也都醒悟过来,照这样打下去,战局会对己方越来越有利,士气一升,也无人觉得久战疲累,反都越战越勇。

    “怎么回事?”图成欢杀得一阵,也拨马退到拓拔战身边,开口就道:“弟兄们好象都杀顺手了,五万人打十八万人,居然越斗越猛?我打了半辈子仗,也未见识过这等事!还有这阵中阵,这等兵家渴求不遇的奇竟然在无人下令的情形下给生就了?”

    “这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拓拔战高声笑道:“人人搏命,取得的敌军性命越多,却是为自己挣得一条性命!”

    “破釜沉舟啊!”图成欢喃喃点头,手搭凉棚张望了一阵,悠悠道:“真是不敢相信,这都是那个九岁小儿造成的!这乱阵一旦成势,便是势不可挡!”

    拓拔战远远望向望月阵中的澹台麒烈,见这小子虽深陷在敌阵中,可跟在他身边的那群人竟然都如困兽般左冲右突,突然大声夸道:“这小家伙,天生是只下山虎!带着一群没上过战场的俘虏,居然还把他们的血性都给逼榨出来!好小子,天生将胆!”

    “我去帮他!”图成欢揉了揉发酸的双肩,呵呵笑道:“就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家伙,千里从军报父仇,凭着一腔血勇,竟给我们创下了想象不到的胜机!”

    “后生可畏啊!”图成欢又是一笑,重又举刀,带着一队人杀入敌阵。

    望月人的阵脚已被彻底打乱,先机一失,又在黑甲军夺人的气势下,士气于不断后退下一步步跌落,前方的军士成批倒下,后方的军士勉强鼓起勇气上前,却挡不住对手的全面进攻,望月王先前还催着马四下发令,想要挽回巍巍败局,待看到己方被堵成一团的军阵在一次次猛攻下由厚转薄,心知大势已去,他又恨又悔的瞪着在自家军营里四下冲杀的阵中阵,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拜这九岁小儿所赐,而且从开始直至此时,他分明是看紧了这小子的每一举动,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小儿在毫无可能的情形下从颠覆了战局。

    而这一切还都是拜那名小儿所赐。

第一百零六章:囹圄少年(完)

    “大王!”一名望月军将领踉跄奔近,急声道:“弟兄们撑不住了,我们快撤军吧?”

    “撤军?都被逼到自家军营里了,还能往哪儿撤?”望月王不动声色的目视前方,混乱时分他曾想竭力挽救狂澜,但在发现败局已定后,反而镇静下来,黑甲骑军攻势迅猛,由将至卒,每一个人身上都散发着遏不住的杀气,就算杀脱了力,也在摇晃着逼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黑甲军的战力果然强盛,这样都能被拓拔战翻过盘来,十八万对五万,我军能胜,若是五万对五万旗鼓相当的兵力,我军必败,你看看,我们剩下的还足五万人吗?”望月王叹了一口气,如果早知黑甲骑军强大如此,他也许就绝了这侵入契丹的心思,但望月王也很清楚,是谁激起了黑甲军的骁勇,“太晚了,如果一开始就下令全军出营截杀,我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全歼黑甲,可那一瞬犹豫,竟令成败逆转…”

    “这个小孩,顶多也就**岁吧?”望月王的目光移向了阵中阵那个小孩,“从侵入契丹一刻,我从不敢有片刻轻敌,可最后却是栽在这小儿手中,如果是误中敌计,倒也罢了,结果还是我自己错过了一场良机。这一遭,真是败得不甘心啊…”

    “大王,您先走吧!”望月将领大急,“弟兄们保着您杀条血路出去!”

    望月王摇了摇头,却非颓废,而是一代枭雄见事不可为后的气度,“没用的!天予不取,必遭反噬。拓拔战既已掌控全局,哪还会留条退路给我们?我们此来既是要争霸天下,便要有自吞恶果的准备。”

    望月将领不肯放弃,“我们手中还有契丹的妇孺,用他们为人质,逼拓拔战让道。”

    望月王目光跳了跳,还是拦下了部将,“不必了,仗打到这一步,再施阴谋诡计也已无用,”他抽出配刀,在手上掂了掂,又用复杂的神情看着迅速逼近的澹台麒烈和黑甲,“使了那么多诡计,也该和黑甲军正面较量一番了,十八万望月士,总不能这么容易让拓拔战吞下,虽然晚了点,至少,本王最后还是希望能战死沙场,也算是侵略者对守护者的一点敬意。”

    “这样一支强势军甲,即使耶律德光有气度能容下,日后也会给他无穷后患…”

    “只可惜,故土族人是要被我的野心连累了…”

    望月王喃喃低语两句,带着残兵迎向敌锋最盛处,“契丹小儿!与本王做场了结!”他没有冲向拓拔战,而是选择了澹台麒烈,因为他知道,在这一战里真正击败他的,正是这个小儿。

    “他是我的!”澹台麒烈握着最后一柄断刀,直指望月王,跟紧他的小伙伴只剩下了两人,但所有的黑甲骑军都聚集在他四周,拱卫着这颗势将冉冉升起的将星。

    两军展开了最终的较量,大势尽去的望月军的顽抗很快崩散,黑甲骑军争相杀死残留的每一名望月军,但大家都没去动望月王,只把他围在当中,当朗昆和骨扎力扫清了望月王身边最后一队护卫时,护着澹台麒烈向力尽落马的望月王步步走近。

    断刀果决扬起,“你不该来!”

    九岁小儿紧握残刃,搠入几乎使他灭门的深仇咽喉。

    “小子,十八万望月人成就你名,了不起…”望月王倒下前,吐出了最后一句话,散乱的余光投向远处的拓拔战,幽幽一笑,他能看到,那个人的胸膛里,也有一颗野心。

    十八万望月军伏诛,杀脱力的黑甲军几乎是同时跌坐在地,每个人都无法置信的看着遍地尸首,恶战如临恶梦,直到清醒才敢去想其中凶险,大家庆幸着,狂笑着,拓拔战和将领们也都软瘫在地上,疲累得没有力气去约束部下。

    站在尸堆中的澹台麒烈却开始放声嚎哭,他举着仇人的首级,大声的哭号,直到这时,他终于恢复了孩子的本性,但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在人前流泪。

    因为这一仗后,澹台麒烈已不再是一名寻常小儿,他以九岁稚龄成为黑甲上将。

    澹台麒烈之名瞬间引动天下疯狂,父死两兄亡,九岁赴沙场,千里唱凯歌,三柄断刀闯敌阵的事迹一夜间传遍四方,嘉奖的圣旨一道道发来,各种殊荣和赏赐使虎子将军之名响彻天下。

    那一战后,黑甲主帅拓拔战下令,军中旗帜都更易为战字黑旗。

    契丹军力在那一年空前鼎盛!无数年轻男子热血沸腾的投军从戎,只为踏上那九岁小儿凯歌千里的征途。

    当黑甲全军簇拥着他们的虎子将军回京时,上京城外万民拥堵,人人争相看一眼这已成传奇的少年英雄,耶律德光阶前亲迎,为之举朝庆贺三日。

    得尽荣华时,澹台麒烈却向皇上和拓拔战告辞,他要返回家中,那些声名赞誉,这个小孩其实并不在乎,只想回家侍奉娘亲。

    耶律德光慨然答应,还派出御驾要载小孩衣锦荣归,拓拔战也提出派一队黑甲随行护送,这是黑甲上将应得的威仪。

    小孩婉拒了这些应得的荣耀,他带上路的只是望月王的首级和仅剩的两个小伙伴,悄悄而归,归途中,残影长斜,已无去时长歌。

    但归家后,等着小孩的却是一次丧仪,原来他的娘亲在得知最小的儿子也赶赴沙场,立时疯癫,而在凯旋喜讯传来的前一个深夜,他的娘亲悬梁自尽,这位烈性的女子已承受不了又一次噩耗,所以,她选择了去追随他的丈夫和儿子。

    澹台麒烈没有想到,功成名就之后,他已成了一名真正的孤儿,丧仪上,他跪伏灵前,无声而泣。

    丧仪后,小孩把所得赏赐全数分于仆佣,并遣散所有仆佣,独自守灵一月,不让任何人打扰,有人听见,他在灵前低低自语,轻语森森。

    一月后,小孩奔赴黑甲军,他已无家可归,从此,黑甲军便是他家。

    之后,他和图成欢带着一万骑军深入草原边疆,寻得望月人居地,一举杀尽望月全族,老少不留,望月一部,亡族灭种。

    同年,澹台麒烈入京面君,向耶律德光阐诉,望月族虽灭,但草原各处部落林立,皆有虎视契丹之野心,这些部落迟早会象望月族一样,出兵犯边,荼毒契丹百姓,与其等各部落反叛后再被动征讨,不如先发制人,一一征剿实力最强大的几处部落,既成契丹霸国之威,又可免边陲百姓战乱之苦。

    虎子将军的进言震惊朝堂,殿上大臣齐声反对,扬契丹国威当然是众人愿见,前次与望月人一战以险些动摇契丹国本,这些安居朝堂的臣子又哪肯侧身兵戈战祸,纷纷进言说,此举就算能遏止一些部落的野心,但也会使其余反意不显的各部寒心,万一草原所有部落都因此而结盟,一起出兵,那就会把契丹置于险境。

    更有不少妒忌澹台麒烈少年成名的臣子,大声斥责他不知天高地厚,仗着一次侥幸的胜仗口出狂言,竟想耗费国力打一场漫长苦战。

    对于大臣们的反对,澹台麒烈一言不发,对于那些心怀妒忌者的叵测之言,他还之以一声冷笑,但在耶律德光拒绝了他的提议后,澹台麒烈却苍白了脸,他跪在殿前,大声恳请,无需契丹调动大军,耗费国力,只需给他三万轻骑,辎重补给一律不必朝廷拨给,任他不问手段,以战养战,一年内就可肃清草原。

    小孩强势狠辣的进言再次震惊诸人,只听以战养战四字,便可知他想要在草原上刮起怎样一股滔天血浪,为表心志,澹台麒烈又立誓说,他此举绝非是想成就功名,他只希望,能一战使契丹得享一劳永逸的安宁,他惟愿,契丹再无一妇女受丧夫丧子之痛,他只求,契丹再无一稚童成劫后孤儿。

    看见这样一个九岁小儿,满面庄严的跪在朝堂上慨然立誓,声声苦求,耶律德光深深动容,他相信澹台麒烈的决心,也认可澹台麒烈的赤诚,对于草原各部的野心,耶律德光也远比堂上诸臣看得更清,但是,他不敢承担这三万轻骑席卷草原引起的全境开战的风险,所以,耶律德光只能很遗憾的驳回了这一让他心动的提议,给出的理由却比小儿脸色更苍白无力;师出无名,王道不取。在草原各部反迹未显之前,契丹不能擅动兵戈。

    听着耶律德光艰涩的答复,澹台麒烈没有再亢辩,他平静的向耶律德光叩首告退,临去前,冷冷的扫了眼堂上诸臣,冷笑而去,眼神冰凉,不杂半点少儿稚气,冷笑森寒,透尽不屑于此辈为伍的冷傲。

    当日,澹台麒烈折返黑甲军营,之后的岁月,小小少年在金戈铁马的生涯中度过,一次次平叛,一次次征剿,虎子将军之名在杀伐中震慑草原,众人都说,黑甲骑军一部虽是拓拔战所建,但澹台麒烈却是军中之魂,因为有这少年在的战场,全军斗志都因他而凝聚。

    这其间,耶律德光为嘉其功绩,曾数次下诏传他回京,但再当日冷笑步出朝堂后,澹台麒烈再未入上京一步。

    数年后,拓拔战派人送哀书至上京,言澹台麒烈在军中暴病身亡。

    闻讯,耶律德光拂乱龙案,踉跄退朝,随后缀朝三日,接连数月郁郁寡欢…

    岁月沉淀,虎子将军之名和他的赫赫功绩一直在光阴流转,有人哀叹少年早逝,有人疑惑,若当年真如这少年所言,以三万轻骑铁血镇边,那草原各部还会不会有胆量一一叛变?

    但在一次次平定各部,当契丹终于称霸草原后,臣子们的歌功颂德轻易掩去了连年征战的艰苦,太平后的一卷繁华也遮去了战火烽飞中丧生的万千平民。

    再少有人记得,曾有一年,在十八万望月人一路入侵,举国惶惶的战乱中,一名孩童向着烽烟千里凯歌。

    也少有人去想,为何在那场大胜后,这个九岁小儿会在尸堆前放声痛苦。

    更无人知晓,一日深夜,在爹娘兄长的灵位前,澹台麒烈的喁喁低语,是否就是朝堂之上,向着诸臣所立的誓言;他惟愿,契丹再无一妇女受丧夫丧子之痛,他只求,契丹再无一稚童成劫后孤儿。

    直到近日,澹台麒烈之名再出世间,且要高举战旗,如当年般倒流逆卷涛天黑甲,那些在太平中庸庸而活的文臣武将,竟皆两股战战,绝了勤王幽州之胆。

    原来这九岁从戎的虎子将军之威,虽有人因妒忌而刻意淡忘,却无人敢向其战旗一攥锋芒!

    又一段往事道尽,灵堂内久久无声,一向妄为胡来的猛半晌都不说话,想来想去的,都是那个九岁小儿初踏征途时的英姿。

    小侍女蒙燕也两手托腮,神情朦胧,她知道,故事里的那个小孩如今已是叛国逆贼,也一定会给幽州带来最可怕的战火,但不知何故,她心里竟提不起一丝恨意,还觉得,那个小孩当年步出朝堂时的一路冷笑中,真正冰凉的应是这小孩的一颗报国雄心。

    很多事情,是对是错,都已在一念之间,数十年长中,变得无可揣度…

    “智王,你知道,当年辽皇来我女真部,曾与我一夕长谈。”完颜盈烈点燃了熄灭许久的烟袋,长长深吸,“那夕长谈中,辽皇就对我说起过这澹台麒烈,他说,当年看着这少年一步步走出朝堂时,真的很想叫住澹台麒烈,答应他的请求,因为这少年的请求,正是辽皇多年来所想所谋,但辽皇也实在不敢做这一场豪赌。而在之后的几十年里,每次听到有部落起兵犯边,杀死边境百姓时,他心里都会有针扎似的刺痛,只是,就算时光倒流,他依然不敢放澹台麒烈施展这先发制敌的手段…”

    “义父的苦心我知道,早在很多年前达鲁虢人叛乱时,义父就对我说过不能先行发兵的无奈,但这各中道理,并不是可以向任何人说及的。”澹台麒烈的旧事无疑也触动了智心底另一段往事,他回想着过往,淡淡问:“我相信,当年的虎子将军,确实是一心报国,但他今朝的助虐谋反,也是不容忽视的事实。”

    “是啊,想到即将和这样的人为敌,心里还真是有些不好受。”完颜盈烈沉吟着又道:“其实辽皇还说过,那些年里澹台麒烈虽一次次拒不入京,但辽皇从未有过强令,因为他也知道,那一次的拒绝,澹台麒烈会是如何失望,丧父丧母丧两兄,这样的恨和痛,任何荣华富贵都不能弥补,澹台麒烈在朝堂上的誓言,也是真的在为那些将会陷入战乱的百姓着想,因为他不想再有人承受他那样的深痛,所以当日看着澹台麒烈冷笑离殿,辽皇就知道,这个小孩已经把自己的心给深锁了起来,之后的那些年里,虎子将军虽纵横草原,但他的心一直自陷囹圄,而锁住这颗心的枷锁,永远也无人能解开…”

第一百零七章:客来是礼(始)

    “自陷囹圄?”智抬起头,“族长,难怪你特意向我说起澹台麒烈的事迹,原来是在点醒我,不要因为一点心障沉沦下去吗?”

    “一半吧!主要还是想告诉智王,这次黑甲集结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完颜盈烈似是松了口气,又道:“我以为,澹台麒烈想要的也是太平盛世,但过去的伤痛成了他心底的一把枷锁,将他永远困于囹圄,所以他要的是由绝对的武力打出来的太平,他会反,是因为他认定辽皇没有足以他效忠的雄心,所以他要辅佐野心更大的拓拔战来谋反,而智王你们七兄弟的存在则是要完成辽皇心中那片太平,所求不同,走上的也就是完全相反两条道路,如果说虎子将军这样的人擅长的是摧毁和征服,那智王你就要有足够的力量去守护已经千疮百孔的辽国…”

    说这番话的时候,完颜盈烈脸上露出的是很少有的郑重神色,眼睛也深邃的注视着智,“智王,这些日子你一直自困于此,因为你心里也有一副枷锁,那是由七万羌人的族灭所铸成的枷锁,我以为,这段日子的你与澹台麒烈一样,都被自困于囹圄,如果要说其中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澹台麒烈从来没有走出锁住他的这道囹圄,但是你,智王,无论羌族一事让你心里有多悔恨,但只要你心里还做着那场盛世梦,就该甩开锁在你心上的那副枷锁,否则,你对付不了将要来的黑甲声势。”

    “你在说什么呀?”猛奇道:“四哥不是好好的吗?”

    “羌人族灭这一心结,不是这么容易解开的,似智王这等以心智谋胜之人,若心中有结,便难复帷幄灵动,所以我今日才要来此说这许多题外话。”完颜盈烈老于世故的笑笑,“有的人,可以不在乎亲手杀戮,却很吝啬自己的名声蒙上半点污垢,还有的人,不会去在乎世俗名利,但在双手染满不该染上的鲜血后,也会将那份自责深锁于心,智王,你是哪一种人?”

    “太平盛世这场梦,我从来没有做完。”智的回答很有些答非所问,却让完颜盈烈闻言而笑,“这就好,做为盟友,我希望智王永远是当日步入我女真族时那位,会用任何手段来贯彻自己心中所求的人。”

    “这样,你也不会后悔做辽国的战时盟友了,是吗?在知道拓拔战手中还有这许多厉害角色后,就算心结难解,我也要懂得分得清事态缓急。”智放轻了声音,缓缓道:“我曾答应过羌王,一定会杀了拓拔战,而且,我也不是澹台麒烈。”

    “四哥,你们在说什么呀?”猛担心的晃着智的肩膀,“四哥,你心里已经不难受了,是吧?”

    “四哥没事。”智笑笑,“小七,听了族长的故事,你觉得澹台麒烈是个怎样的人?”

    猛愣了愣,睁大眼睛想了半晌,只说了四个字:“蛮可惜的!”

    “是啊,是蛮可惜的,如果不谋反,他一定会是国之栋梁。”智点了点头,又看灵堂里的其余各人,只见张砺诸人也都怅然点头,听了澹台麒烈的旧事,很难不对之生出敬意,再想到这样的人即将成为死敌,大家心里都觉的似乎有点堵,如智所言,如果澹台麒烈不谋反,那他一定会是辽国的砥柱将星。

    世事有时便是这般弄人,一点难以分清的是非,却能使人在心境大异下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有句话我只说一遍,你们可以敬佩澹台麒烈的过去,但是,绝对不要去怜悯他,因为这个人只会是我们的劲敌。”看过大家的神态,智清声道:“对敌将生出敬意,也许会让你们不至于低估他,但若对敌将心生怜悯,那就只能是对自己残忍,不论澹台麒烈曾经做过什么事情,既然他选上的是谋反这条路,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他和他身后的黑甲骑军一起送上不归路,或者,是幽州覆没在黑甲铁骑下,成败不在天,而在我辈之间。”

    诸人默默点头,往事再是感怀,也不能因此忘了国恨。

    “是!”窟哥成贤第一个沉声相应,他的嘴角含着微笑,听智说出这番话,窟哥成贤就知道,智已恢复了过往冷静。

    “说得好!”耶律明凰从灵堂外迈入,嘴角含笑,步步生莲,见智恢复,她比谁都舒心。

    “公主!”张砺等人忙起身相迎,完颜盈烈笑着磕了磕烟杆,心想公主殿下到底还是忍不住过来了,想想也是,要是换个别家少年,公主当然要有所矜持,但遇上智这样的性子,再藏着掖着只会让两人更为疏远,不如主动一步,才能绕得百炼钢如春水柔。

    “姐!你躲在外面偷听了多久?”猛嘿嘿直笑,公主最近多了个戴香囊的习惯,香囊里装满了桂花制的花干,所以衣裙间隐约有股桂花清香,别人怕唐突公主不敢近身,都不知道公主的习惯,但猛不拘惯了,跟谁都是勾肩搭背,哪会不知道这事儿,而且他还爬树帮耶律明凰采过几次桂花,刚才听故事时就闻到门外芬芳停驻,便猜到公主来了。

    “别胡说,礼物不想要了!”公主脸一红,先白了猛一眼,径直走到智身边,纳兰横海很识趣的让开位子,更识趣的还是张砺,他清了清嗓子,直接道:“突然想起,我还有点要紧公务要办,告辞!”

    大家都很鄙夷的看着张砺,有滋有味的坐着听了半天故事,一看到公主就想起还有公务要办?刚才怎么没想到?

    鄙夷归鄙夷,大家也都很识相的站了起来,公主特意跑这儿来,还在外面等了半天,当然不是就为说一句说得好!

    “我还要去军营操练军士们,大战在即,勤练为上。”窟哥成贤肃然起身,两三步就赶到了张砺前天。

    “明天大礼伺候?”得到公主的肯定答复,猛乐呵呵的拉着纳兰横海就走,“贤弟,我们走!明天拿到好东西分你一半!”摊上这么个厚颜无耻的仁兄,纳兰横海很知耻的低着脑袋走了出去。

    刀郎看了智一眼,又向公主点点头,也不说话,信步而出。梁正英二话不说,跟着就走,再是如影随形的亲信,也该分清楚什么时候要寸步不离,什么时候要消失无影。

    蒙燕向智瞅瞅,再向公主瞅瞅,她这一小侍女还真就没什么需要立刻办的事,眨了半天眼睛,突然大惊小怪的喊道:“厨房里还炖着锅鸡粥!”

    见一个个很识相的走了,完颜盈烈打了个哈哈,一扬烟袋,“没烟了!”扬长而去,他认为,这对少年男女真的应该多些相处的时间,莫管日后事,不论世俗名,只该珍惜当前。

    还有一个原因是,也只有在智面前,这位大辽公主才象一名芳心旖旎的少女,不管她看着智的眼眸中是喜是幽,完颜盈烈都觉得,这女儿家的情怀远要比红颜霸主的深沉顺眼得多。

    大家都走光了,耶律明凰倒说不出话来了,她的目光满是怜意的停在智大半霜白的头发上,很想去轻抚那一绺垂下额角的那缕白发,但伸出的手停了停,还是从食盒中舀起一碗粥,递给了智,“多吃一点吧。”

    智一时也无话可说,默默接过,一匙一匙的慢慢喝。

    “这些日子,苦了你了。”耶律明凰轻轻说。

    智端着碗的手一停,桂花的芳香从公主衣裙间隐隐飘入鼻中,混着少女身上的幽幽体香,一些想要使两人淡然相隔的话语,在这清香中,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羌人一事本可把拓拔战逼入困境,可谁也没料到他还藏有黑甲集结这一步棋…”耶律明凰想找些无关紧要的事来说几句,可一开口还是说到了当务重事,其实她本来也没有太冀望凭羌族一事就能击垮拓拔战,却揪心智的付出,“只可惜了你的计策,就这么白费了…”

    “不会白费的。”智淡淡道:“拓拔战名声已败,除了死忠于他的黑甲骑军,辽人已对他的行径彻底寒心,只是迫于他的强势不敢怒也不敢言,所以殿下就要让辽人们看见,幽州有足够的勇气和坚韧与拓拔战抗衡,而且…就算白费,臣也不会后悔,因为,这是为了…”智笑了笑,收住了话,这个初秋的安宁午后,鼻中的清香闻之神怡,很多藏在心底隐秘处的柔软,不经意间就要脱口而出。

    没有人知道,智收回的那后半句话是要说什么,和他并肩而坐的少女也未去深究,虽然这后半句话,也在日后成了筑于她城府中的唯一柔软。

    “可是…”耶律明凰很想说,名声败坏的不但是拓拔战,连你也为之背负灭族恶名,但话到口边,又一次凝噎而止,日后之事日后再思,就算全天下人都以你为恶,至少有我知道你为我的付出,如果复国功成,那就按梁正英所言,让我建下无上霸业,使天下人都不敢仰视于你,如果复国无望,那你我携手殉国,一些俗名,又何必在怀。

    想到此,耶律明凰忧思一解,轻轻道:“智,能跟我说说羌人的事吗?”特意在此时问起羌人,却不是要触动智隐痛,而是觉得,既然心结难解,不如主动提起,既可免此事在智心底沉屙,又能用轻柔巧语为智稍缓心结。

    智略显意外的看了耶律明凰一眼,沉默得片刻,缓缓道:“羌王涂里琛…是位真英雄,他对族人的关爱,还有羌人对他这族长的敬爱,很让人动容…”

    那一天的午后时光,这一对少年男女,并坐在静谧无人的灵堂内,轻语低言,起先,只是少年一个人慢慢的说,他说着和羌族的那一战,每说到感怀处,当少年触及心底愧疚而声音低落时,少女便会在一旁婉言而语,用轻柔的声音婉转开那些沉重,对于那个已经绝迹于世的民族,除了惋惜,她也存有一份敬意,但为了避免使少年心结更深,少女总是把那一战的悲壮处转至羌族不离不弃的心志上,再希求翌日大战,幽州军民也能有此同心。

    而这,也正是少年心中所求,于是,话题慢慢转开,随着少女的温婉细语,少年神色间也渐渐明朗,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开始,少女只是想为少年解颐忧思,但在记忆里,除了公事,两人似乎从未有过这许多话题,就这么慢慢说着,少女脸上反而笑颜宛转。

    就这样,两人一直闲聊着,从城中各事说至辽境诸事,偶尔,少女会说些从前逸事,少年也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在这风雨将至之时,少年本该说些御敌备战的军务,而在这无人打扰的两人相处之时,少女似乎也该聊些缱绻情事,但两人的话语中都未涉及那些,只是闲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任这午后光阴慢慢流转。

    然而,两人又都觉得,就这样的闲聊着,不必去刻意呢喃地老天荒的誓言,也不必去运筹那些皇图伟业,就这么一清心中桎梏,信口而说,微微而笑,其实已是最好。

    而在很久以后,当耶律明凰回首半生时,她发现,这一段似乎只是悠悠闲谈的午后光阴,竟是她生命中举足轻重的回忆。

    因为,那段记忆里,少年近在咫尺。

    这一天,两人一直聊了很久,直到暮色将至,耶律明凰才想起智已连日无眠,这才恋恋不舍的起身,又轻轻的叮咛,让智早些歇息,勿再过度操劳。

    智静静听着,一一点头。

    临去时,耶律明凰频频回头,直到看着智慢慢步入后院,她才转身离去,当天傍晚,侍卫副领俞达看到,公主脸上一直含着微笑。

    侍女蒙燕也发现,公主这一夜入睡时,不象往常般辗转难眠,一早便安稳睡去。

    后院内有座凉亭。

    次日一早,智走出居室,在凉亭内坐下,灵堂数日,消息闭塞,他需要立刻掌握城中所有事务,本来可以在议事堂内与城中文武会面,因公主对外宣示智已被囚禁,所以智便让枢要将官来后院向他禀报。

    当然,智受罚一事,城中知晓内情的文武将官们都未当真。

    看见石桌上摆放的茶器,智伸手一触,入手温热,心知这必是公主为他所备,有这样一位时时知心的知己,似该是人生乐事。

    第一个跑到后园的就是将,他风风火火的冲进凉亭,先抓着智的肩膀上上下下好一阵打量,这才松了口气,“没事就好,就是瘦了点。”

    “五哥你干什么!那么大手劲,小心伤了四哥!”飞轻盈如燕般飘落凉亭,“我早说过了,四哥一定会没事!”

    将忙放开两手,又不服道:“这会儿你当然说宽心话了,前几天还不是急得四处乱转,差点就要听小七的馊主意,抓公主去给四哥冲喜了!”

    “我就是听一听,又没真想做!”飞红了脸,“再说小七也不知道冲喜是什么意思,只是随口胡说,他的性子五哥又不是不知道?”

    “他不知道,你知道啊!”将追着不松口,“那你听小七胡扯的时候,你为什么还连连点头?”

    “我不是想先答应下来,免得他再另出馊主意吗?”

    智夹在两个弟弟当中,听得一阵苦笑,“小七爱闹已经不新鲜了,你们俩也不让人省心?”

    “还不是因为担心四哥了?”将轻轻捶了智一拳,“四哥,这次你可真是让兄弟们担足了心。”

    “让你们费心了。”智歉然一笑,让两个弟弟在身边坐下,多年兄弟,有些话也不必说出口,彼此一笑,便已了然,“先说正事吧,六弟,你每日都出城打探消息,先说说,这次大概有多少黑甲骑军集结?”

    “黑甲战旗一出,整个辽境算是彻底掀翻了天!”飞语气沉重,“几乎每处州城都有黑甲出没,出奇的是这些人平日里都深入简出,很少与人打交道,互相也很少往来,看到这些人突然易装黑甲,平常和他们相熟的辽民谁都不敢置信,除了州城里,最夸张的是几支偏远处的游牧部落,居然一部之众都是潜藏多年的黑甲,一批批携儿带女赶往上京。我不敢离开幽州太远,所以只能前往邻近地段探听,据各处消息来看,能够确定的黑甲骑军不少于四十万。”

    “四十万,有这么多?”将吃了一惊:“会不会是弄错了,拓拔战再会藏人,也不可能把整整四十多万人一藏十几年?”

    “我也希望是以讹传讹。”飞叹了口气,“可这还是两天前的消息,说不定真正的人数还要多于四十万。”

    智点点头:“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吧。”

    “不会真有这么多吧?”将还是疑惑,“拓拔战藏起来的都是对他死忠的老兵老将,就算他一批批真藏了四十万人马,可隔了这十几年,难道就没个生老病死。”

    “生老病死难免有,可正是因为拓拔战藏起的都是老兵老将,他隐藏的实力才会越来越多。”智一言点出其中关键,“十几年隐居,这些老将明里再是装得庸俗,可背地里又怎会安分,而且十几年正是一代人成长的时光,足够他们在暗地里为拓拔战悄悄训练新血。”

    “算上上京本来就有的二十来万人,拓拔战如今的兵力不下七十万了。”将双拳一击,“一起来吧,将爷不怕人多,就怕人少杀得不过瘾!”

    “五哥,这次你一定会过瘾的。”飞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几口,咦的一声,“新茶,太守府还有这好东西?平常我们怎么没喝到过?”护龙七王自幼养于皇室,虽不讲究饮食用度,但也是在锦衣玉食中长大,从前耶律德光又极宠这七兄弟,有什么好的都不忘给他们一份,只喝了几口,立刻品出杯中茶是在中原也极昂贵的上品名茶。

    “公主偏心啊,好东西当然要留给四哥了。”将也倒了一杯茶,眉开眼笑的喝了起来,“沾光沾光。”

    智看着两个弟弟,摇头失笑,恶战将至,军情严峻,可弟弟们都漫不在乎,真不知是该数落他们几句,还是要夸他们沉得住气。

    “还有一个消息也和黑甲骑军相关,就是不知道算好还是算坏。”飞捧着茶盏,慢慢道:“那些从各州城赶赴上京的黑甲骑军虽然张扬,但只要守将不阻拦他们出城,倒也不主动生惹事端,可被石敬瑭抢去的涿州,莫州,瀛州就不一样了,这三城的守军都换上了晋军,一看城里的平民突然易装黑甲,以为是拓拔战派兵来抢城,吓得立刻关紧城门,这些黑甲骑军当即从内而攻,强势出城,晋军吃了个大亏,尤不服气,又派出人马去追截,结果这三城的黑甲合并一处,竟有三万人之多,于是就在瀛州外和晋军大打了一场,三万人对八万晋军,开始还不相上下,可不知从哪里杀出一名一身艳丽花甲的将军,一人一枪,从侧翼直取晋军,一柄枪使得如飞龙横空,连杀晋军十几名大将后破阵直冲,险些逼近石敬瑭的中军,吓得石敬瑭掉头就走,八万晋军也落荒而逃,一仗折损了两万多人,最后那三万黑甲拥着那名大将,傲然离去。”

    “此人一定就是艳甲飞将秋意浓,黑甲军第一闯将。”将面色有些生硬,“善者不来,碰到这样一位闯将,石敬瑭栽这个跟头一点也不意外。”

    “可石敬瑭的无耻也同样出人意外。”飞接着道:“黑甲骑军前脚一走,他后脚就又带着残兵败将又驻进了三城,看情形他是死活都想占住这三城了。”

    “那就看看,石敬瑭是不是真的宁可死也不肯走了。”智淡淡道:“两日内,我们去会会他,拓拔战大军南下之前,一定要先把石敬瑭这根惹人厌的钉子给拔了。”

    “好啊,一直想去会会石敬瑭了。”飞想到一事,笑出声来:“当年为篡后唐,石敬瑭还求告义父,说要做义父的干儿子,这样算起来,这位晋朝皇帝跟我们几兄弟也算是平辈了,可笑的是他的年纪还要大义父几岁。”

    “五哥,到时候你是要拿狼扑枪还是蛇咬枪去招呼这位平辈兄弟?”飞笑着转头,却见将神色古怪,忙问:“五哥,怎么了,有心事,小七昨晚上又去五嫂那儿告你黑状了?”

    “不是。”将仰着头,神色不定,“我总是觉得,这个艳甲飞将秋意浓很象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

    智很少看到将脸上流露这等郑重,不由问:“是谁?”

    将皱眉想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应该不会这么巧吧,算了,不提这事,六弟,你继续说。”

第一百零七章:客来是礼(承)

    “五嫂还有多久生啊?”飞眨了眨眼睛,掰着手指帮将算起了日子,“已近四个月了,满打满算,再过半年,五哥就要当爹了吧?”

    “对,再过半年!”一提到闵紫柔的肚子,将嘿嘿直笑,一想又觉不对劲,“六弟,你今天怎么也变得油滑起来,不是让你说军情吗?怎么把话扯那么远?”

    “也不算远吧?那可是我侄子!”看到四哥恢复,飞今天的心情当然很好,笑着道:“我知道的都说了,你还要我继续说,当然只能扯开话了,五哥,该你说说操练军士的事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对对!”将反应过来,立刻道:“四哥,这些日子军士们操练都很刻苦,长进不少,我那以兵为将的练兵法子虽说还未达到我想要的地步,不过也挺让人满意的。”

    “五弟的将道堪称一绝,把幽州武备交付给你,我很放心。”智微笑又问:“五弟,如今算上女真盟军,还有来勤王的霸州军,我们手中能用的兵力一共有多少?”

    将不假思索的道:“我们当日从上京派来的新军有三万九千一百人,加上幽州原驻守军五千人,汉军一万人,总军共计五万四千一百人,与黑甲骑军两战折损两百一十七人,和羌族一战阵亡三百二十六人,现近幽州军合计五万三千四百五十七人…”(笔者数学很差,算错算漏勿怪!)

    听将立刻报出的军士数如此精确,智微微一笑,这个弟弟平日粗鲁,可在正经事上其实比谁都较真。

    “还有铁成厥从霸州带来的一万军士。”将说着摇了摇头,“这一万军士跟我们的新军比,不论是士气还是战力,都要差了一截,要把他们练出来,至少要大半年,我们的时间不够。也就是这个原故,城里虽有很多来投军的轻壮,但我仔细遴选后,只留下了八千人,就是这八千人,虽然日夜加紧苦训,但和新军比也还远有不如。”

    “女真人如何?”智插口问。

    “骁勇之士!”将和女真人最近挺投缘,这倒不是因为完颜族长送了他一匹千里神驹和盔甲的原故,主要是女真人在操练时的认真和刻苦让他很满意,所以毫不吝啬的称赞道:“估计是在草原上野惯了,女真人的马战弓射都很不俗,起先作战时的互相配合虽然不够默契,但女真人性子朴实,肯听肯学,操练了大半月大有长进,而且这些女真人有股野性,上了战场后都是肯拼命也敢拼命的汉子,而且完颜族长说了,他族里能够上阵冲杀的轻壮族军一共有两万人,四哥,咱们捞到宝贝了!”

    “看来完颜族长平日里很是花了番心思在这支族军上。”智笑了笑,“这老狐狸,也是个不甘寂寞的家伙。”

    “四哥,有件事情很奇怪。”将问道:“女真族共有四万多人,完颜族长带到幽州来的有三万多人,,可这三万多人里除了一万五千族军,其余的全是妇孺老幼,他算是把全族老小都带来了,可为什么还要留下五千族军守在营地里呢?如果说他是怕我们万一不敌拓拔战,想要给女真族留下些种子,那也该把小孩子们藏起来啊?”

    “这五千族军是完颜族长留着的一步后着,也算是他替我们幽州藏下的一路奇军,所以这五千人的事情,我们不必去管,只要知道完颜族长跟我们是一条心就足够了。”说到奇军,智想起将从幽州军里里挑选出两万人,组成袭,狙,断,掩四路奇军的事,将在这四支奇军上很下了点心思,四路奇军都是五千人一队,袭军突袭掩杀,狙军狙杀斥候,断军截敌断粮,掩军掠阵防御。前些时候在草原上灭杀狼群,智用的就是狙军和掩军,所以对这四支奇军,智也很看重,便问道:“五弟,你那四路奇军练得如何?”

    “那四路奇军我给重组了一下,四路变成五路,之前的每路五千人也精简至两千,当然,选出来的都是身手最精悍,脑子最好使的军士。”

    智问:“为什么要把五千人精简至两千?”

    “因为我们兵力不足,算上一万霸州军,一万五千女真族军,还有新招募的八千人,幽州也只有八万六千四百五十七人,这里还不能算公主选走的那五千子弟兵…”说到这儿,将有意停了停,用子弟兵专成一军一事,将一直心有芥蒂,但四哥既然早有吩咐,他也只得不闻不问。

    “这五千子弟兵,我们也不用管。”智点点头,“殿下会让这五千人在适当的时候发挥出最大的作用,五弟,你继续说。”

    “我军人数太少,一下抽走两万人当奇军,兵力更会不足,所以我把奇军精简为五路万人。”说到这几天重组奇军的成果,将大为得意,“四哥,从前训练四路奇军时,我总想着什么都让他们学一点儿,最好是人人都象十二龙骑那样,可十二龙骑这样的好手一辈子捞着一次就不错了,要把那两万人都练出来,估计我这辈子是不能了,我又想着,既然是奇军,那就要用来出奇制胜,人多反而不起作用,而且杂而不精不如专精一术,如负责狙杀的狙军,从前出战时刀枪弓盾的都带了一身,现在我却只让他们每人带两把错王弩,专负责用弩弓的连杀威力克敌,所以如今这五路人马算是真正的各司其职,人数虽减,威力反而增大,当然,这一来那袭,狙,断,掩的名字也都得换了.”

    对这事深知根底的飞故意笑问:“为什么要换名字?”

    将大摇其头,“自从上次教他们阵法,我随口说了一句让他们自己取个好听的名字,结果就给取了个睥睨十方阵这大名,将爷的名头算是被帮丘八给毁了,这还不算,那次以后,大家都对取名字上了瘾,一个个都文武双全的模样,前阵子我说起要重组奇军,正担心没选上的军士会不乐意,谁知我话一说完,大家就喊,要重组听我的,可重组后一定要换名字,还得听他们的!”

    智也失笑,“五弟和军士们处得不错。”

    “狙军的名字改成了射天狼,那两千人都说,既然都得靠弩开杀了,就得有这射天狼的气势!”将扯了扯嘴角, “还有掩军,刚好公主从玄远那儿要的一万面磨盘狼牙盾都送来了,我就让这一路两千人持此重盾,只练如何在乱军中坚守阵脚,日后上阵时也专一负责掠阵防守,结果他们就要求把名字改成了固金汤。”

    “袭军的名字改成了荆棘枪!”飞抢着道:“五哥说掩军只攻不守,那就得有另一路只守不攻的杀军来配合,不然就亏大了,所以五哥就让这两千掩军一律用丈长铁枪对敌,全攻强刺,以长枪配合坚盾,攻守互进,于是这两千人就说他们这路的名字得叫荆棘枪。”

    飞笑了笑,“还别说,这荆棘枪的名字倒有几分意韵。”

    “又不考状元,要这意韵干什么?”将悻悻摇头:“还有断军,本来我想用这路奇军断截敌军粮道,干些偷袭的勾当,后来想想既然咱们打的是以少胜多,那干脆就玩得大一点,所以我从断军里选出两千骑术最佳的,每天训练他们快骑作战。”

    “你打算用着这两千人在城外打袭扰战,用不断的侵袭打击黑甲气焰?”智想了想道:“两千人游骑作战,可进可退,一击就走,五弟,这主意不错!”

    “那是当然!”得到四哥的夸奖,将满脸得意,“军士们给这路奇军起的名号叫龙战野,听起来倒还凑合,四哥,你说呢?”

    智看了看掩嘴偷乐的飞,笑道:“军士们喜欢就行,老五,那第五路奇军又是派什么用的?”

    “这第五路军是新组的,名字还没取好。”将故作神秘的道:“我教这一路军的都是近身作战的本事,我想,一支擅长近身搏杀的奇军,应该会在战场上起到令我满意的作用。”

    “近身搏杀?”智似是想到了什么,点点头,“我们很需要这样一支军队,两千人,作为奇兵,够了。”

    飞担心刚恢复过来的智精神不足,说过军情便把话题扯开,过了会儿,城中将官络绎到来,猛喜欢睡懒觉,虽然同住在后院,可一直睡到日上三竿,他才揉着惺忪睡眼走出房门,搬了张石凳坐到了智身边,又不住向院门口张望,公主说过今天要送他一份礼物,等得他望眼欲穿。

    这时,文武将官们已把这些日子的幽州事务都向智一一禀报,张砺还说起了城中那名百姓被人堵起来毒打的惨事,说完后就开始哀声叹气,他答应过要为这百姓做主,可看情形这辈子都甭想着逮到真凶了。

    院子里坐的都是精明人,听过前因后果,哪还不知道是谁干的,看到几个罪魁祸首都一脸若无其事的闲坐着,一点内疚的意思都没有,谁都憋不住想笑。

    智的目光从将,飞,猛,窟哥成贤,纳兰横海几人脸上一一扫过,这几个人肯定都有份,最后又看向刀郎,刀郎摇了摇头,“我只会杀人。”言下之意,要不是怕把不住分寸,他本来也是要去的。

    智叹了口气,不再问起这事。

    夏侯战说起了韩家母子的事,韩氏在得到智的暗中帮助后,在城里开了一家德馨居的药铺,终摆脱了过去的窘境,不知道出于什么原故,夏侯战这卫龙军最近天天往德馨居跑,除了帮忙打理药铺,一有空就带韩氏的儿子韩德让满城闲逛,按曲古和唐庭絮几名将领所说,夏侯战如今几乎算是德馨居的半个老板,再下去就要变成韩家的半个当家。

    听到这儿,智很是向夏侯战看了两眼,不过往德馨居跑得勤的不止是夏侯战,公主在处理事务之余,也很喜欢到德馨居去找韩氏说上一阵子话,

    智很喜爱韩德让这聪明伶俐的小孩,还曾答应要教他识字,听说公主还特意派了梁正英去教韩德让读书识字,智悠悠而笑。

    铁成厥,苏其洛,雷云郯三人也来了后院,这霸州三人在待人接物的方式截然不同,知事苏其洛见谁都是彬彬有礼,言谈之间话却留着三分,武将雷云郯天天钻军营里,来了没几日就和幽州将领们混得厮熟,颇有点悔不早来的味道,三人里最古怪的就是铁成厥,他的话很少,可只要公主交代他什么事,立刻就兢兢业业的去办,但大家在和他相处时,总觉得他似乎在幽州诸臣面前很有点儿羞愧,为此,公主还特意找铁成厥聊了几次,好言好语的劝他宽心,莫把从前的事情放在心里,可铁成厥每次都是恭敬聆听,然后一个劲的自责过往,如此几次,倒使公主哭笑不得,却也因此把铁成厥视为可以倚重的臂助。

    今日这三人都是初次与智见面,见到这位曾牧守一方的太守,智也很有些好奇,因为耶律德光对此人的评价并不高,可他勤王的忠心又摆在眼前,这一见面,智话里话外的套问了几句,见铁成厥确是诚心勤王,智也不再深究其中原委,“莫论迟早,来了就好。”

    几句话说过,智看着铁成厥微微一笑。

    铁成厥迟疑着,似想解释几句,但看着智使人安心的微笑,忽觉自己其实无事可忧,便也点头一笑。

    智又把注意投向苏其洛,对这位从中原而来的汉人,智颇有好感,但他也认为,这个人的来历殊不简单,否则又怎会在此时陪着铁成厥同来幽州,但见铁成厥对其极为信任,智也不便多做试探,闲聊得几句,智发现,苏其洛一开始虽一副局外人的姿态,漫不经心的游目四顾,但在看到自己手中的玉佩时,他脸上却有一瞬惊讶的神情。

    “苏公子对这些玉石很感兴趣?”智摊开手掌,把玉佩完全展露在苏其洛面前。

    “很眼熟。”苏其洛笑了笑,仔细看了一眼玉佩,又向智一笑,右手伸手怀中,再伸出来时,他的掌中也多了一块玉佩,“这样的玉佩,在下也有一块。”

第一百零七章:客来是礼(转)

    智一眼扫过,目光一凝,很快又不以为意的笑笑,猛在旁看了两眼,“咦?两块玉佩一模一样?怪了,这是四哥的宝贝,是四哥的娘亲留给他的,你怎么也有的?”一边说,猛已经扒着智肩膀先抓起了四哥掌中的玉佩,又伸手去拿苏其洛手中那块.

    苏其洛有一瞬想缩手,但很快又摊着手掌,任猛从他手中取走,猛把两块玉佩举在手中,对着日头看了半天,大感好奇,“真是一模一样的?怎么回事?难道你跟四哥的娘亲是在同一家铺子里买的?”

    “这种玉佩是买不到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说话时,苏其洛先看了看铁成厥,他似乎很尽霸州知事一职,即使在幽州,每每说话,都要先看看铁成厥的反应。

    铁成厥坐在一旁,自己这部下来历神秘,突然拿出一块和护龙智一样的玉佩,一定有其涵义,但只要苏其洛愿意和他在幽州为公主尽忠,其余的事情,铁成厥不会去在意。

    苏其洛微笑着又向智看去,他相信,智应该很重视这块玉佩,否则也不会时时握在掌中把握,但智的神色比铁成厥还平静,好象一点都不在乎为什么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会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相反,智淡淡的目光流转在他和铁成厥之间,似乎对两人之间的默契更感兴趣。

    见智没有预想中的好奇,苏其洛主动道:“智王,可有兴趣知道我们这两块玉佩的来历吗?”

    “没兴趣。”智淡然若水,“既然知道苏公子愿助幽州抗暴锄恶,那这块玉佩的来历,和苏公子的来历,我都不需要有太多的兴趣,是吗?”

    被智这一反问,苏其洛干笑两声,讪讪无语。

    旁观诸人倒被这事引起了兴趣,大家看着两块如同一个模子里打磨出来的玉佩,都有些好奇,猛把四哥的玉佩还了回去,却把苏其洛那块拿在手里抛来抛去,还一个劲问苏其洛,“说说看,说说看!”

    这玉佩是苏其洛最珍视之物,爱逾性命,见猛一点都不当回事的抛着耍,他心里发急,面上却不便作色,只得继续讪笑,只不过这回笑得却很有些发苦。。

    “小七别闹。”智喊过弟弟,取过他手中玉佩,看都不看一眼,直接递还给了苏其洛,“既是珍视之物,苏公子还是该好好收着。”

    苏其洛道谢接过,赶紧收入怀中,心说除了你这宝贝弟弟,谁会把别人的东西不当回事抛着耍?

    幽州诸人都看着苏其洛暗暗发笑,碰到猛这号人物,佛祖都能被逼到还俗。

    智按捺不问,猛却憋不住好奇,一双眼珠乌溜溜乱转,盘算再变个法子去逗逗这话说一半的苏其洛,纳兰横海在一旁使坏,“猛王,苏公子人不错,你以后多和他打打交道。”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猛一瞪眼:“叫我大哥!我们都是十八岁,我一月一生的,你一月二日生的,我比你大!”

    纳兰横海真是悔死了,当初为什么要那么老实的先说出自己的生日,他以为自己这一月二日的生日在十八岁的同龄人里够大了,哪知道猛这么无耻,硬说他是一月一日生的,天天逼着自己叫大哥。

    “小七!”耶律明凰笑吟吟的走了进来,客卿粱正英,侍卫副领俞达,虎贲禁卫三大将领胡赤,厉青,卫岚这一干公主的心腹当然也随之在后,这些人算是公主一手栽培起来的嫡系亲腹,但公主驭下有术,对所有将官从不显一丝亲厚薄彼,而且人前人后,除了对粗莽鲁直的俞达格外宽容些,对其余嫡系心腹要求反严,所以看到这些人处处如影随行的跟着公主,幽州将官都生不出半点有所疏离的不悦,不过今天看到公主走来,大家却不免好奇,因为平常只要是智在的地方,公主肯定都会把所有的注意都放在智身上,可今天一进院子就立刻向猛打起了招呼,实在是有点儿罕见。

    猛也有点儿发呆,转头去看智,一本正经的道:“我跟她没什么的,姐弟情而已!”

    智再是淡漠,也被弟弟逗得呛了起来,又气又笑的推了弟弟一把,“你就胡闹吧!”众人听了也都失笑,夏侯战和曲古这两个不太正经的将领很想在旁凑趣几句,但看看气得俏脸通红的公主,还是很识相的闭上了嘴。

    飞指着弟弟笑得直不起腰,“你这小家伙,整天就知道耍宝捉弄人。”

    耶律明凰气得发晕,娇叱道:“小七你再胡闹,礼物真不想要了?”

    “呀!是这事!”猛反应过来,乐颠颠跑过去拉公主,其实猛也不是真的贪什么宝贝,在皇宫里的住了十八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就算真有什么稀罕物,几个哥哥肯定也都先给他,但他小孩心性,最喜欢别人送礼物给他的那份新奇和受宠,而且公主又故意不说要送他什么宝贝,早把他胃口吊足,扯住公主的衣袖皮着脸要:“什么宝贝?快给我,快给我。”

    耶律明凰剜了他一眼,“没了,叫你再胡闹。”

    “不给我就去欺负四哥!”猛一点儿都不担心,还放低声音道:“我这都是在帮你呀,看四哥会不会喝醋!”

    “有你这么帮人的吗?”耶律明凰跺了跺脚,捏着猛胖乎乎的脸蛋重重拧了两把,这才解气,回头向胡赤和厉青道:“请他进来吧。”

    “他?”猛一楞,“什么意思,不是说送我宝贝吗?怎么有个他?”

    这时,胡赤和厉青一左一右的拥着一名中年男子进来,那男子四十余岁的年纪,一身汉服长袍,样貌清正,神色恬静,进院后先向耶律明凰一施礼,“谢过公主。”随即,他的双眼就向院中诸人一一看去,很快,他的眼睛就停在了猛身上,只是看了一眼,就出神的凝视着猛,再也不肯移开目光。

    猛也在盯着他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阵,还跑到他身后看了看,见他手上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茫茫然回头,“姐,宝贝呢?”

    “这就是我送你的宝贝啊?”耶律明凰清笑着,伸手一指那中年男子:“小七,为了给你找这个宝贝,我可是费劲了心思。”

第一百零七章:客来是礼(流)

    “这算什么宝贝?吊足我一个月胃口,就送个人给我?”确定耶律明凰不是在说笑,猛立刻噘起了嘴,“你跟四哥还真登对,四哥让我天天去陪小妹,干哄人的勾当,你倒好,干脆送个活人给我,是要我哄他还是他哄我啊?”

    猛的脑袋拨浪鼓似的乱摇:“不要!不要!换一个!”

    听到猛满嘴的孩子气话,那名男子微微一笑,看了眼公主,又把目光移到猛身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真的不要?小七,你知道这位是谁吗?”耶律明凰抿着嘴直笑,既想逗逗这淘气惹笑的弟弟,又不想一下说出这男子的来历使猛吃惊,故意卖着关子道:“早在一个多月之前,我就让胡赤和厉青去为你寻找这份厚礼,小七,你从我这儿勒索了十几年,姐姐给你的东西,哪次让你失望过了?”

    “这次!”猛晃荡着耶律明凰的衣袖,还对那男子摆手道:“这儿就要打大仗了,你还是别凑这热闹,有多远走多远。”

    张砺一干臣子都笑咪咪的看着,公主和猛向来如姐弟般亲密,他俩凑一起时一个不懂男女礼防,一个不讲君臣尊卑,玩闹惯了,所以大家都未当回事儿。

    智起先也未在意,这男子外貌普通,衣着朴素,莫说中原,就是在幽州也随处可见,怎么看也只是个寻常汉人,但智也好奇,即使公主真是想和猛逗趣,也不会找个莫不相干的人来,又打量了这男子一阵后,智忽然有种奇怪的念头,这清秀温润的男子样貌模糊相熟,似乎曾在何处见过,但智可肯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再专注看上几眼,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更增,因为这男子的眉眼口鼻,处处透着熟悉

    智还发现,不管猛怎么撒闹,这被当成礼物的男子不但不觉尴尬窘迫,眼中还带点疼惜的看着猛。

    “四哥,怎么了?”将和飞见智神色专注,好奇问道:“你认得这男子?”

    “你们仔细看看,从前可曾见过此人?”智向两个弟弟道:“我总觉得,他的模样似曾相识。”

    “没见过。”将摇了摇头,“不过被四哥你这么一说,这人还真是有几分面熟。”

    “小七,你过来。”耶律明凰拉着猛的手,走到那男子身边,含笑道:“好好看看,真的不认识他么?”

    “咦?”飞看着对面而站的猛和那男子,讶然出声:“四哥,我怎么觉得,这男子长得和小七有点象?”

    “怎么可能,小七吃得那么胖,那男的两个捆起来也没他一个彪…咦?”将看得几眼,也随之奇道:“还真是有点象,如果小七瘦点儿,或者那男的长胖点,他俩的眉眼五官还真是挺象的,就是…就是小七的模样要英气点。”

    “是淘气吧?”飞笑道:“五哥就是爱往兄弟们脸上贴金。”

    “过去看看!”智一拉两个弟弟,“你们快看,这男子看着小七时的神情,象不象义父每次看着我们时的关注?”智的眼神忽然痛了起来,“还记得吗?我们离开上京时,义父也是这样看着我们。”

    将和飞吃了一惊,忙跟着四哥一齐走近去看,之前他俩只注意那男子的长相,听智这一说再看留心男子的神情,只见他果然对猛关注至极,从走进后院,他的视线几乎就未离开过猛,那种目光近乎流连,似久别不见的欣喜,如血脉相依的宠爱。

    亦象是,义父在上京南门内,看着他们几兄弟的最后一眼,那一眼,为他们兄弟的生离而欣慰,也是为父子缘的死别而伤怀,就是辽皇这最后一眼,永远刻在了护龙兄弟心底。

    而如今,这男子看着猛的目光,竟和义父一模一样,只是在流转中还多出了几分愧疚。

    这时,智已走到了这男子身前,“这位…”智犹豫着,在未知晓这中年男子的来历时,也不知该怎么称呼对方,只得道:“请教尊姓。”

    “在下姓黄,名敛源。”男子拱了拱手,即使是在回答智时,他的两眼还是在看着猛,

    “黄?”智目光一闪,男子姓氏果然如他心中所想,忙一施礼:“黄伯父。”

    “呀?”见四哥突然对这男子这般尊敬,猛傻了眼:“四哥,你干什么?我还没要这礼物呢,你就叫人伯父了?那怎么算?”

    “小七别闹。”智把猛拉到男子跟前,低声道:“这一次,殿下确实送了你一件最宝贵的礼物。”

    “智,还是你聪明。”耶律明凰从不吝惜对意中人的夸奖,又拧了拧猛胖乎乎的脸庞,笑道:“整天就知道吃吃闹闹,都忘了自己本来姓什么吗?”

    “对了!小七姓黄!”将失声喊道:“大哥把小七抱回来的时候,他的襁褓上绣着个黄字,难道…”几兄弟一起盯住了那男子,心有所悟,再看这男子,便越觉得他和自家七弟相象。

    “小七,还楞着干什么?”耶律明凰笑着一指那男子,“这位黄伯父是我千辛万苦才为你寻来的,他是中原很有名气的一位乐师,而且,他也是你的亲生爹爹。”

    “亲生爹爹?”猛真满脸茫然的看看公主,又看看哥哥们,最后又看着那名叫黄敛源的男子,脸上却全是陌生。

    “黄伯父。”智几兄弟已一齐上前,向那男子恭恭敬敬的弯腰行礼,得公主亲口肯定,几兄弟心里哪还会有怀疑。

    “几位贤侄,不必多礼。”男子黄敛源微笑着去搀几兄弟,“早听说护龙兄弟不但少年英雄,而且伯仲情深,今日还该由我谢过几位贤侄对我儿的照顾之情。”

    “伯父太客气了,小七是我们的幼弟,哥哥照顾弟弟,天经地义!”将很为猛能寻回自己的亲生爹爹而高兴,似他们这几个孤儿,最珍视的就是亲情。

    智习惯性的注意着黄敛源,这倒不是智怀疑这黄敛源的来历,他相信以公主的缜密,绝不会找错人,况且早在多年前,辽皇耶律德光便派出大批人手去中原,想为义子们寻得亲生爹娘,经过多方努力,多少为义子们探听出一些家人的消息,只可惜中原战火纷飞,要再寻得义子们的家人来团聚殊为不易,其中最难找的就是猛的家人,因为猛被遗弃时还只是个婴孩,除了从襁褓上绣的黄字知道猛大概姓黄,其余便一无所知,而要从茫茫中原中由此寻得猛家人的线索直如大海捞针,但辽皇从未放弃寻找,且在四处打探下,总算得知,曾有一名乐师模样的男子,在十八年前曾寻到猛被遗弃的那处地方,失魂落魄的到处寻找一个绣着黄字的襁褓婴孩,所以在听到这黄敛源乃是中原一名乐师时,智便可断定,此人确实是弟弟的亲生父亲。

    可听着这黄敛源的言谈,智忽然觉得,此人也许并不象看起来这般只是名寻常汉人,因为就算是要与失散多年的儿子见面,一般常人也无胆量敢在此时到幽州来,而且此人除了在看着猛时面色失神,但在旁人面前,却是神色镇定,真换成一般男子,当着这许多人乃至是公主的面,就算不诚惶诚恐,也必定有几分不自然,而这男子能有此从容气度,足令人称异。

    “最近见的几名中原人,从玄远到这黄敛源,似乎都不简单,还真是非常时遇非常人。”智转念一想

    又很快释然,不论这男子究竟是何来历,既然他是弟弟的亲生父亲,又何需多做怀疑?

    “小七!”飞和那黄敛源交谈了几句,忽发现猛一直在旁边楞着不说话,忙道:“还不快叫爹?”

    “小七是高兴坏了吧?怎样,姐姐送的这份礼物算不算是宝贝?”耶律明凰笑着去看猛,但一看到猛的表情,耶律明凰忽然止声。

    猛呆呆的望着面前这个十八年内从未谋面的亲生父亲,他嘴角撇着,神情古怪,似乎是忍不住想大笑几声,却笑不出声,又似乎是强憋住怒气不让自己大喊大叫,但不管是笑是怒,猛此时的模样绝不能算是高兴,他就这么不出声的看着那黄敛源,就象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纳兰横海走到猛身边,担心的问:“猛王,你怎么了?”他从未见过猛脸上有这样的表情,呆呆的,好象是想到了什么不可以去想的事情。

    智几人都察觉到了猛的古怪,将轻轻道:“小七,他是你亲生父亲,快叫爹啊!”

    “叫他爹?”猛好象才回过神来,嘿的笑了一声,他一下笑谁都听得出来,笑声里没有半点喜悦,反而冷冷的象是嘲讽。

    “小七,你怎么了?”飞拉了弟弟一下,又向黄敛源赔笑道:“黄伯父,小七从未见过您,大概是有些认生…”

    “我认什么生?我都没见过他!”猛忽然叫了起来:“要认生也该是这家伙!”

    “小七你别胡闹。”飞皱了皱眉,低斥道:“这是你爹啊,你怎么可以这么称呼他?”

    “叫他家伙又怎么了?”猛毫不客气的指着面前的男子,撇着嘴叫道:“你们都忘了吗?就是这家伙把我给扔掉的,一扔就十八年!现在突然变成份大礼冒了出来,我就得叫他爹?他这爹当得也太舒坦了吧?”

第一百零七章:客来是礼(续)

    四周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耶律明凰暗暗叫糟,她以为这次定能让猛欢喜,却忘了猛是被人遗弃的孤儿,今日把这黄敛源寻来,却没想过猛愿不愿意认这个丢下他的亲生父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总管呼延年见猛一脸忿忿的瞪着那名中原男子,知道这最淘气胡闹的小家伙这次是真的生了气,他很想过去安慰几句,但想了想,他还是停下了脚步,作为照顾了这些孤儿十八年的长辈,呼延年心里其实也很不满黄敛源丢弃儿子的行为。

    完颜盈烈低咳一声,招手把纳兰横海叫了过来,这次真正算是护龙七王的家事,连和护龙七王最亲近的呼延年都低眉无语,旁人就算交情再深,也不便干预。

    而那名霸州知事苏其洛在第一眼看到黄敛源时,面容间忽露出不可置信之色,但只是短短瞬间,苏其洛就立即低下了头,不与黄敛源视线相触,眼角余光发现,智正侧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已把他方才的失常收于眼底。

    “护龙智,果然是个不好相与的角色。”苏其洛暗暗叹气。

    “四哥。”将轻轻拉了智一把,“你劝劝小七?”

    “这是他们两父子的事情,我们不能插手,而且…”智苦笑道:“五弟,我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解决的。”

    “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飞也压低声音道:“兄弟们好象都不太顺遂,四哥的心结刚解开,最无心无事的小七又碰到这种事。”以心比心,飞自问,如果今日是他碰见失散多年的亲父,那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会是喜是怒。

    “做了这弟弟十八年的哥哥,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有这表情。”飞摇摇头,叹了口气。

    “小七的怨愤只有让他爹爹来解清。”智瞥了眼远处的完颜盈烈,低声道:“希望这黄敛源也能有那只老狐狸的手段吧,或者,父子真情,并不需要付诸手段。”

    智心里并不太担心,因为他看得出,小七虽然又瞪眼又噘嘴,但这只是孩子气的气恼,并不是对这从未谋面的亲爹的怨恨,如果这黄敛源真的想续父子之情,应该能想到解决的办法。

    “孩子,你是该怨我。”黄敛源对猛的反应果然不意外,但在猛向他大叫的时候,他脸上还是有了无可避免的酸楚,他很想告诉猛,猛固然是做了十八年的孤儿,可他也整整失去了这个儿子十八年,相比之下,猛还有一位义父全心全意的疼爱弥为亲情,而他却在这十八年中日夜自责,其中辛酸,实在是难为外人所知。

    黄敛源伸出手,想去安抚儿子,但看到儿子气忿忿的眼睛,黄敛源伸出的手凝止在半空,良久,他才问:“孩子,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你叫什么关我什么事?”猛瞪他一眼,气鼓鼓的扭过头。

    “或者,我是该象你的哥哥们那样叫你小七?还是,我该象辽皇一样称呼你?”黄敛源心里一松,他只担心猛因为愤恨而不理睬他,却不怕猛跟他抬杠,只要猛肯开口和他说话,事情便有转机,他想起公主对说过,猛淘气调皮的孩子心性,问道:“ 孩子,你的义父是怎么叫你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猛还是瞪他一眼,半气恼半炫耀的道:“义父对我最好了!”

    “我相信,辽皇一定很疼你,这是我永远也比不上他的。”黄敛源笑了笑,“这一点,我很妒忌辽皇。”说着,他还转过头,向公主歉然一笑,以示得罪。

    耶律明凰尴尬的一摇头,示意自己不介意,心里却直叫苦,本想让这幼弟高兴,不想忘了弟弟是弃儿的要紧事,这眼前事要是生出点枝节,惹恼了猛倒还能想着法子的哄过去,可万一令智不快,那就真是弄巧成拙了。

    想到这儿,大辽公主不由迁怒的回身,向辛苦为猛寻来亲父的胡赤和厉青二人嗔怒的一扫。

    胡赤和厉青二人更是在心里叫苦不迭,当日公主亲自下令,命他二人务必要去中原寻得一位黄姓乐师,他俩没日没夜的往返打探消息,腿脚骨都几乎跑断,还要提防被晋军发现,几经辛苦总算找到这位黄敛源,喜出望外的带了过来,可看今日这情形,褒赏是一定没了,说不定惹怒了公主,还要换来一顿训斥。

    两人不约而同的瞪了眼黄敛源,心说你这家伙当初是造的什么孽,怎么想到要把这么个宝贝儿子给扔掉的,既然扔掉了就别一年年回来找,害得他俩十八年后还得遭这罪孽,真是祸及无辜。

    几个人悄悄的瞪来瞪去,黄敛源一无所觉,仍微笑着问儿子:“孩子,既然你不肯告诉我你义父是怎么叫你的,那你想不想知道,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我和你娘给你取的是什么名字?”

    猛愣了愣,似乎有些好奇,但还是摇头道:“不想,我有义父取的名字就很够了!”

    “你很喜欢你的义父吧?”黄敛源问,语气全似在哄小儿,事实上,这也确实是他自己的小儿,而这十八年内,他最大的心愿,也就是能有这么一天,可以站在儿子面前,哄着他说话,逗着他开心。

    “那当然!”猛大声道:“义父最疼我们几兄弟,他为我们做的事,你永远也想不到!”

    “这个我也承认。”黄敛源点点头:“上京城下,父死子活的情意早成美谈传遍天下,闻者无不动容,虽然中原人对辽皇帝略有成见,但只要是为人父者,都对辽皇佩服有加。”

    猛听得又辛酸又兴奋,也点头不迭:“义父最了不起了!你们当然要佩服他!”

    “不但是辽皇,大家对你们几个兄弟也很佩服。”黄敛源的神色有些复杂,在中原,汉人们每每说起辽皇和护龙七王的父子真情,确实都是由衷敬佩。

    “真的?还有人说到我们?”猛来了兴趣,一时忘了生气,追着问:“大家是怎么说我们的?”

    “大家都说,你们兄弟几个临此大难,仍矢志替父报仇,算是父慈子孝的佳话。”黄敛源幽幽道:“只不过,我当时怎么也未想到,这护龙七王中的一个,竟会是我的亲生爱子。”

    “你当然想不到了!”猛很得意,又大声道:“我们哥几个,一定会替义父报仇,还要帮他抢回江山,你信不信?”

    “当然信了。”黄敛源笑了笑,“就算天下人都不信,我也会对此深信不疑。”

    听了这对父子的一问一答,院内众人都微微而笑,黄敛源说起辽皇之事算是有些取巧,但这确实是投了护龙兄弟所好,即使是耶律明凰在旁听了,虽触动伤怀,但也并无介意,反觉他这番用心也是良苦。

    “咱们这黄伯父是个聪明人,知道说什么事来讨小七高兴。”将抽了抽鼻子,嘀咕道:“可他这口气怎么象是在哄儿子?

    “本来就是他儿子!五哥,你没什么事吧?”飞很认真的看了看他:“这当口,可别再轮到你出什么心结了。”

    “你胡说什么?”将没好气的瞪弟弟一眼,又低声问:“义父帮我打听过,说我是从雄州逃难出来的,你说,如果我那个不知道失散在哪里的亲爹突然跑来找我,我该不该认他?”

    “五哥,就算是触景生情,你也不用想那么远吧?”飞苦笑:“这个我是真回答不上来。”

    趁无人注意,耶律明凰慢慢走到智跟前,悄声道:“智,这次是我一厢情愿,可我真没想到会让小七生气。”

    “殿下不必担心,您是一番好意,而且事情也不会变糟。”智低声回答。

    “是吗?”耶律明凰顿时喜笑颜开,心事尽去,也没忘了回头向胡赤和厉青二人嘉许的点头微笑。

    这两名心腹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的在心里叹了口气,都觉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果然是人间至理。

    这时,黄敛源又对猛道:“孩子,我相信你会替你义父报仇,那你又相不相信,其实每一个为人父者,都会愿意象你义父这般保护自己的爱子?”

    “这个…”猛想了想,点点头:“我相信,不过我还是觉得义父最好,没人能比得上义父!”

    “那是自然,要不然,又怎会连我都妒忌辽皇对你们的父慈呢?”黄敛源温润一笑,又循序渐进的问:“那你相不相信,如果当日在上京城下,我和你义父异地相处,我也会如辽皇一般,为了自己的儿子,不惜一切?”

    “怎么可能?”这次猛可真不相信了, “你把我一扔就十八年,这会儿说你能和义父一般,骗谁啊?”

    “孩子,我没骗你,我不是说了吗,每一个为人父者,都会愿意象你义父这般保护自己的爱子。你刚才听了,不也是点了头吗?”

    “啊…”猛被绕糊涂了,瞪圆了眼睛接不上话。

    “这就有点不地道了,有这么拿话绕自己儿子的吗?”将失笑。

    “想要回这个儿子,也就只能这么不地道了。”智微笑,这弟弟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怕跟人斗嘴,就怕跟人讲理。

    又看了眼黄敛源,智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也许,他一直想做的那件事情,可以着落在这个男人身上。

    “孩子,辽皇平时是叫你猛儿的吧?”见猛愣着答不上话,黄敛源便转开了话头。

    “你怎么知道?”猛又是一愣,转着脑袋去看哥哥们,“我刚才没说漏嘴呀?”

    耶律明凰在边上捂嘴偷笑,她把这黄敛源找来,又怎会连这事都不告诉他。

    “你说话绕弯,不跟你说了!”猛开始使出最拿手的耍赖法子,扭过头就要走。

    “猛儿啊。”黄敛源自然而然的改了称呼,“我知道你一直在怪我当年弃下你,那你可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把你扔在路旁呢?”

    猛再是赌气,对这当年的事情也是很想知道的,否则也不会憋着一肚子火,所以他很老实的回头问:“为什么?”心里却想,管你说什么,我听过就走,不想见你,最多让姐姐多给你点钱,送你回中原,反正幽州就要打仗了,你留这儿也不是什么好事。

    “猛儿,你真的还是个孩子,居然连这其中缘由都未深想。”黄敛源叹了口气,“为人父者,如果不是迫于无奈,又有谁愿意扔下自己的亲生儿子?我当年亲手把你放在路旁,只是因为,我希望可以不让你卷进更深的险境。”

    “险境?什么险境?”猛一脸的不信,但他随即又想到,当年他这位爹爹是从中原逃难来辽境的,似他这样的寻常百姓在逃难路上,到处都是凶险。

    想到这儿,猛将信将疑的看向面前的男子,却见黄敛源的面容已无可掩饰的痛楚起来,“这背井离乡的路上,处处天灾**,有时,只是一小股趁火打劫的流匪,就足够让人家破人亡。”

    “流匪算什么?我一拳打一群!”猛抡起拳头甩了个圈,又绷紧肩臂给黄敛源看自己胳膊上厚实的腱子肉。

    “猛儿长大了,已经很了不起了。”黄敛源淡淡的笑,“如果当年你也有这般大,那我们一家三口,又何须分离。”

    “那是!”猛嘿嘿的笑,又马上想到自己在做白日梦,忙道,“老百姓碰到流匪是满麻烦的,你早点把我生出来不就没事了?”

    他这已经是在强词夺理了,可黄敛源却只是苦笑:“在你心里,我永远无法与你的义父相比,但你要知道,我对你的疼爱,就如辽皇,就如天下所有为人父者,一般无二,当日亲手把你把你藏在了路旁,只是不想秧及你,等躲过了那群流匪,我立刻回来找你,可当发现你已经不在原地时,猛儿,你知道我当时是怎样的绝望吗?”

    虽是在问,但黄敛源的神情陡然萧索下来。

    “哦…”猛的气消了大半,看着黄敛源的神情,不禁连想到在上京城门内,义父最后和他说的那些话,还有透过城门看向他们兄弟的最后一眼,那种眼神,竟和这黄敛源一模一样,都带着一种让他深入心肺的痛。

    “猛儿,如果你要恨我,尽管恨,不管我有什么样的理由,毕竟是我亲手扔下了你,不但是你娘,就是我,也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猛认为自己还是应该讲点道理,大度的摆摆手:“也不能全怪你,哦…娘?”他忽然想到了这个陌生的称呼,急问道:“你说娘?我的?”

    黄敛源再是酸楚,还是被儿子问得一笑,“是,你的娘。”他嘴角的笑容忽尔消失,“你娘是个很温柔的女子,可那天找不到你,你娘却好象发了疯似的大哭着揪扯我,要我还她儿子,我对不起你娘,她跟了我许多年,吃尽了苦,从无怨言,可最后我却把我们的儿子给弄丢了…”

    “等等,你别自管自的说!”见黄敛源自言自语,猛急了起来,他有义父,也有兄弟姐妹,所以在在猛心里,父爱从来不缺,但在圆满的亲情中,娘这个称呼却是他一直缺失的一角,忙一连声催问:“先说,我娘呢?她为什么不跟你一起来找我?”

    “是啊,如果你娘她今日能跟我一起来,那该有多好。”黄敛源嘴角微动,抽搐起一丝黯然苦笑,“猛儿,就在我把你扔下的那一年,你娘因为日夜念你,思念成疾,只拖了数月,她就…”黄敛源紧紧抿住嘴,看着猛,摇了摇头。

    “娘死了?”猛张大了嘴,心口好象有一块地方突然被堵住,似乎,这是一件很讽刺的事,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娘亲,竟是在他从未思及的回忆中,因为对他的思念,郁结成疾,早早离世。

    “娘她…她…”猛吃力的张着嘴,勉强说出几个字,然后心口被堵住的那块地方又突然被撕裂,痛得他不想再开口,心头那处撕裂,就象是他亲情中缺失的一角,永远不能再圆满。

    “你没用!为什么会让娘死的?”猛突然怒了起来:“你不是一直陪着娘吗?她病了你不会去给她找郎中吗?我五嫂生病,我五哥急得都要放火!我娘生病,你在忙些什么?没钱请郎中你可以找我要啊!你算什么男人?”

    骂得几句,猛忽然又哑住,自己的斥骂实在幼稚,如果能找到他,娘又怎会因思念而逝,可心里就象是憋了一团火,烧得他的嗓子只想破口大骂。

    “你没用!你没用!你没用!”猛指着黄敛源大骂,却连自己都没察觉,眼泪已在愤怒中不知不觉得从眼眶内流下。

    “小七!”飞急得用力抱住猛,“他是你爹,就算你不认他,也不能骂他没用啊!”

    将怕飞力气不够,拉不住这一身蛮力的弟弟,也跟着过来抱住猛:“小七,好好说,别闹!”

    “我就是要骂他!就是他没用,害死我娘!”猛在两个哥哥的怀里跳着脚大骂,眼泪不停的往下流,他想不出,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连面都未见过的女人生这么大气,是因为那个女人是他娘亲?是把他生到这个世上的娘亲,还是因为,他到今日才知道,娘亲竟是因为思念自己而死,他更想不出,为什么骂得是面前这个男子,可每骂一声,自己心里也会跟着更痛一分,是因为这个男子是他亲生父亲?还是因为,每听他一声骂,这男子的脸色就会苍白一分,苍白得连他也可感到,那种连心的痛。

    “让他骂吧,因为他是这个世上,最应该骂我的人。”黄敛源面白若纸,身躯僵硬如石,猛的骂声就是那段痛不欲生的回忆,刺得他遍体疼痛,却失态的狂笑起来,“孩子,你想骂就尽情骂出来!你骂得没错,都是我没用,没照顾好你娘!就在失去儿子的那一年,我的妻子也离开了我,丧妻失子,有这十八年的日夜煎熬,就该在今日被自己儿子好一通骂!”

    黄敛源走上几步,想把猛揽在怀里,能见儿子一面,这十八年的煎熬又算什么?

    如果可以,他只希望妻子的在天之灵可以听到儿子的这阵痛骂,那样的话,妻子就可以好好感受到,他们的儿子对娘同样深刻的思念,这种思念,即使从未相见,也早渗于这血脉中,流淌不息。

    “不骂了!”猛躲开黄敛源伸出的手,又胡乱抹了把脸,手掌心里湿漉漉的,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他失措的回头去看智,带着哭腔问:“四哥,为什么我明明是在骂他,自己心里也会很痛啊,四哥,小七心口痛!”

    智早走到弟弟身边,看到弟弟硬憋着不哭的模样,智好不心疼,抚着猛的后背道:“小七,如果难受,你就哭出来,别慌,四哥在。”

    “为什么老叫我哭,我不想哭!”猛指了指黄敛源,哽咽道:“我还有话想问他,我想知道,我娘长什么样子?”

    “好好好,你问,四哥帮你问。”智也乱了手脚,只得揽住弟弟温言劝慰,又用眼神示意黄敛源回答。

    看见这几兄弟对猛的关切,黄敛源很为儿子庆幸,他平静下心绪,向猛道:“你娘是这世上是最好的女人,也是最好的妻子,我相信,如果能亲手养育你,她也会是这世上最好的娘亲。”

    “我娘长得漂亮吗?”猛抽抽噎噎的问,在每一个孩子心里,自己的娘都是世上最美的女人,猛也如是,有时梦中,他也曾见过,有个女人站在面前,向着自己微笑,虽然朦朦胧胧的看不清这个女人的模样,可又总能看到,她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只这微笑,已是梦中最美的萦绕。

    “你娘当然很漂亮,当年追她的男子不知有多少。”黄敛源轻轻点头,“她肯嫁给我,是我的福气。”这已不是在哄儿子,也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一段回忆,从前因刺痛而不敢思及,今日却能寻出来和儿子分享,也只有父子,才会懂得这样的珍重。

    “跟姐姐比,谁漂亮?”猛又指着耶律明凰问,生怕自己的娘有一点比不过人,这倒不是他一贯的胡搅乱问,猛很想知道关于娘的一切,丝丝点点的,就算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娘也该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

    “你娘最漂亮!真的!”耶律明凰很无奈在这时候被猛绕进话里,又生怕黄敛源的回答不能让猛满意,只得抢着回答,这大概也是耶律明凰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绝色感到不满。

    “你又没见过,怎么会知道?”几句话说过,猛心里舒坦了些,找起了公主的语病。

    “算我没说吧。”耶律明凰叹了口气,求救的去看智,盼着智能想个法子出来尽早善后,人是她找来的,有什么事她都得摊着一份。

    “黄伯父,能问你个事吗?”见猛平静下来,纳兰横海忽然凑了过来。

    “请问。”黄敛源不知纳兰横海是谁,心思又都放在儿子身上,随口应道。

    “你想问什么?”猛很奇怪这贤弟跑来凑热闹。

    “黄伯父,你能不能说一下,猛王到底是什么时候生的?”纳兰横海总算找对人问出这心结。

    “九月初七。”黄敛源不假思索的回答。

    “噢!”纳兰横海如释重负的长出一口气,贼嘻嘻的笑了起来。

第一百零七章:客来是礼(补)

    “问这个?”猛呆住了,“你居然趁火打劫?”

    “呵呵,九月初七啊?”纳兰横海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我可是一月生的,一切尽在不言中哪,小七!”

    “你也叫我小七?”猛从原地蹦了起来,眼泪还没拭干,已经急吼吼的喊:“我四哥是你师父!你敢叫我小七?”

    “我也想喊你一声哥啊,是真想!”纳兰横海一副他才委屈的模样,“可小七你见过管比自己小的叫哥的人吗?”

    “啊?”猛被问住了,四面八方一看,找不出可以说服人的榜样,只好向黄敛源大喊:“你为什么要告诉他?我好容易骗到手的弟弟一句话就被你说没了!为什么不告诉他我是一月生出来的?”

    几句话听下来,黄敛源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见儿子气急败坏的样子,他却觉很是可爱,黄敛源悄悄摸了摸衣袖,来的路上,公主跟他说过,你这个儿子就是个长不大的顽童,所以他在袖子里放了几个亲手做的小玩意,本来想一见面就拿出来,又想儿子已经十八岁了,哪还会在乎这些小玩意儿?可现在看到儿子的撒泼和胡闹,还有听到娘病故时的伤心,黄敛源发现,儿子的淘气胡闹里有一颗赤子丹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真想去摸摸他的脸蛋,黄敛源很羡慕辽皇,那位王者代他付出了这世上最伟大的父爱,可他却不能在这十八年内看着儿子成长,可他对儿子的所有记忆却都停在那个小小的襁褓里,记忆里,无数次想象过儿子的模样,也是真的很想告诉儿子,虽然十八年前是他亲手抛下了儿子,但他也正是和辽皇一样的想保护儿子,因为十八年前他们父子碰到的不是什么流匪,而是一支想把他一家灭门的追兵,他亲手把襁褓藏在路旁,就是为了让儿子躲过一劫,可在匆忙跑上歧路引开追兵的时候,他没有料及,他踏上的也是把父子之缘分隔十八年的歧路。

    但这些话都必说出口,也不必一遍遍告诉儿子,这十八年里自己的伤心欲狂,做为一个父亲,更不该邀功似的告诉儿子,自己愿意为他做些什么?

    当年的那些凶险,又何必再向儿子说起,就让儿子以为,他只是一个乐师的儿子吧。

    “纳兰,你还真是会挑时候。”智站出来,似乎是在为弟弟出头,其实是在向纳兰横海嘉许的微笑,真是关心则乱,只顾心急火燎的看着弟弟伤心,却忘了该让他们父子融洽,幸亏这徒弟机灵。

    “黄伯父,我这弟弟,一直找不到比他小的伙伴。”智叹了口气。

    “我真的被他骗了很久啊!”纳兰横海得到智的肯定,神采飞扬,故意不看一脸懊丧的猛,却向黄敛源眨了眨眼。

    看懂了纳兰横海的暗示,黄敛源回过神来,脸色马上变得比儿子更懊丧。“糟糕!我不知道这回事儿啊?”他没有哄儿子的经验,所以只说了这一句就接不下去。

    “谁叫你不把我早生出来,都怪你!”猛跺脚,根本不管自己的话有多蛮横,不知怎的,猛想起了义父,从前不管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义父都肯替自己遮掩,有次自己随手把公主最喜欢的一卷书画拿来擦油乎乎的嘴,义父也很大义凛然的站出来告诉哭成泪人儿的女儿,说那字画是父皇失手弄脏的,虽然这父皇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油腥。

    真的很想义父啊!

    再看黄敛源和自己一般懊丧的神情,猛心里忽然有股很奇怪,也很肯定的念头,这个男人,应该也会和义父一样,包庇他,纵容他,甚至陪他一起胡闹。

    “你刚才是不是说错了?”猛一脸巴望的看黄敛源,猛的个子结实得象座小山,站在黄敛源面前时也要高出小半个头,可他这时看着黄敛源的表情倒很象是在仰望。

    象儿子仰望父亲一样。

    “对!我说错了!”黄敛源几乎是立刻反应了过来,眼里带着笑,儿子的巴巴的目光让他全身愉悦,所以他很生平第一次很愉快的撒谎:“我儿子是一月生的!”

    “听到没有!我是一月生的!”猛赶紧接口,说话时,他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跟黄敛源肩并肩站在了一处。

    “你刚才不是说九月初七生下这孩子的吗?”纳兰横海倚老卖老的问:“这都能说错?”

    “不是说错,是听错了。”黄敛源很有些汗颜,不过还是老着脸皮强词夺理。

    纳兰横海似笑非笑的问,“那他到底是一月几日生的?”又向想要插口的猛喝道:“小七你别说话!”

    这世上真有福至心灵这回事,大概是猜到了儿子和这少年平日的争大小,不消猛在一旁打眼色比手势,黄敛源已微笑道:“一月一日!”能给儿子帮腔,估计要他说猛和他是同提天生的都肯答应。

    纳兰横海悄悄向黄敛源一竖拇指,意思是算你狠,又故意咋嘴道:“没那么巧吧?你不会是骗我吧?我不信!”

    “怎么会骗你?骗你长肉啊?”猛急着吼:“我爹说的哪还有假?他把我生下来难道还会不知道?”

    纳兰横海噢的一声,“是你爹啊?”然后就背着手退到了一旁,一副功成身退的模样。

    将则看着弟弟直笑:“这孩子就是要哄!”

    猛冲口而出叫了声爹,自己也楞住了,他倒也不是后悔,而是刚刚才指着黄敛源大骂,这时突然叫了声爹,自己想想也尴尬,忙偷眼去看黄敛源,只见黄敛源呆呆立着,似乎没有听到猛这一声叫,眼中却露着不可置信般的神情,嘴角还含着笑,眼角已有晶莹,他慢慢的,慢慢的,转过头,仿佛,这一声爹是从梦中唤起,他等了十八年,从自责至煎熬,再从失望至绝望,却在此时终于等到。

    “猛儿,可以再叫一声吗?”黄敛源小声的问,生怕声音一大,就要把这如来梦中的唤声吓走。

    看到黄敛源这样的神情,猛心里好象被揪了一下,他挠挠脑袋,习惯的转头去看哥哥们,他的哥哥都向他露出鼓励的微笑,猛嗫嚅半晌,轻轻问:“你刚才说,你也给我起过名字,那我本来叫什么名字?”

    停顿了一下,猛又在问话后轻轻加了个字:“爹!”

    “安。”黄敛源眼角的晶莹滚落下来,听到这一声唤,十八年的日夜煎熬原来只是短短一瞬,他忙不迭的说:“你刚生下来,我和你娘就给你取名为安,盼着你能平平安安长大,安安乐乐一辈子。”

第一百零七章:客来是礼(完)

    “黄安?”猛念了一遍自己的本名, “不好听,还是义父给起的名字听着威风!”他看着黄敛源,又问:“我还是想用义父给我的名字,好不好?”

    “当然可以!”黄敛源笑了,只要儿子肯认他,还在乎什么名字?而且他也觉得,辽皇为他养了十八年的儿子,就算叫一辈子的猛也是应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好了!这下雨过天晴了!”将一拍巴掌,带头走过来,先向黄敛源拱拱手:“恭喜黄伯父,父子团聚。”

    “谢谢,谢谢!”儿子叫了一声爹,便是认回了父亲,黄敛源激动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只能一连声的称谢。

    “谢我五哥干什么?”猛奇了怪了:“不该谢我啊?”

    “这小家伙就是个闹腾性子。”将揉了揉猛满团肉的脸蛋,“黄伯父,您以后可要操心了!”

    “最好,最好。”黄敛源已笑得闭不拢嘴,两手虚张,似想要抱小孩似的把猛抱在怀里,又担心猛不愿有这亲近的举动。

    猛向黄敛源看看,撇撇嘴,既已认了爹,他心里也不存怨气,一伸胳膊,箍住了黄敛源的肩膀。

    儿子做出这样的亲昵动作,黄敛源心里说不出的欣喜,为人父的快乐,终在今日得享。

    将嘿嘿直笑,“呦!这就撒娇了?”

    “哼!”猛横了哥哥一眼,心里极得意,抱着黄敛源的肩膀,还凑过脑袋去闻了闻,和义父的怀抱一样,都有股让他安心的味道。

    “爹?娘真的很想我吗?”猛轻轻的问。

    “想,很想…”黄敛源也轻轻的回答,能这样把儿子拥在怀抱里,是从前不敢想象的奢望。

    “哦。”猛点点头,顺势把脑袋埋在爹爹的怀抱里,压住了喉中的呜咽,肩膀轻轻抽动着,。

    黄敛源反过手臂,抱住了儿子,轻抚着猛的脑袋,脑海里回想着猛初生下来时的模样,儿子是长大了,可又觉得,自己的儿子永远和初生时一样,需要他用尽生平力气来呵护,还想再说什么,又觉并无必要说出,黄敛源抬起头,望向天际,晴朗浮云,飘忽而聚,似在天高处凝成一张温柔的笑颜,向着父子两人微笑。

    “看到了吗?我们的儿子,回来了…”才干的眼眶忽又湿润,却已非伤怀。

    将在一旁既感慨又为弟弟高兴,正想说话,智向他努努了嘴,将往四周看了一圈,这才发现挤满后院的将官都已陆续退出院外,大家都是知情识趣之人,今日猛父子刚团聚,必有满腹话要说,谁都不想打扰了两人。

    耶律明凰也悄悄走到院外,却未离去,而是浅笑盈盈的看着智,将和飞也忙往外走,走出院外,几兄弟和公主又一齐看着猛两父子,这时,猛已把黄敛源的袖子里那几个小玩意给掏了出来,那是一只银制的吹哨,和几个木雕的福娃,猛抓在手心里玩了几下,问道:“这几个东西怎么都那么旧了?”

    “那是你刚生出来时,爹给你做的。”黄敛源一脸宠溺的指着银哨道:“那时候你眼睛还未睁开,可一听到这哨声,就立刻伸出手抓要,一抓到就往嘴里塞,你娘怕你咽下去,不肯给你,你就放声大哭。”

    听着幼年趣事,猛呵呵笑个不停,又把哨子塞嘴里,吹个不停。

    将悠悠叹了口气,“看到小七这个样子,我算想通了一件事,如果我爹娘也来找我,不管当年他们是出于什么原由才要遗弃我,我想我都会认他们的。”

    耶律明凰见五弟难得露出怅然之色,有心宽解几句,“放心吧,五弟,我会派人去你的家乡打听,总会找到你的家人。”

    “诺大乱世,要找回十几年前失散的家人,谈何容易?”将又有些落寞的道:“真羡慕小七,从今天起,他再也不是孤儿了。”

    哥几个同为孤儿,与亲生爹娘失散前的际遇却各不相同,将是由家人从雄州带着逃难出来,路上被乱民冲散,耶律德光早年派人去雄州查探过多次,可一直找不到将家人的消息,也不知流离到了何处。所以看见猛能与家人团聚,将不禁满眼羡慕。

    “五哥,我们七兄弟从来都不是孤儿啊。”七兄弟里,飞的身世最是凄凉,他的一家在逃难路上遇到了一群兵匪,家人全数罹难,只有飞因为年纪小,兵匪杀得手软,又不肯费粮食养他,便把他扔到了路边,任他自生自灭,若非忠把他带回,飞早饿死于兵荒马乱中,所以除了爹娘给他取的向天飞之名,飞便是真正的孤儿。

    飞望着院中,秀丽如画的脸庞幽幽出神:“我们有义父,有兄弟,又怎能算是孤儿呢?”他年幼时曾亲眼看见家人在眼前被杀害,所以当时虽只两岁,竟因此而深深记住了那一幕凄惨,每每思及那段如刻心底的回忆,他都会从心底深处颤栗,幸而在成长的日夜中,父兄的关怀慢慢抚平了就事伤痕,所以在飞心里,最看重的就是义父和兄弟们的亲情。

    “是,我们有义父。”将知道飞触动心事,忙顺着弟弟的话应了一声,但当说及这十八年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他语中的低落自然而然的化开,最后舒展为朗朗一笑:“我们从来不是孤儿。”

    飞闻言也是微笑,看了看若有所思的四哥,以为智也在思念失散的家人,便问:“四哥,如果有一天你的家人来寻你,你会认他们吗?”

    “我不会。”智淡淡的,仿佛在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将和飞同是一怔,这才想起智虽出生于江南氏族,但智的娘只是个连名分都没有的侍女,在怀有智时就遭从未生育的正房百般凌辱,而那个氏族的家主似乎也并不在意一个一夕欢好的女人,所以智的娘在一生下智后就抱着智逃出家乡,辗转数年流落至辽国,母子俩却在逃难时被乱民冲散,因此智这些年从不愿提及家人,在智心里,当他的娘抱着初生下来的他被迫逃出家时,那个氏族里的人就已与他形同陌路。

    “四哥,我…”飞喃喃吞吐,十分后悔刚才这一问,正想找些话来说,智已淡淡一笑,“我没事,就算我再多愁善感,也不会去遥想那些视我如无物的家人。”

    见弟弟们神色尴尬,智主动岔开了这些使人怅然的话题,转尔道:“趁着现在,我正有件要紧事情想告诉你们。”

    智示意公主和弟弟们跟着他走远几步,放轻声音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才说了几句,将和飞就神色大变,两人张口结舌的看着智,忽然又一同扭头去看后院内的猛,后院内,猛乐呵呵的玩弄着黄敛源给的那几件小玩意,还不时吹几下哨子,父子俩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神态越来越自然,也都未注意,院外将和飞复杂的目光。

    耶律明凰也是满面震惊,樱唇微张,想说什么,但看着智平静而坚定的面庞,她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好,我听你的。”

    将和飞好一阵才转过头来,再看着智时,两人神情已复平静,却又都带着抹伤感。

    “四哥,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这事的?”飞涩然问了一句,又再回头看向后院内。

    “一直有这打算,看到小七父子团聚,更让我坚定了决心。”智又问两个弟弟:“你们俩的意思呢?”

    “我们…”将一脸不舍,先看了眼飞,两人犹豫半晌,终于一起点头,“就按四哥的意思吧。”将叹了口气,“这样最好,也算了却了我一桩心事,怕就怕小七不肯答应。”

    “小七这边由我来劝。”智轻轻道:“劝也好,骗也好,总会让他答应。”

    将小声问:“四哥,你这事准备安排在什么时候?”

    “明天一早。”

    将又是一惊,“这么快?会不会太仓促?”

    智淡淡道:“有一个晚上做准备,足够了。”

    “看来四哥是真的早有打算打定了。”将回头,正听见一阵弟弟欢喜的笑声,将苦笑着点点头,“也好,趁着现在还太平,如果等黑甲围城,那就来不及了。”

    “那我们该做些什么?”飞压着声音问,听了智的打算,他既认同也不舍,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后院。

    “今天晚上,你俩都去陪陪小七吧。”智向两个弟弟叮嘱道:“他最爱热闹,你俩和他在城里逛逛,不过要小心别说漏嘴,否则明天就麻烦了。”

    “四哥放心,我们知道怎么哄小七。”飞也和将一样的满脸苦笑,“四哥,你要我们带着小七去逛夜街,是不是想要和黄伯父单独商量此事?”

    “不算是商量,只是一个请求。”智淡淡道:“我想黄伯父一定会答应。”

    “当然会答应了。”将心不在焉的应着,又一脸不放心的问:“四哥,那你可得好好做些准备,小七的闹腾性子我们最清楚,没我们照应着,我可怕他吃亏。”

    “放心吧,我会安排妥当的。”智了然的看着两个一脸不舍的弟弟,微笑道:“其实我和你们一样,都是不舍。”

    笔者注:这一章的情节看似有些平淡散乱,其实是为了交代文中几处伏笔,并把之前的几处设定贯穿连接,再下章之后,就将拉开本文**。

第一百零八章:手足真情(始)

    “去逛街?晚上?”一吃过晚饭,猛就被将和飞两个哥哥给拉出了后院,说是要带着弟弟去好生逛逛幽州夜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刚和黄敛源相认,才一起吃了顿饭,猛再是贪玩,也觉得就这么扔下爹出去逛有点不合适,“夜景有啥好看的?我每天没事都在逛街,厌烦了!”

    猛说的是句大实话,他的几个哥哥来了幽州后就没片刻闲暇,将整日操练军士,飞四处打探消息,智更是日夜运筹全局,结交女真,征讨羌族,几兄弟几乎就没一天停下来过,只有猛这个惹祸魔头什么事儿都没有,唯一算得上正经事的大概就是去陪萧怜儿,所以他整天除了吃喝睡觉,就是满城乱跑,这一个多月逛下来,他也许数不清城里有多少军士,多少军械,可幽州城里的每一个旮旯犄角就没他没去过的,听说两个哥哥来找他还是要去逛荡,猛是真的提不起精神。

    “五哥,你今晚上不陪五嫂啊?”猛问的关切,言下之意却是五哥你去陪老婆吧,我还要陪爹。

    “今晚紫柔要去陪二嫂。”将用微笑掩饰着眼中的复杂,“主要是我也想四周逛逛,来了幽州这许久,还没好好逛过一次。”

    “是啊,小七,幽州你跑得熟,今晚就带哥哥们逛上一遭。”飞也在一旁帮腔:“在上京的时候就早听说幽州繁华,可我跑遍了幽州城外,但在这城里,到现在出门连集市都找不着,真是惭愧。”

    听到两个哥哥诉苦,猛先惭愧了起来,自己饱食终日的无所事事,兄长们每天忙得见不到人,难得两位哥哥今晚能有点闲暇,自己再推脱就太说不过去了,爹当然也陪,哥哥们也绝不能冷落,“好,那我喊上爹爹一起去逛,我要好好敲爹爹顿竹杠出来!”

    “不用劳烦黄伯父。”飞向正在后院里闲散踱步的黄敛源一笑,低声道:“小七,你爹刚路远迢迢从中原过来,一路舟车劳顿,今晚就别再拉你爹出门了。”

    “是啊,你爷俩大可以明天再去逛,今晚就多陪陪我和你六哥,不然以后…”飞连使颜色,将忙重咳一声,把冲口而出的话硬咽了回去,好在猛一向大咧咧的,一点没发觉两个哥哥的异样,“好,今晚上就带你们去见见世面!”猛是个说干就干的性子,箍住两个哥哥的肩膀,立刻就往外跑,倒也没忘了向黄敛源说一声:“爹,我去城里逛荡,有好吃好玩的给你带份回来!”

    将和飞也忙回头招呼:“黄伯父,我们和小七去散散步,您远来辛苦,先好生歇息。”

    “好好好。”黄敛源哪会不答应,乐呵呵的摆手回应,看着哥仨勾肩搭背的出门,他恍惚间有种错觉,自己此时不是身处风云将起的幽州,而是在山野溪流间的田园家舍前,刚和一家人吃过晚饭,然后站在家门口,夕阳下,看着自己的儿子和一群邻家伙伴嘻嘻哈哈的出门玩耍。

    “这就是,一家团聚的安乐吗?”黄敛源默默一笑,他舒适的伸了个懒腰,便要转身回屋,猛的屋子里杂七杂八的堆满了吃食和各种小玩意,整间屋子里的东西看着是琳琅满目,其实就是乱糟糟一团,连床上都摊着装蜜饯和小吃的食罐,既然闲着无事,干脆就给儿子收拾一下,再安稳睡上一觉,养足精神,等到了明日,先要去谢过公主让他父子团聚的恩德,再然后,黄敛源很想与智好好谈上一谈。他心里藏着一个请求,虽然有些不合情理,但他很希望智能答应。

    正盘算着,忽听院外有人轻轻唤道:“黄乐师。”

    黄敛源很意外会在辽境内听到这个称呼,讶然回头,只见一名中原文士打扮的青年男子悄悄走入。

    “这位是…”黄敛源认出这名青年白日间在此后院见过,似乎是幽州一名汉官,只是白日里忙着和猛相认,也未多留心院内旁人,忙客气道:“这位大人有何见教?”

    “不敢当,在下苏其洛。”来人含笑拱手:“黄乐师,还认得我吗?”

    黄敛源微怔,再向这苏其洛看了几眼,果有些模糊印象,却想不起从前曾在何处见过此人。

    “黄乐师,您忘了吗?”苏其洛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黄敛源是客气,他的态度却是恭敬,便是对着铁成厥,他神色间也从未有过这等出自肺腑间的恭谨,“六年前在兖州,在下曾护送过您一程。”

    “你是…那时的少年护卫?”黄敛源稍一回想,立刻辨出了此人,同时也想起了此人身后那股古老而坚韧的力量,“是你们?”黄敛源脸上立时有了种说不出的意味:“你们这些横冲都还真是神通广大,居然潜入了辽境。”

    黄敛源神色复杂的看着恭谨而立的苏其洛,似是有几分敬佩,却也有些淡淡的疏离,“这次又是为什么?还是和从前一样,为了保护我…”他满是自嘲的一笑:“ 或者该说,是为了保护我身上的血脉,真不知道,我是该感激你们,还是该痛恨你们这些人!那个盛唐的旧梦,你们还未做醒吗?”

    “使中原重复太平盛世的憧憬,我辈从未有一日忘却。”苏其洛听出了黄敛源语气里的嘲讽,却仍恭恭敬敬的回答:“黄乐师,您忘了吗,我们横冲都既是大唐最后一支军甲,也是江山卫中人。”

    “江山卫吗?”黄敛源苦笑,一说到中原最神秘也最古老的组织江山卫,他身上温润平凡的气质似也变得神秘起来,但神色间又带着不情愿,“我怎会忘了这三个字,可我更希望,我这辈子都莫再和你们江山卫有任何交集。”

    “这一点您尽可放心,我们这些年确实是在守护您身上继承的血脉,但我们并未曾想过利用您的血脉去做任何事情,宗主早有吩咐,您的一生就是要平安度过,否则,我也不会只称您为乐师,而是要尊称您为…”

    “别说出那个称谓,我不想听到。”黄敛源急急挥手,随即神色一冷:“今日我和失散多年的儿子相认,你都看在眼里,告诉我,你出现在这里只是巧合,不是为了利用我和我儿身上的血脉,去做什么事情?”

    “这次在幽州与您相遇只是巧合,苏其洛在此,是因为宗主别有吩咐。”苏其洛低声道:“知悉护龙猛是您当年失散的独子,在下也很意外,但我们只会为您守秘,绝不会让任何人知晓,您和您的儿子,究竟是谁的后代。”

    黄敛源默默无语,良久才道:“我相信你,虽不想与你们有任何干连,但我知道,你们都是一言九鼎之人。”他顿了顿:“你们这些年对我的守护,真的只是想让我置身事外,而不是要用我的存在为了你们日后那些所谓的大事预留余地?”

    “日后之事?”苏其洛微笑,“黄乐师,您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辈江山卫的存在只是为了守护中原,那些所谓的霸业大事,从来与我们无关。”

    “如此说来,我倒是要感激你们这些年的照顾了。”黄敛源苦笑,“也是该感激你们,没有你们在暗中的护持,只怕我早在十八年前就已命送黄泉。”

    黄敛源是从心底不想再跟苏其洛及其背后的势力有任何交集,但在知道面前之人便是曾在刀光剑影中用性命保护过他的青年后,黄敛源还是很有几分好感,上下打量着苏其洛,问道:“你们这一代的宗主是那位大商玄远吧?”

    “是!玄远先生正是江山卫此代宗主。”

    “横冲都也好,江山卫也罢,都已是过去许多年的旧事了。”黄敛源轻轻道:“苏其洛,你还很年轻,我不知道你是为什么要加入江山卫,是少年人想要追寻刺激,还是想要活得与众不同,但我可以告诉你,乱世时,每一名江山卫的结局,都只会是惨淡收场,就象当年的三万横冲都一夜战死边关,可能你会觉得这是壮烈,但你可曾想过,这究竟是否值得?”

    “值得!”苏其洛的回答简洁的不容置疑。

    “少年人啊!”黄敛源喟然长叹:“我真是想不通,玄远究竟有什么本事,竟能把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代一代的凝聚起来?”

    “江山卫本来就是代代传承,先辈死,后辈出,血脉不同,梦想依旧。”苏其洛清秀的脸庞忽有坚毅:“也许我们不能改变什么,可每一代乱世而出的江山卫,都希望能用自己的身躯,扑灭乱世之火。”

    “江山终不改,是吗?”黄敛源轻轻的说了一句,“罢了,你们的痴,你们的傲,我很钦佩,但也一直无法理解,你们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这次能找回儿子,我也算心满意足了。”

    “恭喜。”苏其洛一笑。

    “你今夜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何事?”黄敛源忽生疑云,“该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一声恭喜的吧?”

第一百零八章:手足真情(承)

    “当然不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苏其洛四下一看,压着声音道:“黑甲骑军转眼便将压城而至,您是我辈誓死守护之人,在下今夜来访,只是想请您尽早离开幽州。”

    “这个道理我又怎会不知?”黄敛源幽幽道:“可我刚和儿子相认,猛儿又是护龙七王中人,他对辽皇和兄长们的孺慕你今日也看在眼里,难道你以为,他会舍下幽州跟我走?还是你以为,我会舍下儿子独自离开?”

    “要让猛王离开幽州确实很难,所以…”苏其洛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瓷瓶,递向黄敛源,“这瓶子里的东西无色无味,放在饮食中让人服下,一柱香后就会昏沉大睡,之后,我会设法送您父子出幽州。”

    “原来你们在这里早有根基。”黄敛源明白过来,却不肯伸手去接那瓷瓶。

    “此药对人无害,要让猛王肯跟您走,只有这个办法。”苏其洛一笑:“既然知道猛王是您的儿子,我们又怎会伤害他?”

    黄敛源叹了口气,接过瓷瓶,正要收入怀中,又想起一事:“送走我父子后,你们仍要留在幽州?”

    “是。”

    “为什么?送走我父子,你却要留在这里送死?”黄敛源脸色一变,虽已打定主意不再过问江山卫之事,可看这正值韶华的青年对身处险地若无其事的神态,他还是忍不住低喝:“你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就为玄远的命令?你就要心甘情愿的留在这里送死?”

    苏其洛微笑:“稍后几日,玄远先生也会带江山卫余部来幽州,这一次,苏其洛将有幸能与宗主并肩作战。”

    “玄远发疯你们也跟着疯?”黄敛源气急跺脚:“当年乱世,横冲都灭军,江山卫凋零!玄远东奔西走这许多年,好不容易才又积攒下一点新血,这就要都葬送在幽州?你们的存在不是为守护中原吗?留在这里干什么?这是幽州,不是中原!”

    “如果拓拔战占下幽州,您以为,他会不会攻打中原?”苏其洛一句话就问得黄敛源哑然,接着又道:“您忘了吗?这幽州从前也是中原境界,在这城内,也还有上万汉民,守汉土护汉民,不正是我们一直在做的事吗?”

    黄敛源又气又急:“所以就要跑这里来送死?还要把所有家底都带来?”

    “我辈江山卫,唯一也是最大的心愿便是和先烈一样,为中原而战,为守护而死。那三万战死边关的横冲都,一直都是在下的榜样。”苏其洛忽尔一笑,“玄远先生没有说错,原来您还是在意我们江山卫的。”

    “谁在意你们这帮疯子!”黄敛源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骂了出来:“就算你们能打赢这一仗,可你们又能得到什么?难道你们指望辽国公主会把燕云十六州归还中原?即使归还,可你看看中原如今的乱象,几家诸侯,谁配成立世之君?这十六州上百万百姓的安宁又将托付给谁?难道你们江山卫想划地成王?”

    “您问了一句自己也不信的话。”苏其洛摇头:“江山卫中人,也从无裂土争世之心。我们打这一仗,也不是为了十六州,而是为了人心,中原已一蹶不振的太久太久,我们太需要一次重振人心的机会…”

    黄敛源冷笑打断:“跑到幽州来和辽国反贼打这一仗,能振什么人心?”

    “能!玄远先生的真正用意,便是要…”苏其洛话说一半,忽然收声,又急急向黄敛源使了个眼色,随即抬高了声音,“黄乐师,在下也是中原人,奈何久离故土,既然您从中原而来,可否告知在下一些中原时事,以解我思乡之情?”

    黄敛源一脸诧异,忽听院外脚步声起,醒悟到有人走来,急忙一改脸色,却多少有些不自然,正要随着开口敷衍几句,院外人影一晃,一名白衣少年已悠然步入,“苏公子好兴致,傍晚做客,谈兴甚浓啊?”

    “智王。”苏其洛忙向来人施礼,“在下只是…”

    “只是想探听些中原时事,以解思乡之情,这句话我还是听到的。”智淡淡一笑,“不过苏公子似乎找错了人,黄伯父只是一介寻常百姓,对于中原时事恐怕知之不多,是吗?”

    “哦…”黄敛源听不透智这话中意,似是替他解围,又似是点醒两人,只得尴尬的笑笑。

    智又微笑道:“苏公子,幽州每月都会有一位名叫玄远的大商到访,如果你真想了解中原时事,你可以去向玄远打听,这位中原大商消息灵通,应该会有让你满意的消息。”

    苏其洛一阵心惊,既不清楚智为什么要特意对他说起玄远,更担心智是否已看破了他和黄敛源的关系,又情知在智这等人面前多说一句话都会露出破绽,便鞠笑道:“喔?原来中原还有此等人物,来日相见,倒是要与之好好相叙。”

    他怕言多有失,当即拱手道,“在下谢过智王指点,告辞。”

    走出几步,苏其洛生怕黄敛源被智套问出些什么来,硬着头皮回头道:“在下冒昧,不知智王来此有何贵干?”

    智扫眉一笑,向后院内并排屋宇一点指,“我住这里,苏公子,莫非你谈兴未减,还想与我连夜长谈。”

    苏其洛暗骂自己糊涂,干笑几声,“岂敢打扰智王歇息。”匆匆告辞而去。

    苏其洛离去,黄敛源却不便立即回屋,只好站在原地,想随意找些话来说两句,但智只是向他含笑而视,不说话,也没有一点要回屋歇息的意思。

    黄敛源沉默半晌,还是先开口道:“智王…”

    “黄伯父,您是长辈,叫我智即可。”智彬彬有礼的回答,

    “那我就倚老卖老,叫你声智儿了。”黄敛源也不拿捏,当即改口,又笑着道:“来辽国之前,几乎日日听闻护龙七王的威名,那时却不曾料想,这其中不但有一个是我独子,还能认下你们这几位贤侄,真算得上是人生一快。”

    “黄伯父客气了。”智很随意的问道,“黄伯父,您从前认识那位苏公子,是吗?”

    黄敛源稍一犹豫,应道:“是,从前在中原,我和苏公子确实有过一面之缘。”他摸不清智的意图,含糊答了一句,心里忐忑想着若智继续追问下去,自己该怎么回答。

    “黄伯父放心,我只是随口一问,苏公子的真正来历,我并无兴趣探知。”智神色平和的一笑,他没有六弟飞的提纵轻身提纵术,方才还未走近后院,就被苏其洛察觉,但也正是苏其洛的警觉,令智知道,苏其洛来找黄敛源并不是为了闲聊。不过比起苏其洛的背景,更让智感兴趣的反而是黄敛源,因为这黄敛源看去太平凡,不论样貌和气质,都如一名最寻常不过的汉家百姓,可看在智阅人无数的眼中,也正是这处处平凡,却透着股返璞归真的不凡。

    这应该是一个很懂得韬光养晦的男子,在他身上,也许藏着很深的秘密。

    但智不想对此深究,因为这个男子是猛的亲生父亲,所以智相信,黄敛源此来并无叵测用心。而且智也不愿把自己的城府和心术用于身边的亲近之人。

    “黄伯父,有件事我想和您商量,请随我来。”智扬手一请,让黄敛源到自己居室内详谈,又淡淡道:“今夜,我是故意支开的小七的,因为我想和您商量的事情,不能让小七知道。”

    听智说得隐秘,黄敛源当即迈步,一进到智屋内,黄敛源立时一怔,智居室内几乎空无一物,只有一床一桌和两张座椅,桌上一壶茶具,床榻上一席被褥,其余便别无长物,就算这仅有的几样用物,也都是朴素寻常之物,哪象儿子那间屋子,东一堆玩意,西一叠杂物,橱柜里塞得满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说,连床头床尾都堆满了食盒,看到儿子的屋子,黄敛源才算明白,为什么儿子会吃出一身胖肉来。

    而且猛的屋子虽然乱七八糟的让人一看就头昏,可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大到桌椅床榻,小到一盏青铜打磨的琉璃罩油灯,全都是价值不菲的上等用物,就连书桌上的笔墨砚纸,也都是不下千金之物,黄敛源乃见多识广之人,第一眼看到书桌上那指半长短,铂金细刻,玄黑如铁的墨锭,便知这是被每个文人都奉如至宝的上品精墨,别说辽国,就算是在中原,那也是千金难买之物,但也只看了一眼,黄敛源就痛苦的明白,这文房四宝肯定不会是猛自己放屋子里的,因为只看那沾满了墙灰的墨锭,再看墙上惨不忍睹的信手涂抹,便知猛平常拿着墨锭是干什么玩的。

    还有那色泽光润,四边嵌玉的墨玉砚台,里面沉淀的不是黝黑浑厚的墨汁,而是一颗颗果核,再看那叠印满手印的上品宣纸,在猛手里唯一的用途估计也就是吃过东西后抹嘴擦手,所以在看到那些被糟蹋得一文不值,但仍被刻意摆放在显眼处的文房四宝后,黄敛源觉得自己很能理解智这几位兄长对猛的望弟成龙之心,也必须佩服他们教养顽弟的百折不挠,同时更深深怀疑,这儿子如果是自己一路养过十八年,究竟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黄敛源感叹,“你们这几位兄长,对猛儿真的是很宠爱。”智的居室清淡简朴,却把所有好东西都留给了猛,对这弟弟的宠爱,可见一斑。

    “兄弟里头,最宠小七的还是义父和我的几位兄长。”见黄敛源不住打量屋内的摆设,智一笑:“我性喜清淡,又不愿被些俗物分心,所以屋中用度略简洁些。”智请黄敛源落座,又斟上一杯茶,双手奉上,这才问道:“黄伯父,既然您已与小七相认,那我想请问,您日后有何打算。”

    “打算?”黄敛源暗暗一摸怀中的瓷瓶,他当然不会向智如实说出苏其洛的安排,但看到智几兄弟对猛无微不至的关怀疼爱,自己却要悄悄瞒着他们哥几个把儿子送出幽州,他心里不无歉意,踌躇着道:“能够父子团聚,我已别无所求,这日后打算一时还未及盘恒。”

    “黄伯父若无打算,那小侄就冒昧替您打算一回。”智淡淡道:“幽州兵凶战危,并不是您久留之地,若黄伯父别无牵挂,小侄劝您还是早日离开此城为好…”

    “牵挂?”黄敛源暗暗愠怒,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含有一丝讥讽,“智儿,你以为我如今还是了无牵挂,心如死灰之人吗?”

    智这句话说的直如废话,黄敛源如今最大的牵挂就是猛,就算明知幽州凶险,也不可能留下猛顾自己离开,但他知智绝非无的放矢之人,所以勉强笑了笑,端起茶盏一口一口的喝着,不再开口。

    智不以为忤,接着道:“小侄的意思是,黄伯父不但要尽早离开幽州,也要把您的牵挂一起带走。”

    “你说什么?”黄敛源一惊,几乎把口中茶喷了出来。

    智又道:“我是说,想请黄伯父带上小七一起离开幽州,或者,这也算是我的一个请求,请您把我的七弟,您的儿子,从这大战将临之城带走。”

    黄敛源愕然,很疑惑这少年是不是猜到了自己与苏其洛的计划,所以才说这以退为进的话,“智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是要我在拓拔战的叛军攻来之前,把猛儿带出城?”

    “就是这个意思。”智微笑,点头。

    黄敛源沉默下来,把茶盏在桌上一搁,低声道:“智儿,你是聪明人,我也不和你绕圈说话,我这儿子虽然顽皮,却有勇贯三军之能,他留在幽州,你们便能多一分守城的希望,这一点,你该比我更清楚。”

    黄敛源目视着智,不动声色的道:“为什么?在这兵凶战危之前,你真的肯让我分走助你守城的生力猛将?这其中利弊,别说你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智还是微笑着,轻轻道:“可在我心里,小七首先是我的弟弟,然后,他才是一员猛将,做为守城孤臣,我或许不会让一员不可或缺的猛将离去,但做为兄长,我希望我的弟弟能远离这场战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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