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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烦局神游     醉饮江山txt下载     醉饮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九章 我本无道焉无情

    自被道人从山脚救起,拜入那座道观以来,凌志霄一生中再未体会过如此痛快的时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涂弥武功平平,甚至连四品境界的门槛也摸不到,无论经验还是境界,凌志霄都是远远凌驾于涂弥之上的。所以这一战,孰胜孰负,其实不难猜测。

    但凌志霄却斗了个天昏地暗,酣畅淋漓。

    眼前以生涩技艺执剑应对的小道姑,在他眼中已然不是涂弥,而是那个当年一剑灭去一千六百骑的昆仑道宗严道活。

    大宋立国已有一甲子之久,天下三百道观,却只出了这么一位道宗。她一身技艺,皆是不传之秘,如今又早已封剑不出,凌志霄常常感叹生不逢时,来不及与之一战。

    故而经年漂泊红尘,与斗志冲霄的段狩天一道,也时常自得其乐,不涉江湖纷争。在他看来,虽然自己武学造诣并不高超,但此生除严道活外,已再没有他甘愿一斗的对手。

    涂弥算是个例外。虽然她的武艺实在不怎么样,但一招一式,都是严道活亲自传授,有板有眼。

    斗到后来,凌志霄甚至已在喂招,只求能再将这小道姑的道蕴临阵激出一些,好圆当年梦想。

    转眼已斗过三百余招,涂弥倒退四十五步,终是自口中喷出一道血箭,拄剑而立,面色苍白。

    凌志霄站在密林入口,并未追击,而是轻轻收回手中拂尘,面带怀念之色,点头道:“的确是严道活的弟子,你不算辱没了昆仑道宗之名。”

    这句话原本平淡无奇,只是他个人的感慨,但落到涂弥耳中,却好似一句挑衅。

    她拄剑起身,眸中怒意凛然,道:“我不许你提我师尊的名字!”

    凌志霄愣了一愣,面带惑色。对于涂弥的突然出现与剑指莫稻,他本来也有疑虑在心,只是一时斗意高涨,方才压下这份疑惑。

    如今涂弥已然落败,凌志霄心愿成真,便问道:“你是昆仑严道活名下弟子,行事理当正道庄严,何以突然袭杀无辜之人?按赵无安所言,那位少年应当只是扮作兰舟子,并非本人。”

    涂弥的视线越过凌志霄,落在了赵无安等人的身上。

    此时,李凰来已被赵无安一把拉了起来,面带愧疚之色地站在一边,赵无安复又向着莫稻伸出了手。

    而更远的地方,不敢确定此地凶险与否的安南仍是未将船驶得过近,只是向外平铺了一块长长的登陆板,斜斜插在水滨之中。若有毫无武功之人想要下船登岸,后半段路必须得涉水而过。

    安晴正提着衣角,亦步亦趋地向赵无安走去,小腿每一次摆动,都带起一簇水花聚散。

    涂弥紧紧握住了剑,浑身发抖,口角不住地漫出血迹。凌志霄的攻势不算猛烈,她却硬要拼上自身真元对敌,故而受损不小。

    但即便如此,涂弥依然不肯罢休。眸中怒意,仍然滔天燃烧。

    为什么他就可以?

    为什么赵无安就可以与喜爱的人待在一起,就不会受到伤害,就可以把敌人变成朋友,就能获得所有人的信任与依赖?

    即便是在柳叶山庄时,她也不想依赖他。

    她知道他为了真相曾付出过多少惨痛的代价,也不是不记得赵无安硬生生吃了叶婷一刀之后独自走回山庄时有多么痛苦。她只是觉得不公平。

    为什么同样都是替他人着想胜过自己的人,赵无安始终风度翩翩,她却只能沦为妖魔的剑刃。

    而且,为了师尊与大师兄,她必须这么去做。没有转圜的余地,没有投机取巧的可能,涂弥唯一能做的,就是牺牲自己一直以来奉为圭臬的温柔,去残杀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人。

    涂弥气得闭上了双眼。

    “我也不想这么做。”

    “但是莫稻必须得死。”

    她重新睁开眼睛,眸中含着某种必死的决意,遥遥走向了莫稻。

    隔着凌志霄、赵无安、李凰来,她走向了莫稻。一双清澈眼眸犹如古井不波,蓝白道袍染上海岸沙土,风尘仆仆。

    凌志霄并无伤害涂弥的想法,见她丝毫没有停步的打算,也拿捏不准是否应该贸然出手拦路。但想到后头仍有赵无安把关,还是决定暂退开几步,给涂弥让出一条路来。

    赵无安却挺直了腰身,握住苏幕遮,凉凉注视着涂弥。

    “为什么?”他问。

    涂弥不该是这样的人。

    就算那个在扬州二十四桥上红着脸不敢看他,却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一定会嫁给赵无安的小道姑不是涂弥;就算那个在昆仑山一天能搞砸七八件事情,却依旧勤勤恳恳,每日最早起床去到习剑坪练习的真传弟子也不是涂弥。涂弥也不该是这样的人。

    解晖再神通广大,终究也是凡人,不可能控制住别人的心智到这种地步。就算是透过涂弥的眼睛他也能看出来,她此时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在行动。

    赵无安忽然明悟:“他威胁了你?”

    涂弥的脚步略微顿了一顿,闭口不答,只是继续向着赵无安走来,视线却越过赵无安,死死黏在莫稻的身上。

    跟柳叶山庄那时相比,莫稻依然没什么成长,一见涂弥要杀的是自己,立刻吓得面如死灰,缩在赵无安和李凰来背后,噤若寒蝉。

    赵无安的心思简直恨不得要飞驰起来。时间已经刻不容缓,他没有功夫慢慢思考,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想透彻这一切。再稍稍晚片刻,他与涂弥,便不得不刀兵相向。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那件发生在最开始的,却在最后都没有找得到答案的事情。

    “李凰来,你所说的金陵兵械库图纸,是否确有其事?”赵无安问道。

    李凰来显得有些苦恼,但还是认真答道:“我的确见过残眉,询问过那张图纸的讯息。但是她开的加码太高,我承受不起,又迫切想要得到图纸,正巧听她说瓦兰公主身上的玉佩价值连城,才被迫出此下策……”

    “这么说,兵械库图纸并非你自行揣度,想要玉佩确实只是以物易物?”赵无安恍然大悟。

    他本以为李凰来就是冲着玉佩而来,图纸只是掩人耳目,没想到真相仍然如此简单。

    若是这么一来,那遮蔽着钟山脚下那起屠村惨案的迷雾,总算消散得一干二净。

    “为何黑云会会派人屠村,又为何后来会有四十铁骑雷厉风行般地出城,其实都是为了那张兵械库图纸罢了。李凰来,你的原计划虽然蹩脚,但运气可说不是一般的好,因为你随性挑选的那个村落,刚好就是废弃了的金陵兵械库入口所在。

    “就在你带着蒙在鼓里的段桃鲤前去深山中找假扮成兰舟子的莫稻时,黑云会也提前到了那个村落,并开始杀人。他们的主要目的不是灭口,而是在那四十铁骑上打了主意。没有什么人能比官军具备更高的守备素质,原本寥无人迹的深山之中发生如此大案,官府必然派兵镇守。无形之中,则是形成了一道铁壁,替黑云会把守住了兵械库的入口。即便有人得到图纸,也难以进入其中。”

    “而他们会做出这等举动,也就是说,原本想以天价卖给你的图纸,失窃了。”赵无安冷冷注视着涂弥,“偷走图纸的人,我想也差不多就是你要来杀掉的人吧?”

    涂弥不置可否。

    莫稻则慌乱道:“我身上没有什么图纸啊……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只是按照李先生说的在那里等着……”

    从冠中散落的黑发遮住了涂弥的眼睛,她似乎有些不耐烦地握紧了剑,淡淡道:“我不知道这些事情,我只是奉命杀人。”

    “你被解晖胁迫了。”赵无安直截了当道。

    “废话!”涂弥忽然带着哭腔地骂了一声,“不然谁愿意替他杀人!”

    披着一身曾染过无辜鲜血的道袍,小道姑无声啜泣了起来,双肩止不住地发抖,但握剑的手仍然青筋毕露,骨节嶙峋。

    赵无安正待说些什么,手却忽然被人牵住了。他回过头,见是安晴已然涉水而来,不顾自己下身湿透,紧紧地握住了赵无安的手。

    赵无安无奈低声道:“何苦跑下船来。”

    孰料安晴反而比他更为坚定道:“你这样行不通的。对付女孩子,你还是太不熟练了。这样跟她说话,只会让她越来越听不进去。”

    “赵无安啊,你虽然知道很多事情,能看穿很多事情,但你真的不太会讲话哦。”

    想不到自己会被安晴给教育一通,赵无安一时汗颜道:“那该如何是好?”

    “先不管图纸到底在哪,反正我们肯定也找不到,所以让我和她说话试试看。她叫什么?”

    “涂弥。”

    “好。”安晴点点头,站到了赵无安身前,本想再向前走几步,但赵无安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不肯放她向前。

    回头瞥了他一眼,安晴无奈地望向涂弥,伸手道:“是叫涂弥吧?我的名字是安晴,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难过,看你这幅样子我也很不好受。你遇到了什么事请,能不能讲给我听听?”

    “……”涂弥的脸庞扭曲着,嘶哑道:“你让开就行了。”

    “别这样,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忍耐,活得很辛苦。我娘说过,人每活一天都是一天,活着就要开开心心,有什么烦恼就该向别人吐露……是你的父母落在了恶人手里吗?”

    赵无安忽然后悔让安晴来处理了。小姑娘口无遮拦,却无意中触动了涂弥心中痛处。足月遭弃,若不是严道活将之捡回养大,涂弥造成了昆仑山风雪里野兽的口中美食。

    “不是父母,胜似父母。”低垂着眼帘的涂弥这么说道。

    安晴微微张了张嘴,回头向赵无安求证,赵无安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是叫……严道活吧?我们可以帮你想办法救她出来的!”安晴恳切道,“赵无安他很厉害,而且很乐于助人,我哥哥有船,跑到海上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哪。你没必要听他们的话!恶人都是言而无信之辈,跟他们做交易是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的!”

    赵无安暗自失笑。本以为这姑娘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出点大道理,没想到还是些最简单不过的逻辑。

    不过简单之物往往有奇效。

    涂弥的肩膀抖动得越发厉害,几乎是抽泣了起来。“我不敢……我不敢和他们赌,我打不过他们,一旦我不听他们的,师尊就会有事,师兄也会出事……让我拿这两个人来赌,我真的不敢……”

    她一把丢下了剑,两只手拼命地抹着眼泪,哭个不停。

    安晴向赵无安一眨眼睛,赵无安会意,立刻松开安晴的手,犹如离弦之箭一般自原地弹了出去,一把夺过涂弥的剑,转身就是一扔。

    长剑在空中划出清冽的剑光,当啷一声掉进了海水里。近岸水浅,长剑坠于白沙之上,但即便如此,离涂弥也有一大段距离了。

    涂弥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本是想骂赵无安几句,但似乎是哭得累了,头颅昏昏沉沉的,两眼无神,颊上泪痕密布。

    赵无安松了口气,走向了涂弥,“……这就好了,你杀人的事情先不管,有什么事情我们等下再——”

    倏忽间,一根锐利的箭带着长风刮破空气,猛地自远处笔直飞来,呼啸声间,杀意凛然。

    噗。

    长箭贯穿胸膛,花甲老道口中喷出一摊鲜血,拂尘落地,惊起一地尘埃。

    赵无安猛然回过头,看着这根暗箭飞来的方向,瞳中满是惊异。

    桅杆旁,那个皮肤黝黑的少年,手里握着一柄不知从何处拿出来的大弓,眼神清冽无尘,面容冷酷。

    段狩天怒喝一声,二话不说便拔刀越过人群,向着许暗尘砍了过去。少年轻描淡写地掷出手中长弓,看着它被段狩天的刀一分两半,自己则悠然跃下船舷,踏浪靠岸而来。

    “许暗尘你在干什么?”身为船长的安南也是大惊失色,厉声质问道。

    行走在潮头沉默寡言的少年冷笑了一声,双手从背后抽出一对黑色弯刀,不以为意道:“罗衣阁左使,来此,肃清门户。”

第二十章 月下剑凛人惊寒

    疏朗月色之下,许暗尘握刀在手,不以为意地旋转着刀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仅仅几步路,就已渡过海水,站在了岸边。

    双眸颜色深沉,眸中却含着戏谑神情,仿佛一切尽皆在握。

    而被这猝不及防的羽箭从背后贯穿胸膛的凌志霄,此刻花白胡须上尽是鲜红血迹,以手撑地,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肺中的声音却越来越沙哑骇人。

    赵无安本想立刻冲上去帮这位老人查看伤势,却被凌志霄抬起一只手摆了摆,坚定地止住了。

    “不用过来了。”凌志霄摇了摇头,“认不清阁中人物,也是我凌某功力不够,活该死在此地。”

    “叛徒当然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许暗尘悠悠道,“不过我想凌老也猜不到,你当了二十年罗衣阁右使,最后却死在你的后辈手里吧?”

    凌志霄苦笑道:“自古新人换旧人,罗衣阁这种污秽地方,还有什么事情是猜不到的。”

    “我还有最后几句话,想交代一番,可以吗?”

    “请便。”许暗尘把玩着手中弯刀,胜券在握。

    凌志霄回过头,看着正踩着木板疾冲过来的段狩天,微弱但坚定地摇了摇头。

    也许是因为饱经沧桑,这位长眉老人的举动总是带着让人难以抗拒的力量。和赵无安一样,段狩天在怔愣了片刻之后,也停下了脚步,并未再有靠近。

    毕竟,以凌志霄的年龄,受了这种程度的伤,便是华佗在世也回天无力了。段狩天冒然上前,倒有可能打断凌志霄想说的话。

    凌志霄嘶哑道:“赵居士,你猜的不错,钟山脚下的农舍,的确是兵械库入口所在,黑云会屠村,一是灭口,二是为了借官府之力镇守,也没有错。之所以要杀莫稻,是因为他们见过了我。就在舵主派人屠村之前,我曾到过那里。”

    许暗尘冷冷道:“窃走罗衣阁机密图纸,还妄图在江宁府隐藏行踪,右使大人的做法,在下瞧着可真是可笑。早在段狩天呈上酒壶的那一刻,阁主大人就已经亲自到附近了。尹凤箫不过是个噱头,好支开你身边熟人罢了。”

    凌志霄苦笑道:“你也知道?不错,就在狩天与赵居士追出客栈之后不久,我就被舵主带去了兵械库前,倒是全无半点逃脱的机会。”

    “你若是就在那时自尽了事,倒也没这么麻烦。”许暗尘摇头叹气,“偏偏阁主愿意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还不珍惜。”

    段狩天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呆呆立在船板上,赵无安总算还听明白了些许:“凌道长……是罗衣阁右使?”

    “不久之前还是。”许暗尘哼哼,“窃走图纸之后又被我们抓个现行,扭送到兵械库门口,屠村威逼之下,信誓旦旦说能帮我们骗到瓦兰国玉,这才放了他一条生路。不过看你和舵主的干女儿打得这么火热,,好像也没这方面的打算吧?我就替阁主肃清门户了。”

    凌志霄苦笑道:“老道无能,麻烦诸位了。罗衣阁许进不许出,我费尽心思才找到一个逃开江南道的办法,却没留神到阁主早已派人到了我的身边。不是别人,还正是罗衣阁左使。”

    饶是段狩天这样生猛的汉子,一时也无法接受当前的状况。

    早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破旧的土地庙中躲雨,刚巧遇上个疯疯癫癫的道士,饥寒交迫之际逢他赏了一块肉饼,后来又在酒楼里请他喝了一整壶二锅头,便结了忘年之交,一同行走江湖。

    多少年来,段狩天挑战过无数强敌,也曾遭到过无数人的背叛,因而漂泊游荡,性子成熟多有顾虑。惟有这个老人,这个酒肉 道士,他能与之并肩谈笑、痛饮达旦而无丝毫戒备。

    他把凌志霄当做一生挚友,独一无二。

    偶尔凌志霄也会离开一段时间,但就跟他追着赵无安出城时一样,二人彼此之间都把不辞而别当做了一种默契,反正江湖虽大,总会在某处重逢。

    或是扬州,或是江宁,经常是一个人刚刚坐下,精疲力竭想喝杯热茶时,另外一个人就会从邻桌不动声色地送来一盏清茗。而后便是相视一笑,再携手共游。

    他信任了几十年的朋友,是罗衣阁的右使。

    段狩天并非不能接受这种情况。虽然凌志霄的真实身份让他大为诧异,但毕竟是朋友,无论如何,朋友之间总该有点秘密的,他不怪凌志霄。

    他只是不想让凌志霄死。

    那个人是他的导师,是他的朋友。

    段狩天这个人的朋友不多,但每一个他都很珍重,尤其是凌志霄。为朋友两肋插刀,他甚至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所以,当许暗尘旋转起了手中弯刀,不耐烦地说着差不多该送你去见阎王了吧的时候,段狩天出刀了。

    他仍然站在船板之上,但是他出刀了。刀动的瞬间人也动了起来,遥遥杀向了许暗尘。

    他隔得实在太远,故而刀势尽管迅猛,留给许暗尘的反应时间还是太久了。

    许暗尘早就知道了段狩天在他身后出刀。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下,而是先漫不经心地挥刀割下了凌志霄的头颅。

    “好一颗头颅,阁主要是看到一定会很开心的。”许暗尘笑着说道,“罗衣阁的叛徒,就该是这种下场。”

    弯刀锐利,割头如割草。一颗头颅提在手里,许暗尘的弯刀甚至不染血迹。

    段狩天已然杀到许暗尘背后,赵无安也已背起剑匣,苏幕遮自手心悬起。

    许暗尘哈哈大笑一声,猛然回身出刀,当啷一声脆响,双刀相交。

    黑色的弯刀虽制式虽小,却坚硬无比,硬生生挡开了段狩天拼尽全力的一刀。

    一刀过后,二人各退一步,无名之风卷向中心,地面沙尘兀自爆开,在地上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坑。

    许暗尘咧出一口森白的牙齿,把弯刀舞得犹如风中树叶。

    段狩天眉宇尽是毅重之色,深沉道:“我不管他是不是什么叛徒,但他是我的兄长,是我的朋友。”

    “你杀了他,我便杀了你,再杀了你们那高高在上的阁主,用你们这两颗头颅给他献祭!”

    “那可真是可惜,因为他的头颅已经在我这里了。”许暗尘狰狞一笑,信手把凌志霄的头颅掷上天空,自己则猛然踏地一冲,双刀交错向段狩天斩了过去。

    第一式只是最普通的斜斩,段狩天退了一步,举刀格挡。但双刀并未相交。许暗尘飞快变招,转眼黑色的弯刀就来到了段狩天的腰间,带着汹涌气劲,眼看就要把他刺成豚鱼。

    左右同时受袭,段狩天飞快蹬地,身形如火凤扶摇一般直冲而上。许暗尘的刀自空气中挥砍而过,并未伤到他。

    许暗尘冷笑道:“接下来可没那么好运了。”

    升在空中的段狩天,一气用尽,身形难免下落,许暗尘则径直迎了上去,倒握手中黑色弯刀,身形迅捷犹如鬼魅。

    身形交错的瞬间,弯刀如闪电般砍出,段狩天挥刀下斩抵挡。

    铛!

    电光石火的刹那,段狩天眼疾手快,一脚踏在许暗尘肩头,自己则倒飞而出,千钧一发地避过了许暗尘的刀斩。

    本想极速追击的许暗尘肩上受了一脚,身子也在原地顿了些许,眼看被段狩天拉开距离,并不急着追击,而是冷笑一声,手里弯刀又飞舞得有如圆盘。

    月下棕榈无风自动。

    下一刻,许暗尘如一抹影子被月光照拂一般,从原地蒸发了。

    而赵无安那柄势在必得的剑,则自他原先所站的位置穿过,落了个空。

    白沙之上仅余空荡剑鸣回响。

    赵无安一惊,而许暗尘的声音却直接从身后传来。

    “跟我比刺杀,你还太嫩了!”

    赵无安心下骇然,猛然一提剑匣,身子便向前翻滚出数十尺。在他身后,许暗尘的弯刀猛然刺入地面,惊起一地沙尘,仅仅与他的后颈差之毫厘。

    苏幕遮带着银光飞回赵无安身边,而许暗尘却把玩着手中一柄小巧的飞剑。

    那本是赵无安的杀招,虞美人。

    “以长剑佯攻,短剑在身后猝然发难,力求一击毙命,确实是个好主意。”许暗尘淡淡道,“只可惜你遇上了我。你背后的剑匣应该能够笼罩全身吧?为何偏偏发现不了我呢?”

    赵无安瞳中溢满震惊之色。

    在众人眼中看来,他仅仅驭剑出匣一柄苏幕遮,其实最为轻薄不显眼的虞美人早就悬在身侧,与苏幕遮一同射出,力求从背后重创许暗尘。

    但许暗尘不但看见了虞美人,甚至还瞬间出现在他的背后,打了个猝不及防。早已笼罩他周身四尺的洛神剑意何以没有报警,也实在是令他想象不到。

    许暗尘轻蔑地笑了一声,弹指一挥,虞美人笔直射向赵无安。赵无安慌忙御气出体,以气劲结成巨掌,遥遥拧握住那柄小巧玲珑的飞剑,拼尽全力才卸去剑上力道,将之重新收归掌控。

    就在赵无安抵挡虞美人的当口,许暗尘却已经从原地飞身而出,犹如黑燕笔直地袭向赵无安!

    “阁中有榜,你的项上人头高居第二位,我就顺手取走了!”

    满天星子仿佛都化作他身侧杀意,汹涌如潮的气劲填满了海岸间每一寸空间。武艺稀松的李凰来与安晴等人,甚至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而许暗尘双刀刀刃之上,更有一抹浓郁的亮银色气机,紧紧缠绕住漆黑刀身。

    “吴钩霜雪明——”

    许暗尘的低诵有如谶言,细密而紧凑地回荡在这片夜空之下。海风猎猎,他仿佛成了一抹融化在夜色之中的影子,惟余刀意纵横。

    甲板上的安南已经看得呆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时兴起新收的船工,竟是个如此深藏不露之人。

    外出航海,最忌对周围人不知根知底,哪怕是被卖了都蒙在鼓里。不过安南自恃一整船只新招了许暗尘一个人,再加上赵无安和安晴关系特殊,又是绝顶高手,他怎么想也觉得出不了意外,就没有多心。

    孰能料到,区区一个许暗尘,两把弯刀竟有如此功力。

    先前化解虞美人劲力已是让赵无安出了一头冷汗,而今看见许暗尘竟径直杀来,自知已无暇逃脱,唯有正面硬接下这一招。

    但这一刀来势如此汹汹,光凭苏幕遮与虞美人显然无法抵挡,甚至是六剑中最为霸道凶狠的菩萨蛮,也难以挡下。

    难道要唤出洛神赋?可是洛神赋必须得他手动拔出,显然已是来不及……

    许暗尘的刀近在眼前!

    已然不可能再多做犹豫。高手对敌,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是死路!

    赵无安猛然间脚踏白沙,在地上轰出一个大坑的同时飞身后退,勉力又拉开了一丝距离,扬声唤道:“菩萨蛮、采桑子、鹊踏枝、白头翁!”

    一连串清冽剑鸣在月光之下响起。

    赵无安半悬于空,长发无风自动,六剑如孔雀开屏般展铺于身前,剑意凛然。

第二十一章 此火燎原死不休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许暗尘便如夜幕之中的流星一般,强大,炽烈,却又转瞬即逝。仅仅呼吸之间,他就可让敌人寻觅不到他的踪迹。

    而后,便是他的主场。

    摊开六把飞剑的赵无安只记得自己看见了许暗尘冲来的起步,却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当中,丢失了许暗尘的方向。

    他忽然开始慌乱起来。这一次的对手,显然和以前任何时候遇见的都不一样,他能瞬息之间抹去自己的存在,令人无所适从,然后猝然发难。

    银光乍破!

    许暗尘仿佛自虚空之中撕出了个口子一般,骤然从赵无安身侧闪现,手中刀锋上银光闪动,有如半空弯月,向着赵无安的脖子径直斩了过去。

    若不是有人挡住,赵无安已然成了刀下亡魂。

    铛!

    双刀相交,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二人中间的段狩天一脸愤怒狰狞的表情,手中长刀亦是声势震震。

    “喝!”段狩天猛然挥刀横斩,许暗尘抵挡不住,向后跃去,拉开半丈的距离,面色不悦。

    他的拿手绝活,本该是挡无可挡的,就算再给赵无安十把飞剑,也预测不到他能从哪个方向进攻。换句话说,只要许暗尘能从赵无安的视线之中逃脱出去,赵无安就已必死无疑。

    可他处心积虑的一招却被段狩天给挡了下来,在此之前他甚至都没有把段狩天放在眼里。

    虽然都是二品境界,段狩天甚至比赵无安还要更胜一筹,但他终究只是个拿长刀的鲁莽汉子,有勇无谋,一味地挥砍并不会起到任何效果,许暗尘向来对这种人不屑一顾。

    令他更加在意的是驭飞剑的赵无安。不仅周身剑意凛然,深藏不露,更是擅于智斗。若不是许暗尘自幼练了一对招风耳,听力绝伦,还真发现不了虞美人的踪迹,险些就着了赵无安的道。

    以一敌二,绝招也被段狩天给挡了下来。看似处于劣势,不过许暗尘并未有丝毫的慌张。

    在场诸人,李凰来与莫稻这样的显然不敢插手,涂弥虽有一战之机,但以她现在的情绪甚至连剑也握不牢,要解决的对手只有面前二人,许暗尘甚至觉得容易得过分。

    但是,即便如此,轻敌也是对战时的大忌。许暗尘并不急着发起进攻,而是假意把玩手里的弯刀,绕着两人不急不缓地走起了步子来。

    “有件事情,我很好奇——”他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悠悠道,“隐匿于夜色之中,本该所向披靡,你是怎么看见我的?”

    当了近十年杀手,年纪轻轻便能够做到罗衣阁左使,许暗尘最为自豪的拿手好戏便是在夜色中抹去自身存在气机。再配上鬼魅般的身法,对手甚至连他在哪都还没找到,便被一刀割去了头颅。

    谨慎才是百战不殆的秘诀。无论段狩天这一接究竟是不是侥幸为之,许暗尘都愿意舍弃一手进攻的先机,来换取这个情报。

    孰料段狩天缄口不答,只是摆好架势,眼神决然。

    赵无安六剑傍身,眉眼亦是毫无波澜,淡淡道:“进攻就交给你了,我来防守。”

    段狩天点了点头。

    赵无安站在他身后二尺,正是柳叶山庄那一晚与胡不喜对付黑云会杀手时的站位一模一样。

    在这样的阵法之中,任何一位二品刀客,都足以以一当十。纵然许暗尘并非普通刺客,甚至已有可能踏入了一品境界,赵无安也浑然不惧。

    有我匣中剑意在此,倒要试上一试,你是人是鬼!

    赵无安大喝一声,身侧六剑灵光闪动,猛然向着许暗尘直刺了过去。

    许暗尘一咬牙,身形刹那雷动,从右侧疾驰而来。仅仅一个照面的功夫,手中弯刀便将采桑子与虞美人尽数击飞。

    段狩天毅然挡住了他的去路,狂吼一声,长刀骤然挥砍,许暗尘躲闪不及,只能提刀抵挡。

    金石对撞,段狩天立刻收刀再出,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宛如狂风骤雨。挚友身死的悲痛与愤怒,此刻尽数宣泄于刀刃之上,一时之间竟将许暗尘逼得无法向前。

    许暗尘怒道:“蚍蜉撼树!”

    世上没有一种刀法全无破绽,段狩天亦如此。仅仅一个换气的瞬间,许暗尘倒握弯刀,身形一扭,便从段狩天身旁一闪而过,一步便踏过两尺距离,掌中弯刀袭向了赵无安的脖颈。

    铛铛铛!

    三道寒芒闪过,三把飞剑在那一刹那骤然回身护主,在赵无安身前一寸的位置彼此交错,织成一张牢不可破的网。

    凛冽剑意狂啸而出,犹如猛虎啸日般,几乎要将许暗尘连身淹没!

    他狠狠啧了一声,抽刀后退,身后又是段狩天劈天裂地般的袭击。许暗尘将身子一抖,自刀锋之中险险掠过,头顶又猛然间砸来一柄菩萨蛮。

    许暗尘瞧得几欲睚眦俱裂,双刀交错,向着菩萨蛮笔直地迎了上去。纵横气机爆裂,这柄外貌平淡无奇的飞剑居然刹那间释放出数十上百倍的猛烈剑意,剑身如得金佛点燃七朵火莲,以共工触山之势向着许暗尘死死压来,没有丝毫喘息之机!

    赵无安的声音这才传到他耳朵里:“破军。”

    解放完菩萨蛮剑意的刹那,赵无安脸色苍白如纸,其余五柄飞剑不约而同失去控制,玎珰散落一地,汹涌如海潮的洛神剑意,也忽然间无影无踪。

    安晴惊呼道:“赵无安!”

    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赵无安身子一软,几乎就要跪倒在地。

    段狩天急忙冲上前去,将他扶住,关切道:“赵居士切不可再逞能!”

    以二品境界身驭六剑,本来就已超出了赵无安的极限。在此基础上,再释放任何一剑的剑意,对赵无安的身体而言都是难以想象的负担。

    就和在柳叶山庄之外,一日之内解放出五剑剑意一般,赵无安此时亦是浑身内力俱空,几欲昏厥。

    然而被段狩天扶住的赵无安脸上没有丝毫如释重负的神情,只是着急道:“快去……菩萨蛮制不住他!”

    段狩天一怔,身后便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势如破竹的菩萨蛮竟被许暗尘以蛮力顶飞出去,如无头苍蝇般倒飞一阵,轰然入林,不知所踪。

    而半空中那股子撕天裂地的蛮横气劲也是尽数轰入许暗尘身体。他举着弯刀,身子晃晃悠悠,嘴角带血,眼中却是笑意。

    “破军之剑,也不过如此罢了。”许暗尘嘿嘿一笑,“赵无安,你的这颗人头,我是要定了。”

    他转过身子,提着刀,慢悠悠向前走了过来。每踏出一步,周身之中菩萨蛮剑气便向外狂轰出一分。剑气凝成环状,随即在空中四散,今夜无风,但四面棕榈树叶皆簌簌掉落,更有不少在半空之中便被径直一劈为二。

    赵无安脱力,这无主的剑气已然不知该去向何方,被许暗尘逼出体外之后,只能在空中四处乱窜,胡乱伤人。饶是段狩天也得全力应付,更不必提那边苟延残喘的李凰来等人了。

    安晴与莫稻不曾习武,受这剑气侵蚀,一时之间面白如纸,浑身无力。李凰来总算还练过一招半式,却也难以抵御菩萨蛮的冲天剑意,表情十分难看。

    而正面承受了剑气冲击的许暗尘,虽然受伤不小,但却仍然面带微笑地走向段狩天,手中的弯刀与夜幕同样深沉。

    “这样吧,再给你一个机会,怎么看见我的?要是答案能让我满意,我就不割掉你的头,让你死的体面些。”

    尽管到了此时,许暗尘仍旧不敢大意。吴钩霜雪明是他的看家功夫,其最令人意想不到之处便是能够在瞬间是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按理说是不可能被挡住的,偏偏段狩天接了下来。

    可能只是侥幸,可能只是段狩天的直觉挺准,但许暗尘不愿意冒险。如果这一次段狩天能接下他的刀,那么就代表着在将来,他殚精竭虑想要袭杀的目标,也极有可能会看得见他。

    这对一个杀手而言可不是小事情。

    所以他宁可放弃先手的机会,也要问个明白。

    段狩天显然也正在趁此机会消化菩萨蛮带来的压力,并未主动出击,而是回答道:“我没有看见你,我是看见了你的刀。”

    许暗尘狠狠地拧起了眉头。

    这不可能!一旦御气将自己包裹于虚无之中,许暗尘必然是把双刀别在身后,全力突袭的。段狩天若能看见他,只能说明自己的暗夜气劲还不够完备,仍有漏洞。但看不见人,而看到了刀,这段狩天难道会透视不成?!

    “准确地说,是看见了你的刀影。”

    许暗尘心思一动,侧目望向地面。月照白沙,他的影子朦胧而修长。

    透过了包裹于体外的气劲,乃至无视了足尖踩在地面上引起的微小凹陷,而是直接看到了刀的影子吗?!

    许暗尘曾经听说过,西域密宗有种禁术,通过折磨人的**经脉,使其感受到极大的痛苦,神思濒临崩溃之际,便能见到来自幽冥的影子。在那以后,即便是身处无边暗夜之中,也会对事物的影子分外敏感。

    段狩天显然不可能是西域人,但却能径直看破他的影子。

    许暗尘愣了一愣,盯着段狩天握刀的姿势看了半天,像是突然知道了什么似的,先是干涩地咳了两声,而后扬起脖子,情不自禁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段狩天,你的奇经八脉,早就被断去一条了吧?就是因为那让你感受到了巨大的痛苦,从而在余生之中,肉眼视物皆带昏暗颜色,对于由光照射而成的影子,便会分外敏锐。”

    段狩天听罢,怔了一怔,并未多言。

    “我道是个什么样孤峭的刀客,原来只不过是残废而已!你这样的废物,居然也妄想追逐刀道!”许暗尘癫狂地笑了起来。

    本以为是自身的武学还有何致命疏漏,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因为对方本就是个残废。许暗尘几乎高兴的有些欣喜若狂了,沉浸在屠下赵无安的头颅回去请功的兴奋之中,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段狩天的变化。

    段狩天身上的气势其实并未改变太多,只是在听到残废那两个字的一瞬间,眼神闪烁了一下。

    而后,变得深沉而冷酷。

    “你说得对,我是个残废没错。”

    “我拿起刀的第一天就被同门欺侮,不被任何人看好,甚至连只配打杂的灰衣弟子都瞧不起我。”

    “但最后是我第一个走出了师门。”

    “满门被屠,也是我亲自替他们报的仇。”

    “你不妨,试试看我这一刀。在那之后,再告诉我谁才是真正的废物。”

    段狩天一步未动,但不知为何,站在他二十步开外的许暗尘却刹那间感受到了一丝压迫的气息。

    那个叫段狩天的男人眼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就此星火燎原,不死不休。

第二十二章 起手一刀

    李凰来几乎费了半条命才撑过刚才那把飞剑蜂拥而出的剑意攻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考虑到身后还有两个未曾习武的人,李凰来更是不敢懈怠,拼命御起自身心法,将周围气劲尽数吸入体内,再调息将之散化。

    这个过程不可谓不艰难,李凰来甚至好几次都难以抑制住胸中胡乱撞击的气流,只觉得喉头一甜,神思便要游荡上十几息的时间。

    总算是将周围气劲尽数化去,李凰来强撑着身子回头,见安晴和莫稻虽都已倒在地上,但气息仍旧平稳,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但前方的战况却又让他揪心不已。

    他隔得很远,所以看不清两个人的表情,但他知道此时许暗尘必然是认真了起来,而段狩天,几乎已经拼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

    他本就是一往无前的浪荡刀客,如今凌志霄已死,只怕举世再无能令他束手束脚之物。因而今夜他的刀锋也有去无回,折冲破坚。

    若是死拼力气,许暗尘显然不敌段狩天,但他怎会是如此愚钝之人,了解了段狩天奇经八脉有缺,体内气劲难以无缝循环,更是心生戏谑之意,对招过程中反复拉开距离再猛然缩近,逼得段狩天难以借气补气,狼狈不堪。

    这便是许暗尘与尹凤箫这等人的区别所在。

    若是与后者较量,段狩天以独门刀法配上粘字法诀,大可以与之缠斗上一二百招,从中借力以补全自身气机,此消彼长,最终耗费全身气力挥出一斩,奠定胜负。

    但许暗尘明显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二品巅峰乃至步入一品的高手,看穿了段狩天经脉缺数之后,必然会随之看破段狩天的刀法套路,从而在打斗之中不断变换招式,频繁自断气机又从丹田续气,意在消耗段狩天,而使其无法从自己这处得到补给,最终自断退路。

    尤其是对上许暗尘这种以拿捏气机为看家本领的杀手,段狩天更是难以讨到便宜。许暗尘明显是抓着他的气机断处不放,退三打一,令段狩天无力可借无刀可出,只能勉力抵挡,却节节败退。

    “该是残废就注定是残废,任你有如何厉害的补气法子都没有用处。你以为我会乖乖地让你从我这里借力打力?那你可真是把这个江湖想得太好了!”许暗尘狞声道。

    “不妨就让我来教教你,人该怎么在江湖上混下去!”

    无边暗夜之中,一柄闪着银光的弯刀骤然挥出,直直往段狩天脖颈之上挥了过去。然而就在刀刃快要接触到段狩天身体上时,却又骤然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仿佛有人以指蘸水,从画布上抹去了一丝墨迹。

    从此山水不再,徒余凛冽杀意。

    “吴钩霜雪明。”许暗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冷冽的风。

    刀锋横切。

    段狩天覆手便是一撩,双刀相击,铁石交鸣之声震耳欲聋!

    许暗尘只是冷笑一声:“有点意思。”

    毕竟段狩天能够看穿他的身形,许暗尘也就不再在隐匿踪迹的方向上大花功夫。原本围绕着周身凝成一圈遮蔽的气劲骤然喷薄而出,以他为圆心,四周近五丈的空间刹那间昏暗无光,天空朗月失色。

    正如许暗尘那一招的名字一样。他吴钩出手,天地间唯有霜雪仍明。

    便是青天白日,也叫你黯然失色!

    原本凝神观察着刀锋轨迹的段狩天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竟然浑身已经笼罩在了细密刀影之中。

    “一刀!”

    沉重的刀背猛然间砸在段狩天胸口,他狂吐出一口鲜血,身子倒飞出去。

    “第二刀!”

    许暗尘的声音中几乎带着狂笑。

    这一次,双刀斩肩。饶是段狩天竭尽全力御气于体外,免去了断臂之苦,双肩仍是刹那间便被豁开一个大口子,深红色的血汩汩流出。

    段狩天暴退出一丈有余,勉力提刀抵挡,仍是分辨不出许暗尘的刀影所在。

    “三刀断你头颅!”

    浓墨般的夜色中,两柄泛着寒光的刀,忽然自段狩天脖颈左右浮现而出,就如黑龙出水,气机暴溢。

    那一刹那,段狩天脑海中灵光乍现。

    他以长刀当胸一点,右手急速抖动,只听得叮叮两声,居然挡开了这誓要取他性命的一刀。

    两把弯刀倒飞而出,被许暗尘握回手中。瞧着段狩天站在他十步开外,狞笑道:“你倒是福至心灵。”

    段狩天却呆愣愣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眸中精光闪烁。

    本想乘胜追击的许暗尘皱了皱眉头。

    段狩天现在的神色,完全不似是刚刚死里逃生,惊魂未定,而是带着一股别样的灵动。反倒衬得他刚才接下许暗尘的那一刀,有些轻描淡写的意味。

    许暗尘很不喜欢这样的神色。他拎了拎手里的刀,周身浮现出数倍于之前的杀意,显然不打算再陪这个残废继续玩下去了。

    残废的东西就该送去重铸,残废的人就该送下阎王殿重新投胎。

    什么以残缺经脉打通天命之关,入一品境界,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但他面前这个人却似乎是偏偏要做到这个笑话。

    “是我搞错了。”段狩天低低道。

    周身气势骤然升腾。

    许暗尘心道一声不妙,飞驰而出,一刀便向着段狩天脑袋砍来。

    “是我非要争什么二百招,非要攒什么满袖气。”

    许暗尘的刀近在咫尺。

    “你说得对,三刀断头颅。这世上本就有三刀之内决胜负的武斗,何必要拖那么久呢?”

    许暗尘神色骤然狰狞凌厉,黑色弯刀距段狩天脖颈仅剩一寸。

    却偏偏就停在了这一寸。

    许暗尘大惊失色,运起全身气力,尽数聚涌到手腕之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弯刀再向前推出哪怕一丝一毫。

    不久之前他还轻而易举地两刀砍在他的肩上,段狩天确实料到了这一招,但根本抵挡不住,肩膀上的两个大口子,现在还在流血。

    不过是片刻功夫,何以这比起肩膀还要脆弱数倍的脖颈,竟有一层他无论如何也突破不了的护体真气?!

    只见段狩天抬起右手,轻描淡写地在许暗尘刀刃上一弹。

    弯刀脱手而出。

    犹如回旋的飞燕的一般,许暗尘引以为傲的弯刀就这么在空中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圈,而后斜插入一棵树木之中,死死钉住。

    许暗尘怔愣了一下,还没能回过神来。

    砍不断他的脖子也就算了,何以连自己的刀也会被一弹指击飞?

    对一个刺客,尤其是对一个使刀的刺客来讲,丢刀简直是一件不亚于丢了性命的事情。

    许暗尘心中一沉,表情也狰狞起来:“混蛋!”

    然而此言一出,前方的空气中便忽然间展开一道浑圆的气劲,硬生生往他的胸膛之上砸来。许暗尘刚刚开口骂人,一时之间胸腔之中余气不足,竟是猝不及防,倒摔了出去。

    在半空中慌忙调整身形,将仅剩的单手刀插入白沙之中,惊起一地沙尘,许暗尘才勉强止住后退之势。

    然而抬头再看时,却发觉段狩天比起之前,真真不一样了。

    此时,一抹阴云掩盖了月色,夜空之中,有星斗阑干光辉投下。

    段狩天全身沐浴在星光之中,低眉淡目,手中长刀却似有所感,铮铮起意。

    “生来就已是个残废,偏不信命。既要出人头地,就以为总得多花些功夫。我二十年学成的这套刀法,今夜才晓得它什么都不是。”

    与人对敌,必到二百招后才见真章,段狩天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凌志霄也一直告诉他,经脉先天有缺,便不得不多费些功夫。一刀见分晓,是万万不可去想的。

    “谁管他经脉是不是有缺?”段狩天哼哼道。

    两败俱伤也好,有去无回也罢。若是不敢拼死一搏,谁他娘的还耍这个刀。

    “老子偏要起手一刀,取你性命!”

第二十三章 一品

    原本晴朗的夜空,自残月被一抹阴云遮住之后,倏忽间雷声大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轰!

    天光乍破,头顶惊雷阵阵,一片翻滚的黑云中紫气横溢,似有狂龙入劫。

    远远地,船上的安南抖了抖身子,嘀咕了一句:“这是不是该说算个好兆头?”

    几乎所有人都已下船登岸,他仍是不动声色地据守商船之上。岸边风起云涌,就连几个手下也看不过去,壮着胆子问道:“老大,我们要不也做点什么?这么干站着发愣,总觉得不好。”

    安南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昂首往船尾示意了下,沉声道:“生死有命,这船尾还吊着个煞神呢。我可不敢拿一船人的性命开玩笑。”

    然而他紧盯着岸上昏迷不醒的赵无安和被剑气所伤的安晴,也是心中不安。

    几个伙计面面相觑,都知道船尾的楚霆也不是好惹的角色,一时疏忽,说不定连作为身家性命的商船都保不住,还是放下了掺和一脚的念头。

    “就看那两个耍刀的,谁更厉害了。”

    似乎是觉得寒冷,安南把自己身上的棉袄裹得更紧了些。

    躺在白沙之上,昏迷中的赵无安似有所感,手指微微一动。

    神识虽然模糊,但隐隐之中却似乎看见一个影子,端立于他的灵台之中,逍遥生姿。时而痛饮美酒,时而一刀骤出、天昏地暗。

    夜风凄凉,带着冰凉细密的雨丝,直直砸向大地。密布的阴云之中,狂雷咆哮,紫电作蛇形散。

    许暗尘心道一声不妙,段狩天这模样,是要直入一品境界的架势。

    他的修为也不过二品,与段狩天本该斗个平分秋色,但招式互有生克,他的速战速决正是把段狩天的满袖刀法给死死吃住,才能占据如此上风。

    若是到了如此关头,段狩天突然明悟,显然对许暗尘不是个好消息。

    他遥遥凝气抬手,一道蟒状气劲自掌心涌出,裹住那把插在树干之中的弯刀,狠狠扯了出来,拉回到手里。

    二品境界便是如此,只要曾以自身气劲包裹,隔空取物也不值一提。而那现今普天之下也不过寥寥十几人达到的一品境界,又该有如何的神通?

    许暗尘并未与真正的一品高手为敌过,因而对那一层境界,也是三分憧憬,七分惊惧。段狩天如果在此晋入一品,他只怕是连全身而退都困难。

    杀手的信条里当然是没有什么退字的,许暗尘只会往前杀过去,杀得他人仰马翻,杀得他刀断人亡。

    你若要晋一品,我便在今夜以刀血刃一品宗师,也算大功一件!

    心神一凛,许暗尘直冲而出。

    全身气劲在那一刹那骤然爆发,尽数散于体外,却并非形成护体真气,而是犹如群魔缠身一般,蔓延出无数细密缠绕的杀人气劲,随着他的步子,直直扑向段狩天。

    段狩天知道来者不善,也不莽撞对敌,当即提刀后退。天空洒下的细密雨丝被他凝为屏障,层层叠叠地挡在身前。

    许暗尘不退反进,疯狂挥舞手中弯刀,急速地将那刚刚形成不久的雨丝屏障斩破。刀锋斩上密布气劲的雨墙,便如琵琶铮鸣,珠玉玲琅。

    段狩天每退一步他便再进一步,二人的拉锯之中,无数雨丝聚拢又飞散,无数道气劲往来冲撞,消散又刹那重生。无论段狩天还是许暗尘,丹田真气都在急速运转,显然已是到了以命搏命的生死关头。

    碎珠溅玉,环佩玎珰。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倒是把段狩天的神魂又打回了二十年前。

    手握一把尚未开锋的刀,面对无数同门师兄弟的暗中耻笑,他走上派中刀台,向七师叔挑战。那一天,虽是白日初蒙,天空倒也像如今这样,下着细密连绵的春雨。

    那些年在江湖上也算名动一方的开海断刀派,派中刀台四周插有六百柄断刀,环绕高台一圈,锋刃骇人。众人注视之下,段狩天赤足自布满钢铁碎片的炼锋道上走过,登上刀台,即使脚底鲜血淋漓,也一丝不苟地双手倒握长刀,抱拳胸前,向着七师叔遥遥作揖。

    那时候的七师叔只说了一句话:“你这一生若是痴迷于刀,必不得善终。”

    段狩天则是一言未发。

    那一场比武,打了六个时辰。结束之后七师叔自断宝刀,弃于炼锋道旁,拂袖走下刀台。

    也就是从那一天之后,段狩天自开海断刀派出师,独闯江湖,结识了凌志霄。他一生孤独无友,唯独身为罗衣阁右使的凌志霄,萍水相逢却恩重如山。

    他不怪凌志霄隐瞒自己的身份,亦不怪凌志霄多年以来一口咬定他无缘一品境界。自己的身体就是这样,用许暗尘的话来讲,是个残废,一点不错。

    只叹是红尘浅薄,得知心好友一二,却被人无情陷害。

    半空有紫雷轰响。

    密雨惊蛰,想来正是江南河豚欲上之际,凌志霄却无缘品尝了。

    段狩天一面不住倒退,一面疯狂挥刀御出气劲,串联起雨丝,在身前织成无数壁障,阻挠着许暗尘的攻势,自己身上的气势却升腾得越来越快。

    天空惊雷乍鸣,紫云翻滚,犹如四海沸腾。远山之外,空中不时降下数道粗壮雷柱,却有向着此处海岸愈来愈近的趋势。

    无论如何加速挥刀,都始终斩不破段狩天面前细雨壁障的许暗尘已然怒极,手中弯刀犹如对剪蝴蝶般上下翻飞,冰雨密帘被撕为万千碎片,然而不管他追得有多快,刀挥得有多狠,与段狩天之间,始终都只差那一线。

    只是毫厘之差而已。

    许暗尘大怒道:“废物!你怎可能晋入一品!”

    一品境是何等可遇不可求的殊胜境地,许暗尘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十九岁便已摸到二品门槛,更是一路做到了罗衣阁左使的地位,多少年来许暗尘一直停留在二品,对于那天下最顶尖的十几人,也一直只有仰望的权利。

    他最恨这可遇不可求的天机,最恨这语焉不详的谶言,最恨这些得了上天眷顾,便一步登天之人。

    他的付出不比任何人少!如果有人要一步登天,那为什么不是他?

    狂雷轰响,几乎已在耳畔。片晌之前还停留在几十里外的雷柱,转瞬间就逼近了海岸沙滩。数株粗壮的棕榈树应声而倒,碎叶胡乱纷飞。

    一向自诩心境超脱的许暗尘难以自扼,双目血红,周身一道阴蚀的气息闪过,速度再次快了几分。

    罗衣千变??万象森罗。

    罗衣阁不传之秘,阁下数百刺客杀手修行心法的无上奥义,此时被心急气恼的许暗尘无所顾忌地使了出来。折损寿元,他亦不辞不惧。

    一时之间,刀锋再变,蝴蝶弯刀快如疾电,他与段狩天之间那道雨幕,几乎缩窄到了看不清的地步。

    段狩天不言不语,脑海中却尽是凌志霄那些年看似平淡无奇的话语。

    “你奇经八脉缺去一脉,在寻常武夫看来已是绝境。段狩天,此生你是无缘一品境界了。”

    “你这刀法,与人对敌非得要拖到二百招之后,攒得了满袖真气再出。哼哼,依老夫看来,碰到硬点子,可大为麻烦。”

    “道观早被人给一把火烧了,老身也是个吃酒好肉的道士。来来来,咱们今天也不谈什么刀法武功,也不管你那破了个天大窟窿的经脉,就是要一醉方休!”

    “这江湖啊,就活脱脱是个煮皿,把一堆东西扔进去了,煮了另一堆东西出来。谁浮谁沉,真个不好说。”

    “不是我要说你啊,段狩天。就你这股子痴迷劲,要是没我在旁边提点着,早不知道把人头给交代在哪了。”

    凌志霄在世之时,段狩天痴绝刀道,却往往惧于凌志霄经脉之谈,对敌但求谨慎,因而免去了无数杀身之祸,满袖刀法,亦是那时成形。

    而此时凌志霄离世,尸骨虽未寒,段狩天却忆起了当年刀台之上,击退七师叔那福至心灵的一刀。

    若无凌志霄,段狩天断然到不了二品境界,早把性命丢在别处。

    但若仍有凌志霄,段狩天一生茕茕,终是难以险中求胜,窥得那天人一境。

    许暗尘面容狰狞,弯刀撕破雨幕,带着尖锐的杀气,狂啸着冲到段狩天面前。

    “跑不掉了!”许暗尘冷笑。

    原来如此。

    你多年来不断的明示暗示,竭力将我压在二品下重的境界,就是等着这一天吧?

    此时天幕四合,紫云翻涌凝聚,万道惊雷齐天而下,在浅淡白沙之上掀起轰天巨响,段狩天身侧十尺尽皆焦土。

    但许暗尘的刀锋已然近在眼前,段狩天覆手抬刀,已被逼得没有了出手的空间。

    他整个人向着许暗尘迎了上去,也向着他的刀迎了上去,全无避退的念头,一往无前。

    像是举盾迎着箭雨冲锋,像是策马向着逃兵穷追。

    “好歹是个刀客,认什么怂啊,一刀见分晓。”

    明道元年正月二十三,开海断刀派遗徒段狩天,入一品境界。

第二十四章 残刀虽有式,舵手却无情

    胜负只在一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胜负只在片刻。

    胜负只在机锋流转、只在气劲交汇聚散。

    世上万万没有常胜不败,万万没有无所不破,越是复杂的对决,机关算尽、筹策万千,到了最后往往只是真刀实枪,面对面的一搏。击中的人便赢了,没有击中的人便输。生死之局,亦是如此。

    曾花了二十年时间,将自己经脉残缺的劣势转化为优势,琢磨出一套满袖刀法的段狩天,在这天夜里,彻底抛弃了自己千辛万苦才得以熟练运用至今的刀法。

    他的新刀法,只有一招,也只需要一招。

    这招击中便赢,击不中,便输。

    叫什么名字呢?

    仅仅只是短暂的思索过后,段狩天便决定了这套刀法的名字。

    可能,他这一生,也只能够挥出这刀一次。但便是这一次,于他而言已是足够。不能与胡不喜交锋或许是生之不幸,但得以窥见一品奥妙,已是生之大幸。

    当年挑战师叔以出师也好,此地破境也罢;与凌志霄相识二十年、得其教诲而不知其真实身份也好,将一身满袖刀法彻底弃绝也罢。

    这一切,段狩天无怨无悔。

    亦无可退避。

    “残刀一式——”

    “——冲霄。”

    九天惊雷骤然齐鸣,段狩天的刀身刹那间布满细密电纹,挥扫而出。

    他的身子本就已与许暗尘撞在一处,黑色弯刀也在几乎同时向下横斩。段狩天全身气劲尽数凝结于长刀之上,周身真气一时疏散,被许暗尘的弯刀直直穿过。

    段狩天刀身雷蛇狂舞。

    许暗尘刀身夜幕深沉。

    二人身形交错,脚底白沙溅上一串鲜血。

    时间仿佛凝固。

    船上的安南愈发踌躇不安了起来,似乎在恐惧着什么事情的发生,丢下一句嘱咐,便皱着眉头孤身往船尾走去。

    伙计们本想跟上,却都被他挥手遣退,段桃鲤虽觉得奇怪,却也知道沙滩上的变故远比船尾的楚霆来得严重。

    她蹙眉迟疑了一会,不假思索地跃下船板,向着沙滩跑去。但是刚走出几步路,却又被一个面生的年轻伙计给拉了回来。

    “老大说了,你不能走。”那个伙计摇了摇头。

    段桃鲤皱起眉头。有许暗尘前车之鉴,如今她看着这一船的伙计,不知为何,总有种不信任之感。

    而沙滩边缘,已经趴在地上苟延残喘了许久的李凰来,此时终于有功夫抬起头,看一眼犹自站立着的二人。

    先前的对决,气势太过强大,身后护着的安晴和莫稻都已陷入昏迷,他虽然有些武学底子,不至昏厥,却也神识不清了许久。直到此时,方才略略回过了神来。

    神识清明,便看见了这场生死决斗的结局。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段狩天败了。

    是的,尽管晋入一品境界,尽管面对挚友之死已是决然无两,但段狩天仍是败了。生死关头他挥出的残刀一式虽然击中了许暗尘,但没能杀死他。

    沙滩上的血,也是段狩天的。

    二人之间相隔五步,许暗尘捂住了汩汩流血的侧腰,指缝间已是一片通红。

    但段狩天的伤势显然更重。肩部到胸口被划开一个大口子,连带着衣衫与皮肉,伤可见骨。

    许暗尘倒吸了好几口凉气,缓了一缓身上的痛楚,咧嘴笑道:“要跟专业的杀手拼刀,你只怕还稍逊一筹。”

    段狩天不言不语,只是眼睛里已浮现了死意。

    他再一次握紧了手里的刀,不顾身上致命的伤口,向着许暗尘走了过去,步履蹒跚。

    仅仅五步的距离,他走得很慢,花的时间很长。那样蹒跚的姿态,简直比一个耄耋老人都犹有过之。

    许暗尘愣了愣,看着段狩天这滑稽可笑的姿势,干笑了两声,摇头道:“还不死心吗?”

    段狩天不答,只是继续缩短着距离,眼中的决意摄人心魄。

    许暗尘谨慎地向后退开了几步,几乎就要踩到李凰来的手,悠悠道:“别再逞能了,我又不是非要杀了你。现在溜出去找个好郎中,指不定还能捡回半条命来,你说呢?”

    段狩天此时已然像个真正的残废,拖着一条不听使唤的腿,不断向着许暗尘逼近,掌中长刀仍裹挟有雷电之势,嘶嘶作响,好似蟒蛇要择人而噬。

    他又举起了刀。

    “残刀一式……”

    几乎已是垂死挣扎。

    许暗尘眼里的笑意逐渐散去。

    段狩天这一刀几乎可说没有任何威力,但他也终究放下了之前那戏谑的心态。他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是认真的,他不惜浪费掉自己来之不易的一品境界,把性命彻底交代在此处,也要许暗尘死。

    许暗尘不想死,那就只有杀了他。

    他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又耍弄起了手里的弯刀:“求之不得?那我就给你个痛快。”

    他迎面向着段狩天走了过去,逐渐远离了李凰来,腰间伤口虽在流血,步履却稳健。

    李凰来焦急了起来。酣战的二人显然并未注意到他已经苏醒,而环视场中所有人,涂弥枯坐树下,莫稻与安晴躺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赵无安则是强行解放剑意抽空一身内力,生死不知。

    只有他。在这个时候,只有他能救人。

    李凰来咬咬牙,站了起来。之前一直锁在鞘里,拔不出来的白玉长剑,也悄悄地拔了出来。

    我真的可以吗?

    再者说,就算杀了许暗尘,自己就能被原谅吗?

    他本意不坏,哄骗段桃鲤的玉佩也本来不需要这么麻烦,都是因为贪魔殿和黑云会的横插一脚,才让事情演变到如此地步。今日许暗尘出手,是罗衣阁自己肃清逆徒,本来也与李凰来无关。

    他只是想得到那张价值连城的图纸,而后实现他那复国的宏伟大志罢了。

    图纸,实在只是个起点。事实上,就连李凰来自己也不相信他能做到那一步,最多也只是与大宋分治江山罢了。

    但即便如此,李唐遗民的血脉依然在他体内,金陵龙气的遗梦依然每夜造访,挥之不去。

    按理说,李凰来不该出剑,也不需要得到这些人的原谅。

    但是他想到了他的父亲,那个叫吴九灏的南唐书香子弟。

    母亲在世时,提到父亲,总是语焉不详,李凰来对他也无半点印象。事实上,早在李凰来出生之前,吴九灏便已战死在了关外。临死前,他一改数十年迂腐书生形象,由九品顿入一品,一剑斩杀了辽军三军主帅项上人头。道蕴凝聚,结为赵无安手中那柄采桑子。

    这是赵无安告诉他的故事,也是赵无安从楚霆手中将他救下的原因。

    甚至,他刚才悄悄向赵无安出剑时,赵无安也未有丝毫怒意。

    李唐江山,说到底太过遥远。而世人仁义,侠肝义胆,却近在眼前。

    李凰来握紧白玉长剑,向着许暗尘的脊背直刺了过去。

    噗呲。

    许暗尘的脚步骤然停顿,眼瞳也在一瞬圆睁。

    他手里的黑色弯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过了片晌,脖颈侧面才隐约现出一条红色细丝,喷溅出点滴鲜红。

    而后那抹细丝骤然扩大成了个口子,许暗尘的脖子上也出现了一个深达四寸的伤口,鲜血喷洒不止。

    挣扎着最后的力气,他愤愤扭头,目光宛若噬人一般,死死盯向棕榈树脚。

    而尚且持着白玉长剑,未到他身旁的李凰来则吓得浑身一抖,不明所以。

    树底下,那个身着白袍的居士缓缓撑起身子来,揉了揉头发。

    他睁开眼睛,眼神慵懒,漫不经心道:“两个时辰之前你识破了我一剑,两个时辰之后,怎么就着了道?”

    半空之中,忽然有清冽剑鸣无端而响,就如拂过镜湖的春风。

    一柄染血的虞美人飞回赵无安身侧,赵无安站直身子,以手掌托住飞剑,轻轻吹去剑上血迹。

    衬着他的漫不经心,满面骇然神色的许暗尘则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几个黏糯的音节。

    而后,这位二品巅峰境界的罗衣阁左使,就这么仰面倒了下去。

    赵无安长长出了一口气,望向李凰来:“多谢。”

    并未多加言语,但仅从这一句多谢,李凰来就已知道赵无安是如何心思玲珑。就连自己提剑前的想法,只怕他都已一清二楚。

    李凰来羞愧难当地低下头去,摇头道:“是我有辱了先人气节。”

    赵无安摇了摇头,也不与他细说,而是向密林深处走了几步,挥手驭出了之前失去控制、剑气四散的菩萨蛮。

    躺在林中的飞剑如狼犬遇见主人一般,欣喜地扑了上来,又被赵无安以指捏剑诀遥遥一点,悬在了他身体一尺开外。

    赵无安控制着菩萨蛮,走近段狩天身侧,言辞淡然却恳切道:“恭喜段兄台晋入一品境界。”

    浑身浴血的段狩天未说什么,只是轻轻放下了刀。沉重的刀头铛地一声砸入地面,他眼神迷离。

    “这柄菩萨蛮的道蕴,是取自一甲子之前的刀道魁首姜入海。你晋入一品境,也多亏之前这把飞剑剑意失控四散,入你体内,才能与天地沟通,融合出你的刀道来。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段狩天愣了愣,喃喃道:“姜入海?”

    “正是此人。他一生多舛,却笃不信命,在刀道上走出了后人企首难及的成就,亦是我神交已久的一位前辈。”赵无安淡淡道,“我曾答应过师父,要将六柄飞剑分别赠予他们的后人,只可惜姜入海一生放荡不羁,未有血脉之亲。你今日以与他相同的道蕴晋入一品,也算是得了姜入海传承。我的菩萨蛮,有朝一日一定是你的。”

    段狩天眨了眨眼睛,思考了半晌才意识到赵无安是在承诺赠剑,苦笑道:“辛苦赵居士了。只可惜段某这一生,耍刀就够了,多出来一把神通广大的剑,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使。”

    李凰来急道:“你现在是命在旦夕,不可再多言语,先回船上止血才是!”

    言罢,又看了看赵无安,自知需得认错,心下一横,坦诚道:“图纸一事,也是我有错在先,愧对诸位。”

    “所幸未曾惹下祸事。”赵无安淡淡摇头,并不多加怪罪,“能迷途知返,自然是好的。”

    不过,另一位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且不说黑云会到底预谋何在,涂弥终究是杀了人。赵无安扭头看向枯坐树下的涂弥,仍在考量着是否应该去帮上一帮。

    李凰来则是对段狩天道了一声得罪,已是不由分说将他背了起来,涉水向着船上走去。

    却意外地发现,安南之前架出来的那块木板,已然被收了回去。李凰来愣了愣,抬头看向商船时,才惊觉整艘船竟然也在慢慢远离岸边。

    “赵……赵居士……”李凰来浑身发抖,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沙哑起来。

    “嗯?”

    “你看……那个。”李凰来遥遥地指向了那艘逐渐远去的船只。

    赵无安闻言扭过头来,也是忽然间一愣。

    贪魔殿不善童子楚霆,正斜倚在商船的一角,遥遥看向他们,不住地啧啧摇头,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而一直以来待船上客人厚道无比的安南,正不动声色地,替这艘船换上一面崭新的帆。

    一面兰色的帆。

    (兰舟篇 完)

第一章 黄泉杯酒共谈笑

    福州是滨海城,虽然不小,但规模比之杭州江宁之流则要袖珍上太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这种城中找一处隐秘的居所,显然也难度颇大。赵无安和李凰来二人拖着昏迷不醒的莫稻、安晴,还有伤重已然不能自己走路的段狩天,已是十分艰难,但凡挂着悬壶济世招牌的小店,一见他们的形容,便慌张得闭门不见。

    二人也无他法,只能胡乱走着碰运气,直到拂晓时分,才得到一位妙手仁心的老郎中接入店里,连夜医治。

    身受重伤的段狩天显然最需要抢救,而其他两人不过是暂时昏睡罢了。李凰来与赵无安一阵折腾,也是劳累得很,李凰来恨不得沾了枕头立马睡觉。

    赵无安却没这个休息的心思。由于人力有限,他们只能把这三人带回来,涂弥则是不得不暂时丢下不管。

    入城的时候,赵无安曾看到涂弥提着剑走在他们身后,不过到了半途,却是一眨眼又无影无踪。在城里转悠的这半宿,也没看见她的身影。

    目前涂弥是否入了城还不好说,再说福州与江宁极其类似,靠港码头便可自行进出,眼看将要天亮,城中即将人海茫茫,赵无安要找到涂弥,还得颇费一番功夫。

    更不必提那忽然驶船离岸的安南了。临走时楚霆亦坐在船舷边,一脸胜利的表情,实在是让赵无安难得地有股被人摆了一道的失意感。

    这也怪不得他,实在是安南此举太过出人意料。虽然此前种种迹象已然足够明显,但赵无安还是陷于他与安晴的兄妹关系,并未向他身上猜多作测。

    “同样都是在海上谋生,招待我们吃住时也挥金如土,原本以为他是卖了私盐之类的东西来牟利,却没想到竟然就是兰舟子本人。”想到这里,赵无安也是不住地叹气。

    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安晴那时仍在昏迷,并未见到自己兄长在船上挂起的一袭兰帆,否则麻烦只怕会惹得更大。

    不过现在的局势也说不上有多好。

    进入福州,也就临近了苗疆,代楼暮云的眼线比比皆是,赵无安难有藏掖之机。而涂弥不知所踪、段桃鲤被兰舟子与贪魔殿合谋带走,不知去向何处,也实在是令他焦头烂额。

    夜凉如水,听着屋内水漏声点滴潺潺,赵无安枯坐在台阶前,轻抚身侧洛神剑匣,怔怔望着东天云破日出。

    李凰来走到他身边,也不顾地上灰尘,学着样子一拂衣袍,坐了下来,长叹道:“这老先生果真有起死回生的妙手,段狩天现在已然无大碍了。”

    当年跟随林芸习剑,亦粗浅学过些诊脉之术,光是瞥一眼那老郎中的手法,赵无安便知道是遇上了高人。此时听李凰来如此感慨,也不显意外,只是淡淡点点头,神思仍然落在之前的局里。

    见赵无安一副神游物外的表情,李凰来也知道他是在苦思冥想案情,喟然道:“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确实全都怪我。赵居士,凰来知道如今道歉也是无用,只求下次有何赴汤蹈火之举,能代赵居士而行。”

    他如此表明心迹,是在已是愧疚不能自己,孰料赵无安只是摇了摇头:“你摆了个局,意在利用我等骗到段桃鲤的护国玉佩,再用之换取图纸,却不知早已落入一个更大的局里。这件事情,即使是没有你,他们也能做到,并不怪你。”

    “你说的‘他们’,是指贪魔殿与兰舟子吧?我也是没能料到,那位船长的算计居然深沉至此。”

    “不。”出乎意料地,赵无安摇了摇头。

    “……啊?”李凰来不明所以。

    “贪魔殿想要的是图纸没错,但安南显然不可能事先知道你会借兰舟子的名号来哄骗段桃鲤,那么楚霆也就没有理由跟着你走。”赵无安淡淡道,“但是现在贪魔殿与兰舟子劫持了段桃鲤离去,倒是可以肯定楚霆并非心血来潮跟着你,而是早有准备。如若我不出面,你在那座农舍前被楚霆杀死,安南也就不可能得到有关于兰舟子的消息,也就无法接近段桃鲤拿走玉佩。

    “但如果是这么看——凌志霄身为罗衣阁右使,背叛罗衣阁,偷走图纸,与不明真相的段狩天一起来到江宁,路遇尹凤箫袭杀,段狩天为救我出手——以他的风格,就算在那之前没有因为佳人斩而将我认出来,多半也会替我挡下刺客,从而注意到我腰间的佳人斩。

    “段狩天平生心愿便是与胡不喜一战,眼见佳人斩在我身边,向我宣战显然是必然之举。而我所用武器不能出示人前,必然会带着他远走到某处静僻的地方。江宁城中喧嚷,少有无人巷陌,最保险的地方便是玄武湖。我也的确在那里与他一战。

    “这个时候,凌志霄身旁并无熟人,再加上又是个老道士,被罗衣阁使点把戏带走,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也差不多与此同时,你与段桃鲤、楚霆,一路向着钟山走来。

    “凌志霄被先行押到了兵械库前,为逼他交出图纸,罗衣阁不惜安排昆仑弟子涂弥屠杀满村无辜,最后凌志霄是否交出了图纸我并不清楚,但总而言之,他们并没有刁难凌志霄,而是放任他与我们重新相见。”

    “对啊,这也太奇怪了。明明是个已束手就擒的叛徒,居然放虎归山。”李凰来点头道。

    “但许暗尘自己也说过了,留着凌志霄,不过是望他能将功赎罪,从段桃鲤那兵不血刃地把玉佩拿回来。凌志霄一旦出手对付涂弥,许暗尘便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李凰来神色黯然。

    “段狩天与我战毕,择路而回时,恰好都遇到了你们。这究竟是不是算计,我实在不清楚。毕竟钟山也是个不小的地方,进山虽然只有一条大路,但小路犬牙交错,难保我便不能从楚霆手中将你救下。

    “但罗衣阁的算计其实很简单,无论我们能否相遇,他们最后都会得到玉佩与图纸。只可惜兰舟子这一手,将军将得太是时候。”

    李凰来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贪魔殿想要的东西,是图纸。因而楚霆一开始跟踪你,就是想要你手上的图纸。不过那时候他还没收到殿主的消息,听闻兰舟子盗走图纸,就想先跟着你,杀了你之后再伪装成你去索要图纸,总不是太难的事情。但他如果去了,便会发现整个村舍已被屠杀殆尽。这时段桃鲤孤身留在路上,会被罗衣阁中人带走——多半便是杀人离去的涂弥。那以后很快便会有四十铁骑从大路上驰骋而过,楚霆则被瓮中捉鳖,也根本轮不到安南有何动作了。

    “而他如果没有杀你——也就是现在发生的情况,楚霆节省了一点时间,避免被瓮中捉鳖,自己逃入深山之中,没过几天就得到了殿主的消息。他们要接头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船长安南,也就是兰舟子本人。

    “因为你被我们救走,而后所有人又相聚到了安南的船上——我会去找安南,也是一开始就被算计好了的。至于这个算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是真不知道,也许早在我下山之时,就已有人理出来了这一条线。总之,我完全怀疑不到安南的头上,也就坐着他的船出了海。

    “昨夜,涂弥会杀莫稻,也是应了罗衣阁,不,说白了,就是罗衣阁背后的黑云会的命令,抹除兰舟子。但是没能想到这一次仍然是你用人布的局,安南是兰舟子的秘密也就掩盖到了最后。若不是段狩天骤入一品境,我们击败了许暗尘,段桃鲤多半也是黑云会的囊中之物。”

    李凰来醒悟道:“这么说来,之前捉住楚霆的,也正是许暗尘其人!”

    “没错。他早就有心在排除可能的威胁,只可惜我们这些人的战力实在是超乎了他的预料,反倒将他拖死在了岸边,使得兰舟子和贪魔殿渔翁得利。”

    李凰来苦恼道:“可是这两批人为什么会同流合污?按照江湖传闻,兰舟子唯利是图不假,可至少分得清轻重,即便偷到图纸,也不过转手贩卖掉罢了。现在怎么会不计得失,反而帮起贪魔殿来了?”

    “我正觉得奇怪呢。”赵无安也摇了摇头,“段桃鲤身上那块玉佩到底是有什么价值,就连黑云会,也不惜拿图纸交换?”

    李凰来挠了挠头,不解道:“你一会说黑云会一会说罗衣阁,明明跟我做交易的只是个叫残眉的女子……”

    “罗衣阁就是江南道的黑云会。”赵无安直截了当道,“黑云会麾下有两门十七阁,足迹遍布造叶与大宋两朝,在下一盘以江山为局的棋。”

    福州算是广南路的重镇,也不知这里的黑云会,又是个什么样的形态,会不会继续追杀他。

    不过想想十年以前自己从苗疆逃出来的时候那狼狈模样,好像也大有可能。

    解晖可真是个不得小觑的对手啊。即便是自诩智略超群的赵无安,在与他对弈时,都不知道他这几步棋是为了什么。

    何以带走涂弥、何以放他生路、何以不惜用图纸换取玉佩,实在都是全无头绪。

    赵无安正待感叹着,就听见后方传来一个沉雄的声音:“多谢赵居士提点了。”

    赵无安一愣,和李凰来一同回过头去,只见胸口缠着厚重白纱的段狩天已然独自站了起来,走到了门边。

    一品境界果然不同凡响,才受了如此重的伤势,接近三个时辰未有救治,居然仅休息了一会便能下床走动。

    不过做到这些的段狩天显然也是元气大伤,脸上几乎惨无人色,嘴唇苍白。

    “听那些人说什么罗衣阁,我还不明白该去哪里寻仇。赵居士倒是拨云见日。既然位于江南道,那我便去江南道,把他们的阁主给抓出来。”

    此刻旭日初升,晨曦蹑手蹑脚地爬上了福州城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这方小院,此刻也显得暖意融融。

    赵无安怔愣道:“许暗尘已死……”

    “但他只是左使吧?能发号施令杀了我那位老友的,估计只能是罗衣阁的阁主了。”段狩天沙哑着声音道。

    李凰来慌张起来:“你如今大伤在身……”

    “伤随时都能养,报仇却是一刻等不得。”

    婉拒了老医师的挽留,段狩天从腰间摸出几块大碎银放在桌子上,一手提着新抓的药,一手握紧了刀,走向门口。

    眼看他去意已决,赵无安亦是没有什么挽留的心思,只是苦笑道:“凌志霄得好友如你,怕是九泉之下也会笑出声来。”

    段狩天此时已然走到了小院门口,听见赵无安此言,竟是也顿了顿身子,嘴角微微翘起。

    初春日头凉薄。

    “是啊。”

    他的声音沙哑深沉,仿佛以清泉冲洗着积年的黄沙。

    “我有这么个酒肉 道士当忘年之友,九泉之下,也必定大笑不止。”

第二章 死心眼,也不错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目送走了段狩天,见赵无安没有挽留的意思,李凰来也不好意思出言,看着天亮了,便上街逛了逛,刚好看见隔壁有家煎饼铺子,顺势买了五个煎饼回来,给那还没掉牙的老郎中一个,又留了两个给昏睡不醒的莫稻和安晴,这才和赵无安一人一个,坐在台阶上啃了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昨夜还是个被赵无安抓现行的戏精,今天就能愉快地坐在一条台阶上啃煎饼,李凰来也觉得自己的人生很是迷幻。

    故而被赵无安这么问起时,竟是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答案。

    老郎中颇有儒风,深夜接待了走投无路的一行人不说,直到现在也没有自作主张地来询问一二,一看便知是阅世丰富,见怪不怪的人。赵无安显然也对此十分放心,故而一直没什么自觉地赖在台阶之上不走,倒是李凰来觉得屁股有些凉了。

    福州是港城,清晨时分总是喧闹的不得了,唯有医馆这种地方还相对冷清些。听着院外的喧嚣,李凰来亦觉得举目无亲,不知有何地可去,茫然地叹了口气。

    赵无安吃东西一向细嚼慢咽,李凰来都快吃完了,他才啃掉小半个饼。咀嚼的间隙,他不动声色道:“你若是不知该去向何处,我倒是有个建议。”

    李凰来眨了眨眼睛,不太敢相信地望着他。

    “蜀中有个蜀地十愿僧,颇有名气,前些日子开坛辩经,也是大败天下佛学之士,令我们寺里头几个住持心生向往,甚至弄出一桩惨案。”提到这事,赵无安显得有些含糊其辞,“不过道听途说,那几个少年僧人的功底还真是不错,你不妨去瞧瞧。”

    李凰来愣了半晌,才听明白他的意思,哭笑不得道:“你让我去出家?”

    “不是出家,是做居士。”赵无安指了指自己的一头飘逸长发,“带发修行,像我这样的,居士。”

    “那和出家人又有什么区别?就算兵械库一事黄了,我这志愿,一时半会还是不打算改的。”

    “就你那复国的志愿……”赵无安撇了撇嘴,欲言又止。

    李凰来来了气:“怎、怎么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是不是?”

    赵无安叹了口气,悠悠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若你去到蜀地,将来倒是仍有一步登天之机。”

    “什么意思?”李凰来愣了愣。

    赵无安按住了额头,长眉紧锁,“还要我怎么解释?天机不可泄露,这帮蜀地和尚如此厉害,必然是有什么妙法。蜀中武林盟主东方连漠已然在那个位子上坐了十六年,改选已是大势所趋。五载之内蜀中必是天下群雄注目之所,你早些去那里,总归没有坏处。”

    李凰来还想问些什么,赵无安已经站起了身子,伸展懒腰,悠悠道:“我就说这么多了再多不说了啊。你要是还想不开那我也没办法了。哦对,顺便把莫稻带走吧,我看那小子那么信你,也不能老是坑他。”

    能从柳叶山庄的灭门中逃出,莫稻也算是福缘深厚。李凰来虽然是个不怎么上道的主,但与莫稻一起,在蜀中历一番坎坷,说不定还真能成就凤凰涅槃之业。

    了结完代楼暮云一事,如果还能活着,赵无安也是势必要去蜀中的,不过相对而言,期限便向后顺延得无穷无尽了。

    丢下李凰来一个人在院中,赵无安啃着煎饼,向坐在大堂里翻阅药经的老郎中打了个招呼,扭头进了安晴的房间。

    出乎他的意料,安晴居然已经醒了过来。还从床上坐起,呆呆地看着一床棉被。

    医馆的隔音并不怎么样,隐约还能听见隔壁莫稻的鼾声,赵无安不禁暗自叹了句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见到赵无安进门,安晴紧张的神色一下子松缓了许多,表情也带了点娇俏:“这是哪?”

    “福州城啊,还能是哪。”赵无安把桌子上尚温热的煎饼递给她,手伸到一半,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自顾自收了回去,“不对,还没洗漱。”

    安晴气道:“赵无安!一大早的,你就要来折腾我啊!”

    赵无安憋笑道:“可别说这种惹人误会的话。”

    不紧不慢啃着手里的半个煎饼,眼见安晴的双手仍然紧紧地抓着被褥,眸中似有浓烈的询问神情,赵无安心中暗叹一声,淡淡道:“别多想了,大家都平安着呢。”

    安晴眸中的忧郁之色显然不会随他一句话而轻描淡写地散去。与赵无安相处久了,有什么事情,他并不是都能轻而易举地瞒过安晴。

    于是他强打起笑容道:“凌志霄死了,不过段狩天得了菩萨蛮剑中姜入海道蕴,临阵晋入一品境界,给了许暗尘点好果子吃。你哥今天一大早就去了集市,发现市场不太对,许多货物都已提早到了福州,于是一大早又赶紧拉帆南下了。我们接下来要深入苗疆,只怕是难以再遇到他。”

    赵无安又续道:“啊,对了,还有涂弥。凌晨的时候背你们回来,人手实在不够,没能看住,让她给跑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听完赵无安巨细无遗的解释,安晴紧攥着被褥的手这才微微松了些,但眸中仍有难以抹去的阴郁之色,低头无奈道:“要是我那个时候没晕过去就好了,还能搭一把手。”

    她与赵无安一同面对过的险境中,也确实是只有这一次,赵无安输得令人扼腕。久达寺时虽然满寺尽灭,赵无安终究还是手刃了独孤清平及其属下,算得上惨胜。

    而昨晚,光是菩萨蛮四散的剑气便让安晴昏迷不醒,她会难过自责,也在情理之中。

    赵无安走近床铺,弯腰摸了摸她的头发。

    “不是你告诉我,活着就要多笑笑吗?”赵无安的声音温软,“不要紧的。涂弥走丢了,我们就把她找回来。你哥哥走了,我们回清笛乡等他便是。”

    就算涂弥手上已沾满无辜者的血,就算安南已是江海上令人谈虎色变的兰舟子。

    赵无安也不会再绝望。

    因为有个姑娘,曾缩在他怀里告诉他,只要活着,只要在笑,便是好的。

    日光透进窗格,散作缕缕金线漫洒在安晴床头。

    赵无安浅笑道:“天亮了。今天,好好吃饭,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就动身去苗疆。”

    安晴愣愣地点了点头。

    福州熙攘,实则已与苗疆接壤,若是乘一匹快马向南疾行,三日之内便会抵达两朝边境。

    苗疆自古无主,现在是代楼家称王,也算得上对大宋俯首称臣,只是暗地里两朝一直有些小动作,边境还算得上太平。

    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再加上自己已有二品境界在身,赵无安才敢深入苗疆。否则在当年叛逃事件之后,他若是还敢回来这里,只怕都不消代楼暮云动手,便会死无全尸。

    安抚好了垂头丧气的安晴,赵无安转身出门,走到那垂眉提笔书字的老郎中桌边,双手合十,肃穆行礼道:“无安谢过先生。妙手仁心,悬壶济世,先生当之无愧。”

    老人闻言抬起了头来,皱纹密布的脸上漾出笑意,眼睛眯成细细的缝,喉咙里挤出了苍老却豁达的声音:“无妨,无妨!换做四十年前,我也是和你们一样的人啊。”

    他虽年迈,但药方上的字迹仍遒劲有力,有老而弥坚之感。

    这老人因医者仁心而救了段狩天一命,便是替这江湖留下了一位一品高手,也不知在未来会掀起何等滔天巨浪。

    但段狩天确实是个好人,赵无安也不想让他死。

    同样的,莫稻与李凰来虽然做了些坏事,赵无安也知道他们是好人,虽然不免小惩大诫,但总归罪不至死,他倒宁愿睁只眼闭只眼。

    要正世间清浊,还是得好好瞧一瞧安南这样的人。虽然不知此间究竟有何内情,身为安晴兄长的特殊身份也让赵无安头疼不已,但该做的事,还是得去做。

    赵无安躬身诚恳道:“大恩不言谢,无安亦无金块珠玉可酬此恩情,还敢问先生姓名,日后行走江湖,定铭记于心。”

    老者抚了抚胡须,似乎觉得这也不算个太过分的请求,于是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待墨迹干透之后,卷起递给赵无安。

    赵无安接过纸,淡淡道了声谢,转身出门。

    在他和老人交谈的这点功夫里,李凰来已经收拾好了一身行头,还不知跑去哪里添置了一堆东西,站在院口,一副游子负笈远游的姿态。

    赵无安笑道:“想清楚了?”

    “反正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了,不妨信你一言。何况你也算是被我坑了,就算说得不准,也是我自讨苦吃。”李凰来干脆道,“只等莫稻一醒便出发吧。这小子没什么大志向,给他点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赵无安也是心中暗叹一声。“他至少有颗赤子之心,倒是不容玷污。”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会再让他做假扮兰舟子这样的事情了。”李凰来别扭地摆摆手,“……不过,这几日来,也多谢你了。”

    赵无安轻轻摇头,“无妨。”

    李凰来苦笑:“我就知道我怎么道谢,你都是这两个字。我说你平时懒得说话,一讲起事情来反倒口若悬河,能不能和人打交道的时候,别这么死心眼?”

    “我很死心眼吗?”

    李凰来点头如捣蒜。

    赵无安抱着胸,蹙眉看了看他。良久,淡淡地哦了一声。

    “那就这么死心眼下去好了。”

    李凰来哭笑不得。

第三章 广南飞鹊

    在福州草草逗留一日,赵无安带着安晴辞别了老郎中,心安理得地花着从李凰来那要来的钱,租了匹劲足好马,径直南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凰来和莫稻则提前一日便已离开福州,一路西行。广南地域盗匪居多,即便是官道也偶有不便,李凰来选择早一日出发,亦是自有考量。

    不过,广南向西虽然有匪情,也总比赵无安要走的这条路安全得多了。短短半日,赵无安与安晴一路上便已目睹了四场械斗,至少十人撒手归天。

    对于这些人,赵无安的态度一向都是鲜明的——不管。

    尽管有断罪决心,赵无安终究仍是个凉薄之人。苗疆与大宋边境有多么乱,他早在十年前就见识过了,胡乱插手只会给自己惹一身洗不干净的泥,更何况这些人本就救无可救。

    大家都是江湖儿女,江湖事江湖了,赵无安心里清楚得很,也就不会去多管闲事。

    若此时跟在身边的是代楼桑榆,对赵无安的做法不会有丝毫意见,但安晴显然没见过这种架势,看着一路上纷争不断,赵无安却只是策马一个劲地前冲,安晴心里很不是滋味。

    眼看到了正午,便是早春,赵无安一身白袍也被南方的太阳烘烤得很不舒服,便就地择了个人少冷清的酒店,下马而入。

    虽说出门在外,行大路住大店才是平安保障,但广南之地是非甚多,靠近苗疆更是一日得见三回血。与什么人同桌吃饭,赵无安都觉得不甚安全,反倒是这种无人问津的荒野小店更能得他喜好。

    反正以赵无安在苗疆练出来的身子,一般的毒药还真拿他没奈何,自己又一尝就能知道是否下了毒,甭管荤素酒水,自己先尝过一遍再给安晴吃,总不会出什么大事。

    更何况如今暂时落脚的这家店,虽然生意冷清,门面倒是撑得极大,店里二十来张桌子也都擦得干干净净。

    见有客人到访,老板娘亦是从柜台后头迎了上来,急急拉人入座。她年纪看上去不到三十,生得慈眉善目,虽然身段玲珑,穿着却并不暴露,很得赵无安好感。

    拖着安晴在后面,他小声道:“出门在外,就别想吃那么好了啊,今天吃素。”

    安晴扁了扁嘴,应了声哦。

    点了份清炒刀豆,一份醋白菜,又看在安晴面色上勉为其难来了个韭菜炒鸡蛋,并上两碗米饭,应该可把这一顿午饭给应付过去了。

    老板娘脸上始终挂着笑,清脆地应了一声,便转头到后厨忙活去了。店里虽然干净,但并无什么值钱装饰,柜台后头也空无一物,看样子并不担心二人趁着前厅无人偷摸东西。

    安晴疑惑道:“这店里就她一个人吗?”

    赵无安摇了摇头:“一个人怎么可能摆出二十张桌子。看她年纪不大,应当是替父母看会店吧。”

    听了这话,安晴没来由地警觉起来:“这么说,她做的饭很可能并不好吃?!”

    赵无安没客气,对着她的额头就来了个栗子,“都快到苗疆了,还顾忌什么好吃不好吃。”

    他本想说些进了苗疆只能吃毒虫的话来吓唬一下小姑娘,不过见安晴捂着头闷闷生气的样子,还是欲言又止。

    玩笑归玩笑,把安晴吓得不愿意进苗疆,那事情可就大了。

    等了一时半刻,几道菜便都上齐了,倒是色香味俱全,做出了超越山野小店的口味,米饭也是中原人吃惯了的稻米,饱满圆润,谷香十足,看得十分下口。

    赵无安和安晴赶了半天的路,此时是真都有些累了。确认无毒之后,二人也不再多说话,埋头认真吃饭。

    年轻的老板娘则撑着头站在柜台后面,笑眯眯地看着二人,秀发轻垂。

    吃了没多时,远远便传来了一阵轻快的马蹄声,声势不大却极为洪亮,看样子有不下于二十骑,正往这家店过来。

    赵无安点头道:“果然来了。”

    “什么来了?”还未从白天里道旁械斗的事情中缓过神来的安晴,现在一听到马蹄声就有些提心吊胆。

    “原本应该在这里吃饭的人啊。”赵无安理所当然道。

    安晴歪着头,正不明所以,忽然有一人走入了酒店。

    而老板娘看到他的瞬间,也是一下子喜笑颜开,语气甚至有一丝嗔怨:“今天怎么晚来了这么久?你看你的位子都被人给占了。”

    一口饭没咽下去的安晴险些呛了出来,咳嗽不已。赵无安咬着筷子,善解人意地顺了顺她的背。

    来人身长八尺,甲胄全身,身材雄硕健壮,手提一杆青缨枪,头盔之下的一张脸却生得眉清目秀,也难怪深得老板娘青睐。

    那人呵呵笑了两声,解释道:“遇到一批没按要求竖旗子的新兵,训了两句话,往这里赶的时候才发现晚了。位置嘛倒是无所谓,不过那边两位,要是能赏个脸与我徐荣同座,那定然是不胜荣幸。”

    此人进门不久,许多与他穿着一样盔甲的军人也都接二连三鱼贯而入,各自择了座位坐下,便彼此轻声交谈起来。小小的山野酒店一下子人满为患。

    赵无安低低道:“看,这便就是该在这里吃饭的人。小小一间酒店,怎么可能无故摆出这么多张桌子?”

    安晴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就在两人窃窃私语的当口,徐荣已经毫不避退地向这张桌子走了过来,摘下头盔放在桌子上,便在一边径自坐下,咧嘴笑道:“若是二位不答,那我也只能在这坐下咯?”

    店里的军人大约有三十人出头,座位应当是各自习惯了的,坐下之后也都规矩得很,彼此谈笑声音也都不高,也许半是因为劳累,半是因为军中纪律。老板娘已从后厨捧来一壶酒,正挨个为这些将士斟杯。

    反倒衬得赵无安和安晴陷在一堆兵甲之中,颇有些不自然。

    徐荣露出一口皓齿,丝毫不见外,爽朗道:“我等是奉命在这边关巡视的飞鹊营,每日骑程便有二三百里,在这家店里吃个午饭,也算是习惯成自然,还望二位不要介意。”

    赵无安淡然摇头道:“将士戍边,保家卫国,高山仰止尚来不及,何有介意之说。”

    “那便好,那便好!我徐荣是个粗人,平日里也少见这些情况,二位若能担待,那便是再好不过。你们今天这顿,我请了!”

    这时,那老板娘已然提着酒壶来了他身边,一碗酒斟完,还剩了些许,便直接放在了他的桌旁,嗔怪道:“你还请呀,也不看看自己月饷才几个银钱。”

    徐荣哈哈大笑道:“有老板娘每日多赏这半碗酒,徐荣的酒瘾已是戒了,何来银饷不够之说啊?”

    老板娘见他这幅模样,秀眸轻白了他一眼,转而向着安晴与赵无安拆台道:“别看他手底下这些兵士闻言软语的有多纪律,喝完了一碗酒啊,一个比一个能撒疯。”

    说完,又伸出葱茏的手指头,轻点了一下徐荣的额头,“他撒得最厉害。”

    徐荣不说话,捉了老板娘的手,只是笑。

    安晴可怜巴巴地瞥了赵无安一眼,眼底满满都是对于秀恩爱者的无可奈何。赵无安轻笑一声,极不给面子地轻轻按住了安晴的后脑勺:“都是军中人士,有些男儿气概,可以理解。”

    徐荣哈哈一笑,竖起了老茧密布的大拇指,“嗯,兄弟有眼光!今天这半碗酒,我是少不了敬你!”

    “这还是算了,我吃素,不喝酒。”赵无安轻笑道。

    很快,供给飞鹊营的午饭便都呈上了桌,清一色都是冒着热气的煮牛肉配上土豆切丝,再加几片蘸了醋汁的青菜下饭。徐荣虽是一行人的小头领,但饭食与手下并无不同。

    赵无安吃得丝条慢理,但仍是比这伙当兵的先来不少,徐荣碗中的酒还剩下一大半,二人就已把盘中的菜吃得干干净净。眼看无事可做,赵无安便打算起身告辞。

    徐荣吃了一惊:“这么快要走?钱不用付了,我请我请!”

    已经从怀里掏出了碎银的赵无安苦笑一声:“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有钱可花……”

    徐荣却是当仁不让,饭也不吃了,跳过桌子来就把赵无安的手里的银子往回按。

    安晴到底涉世未深,见两人你推我挤,额头上几乎都要急出汗来,拉着赵无安的袖子无奈道:“人家也是好心,何必这样推拒?”

    赵无安无奈地回瞥她一眼,心道这些边境伍卒生活最是凄凉,此番若是请他吃了顿饭,指不定不久就要省下一双草鞋的钱寄回家中……

    不过话到嘴边,却又改了口:“我们自己有钱,何必拿别人的?”

    徐荣摆手道:“今天在这儿遇见了,就是你和我们飞鹊营的缘分。不是我要夸口,这方圆六百里地,就是我们二百多号人管的!我也算个小头领了,以后路上指不定会再遇见,勿要推脱!”

    赵无安忍不住苦笑起来,有口难言。

    这样棘手的人物,他还真极少碰到,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仅一面之缘,便要自掏腰包请我吃饭,徐统领还真是豪爽之辈。”

    这句话显然很对徐荣胃口,他哈哈大笑道:“是这个理!若是还认我是个宋军统领,便不要推辞了!”

    “只是我等有手有脚,亦非巧取豪夺之辈,徐统领为国戍边也是劳苦功高……”赵无安仍然不肯放弃。

    徐荣摸了摸额头:“你这出家人,咋这么倔呢?”

    正当二人僵持不下之际,酒店外头又传来一阵喧嚣声响。似有大批人马,正向此处赶来。

    赵无安和安晴对视一眼,确认并非自己听错,都愣了一愣。而一直死死按着赵无安银子的徐荣,此时也神情一变。

    “你的兵?”赵无安以为整个飞鹊营百来号人都会在此吃饭。

    徐荣却只是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我手下的兵全都在这,一个没跑。”

    他凝神谛听,直到察觉到有人已在店外下马,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啐了一口唾沫,当机立断道:“兄弟们,酒肉都先放下,外头有动静。”

    此言一出,满坐顿时寂然。

    而后,便向事先约好了一样,近四十人刷地一齐站起了身,身上甲片簌簌响动,就如一整片林地的竹子骤然一同拔节。

    然而尚未等到徐荣再下命令,店门便已经被人打开。

    被人以刀斧枪戟,粗暴地打开。

第四章 生息

    尚未入苗疆便遇到这种事情,实在令赵无安始料未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冲进来的人不由分说,便立刻手执着各色武器,对店中人当头杀去。然而直到站在门边的士卒被当胸刺穿,徐荣部下的兵甚至还没能反应得过来。

    当即便有四五个人,或被刺穿心肺,或被砍去了头颅,横尸当场。

    杀戮仍在继续。

    徐荣的部下们大都未带兵刃,刀枪都挂在马背之上,排成一列停在外头,哪里能想到平日里吃饭聊天的休闲地方,居然眨眼间成了阎狱。

    事发突然,赵无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把安晴护到身后,送她去往后厨。而随着赵无安,见惯了杀伐之事的安晴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情况,见到惨状发生,并未出声惊叫,只是任由赵无安扯着,向后退去。

    飞鹊营的男儿们也都是真汉子,意识到事情不对之后,统统不退反进,与冲进来的人们近身肉搏起来,徒手接刀挡剑,任凭手上血流不止,也只是大吼一声,继续向前厮杀。

    酒店的老板娘早就看不下去,吓得大叫一声,便缩在柜台后头瑟瑟发抖。赵无安带着安晴,则由徐荣护着,带到了后厨。

    “这帮天杀的,也不知是谁派过来的,总之兄弟你先走,出了天大的事我们飞鹊营罩着,见着有人的地方帮喊一声,我徐荣这辈子认你这个兄弟!”

    赤手空拳终究敌不过真刀实枪,饶是飞鹊营的斥候们一个个骁勇善战,还是不断地有更多的人倒下去。手持白刃的凶手们,也逐渐逼近了过来。

    杀进来的一队人马亦是身着铠甲,颜色与徐荣等人身上的别无二致,只是制式稍有不同,肩部的锐鹰雕饰被改成了圆甲,腰间的锁子排数也略有差别。

    最前面的人马几经接触,双方一看便都是在军营里真真切切练过的铁打汉子,赤手夺白刃毫不含糊,倒是因为地方太小,不方便兵刃的施展,猝然发难的一方打得也有些艰难。人挤人之下,还真被飞鹊营给夺到几把兵刃,杀得有声有色。

    徐荣一把扯过缩在柜台后头的女子,拥在怀中狠狠抱了下,然后一把推向赵无安。

    “青娘她就先交给你们照顾了……我一定活着再来见你!”

    言罢,不等青娘回应,徐荣深深看了一眼赵无安,扭过头提起一张长凳,就对着迎面杀进来的几人不由分说地砸了过去。

    赵无安自知承担着徐荣的希望,更何况不知对方有多少人,再要出手也是无益,只能一手拉着安晴一手扯着老板娘,向后厨跑去。

    “荣郎!”那被称作青娘的女子当即便要挣脱赵无安的束缚,向徐荣追去。

    赵无安哪里能让她这么溜走,只得道了一声得罪,拉着二女,用背脊撞开了后厨的门。

    后厨地方不小,几乎与前厅的一半等大,其中摆满了各种新鲜食材,牛肉就有好几大片,分散悬挂在绳子上,大铁锅下头尚有余烬未熄。

    后门仍自开着,也许是山野之中实在无人造访,老板娘也安心留着这空无一人的后厨门廊大开。

    赵无安拖着二人就冲了出去,向着山坡上一路疾跑。以他的身手当然不必惧怕这些人,只是如今答应了徐荣要保护老板娘性命,总不能撒手不管。

    凌志霄已是前车之鉴,赵无安绝不愿再辜负他人的期许。

    冲上半山腰时,赵无安回头瞥了一眼酒店前的小路,只看见几十匹快马在小道上拥挤着,正自从鼻腔中喷出白雾,一柄上绘有双鹊纹饰的旗帜迎风飘舞,无人护旗。

    赵无安心念微微一动。

    跑到半山腰来,安晴倒是回过了神,表情也不似之前那般惊异,而被赵无安扯着的青娘口中则仍然念叨着荣郎,显然是牵挂已深,不舍断绝。

    放着一堆人在那客栈中厮杀显然不成道理。

    瞥见前头有个山洞,赵无安催促二女躲进里头,自己山前山后转了两圈,确认并无隐患之后,仍是卸下对自己来说重如性命的洛神剑匣,放在安晴身边。

    安晴抬起眼睛:“你这是要……”

    “洛神剑匣有匣中剑意,我再注入我三分真气,便可让其笼罩周遭五丈。一旦此匣鸣声示警,你就立刻逃走。”赵无安语气严肃。

    安晴瞪大了眼睛:“你要不带这剑匣去救飞鹊营?”

    “我已是二品高手,无碍。”赵无安淡淡道,“若是有人来,别管这剑匣,你直接走便是。”

    安晴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洛神剑匣对赵无安而言有多重要,安晴最为理解不过。当年在清笛乡古墓底下,就算是让安晴摔了一身灰,他也会先关注自己的剑匣是否完好无损。

    而现在,曾经视匣如命的赵无安却告诉她,别管剑匣,自己先走。

    安晴发觉自己的声音忽然哽咽了起来:“这算什么……赵无安,你千万给我……活着回来啊!”

    眼眶一下子红肿了,泪水都在里头拼命打转。赵无安苦笑了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尽胡说八道。放心吧,还没到苗疆,我不会死得那么早的。哦对了,按住这个青娘,可别让她乱跑。”

    拖着她出来的时候赵无安就发觉她被人点了穴道,想想也只能是徐荣趁拥抱的时候制住了她。毕竟,一个成天负责着几十号男人吃饭的女子,总不会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想跑,赵无安也得费一番功夫才能拦住。

    在安晴眉间蜻蜓点水般地一吻之后,赵无安飞身杀回了酒店。

    店中的拼杀声已经很弱了,但仍有桌椅的响动之声。赵无安径直落到大门旁,才发现片刻之前的双鹊旗竟然已经不见踪影,连带着马匹的数量也少了不少。

    随便从一匹战马侧面的刀鞘中抽了把铁刀出来,赵无安一脚踹开了半倚着的门板。

    然而店内已是人去房空之景。

    桌椅已经完全凌乱了,店中胡乱横躺着几十具尸体,身着两套不同制式盔甲的士卒们彼此手腿相枕,血流成河。

    显然凶手已然得逞离去,此地空余罪果。

    深山孤店一片寂寥,有无名风自坡头吹来,掀起白衣居士如瀑墨发。

    他衣袂轻扬,一缕发丝遮住眉眼。

    赵无安低垂着头,死死咬牙。手中镔铁长刀发出轻微颤鸣,随着一声轻响,吞口处出现了一块裂痕,随即犹如毒蛇蜿蜒般,密布刀身。

    轻描淡写地将被捏碎的铁刀向地上一丢,任凭它化作一堆废铁碎片,赵无安蹲下身子,一个一个地探那些军人的鼻息。

    他向来最恨这样的场景。

    尸山血海,苦觅生机,最后往往是无望而返,失魂落魄,枯坐了半晌才忆起自己是谁,为何会在此处。

    却偏偏不能停下,偏偏要继续向前。他若不动,便会有更多的人身死。

    在通向后厨的门边,赵无安看见了徐荣。这个男人以自己的身体死死扼守住了那扇门。他做得很好,直到最后,都没有人从那扇门前走过去。

    赵无安神色悲凉,踉踉跄跄踏过一地尸体,接近了那个靠着后厨的男人。徐荣双目紧闭,清秀的脸上满是血污,一身银甲也是斑驳不堪。

    就在半柱香前,徐荣还拍着胸脯,非要替他请客付钱。

    赵无安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探他的鼻息。

    却忽然间被他给死死抓住了。

    一直躺倒在尸群中一动不动的男人像是忽然间活了过来,大口喘着粗气,眼神也一下子变得灵动起来,打趣道:“怎么?吓着了?”

    赵无安被他死死抓着手,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徐荣并没有死。相反,他活得好好的,脸上的血污也都不是自己的,而是出自敌人的伤口。

    “这是怎么回事?”赵无安愣愣道。

    “那帮家伙就是些花架子,明明占尽了上风,但等我们稳住了阵脚,都一个个望风而逃,兄弟们早就扯起马追上去了。我之前拼得太累,倚着门小憩了一会。”

    徐荣说着,像是自鸣得意一般笑了起来,骂道:“一群小王八羔子,不知天高地厚,我飞鹊营也是他能惹的?”

    赵无安面色无悲无喜,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有种上当受骗之感。

    似乎是察觉到赵无安神色有异,徐荣摆手道:“这件事情,我还真是毫不知情。本来飞鹊营在边境巡视,也不可能遭到如此袭杀,这件事我一定会查个明白,死去的兄弟,也绝不会让他们白白牺牲。”

    赵无安的神色这才稍稍缓和一些。回忆了一遍那些兵卒杀进来的架势,赵无安问道:“你可知他们是哪方的的人?”

    “以前没见过,不过看肩膀上的圆板,应该是苗疆那边的战甲。”徐荣沉声道。

    赵无安回过头,在尸首之中扫视了几眼。

    这种事情,若是让安晴来做,想必才一眼就已经干呕不止,赵无安和徐荣都是经历过不少生死的人,这样的场景,虽然心有触动,但早也就见怪不怪。

    苗人和汉人长相相去不远,尤其是像徐荣这些长期在边塞风吹日晒的将士,长得与苗人便更为接近。光从外貌,实在难以区分。

    赵无安又问道:“有面旗帜,上头绣着一对展翅的喜鹊,你可曾见过?”

    “那不就是我们飞鹊营的旗子吗?每天出巡都擎着的。”徐荣不明所以。

    赵无安听罢,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凝眸沉思起来。无论是追击还是败退,显然不该有哪一方特地带走那杆沉重的营旗。再者说,把身为统领的徐荣单独留在此处,而无一人作陪,也实在不像是正规军的做法。

    未等赵无安对飞鹊营提出何等质疑,徐荣就已关切道:“青娘她没事吧?”

    赵无安摇了摇头:“就在后山,这便可以带你去。”

    “好。”徐荣点了点头,向赵无安伸出手来。赵无安略一犹豫,伸手将他提了起来。

    “多谢兄弟了。敢问兄弟大名?”

    “赵无安,一个居士。”赵无安回答得心不在焉。

    “今日之事,徐荣必定铭记在心。”环视了一眼倒在酒店之中的昔日同袍,徐荣眉间也浮现出一抹沉痛神色,“先找到青娘她们,确认平安,而后还要麻烦赵居士,与我将这些袍泽掘坑葬了,入土为安吧。”

    赵无安浅浅点了点头,与徐荣一同出门,择路向山坡后头走去。

    在赵无安身后,不经意间,徐荣悄悄握紧了拳头。

    “竟敢在此地对我飞鹊营大开杀戒……我徐荣,必让他血债血偿!”

    走在前头的赵无安听见了这话,未说什么,只是眼中闪过一道疑惑的光芒。

第五章 西归南行北望

    当时从后门出逃,赵无安只是翻了半座山坡,并未走出去多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如今按老路前行,脚下荒草丛生,说不出的凄凉。

    二人脚程都极快,片刻功夫就到了后山洞中,所幸安晴与青娘都还平安无事。赵无安豁出命准备的“洛神预警剑匣”,也并未派上用场。

    虚惊一场的赵无安将剑匣背回身上,脸上神色顿时大为轻松,然而再细观安晴的脸色,也是知道避免不了被她一顿腹诽了。

    重又见到平安无恙的青娘,徐荣显然已是大大松了一口气,不顾满身血污,便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那柔弱女子在他怀里微微挣扎了一番,见徐荣态度坚决,脸上浮现出娇羞神色,也就不再抗拒,闭上双目,轻轻依偎在他怀中,睫毛之上有泪珠点缀。

    徐荣显然也很清楚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仅仅片刻之后,他便一脸坚毅地松开了青娘,沉声交代了一番山下酒店中的境况。

    “那处太过血腥凶险,二位姑娘家还是不要进去为好。何况我飞鹊营几十位幸存的弟兄尽数追击敌军,也不知是否会误入险境,当务之急还是得告知主营,避免各军之间消息不通,结果被逐个击破。”

    赵无安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不安,“在此处伏击你们,你觉得是苗人的手笔?”

    “不然呢?在这边境,还有谁会这么做?”徐荣显然也是没想到赵无安会有此一问,“山野酒店中袭杀我部军士,已是再明显不过的宣战信号。区区山贼抢匪,可是不会一言不发就进店杀人的。”

    徐荣的话的确无可指摘,广南虽乱,总不会无缘无故蹦出几十号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来。最大的可能,其实还是苗人入境宣战。

    但是前不久代楼暮云才刚刚继任为苗王,久达寺罪莲塔顶也与赵无安说得清清楚楚,攘外必先安内,现在的代楼暮云只怕连内政都忙得焦头烂额,又如何能有余力向大宋发难?

    想不透这一茬,赵无安终究还是不敢尽信旁人。

    “你说的那个飞鹊营主营,离这里有多远啊?”左看右看都没人说话,安晴也是个不惧不畏的性子,径直向徐荣发了问。

    徐荣也不含糊,直截了当道:“向西一百六十里,现在骑快马全速赶往,暮日之前能到。”

    安晴与赵无安对视一眼,二人都心神领会,转而看向徐荣时,神色也尤为无奈。

    赵无安冲着徐荣遥遥一作揖:“实在抱歉,我们有要事在身,十日之内,非到苗疆不可。”

    听了这话,徐荣也奇怪起来:“哦?正是模棱两可的关头,阁下是何等人物,居然要孤身赴苗疆?”

    本来,一对年轻男女远赴苗疆,怎么看都是不太合理的事情,虽然并不打算再与他人同行,但是一路之上,总难免与人攀谈,所以赵无安也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

    他不急不慢道:“说来惭愧,家父早年至苗疆做生意,误入毒虫陷阱,一去不返。吾辈如今已然长成,念及生父尸骨未归,总是于心不忍,所以这一次不惜带着妹妹远赴苗疆,也要将父亲遗骸带回。”

    徐荣点了点头,脸上不无遗憾之色。

    “那徐荣也只能祝二位一路平安了。萍水相逢,无可相赠,徐荣唯有一份情义在此,百转千回,绝不磨灭。”

    赵无安肃然道:“承君吉言。”

    站在徐荣身旁的青娘也温婉道:“小女子定会早晚三炷香,向上苍祈求公子二人一路平安。”

    徐荣轻轻紧了紧手上的力道,将青娘的手牢牢握住,侧过脸望向她,淡淡道:“青娘,这一次,你说什么都得随我回军营了。可能会吃不少苦头,但我徐荣……”

    青娘脸上泛起一丝酡红,低下头,轻声打断道:“不必说了。随你同道,有什么苦头都不算。”

    徐荣眸中情意涌动:“青娘……”

    赵无安禁不住苦笑起来,扯过安晴,双手一甩,悠悠向徐荣长拜道:“那我们便先行告辞。”

    徐荣也一下子回过神来,对着赵无安忙不迭地点头:“赵居士此行凶险,万勿大意。”

    “自然。”

    ——————————

    辞别了徐荣,自荒山酒店前将马重又牵回大路,绕过一座矮山,赵无安把马暂时交给安晴牵着,自己则又一股脑折回了店中。直到日暮西山,才悠悠回到路口来。

    等得腿脚酸痛的安晴有些埋怨:“你去做什么了,花了这么长时间?”

    “徐荣赶回飞鹊营报信,必然是马不停蹄,我只是替他把那些兄弟葬了而已。”

    赵无安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在尸堆中往复半晌,他一袭白衣也难免沾了尘土血污,看上去风尘仆仆,好似从荒凉的战场上归来。

    “为什么不叫我一起去帮忙?”安晴恨恨叹了口气。

    赵无安抬起那双慵懒的眉眼,瞥了瞥她,“你?力气多大先不说,只怕是看到那场景就得干呕好一阵。”

    安晴气恼地挠了挠脸颊,最后哼了一声,把脸转向一边,牵着马儿走得飞快。

    赵无安懒懒坠在后头,也无意和她玩什么你追我赶的游戏,只是静静看着夕阳之下安晴牵马而走的背影,嘴角荡出一阵温暖笑意。

    笑归笑,一回想起酒店中的惨剧,他仍是眉头紧锁。

    苗人与契丹人极为相似,向来讲求力胜者王,与中原以血脉为尊的传承模式并不一致。

    代楼暮云虽强,但年纪轻轻为王,必然难以服众,想来会采取些雷厉风行的手段稳固内政,在国内完全稳定下来之前,不会采取什么大的动作。否则在久达寺时,一向狂傲自大的代楼暮云,也不至于面对赵无安的锋芒一味退避了。

    仅就赵无安对苗疆的粗浅认知来讲,除去苗王之外,族内最受尊崇者便是掌管大小祭祀事宜的巫咸。然而巫咸威望虽高,却无人可直接统御指挥,更不会派兵北上,骚扰宋军斥候。

    那么这样一支圆甲锁子军,究竟是来自哪一方势力?

    “你走快点啦!还这么磨磨蹭蹭慢慢吞吞的,天黑之前都看不到人家啊!”安晴在前面冲他大声嚷嚷。

    赵无安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暂不去管这些无谓之事。毕竟今日酒店的突然袭杀,最多也就是大宋与苗疆两国恩怨,而赵无安这一次赴苗,是纯粹为了找代楼暮云做一个了结。

    两国关系如何,与他其实并无干系。

    赵无安快步赶上安晴,一翻身上了马背,又弯腰将安晴也拉上来,护在身前,不急不慢从腰间抽出地图展开,对四周景致一一核对。

    “徐荣说的飞鹊营,在此地向西一百六十里,那应当就是隶属于永州的部队了。那里距离苗疆王庭极近,的确是边疆重中之重。若要宣战,确实也该先拔掉永州这颗钉子。”

    “既然那里离王庭更近,我们为何不与他同行?”安晴不解。

    “苗疆按说是臣服于大宋,但这些年来领内反抗之声不断上涨,故而边境也划分得明白清楚。我们若是直接通关入苗,手续繁琐不说,还极有可能半途生变故。”

    古往今来出门远游,都是走大路,住大店,多花银两,不露黄白,但求保个平安。

    艺高人胆大,赵无安却是偏偏要挑小路走,从苗疆境内南行再西绕,直插云州境内的始安府王庭,打个措手不及。

    小路定然是多有贼匪滋扰,平头百姓叫苦不迭,对赵无安而言却算不得威胁。倒是大路人多眼杂,掩藏行踪几乎是不可能之事,时刻防备着暗处的袭击,抵达王庭之时,早成强弩之末。

    正是有此考虑,赵无安才不惜绕远也要走小路入苗疆。一路上若有毒草虫蛇,也伤不及他,只需顾好安晴便是。

    不过会在这种乡野小店遇袭,倒确确实实在他意料之外。

    “今日闹了这么一出,天黑之前是不可能赶到那家小店了,多半只好露宿荒野。”赵无安懒懒道。

    安晴一下子紧张起来:“不会有狼吧?”

    “那怎么可能?”

    “那就好……”安晴松了口气。

    “最多就是些毒蛇啊,蛤蟆啊,黄背百足之类的。”赵无安不以为然。

    “哇,真的假的啊!”安晴惊恐地往后一缩。

    赵无安轻笑一声,以手握紧了缰绳,继续催马前行。

    “骗你作甚?”

    “我不去苗疆了!!”

    “都走到这里了,你跟我说不去?”

    “哇啊啊我要回家……”

    日薄西山。

    鸢过高谷。

    —————————————

    白天还是熙熙攘攘、人流如织的街市,到了日落之后,却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她提剑从此处走过。一条长街,三两老树。

    眉心的朱砂痣戾气已然黯淡,眼底也逐渐有朦胧雾气升起,只是一袭苍寂白袍,似乎刹那间遍染鲜血。

    她惊呼了一声,倒退一步,目光直直落在身旁一口水井之中。奈何天色已晚,清水倒映不出她的形迹。

    手中长剑轻声铮鸣。

    “柳叶山庄的小管家,还没有死哦。”

    听见这个声音,她浑身一颤,转身看向了身后。

    宽广的街道不知何时已被雾气笼罩,朦胧深沉,似乎要向着她压迫过来。

    转瞬之间,整座福州城,竟成牢狱。

    小道姑下意识地想提起手中的剑,摆出入昆仑山第一天就学会了的起手式,却发觉自己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揪在了道袍一角,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放不开来。

    迷雾之中,黑云会的残眉缓缓走出。她周身缠绕猩红气劲,眉眼凌厉,仿若从地狱幽冥之中,蹒跚攀爬而出。

    “新河村一共三十七口人,你是都杀了没错。可当时,那个小管家,也在村子里,你为何把他放了?”残眉冷冷一笑,“舵主的命令,现在就该不听了吗?”

    “我可没什么好提醒你的,那少年是三山断骨之脉,若让他在二十七岁以前融断骨铸气海,便是一步登天。那个时候,他会怎么看你,你还不清楚吗,小涂弥?”

    夜冷如霜,天地冰寒。

    涂弥站在空无一人的福州城中,如坠冰窟。

第六章 断骨背水意难决

    出福州城四十里,天降大雨瓢泼倾盆,长路泥泞难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凰来好容易从包裹里掏出些许铜钱,购了两套蓑衣,二人身上原先的衣服,却早已被淋得湿透,紧紧贴着衣服。

    初春料峭的日子里,冒雨前行,两人都冻得浑身发颤。

    日暮时分,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雨总算略微减了些势头,淅淅沥沥地滋润着道旁的野花野草,而莫稻与李凰来也总算找到了一家可以投宿的客栈。

    由于自己几乎把全身的银子都借给了赵无安,现在囊中羞涩无比,所以尽管颇有些不愿,但李凰来还是勉强与莫稻共住了一间。

    不巧的是,似乎是因为淋了春雨的缘故,一进客房,莫稻就瘫倒在了床上,浑身发抖,脸倒是涨得通红。

    李凰来皱起眉头,站在床边看了他一会,伸出手背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莫稻的额头。刚一触到额尖,便被那异常的高温吓得把手往后一抽。

    “感热了?这可真是麻烦。”他低声自语道。

    如今两人正一路西进,接下来的路还不知有多少坎坷,莫稻若是在此病倒,接下来势必无法继续前行。此地虽然也非荒山野岭,但要找个药房则是难上加难,最好的办法则还是回返到福州就医。

    只不过这样一来,身上所剩无几的银两只怕就要消耗殆尽,又如何能再西行?

    李凰来懊恼地摁住了湿漉漉的头发。当初怎么就一时心动,答应了赵无安的建议呢?

    不过姑苏孟氏已倒一事,总不是虚言。即若不向西进,李凰来回到姑苏故里,只怕也无人接济。倒不若在江湖中漂泊闯荡,试出一番锋芒来。

    李凰来虽则使了点诡计想要骗到段桃鲤身上玉佩,但终究不怕这些苦头。来路艰险,他亦是丝毫无惧,早就做好了准备。

    只是与他随行的莫稻,胆小怕事也就算了,竟还是个病秧子,实在是让人头疼。

    连蓑衣也顾不上脱下,莫稻的身子就已在床上缩成了一团,双目紧闭,似乎在做着什么痛苦的噩梦。

    “现在荒郊野岭的,肯定也找不到大夫,先咬咬牙撑过去吧。”李凰来先替他把蓑衣解下,而后无奈地把两床被子都搬到了他的身上,摊展平整,又裹得严严实实。

    饶是他忙了个满头大汗,莫稻的脸色却一点也没有好转起来的迹象,头顶不住地冒着冷汗,身体更是抖个不停。

    正当李凰来想着是不是该去楼下厨房里头讨一碗姜汤时,莫稻居然开口了。

    “没……用了……”他说起话来气若游丝,全身则滚烫至极,显然神志已然不清。

    李凰来皱起眉头,对莫稻这生来软弱的性子很是不忿,俯身在他耳边大声道:“给我撑住!就是一场小病罢了,我一定会把你治好的!”

    “不,不是小病……”莫稻喃喃道,“早就……有了……”

    出乎李凰来的意料,高烧之中神志不清的莫稻居然还能与他一问一答,本以为莫稻早已烧得头脑糊涂,但看他的回应,似乎并非如此。

    更何况,堪堪淋了一场春雨就烧成这样,纵然莫稻不是习武之人,也不至于如大家小姐一般娇生惯养才是。

    此事极有可能深藏玄机。

    “必须……回去。”

    他的声音听上去已然像是在呢喃。

    “去哪?”李凰来问。

    “……柳叶山庄。”

    忽然间,莫稻浑身颤抖了一下,睁开了眼睛。瞳眸清澈,全无一丝浑浊,似乎全身的颤抖也在这时停了下来。

    莫稻眨了眨眼睛,扭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堆得如山高的被子,皱起了眉头。他一言不发,胡乱扭动着身子,四肢并用地爬出了被窝。

    见片刻之前还病入膏肓的莫稻一下子自己坐了起来,李凰来觉得仿佛看见了天方夜谭:“你这又是在闹什么?”

    倏忽生病,倏忽好转,这小管家还真是有点儿莫名其妙。

    莫稻苦着脸坐在床边,思索了好一会,才长出一口气,无奈道:“对不起,只怕是不能与你一同入蜀了。我必须回扬州一趟。”

    李凰来这才意识到此事不同寻常。莫稻反常的身体状况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隔三差五就会这样的,其实也不用在意……”莫稻的眼神正闪烁着,却比李凰来一下子扣住了手腕。

    饶是这位李氏子弟武功不高,总归还是习过几年武,身上佩着把剑,也不是全装样子。他轻描淡写地一翻手,就把莫稻给扭得龇牙咧嘴,痛不欲生。

    “快说,你到底怎么了。”

    李凰来自幼有宏图大志,当然并不习惯关心他人,尤其是莫稻这样在他看来卑微之人。

    片刻之前还想着要为他拉下脸面去讨一碗姜汤,能做到这地步,李凰来自认也算尽心尽责了。

    莫稻咧着嘴连声叫痛,直到观察他脸色又有些异常,李凰来才冷哼一声,松开了手。

    “快说吧。”李凰来很有些不悦地双臂抱胸。

    “当年四爷收留我,并非单纯供我温饱,更多的,则是用柳家宝刀刀意,替我压住这该死的天生经脉。”

    提起这档子陈年旧事,莫稻眼里有一丝黯然的情绪闪过,声音也变得低沉无比。

    李凰来愣了愣。

    莫稻短短的一席话他愣是回味了半天,而后才难以置信般地反问:“你天生经脉有缺?便如段狩天一样?”

    “……不。我并不知他是如何断去一根经脉,但我的身体,应该与所有人都不同,是一种极为罕见的体质。与其说是经脉有缺,倒不如说……是我生来便不容于世。”

    话音未落,莫稻就又自嘲般地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一条残命在世,本来也就无牵无挂,你且西进,我自己回扬州柳叶山庄便是。若是死在半途,也无甚遗憾。我命当如此。”

    李凰来与莫稻认识算不上久,但从他到江宁府开始,也算有了三四个月的时间,却从未听莫稻提过这件事情。平时他与莫稻也并不经常见面,如今也是第一次看见莫稻发病的样子。

    症状并不严酷,持续时间也不算太长,但若是过去十几年中一直都忍受着这样的煎熬,承担着非人之苦,李凰来真是想想就觉得如坠冰窟。

    莫稻的话更是让他心中一痛。

    何人不容于世?何人生来便当半途而亡?

    即便是如吴九灏那样的穷酸落魄士子,也可有立地破九境,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壮举,莫稻竟也甘愿自弃性命,实在是令李凰来大为不齿。

    他深吸一口气,把身上那些儒雅温良的气质尽数抛掉,狠狠啐了一口。

    “之前看你咬着牙撑到这个地步,我还算把你当条汉子,以前那些令人不快之事,我也权且放在一边,不会鄙夷你到何种地步。可你如今这又是什么做法?为人在世,且不提此身乃是父母授予,便是七尺男儿,纵立于天地间,也当有一番豪情壮志,应持我命由我不由天之念想!莫稻,我可瞧不起你这种自甘断绝之人。”

    该说莫稻不愧是莫稻,李凰来不过随口说了一段,他竟然能就此怔住,定定地看着李凰来,微张着嘴,眼底满是诧异神色,一言不发。

    李凰来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感,在他头顶狠狠敲了一下。

    “若是体质特殊,回柳叶山庄有什么用?你也说了是柳四爷靠着柳家宝刀的刀意才把你身体里那东西压制下去,现在柳叶山庄早已被灭,七把镇庄宝刀都已流落外人之手,就算是回了山庄,你也活不成,还不如早想办法,自己弄一把刀回来。”

    莫稻拧起了眉头:“这可不行,他们都是自身习武……”

    “那你也习武啊!”李凰来愤愤叹了口气,“就连我这样的,都曾经习过三年武呢!江湖儿女,哪个身上没带着点功夫?”

    莫稻无奈道:“我都已十九岁,还习什么武?”

    李凰来觉得自己是真真没话说了,唯有长叹一声。

    “莫稻啊,你这幅德行,要是将来能有大出息,我李凰来一顿吃二百个锅子,食言是小狗。”

    莫稻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仍旧苦恼地皱着眉头。

    ——————————————

    白日里一场大雨落尽,入得夜里,又是无止尽的淅沥春雨。

    他裹紧了自己身上的黑衣劲装,不顾头发早被雨水冲湿,在泥泞的山道上拼命奔逃着。

    阴云蔽天,此夜无月。

    尽管他已自认把行踪隐藏得无可挑剔,但追兵仍是紧紧黏在身后,无论如何都甩脱不掉。

    前方就是路关,今天必须甩掉他们……否则等到天亮,自己就是死路一条。

    若无文牒,绝无可能出关,但若在此与之一战,则又是必死无疑。

    无家可归、无路可逃,四面楚歌,背水一战。

    在看不见任何希望的逆境之中,人总能爆发出力量来。

    他郑重地卸下背上那柄几乎不曾出鞘的重刀,转过身来,睚眦欲裂。

    金刚怒目,饿虎扑食。

    孰料,黑暗之中的来者并无出手的意思,只是冷冷一笑。

    “柳停雷,都已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有何路可退吗?”

第七章 一去踏幽冥

    自福州向南,过泉州,渡湘水,十日一晃而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苗宋间并无关隘,即便眼前已是平州地界,路旁也仅有一间小店,店前五六张木桌,权当是州境的象征。

    苗疆虽说也属广南路内,但按苗人的习惯,却是自身分成了三州,最北端的云州地势崎岖逶迤,亦是苗疆王庭所在,天坑及溶洞比比皆是,道路虽然并非有多艰险,沿途风景却往往令人胆战心惊。

    西部的子阳州与瓦兰接壤,是苗疆山水最盛、风景最为殊异之所,苗向宋称臣后,常有宋人来此游历,不少官员甚至以顶撞王上而被贬此地为荣。虽然值得一去,但赵无安此行却不会途径阳州。

    而南部的平州,也正是赵无安与安晴此行途径之所。在平州边境草草休息一日,明天一早便从此启程,今后便是西进,直入云州。

    自从那一日与徐荣分别过后,赵安两人一路行来,却是再也没有见过与那日酒店中袭杀者类似的装束,恰恰相反的是遇上了不少与飞鹊营将士穿着一致的士卒,在苗宋边境间策马调动,行伍间气氛森严。

    若说苗宋开战,赵无安是不信的。但飞鹊营将士如此紧急调动,想必是有大事发生。究竟是何情况,赵无安则多半无缘见证了。

    在小店前挑了张干净桌子坐下,也不顾路上走马跑驴弄得沙尘飞扬,赵无安开口要了两盏浓茶,接过来便咕嘟咕嘟饱饮一阵,悠悠呼出一口浊气,好好舒缓了一下几日来的疲惫。

    连日赶路,安晴也是累了个半死不活,好容易今天走到了平州,更是觉得浑身都腰酸背痛,小小一盏浓茶,入口却似琼浆玉露,她也学着赵无安似的,一仰脖子,把整盏茶水一饮而尽,这才长舒一口气,恨不得大呼痛快。

    赵无安无奈地浅笑着,伸袖替她抹去嘴边的茶汁。

    茶馆前头,不时有汉人策马扬鞭而过,惊起一阵滚滚风尘。

    连日劳累,早起晚歇,此刻这难得的空闲,让二人都宁愿静静坐着感受红尘喧嚣,而非像往常一样彼此聊个不停。

    茶馆虽小,五六张桌子却都已坐满了人,不少都是与他们反向而行,自苗疆去往福州的生意人。旗杆旁边围着一圈马车,车上俱是打包得严严实实的货物,看着价值不菲。

    那群生意人的谈话,赵无安也有心无心听了一耳朵,大抵便是什么目前苗疆内部暗潮汹涌,明眼人就该趁现在时局还稳定的时候,赶紧将货物运走云云。

    毕竟苗疆的手织品,如今在大宋北边仍是有着极为不错的销售环境,来自大宋的苗疆走商人数也因此总是居高不下。

    不过随着代楼暮云继位,即将采取的强制措施,只怕是要将这股商贸之风给一股脑扑灭了。

    壶中茶水尚余不少,赵无安却没了饮茶的心思,幽幽叹了口气。

    “怎么了?”平时尽管性子大咧了些,但安晴却一向都是心细如尘的,极为敏锐地意识到了赵无安的叹息并不是随性而为。

    赵无安有感而发道:“都说代楼暮云是不亚于贪魔殿的中原第一魔头,性情阴鸷,喜怒无常,随性杀人,在我看来,大抵是误解。”

    安晴歪了歪脖子。对于赵无安的突发感慨,她实在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会去找他,不正是因为他随性杀人,你才要报仇吗?”

    当年千里奔逃远离苗疆,代楼暮云一路追击,毒死赵无安身边二十九名无辜女子,此事之骇人听闻程度,就连安晴也仅仅听过一次便已牢牢记在心中,难以忘怀。

    遑论是亲历此事的赵无安。

    赵无安叹道:“确实如此,但代楼暮云行事自有风度,且如今之城府,只怕已不逊于诸多王侯将相。身为苗疆王,他深知与大宋经济往来便是在荼毒苗疆内部,最终会迎来如瓦兰一般从内部腐朽的结局,因而刚一上任便迫不及待故意制造风浪,将大宋的商人尽皆遣出苗疆。此等雷霆手段,正说明他是苗疆难得的明君,亦是大宋不得不专注应对的强敌。”

    安晴摇头表示并没有听懂。

    “当今四海晏清,全无战事,然而瓦兰又是如何起内乱的?正是因为瓦兰王被大宋派人谋杀掉包。代楼暮云会去久达寺,也是为了查明当年瓦兰王性情大变一事真相,他也的确达到了目的,也就坚定了自己的方针。与宋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代楼暮云宁可闭关自锁,拼得两败俱伤,也不会让大宋有机可乘,如法炮制地将苗疆瓦解。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

    安晴皱了皱眉头,表示依然没有听懂。

    赵无安无奈地想了想,道:“总而言之,苗疆有乱一事,半是因为前任苗王身死而生发出的实情,另半则是代楼暮云为达成目的而自导自演的局。他宁可自断退路,也不会给大宋半点侵蚀苗疆的机会。虽说现在看起来苗疆大厦将倾,代楼暮云全无威信,但只要大宋不正面出兵,苗疆十五年内绝不会倒。”

    “这样啊!”安晴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不过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这个人确实很不一般吧。”赵无安淡淡道。

    安晴说的没错,他喜怒无常,随性杀人,但即便在久达寺,面对赵无安六剑齐出的疯狂攻势,他亦能冷静克己,从头至尾都没有动过对赵无安或者段桃鲤主动出手的心思。这对一个因一念不合便要毒杀他人的魔头来说,是何等困难之举?

    代楼暮云就是这么一个对他人凶残、对自己更凶残的人。生父去世,他便把整个苗疆都扛在了肩上,不由分说也不顾一切,就这么一步一血沼,一步一莲花地、义无反顾地前进。

    有这样的人做对手,赵无安还真觉得三生有幸。只可惜闻川瑜此时不在此处,否则还赵无安还真想点着他的额头,洋洋得意地说我遇到了个更有趣的对手。

    尽管不容于世,被黑白两道追杀,尽管生性淡薄,早已看淡了世间一切名利,但赵无安还是不得不承认,骨子里,他十分期待能遇到这样的对手。

    大概就与段狩天渴望与胡不喜交战一样,赵无安,此时也无比期待着真正与代楼暮云决战的那一天。

    那一天,必然是晴空万里,一气断去百丈长虹。

    饱饮了几壶茶水,闲闲看着日头西沉,也见了不少商旅自这一路走过,在茶馆稍事歇息。

    休息够了,远山也渐含落日,赵无安与安晴踏着暮色向南又走出半里,便见到残破西风里一面颜色斑驳的旗子飘摇招展,其下客栈里头人流如织。

    “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我十年之前来过,店主是个不错的人。”赵无安细细凝视着那面旗帜,眼底有怀念之色。

    安晴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一听赵无安曾在此住过,当即激动起来:“是吗!那我们要是去跟店主打招呼,他是不是能看在我们是熟客的份上打个折啊?”

    赵无安淡淡垂下头去,轻声道:“打不了。”

    “也是哦,你都是十年前来的了,他不一定记得你。”

    “她打不了折,因为她已经死了,就葬在后院的桃树下。”赵无安淡淡道。

    安晴一下子呆若木鸡。

    直到赵无安越过她的身子,径自向前走去好远,安晴才如梦初醒,满脸懊恼地跑上前去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赵无安淡淡摇头,走进了客栈。

    店前大旗被风扯得嘶哑。

    十年未见,这家店倒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楹联虽旧,仍是熟悉的那一副,店中的客人也不多不少,吃的菜不好不坏,与赵无安的预期别无二致,只是柜台后头的掌柜似乎换了副陌生面孔。

    赵无安沉默地付了钱,就由伙计领着二人去了后院,并未多做停留。

    院中已有几匹骏马正在吃着槽中草料,马厩边上,一位镖师模样的人正在埋头细细打理着自己的那副良弓,他眼神孤傲,身旁的马车上整齐垒着十几箱货物,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院中有张石桌,此时正有个大腹便便的商人靠在桌旁饮酒,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他却只是沉默地继续自斟自酌。并无下酒菜,也无人与之对饮,他就这么醉意醺醺,甚至都看不出是得意还是失意。

    偌大院中便只有这沉浸于眼前之事的两人,连安晴都觉得自己的出现实在是一种打搅。

    “这间就是你们的住处了。”伙计把二人领到一扇门前,如是说道。

    那一刹那,赵无安似乎觉得马厩边上那个持弓的镖师看了自己一眼。

    安晴轻轻拍了拍手,颇有些满足地说道:“这客栈看起来不错,终于能睡个好觉了!而且在一楼的话,进出也都方便,我真恨不得在这里多住下几天!”

    赵无安轻笑道:“我们的银子可不够。”

    “知道啦知道啦,我就是随口一说。”接过伙计手里的钥匙,安晴开门走进了客房,回头看见赵无安也紧跟着走了进来,忽然脸上一红,轻声问:“你……只开了一间?”

    “是啊,我们银子不够。”赵无安答得理所当然。

    安晴的脸又红了一红,没说话。

    赵无安不以为然:“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我……我呸!我当然没抱什么期待啊!”安晴欲盖弥彰。

    赵无安把剑匣放在床角,兀自解下白袍系在床头,都没回头看她,只是意味深长答道:“哦——”

    安晴忿忿地冲他的背影剜了个白眼。

    赵无安脱下外衣,又将卸下的剑匣背回了肩上,抓着背绳的手攥得紧了些,仍旧没有回头,“今晚要出事。”

    “……哈?”

    赵无安复又推开了门,既没看那马厩旁的镖师也没去看那醉酒的商人,只是静静凝视着院中那棵在夕阳晚风中含苞欲放的桃树。

    “桃花开,燕归来。杀人夜,月下白。”赵无安轻轻说出了十二个字。

    坐在床边的安晴不明所以地皱起了眉头,搞不明白赵无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能不能讲得清楚一点啊,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赵无安只是抬脚出门,兀自离去。

    “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开门。”

    伴随着砰的一声,赵无安紧紧地合上了门。

    安晴这才觉得事情有些太不对劲了,慌忙跳下床来,冲到门边,用力向外推门,却发现无论她如何用力,那扇分明没有上锁的门都打不开了。

    “赵无安,赵无安!有什么话你说清楚啊,别老是想留我一个人啊!”安晴拼命砸门。

    门外却没有传来一点声响。

    仿佛他自此一去,便从此踏入幽冥。

第八章 月下谷人掌

    日落月升,东山群星璀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小道长坡,客栈长杆之上,斑驳老旗被一阵乱风掀起,紧紧裹成一串。

    忽有飞马踏尘,自道中疾驰而来。

    一整队人马,二十余骑尽是白衣胜雪,头缠蓝巾,足踏漆黑马具,手持长兵。

    月色斑斓,星辉黯淡。

    为首的白衣将军猛然一挥手中长戈,“彻查此地。”

    无一人应答,但在那一刹那,却有一半骑当即下马上前,另一半人则端立马上,神色冰封。

    白衣将军背脊虽依然坚挺,却已挡不住脸上老态,华发相生,两颊皆有挂肉,双鬓斑白,皱纹更是层叠不息。

    然眸中精意昂然不歇,似有龙虎火凤栖息其间。

    ——————————

    夜色已深,客栈中暂住的皆是远行之客,此时大多合衣躺下。

    只有一开始便在石桌边醉倒的那位富态商人,此刻反倒是清醒无比地坐在屋顶,仰头细数天上繁星。他年岁已近五十,神色颇似有中年知天命之感。

    与他一道坐在屋檐边上的那位中年镖师,此时正握着他心爱的长弓严阵以待,背上箭筒之中仅有十五六根羽箭,却根根笔挺锋利。

    富商开口道:“从老哥,留在此地也是死路一条,我们注定跑不出平州,随我同行的走商之人除了那位谷如来,亦是皆已散去,你又为何要与我一同赴死?”

    镖师细细检查着自己的每一根羽箭,不以为然地沉声道:“万里镖局的名声,总不能坏在这一批货上。”

    “这批货注定是保不住了。代楼暮云想要,我们没法不给他。”

    万里镖局的少当家,时年已有三十七岁的从万机冷静地倾听着下方惊马踏门之声,捏紧了手中弓弦。

    “吕老板是生意人,讲究的是有赚有赔,可我们镖师,讲究的便是护镖。镖在人在,镖去人亡,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蜀中虎来商会的商人吕乾愣了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

    “请放心,我们万里镖局只要还有一人一息尚存,便不会让苗人接近那批货半步。”

    一袭白衣铁骑出现在院门口,从万机高高站在屋顶,看得真切,当即拈弓搭箭,一箭射出,直取那名倒霉鬼的胸膛。

    可怜这进来探路的弟兄连谁出的手都未看清,当即便被万钧飞箭一瞬贯穿,身形如一蓬稻草自马上跌落,瘫倒在地。

    “对手也不过就二十来骑,断不至于命亡今夜。”从万机的话中满是肯定。

    吕乾却紧紧蹙眉:“谷先生尚在房中,还望他不要被惊醒才好……”

    “吕老板此言差矣。他就是想睡,想来今夜也睡不着了。”

    又是一箭射出。

    却正打在一扇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门板之上。精铁箭头捅进去一大半,终究还是被木门板给牢牢拦住,尾翼犹自震个不停。

    持弓的从万机面色一沉,心如止水。

    ——————————————

    夜凉如水,窗外正是杀戮的开端,赵无安却在房内,故作清闲地饮着茶。

    他对面那人倒是一副真真正正的清闲姿态,无论外头传来的是惊马踏门之声,还是有骑士中箭而倒,他的神色都未有丝毫变化。

    这间开在平州最北部的客栈,规模并不大,一共也就二十来间,院子更是狭窄得只有不到十丈见方,除去各类必备之物,空闲的地方也就只够种一株桃树了。

    赵无安十年之前会选择这里投宿,正是看中了它的貌不惊人,但后来发生的事情,着实让他对苗疆,尤其是对代楼家产生了恐惧。

    虽然从外看来,这间客栈平淡无奇,赵无安与安晴入住的房间也只是一般水准,但这位客人的居处则大大不同。

    无论是墙上的前朝顾闳中真迹,脚边的后汉青铜三脚六口香炉,还是面前这张黄梨木镶玉桌,都在彰显着此地的显贵大气。

    即便是京城之中,只怕大多高官显爵的卧房也不会比之气派到哪里去。

    他面前的男子,年已三十有余,衣青冠紫,相貌堂堂。

    屋顶上,从万机与吕乾口中的小小走商谷如来,便是此人。

    “时隔十年,你还能认出来我,倒是让在下吃惊不小。”谷如来和蔼笑道。

    对方看着颇为亲近可人,赵无安却连半点松懈的情绪都不敢有。仅仅对坐了半柱香,冷汗便已几乎湿透了背。

    “时隔十年,自从玉萱死后你便不曾远离过这间客栈,究竟意欲何为?”赵无安冷冷道。

    谷如来悠悠啜饮了一口茶水,“且慢,我想先听听,你是如何知道我在此地,又是如何认出来我的?这间客栈内外,人们应该都以为我是虎来商会的随行者而已。即便如今铁马将军亲至,想来也不会把麻烦找到我的身上。”

    赵无安神色冰冷:“十年之前你替我揪出毒杀玉萱的刺客,将之一掌毙命后,便有一抹道蕴留在我的剑匣之中。虽非我愿,但的确是一靠近你便能看得出来。”

    谷如来慢慢地点了点头:“这点确实是我疏忽了。清风掌杀机太过浓烈,若非当时那名刺客已跑到十五尺之外,担心他另有图谋,我倒并不会出手将其贸然击杀。”

    赵无安难抑神色波动,“怎么说我也把你当做半个老师,这十年来你始终不离苗疆,在天下有识之士几乎公认大宋的下个目标是造叶时,你却不北上反而南下,这是为什么?”

    谷如来神色不变,透过桌上茶水袅袅上升的雾气,悠然道:“须知当世,大宋之强敌不在北而在南,乱象不因胡马而起,却由瘴气而生。钦天监隔世探求一甲子,自洛剑七死后中州便再也没有停下对造叶的防备,实则皆是所求无物。当年我护你出苗疆,便是因为四十年内有你在世,造叶便不再为患,已是板上钉钉。”

    赵无安皱起眉头。

    面前的黄梨木镶玉桌,虽则只摆了两盏热茶,一枰空棋盘,赵无安心中,却已落下无数黑白子。

    “我……并非能抑止造叶之人。”良久,他一字一句道。

    谷如来笑道:“人非为正确之事而行,而是为所见不平之事而行。”

    赵无安一怔。

    “当年在残阳城外,两朝武林合谋杀死洛剑七,已是为中原敲响了警钟。大宋上下恨不得将你除之而后快,造叶朝中却又有人视你为尊。解晖不杀你,正是为了牵制造叶国,从而使得大宋抽得出手来对付瓦兰与苗疆的联合。”

    谷如来盯着赵无安的眼睛:“你以为他不想杀你?正是你的子民,把他最珍视的朋友杀了。解晖欲对两朝江山复仇,对你的怒意必然最深。但他不杀你,自是有他的理由。”

    赵无安猛然回过神来,犹如醍醐灌顶般,领悟了这些年来他面前这位隐世高人都在做些什么。

    十年前赵无安自苗疆出逃,流落至这间客栈,被女店主收留。但后来店主却为代楼暮云派人毒杀,若非谷如来及时出手相救,抽丝剥茧揪出了下毒凶手,赵无安也断断逃不出苗疆。

    此人虽然深不可测,但赵无安亦是将之引为平生恩师。

    “谢晖曾说,欲以江山为棋,已在两朝间落子十七……”赵无安喃喃。

    “今夜你便会见到三子。”谷如来波澜不惊,“其间二子打劫,一子冲关。能否扳回一城,就看你的了。”

    赵无安愣愣道:“先生在此,究竟是为了……?”

    “我扮作商人,跟随中原的虎来商会,自云州王庭出发,往蜀中运一批货物。”谷如来淡淡道,“代楼暮云必然派人来劫。首当其冲的,便是无头公子夸远莫邪麾下猛将,铁马将军燕弃冰。他还有个你更熟悉的名字,燕归来。”

    赵无安苦笑道:“是么?”

    “我以为你会吃惊不小。”

    “今天见到院中桃花欲放,倒是早先就想到了他。”

    “他自造叶国,不远万里投奔苗疆无头公子,你以为是为了谁?”

    “是为了伽蓝安煦烈罢。”

    谷如来静静看着赵无安,良久,一言不发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好。居于红尘之中,这一盏清茶,倒是让人舒服。”

    他静静站起身,向外走去。“我也该活动活动,这老旧的身子骨了。”

    赵无安刚欲起身,便有一股莫名的力道自双肩袭来,硬生生把他压回了座位之上。

    “我自然知道你是何立场,也因而明白,你反而会站在我这边。但是赵无安啊,这世间复杂得很,还不到你舍身而战的时候。”

    谷如来越走越远,然而任凭赵无安调动起全身内力,依旧没法从他的气劲束缚中挣脱。

    ————————

    从万机不得不承认,灵机一动拿木板挡住身体的人很是聪明。

    但同时他也觉得这人有些自作聪明了。就凭他手中弓力,不说一箭,三箭之内必可将这块木板拆得四分五裂。

    而那个时候,指不定对方甚至还没走到装满货物的马车旁。

    从万机不言不语,从身后箭囊中又抽出一支,拈弓上弦。

    身旁的吕乾忽然道:“等等!谷如来出门了,且先停手!”

    从万机皱起眉头,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若不继续,他即便是走到院中,也会被那些苗人砍成肉泥。”从万机并没有停手的打算,瞄准院子里的门板,又是一箭。

    在上一箭钉入的位置上方一尺处,又有一支雷霆万钧的箭死死钉入木板,当即将整块板子从正中劈裂。而持着门板当做盾牌的骑士也吓得向后退出不少,缩在了院口。

    但他却已经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在从万机破坏木板的当口,已经有三四人冲入院中,躲藏在了马车之下。

    已然躲入车底下的敌人自然射不到,从万机也就把目光移向了院口。透过高高的院墙,隐约能够看见客栈正门口,站着一位鬓发花白的老将军,背脊挺得笔直。

    擒贼先擒王,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从万机拈弓搭箭。

    但正在此时,却有一人凌空微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从万机愣住了:这可是足有两丈之高的屋顶!怎会有人轻而易举便直飞了上来,还刚巧挡在他的面前?

    看清那个人的脸的时候,从万机脸上震慑更深:“谷如来?”

    谷如来似乎以某种绝顶的轻功,悠悠悬在了屋檐外头。他看从万机的眼神似含悲悯,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我也救不了你。黄泉再会吧。”

    一掌递出,便如清风垂露,月上柳梢。

    气机却近乎直冲云霄,惊裂苍穹。

    从万机尚未来得及作何反应,头颅便整个爆开,血满青瓦。

第九章 代楼家到

    万里镖局,一向以护客万里,血战至死为护镖信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纵然身为镖主的吕乾自己也知道这一趟出逃苗疆凶多吉少,不怪罪半途离去的镖师,身为镖局少当家的从万机仍是陪伴他到了现在。

    若是能撑过今夜,他们便可离开平州,自湘关入广南道,甩脱苗人追兵。

    虽然这也注定是痴人说梦,但一直陪在吕乾身边的小小走商,居然一掌击杀了吕乾最是信任不过的镖师,仍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

    从万机引以为身家性命的银月弓从手中滑落,失去头颅的身体颓然倒在屋顶之上,已然死得不能再死。

    吕乾虽然震惊,却也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就算谷如来此时不出手,他与从万机也不可能护着这批贵重的货物离开苗疆了。

    日暮时分石桌旁买醉,早已是他自认为一生中饮的最后一壶酒了。

    谷如来静静看着吕乾,吕乾也全无惧意,冷冷与谷如来相对视,眼底虽有愤怒惊惧,却毫无懊悔。

    “虎来商会的商人,倒是比我想的要多些血性。”良久,谷如来点头评道。

    吕乾冷哼一声:“运货离开云州时,吕乾便已存了必死之心。这批货落入代楼暮云手中无足轻重,只是别看低了我们中原男儿。”

    谷如来反笑道:“谁说这批货会落到代楼暮云手里了?”

    吕乾一愣,“苗疆少玉石,代楼暮云新为苗王,权势足而气焰难张,劫我一车独山玉,正在情理之中。难不成还有外人插足?”

    “就为你这一车独山玉,代楼暮云还真懒得出手。但凡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夸远莫邪刻意派人劫镖,好赖在代楼暮云头上。若非你们穷途末路,我还真不想出手相助。”

    名为出手相助,他却一掌便拍死了勤恳护镖的从万机。如此反转,实在让吕乾想不通此人一路藏拙至此的目的。

    “从万机今夜必死无疑,你却定要带着货物回到商会,这是我杜伤泉给你们虎来商会的承诺,言出必践。”

    说完这些,他轻描淡写地回过头去,身子便如一片落叶,轻轻飘落回院中。长襟在身后拖展而开,眸中神色淡然。

    坐在屋顶的吕乾,则一瞬间从酒意中彻底清醒了过来,眼中满是骇然神色。

    “杜……杜伤泉?!”

    没了屋顶从万机的箭术压制,客栈外头的骑兵们一股脑涌了进来,在院子四周分散站立,都将手中长戈对准了从上方落下的谷如来。中间空出一骑的位置,等待那名领头的中年将军策马而入。

    嗒。嗒。嗒。

    月色空凉,院中数十人白衣飘然,谷如来神色不变。

    白衣将军见到院中的谷如来,神色微微怔了怔,而后抬起头来,与屋顶上的吕乾对视了片刻。

    那位商人眼底的神色十分惊恐,但他明明长得没那么吓人。

    这样的气势让他很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所以他并不打算多言。能速战速决,必然是好的。

    以铁马踏破客栈之门已然是十分危险的信号,若是一个不慎让人抓住把柄,惨烈的后果不亚于满盘皆输。

    将军赌不起这种事情,所以他开门见山地向这个商人传达了自己的意思。

    “铁马将军的名号,想来你也是听说过的。苗人要的东西,就别想从我们的疆域中带走。”他冷冷道,“若是识相的,不再反抗,我们也绝不滥杀无辜。这间客栈中,绝不会有一人受毫发之伤。”

    “但若是不从……”白衣将军的眉头骤然一沉,“休怪我燕弃冰手中长枪无眼!”

    谷如来神色淡然地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只是轻轻扬起双手,拍了拍手掌。

    啪啪的声响在空寂的庭院中回荡,勾勒出一抹幽冷气息,墙根下持枪的士兵们都没来由地浑身一颤。

    “燕弃冰,好名字。你出身自造叶国铁衣军,就这么甘愿当夸远莫邪的走狗?”

    白衣将军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还是叫你燕归来好一些吧。我犹记得当年,在有着塞上小江南之称的临渠传唱不歇那句民谣。桃花开,燕归来,杀人夜,月下白。”

    谷如来起手摊掌,召得清风徐来。

    “我倒要看看今夜,是谁杀谁?”

    ——————————————

    角落里的檀香悠悠生烟,赵无安却是坐立不安。

    谷如来下在他身上的禁制其实并没有多强,差不多在谷如来自己离开房间十息之后,赵无安就已凭借自身内力将之冲破。

    然而即便身体的移动已经不受控制,赵无安仍旧不敢轻易出门。

    倒不是惧怕院中的苗疆军队,光是这四十骑,谷如来甚至只用一只手就能对付。真正让赵无安犹豫不决的,是领衔这些兵卒的白衣将军,燕弃冰。

    提起苗疆燕弃冰,估计整个大宋也没几个人听过。但要是说到他的另一个名字燕归来,只怕天下无人不识。

    这位造叶国引以为傲的铁衣军山字营统领,在当年宋叶之战中大放异彩,四战四捷,据传在北凉边境,能止小儿啼哭。

    造叶与大宋相互攻伐的七年里,边境死伤无数,两朝内外更是暗潮汹涌。燕归来也算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将军,却在两国议和之后转眼间不知所踪。

    当时坊间多有传言,燕归来的弃军离去,与造叶二皇子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这一点倒是连赵无安本人也不得而知,所以对于燕归来只身离开造叶,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在这里与燕归来和谷如来重逢,实在是让赵无安头疼得紧。前者是与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前朝将军,后者则是深谋远虑的一品高手。

    无论哪一个,现在的他都惹不起。

    既然惹不起,那也只能先躲为敬了。

    紧了紧身上的背绳,赵无安眉宇间带着复杂的神色,悄悄推开了谷如来房间的窗户。皎洁月光洒下,窗边一片霜白。

    窗框亦是精铁打造,格中镶嵌钢珠,一推即开,显然出自名匠之手。

    尽管十年之前接触不多,赵无安也知道谷如来不是个将就的人,这间屋子想必也是作为长居住所才如此精细打磨。

    但是一位中原高手,何以会在苗疆边境一座不起眼的客栈中长居十年,赵无安仍是想不透彻。

    虽然不知他为何会待在这里,但他今夜不惜杀人也要保住的这批货却是蜀中虎来商会的,再加上谷如来本身便是巴蜀口音,也不难猜到,此人与蜀中那位武林盟主的关系是何等密切。

    这天下的豪雄,如今尽在抬手布局,环环相扣,往往杀人于无形。

    今夜尚不知货入谁手,倒在院中的几位白衣士卒,或许是亲眼能见的死者,而那些因这批货而倒毙在某些不见天日的角落之中的败子,只怕才是数不胜数。

    赵无安翻身出窗,借着月光走回到安晴的房前,轻轻敲了敲窗户。

    房中无烛,但能听见脚步走动,似乎安晴并未做闹出什么大声响,赵无安心中一轻。

    房中的人轻轻推开了窗户。

    四目相对,赵无安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开窗的并不是安晴。

    浅淡月光之下,窗户后面的少女披着黑纱,眼眸沉静得仿若一口古井。

    赵无安怔愣了片刻,不由失笑道:“你怎么也来了?”

    不是感怀的“好久不见”,而是“你怎么也来了”。他虽然带着笑意,语气却像是在询问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他们曾自杭州的夜雨与扬州的桥头走过,曾一同在苗疆度过三载岁月,甚至曾经拯救过彼此的性命。

    但重逢之时,赵无安仍是如此冷淡。

    那本就是他的个性,只是很奇怪地,对安晴不太适用。

    不过屋中的少女并未流露出丝毫介意的表情,反而是一贯沉静的脸上出现了些许因兴奋而产生的红晕:“那批货是我们的!”

    赵无安侧了侧头:“所以,你就毒晕了安晴?”

    此时,赵无安想接走的人正躺在漆黑的房间中唯一一张床上,神色安详,胸部随着呼吸均匀地上下起伏。

    代楼桑榆挠了挠下巴:“啊,顺手就做了。”

    赵无安无奈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翻进窗户,代楼桑榆向他递出手来,他却并未握住。

    “快走吧,今夜这里有一品高手,你们打不过的。”他小声道。

    代楼桑榆怔怔地收回手,见赵无安径自走向床边,打横了抱起安晴,略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头:“我会,赢的。”

    赵无安疑惑地扭头,他的眉头亦是皱了起来,“不过一车独山玉,那夸远公子想要也就算了,代楼暮云已成苗王,怎会再争这种东西?更何况还是派你来。”

    对于赵无安的质疑,代楼桑榆不置可否。

    她只是静静走向了门边,脚腕上银铃轻响,便有无数色泽斑斓慑人的毒虫自房间的各个角落中游走而出。

    若是安晴此时醒来,望见这种情形,只怕要吓得大呼一声。

    赵无安面无表情地扭头,与代楼桑榆背身而去。

    代楼桑榆忽然道:“你,要走?”

    她脚边已有近百只毒虫聚集,彼此身体相压,犹如平地升起一座璀璨莲塔。

    赵无安苦笑:“燕弃冰、谷如来,再加上你,如今这客栈里头,有哪一个是我惹得起的?孤身在外,还是保险一点儿好。更何况,我这次来苗疆,是奔着你哥哥去的。”

    代楼桑榆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总算,想开了。”

    赵无安怔了一下,想通了代楼桑榆话里玄机,随即一抹恼怒浮上脸颊:“怎可能与他同道!我是去与代楼暮云,决一死战的。”

    代楼桑榆哦了一声,语无波澜道:“武运昌隆。”

    赵无安顿了顿身子。

    代楼桑榆立于一片黑暗之中,月色难勾勒佳人妩媚。

    燕归来所听命的夸远公子,想必与代楼暮云并不对付。因而今夜,她要对上四十白衣铁骑,再加一位一品高手。

    她却预祝去挑战代楼暮云的赵无安得胜。

    似乎是觉得怀中的安晴有些不安分,赵无安把她又往臂弯里紧了紧,掩盖住他刚才的身形停顿。

    他轻轻道:“你也是。”

    “嗯。”

    回应简短而清脆。

    赵无安抱着熟睡的安晴,默默走上大路。月光皎洁。

    他的思绪飘飞回那年春天的苗疆。

    而代楼桑榆只是静静注视了片刻他的背影,转过身子,推开了房门。

    院中对峙的双方显然都未曾料到她的出现,而今六目相对,局势顷刻复杂了起来。

    代楼桑榆清了清嗓子。

    “代楼家到,交货不杀。”

    脚边百虫爬过。

    恰如大军出征,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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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饮江山介绍:
北宋天圣九年,躲在寺庙里十年的白衣居士赵无安,被迫下山。他曾走入名为人间的炼狱,从血与火之中蹒跚而过,于佛门前垂眉屈膝。待到眉眼描上倦怠慵懒,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整座江湖几已不复从前。再回身时,却又杀了个天翻地也覆、白衣化血衣。驭飞剑、劈山海。醉饮江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醉饮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醉饮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