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数游子狂傲,大厦将倾
湖畔有小亭,亭中石桌一张,小凳两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段狩天坐在桌边,脸色很是不好,他对面的人倒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自六年前以五品巅峰的实力出道以来,大小四十余战,生死之战十一场,胜胜败败,段狩天也并非看不开。只是这一次的对手,与他视为毕生之敌的胡不喜关系匪浅。赵无安仅以初入二品的境界,便能接下他引以为傲的绝招,给了他不小的打击。
眼看亭外的飘雪隐隐有渐小下去的架势,赵无安提上剑匣,站起了身。
段狩天神色变了变,“要走吗?”
赵无安懒懒道:“不是我想走,是怕再不走,会被你拖累。”
赵无安也懒得跟段狩天绕圈,便索性据实以告。酣战一场,二人已在亭中歇息了两炷香的时间,想来官府若出动人手,此时也快要找到这边来了。段狩天终究是杀了人,难逃牢狱之灾,赵无安可不想被牵连其中。
段狩天沉吟一阵,起身大拜道:“少侠好身手,段某佩服。今日一战,始知二品真气象,吾辈实是愧对了此等境界。”
赵无安笑道:“此言差矣。你的刀法分明是刚猛路子,却非要拖到二百招以后才见真章,想来应是先天根骨有缺。如你这般本该放弃武道之人却一路攀登至此,才是让无安佩服。”
段狩天愣了愣。仅仅出手两次,赵无安便能看出他身体有先天缺陷,倒是让他更为刮目相看了些。
高手对敌,若是招式刚猛,则必讲求一气雷动,一招毙敌。出手之时调动全身气劲,凝于一点,骤然爆裂,方能让人防不胜防。段狩天却反其道而行之,偏要等到双方气海都频临枯竭,纯靠战阵之间一呼一吸的循环方能继续为战之时,才悍然出招,正是因为他先天奇经八脉有缺,若是在开局便骤然发力,全身内力便会衔接不上,最终自废一身修为。
光是二品境界的赵无安便有此等豪杰魄力,那一品境界的胡不喜,又是何等令人神往!
段狩天按捺下心中的激动,抱拳道:“相见恨晚,实在是相见恨晚!在下本是个浪迹江湖的游子,全然不惧他什么官府追杀。此次便是离开江宁一去不返,也无大碍,只怕是再难遇到如你这般的高手豪侠!”
赵无安淡淡道:“我只是个居士罢了。这次来江宁,也只是打算借道南下而已。”
“南下?”段狩天愣了愣,“那倒是和我不谋而合。段某有位长兄,这些日子正打算南下回乡,段某来江宁,亦是陪他同行。”
他口中的长兄,应当就是酒楼中那个坐在他身边,手持拂尘的长眉老者。段狩天看见赵无安腰间佳人斩而向他发难之时,那个老者亦有劝阻,只可惜全然拦不住气血上涌的段狩天,而后便袖手旁观。直至灰衣剑客尹凤箫突袭时,也并未有任何反应。
本就是名义上的兄长,却能眼睁睁看着段狩天以身犯险而不强加阻拦,赵无安对这老人的印象还当真没好到哪里去。多半是在红尘飘荡已久,大多时候都会明哲保身,即便是结义兄弟遇事,也很难劝得动他全力相助。
这个看法自心头一闪而过,赵无安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抱拳告辞道:“那么无安便先行告退了。能与段先生一战,也是赵无安平生幸事。”
不知不觉,赵无安竟也染上了一丝江湖习气,与段狩天一战作罢,心头也是慷慨激昂,壮志难掩。
飞剑虽在匣中,剑心却已一飞冲天。
段狩天爽快道:“那便江湖再见!”
与段狩天挥手作别,赵无安扭头背上匣子,径直走入了玄武湖后的钟山。
和安晴约好了要在年关过后才出海南下,其实本来是不急着赶赴江宁府的。只不过久达寺已然被废,再待下去无疑是坐以待毙,即便是以他的脸皮厚度,也觉得就这么去安晴家住下有些太不妥当,便只身先来了江宁。
江宁府是当之无愧的大城,其中自然是鱼龙混杂,以赵无安的手段,随随便便揭穿了几个私盐贩子,就弄到了不少的封口费。刚好天气也冷了,买了身白袍,再挑家酒楼吃顿饭,也在情理之中。居然就这么也能遇到段狩天,闹出了不小的乱子。
虽然他并未杀人,但动静如此之大,江宁府短时间内是回不去了。本该是伤脑筋的事故,但好在城外便有这样一座钟山。虽然不高,却是草木丰茂,应有尽有。
赵无安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当年身无分文,也硬是从昆仑跑到了苗疆。越是这种深山老林,赵无安反而能活得更好。至于久达寺的十年生活,那简直如同极乐世界一般了。
钟山不高,进山的道路却有些曲折。从玄武湖后绕行,复又走了三四里,面前是一条悠长的羊肠小道,曲折环绕至山后方。那里才是真正攀山而上的通道。
林间静谧,只有山脚下的房舍中传来几声犬吠。距黄昏时分还有大约一个时辰,这些房舍之中,也三三两两升起了炊烟。赵无安不想打扰此中山人的清闲生活,悄悄捡了条小道,自山林间穿行而过。
走了没几步,却听见了人声。
“肯定就在这附近了……”絮絮叨叨的人,似乎心里很是不安。
赵无安心念一动,在看到来人之前,便缩到了一块岩石后头,摘下斗笠,只悄悄探出额头和一双眼睛。
比之大路的羊肠蜿蜒,这条林间小路简直就是根棉线,几乎容不下两人并肩。迎面而来的三个人,也是一前一后,彼此之间相距不过几步。
看见走在中间的少女时,赵无安眼睛一亮,立刻认出了是段桃鲤。
至于另外两个人,他虽没什么印象,却总都觉得眼熟得很。开路的是个衣冠楚楚的佩剑青年,最后头的少年则麻衣布鞋,看着寒酸得很。
越往前走,最后头的少年脚步越是拖沓,一脸的苦涩难言,开口恳求道:“大侠,侠女,能不能别再往前走了……”
“不行!既然已经发现了兰舟子的踪迹,怎能半途而废?”佩剑青年握紧了手里的一卷布帛,愤愤道。
走在中间的段桃鲤没有说话,只是眉头紧锁,觉得很不对劲。
本以为这次深入钟山是在大海捞针,谁知道刚出城门不久,便在路旁茶舍里见着一张兰舟子留下的布帛,大放厥词称就在钟山顶上等候,不见不散。
捏着布帛,李凰来兴奋到了极点,一切正如他所料,兰舟子发现绞尽脑汁也无法破除木筒上的机关之时,必然会被迫出此下策,自曝身份来请李凰来赴会。
至于真正见到了兰舟子之后,又如何以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将其说服,那便是李凰来其后的谋划了。
不过进山不久,客栈的小厮倒是不乐意了起来。一来此处已经离内城太远,回去又得花上不少时间,极可能耽误工时。二来兰舟子是沿海一带都如雷贯耳的大盗,与他正面对峙,显然不是什么聪明的举动。
段桃鲤也觉得李凰来有些自作聪明了。兰舟子何等人物,李凰来又有几分把握能从他手上讨到便宜?再说请他们深入钟山,敌在明我在暗,亦是失了先机,极有可能被兰舟子设计陷害,白白走一趟。
但段桃鲤也心知肚明,被兰舟子窃走图纸,是李凰来疏忽在先,如今能有机会寻回图纸,他自然是不会放过。因而知道出言劝阻也是无用,索性跟着入山,兴许还能有点收获。
江宁府前身便是南唐都城,金陵兵械库,想来也有不少令人垂涎的精兵良器。饶是段桃鲤,也难说没有丝毫心动。毕竟得到这张图纸,复国的成功率就大为增加。而若落入心怀不轨之人手里,则必定令天下大乱。
想到此处,段桃鲤也觉得不能让兰舟子恣意逍遥。虽然未曾与此人打过交道,但就从李凰来的口气之中,段桃鲤也判断出来此人绝非善类。
只是不知,兰舟子此时又会在何处等候?段桃鲤瞥了眼路旁的岩石,心中暗想,总不至于就在这岩石后头吧?
缩着脑袋暗中观察的赵无安赶紧把自己藏了个严严实实。
“已经够了。”走在最后的小厮停下了脚步,面上满是不忿之色,“我已经不想再这么做了。太麻烦了。”
李凰来回过头,皱着眉头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必须跟着。只有你见过兰舟子,我们不能放他逃了。”
“他都已经留下帛书,指引你们来此,难道还会走远?”小厮愤愤道,“大人,你只帮我请了半天的工,我还得回去赚钱养家糊口!李大人你浪迹江湖,自是没有这种烦恼,我们这些打杂的小厮,可没那么好运气!”
李凰来嘴角动了动,面色很不好看。
躲在石头后面的赵无安听见争吵,又偷偷伸出了脑袋。说来也怪,李凰来那张生气的脸,他真是怎么看怎么觉得熟悉。跟在清笛乡遇到苏青荷的那一次,有着异曲同工之感。
赵无安心中一动。难道……
而那厢,李凰来竭力克制着情绪,沉声道:“有何亏欠的工钱,我再补给你便是。”
“哼,李先生休要再逞强了!”小厮冷哼一声道,“手执梨花落绒伞,腰佩白玉长剑,住江宁府中最豪华的酒楼,李先生当真豪门风骨。但任谁都知道,没了天仙宗的支持,姑苏孟家,已然倒了!”
李凰来面色大变,怒叱道:“一介轻贱小厮,胡言乱语些什么!”
场面忽然大变,段桃鲤一时不知所措,躲在石头背后的赵无安无所事事,听了两人对话,就当做找到了个乐子一般,在心里头琢磨了起来。
说到天仙宗和姑苏孟家,想必涉及到的的便是在杭州时他所破的那起案子。天仙宗宗主肖东来被来路不明的孤女乔溪谋害,实则是为了实现姜彩衣的复仇。他一死,天仙宗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威名自然也就烟消云散,如今就算仍然苟延残喘,只怕最后仍然难逃被吞并的结局。
不过姑苏孟家财大气粗,与天仙宗的联姻最多只能说是锦上添花,惊艳群雄的天仙宴也是孟氏一族出资出力一手操办。天仙宗虽亡,孟家却不至于就此家道中落。这小厮说的话,看来确与胡言乱语别无二致。
孰料那小厮不仅不低头认错,反而变本加厉,从段桃鲤身旁绕过,贴近李凰来,一字一句冷冷道:“孟家是前朝大姓,杀害天仙宗宗主之人被押赴开封,当晚便被释放。找谁来顶罪,自然是不言而喻。在那种地方,能杀掉肖东来的,也只有孟乾雷一个人。孟家主一入狱,孟氏便会立时群龙无首,骨肉相残。大宋皇帝喜闻乐见他们自相残杀,也算借肖东来之死,替王朝抹去了一个祸患。”
“孟家虽尚有一气可支,但大厦将倾,已然是既定的气数。是盛是衰,他们总归也已雄踞江南百载之久,盈虚有数,倒是无甚挂念。但你却不一样——”
“没了姑苏孟家,李凰来,你连条狗,都不是。”
李凰来面色大变,震怒交加之下,怒喝一声,伸手便要拔出鞘中长剑,恨不得让这口出狂言的小厮血溅当场。
但是他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他和这小厮,离得太近了。
近到一掌轰出便会当即令人殒命,近到连他一向引以为傲的白玉长剑,卡在鞘中难以拔出。
事实上就在他的手刚一碰到剑柄时。
砰!
他口中狂吐出一口血箭,身子便如被流矢射穿的飞鸟,猛然倒地不起。
第五章 杀谁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以至于连赵无安,也没有反应过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满脑子都回荡着小厮出手之前说的那段话。
乔溪被押赴开封,当晚便被无罪释放?
姑苏孟家群龙无首的真实原因,并非肖东来被杀,而是身为家主孟乾雷顶罪入狱?
这是什么道理?
孟乾雷显然不会傻到这个地步,而乔溪毫无疑问已是被人逼入绝境,姜彩衣一死,她绝不会再有何等翻覆天地的神通。
合理的解释似乎只有一个。
那就是,乔溪抵达开封的那一晚,在那座赵无安也未曾亲临过的开封城里,发生了些惊天动地的事情。
仅仅一件凶案,虽然骇人听闻,但于寻常人而言,最终也只会化作街头巷尾茶前饭后的谈资,引不起多少波澜。但这样的事情,对于那些高居庙堂之上的权谋者来说,却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借刀杀人,不过一个再容易不过的小伎俩,便可将姑苏孟家彻底扳倒。
除非在开春之前,孟家能再出一位威望和实力都与孟乾雷不相上下的家主,统合各部,重整家族,否则等漕运旺季一到,姑苏孟氏鹬蚌相争,必然让外人渔翁得利,十年之内再难翻身。
对于大宋那些掌权者的伎俩,赵无安早就心如明镜,即便是听闻了这种事情,在度过了最初的震惊之后,也很快平静下来。只是不知道,发布命令的究竟是三省内外的哪位宰相,还是那高坐朝堂,万人之上的大宋皇帝。
不过想想这小小的姑苏孟家,估计也轮不到皇帝亲自执屠刀。
赵无安躲在石头后面径自波澜不惊地琢磨了许久,林间小路上那小厮可不会这么有耐心。
李凰来被一掌击倒,腰间佩剑也滚落出去,当即脸上满是骇然神色。
他想要挣扎着站起身时,却又被那小厮一脚踩在了胸口,重重压回地面。
小厮活动了下自己老茧密布的手,骨节咔嚓作响。他盯着李凰来的脸,冷笑道:“本来还想留你一命的,不过这幅姿态,实在是让我没什么耐性。”
这话说的悠然自得,仿佛杀人于他而言只是件眨眼之间的小事,不足挂齿。
李凰来面色灰白,心中骇然无比。小厮踩在他胸口的那一脚看着明明没有什么力气,可无论他如何用力,那只踩在胸口的脚却岿然不动,反而压得他气短力竭,神志模糊。
一个普普通通的客栈打杂,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武功?
借着眼角余光,李凰来瞥见小厮身后,段桃鲤悄悄抽出了匕首,一脸决绝地向他的背后刺了过来。
李凰来心中暗道一声不可,眉头紧锁起来,担忧地望着段桃鲤。以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厮的武功修为,只怕连头都不用回,就可让段桃鲤吃个大亏。
果不其然,段桃鲤的攻势虽然凶猛,眼看就要刺入小厮的脊背,可那小厮只是轻描淡写地把手掌往后一揽,段桃鲤就惊呼一声,匕首脱手坠地,她的手腕也被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段桃鲤痛得喊出了声,持刀的右手手腕如同死尸一般向下垂着,任凭她如何挣扎,依旧一动不动,仿佛已经脱离了身体的掌控,只有如同灼烧一般剧烈的痛感,让她的额头满是冷汗。
虽然瓦兰公主段桃鲤的武功实在是不怎么样,但是能在一招之内,击倒李凰来、废掉段桃鲤手腕,这个小厮,很明显根本不是小厮。
李凰来惊惧道:“你到底是谁?”
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略带绿色的眼眸里满是嘲弄的意味,轻蔑道:“你猜我是谁?”
自告奋勇提供兰舟子线索,给了李凰来柳暗花明之感,在城外茶舍发现了帛书,而后又被迫跟随来此深山密林,一切仿佛谋划得刚刚好,注定要他在此地将二人击倒。
李凰来眸中顿时填满震惊:“你是兰舟子?!”
少年嘿嘿一笑:“不是。”
李凰来刚要说话,便又在李凰来胸口轻描淡写地踩了一脚。看着没用多大力气,李凰来却刹那间口喷血箭,几乎昏死过去。
少年仰起头,瞄了瞄远处的几间农舍,喃喃自语道:“还不算荒无人烟啊。不过这都快黄昏了,连点炊烟都没有,看起来不会造成什么麻烦呢。”
他拍了拍手,口中尽是些与年纪丝毫不符的凶残话语,“那就在此地抛尸,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李凰来大惊失色,嘶哑道:“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我李凰来对天发誓,一定会实现你的愿望!”
少年狞笑道:“姑苏孟氏已倒,你还有什么资本?”
“我……我姓李,你可别忘了,这里本来是南唐的都城……”不顾自身的伤,李凰来强行提高了声线,希望能让自己的话更具威慑一些。只可惜看起来太过狐假虎威,少年眼里更是连半点怜悯的情绪都没。
“是这样啊?那还真是挺可惜的。”少年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楚霆呢,这一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杀人。尤其喜欢,杀那些对我不好的人。”
李凰来的眼睛猛然瞪大:“楚、楚霆?”
外表只有十三四岁,看上去全然像个孩子的客栈打杂小厮,自称为楚霆。
“你是……西凉贪魔殿那个楚霆?”
少年笑道:“这天下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敢自称楚霆吗?”
西凉贪魔殿,近半甲子以来一直被中原人视为魔道彪炳,殿中的三王六恶四不善,一共十三魔头,更是令人谈虎色变。
而楚霆,便是“四不善”中的“不善童子”,此人幼时得过怪病,身体不再成长,因而被亲人抛弃,入了贪魔殿。如今他据传已年近四十,音貌却依旧如同十四岁少年染病时一般,未曾有丝毫变化。
这样的一个人,确实不需要任何手段,就能伪装成一个打杂的少年。
前些日子,柳叶山庄被灭后不久,便有传闻说贪魔殿中有四人南下,只是行事一直十分低调,江湖上并无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而四人之一的不善童子楚霆,现在居然就在李凰来的面前。
楚霆蹲下身子,把脸凑到李凰来面前,嘿嘿一笑,腆着脸道:“很快的,一点儿不疼。”
李凰来感受到一双手摸上了他的脖子,缓慢而致命地收紧。
段桃鲤右手已废,再如何呼救也是无济于事,李凰来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万万没能想到,苦心积虑,数载谋划,就此毁于一旦。
他们就如同命运之神手中的操线木偶,可以挣扎,可以反抗,但终究改变不了结局。
段桃鲤惊呼道:“不要!”
为什么又是这样,一心要助她回到瓦兰的杨虎牢死了,如今连这个才结识不久,却已笃志要带她复国的李凰来,又即将迎来自己生命的尽头。
眼看着面前的人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意志,楚霆皱起眉头,厌恶地啧了一声,十指缓缓用力收紧,显然已是打算给他一个痛快。
“那个,打扰一下,可以吗?”
静谧的林间忽然响起了第四个人的声音,这让所有人都一愣。
在听到那个声音的一刹那,段桃鲤脸色一变,心怦怦直跳。
不会吧,赵无安也在这里?
楚霆疑惑地皱起眉头,带着极为不满的表情把目光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在那里,赵无安从石头后面抬着手走了出来,背负暗红剑匣。
段桃鲤又惊又喜,眼见真的是他,几乎刹那间就红了眼眶。
“不好意思,刚才在想些事情,没反应过来,差点出人命了。”赵无安摸着头,声音依旧懒散无比,好似散步一般,向着三人走来。
但楚霆却刹那间警觉了起来。不等赵无安靠近,他便松开了扼着李凰来脖子的手,谨慎地后退了几步。
虽然不知这个白袍人武功如何,但直到他自己出声之前,楚霆都未察觉此人的存在。光是这一点,也足以让他小心应对了。
少年的外表让楚霆在与人对敌之时占了很大的便宜,往往能趁对方掉以轻心之时先手袭杀。但是楚霆之所以能在高手如云的贪魔殿打响威名,靠的可不单单是这一手掌法和锁喉功夫。
越是占到上风越要谨慎,要比你的对手更小心,要永远防备着一切危机。
楚霆眉头紧锁,冷冷道:“你是什么人?”
“啊,我叫赵无安,是个居士。”赵无安眉眼倦怠,似乎很不喜欢这个针锋相对的场面,懒懒道,“地上躺着的那个人,还有这边站着的这个姑娘,我找他们有点事,可以不杀他们吗?”
楚霆狞笑道:“让你们知道了我的身份,我怎能不灭口?”
“可是在知道你身份之前,我们也没做什么呀。”赵无安无奈道。
“我最讨厌有人在我头上拉屎撒尿,就算是殿主也不行。”楚霆眸色一厉,冷冷道,“谁敢对我颐指气使,我就杀谁。我是魔头,这么做,有问题吗?”
“没有。”赵无安摇头。
楚霆脸色微微松缓。
“但要说有,也有。”赵无安又道。
楚霆气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边躺着的李凰来,是南唐没落贵族,父亲入赘,随了母姓。生父叫做吴九灏,生母叫做李玉儿。有个大伯,唤作李荆,曾官至河东节度使,于高梁河之战阵亡,死后追封定国伯,食邑八百户。”赵无安不动声色地揭起了李凰来的底,说得另外三人,包括李凰来自己都一脸茫然。
“至于那个被你弄断了手腕的,是瓦兰十四公主,虽然瓦兰如今内乱,她也流落至宋,但是如今瓦兰最为得势的四皇子与十四公主自幼关系匪浅,二人还曾于国都大理一同进宴。想来四皇子登基以后,当务之急也是寻回自己这位好姐姐。”
赵无安瞥了眼楚霆,悠悠道:“而你呢,贪魔殿三王六恶四不善,不善童子仅居末席,惹了麻烦,想来你们殿主也不乐意出手。那么请问,现在这里的三人,除了我,你还能杀谁呢?”
赵无安摊开双手,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楚霆被说得一愣一愣,直到赵无安问完问题半天,还没能反应得过来。
第六章 衣暖血烫
夕阳西下,霁雪天气里,漫天的重云层层叠叠,半边都被染成烟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远处几间农舍,此时不知为何,连炊烟也不曾升起,仿佛在这日落黄昏的短短时间里,一下子变得没有了丝毫生气。
林间的气氛也十分沉重,甚而,可说是尴尬。
楚霆神色十分复杂地望着站在自己十几步之外的赵无安,不知如何是好。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楚霆不好拿捏。虽挂着魔头名号,楚霆却也不是一线的那种,白天从李凰来递来的银钱认出是姑苏孟家的制式,以为是个狐假虎威的公子哥,这才闲得无聊跟过来凑凑热闹。如果此人真有如赵无安所说一般煊赫的背景,那倒是不怎么好下手。
当然了,既入西凉贪魔殿,行事就是要无所顾忌。不过楚霆也知道这无所顾忌的背后,日子多半不怎么好过。
紧盯着半路杀出来的赵无安,楚霆难得地踌躇了起来。
李凰来与段桃鲤无足挂齿,但他不知赵无安深浅,贸然动手极不理智。可如若就在此地放过三人,他自己哑巴吃黄连不说,倒是有可能影响了殿主重返中原的大计。
两相权衡,楚霆还是决定先折中试探一番,于是便故作无所顾忌道:“要我停手,光给这点理由可不够。大不了把你们全都杀了便是,到时候抽身一走,谁知道我是谁?”
赵无安波澜不惊,很快回答道:“你会留在江宁府,必有图谋,如今自乱阵脚,只怕破坏的不止是你一个人的事。”
楚霆震惊道:“你是如何知道!”
赵无安淡淡道:“贪魔殿的声名,在下也耳闻已久。”
楚霆心中骇然无比,先前算计好的试探之策也尽数落空。此人明显不可与之久谈,否则不说自己的身份安危,只怕连整个贪魔殿的大计,都要被他在此地看破!
自己若是出事还算事小,如果殿主的大计落空,只怕倒头来君王一怒,便要伏尸千里,而他楚霆,更是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楚霆,你去江宁府蛰伏,等一位大人物的消息。不得命令,不可擅动!”
殿主威严十足的话语如同洪钟般回荡在耳畔,无时无刻敲打着他。
想到这一层,楚霆心中便十分不安,意识到此地不可久留,倒退了两步,他猛然扭过身子,飞快地逃离了密林。
杀是杀不得,打又不一定能打得过赵无安,这个节骨眼上,楚霆还是选择了扭头就跑。
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里就被人困住!他身上还承担着殿主交付的大业!
楚霆飞快向着那几家农舍跑去。
赵无安不动声色,静静站在原地,眼看着楚霆一路狂奔,冲出百丈之外,身形逐渐变小,才凑近了倒在地上的李段两人。
他先是扶起段桃鲤,身后按住她虎口,柔声道:“痛的话就喊出来。”而后猛然一扳。
段桃鲤惊呼一声,汗如雨下,几乎瘫倒在赵无安怀里。
赵无安按住她的手腕,轻轻前后转动,确认已经复位,没有移动的阻塞之后,从白袍上撕下一条长带,为段桃鲤细细包扎,又把她抱到岩石旁,让她靠着山石歇息,这才转过身来,走近李凰来。
楚霆之难已解,但倒在地上的李凰来神色依旧惶恐,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父母的名字?”
足月而孤,七岁母亲去世,他由家中老仆带着四处漂泊,历尽人世苦楚,直到四年之前,才被孟乾雷找到并接济,踏入孟府大门,成了位外表儒雅,实则孤僻的门客。
那老仆养育他十余载,虽然年老力弱,目花难以视物,但经史子集却是一天也没让李凰来放下过,养成了他一身书卷气,入客孟家,也并未失了朱门气象。
诚然李凰来是竭力装出了一副儒雅的出身,但孟家有财,自幼教育亦并未落伍,初见他之人,无一怀疑李凰来原是家道中落之辈,只当他出自书香门第,博览群书,文武双全。
赵无安看着他的脸,眼中神色说不上来是悲哀还是无奈,只是淡淡道:“被孟氏收养,这些年来,他们都教了你什么?”
身陷死境,李凰来也不隐瞒,索性嘶声道:“复国。复我李唐之天下,报金陵三十万黎民之仇。”
听见这话,倚靠着岩石歇息的段桃鲤一愣。
赵无安点了点头,不以为然道:“那你又做了些什么?”
李凰来被问得一愣,反问道:“什么意思?”
赵无安忽然手心向上摊开手掌,身后匣中一道清脆剑鸣响起,随即便有一剑自匣中冲出,悠悠悬于他掌心。
黄昏古道,赵无安沉声道。
“吴九灏为一饭之恩,以一介书生,三尺微命,立地破九境,千军万马之中一剑斩去敌将项上人头,凛然道蕴凝结,铸就了我手中这柄剑意昂然的采桑子。这是你父亲的道蕴。”
紧接着,他又摊开另外一只手,身后又有一声长鸣,一柄轻薄灵巧的剑从匣中飞出,停在他的掌心上方。
“李荆以没落贵族之身,进士及第,布衣而至节度使,一生都在为夺回燕云而努力。他所求的,并非复振盛唐,而是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幽州之败,李荆吐血三斗死于关外,迄今无有葬者。他的道蕴,便如春水东流般绵远细长,自有三分冷傲骨,七分精气神,凝为我手中这柄虞美人。”
赵无安淡淡道:“我曾答应过一人,要将匣中六柄飞剑,各自赠予他们昔日剑主。按道理,这两把剑应该都是给你的。”
李凰来怔怔出神。
不过随着两柄飞剑同时飞入匣中,赵无安也话锋一转,“但我没那么大方,现在还不能给你。之所以不惜惹上贪魔殿也要出手相救,无非是替长辈欠你一个人情罢了。李凰来,你的生父与大伯都是一甲子之前,江湖上顶天立地的真英雄。而你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样子,实在是让我很不舒服。”
李凰来拧起了眉头,强忍着胸口的疼痛,忿忿不满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你那些自以为是的经营,实在难以撼动这个王朝的根基。”赵无安瞥了他一眼,似乎失去了谈话的兴趣,转过身,向着段桃鲤走去,“吴九灏和李荆,我并非赞同他们的做法,只是对他们十分佩服。而从你身上,我可看不出一丝复兴后唐的希望。我看与其顶着个李姓,你还不如就叫做吴凰来。”
李凰来面色惨白,皱着眉头,强撑起胸膛里最后一丝生气,一字一句道:“冰冻三尺,岂一日之寒?定教汝等小儿有朝一日,刮目相看。”
赵无安的背影顿住了。
“你就如此笃定,自己可以复兴盛唐?”赵无安淡淡问。
李凰来斩铁截钉道:“不成此举,誓不返乡。”
赵无安走到段桃鲤身前,弯下腰把她抱了起来。瓦兰的深蓝长裙曳地,赵无安缩了缩脚尖以免踩到她的裙角。
“有意思,我等着那样一天。”
说罢,他便足起惊雷,一收一放间,已然踏出去数丈之远,把李凰来遥遥抛在了身后。
夕阳渐落,在西天晕染出一丝猩红云彩。
段桃鲤愣愣道:“伽蓝哥哥……”
“我叫赵无安。”
“……”段桃鲤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不救他?李凰来本意是助我复国,并无不妥之举。”
“他伤不至死。”赵无安淡淡道,“为一个子虚乌有的消息,便可两手空空贸然进入深山,这等心性如何让人放心?他被贪魔殿楚霆盯上,也不是无缘无故。”
段桃鲤叹道:“此事也是我过于冒失,还总觉得瓦兰近卫们会护在我身边,行事太过无所顾忌……”
“李凰来的底子倒是干净得很,被孟乾雷当做木偶,本来也可相安无事。但孟家是前朝大姓,李唐之国时地位无比煊赫,自然要被大宋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我在杭州时办了起案子,和孟家人有所牵连,刚好便被拿来借刀杀人。没了孟家这座靠山,李凰来兀自一人,也难掀什么风浪。”
见段桃鲤听得出神,赵无安抿了抿嘴,总结道:“也正是因为如此,楚霆才觉得杀了他也无伤大雅。我之所以报出他父母之名,也是希望藉此震一震楚霆,让他在动手之前多思量一些,多半就能保全你们二人性命。”
说话间,赵无安眼见已走出去很远,几间农舍近在眼前,思量着也快到有了人烟的地方,便将段桃鲤放了下来。她只是手腕受伤,全身脱力罢了,歇息了这么久,应该也能自己走路了。
毕竟已和安晴约定偕老,再抱着别的女子不放,多少也有些说不过去。
段桃鲤也颇有自知之明地稳稳跳下了地面,轻轻呵了呵脱臼的手腕,不解道:“那个楚霆,说是贪魔殿的人,听他的意思,来江宁也是受主子命令。怎么一言不合便要杀人了?”
“西凉贪魔殿,魔头多不胜数,隐隐已有凌驾于中原所有邪派,成就天下第一魔道的趋势。加入贪魔殿,混个魔头当当,不就是希望行走江湖之时能使人闻风色变,肆意妄为,无所顾忌么?”赵无安悠悠道,“兴起杀人,当然也在其中。”
人不可貌相,楚霆看着是个良家少年,人畜无害,其实手上血腥无数,只怕还要胜过沙场拼杀数十年的老将。明明可以殊死一搏,与赵无安拼个胜负的他,却选择了落荒而逃。虽然看着很没有魔头风范,却是最为稳妥的选择。大不了改头换面,再在江宁府中潜伏下来便是。
赵无安游历江湖也有数载,最为害怕的便是这类人。獠牙虽长,却可忍受尖利,自己划破舌根,也愿意隐忍等待。较之李凰来之流,楚霆的资质殊胜太多。
夕阳已然有大半沉入深山,云霞几乎被染得血红。
段桃鲤突然皱起了眉头,探鼻子嗅了嗅,沉声道:“不对劲啊……这里,好浓的血腥味?”
空气中血意弥漫,经段桃鲤一提醒,赵无安也很快察觉到了异状。
赵无安的第一反应便是楚霆狂奔至此农舍,肆意杀人,扬长而去,留下一地荒芜。
不过面前空落落的屋舍在夕阳映照下染出一片猩红,几根烟囱死气沉沉,似乎在诉说着不一样的真相。
他想起来了,早在楚霆离去之前,这些农舍里就望不到了炊烟。而就在撞见李凰来等人之前不久,他还能看见炊烟。
段桃鲤以左手抽出匕首,下意识地想要身先士卒,被赵无安拿手一挡,格回了身后。
“我可不是你那些护卫。”赵无安头也不回,径自向村落里走去。
旁边的山林中,忽然有个人影一闪而过。赵无安没能看清他的样子,怔愣了片刻,皱起眉头。
深山孤村中,屋顶茅草颜色深黑,黄土墙壁上喷溅而出的有新鲜血迹。
一袭蓝白道袍的女道姑,披一件华贵狐裘,执剑站在枯井旁。雪白侧脸染上鲜红血迹,在夕阳映衬下,愈加深红,几乎发烫。
她望着了无生机的村子,怔怔出神。
剑尖的鲜血,有如花瓣般片片滴落。
第七章 值得
夕阳下,原本应是世外桃源的钟山山脚,几间山野农舍,现在已空无一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白衣道姑低下头,眉眼平淡,似含浅淡悲恸,吹去剑上血迹。
“你做的很好。这样,才是舵主喜欢的样子。”一名身材姣好的妖艳女子,身着黑衣劲装,自她身后的屋中走出。
小道姑平视着前方,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只是淡淡问道:“这样就能见到师尊了吗?”
“还不够,你要打响你的名头。”妖艳女子微笑道,“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严道活的徒弟,绝不逊于师尊。”
小道姑仿佛从一场漫长的梦中猝然惊醒一般,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清冷长剑,轻轻摇头。“我比不上师尊。”
“怎么会?并非是我要夸耀,黑云会中,我能有如今这个地位,十有**是靠了一双识人慧眼,才得舵主赏识。”
代号为残眉,在黑云会中专司江湖情报的女子得意道:“昆仑山弟子二百四十六人,唯你与顾问墟将来的成就,有望与巅峰时期的严道活一较高下。”
“如果我是师尊,现在就该杀了你,再去杀了你们舵主,把大师兄救出来。”小道姑轻描淡写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替你们去杀人。”
“就因为这一点,我比不上师尊。永远比不上。”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柔软,仿佛昆仑山上终年不化的雪,又如那曾在春夏之交,自山下漫卷而上的微风,沁人心脾。
而她漫不经心的一席话,却让黑云会首屈一指的头领残眉,心头一颤。
“你最好说话小心些,你师父和大师兄的命,可都在我们手上。”残眉冷哼一声,仿佛发泄一般,反手狠狠拍了下涂弥的狐裘。
涂弥轻轻蹙了蹙黛眉,收剑入鞘,顺手抓住身上那件狐裘,扔在了地上。
寒冬腊月,仅着一袭凉薄道袍,涂弥的唇齿间都漫溢出了寒气。
残眉气恼道:“这可是舵主给你的东西!”
“你们管那种人叫做舵主?”涂弥轻轻反问了一句,径自向前走去,本想再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尽数咽了下去。
她也没有对解晖出言反驳的权力。
不愿与残眉待在一处,更不愿停留在这血气扑鼻的山野农舍之中,涂弥缓步走出了村子。暮色之下,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与大地贴合在一起。而对面,也远远地走来了两个同样修长的影子。
西天红霞烂漫,她与段桃鲤和赵无安当面撞上。
涂弥一愣。
在她对面,赵无安眸中的震惊神色明显也不逊于她。村中的弥漫血气、涂弥的一身杀气,就算都能解释,可她道袍上的殷红血迹,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去。
四目相对,心地惶然。
赵无安愣了愣,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
涂弥当然也不知从何说起,重逢故人本该是喜事,她却惶惑不安。趁着赵无安愣神的当口,涂弥轻抿嘴唇,振袖御风,自他身边飞快闪过,一言不发地逃远。
仅仅一个照面,涂弥便飞快溜走,赵无安甚至都还没回过神来。
在他心里,涂弥一向是连蚂蚁也舍不得踩的,而今蓦然重逢,昔日清冷道袍之上,竟有触目惊心的血迹。
饶是赵无安,也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脑筋一转,还是立马反应过来,此事与解晖决计脱不开干系。
本来已经将这个老人的旧事暂且放下的赵无安,在农舍之外,再一次攥紧了拳头。
他可以容忍解晖派人追杀他,也可以接受自己儿时崇拜的英雄其实是个恶人。这对伽蓝安煦烈而言或许太过惨烈,但对赵无安来说,都只是逃脱不去的劫数。
但他不能容忍解晖恣意改变他人的人生,替他人做出选择。这种高高在上、凌驾众生的君王格局,正是他说深恶痛绝的。
注意到赵无安的异样神色,段桃鲤关切道:“刚才那个人,和你认识?”
“……”赵无安缄默不答,只是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农舍之中,又走出来了一个人。身段窈窕,媚眼如丝。
“好久不见啊,伽蓝安煦烈。”残眉冲他娇艳一笑,眉眼中却尽是杀意。
赵无安浑身一震,段桃鲤则惊讶地看向赵无安,恍然道:“你叫这个名字?所以你让我叫你伽蓝哥哥,不是为了哄我,而是你真的就叫这个名字?”
“闭嘴。”
赵无安的声音很轻,却仿佛惊雷炸响在段桃鲤耳畔,她胆战心惊地住了口。
赵无安轻轻伸出手,并未出言唤取,就有一柄飞剑悬于掌心。
残眉笑道:“在这里杀了我,你一定会后悔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赵无安问道。
“兰舟子和楚霆,都是舵主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这些山野农人既然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那就得把本不该交出去的命,给交出来了。”
“杀人灭口?”赵无安皱起眉头,“你们什么时候做事这么没规矩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最多再过半柱香,江宁府武库司的兵卒就该到了。要是让他们调查到什么蛛丝马迹,对我们可不是好事。”残眉眉眼含笑,眼底却无一丝笑意,满怀警惕地盯着赵无安和他掌中飞剑。
纵然柳叶山庄之时有代楼暮云搅场,赵无安与胡不喜依旧拦下了他们的七位刺客半个时辰之久,甚至有迹象表明乙字十二贺知古是被赵无安一招抹杀。
残眉武功不怎么样,在黑云会中能有如此地位,除了知晓颇多之外,最得解晖赏识的,是谨慎二字。有甲字十二祝东风前车之鉴,面对赵无安,她不敢有丝毫松懈。
故意报出武库司兵卒之名,也是想让赵无安投鼠忌器。若能在此地与他相安无事,那便是对解晖最大的帮助。
采桑子静静悬于掌心,赵无安紧紧盯着残眉,心中波涛汹涌。
李凰来视为无上珍宝的图纸被盗,凶手却故意留下线索,将他引至此地由贪魔殿不善童子灭口,而几乎同时,黑云会派出人手开始剿灭这附近的无辜村民,替兰舟子与楚霆掩护,欲从官府眼中抹去线索。
若非赵无安出现,此时李凰来已死,图纸也落入兰舟子手中。乍看之下,贪魔殿、兰舟子与黑云会几乎是同心一气,但实际情况不可能那么简单。
若是想拿到李凰来身上图纸顺便将之灭口,只消兰舟子与楚霆二人便够。引李凰来到密林之中,瞬息格杀,远处村舍中也不可能有人发现,便不必多此一举,将整个村庄灭口。
黑云会之所以灭去整个村舍,是为了掩盖某人行踪。而且这个人,绝对不是楚霆。
赵无安沉声道:“贪魔殿不善童子楚霆去了哪里,你看见了吗?”
“没见到什么贪魔殿的,倒是有个小孩从这边跑过去,还用肉掌跟我们小涂弥对了一剑。”残眉故作无谓道。
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点头道:“功夫倒不错,该不会就是你说的不善童子吧?只可惜没什么机会啦,那小子就算不死,也活不了多久。”
赵无安一愣:“为什么?”
“被黑云会盯上的人,你真以为每一个都有你这么好的运气?”残眉冷笑道,“看看那个小道姑,你就该知道,死在黑云会手里,实在是运气好得很。”
赵无安额角青筋暴突,掌中采桑子也在这一刻骤然狂啸,剑气蜂拥而聚,有如怒龙出海,九天垂雷。
残眉竖起食指放在唇间:“听。”
茂密林间,马蹄哒哒。
江宁府武库司的兵卒,果真到了这片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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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弥倒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因为撞见赵无安,跑得快了些,竟然又遇到了在村子里头放过一马的熟人。
说来也是怪,这样都能遇到。
冷眼看着拼命赶路的柳叶山庄前管家吓得一屁股摔在泥坑里,涂弥甚至还觉得有些快活。浮生在世,太多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最终高处不胜寒,倒是不如像这个小管家一样,把普普通通的生活过出滋味来。不功成不名就,又有如何?
摔倒在地的莫稻却没她这么轻松,只是一个劲地往后缩,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涂弥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是好。阔别半年,莫稻还是和柳叶山庄时一个样子。
莫稻也没想到,自己躲在钟山孤村里,怎么还能被涂弥找上。更是想不通,为什么涂弥面无表情地杀了全村人,偏偏留了他一命。
“快走吧。”涂弥轻轻道,“晚了就来不及了。在这里遇到你也算是缘分,下次见面,可别再这么不堪一击了。”
莫稻愣了愣。
袅袅娉婷,站在黄泥小路上的涂弥依旧飘摇出尘,只是衣角染血,状若修罗。
莫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挣扎着爬出了泥坑,转过身飞快地跑远了。
涂弥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出神,心里想着些从来没想清楚过的事情。
诸如道义,诸如初心。
位高权重,手握半座江湖的筹码,当之无愧的当今黑道第一人解晖,四十年前,又是如何有着为家国江山孤注一掷的初心?
连初心都可以轻易践踏的人,涂弥并不喜欢,甚至可说是讨厌。与解晖相比,张莫闲都显得有些可爱了起来,毕竟他最后仍是正视了自己。
但涂弥现在必须为他卖命。在她杀了他之前,她必须听命于他。这件事情有违道义,却不违背小道姑的初心。
因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师尊严道活和大师兄顾问墟,现在都已在解晖的控制之下。
涂弥本来并不相信,在她心中所向披靡的大师兄顾问墟会被人囚禁。即使顾问墟远赴蜀地之后,已经失踪数年之久,她也仍未怀疑大师兄的安危。在她心里,一个那么强的人,是不会输的。
但是眼见为实,由不得她不信。顾问墟在黑云会的地下水牢生不如死,师尊一直贴身携带的剑穗却在解晖手中——严道活曾对她说过,除非身不由己,绝不会让这条剑穗离身。
解晖和她做了一笔极为公平的交易。她去杀满一百个毫无抵抗之力的人,解晖便会放了严道活与顾问墟。
涂弥别无他法。
她的一生都活在这两个人的保护之下,不是亲人,已然胜似亲人,恩情不论斤两,涂弥已决意要将自己的一切拱手奉上,只祈求这二人的平安。
若为一人,可踏骨沐血、赴汤蹈火,可咒怨缠身、入修罗门,可将此生道法因缘尽数抛去,堕入恶鬼之道,涂弥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因为他们值得。
第八章 最难问心无愧
苍山劲柏,四十铁骑自林间呼啸而过,战阵整齐,收放自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们裹挟着夕阳西下的漫天余晖来到此处,仿佛阎罗王送来的招魂阴兵。
躲在一块巨石之后的李凰来,两眼无神地望着天空,听着外头官道上骑兵呼啸之声,心头惶然。
而他身边的男人打理着手上的长刀,满不在乎地摇头道:“澶渊之盟,都把这些兵给养油了!我小时候,家门口造叶天天派兵过来打仗,那时候的大宋铁骑,可没这么松散。”
李凰来的眼皮动了一动,难以置信道:“你管这叫松散?”
“唉,不是我要倚老卖老,你们是真的生不逢时,没见到我们大宋军人厉害的时候。”段狩天叹了口气,又摇头道:“不过也是。现在是太平盛世,没什么不好,反正江湖还是和当年一样有滋有味,顶多少了点家国情怀。”
李凰来不知该说什么好,但仍是诚恳道:“多谢侠士相救。”
若非段狩天路上偶遇了他,将之背到这巨石后头,只怕李凰来就要被呼啸而来的四十铁骑碾成肉饼。
“路遇不平,何足挂齿。”段狩天不以为意。
“不过这些官军跑到钟山来做什么?”李凰来不解。
段狩天自嘲道:“说来惭愧,多半是来抓我的。”
“抓你?”
“我在城里客栈喝酒,杀了人。”段狩天淡淡道。
李凰来如梦初醒:“你是那时候的刀客……”
“哦,你也在场么?”段狩天自嘲一笑,“班门弄斧,献丑了。”
李凰来疑惑道:“阁下几乎是赢得不费吹灰之力,何来献丑一说?”
“不知你可曾听过赵无安此人?”段狩天沉吟几许,问道。
李凰来正准备摇头,巨石顶上就传来个慵懒的声音:“不仅听过,还熟悉得很。”
如同白日惊雷,段李二人都吃了一惊。抬头向上看时,却刚好看见一张人脸,眯着眼睛,向下不怀好意似的打量着。
李凰来神色变了变,对这救命恩人的感情说不上是好是坏,反正复杂得很。他旁边的段狩天倒是饶有兴味道:“赵居士!想不到隔了半日,竟又遇见!”
赵无安勉强挤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脸,直截了当道:“这里不是什么谈话的好地方,天也快黑了,我看我们还是挑个场子吃点东西,再把今天发生的事好好谈谈吧。”
李凰来赶紧摆手道:“不敢不敢……”段狩天则是苦恼道:“俺白天才杀了人,肯定是不能进城了啊。”
“没关系,我知道个地方,不用进城,也能吃得上热饭。”
极为难得地,赵无安脸上展露出了一丝似乎能称得上是自豪的笑意。
段狩天对赵无安本就极有好感,为人又豪爽,听了这话,立刻站起身子,连声应好。李凰来却还坐在地上苦思冥想了一会。倒不是伤势过重站不起身,实在是因为他本来就对擅自抱走段桃鲤的赵无安没什么好感。
不过赖不过段狩天这粗人一拉,李凰来还是走出了巨石。绕到路上一看,段桃鲤也在赵无安身后,只是脸色不太好。天色已暗,他倒也看得不太清楚,心中拿捏不定,打消了询问的念头。
四人集结,赵无安便带头向着山外走了过去。
这一走可不要紧,为了走出钟山,几乎是绕着玄武湖转了个大圈,先南后东,一走便是一个多时辰。直到天际星子高挂,一眼能望见江宁府城门上的牌匾了,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另外三人游历江湖,都已吃惯了苦头,如今走这些路,倒也不觉得累,只是苦了一直在后头吊着的李凰来。被楚霆打了两掌不说,本身武功也是稀松平常,还要再走这么长一段路,实在是叫苦不迭。
快要走到墙根时,赵无安才停了下来。面前已经是玄武湖与江心的交接处,许多船家在此停泊。只要再绕城转过一角,便是白天人流如织的江宁码头了。
赵无安在许多亮着红灯笼的船只里来回看了许久,才领着众人登上一艘挂着安字旗的商船。
原本亮着一盏烛灯,坐在甲板上和伙计们谈心的船主见了,赶紧迎了上来。他年纪不大,只有二十上下,一身粗布短衣,踏着木板鞋,皮肤带着铜色,身材健硕,看上去强壮精干。
船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赵无安,还没等他说话,便一脸得意地笃定道:“白衣背匣,直奔着我安南的船来,你应当就是小妹书中所说的赵居士了吧?”
赵无安赔笑道:“不敢当。”
“哈哈哈。赵居士不必如此拘泥!”健硕的船家笑道,“既然和小妹相处这么久,她的脾气赵居士不会不清楚。小南儿呢也不是怯外的人,无需多礼,赵居士把这艘船当做自己的家便是。小妹也是难得托我照拂别人,定然不会让赵居士吃了亏的!虽然不算多,但是鱼肉酒菜,我这里还是应有尽有!”
赵无安笑道:“船家跟安晴果然是同胞兄妹。”
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兄弟,赵无安虽是孤身一人,安晴却有两个哥哥,一个在外从军,另一个是一直往来于长江水路之上,偶尔还会出海的船家安南。跟安晴约定在江宁见面之时,赵无安就得知安晴有个兄长在此处。
恋恋不舍赵无安的小姑娘还信誓旦旦地拍着不大的胸脯保证会给哥哥写信,要他多多关照赵无安。本来赵无安只是一笑而过,毕竟多年来独身一人也早习惯了,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真的找上了安南。
还好安南确实与安晴所言别无二致,待人热情且不见外,李凰来的三人也被好酒好菜招待了一顿。吃完之后,安南嘱咐下属收走碗筷,自己也是十分默契地去了船尾,并未打扰四人。
安南一走,四个人面面相觑,气氛安静地诡秘。
赵无安向来是习惯这种氛围的,一时也不急着说话,只是浅啜了两口安南送来驱寒的热茶,静静等待着。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李凰来就一脸懊恼道:“此事是因我所起,事关重大,本来不愿兴师动众,却没想到,连盗匪的脸都没见着。”
段狩天一脸茫然,赵无安淡淡道:“早听说你有样东西被兰舟子偷了,那是什么?”
李凰来皱起眉头,看着段桃鲤,显然十分为难。段桃鲤叹道:“东西已经丢了,又有何隐瞒的必要。”
李凰来叹息道:“是前唐留下的金陵兵械库图纸,货真价实。”
“你是如何得到的?”赵无安不动声色。
“江宁府中,有一女子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却没有多少人听说过她的名号。我从她那里,高价收购得来了这幅图纸。”李凰来道,“当然,她也给我看到了证据。她向我展示了一把南唐兵器,那种武器,本来早在淳化年间就已被尽数销毁了,但她手中的武器,依旧是南唐式样,锋锐若初。”
赵无安突然道:“那女子是不是叫残眉?”
李凰来一愣,意外道:“你也知道?”
赵无安无奈道:“这可真是吃亏,只怕你从一开始就上了他们的当。先将图纸卖给你,再折中盗走,最好是连你也一起杀了,多半黑云会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段桃鲤重复道:“黑云会?”
“按照兰舟子在茶舍留下的讯息,说不定便是算准了要你们在那个农舍停留,再由他们尽数杀死。一两具尸体或许会引起注意,但是一整个村子的死人,则根本无从查起,你们也就死不瞑目了。”赵无安淡淡道。
恐怕连黑云会也不会料到半路杀出来个楚霆,差点直接把李凰来给杀掉。不过饶是出了意外状况,黑云会也不应盲目至直接屠村,鱼还未咬饵便急着收网,不像是解晖的手段。更何况,屠村的还是赵无安的熟人涂弥。她不像是被人用邪术控制,倒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
也就是说,黑云会屠村,必然还有别的目的。而这个目的,休说李凰来,只怕连偷走了图纸的兰舟子也不知道。目前可以肯定,楚霆与此事本无干系,只是凑了个热闹,但兰舟子与黑云会之间究竟是否有联系,则毫无头绪。
段狩天咳了两声,插进话来道:“在这旁边听了半天,我也算是听明白了个大概。这位公子花重金买了东西,结果还没验收就被偷走了。顺着线索去追的时候,又差点被人半道上黑了,是不是这么回事?”
他说的头头是道,李凰来不住地附和,赵无安也缓缓点了点头。
段狩天摊手道:“依我看啊,赵居士说得没错,这两伙人多半就是一起的。先卖你东西,再偷走,防止你报复,又在道上给你下黑手。”
“其实本无这个必要。兰舟子是知名的大盗,李凰来就算报案也无甚大用。更何况,在钟山密林里头,要杀他的人是贪魔殿楚霆,跟这件事情,几乎毫无关联。”赵无安蹙眉道。
“这我倒是不知道。”段狩天诚实地摇了摇头,“但还有个奇怪的事儿,我本来以为那伙官兵是来追我的,可是钟山那么大,林中隐蔽之处无数,他们好像就一股脑顺着路往前死冲,而且那条路本来也就不是主道。看着倒像是直冲着那个农舍去的一样。”
李凰来醒悟道:“对对,而且这一路往回走,也没见到别的兵卒,好像就派出了那一支。”
赵无安皱起了眉头。
残眉也确实早早说过,会有武库司的兵卒赶赴农舍。只是来得如此之快,让他也惊讶不已。就像是黑云会一面滥杀无辜,一面还自己跑去府衙报信,派了四十铁骑来捉拿凶犯。
一想到那个凶犯便是涂弥,赵无安心中又是一紧。
虽说有鸿鹄之志,但赵无安亦有自知之明。不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颠覆大宋,终究近似痴人说梦,他此生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天下无安,更像是个一笑置之的空喊。
但凡是涉及到微小之事、身边之事,他却又有义不容辞之感。这种心态说来矛盾得很,他也一直在二者之间摇摆挣扎,但还是笃定着一腔断罪热血,绝不动摇。
代楼暮云毒杀他身边二十九名女子,他此生誓杀代楼暮云。那么涂弥在他不远处亲手屠尽一村老小,他是否又该让涂弥偿罪?
按赵无安的道理讲,必然是应该的。可涂弥毕竟是严道活的徒弟,于情于理,赵无安都不该向她举剑。
更何况,回想起扬州桥上那一抹蓝白道袍随风飘舞,小道姑脸颊绯红,明明很不好意思,却又倔强地说着:“赵无安,你要娶我。”
饮尽杯中热茶,赵无安却只觉全身冰血微凉。
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要活得问心无愧,当真困难得很。
第九章 我血亦难凉
一伙人,要么有通缉在身,要么受了不小的伤,夜深了也根本进不了城,就凑合着在安南的船舱里过了一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安家人心大,船舱也大,一下子收了四个客人,倒是啥都没说。直到次日早上赵无安睁开眼睛的时候,安南还叼着一片烟叶兴致勃勃地跳下船舱来,热切地问想吃些什么。
糊弄了一下热情的安家二哥,看着他兴冲冲跳出船舱张罗早饭时,赵无安坐在船舱里,认真思考了起来安晴在给哥哥的信函里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一天之前还相隔甚远的五个人,到了今天,就在商船甲板上临时搭起的小方桌上围成了一圈,共进早餐。
安南着实热情得很,一张小小的桌子上愣是摆满了天南海北的小食,从简单的馒头稀饭、包子烧饼,到玲珑剔透的苏氏小包、酸酸甜甜的豆腐脑,应有尽有,任君采撷。饶是赵无安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对安晴的信函愈发好奇了起来。
“别客气,吃吧。我看各位都是远道而来,就怕江宁的早茶你们吃不惯,还好这附近就是码头,清早差人去买,也没费多大功夫。”安南为主人,自然是毫不见外,拎了个包子就塞进嘴里,咀嚼的同时也没忘记催几位客人动筷子。
段桃鲤昨天才伤了右手,如今只能用左手拿根勺子,悻悻舀着豆腐脑。男人们都埋头各吃各的,倒也没谁去在乎她。
段狩天和赵无安吃得有滋有味,李凰来却愣是喝不下半碗稀粥,草草就放了筷子,走到了甲板后头去眺望江面。安南见状,把手按到了桌子上,悄悄俯下身子,低声道:“几位,碰上事情了?”
段狩天心思耿直,点头道:“江湖中人,倒也没遇到什么大事,就是这两天进不了城。”
这在段狩天看来确实没什么大不了,江湖行侠,偶有自卫失当,当街杀人再正常不过,反正罪不至死,逃几天便是。至于李凰来那些家国情仇,恩恩怨怨,他才不了解,也没心思去了解。
安南和善笑道:“若是这样,虽罪不至死,却仍是不可掉以轻心。最近江宁府的管制可是越来越严了。如蒙不弃,我认识个朋友,过两天刚好打算出海,倒是可以带几位一起南下,避避风头。”
赵无安忽然道:“安晴说你能带人去苗疆。”
“走不了那么远,太南边海上不太平。福州倒是可以停,上岸之后径直南行,也就三四百里的样子。”
“我得等安晴。”赵无安把一碗粥匆匆喝完,放下了碗筷,看向段狩天,“段兄,只怕我得年关过后再南下了。这一趟,可能还得段兄自己走了。”
段狩天挥手道:“无妨,段某游历江湖也并非短暂时日,还是有几个靠得过的兄弟的。只是现在无法进城,还得麻烦安南兄弟帮我找个人了。”
“好说,好说。”安南笑着放下碗筷,向段狩天伸出手,“不过我是生意人,在我的船上,吃住无忧。要是找人,可能还得花点银子。”
他向段狩天比了个数字,段狩天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道:“安南兄弟有意思,只怕段某刚才吃下去的东西都不止这个价!你这个朋友,我段某交定了!哈哈哈!”
接过了几粒碎银,安南笑眯眯地唤来一个伙计,嘱咐了几句,便得意地晃到护栏边上,翻过栏杆,倚舱一坐,两条腿悬在外头,懒洋洋地感受日光照拂。
今晨天气不错,昨日积雪也消了大半。不过霜前冷雪后寒,天气倒是愈发寒冷起来。赵无安不停哈着热气暖手的同时,还不忘把刚刚脱了臼的段桃鲤给压在火炉边上烤暖,防止伤口恶化。
安南在江上走动,吃的是人情饭,消息果然灵通。还没到正午,伙计就带着一位手持拂尘的长眉老者上了船。那老者一见段狩天,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感叹道:“一言不发便走,我还真当是再也找不到你了!”
“哈哈哈,凌兄说笑!段某如何乐意舍下凌兄独自闯荡江湖啊!”段狩天与老友热情地寒暄几句,随即向几人介绍,“这位是凌志霄,我的义兄。二人结为忘年之交,如今已有接近七载。凌兄曾在道观里头修持过,现在仍算半个道士,看着神棍了些,不过我段某保证,绝对是一等一的江湖豪杰。没有凌兄相助,也绝没有今日的段狩天。”
两鬓花白的凌志霄与几人一一作揖:“道观弃徒,见过几位。”
安南此时也从不知哪家的船上直接跳了过来,背上扛着一袋大米,招呼道:“来都来了,就一起吃个午饭吧,在我的船上别客气!”
赵无安几人自然是没有异议,凌志霄也欣然应允,一桌子人就又这么围坐了下来。
安南的午饭照样烧制得大气,各地风味一应俱全,特地从舱底搬了两大张桌子上来并排摆着,才能放得下来。所有人自然又是吃得撑了肚子,也没能把桌上的菜给扫荡干净。
吃过午饭,赵无安学着安南坐在栏杆外头吹风,正是慵懒得恨不得眯起眼睛睡一觉的时候,李凰来走到了他的背后,轻咳了一声。
“赵居士,我并未牵扯至当街杀人的麻烦当中,还是不陪你在这船上浪费时间了吧。”
“嗯?”
李凰来踌躇了片刻,脸色微微一红,还是道:“我要回江宁府。在这里待着,根本就是浪费时间,既寻不回图纸,也做不了什么复国大计。”
“在船上才是好选择。”赵无安淡淡道。
“少来!你明明就是自己害怕回城会遭到段狩天牵连,才找了这艘船躲避。我又没有杀人,何必要陪你在这船上?”李凰来咳了一声,“我这就去与桃鲤言明利害。”
“她不可能听你的。”赵无安用懒懒的强调,说着自信十足的话,“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是,你一回城,必然遭到陷害,到时候别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凰来一愣:“什么意思?”
“给你提供情报的女子,残眉,是黑云会的人。黑云压城城欲摧,你可能没听过这个名字,却不可能没接触过它的分舵。大宋与造叶两门十七阁,到处都是黑云会的眼线。武库司四十铁骑及时赶到农舍,多半是因为黑云会从中协调。你现在选择躲起来才是万全之策,一旦进入他们的视野,必被斩草除根。兵械库之事在江湖上几乎无人知晓,为何残眉偏偏把这个情报卖给了你?早在跟你初见时我就说过了,你那些自以为是的经营,根本不值一提。”
自始至终,赵无安连头都没回一下,而他身后的李凰来,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很不好看。
“桃子也和我说过了,你要娶她是吧?嗯,借兵械库之威,以三千兵士收复瓦兰,桃子成了王女,你自然是瓦兰摄政王。到时候向苗疆借兵,再与造叶暗通款曲,一同发难,指不定大宋的半壁江山都要被你们啃下来。谋划得不错,只不过,当真西夏人和吐蕃人都是瞎的吗?吐蕃虽然如今退居高原,但在瓦兰仍有十足影响,至于造叶,因为如今西夏建国,更是不可能再分出心思与大宋毁约宣战。几朝之间来之不易的和平,不是你说破坏就能破坏的。”
李凰来攥紧了拳头,额角青筋暴突,沉声道:“你根本不懂亡国之痛,如何能纸上谈兵!”
“我纸上谈兵?我不懂亡国之痛?你一个没落贵族三代之子,有何胆量说我纸上谈兵?”赵无安的话咄咄逼人,语气却仍是懒散的,仿佛不乐意与李凰来争吵一般,“我赞赏你的唯一一点,是你想要翻覆这个朝代的决心。但是以罪诛罪是在我看来是最可笑的行为,否则我早就自己裹上黄袍当皇帝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心可嘉,但是方法太过幼稚。王朝兴衰并非你所想的那么容易。你我之间也不是没有共同点,就比如我们都对现在的大宋极为不满。”赵无安站起身子,翻过栏杆,在原地站直了,几乎和李凰来脸贴着脸,四目相对。
“但是,要想实现你的目标,要做的事情还太多了。”
李凰来怔了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轻声问道:“你也想要颠覆……这个王朝?”
“我想颠覆这个王朝的一切罪孽,但那是痴人说梦。”赵无安咧嘴一笑,轻声道,“但我要做到。”
明知是痴人说梦,却偏偏还要做到。
李凰来本以为赵无安这个人只是为人有些不正经,思路至少还是清晰的。但是此时听见了这么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李凰来不禁对自己之前的判断产生了深刻的怀疑。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个怎样的疯子啊?
但就在下一秒,看着赵无安眼中决然的神情,他很快又意识到自己错了。
因为,曾经就有这样一些人,虽千万人而吾往,明知是不可能的事,却非要去尝试。
曾经有无数这样的人,前赴后继,明明面前已是尸山血海,明明再多一具或少一具尸体都不会对现状有任何改变,却非要一往无前,稍微多阻挡一会侵略者的脚步。
他们可能只是一对饔飧不饱的贫农夫妇拉扯而大的独子,可能是书香门第负笈挂剑去边疆走马观花的富家公子。
但他们的确为一些无谓的东西奋战过,他们向往和平而生,又为和平而死。
在那个把李凰来拉扯大的老仆口中,这叫愚忠。
在赵无安口中,这叫信念。
夜灯十年,温酒一盏。
满腔热血,中州执剑。
我血亦难凉啊。
第十章 踏平山河冲霄志
问安南借了两本杂书,从舱底毫不见外地搬了只藤椅上来,赵无安又在甲板上消磨掉半日时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冬风虽凉,他一袭白袍,倒是很难御寒。
李凰来最后仍是气不过,一声不吭下了船,也没见谁去拦他。段桃鲤倒是想插嘴说两句话,被赵无安目光一扫,识趣地住了嘴。
赵无安在甲板上埋头看书,段桃鲤就抱着个火炉坐在一旁,怔怔出神。
安南的商船不算小,算上底部货舱共有三层,伙计也不少。年关迫近,就要出海走一遭,安南这半日也是忙上忙下,都抽不出什么功夫来与赵无安聊聊小妹的事,赵无安也乐得自在,清闲地打发时间,不觉无趣。
良久,段桃鲤才突然问道:“李凰来找不到图纸了,我该怎么复国呢?”
声音空落落的,她说这话时,也并未看着赵无安。
赵无安瞥了段桃鲤一眼,皱起了眉头。
段桃鲤的话,实在是戳得他心里难受。
赵无安是极有自知之明的,虽誓要颠覆王朝罪孽,可什么事请能做到,什么事做不到,心里也都有分寸,否则也不至于在久达寺蛰伏十年而不改色。
不过毕竟段桃鲤与他是故交,而她心心念念的瓦兰子民,此时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赵无安虽然不住提醒自己此事与他无干,却也十分不是滋味。
就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逼着他要去帮李凰来一把,找回失窃的兵械库图纸似的。
赵无安很快压下了这股莫名的情绪,无谓道:“你是瓦兰公主,振臂一呼便有百应,自然有办法复国。”
这话说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近人情、不可理喻。
段桃鲤也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几乎将这股失落体现的淋漓尽致。过去十几年里,这位靠着自己走遍大江南北的瓦兰公主,可几乎从来都不会迷茫啊。
赵无安长叹一声,按住额头站起身,把手里的书合起来丢到藤椅上,嘟囔道:“上辈子欠你的。”
段桃鲤愣愣地看着赵无安整理衣衫,背起剑匣,直到他一步跳上了河岸,都还没反应过来这意外之喜。
安南的伙计正悬在栏杆外头检查船壁,看得真切,喊道:“赵居士,这都快吃晚饭了,去干什么啊?安老大交代了你可不能乱走!”
赵无安抖了抖身上白袍,挂起剑匣,回头笑道:“找张纸来,去去便回。”
伙计哦了一声,点了点头,继续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活计上。而怀中抱着小火炉枯坐的段桃鲤怔了怔,眸中逐渐浮现出惊喜神色。
“无安哥哥?”她下意识地唤道。
赵无安此时已经转过了身,遥遥摆了摆手,并未回头。
“坐在这等着就行了。一座兵械库,我还真看不上眼。”
已然冲到船头的段桃鲤,听见了赵无安这话,极没公主风范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赵无安悄悄翻了个白眼。
但瓦兰公主还是把双手作喇叭状放在嘴边,遥遥喊道:“谢谢你啦,无安哥哥!”
思绪倒是不禁飘回十四年前,瓦兰山间的初遇。身着蓝格布裙的小女孩坐在树下,涕泪涟涟,手里还紧紧捏着一颗破裂的佛珠。
赵无安嘟囔道:“这小妮子,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让人省心。”
万丈夕阳灿烂余晖下,背匣居士布衣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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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船了。”落日楼头,一名黑衣人站在阁外,如是说道。
阁内的女人扬了扬脖子:“果然不出舵主所料。赵无安只要还活着,就永远会给我们添乱。”
黑衣人踌躇了一下,道:“这不是好事吗?赵无安入城,我们的计划也方便执行多了。”
“现在还不急。”屋子内,身侧环绕着三四个面首的残眉如莺啼般娇俏一笑,“我们还能给他点机会,罪不过三嘛,总舵的规矩,无论什么时候都适用。嘱咐罗衣阁左使,一旦他认为到了时候,不用通报,直接出手抹杀。”
“是。”黑衣人领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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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安进了城,径自来到了那天吃饭的酒楼。段狩天在此楼中畅快一战,当街杀人,不但没能抹黑这家店的名声,反而助其一日千里,赵无安此时到时,已是门庭若市的景象,光是等候吃饭的人,便已排了长长一串。
这也难怪,升斗小民,大都佩服着武林高手,平生能以一睹高手对决为幸。奇经八脉缺一脉的二品刀客段狩天,与灵山派首屈一指的弟子尹凤箫,都是名副其实的高手,在这楼中生死相较,自然是件令人趋之若鹜的事情。
只可惜这样的表演并非每天都有,要想让这热闹的景象维持下去,掌柜还得多花点心思。指不定明天便推出一坛段狩天喝过的酒,再聘个嘴皮子利索的说书先生,把当天的战况添油加醋说上个十来场,便能坐享其成,赚个盆满钵满。
赵无安并不是来吃饭的,当然懒得排队,索性绕到客栈后头。后院的门并未关上,赵无安径直走了进去,迎面撞上个正在喂鸡的伙计。
伙计抬起眼睛,瞥了眼这个装束奇怪还背了个大匣子的家伙,警惕道:“你是谁?”
赵无安波澜不惊道:“掌柜叫我来送酒。”
说着,便把背上的红匣卸了下来,假意捧在手中,光明正大往前走去。那伙计仍是一脸迷茫的样子,只不过就算心有疑虑,手里这粳米也不能就这么乱洒一气,只好先沉着性子,把脚底下叽叽乱转的小鸡们喂饱,无暇去顾及赵无安。
托这个大匣子,赵无安居然就这么混进了酒楼里头。从后院往里走,并不能直接走到正厅,而是先得上二楼,从二楼后厨绕到前面的雅间走廊,才能再通过楼梯回去。
赵无安在楼道里转了半天,也没撞上半个人,偶有伙计端着两盆大菜跑上跑下,也被他轻而易举躲了过去。等把二楼差不多摸索完了之后,赵无安便走回了前厅,向下望去。
果不其然,正中戏台上,一滩暗红发黑的血迹尚未清扫干净,而坐在戏台附近的食客们,大都对那滩血迹指指点点,交流着些道听途说的故事。
赵无安上到三楼。按段桃鲤所言,李凰来的房间应该就在第一间。
赵无安伸手推了推门,并未推动,只是隐约听见里面传来人走动的声音。
赵无安正待凝神细听时,隔壁屋子里忽地走出来一个客栈伙计。这一次赵无安是想躲也躲不过了,与那伙计打了个照面,伙计当即警惕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这间客房有人住了。”
“啊,正是如此,我才想来这问问的。”赵无安面不改色,撒谎张口就来,“我这人呢有个坏毛病,出来住店一定要住离楼梯最近的一间,为了这个就算多花点钱也无所谓。”
伙计叹道:“那这位客官您还是歇着吧,我这边这间刚打扫完,能住人。那边第一间啊,本来卖得就贵,现在两位大侠一决斗,更是要人满为患了。整个客栈也就只有我这边这间刚刚退掉,您要想租啊,趁早!”
说完,伙计就把身后的门一锁,火急火燎地继续上楼干活去了,临走时还不忘嘱咐赵无安抓紧时间下楼订房。说指不定一晃神的功夫,就被别人给捷足先登了。
赵无安没动窝,只是径自站在房间门口,定神想了一会。
如果楚霆与黑云会和兰舟子都并无关系,跟李凰来搭话只是一时兴起,那么便是坐实了曾有人从李凰来的房中偷走过东西。不过他的房间就在楼梯口第一间,就算盗贼如赵无安一般从后院上来,撬锁也得花上不少功夫,按说是非常容易被人察觉的,为何兰舟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房间,反而在离开时露了马脚?
最大的可能,就是兰舟子手上有客房的钥匙。
赵无安沉吟了片刻,走向楼下,路上装作漫不经心地欣赏着墙壁上的诗词铭刻,眼角余光则悄悄瞥向了前柜。
和无数其他的客栈一样,这家客栈的掌柜也端端正正坐在柜台后头,同时身边还有两个打杂务勤的小厮,狭小的柜台几乎被挤得转个身的空档都没有,墙壁上则整整齐齐挂着所有房间的备用钥匙。
这几乎可说是众目睽睽了,兰舟子再有神通,也不可能从这里拿走钥匙。
赵无安难得地感受到了棘手。一来他并未见过这位大盗真容,很多事情也就无从揣测。再者说,客栈每天人满为患,能够遗留下来的线索少之又少,兰舟子现在说不定早已卷图逃走,再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这么想着,赵无安不动声色地走出了门。迎来送往是开店的规矩,纵然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还是有不少小厮向他喊着客官慢走。
走到了门外,对着一街人流熙攘,赵无安忽然一愣。
虽然兰舟子踪迹全无,但是某个关键的线索,似乎依然留了下来。
何止是留下来,简直就是被人双手呈着,送到了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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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赵无安卡着城门关闭的点儿出了城,又回到了安南的船上来。
而站在甲板上迎接他的人却很让他意想不到,竟然是白天里吵了一架之后分道扬镳的李凰来。
赵无安心里有点惊讶,不过对这人为何来此则是半点兴趣都无,想装作视而不见,就从他身旁经过。
李凰来却忽然一曲膝,跪在了赵无安身旁。
赵无安停住了脚步,面色有些黯然。
“在下生来,被教授安家治国平天下之策,亦是以君临天下为己任,虽生而贫贱,终日碌碌,亦是万死不悔其志。”
东方有一轮浅淡弯月升起,好似少女新画的眉。
夜色缭绕里,李凰来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闻阁下一言,胜读十年无用书,自视前迹,确有自以为是、故作聪明之举,心中不胜愧然。”
“但凰来此生,惟有此举可寄忠情,惟成此志以报父母,定是誓死不休。”
“先时是我有负赵居士,为成宏愿,李凰来愿效古人负荆请罪,得赵居士拨云见日,助我成愿,李凰来万死不悔!”
赵无安自嘲笑道:“是桃子把我进城找图纸的事告诉你的吧?”
李凰来以头叩地,一声不吭。
他们头顶是唐时的明月,他们脚下是魏晋的川流。
他们生在此时,他们便是今朝英雄。
无论是智是愚,志同道合抑或针锋相对,以此身为志,便有踏平山河冲霄气概。
第十一章 燕回人归
和李凰来冰释前嫌,很多事情也就方便问了不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虽然赵无安帮他纯粹是看在段桃鲤的面子上,对李凰来这个人并无多少好感,但事关前朝重宝兵械库,赵无安也相当感兴趣。
在李凰来那里又了解了一遍前因后果之后,赵无安意识到他并未隐瞒什么,图纸的来源也确实是黑云会的残眉。不论怎么看,都像是被人给摆了一道。
“现在的关键,就在于兰舟子,或者干脆说黑云会那边,是否能破解开藏宝筒上的机关锁。”赵无安坐在船头,悠悠说道,“如果破不开,那么无论钟山之行是不是兰舟子与黑云会联手,他们都会再找上门来的,我们只需耐心等待即可。”
李凰来忧愁道:“等多久?”
“少则半月,多则足年咯。”赵无安无谓道,“我倒是认识一个人,这类机关,他绝对不在话下,就看黑云会是否能找到他了。”
李凰来急道:“还有这样的人?那我们或许得先控制住!”
“不必着急。”赵无安淡淡摇头,“黑云会愿意请,他还未必肯帮。”
想想也是,怎么说都是洛剑七的外侄,自幼心性智虑无不是同辈之中一等一的闻川瑜,怎可能轻易便与解晖同流合污。再不济,也得是对着赵无安来才行。
这个机械天才此生最大的乐趣,只怕就是与赵无安作对了。虽说他亦是作恶多端,喜怒无常,但比起代楼暮云,赵无安对闻川瑜就要放心的多了。骨子里,他坚信闻川瑜还是那个笑起来会有些羞涩的温润少年。
而李凰来则没赵无安这么悠闲,靠在栏杆上一脸忧愁地望着落日余晖下的江宁府。
“现在的办法,只有等。等兰舟子把东西转手出去,在江湖上掀起滔天风浪,或者是,等他自己来找你。”
李凰来愁眉苦脸道:“这得等到什么时候?”
“兰舟子只不过是个盗贼罢了,他偷这东西,怎会据为己有?”赵无安反问道,“无论这是不是黑云会的局,现在你还未死,他们的目的便尚未达到。不出多时,这卷图纸,一定会重现江湖。”
李凰来长叹了一口气。
安南嘴里叼着根筷子,托着个大碗走上了甲板,冲着二人喊道:“老爷们!别看夕阳啦,吃饭吃饭!”
在安南船上叨扰的这几天,都被好酒好菜招待着,休说是与之无关的李凰来,便是赵无安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几人想要辞去时,却又被安南忙赶着拉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肯放走。
最后段狩天为了这事险些翻了脸,安南这才答应每天收下他一两半银子,给他与凌志霄提供一日三餐和住宿。
段狩天总算是不再闹着要走,不过每天安南安排的饭食却愈发丰盛了起来。布衣粗食惯了的段桃鲤甚至都有些不太习惯,好几天晚上吃完饭,都要趴在栏杆边上呕吐一会。
就这样,一群身份各异,来路不同的人,奇妙地相聚在了船家安南的商船之上,分外和谐地住了下来。
过年前的日子里,江宁府又下了两次小雪。
每到这时候,赵无安总会随便拿本杂书,借张藤椅,就在簌簌落雪之中坐下,或遥望雄伟州城,或眺望玄武碧涛,温柔的雪缀满他墨发与肩头,像是一日之间,就由意气风发的少年变为垂暮老翁。
生长在南国的段桃鲤当然并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只习惯抱着个暖炉坐在舷窗边,遥遥望着他的背影。重逢以来也算是历经生死,她却总觉得赵无安和那个伽蓝安煦烈不太一样了。
也不知十年之间,究竟是什么事情,改变了他。他变得志虑深沉,变得无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他却总能看穿别人。
说来也怪,自从那天钟山躲过四十骑兵以后,便再也未曾看见江宁府中派出过大批军队,而一直躲在安南船上的段狩天,也没被任何麻烦找上。仿佛整座江宁府,已经忘记了尹凤箫的死。
不过尹凤箫毕竟是灵山派弟子,黑云会分舵罗衣阁下属刺客的身份,多数人并不知情。只怕睚眦必报的灵山派不会轻易放过段狩天。
段狩天倒也看得开,混迹江湖久了,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只等年关一过,便躲在安南的商船中南下,去到广南路避风头,是个极为稳妥的选择。
唯一伤神的人,只怕就是李凰来了。与段桃鲤初见时那副儒雅青衫剑士的风范已经所剩无几,每日大把闲暇时光,都在懊恼惊丧之中度过。虽然赵无安早已给定了耐心等候的主意,但这位无论阅历还是心性都过于年轻的南唐遗民依旧终日惶惶不安。
终于。
雪后初霁的夜里,晴空中一道绚烂烟花炸开,映亮了船头安南的双眸。赵无安披着白袍坐在一侧,双瞳依旧沉郁。
城中欢声雷动,街道尽是出来观烟花的汹涌人潮。平头百姓与达官显贵走在同样的街道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天际的绚烂花火接二连三炸开,拥簇出一大片璀璨烟霞。群星虽明,也在这样的辉煌之下黯然失色。
就连城外停泊着的船队,彼此之间也遥相呼喊着恭贺新禧。这家提去一壶烧酒,那家便回送来两斤鲈鱼。一来二去,礼物很快在安南的船头堆成了小山。
四面俱是鞭炮燃放的响声,浓如水雾的夜色里,安南摘了片烟叶在嘴里嚼着,望着天际烟花,对赵无安大发感慨。
“爹娘都说,海上讨生活,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怕我舍不得。其实也没多舍不得,看看这些船家,和我一样都是些远在他乡的旅人,平日里也都惊涛骇浪上漂泊惯了,就连每年除夕,都为了那一点开年头批货的薄利,不太愿意回家去。苦中作乐,这些个节日倒是都过得轰轰烈烈,颇有滋味。都说出门在外不露黄白,少与生人搭话,可这些与我一样在船上讨生活的生人,彼此反倒是亲如一家,绝对少不了热闹。这些年没回家我也有些怀念,但每年除夕看到这一幕,还是觉得值当。人生在世,无论何处,得意便好。赵居士,你说是也不是?”
赵无安合上手里的书,浅淡笑道:“说得不错。”
安南忽然咧嘴笑道:“小妹能高攀得上赵居士,说不准还真是我们两个整年回不了家的哥哥给她修来的福分。”
赵无安的笑意有些尴尬,忍俊不禁道:“安晴还真是藏不住话。”
“赵居士也是江湖中人,是高手,我们这些不入流的,眼界也高不去。小妹她能喜欢,当然是好。我那个爹,瞧着迂腐了些,但我们兄妹做了什么决定,九头牛也拉不回的时候,他也绝不强求,反而是支持得很。”
安南冲赵无安赔笑道:“我这个当哥哥的,就替爹把丑话给先说了啊。赵居士可要顾好我们家小妹,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安南就算是打不过你赵无安,也肯定得从你身上揪几块皮下来。”
“那是自然。”赵无安肃穆道。
阵阵炮竹声中,天圣九年缓缓落下了帷幕。
而明道元年的钟声,也从江宁府内敲响,顺着满天星河,飘荡向夜色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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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道元年正月初九,一匹乌蹄红鬃的骏马,飞驰到了安字旗前。马上的红衣少女面色绯红,气喘吁吁,仍是马不停蹄地叫道:“哥!你妹妹来看你啦!”
正一脸凝重地量着船身吃水深度的安南闻言,从岸边直起身子,一回头,就正对上了一张马脸。
粗大的鼻腔打着粗气,一双漆黑的眼瞳直视着安南。他无奈地向后退了几步,抬起头,才正眼看见了那个坐在马上春风得意的少女,眯起眼睛哼哼道:“你哪来这么好的马?”
“嘻嘻,说了你都猜不到,苏青荷托人送给我爹的!这不是为了让我能早点见到你,爹就让我骑出来了。”安晴得意地拍了拍温顺的马儿,“他叫赤骊。”
安南仰头哼了一声,颇不屑一顾道:“哼,得了吧,还来看我?我就不记得你这小妮子哪次急着想见我来着。”
安晴憋着笑脸,吐了吐舌头,有些娇羞道:“他在哪?”
“船舱里。”安南哼哼道,“你若是跟他南下,这马怎么办?我可带不走。”
“啊,没事,我送给这里的寺庙僧人便是。”
“真是可惜,这么好的马,说送就送。”安南连连摇头,“我这小妹,可不得了。”
安晴不以为然地冲他比了个鬼脸,翻身下马,轻车熟路地跃上了甲板。
“男人可不喜欢姑娘太主动——”安南头都没回,扬声喊了一句。
安晴连脚步都没顿,忙忙推开了船舱的门。
舱中,那个她日思夜想之人正靠窗坐着,身披一袭御寒的白袍,手里捧着话本,一副冬日慵懒的模样,与驰骋百里而来,脸色绯红的她对比鲜明。
原本安详的门忽然被人推开,赵居士像是如梦初醒似的,从手上话本引人入胜的故事里抬起头来,眸子深沉,浅浅望着面前的人。
又见面了。
又是在这样的初春,城外积雪未化,天空已有燕回。柳芽抽枝,寒梅盛放。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本想一头扎进他怀里的安晴忽然犹豫了起来。赵无安这幅理所当然的表情,也太让人失望了,她可是一过初五,就马不停蹄地跑来江宁的啊。
孰料赵无安思索了片刻,伸出修长的手指,弹了弹手中的话本,若有所思。
“这里头有个姑娘,很像你。”
“啊?”
“你是从书里跑出来的么?”赵无安问。
“……不是。”安晴几乎有些愠怒了。
赵无安忽然笑道:“那么你还是我的安晴。”
窗外暖阳融融,玄武湖水碧波荡漾。
赌书泼茶佳人侧,何须笔墨勾勒。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沉迷话本啊!”
第十二章 瀚海流光
虽然安晴是来了,赵无安却没什么大反应,寒暄了几句,便又沉默不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直到午饭时,也没与她多说上几句话。驰骋百里而来的安晴为此很有些气不过。
段桃鲤倒是没想到能与她在饭桌上重遇。久达寺的长夜,她失去了太多,但早就习惯失去的瓦兰公主并未因此斗志消沉,倒是很怀念安晴的旷达性子,如今能够重见,一直闷闷不乐的她也开朗了不少。
安晴与赵无安的那点事情她已猜到大半,心中也早就知道要赵无安回心转意难于登天,索性也就放下了这个念头。午饭过后,赵无安还是与往常一样懒懒地看着书,她便与安晴缩在船尾,叽叽喳喳地说着些女孩子的事,倒也聊得愉快。
二人都极有默契地没提到赵无安。安晴日夜兼程赶到江宁,赵无安却只是草草应付了两声,实在是让她不快。至于段桃鲤,明白就算是提起赵无安,也只是给自己找罪受,权且把安晴当做了话伴,絮絮叨叨地聊了一下午。
暮色时分,赵无安总算是拖着个匣子走过来了。夕阳在水面铺成一片金红,赵无安望着二女的背影,淡淡道:“明天便要出发,还有什么没准备的吗?”
正在兴致勃勃讲述瓦兰美食的段桃鲤闻言顿了一顿,心里也知道赵无安这话不是在问自己,索性往旁边挪了两步,装作倚栏眺望湖景。
安晴把头扭向一边,哼了一声道:“现在才来问我,是不是有点迟了啊?”
赵无安无奈地挠了挠头。
很多时候,姑娘对你爱答不理,多半只是你欠她们一个道歉,或者一个拥抱而已。
赵无安对男女情爱虽无太多感觉,但也并不是木头。安晴为何生气,他还是明白的。
赵无安抿了抿嘴,淡淡道:“白天读了本话本,讲了个有意思的故事……”
“赵无安啊,你还好意思提话本?”安晴气得立马转过了头来,美目圆睁,咄咄逼人,就差揪着赵无安的衣领了。
赵无安叹了口气。
“好吧,你不愿意听,那我还是不讲了。”
安晴哼了一声。
两人都不说话,场面委实显得有些尴尬,段桃鲤自觉看不下去,摇着头悄悄走开了。
才走到一半,就迎面撞上了手里提着两大张帆布的安南。
“哟,是你啊,能帮把手吗?”安南问道。
段桃鲤一向是热心肠的人,再说在船上叨扰了这么多日子,安南对他们所有人也确实无可挑剔,如果到了这个份上还不帮安南做些什么,段桃鲤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于是点了点头。
“好嘞,那麻烦帮我把这两块布拿着,过会送到我手上就好。”安南把手上的帆布交给了段桃鲤,自己伸手攀住桅杆,如同一只灵活的猴子,三两下就爬到了桅杆的中段,这才遥遥冲段桃鲤伸出手来。
段桃鲤先后递上了两张帆布,看着安南熟练地把绳索系紧,又拉扯了一番,确定稳固了之后,轻而易举地自半空中一跳,稳稳落地。
“谢谢啦,这两天帮赵居士找东西,我的伙计们都在江宁府里忙得脚不沾地,船上连个搭把手的都没有。”安南有些无奈地一笑,“不过也没办法,谁教他是我家小妹未过门的夫婿嘛。”
听了夫婿两字,段桃鲤脸色一黑,很有些不好过。
不过安南前面的话吸引了她的注意。“无安哥哥他要找什么东西?”
“说来你不信,都是书,一本一本的。”安南道,“城里头所有茶馆酒肆梨园,只要是有话本的地方,他都想要来一本。有些是说书人压箱底的故事,不花点钱还真搞不到手。看不出来赵居士这么个人,居然嗜好话本。”
段桃鲤眨了眨眼睛。
赵无安前两天,绝对还是没有这个嗜好的。一个人显然不可能在几天之内忽然爱好成痴,那么赵无安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搜集话本,必然有所图谋。
也就是说,待在船上这么多天来,他看似只是打发时间,其实却在做着一些他们所有人都不了解的事情。看上去无所事事,但对于寻回图纸,他说不定比李凰来还要上心数倍。
他毕竟答应了段桃鲤要找到图纸。
他一旦答应了什么事,就一定会竭尽所能地做到。尽管伽蓝安煦烈曾经不告而别,让那时的小桃鲤伤神许久,但她仍然相信赵无安会是一诺千金的人。
不过他找话本是要做什么?
按捺不住好奇,段桃鲤怀着想要找到赵无安一问究竟的心思,飞快地溜到了船舱后头,恰好撞见安晴缩在赵无安怀里,一同眺望着夕阳西下。
“……”
段桃鲤眨了眨眼睛,懊恼后悔之意刹那间涌上心头。她真不该这么莽撞啊!
那厢,抱着安晴的赵无安倒是立刻就注意到了段桃鲤的出现,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手。倒是安晴被放开之后,小脸红扑扑的,眼里带着幽怨看向段桃鲤。
“呃……”段桃鲤欲言又止。
“有事么?”赵无安淡淡问道。
“……没事,告辞。”段桃鲤掉头就走。
赵无安有些无奈地扶住了额头。安晴毕竟是个姑娘,而以他的性子,又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有何过于亲昵的举动。这一趟苗疆之行,只怕要惹出不少麻烦。
眼睁睁看着段桃鲤走开,赵无安多少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但此时丢下安晴去找别的姑娘,那简直是自掘坟墓,赵居士还没有蠢到这个地步。
于是他长叹一声,继续对安晴提起了段桃鲤走后的话题:“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看这么多的话本了吧?”
“江宁的前身金陵,是文人圣地。”安晴到底是个机灵姑娘,赵无安略一点拨,她就分析得头头是道,“而文人过多的地方,就会有个现象,凡是市井传说,乡间怪谈,必然会被记述下来。这些言辞文章,或许不能流传天下,但一定会在当地的市井之中,留下蛛丝马迹。”
说着,安晴便带着一脸的骄傲望着赵无安,一副求表扬的表情。赵无安也浅笑道:“没错。一般的传说,或多或少会有散轶,而在江宁这种文气太重的地方,即便是江湖上几乎无人知晓的兵械库秘闻,话本里总会留下痕迹。我们要判断黑云会的残眉关于兵械库一事究竟是否信口胡诌,只要从这些话本里,便可窥知一二。”
“那你找到了吗?”明白了缘由,安晴当然也就不怪罪赵无安沉迷话本而不迎接她了,反而是兴致勃勃地期待着结果。
“找到了。”赵无安点点头。
“这么说黑云会并未无中生有?”安晴激动道,“也就是说,兰舟子盗走的极有可能真的是兵械库图纸!”
“而一届盗贼,拿着这图纸又没有用。想要变卖,必须先解开上面的机关。”赵无安了然道,“孔明锁自古就有,然而每人手中的解锁方式不尽相同。那机关锁是李凰来自己所设,机制也只有他懂。兰舟子能伪造出一把外观一模一样的锁,不算太难,但要想解开李凰来的锁,则是难如登天。他们要想得到图纸,就一定会找上李凰来。”
“难道不能自己破解吗?”
“能啊。”赵无安点头。
安晴一愣,而后有些怨念地嗔怪道:“那他们要是破解了,我们不就白等了?”
赵无安拍了拍她的头,波澜不惊道:“孔明锁变化万千,要想一个一个试过去,耗时极久。我们得赌一赌他等不等得起这个时间。人生有的时候啊,就得靠赌。”
“幸运的是,我从来没赌输过。”
他那倦怠的瞳眸里,有一丝锐利的光一闪而逝。声音犹如寒铁冰冷。
那天凌晨时分,江宁城外湖水依旧安静。深沉夜色之中,蓦地射出来一支插着书信的羽箭,直直钉在了安南的船头。
次日,旭日东升时,又是一夜无眠的李凰来推开门走上甲板,困意朦胧的眼睛瞥见了船头的那支羽箭,刹那间浑身一个激灵,清醒得彻彻底底。
他飞快冲上前去,拔出了那支箭,摘下箭上的书信,几乎是颤抖着将之打开,读起了上面的内容。
仅仅只扫了一遍,李凰来那多日来阴霾密布的脸,像是刹那间被阳光映照一般,如释重负。
而这一天上午,所有人醒来时,见到的也都是李凰来因兴奋而涨得通红的脸。他几乎说不出话,只是把信纸递到赵无安面前,就已几乎激动得浑身发抖。
“我说你啊,也没必要这么来劲儿吧?”身为李凰来的救命恩人,段狩天也挺看不下去这全无城府的少年,一边擦着刀一边无奈地开口劝上两句。
而李凰来泽摇了摇头,欣慰道:“此事还有峰回路转的余地,我已然欣喜之极。”
而那厢,埋头翻来覆去看信的赵无安,也是慢慢地点着头。
“这字迹潦草模糊了些,不过说的话,倒是值得一看。”他淡淡道。
兰舟子的信上言辞,说得再清楚不过。他倾尽全力也无法解开孔明锁,于是愿意拱手交还对他而言无足轻重的兵械库图纸,但是费尽心思偷到了一块木疙瘩,心中难免不快,希望李凰来交出一样能与之轻重比肩的东西作为交换。若是交出的东西不让他满意,他便不会退回图纸。
“这么说,兰舟子与黑云会,还有那四十铁骑,倒是没有任何关系了。”老道士凌志霄抚着长须,下了论断。
一切果然都如赵无安所料,分毫不差。而兰舟子的要求也简单得很,按时出海,按时抵达福州,只要等待他的拜访即可。
“这兰舟子还真是贴心。”
段桃鲤刚说完,赵无安就摇了摇头。
“他是在警告我们,别耍伎俩。”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船头的箭槽,“无论安家船只是停泊在港中还是出海,我们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可别忘了,兰舟子是江洋大盗。”
兰帆快艇,他一袭劲装立于船头,令多少船家闻风丧胆?
安晴听得认真,赵无安忽然转过头,问她:“你怕不怕?”
安晴眨了眨眼睛,一脸的莫名其妙:“你就在这里,我怕什么?”
船上众人纷纷表示不忍再看。
安南哈哈笑道:“小妹这本事,也难怪赵居士会陷了温柔乡!”
安晴气道:“你少说话!”
被安晴这么一堵,安南似乎是回忆起往昔兄妹相处,更是捧腹大笑起来。笑够了,日头几乎都已挂在正头顶,安南才意味深长道:“既然如此,那我想李先生也心中了然应该去哪了。既然大家都是顺路,那我现在,便扬帆出海了?”
湖中碧波荡漾,船头甲板上,众人都无异议。
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站在船头,手撑一支长篙,口中大喝一声,猛然发力,把长篙往码头一捅,硕大的船身,便在轰轰声中,逐渐浮入湖心。
“哟,想不到许暗尘这小子力气还挺大。”安南颇欣赏地点了点头,“行吧,我想各位呆了这么多天也早就腻了江宁风景,那我们这就出发。”
“那个撑船的是谁?”赵无安对这些生面孔很是敏锐。
“哦,是我最近新招的伙计。原本撑船的是个顶好厨子,我一直一物两用。这不是最近客人挺多,我就新募了个,让原来那个专心做菜给你们吃。”安南咧嘴一笑。
这话说的,让一直以脸皮厚自居的赵无安也有些动容:“叨扰这么多天,安老板尽心尽力,倒是我一毛不拔,显得太过小家子气。”
“赵居士此言差异,能照顾我那个不省心的小妹,就足够安南佩服了。”在海上漂泊,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安南很是豪爽,“不必费心,一路上吃的住的,就交给我安南!”
知道再多言也是无益,赵无安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回头看向日光下逐渐远去的江宁府,心中复杂难言。
此次南下,他主要是为了找代楼暮云做个了结,但却半路碰上段桃鲤,卷入兰舟子之事。同船之人,又有前唐没落子弟和浪迹江湖的老道刀客。这一次出海,前途还真是未卜。
不过无论如何,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正如李凰来要寻回兵械库图纸,段桃鲤要返回瓦兰,段狩天和凌志霄要甩脱江宁官府的追捕一样,他赵无安,也必须得亲自与代楼暮云决一死战。
顺便,也好再见见代楼桑榆。从杭州到扬州,他自是珍惜这段旅程,也深知这是代楼桑榆一生之中极少的出门游历的机会。他算是亲历过代楼桑榆成长中最困难的那一段,自知身为苗疆王女,其实并非幸事。
大江涛声凛冽,极目远眺,水天一色。无数在早春时分拔锚离去的船只宛如礁石,布满了江面。西方钟山巍峨,满山紫金含苞欲放。
辞去紫台归瀚海,驰入流光墟中来。
第十三章 二品高手是比不过船夫的
自长江头入海,再转而南下,天高海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出海时同路还有许多商船,但随着时日推移,各人路程各异,同行的船只也渐渐少了起来,大多时候,苍茫海洋上只有一艘孤零零的船,旗帜飘摇。
安南虽然年轻,但已在海上漂泊了许多年月,行船极为谨慎,一路都紧紧依着岸边,不会为了借顺风而贸然航入深海,最远也不过离岸五十里。天气晴好的时候,甚至都能看见岸边村落酒旗招展。
自金陵至福州,海路较之陆路,虽然绕远,船速却可加快,算起来反而还比陆路先到。一路行来,安南的目标很是明确,白天何时,晚上何时落锚,都算计得一清二楚。按这样走下来,即便遇上坏天气耽搁几天,也能在二月之前抵达福州。
只是不知兰舟子会选在何时发难了。即使破解不开机关锁,兰舟子也一定知道兵械库图纸对李凰来而言无比重要,否则也不会出手偷窃。然而偷到手的只是个木头疙瘩,不难猜测出他是如何暴跳如雷。
兰舟子不比楚霆,后者好歹有贪魔殿作凭依,而前者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贼匪,虽然偷盗技术厉害了些,稍不谨慎,便会顷刻身败名裂,也因而愈加难以对付。好歹也是作为江洋大盗闻名于沿岸地区,兰舟子绝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以此为前提,不难揣度出兰舟子此时必然也是视这一船人为大敌,不从虎口里拔下几颗牙齿来,绝不会善罢甘休。
自从出海以来,赵无安就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一向生长在中原内陆,少有经历海上风浪,因而不成睡眠,自然是一个重要原因。而除此之外,赵无安也责无旁贷地关注着海上各方的动向,夜以继日地防备着来自兰舟子的袭击。
对方既然敢放箭示威,必然是有海上一战的信心与能力,这也与兰舟子以海战闻名的传说相契合。
然而反观自身这边,段桃鲤武艺稀松,李凰来只是个空壳子,凌志霄能否一战还不知晓,安家兄妹与一船伙计也肯定得受到保护,赵无安与段狩天是唯二可与兰舟子一战的人。
海上是对方的天下,而今又是我在明敌在暗,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赵无安实在是不得不全神贯注。
海上风浪大,如今又刚过年关不久,铺面冷风简直如同以刀剜面。即使是在这种天气下,赵无安也只是披着一袭白袍坐在船头,一手紧攥红匣的挂绳,另一手抚摸着船头上留下的箭痕。
从箭痕来看,传送兰舟子消息的那支箭没入木板极深,而且角度极正,简直像被天仙自云端抛下,带着穿云裂石之力,直直钉入船头之中。
商船停泊的码头附近并无高处,唯一的制高点便是半里之外的江宁府城墙,兰舟子也只有可能是从那里一箭射向云端,再使之刺入商船。
在如此之远的距离下,光是射中就很困难,遑论使箭矢自空中坠落而下,还能正正好好击中目标的船只。若是如此,那么兰舟子的箭术造诣,就已高到了几乎非人的地步,想必他自身武功,也是相当值得一看。
兰舟子毕竟是沿岸成名已久之人,就算自己在内陆不常听闻,在江宁府待的几天,也总是如雷贯耳。赵无安不得不防,却只怕自己防不胜防。
风吹日晒,他浑然不觉难受,倒是安晴每每有些看不下去,坐在他身边的甲板上陪着他。
瀚海怒涛,确实名不虚传。即使安南已经竭力靠岸航行,海上风浪仍然是一日打过一日,赵无安甚至都有些不忍安晴陪自己坐在船头。
不时有滔天巨浪,常常打湿二人衣衫。但无论赵无安如何言说,安晴偏偏不肯离去。
“你要是开春染了风寒,我如何和你父母交代?”赵无安无奈道。
“就说是二哥虐待我,让我做苦力!”安晴嘴里含着颗糖丸,理所当然道。
赵无安忍不住笑出声来。
安晴嚼的这颗糖丸,想来也是从安南的货物里头翻出来的。
常年在海上讨生活,安南的日子过得应该说不上惬意,但就从他招待赵无安几人的手笔来看,显然也是有不为人道的赚钱路子,自家妹妹都如此心安理得地揩油,赵无安自然是没有什么说话的理由。
“兰舟子也不知何时才会来,这附近又没什么船只,你现在下去一会,也没关系吧?”安晴问道。
赵无安摇头道:“有些人天生水性好,加以锻炼,甚至能潜在水下跟上战舰。以往南北对望,不少水军便是败在了这些人手上。我不知道兰舟子有何伎俩,但就从他敢在海上兴风作浪来看,不会是省油的灯。”
安晴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小囊来,递给赵无安:“困了就吃一颗咯,甜的,没副作用。”
赵无安接过去,隔着布料轻轻揉了揉,看上去应该和安晴口中的糖丸一样。他心中一暖,淡淡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陪他又坐了一会,安晴已然哈欠连天,便被赵无安赶回了船舱睡觉。他独自一人坐在船头,形如孤舟蓑笠翁,看着还真有几许冷清。
没想到,安晴才走了没一会,身后就又有一个姑娘虚张声势般地咳了咳,像是想吓他一跳。
这船上的姑娘除了安晴,也就只有段桃鲤一个了。赵无安头都没回,苦笑道:“怎么?”
“有个问题想问你。”
“说。”
“你愿意出手帮忙对付兰舟子,是因为那张图纸,还是因为我?”段桃鲤小心翼翼地问道。
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瓦兰公主,拿得起放得下,赵无安既然已与安晴定情,她便绝不会再纠缠不休。
只是明明久达寺才分别不久,转眼又与赵无安同乘一舟南下,接近故土瓦兰。回想过去十四年来坎坷漂泊,段桃鲤甚至都觉得是在做梦。
坚固船头劈波斩浪,碧水碎作万千珠玉,砸在赵无安脚边。段桃鲤站在背后望着他,一袭白袍,手执红匣,只觉得犹若谪仙。
赵无安以修长手指敲了敲甲板,淡淡道:“两者皆有吧。我也很好奇,能让李凰来倾尽家产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段桃鲤愣了愣,“他不是说了那是兵械库的图纸吗?”
赵无安不置可否。
段桃鲤皱起眉头,想不明白他言外之意,正在苦思冥想之时,船侧忽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滔天巨浪随即升起至二丈之高,仿佛有天仙立于其上。
仅仅一瞬间,赵无安就立刻抓住剑匣站起了身子,段桃鲤还没回过神来时,就从她身边一跃而过,向着声响发出的地方冲了过去。
只是没想到,有人比他还要快。
不知在水底潜了多久,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湿透的头发如同断根芦苇般胡乱垂着,唯独眼神像是要择人而噬的恶狼。
贪魔殿楚霆,竟然在这茫茫大海之上,再一次追上了他们。
然而他还没和赵无安打上几声招呼,互相嘲讽几声,就一个跟头摔在地上。
赵无安一愣,扭头看见桅杆上头,那个皮肤黝黑、性格孤僻的年轻人一跃而下,扬起手中一段紫色丝绸,就把他的双手双脚捆得结结实实。
赵无安眨了眨眼睛,没反应过来。
苦等了几天几夜,他实在是不想两手一收干瞪眼,但仔细想想,发觉自己居然也没什么可以做的事了。
这个许暗尘,不知什么时候就在栏杆边上放了跟拌绳,两头还系上了足有四十斤重的铁球。楚霆咬着刀子刚从船底下爬上来想一展身手,第一步就踩到了拌绳。
而后他的身子一趔趄,多亏长年累月有所修炼,武艺不俗,竟是没能摔跤,折腾了一阵,总算还是在甲板上站住了。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恶心人了。拌绳一松,原本放在栏杆外头的两个铁球立刻滚下了船,空悬在外头。稳住身形早就让楚霆使出了浑身解数,如今被这么一拖,自然是摔了个嘴啃泥。
赵无安自以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到时,缩在桅杆上头的许暗尘早就跳将下来,眼疾手快地捆住了这个经验不足的水贼。
押着刚一登船就被五花大绑的楚霆到船舱,放任他接受众人好奇中带着疑惑的目光鞭挞,赵无安悄悄把许暗尘拉到了一边。
“你好像很厉害,刚才是怎么抓到楚霆的?”
许暗尘似乎是不习惯这个服侍久了的客人对自己一下子如此热情,支支吾吾,有些束手束脚。
有道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对于这些有着一技之长的人,赵无安向来是佩服有加,也颇有些自愧不如。
所以即便他生性散漫,也极想知道许暗尘是如何做到这点。若有这种宛若先知般的独特法门,他也不必辛苦坚守了。洛神剑匣中剑意虽盛,要想不费吹灰之力笼罩住整艘商船,也是痴人说梦。
愣愣看了他半晌,许暗尘才回过神来,不假思索道:“他想上船,我早就发现了。”
“什么!”赵无安难掩脸上震惊之色,“怎么会这样?”
“右舷第四块帆处的水花,比别的地方都要高。”许暗尘淡淡道,“走一圈,就能发现了。跟上船速已经很费力,他不可能再往前游,我把绳子系在第四到六块帆之间,等他上钩就行了。”
赵无安目瞪口呆。
半晌,回过神来的他长叹一声,对着这不闻一名的年轻船工苦笑道:“自愧不如啊。”
凡事熟能生巧,赵无安再怎么全神贯注,终究只是个旱鸭子,对水流变化之道更是一窍不通。
他们这些武道高手,二品一品,什么通玄造化,确实是说起来风头无两,威风八面。他们或许能信手便令大江倒灌,却难以从一条小溪的水流中揣测出滩礁缓急。
赵无安一愣,心头宛如深夜行路,忽有一点灯烛明光。
说到底,还是要多看多想,看得多了,甚至少想一些也无所谓。赵无安自认与人对敌,向来力求智胜而非力胜,却似乎疏漏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高手以战养战,赵无安不愿;但若是闭门造车,指不定还得在二品境再逗留上多少年。
造化境巅峰高手,当今天下第一的东方连漠,便是一人一锈刀,在戈壁荒漠中独居十年,不结庐不耕种,狂走朔漠、傲行戈壁,才有如今天下第一的地位。
三千大道,毕竟皆取于这人间山川。
拨云见日般,赵无安脑中似有灵光乍现。
第十四章 无人可信
楚霆虽然名声在外,是个令人闻风丧胆谈虎色变的大魔头,但是被许暗尘一绊一捆,丢进船舱之后,毕竟只是少年的身躯,一下子就如笼中困兽,丝毫没有吓唬人的威力,只能接受周围人略带戏谑与好奇的目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赵无安是在他们之后才进的船舱,特地把安晴让在了前面,是为了起到殿后的作用,以防楚霆还有后手。
不过被绳子束着的楚霆居然并没有挣扎,反而是从善如流一般地被许暗尘押解着进了船舱。赵无安看着楚霆,倒是想起了在柳叶山庄被他和柳停雷押入庄内的叶婷。
那时候的叶婷也与楚霆此时一样,未有丝毫反抗的举动。考虑到叶婷入庄之后柳叶山庄随即迎来灭门之灾,赵无安还真是不敢掉以轻心。
更何况,堂堂贪魔殿魔头,竟然被一个普通船工抓住,这也太让人生疑了。
一船人都已紧紧聚集在船舱内。赵无安据守舱门,头号功臣许暗尘则是站在了楚霆旁边,段狩天握刀守在另一边,心有余悸的李凰来则退得远远的,比身为女孩子的段桃鲤还怕。
安南叼着根烟叶,皱着眉头瞅着这情况。他虽在海上打滚,终究离江湖远了些,对这些纷争,是一向不在意也不留神的。如今忽然在他的船上摆出这么大阵仗,安南是不疑惑也难。
眼见众人俨然把自己视作劲敌,楚霆无奈地叹息一声,“先说好,我可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
情况转变得太快,所有人都是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老成的凌志霄皱着眉头坐在安南旁边,轻抚胡须,厉声问道:“这是何意?我听狩天讲过,你可是个魔头。”
“我是魔头不假,不过你们也都不是什么好人吧?”楚霆的目光自凌志霄、段狩天、李凰来和安南等人身上一一看过去。
“之所以束手就擒,也是不想让你们误会。我确实是不经同意上了船,不过可没有半点劫船的心思。我要出手,这个打杂的还拦不住我。”
想想也是,楚霆好歹算是贪魔殿一魁,怎可能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甚至连武功都不会的小船工给抓住。就算马失前蹄,也还有后蹄足以应付。
许暗尘略略点了点头,不为所动,但似乎是承认了楚霆所言非虚。
赵无安倚着门栏,一言不发。这种情况下,他要做的便只是凝神倾听。是真是假,说得话多了,自然也能分辨得出来。
“你来干什么?船开得这么快,你又是怎么能过来的?”李凰来缩在桌子后头问道。面对这位魔头,他还是很有些后怕。
“游过来的咯,今天刚好顺风顺水,跟着你们走一程,顺路就爬上了船。本来是想省些功夫,提前和你们交涉,没想到被误会了。”楚霆叹息着摇了摇头,“要帮殿主做事,还真是麻烦。”
“你帮殿主做事?”李凰来不明所以。
“是这样的啦。我之所以到江宁府,就是受殿主所托,在那里等一个人。那天跟着你去钟山也只是一时兴起,不必介怀啦,所以后来我不是溜了嘛,其实也不会杀你的啦。”
李凰来嘴角抽了抽,努力遏制住暴起打人的冲动。那日要是赵无安再晚一刻出现,李凰来的脖子可能就已经被楚霆扳成了两段,而罪魁祸首现在还在这里一本正经地开脱罪责。
“这两天等到了人,也接到了下一步的命令,就马不停蹄过来找你们了。”楚霆道,“其实,我想你们可能一直误会了贪魔殿。我们这一次重返中原,是想找机会澄清我们在中原武林人士心中的形象,派我来找你们也是一样,殿主是为了证明贪魔殿并非什么邪魔外道,只是个略有些偏僻的帮派罢了。”
一个略有些偏僻的帮派,会有什么“三王六恶四不善”?派中人士亲入中原,便会险些随性杀人?当年中原武林几乎倾尽全力才将声势壮大的贪魔殿打回西凉,为此也是损失惨重,楚霆倒是说得轻巧无辜,只可惜全无可信度。
魔头便是反复无常,赵无安也知道他此时束手就擒未必就不是在打什么鬼主意,一边悄然张开洛神剑匣剑意结界,探听四周动向,一边故作无谓问道:“那殿主派你来找我们做什么?”
“殿主想要一件东西,愿意等价交换。”楚霆认真道,“金陵兵械库图纸,我记得李凰来应该有。”
“……滚!”李凰来的怒吼响彻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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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路虽然出了楚霆这么个岔子,但除了李凰来的心灵之外,也没受到什么损失。确认没法从楚霆口中问出什么有用信息之后,赵无安亲自把他重新捆了一遍,随手拿根绳子系了丢到船尾,放任他自生自灭去了。
怎么说楚霆也是贪魔殿中人,就算在这里被捆住双手双脚丢下大海,估计也能逃出生天。已然束手就擒的敌人没什么好怕的,目前最大的威胁,恐怕就是不知何时才会袭击的兰舟子。
赵无安又坐回了船头,两眼出神地望着前方的层层浪涛,一直蔓延到水天相接处。偶尔回头看一看坐在侧舷的许暗尘,多半会看到那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全神贯注地盯着海水,一言不发,也并未注意到他的视线。
赵无安并没有清闲多久,到了下午时分,就来了位穿道袍的不速之客,在他身边席地而坐。
赵无安淡淡应道:“凌道长。”
“不敢当。这么多年不当道士了,也不指望有人喊我道长。”凌志霄和蔼地摆了摆手,“这船也快航行过半了,老夫早听闻狩天与你一战之后的观想,又观你不分昼夜地枯坐这船头,知道你是高手,这才有此一问。对于楚霆所言,你作何感想?”
“信口雌黄,所言不真十之**。”赵无安淡淡道。
“老夫也是这样想。多半是贪魔殿别有图谋,先派他来船上示好,到时候再里应外合,杀人取货。只是那图纸早已不在我们这里,楚霆先前跟随李凰来进山,也不至于不知道这点。他究竟有何算计,只怕难以断言。老夫斗胆有一猜测,还请赵居士加以指点一二。”
赵无安不敢怠慢:“请说。”
“近来西凉的局势并不好。大辽内乱不断,版图收缩在所难免,西凉的党项一族便又隐隐有抬头之势,而老夫活得久了,这旧江湖的些许事情,也还听说过一二,据传当年那在中原势不可挡的贪魔殿殿主,便是党项族人。他被中原武林联手打回西凉,也不知自生自灭了多久,如今却大张旗鼓派着四位手下重返中原,也不见蜀中那位武林盟主有何反应。与其说是视而不见,老夫倒觉得是种默许。贪魔殿与蜀中武林盟主之间,应当达成了什么于双方都有益无害的协议。”
“贪魔殿当年肆虐中原,被七大门派围追堵截,仍然百战百捷。若不是东方连漠横空出世,在龙门附近起手四龙卷,把百里荒漠变成一片炼狱,还真阻挡不了贪魔殿的东行之路。二者之间有如此深仇大恨,身为盟主的东方连漠又怎么可能替贪魔殿开路?”
“时移世易,当今这个江湖,已经不是那时候的江湖了。”
老道士口中发出一声叹息,赵无安略微怔了怔,眼前浮现出林大娘的容颜。当年深谷习剑,在听她讲那些名侠故事的时候,她也总是说,那些侠之大者的先辈们,用腥风血雨,替后世换来了一个没那么有趣的江湖。
也真不知这笔买卖,到底是赚是亏。
“如今四海晏清,大宋已数年没有大的战事。若无战事,便无祸乱死伤,江湖便无恩怨情仇,身为盟主,自然不会乐意。”
赵无安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
“嗨,老了,看得多想得多,难免胡乱说些。这都是老夫一己之见,知道赵居士是明白人,才敢大言不惭说两句,赵居士权当笑话便是。”凌志霄摇了摇头,显然是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
赵无安却难得地不依不挠:“东方连漠不乐意四海晏清?”
凌志霄苦笑。
赵无安却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贪魔殿楚霆潜入江宁府,也是为兵械库图纸而来。跟踪李凰来绝非心血来潮,而是早有准备,但他却在黑云会屠杀的那个村落前猛然变卦,意欲抹杀李凰来。若是如此一来,线索想必会断掉。楚霆仍然顶着殿主交付的任务,最后甚至还一股脑跑向了农舍,显然智虑精熟,决计不至于因一言不合,便要暴起杀人。
“而殿主交付楚霆的任务,多半不只是找到装图纸的木筒这么简单,他要的是全部的兵械,这极有可能也是东方连漠所默许的。图纸若在黑云会手中,再卖给李凰来,又被兰舟子盗走,贪魔殿是无法得到的。他们的唯一机会,便是派人与兰舟子正面交涉,而楚霆,就是一早就藏匿在江宁府,等待交涉的这个人。他本该杀死李凰来,自己则顶替他去见兰舟子,但是被我拦下,计划因此泡汤。跑向农舍也是在孤注一掷,希望能找到兰舟子,提前以物易物换到图纸。无论他有没有见到,兰舟子都无法打开那个机关,但既然有了贪魔殿这个金主,兰舟子也便敢于主动联系李凰来,约他在海上交易。局中有局,楚霆也想顺势混入我们之中,趁二人交易之时夺回图纸,完成贪魔殿的大计。”
凌志霄不说话,默默凝望着天际的碧蓝海水,只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赵无安苦笑道:“但是,楚霆这潜入方法也太过无谋了些吧?我若是现在直接将他丢进海里,贪魔殿岂不就是前功尽弃?”
“老夫也是这么觉得。但就江湖上道听途说来看,贪魔殿不善童子楚霆,并不是善于说谎的人,他或可编造谎言,却难以当场撒谎。只怕楚霆被抓,早在算计之中。”
听闻此言,赵无安神色凝重,蹙眉沉思许久,仍是不解其意。
凌志霄抚了抚胡须,意味深长道:“老夫行走江湖四十年,最奉为圭臬的便是,除了奇经八脉缺去一脉,要靠我门堪舆之术方可解开天命束缚的段狩天,绝不轻信任何一人。”
赵无安愣了愣。
凌志霄的话,说得是直白了些,但可谓话粗理不粗。
茫茫大海之上,四顾茫然,人心险恶,又有谁能轻信?
第十五章 兰舟子
双手双脚被缚,仅以一根粗绳缠绕在栏杆之上,面朝着蔚蓝碧波的汹涌浪涛,一个浪花打过来,便有无数水珠溅到身上,无休无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虽不至于有何危险,但瞧着确实触目惊心。
更何况,已经被这样吊了一整天,睡不着觉不说,就连饭食也不给。眼看艳阳又要挂到空中,晒得浑身痒痒,正是最不舒服的时候,楚霆几乎忍不住在心里咒骂起来。
然而就在这个关口,赵无安却来了,手里提着壶酒,敲了敲栏杆。
楚霆面带怨色地扬起脖子看他。赵无安拧开手里的酒壶,轻轻倾倒。一条清浅银亮的细线洒下,犹如姜太公手中愿者上钩的鱼线,尽数落入了楚霆那干涩的口中。
海上风浪甚大,要说话都得扯着嗓子,故而在一壶酒倒完之前,赵无安都一言不发。而喉咙干渴欲裂的楚霆也忙着咽酒,顾不上说话。
直到壶中酒水倒得一干二净,楚霆仍觉得意犹未尽。
赵无安信手把酒壶丢入海水中,看了看挂在下方的楚霆,摇头道:“到现在也不愿意说实话吗?”
楚霆脸上浮现出愤愤不平之色,气道:“我说了实话,你们又不信,还能叫我如何?”
“你的举动,前后多有自相矛盾之处。”赵无安淡淡道,“在钟山袭击李凰来,我还可以算作你喜怒无常,但是这次孤身上船结果阴沟里翻船被许暗尘抓住,我只觉得你太蠢了。”
楚霆面色阴沉。
“但此时你的性命交在我们手上,倒是没必要说谎。如果贪魔殿对我做过调查,就会知道我即使现在不杀你,也有无数种手段防备你在背后捅刀。所以,现在回答我两个问题。第一,你们殿主到底想要什么;第二,殿主让你等的接头人又是谁?”
见楚霆把头扭向一边,没有回答的意思,赵无安也不介意,继续说道:“你们殿主想要的就是兵械库,你等的接头人就是兰舟子。从钟山开始,你就想要与他碰头,但后来因为我的出现,你并没有见到他。之后兰舟子与你单独见面,告诉了你一个子虚乌有的情报:李凰来已经取回了图纸,向南方进发。那你就一定会马不停蹄地赶上这艘船,被我们以逸待劳拿下。因为从一开始接头人告诉你的情报就是错误的,所以任你如何解释,我们也不会相信,只会更加笃定你是在说谎。”
楚霆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赵无安,不发一言。
“我本以为,这件事是兰舟子和黑云会合谋,给李凰来设的一个局,但那样未免太看低黑云会的格局了。因你再次出现,便不难想象,兵械库图纸之事本就是兰舟子与贪魔殿的交易,只不过兰舟子此人城府极深,一转手,便又将贪魔殿送来的接头人给陷害了,还能借此反诬一把中原武林,使之百口莫辩,再掀战火。”
“楚霆,你也不过是受害者而已。贪魔殿虽贼心不死,总还是有更聪明的人来骗你们。”
楚霆瞠目结舌,半晌才道:“兰舟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东方连漠。”赵无安只是说了四个字。
楚霆一愣,不假思索道:“中原武林盟主?时隔多年,他仍不肯放过我贪魔殿?我等欲取兵刃,只是为了复我党项一族在西凉的地位,又如何惹上他了?”
“你们没有惹上他,是他自甘情愿要找你们的麻烦。”赵无安淡淡道,“试想如今西凉无战事,一整座兵械库,二十万两银也能拿下,对贪魔殿来说,不算釜底抽薪。但若是在图纸现世之前,就掀起中原与西凉武林动乱,这些兵刃该如何立地涨价?他打的就是这个如意算盘。只要你死在这里,对东方连漠来说就是天大的喜事。”
楚霆目瞪口呆,久久不能言语。
大浪淘沙,海风无声却摄人心魂。
良久,楚霆才低声道:“那该如何是好?”
“此去福州,兰舟子必然现身。”赵无安斩铁截钉道,“到那个时候,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就算揪不出他背后黑手,也是虎口拔牙,除去这邪道一大助力。”
试想这武林,还真是有趣得紧。正道领袖、侠义楷模,竟一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伪君子。解晖在前,后又有东方连漠。若不是凌志霄从旁点拨,赵无安还真想不到这位高居蜀中唐门数十年之久的武林盟主身上去。
想来也是,除了东方连漠,还有谁能把价值连城的兵械库图纸当作肉骨头,逼得兰舟子与贪魔殿争先恐后地去抢?只怕是解晖都没这个胆识。
但提到解晖,赵无安又不得不忧虑起来。纵然东方连漠在此事中能够大赚一笔,也绝不是解晖愿意拱手交出兵械库图纸的原因。
早在柳叶山庄时,解晖就已自称以这江山为棋,落子十七。
两朝江山,千万黎民,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全无转圜余地。
赵无安是真不敢有如此大的手笔,敢与人以江山为棋对弈。但就兰舟子一事而言,解晖似乎连武林盟主也敢作为棋子了。这一次他又要达成什么目的,赵无安是真想不通。
在钟山农舍外,撞见衣衫染血的涂弥时,他心中的想法也是如此。他不明白何以在昆仑山下连蚊子都不忍心拍的小道姑是如何短短时日就变得杀人不眨眼起来,也就看不穿解晖的所作所为。他明明可派更强的杀手来执行任务,为什么偏偏是涂弥?
“赵居士。”楚霆忽然开口了,声音中似乎带着请求的意味。
赵无安皱眉看着他。
“殿主这些年来,在西凉吃了多少苦头,又为党项做了多少事情,我们这些弟子都是看在眼里的。殿主有何宏图,我们定是肝脑涂地死不足惜。楚霆知道自己在中原是个魔头,但仍愿以性命担保,不再对这一船人出手,此刻所言亦是绝不反悔。但求在见到兰舟子时,赵居士能放楚霆片刻自由,由我亲自杀了那个卖友求荣的混蛋。”
他的话里仿佛含着钢铁,轻轻一咬牙,便有刀剑折断的声音。
赵无安点点头道:“好。”
楚霆仿佛大松了一口气。
“此番南下,最怕的便是不能达成殿主所托,到时候无颜回去。”尽管仍然悬在船身之外,但此时楚霆却如释重负般笑了起来,“不过,如能手提兰舟子头颅回去请罪,想来也不至太丢面子……东方连漠,我有朝一日定要亲手扭断他的脖子!”
赵无安并不多言,眼底有一抹黯淡一闪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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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尾的密谈,赵无安并未与任何人提起,仍然任由楚霆提心吊胆地悬在船外。不过一日三餐倒是再也没少过,每一次赵无安都不厌其烦地亲自探着身子喂他,还惹得安晴好一阵担心。
同行一路,安南始终谈资不浅,与凌志霄、段桃鲤等人也算颇说得来话,段狩天生来痴心武道,并不多言,但平日嘴角也总挂着笑意,唯有李凰来,在众人凭栏望海谈笑风生时,依旧不免时常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船上闲散无聊,兄长讲的那些海上趣闻,安晴也多半早就听腻了。横竖无事可干,她倒是偷偷把赵无安之前托人找来的话本给翻了个遍,赵无安看在眼里,并未出言戏谑,只是暗暗觉得有些好笑。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临近了福州,刚好是几天顺风的日子,安南开始略微驶离了海岸线,全速前进。商船在波平如镜的海面上滑行着,就如漂浮在湛蓝天空之中。有时甚至一整天都看不到别的船只,更别说是兰舟子的那一袭耀目紫帆了。
安晴趴在栏杆上,眺望着绸缎般柔滑的海面,无奈道:“那个叫什么兰舟子的,怎么还不来啊?不是说好了要在海上见分晓的吗?啧啧,还不如船尾掉着的那个小少年呢!”
赵无安笑道:“船尾那个可不是少年。他虽然长得年轻了些,但可比我大多了。”
“哇,真的假的?”安晴吃了一惊,“那他都是怎么保养的这么好?”
“呵呵,我想你就算是知道了,也不敢尝试的。”赵无安不以为意。
海风轻拂,几只白鸟自船舷边飞过,安晴颇不服气地踮起脚尖,拿鼻子用力顶了下赵无安的肩膀。
日渐西垂,洒下柔和的金线,将整个海面染成一片霞缎,残风呼啸着卷过船头的安字旗,又轻轻挂在飞鸟的肩头。烟云之下那白鸟微一振翅,便向着海岸边的港口飞去。
极目远眺,岸边那是久违的人世。熙熙攘攘,车水马龙。高台酒楼彩旗招展,行人如织。
“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呢!”安南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从二人背后冒了出来,两手一展,左边揽住赵无安右边揽住安晴,眺望着岸边码头洋洋得意,“现在正是收货的最后关头,所有人都到码头上面来挑便宜又好用的货,只可惜我们今天是赶不上咯。”
“船速不够吗?”
“是啊,你看着近,其实漂过去还得半个时辰呢,那时候太阳早落山了。”安南打了个哈欠,“今晚还得在船上将就一晚。嗯哼哼,我们都到了福州了,也不知道那个兰舟子,什么时候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多半,就在今晚吧。”赵无安淡淡道。
安南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
遥望着人潮熙攘的码头,安晴忽然道:“你们说,会不会兰舟子就在我们当中,一直跟着我们,走到现在?”
仿佛只是灵光一现的话,安南与赵无安却同时愣住了。
安晴继续道:“一路行船过来,很多时候周围一艘船都没有,被跟踪的可能性很小。但是兰舟子又让我们放心南下,说是会在路上追上我们。从江宁到福州,我们花的时间已经足够短,兰舟子与我们同时出发,又怎么可能比我们先到这里?”
“你在怀疑谁?”赵无安问。
安晴脸色一红,支支吾吾道:“也没有怀疑谁啦,就是提出一个可能性而已。毕竟兰舟子一直没有出现,又不可能用别的方法比我们更快抵达福州……所以,最大的可能性,不就是他与我们一起来吗?”
“你说的有道理。”
安南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而后拍了拍妹妹的肩膀,指向岸边的一片棕榈林。
“那你不妨看看,那是什么?”
安晴一愣,顺着安南手指的方向转过头去,瞥见半里之外,生长着一片茂盛棕榈,参天古树的顶头,有一片紫帆飘扬。
身材矮小的蒙面人站在岸边,双手抱胸,严阵以待。
第十六章 宝玉去留
发现蒙面人过后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所有人都一股脑聚涌到了甲板上,遥遥注视着棕榈树顶那张招摇的紫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岸边的蒙面人一言不发,身后的紫帆倒是说明了他的身份。安晴好不容易提出个兰舟子隐匿在船上的猜想,一转眼就被推翻,当即恨不得在船板上凿个洞钻下去。
商船离海岸还有好一段距离,安南就喊着减慢船速,最终使之停在了距离沙滩约十丈的地方。
这片沙滩附近的水十分清浅,只消肉眼少加观察,便可发现并无足以沉船的暗礁。不过行船多年,最忌大意失荆州,无论是对这片海域还是对岸上的兰舟子,安南都保持了极高的警惕。
“下锚。”安南吩咐完,又立刻嘱咐道,“去两个力气大的,一旦情况有变,即刻起锚。”
几个伙计彼此对望了几眼,默契十足地点了点头,一言不发领命离去。
安南转头望向赵无安,苦笑道:“赵居士,这场子选得可着实不太好。越近目的地,人心越是放松,何况我们对这块地方一无所知。我已做到力所能及,接下来,就看各位侠士的了。”
“兰舟子会选在此时现身,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我们即使是想走,只怕也走不了多远。”赵无安波澜不惊道,“既然见面了,不妨就问问看他有什么条件。李凰来,你说呢?”
不管此前曾深思熟虑过多少回,当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就在对岸时,李凰来一时半会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赵无安直呼了他的名字,才如梦初醒,面上浮现出一抹紧张之色。
段桃鲤站在他身后,颇有些看不下去,出言道:“好歹也是男子汉大丈夫,这关你不自己过,难道还等别人去过?”
被自己的梦中情人一呛,李凰来也觉得自己实在是过于胆怯了。身后还有这么多人站着,而对岸的兰舟子,离得远不说,充其量只是孤身一人,难道还能有何神通,隔着这么远要了他的命?
再说,就算是他死了,兰舟子也是得不偿失。
李凰来清了清嗓子,高声道:“阁下可是兰舟子?”
岸上的人沉默不语,只是淡淡点了下头。
得到了确认,李凰来心中又安稳几分,扬声道:“阁下约我在海上相会,可是要洽谈从我这里盗走的宝物一事?”
兰舟子又点了点头,只是这一次开口道:“阁下的宝贝,我偷到手,也花了不少功夫。可惜才智有限,打不开阁下的机关锁,这东西于我而言便是一块废铁,不值一钱。”
“但于我而言却是无价之宝,凰来愿以任何东西交换!”李凰来眼见有戏,趁热打铁。
兰舟子撑开袍袖,从中取出了一根长长的木筒,看起来就是从李凰来那里盗走的兵械库图纸了。
“我兰舟子是个贼,贼偷东西,讲究手不空回。既然李先生要想要回这东西,就得以一件等价的东西交换。”
李凰来正色道:“确是如此!”
兰舟子沉思了片刻,伸手遥遥指向了船上的一人。
“那么,便把她身上的玉佩给我吧。”
众人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都露出了意外的神色,就连被指的人自己,也是一脸疑惑:“玉佩?”
“你腰上佩着的,瓦兰国的传国玉佩,是无价之宝,我要了。”兰舟子道。
段桃鲤这才将目光挪到腰间。
没错,自从离开王宫以来,她确实一直都带着这块刻着一个晦涩古字的玉佩。
这个玉佩之前一直由瓦兰国王佩着,出行去久达寺求经之时,曾解下交予段桃鲤,嘱咐说此物乃是瓦兰国宝,不可轻弃。
孰料到瓦兰国王一回来便性情大变,不再提起此事。倒不如说,是瓦兰国王早在久达寺便已死了,回国的只是个傀儡。
段桃鲤紧紧握住了手心那块玉佩,皱起眉头看着远处岸上的兰舟子。
“这块玉佩是国宝的事情,你一个汉人,是怎么知道的?”
兰舟子扬了扬眉毛:“这么说,你是不乐意给咯?”
段桃鲤紧抿嘴唇。
历代瓦兰王族都将这块玉佩视为无价之宝。
鲜少有人知道,瓦兰国主视为国宝之物,便是随身携带的一块玉佩。在瓦兰国王全身上下无数华贵饰品之中,这块玉佩相当的不起眼,与它的价值相去甚远。与其说是国宝,它更像是段家人的一个秘密。
玉器,说到底只是国祚象征,而非国运本身。如果此番不能顺利光复瓦兰,使得他人称王,这块玉佩便只是一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玉佩,没有丝毫价值。也许最后它会作为那个逝去王朝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纪念品,随着段桃鲤下葬,消逝在亘古历史长河之中,再无人想起。
以物易物,是赚还是亏,对于段桃鲤而言再明显不过,显然也不需要多加考虑了。兰舟子要这只有空名头的瓦兰国宝,应该算是她段桃鲤运气好。
李凰来为难地看向段桃鲤,小心翼翼道:“公主殿下,这……”
段桃鲤咬咬牙,握住玉佩用力一扯,把上头的红线拉断,就递到了李凰来面前,自己扭开视线,一字一句道:“拿去。”
怎么说也是生父遗物,就这么拱手送人,段桃鲤确实觉得不舍。
虽然不舍,但她并未犹豫。以空头国宝换一整座兵械库,孰轻孰重,段桃鲤分得很清楚,倒不如说是提出这个主意的兰舟子自己亏了一大笔。
凌志霄与段狩天站在后头,对视一眼。他们身边,许暗尘默不作声地坐着。
安晴缩在赵无安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幕。安南缠着手里头的烟叶,蹙眉看着岸上蒙面的兰舟子。
段桃鲤递出去的玉佩,冰凉温润。她伸在空中的那只手,显得如此决绝。
李凰来长叹一声:“凰来拜谢。此生定助公主光复瓦兰,亲迎御座回都。”
安南插进来道:“你轻功怎么样?我船上的板子最多给你铺十丈,再远点就要你自己踏水过去了。”
李凰来回过头,凝视了水面片刻,笃定道:“无妨。这点深浅,还难不住我。”
安南不敢将船驶近岸边的做法,虽然有些束手束脚,却是难以指摘。他毕竟是船主,李凰来自然也没有办法反对。所幸此地水流缓慢,水质又清澈见底,并不多深,李凰来即便是淌水过去,最多湿了下衣,亦不会有太大问题。
站在岸边的兰舟子也不知听见此处的对话没有,从头至尾都一言不发,只是抱着胸,对此处施以冷目。
那个眼神,虽则看着严肃,却总给人一种荒诞之感。赵无安一时竟然觉得有些眼熟,仿佛曾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肯定是江宁府中曾经出现过的人,或许与他擦肩而过,或许远远不止这些交流。总之这个眼神,他熟悉得很。
那厢,李凰来又对段桃鲤重重拜谢一声,才直起腰,准备从她手中接过玉佩。
然而他的手伸到一半,却蓦然停在了空中。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有个人先把玉佩给一手抄走了。
李凰来愣了愣,转头看向赵无安,目光略有些凌厉,也许是因为坚忍许久之后终于看见曙光,却又被人突兀打断,心中有些烦躁。
不仅是他,翘首等待的一船人,此时都不明白赵无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无安则毫不在乎周围人的目光,拿着段桃鲤的玉佩仔细打量了一番,良久,才啧啧道:“果然熟悉得很啊,原来之前见过。”
段桃鲤一愣:“什么?”
这块玉佩她一直佩在腰间,无论是多年以前还是久达寺再会,赵无安肯定都是见过的,这句话本来毫无意义。
但是赵无安故作感叹地说出这句话,似乎又有些弦外之音,段桃鲤一时想不明白。同船之人,更是无一听懂,面上皆有惘然之色。
唯独安晴看见这块玉佩,愣了愣,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情,吃惊道:“难道是那时候……”
安晴与赵无安相识已久,杭州、淮西,更是一齐走过许多的路。安晴本就别有慧根,跟着赵无安耳濡目染久了,更是冥冥中也悟到了些伎俩。
这其中就包括,把两件看似毫无干系的事情放在一起考虑。
在他俩相识的最初,破获清笛乡戮子凶案之后,赵无安在夜色之中走上回寺的道路,半途曾被一只力大无穷的青面怪物拦下。
那青面怪是居住在村外乱葬岗下古墓之中的守墓者,不知年岁几何,亦早已不能人言。而他除了感谢赵无安的救命之恩外,还送了他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玉佩。青鬼将其含在舌根之下贴身保存,显然是珍重至极。
而那块玉佩上头,也用早已失传的古文刻了一个字,与段桃鲤这一枚,十分相似。
一枚可能只是巧合,但是如果两枚制式相似玉佩同时作为一个民族的象征的话,就极有可能暗藏玄机了。
更何况,一向以铸造香料闻名外域的瓦兰,何以传国之宝竟然是一块不起眼的玉佩?
见到这块玉佩,赵无安的心中猜测已然槌定了七八分,之前许多未解之谜,也一下子清晰起来,只剩下一个可能性。
他把玉佩交还到段桃鲤手中,嘱咐她紧紧握住,又看向李凰来,淡淡道:“李先生,这场戏,安排得可真不错啊。”
掷地有声。
形式急转直下,在场所有人都一时怔愣,包括李凰来自己。
甚至连江边的兰舟子,此时也无人再去关注,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望着口出惊人之语的赵无安。
而赵无安则紧盯着李凰来,眉眼洋溢着懒散的气息,波澜不惊。
“我原以为你是个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现在看来,是我误会了。这一场戏,真值得我赵无安拍手叫绝。”
第十七章 划算的交易
赵无安此言一出,犹如天地也听从了他的命令一般,落日刹那融入海水,东山孤月出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同孤峭怪石般的兰舟子仍旧屹立在岸边,只是眼中有了一丝疑惑。
满船静寂。
赵无安看着李凰来,李凰来也盯着赵无安。
“打从一开始,你就没有买什么金陵兵械库图纸吧?”赵无安淡淡道,“你编造出这个故事,又花了这么大功夫编排出一场闹剧,最终的目的,只是为了得到这块玉佩而已,没错吧。”
李凰来似乎是懵了,喃喃道:“你在说些什么……”
“从一开始为我就觉得奇怪,图纸如此重要的东西,不随身携带,反而放在客栈里,你是怎么想的?若光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你还订了最外头的一间,它正对楼道,暴露在无数人视线之中,偷盗的难度无比巨大。我也曾亲自去过那家客栈,客房的窗户外面就是后院,无数厨子小厮奔里跑外,根本不可能在白天登上去。而从你离开到折返,前后也就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兰舟子怎么能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入房作案?
“我曾尝试过假装是店里新雇的伙计,从后院潜入楼中,直到我站到了李凰来所订的房间前时,尚未被任何人发现。但是李凰来将如此重宝藏在房中,门锁想必十分令他安心,我也研究了一下,发现短时间内撬开那锁实在是不太可能。更何况,你们去的时候,锁也没有被破坏的迹象。
“这就很奇怪了。正对着楼道口的房间,人流如织,兰舟子只要稍稍停留,必然被人撞见,可是为什么整个楼里,只有楚霆注意到了他呢?再说,李凰来你若要保护这份图纸,按照正常人的心理,肯定会租靠里的房间,为什么偏偏是第一间呢?”
“除非,你早就做好了让它被盗走的准备。”赵无安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却清清楚楚地落在了所有人耳朵里,其他人都震惊地望着赵无安,甚至都忘了呼吸。商船寂静若死。
岸边的“兰舟子”皱起了眉头。
“在离开客栈之后,你特地换了身衣服,从后院折返,又经过后厨绕到了三楼客房,趁着没人的时候拿出钥匙,进屋取出了木筒——这就是一切的关键所在。对于普通的盗贼而言,自然是靠里的屋子比较容易隐蔽,但是对于伪造成盗贼的屋主人来说,自然是要尽可能缩短进门的这个过程,所以你特定订了上楼的第一间客房,就是为了一上楼来便能拿走东西,减少被人看见的可能。但该说你运气不好呢,你还是被楚霆给看见了。
“按照你本来的计划,带着段桃鲤回客栈,结果发现了图纸被盗。就楚霆的情况来看,他应当不知道你的规划,即便他不说话,你也可以带着段桃鲤四处寻找,然后在城外茶馆发现你提早留下的讯息,再将她带入钟山,你早就勘察好的那个农舍里,引兰舟子与你们见面。
“这个‘兰舟子’,我想就是现在岸边的那个人吧,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被你以几两金子雇来,帮你演一出戏。”
赵无安看着岸边那个蒙面人,忽然抬高了声线,大声喊道:“是这样吧,莫稻?”
站在岸边的蒙面人大吃一惊,吓得倒退一步,浑身发抖起来。
李凰来也惊诧道:“你认识?”
话刚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露了馅,慌忙捂住嘴巴,可早已无济于事。段桃鲤看他的眼神嫉恶如仇,仿佛在打量一团令人作呕的污秽之物。
“往农舍那头去时,我曾经在山林中看到一个人逃走,但那时没能看到正脸。后来在农舍门口,撞见了一身是血的涂弥,意识到是她杀了这些人,再想想她那窄到吓人的圈子,也就不难猜到会放跑的人是谁了。”
隔着清澈海水,赵无安凉凉地与岸边的蒙面人对视。“毕竟在柳叶山庄,你曾不顾自己性命安危也想救她,她这算是个回报吧。”
蒙面人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沉默片刻,赵无安又把目光转向了李凰来,“你本来是这样打算的,奈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在去往农舍的路上,被楚霆袭击不说,就连整座农舍,都被黑云会给派人屠灭了。你的计划也自然就胎死腹中,难以实现。”
“但天无绝人之路,你被段狩天救起,听闻他说起南下避祸的事由,也就决定再如法炮制一次。本来,你引段桃鲤去钟山的计划可谓是漏洞百出,偏偏各种事态接连发生,使你还没来得及说出目的便被带走。到了安南的船上,你反而是嫌疑最低之人。所作所为,也就甚少引人怀疑。
“首先你与莫稻重新见了面,派他提前几天出发,南下来到这里等候,自己则趁众人熟睡时,偷偷把一支箭插在了船头。从羽箭刺入木板的角度来看,射手几乎是站在城墙顶上冲天发箭的,但你只要把它往船上一钉,就可省去这些麻烦。我们在安南的船上住了有近一旬的时间,莫稻是完全有机会比我们先到此处的。所以,安晴说的其实也没错,兰舟子虽然不在我们船上,却离船近得很。”
听到他突然夸了句自己,安晴一时怔愣了片刻,回过神来之后便点头如捣蒜,显然极其赞同赵无安的话。
赵无安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你伪造图纸被盗,又聘请别人扮作兰舟子,不过就是为了段桃鲤腰间的玉佩罢了。若不是我也曾在别处得到过与之相似的一块玉玦,知道它所含秘密涉及到举族的存亡,也绝不会识破你的打算。所以我才说,你这出戏,真是让人拍案叫绝。”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其实我挺想知道,你拿这玉佩是要做些什么,毕竟我也肩负着别人的嘱托呢。”赵无安眼神平淡无波地看着李凰来。
李凰来则完全没有赵无安这般冷静。
他面色惨白,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直到脊背靠上栏杆时,才惨淡一笑,低声道:“我不会就此罢休的。”
言罢,他便如鹞子翻身般,一头滚下商船。
形势急转直下,包括段狩天这样的高手在内,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愣在原地。
唯有赵无安猛然抢了上前,一手甩下背后剑匣,口中唤道:“鹊踏枝、白头翁、苏幕遮。”
三柄长短不一的剑依次出鞘,赵无安则在这时也跟着飞身翻下了商船。
前方不到三十丈的距离上,碧波浩荡,李凰来袍袖风满,立于大浪潮头,脚踏浪花而前,神色坚毅。
赵无安以脚踏剑,飞快地追了上去。白头翁和鹊踏枝分别悬于两脚之下。
随着他心念一动,苏幕遮则笔直飞出,直向李凰来后背刺去。
他没打算要李凰来的命,毕竟李凰来也没杀人,罪不至死。只是若他仍旧一意向前,不做避让的话,苏幕遮必然将之重创。
但李凰来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头也不回地狂奔,一路冲向海岸。
呆立在岸边蒙面的莫稻,此时显得手足无措。他本就是为生计所迫才答应李凰来到此,对于与赵无安的突然重逢,他亦是吃惊不小。
自从灭门之夜险之又险地逃出柳叶山庄之后,面对江湖上人人喊打的现状,他不敢在扬州久留,一路苟且,走到江宁府时,已是饥寒交迫。对于给了他一饭之恩的李凰来提出的要求,莫稻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进入了钟山农舍,按李凰来的指示化了装,却没等到李凰来,而是等来了涂弥。
等来了杀气四溢的涂弥。
面对骤然到来的灭顶之灾,执行者还是自己熟悉甚至可说心中依赖不已之人,莫稻完全没有等待下去的勇气,莽撞地冲出了躲藏的地点。
她看到了他。在那一刻,她似乎只是短暂地愣了一下,而后,便将视线转开去,继续屠杀那些同样无辜之人。
“快走。”
这是涂弥对他说的唯一的话。
莫稻没有其他选择,他只能跑。至于最后如何在江宁府中重遇李凰来,又是如何会再次接下这个任务,都只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之罢了。
而眼看着曾为自己金主的李凰来被当面揭穿,追击他的人又是曾在柳叶山庄见过一面的赵无安,深知此人性格的莫稻,此时不免浑身发抖起来。
赵无安之前就已经直呼出了他的名字,此时二人相距不过几十丈,李凰来一旦束手就擒,莫稻便再无逃脱的可能。
而在海面上竭力提气奔逃的李凰来,也正在被赵无安逐渐缩短距离。
转身逃走也好,帮助李凰来逃脱也好,莫稻此时至少该做点什么。
可是和柳叶山庄那时一样,他只是呆呆地站在岸边,仿佛痴傻一般,凝视着在海面上你追我赶而来的二人。
李凰来愤怒道:“赵无安,莫要逼人太甚!”
“撞在我的剑上,也算你倒霉。”赵无安语无波澜。
李凰来怒而望向莫稻:“做点事情啊,蠢材!”
莫稻怔愣了许久,定了定神,如梦初醒般,口中应了一声:“啊。”
身后棕榈林中,骤然有隐秘杀气冲出,直奔莫稻而来,而莫稻只是怔怔望着向他逼近的二人,浑然未觉身后的危险。
赵无安眼疾手快道:“留神!”
当下不再私藏任何招式,弹指一挥,苏幕遮如离弦之箭般飞驰而出,却是绕过了李凰来,又绕过莫稻,流星斩月一般,替他挡住了身后的敌袭。
铛!
金铁相击,电光石火,莫稻被这生意吓了一跳,向前趔趄了几步,被赵无安一把赶上,护在身后。
莫稻疑惑道:“赵居士。”
“你还是来了。”赵无安却不像是在对他说话。
莫稻愣了愣,见这厢李凰来死里逃生,已经精疲力竭地倒在海边,便扭头看向了后面。
在那里,一位仙姿出尘的小道姑,眉眼如画,唇点绛红,身着飘逸白袍,手持三尺长锋。
“该杀的人,必须杀尽。”涂弥语气中含着悲恸。
“为何要这么做?”赵无安并不急着动手,只是缓缓问道。
“因为,”涂弥淡淡道,“这笔交易,很划算。”
第十八章 骨剑身玉头白日
残月孤悬,月色下的涂弥执剑而立,身姿轻远,白衣好似一阵疏朗的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她前方十步,赵无安卸下剑匣,将不久前还追逐着的李凰来和莫稻护在身后。
他皱起眉头:“为何要杀他们?为何又要杀尽钟山农舍中百姓?”
涂弥沉思了一会,提起剑来,摇了摇头。
“我打不过你,但你若是拦在我面前,应该也会吃点苦头。现在退下,对你我都有好处。”
赵无安沉声道:“李凰来与莫稻都罪不至死,何以非要无故杀人?”
“我剑下死去的,皆是无辜之人。”涂弥淡淡道,“此身已深陷罪海,血孽滔天,永劫难复。赵无安,不要再拦着我了。”
赵无安眸中浮现出沉痛神色,正待说些什么,就听到船上传来安晴的大喊:“低头!”
一道凌厉的杀意倏忽自虚空中闪现,点向赵无安的后脑勺,赵无安神思一动,立马弯下腰去,一柄白玉长剑从头顶险险削过。
赵无安一式平沙落雁,自剑下飞窜出去,来开了距离,才敢足尖点地回身,冷冷凝视着猝然发难的李凰来。
偷袭不中,李凰来兴许是深知自己再难袭杀赵无安,便并未追击,而是定定地站在原地,眼神中满是落寞。
涂弥摇了摇头:“看见了吗?你不杀他,他也会杀了你,还不如让我帮你除去这些小人。”
赵无安怒道:“住手!”
然而涂弥已经一荡长袖,冲着李凰来杀了过去,手中清冷长剑在夜色中凝出丝绸般的杀意。
李凰来完全没有正面接下这一剑的胆量,连连后退,却一下子撞在了背后的莫稻身上。莫稻一个踉跄,竟然和他一同摔倒在地。
涂弥去势不减,心中甚至还暗暗觉得轻松。如此一来,只消一剑便可将这两人一同杀死。
本来她只是想杀了莫稻,毕竟按残眉的指示,农舍中出现过的人皆不可留。但李凰来被赵无安舍命救下之后,竟然还恩将仇报,她也不介意顺手替赵无安报一个仇。
长剑递出,涂弥周身爆出凛冽杀机,死死锁定了前方的李凰来和莫稻。
叮!
剑锋猛然撞到一物,杀势竟骤然消逝近半。涂弥手中之剑极为柔韧,半空中撞到硬物,中段立刻向上弹起,整个剑身弯成半弧,去势立缓。
涂弥定睛一看,却发现那东西竟然只是一根插在沙中的拂尘。
船上老人踏浪而来,转瞬之间便至岸边,信手一挥,冥冥之中自成气数,沙中拂尘身体摇晃,片刻之后嗖地一声飞回老者手中。
凌志霄左手捏剑诀在前,右手倒握拂尘,缓步走到了李凰来与莫稻面前。
“你是严道活的徒弟吧,无论是这把剑,还是你刚才那一招,老身我几十年前有幸见过一回。”
听人说起师尊之名,涂弥愣了一愣,不置可否。
“平生周游四方,亦见过无数道法之上颇有建树的大宗,但唯一钦佩之人便是严道活,此生常以不能与之一战为憾事。你既执你师尊之剑,想必已得她真传。”
凌志霄缓缓展开拂尘,面色肃穆,“以大欺小,也是我有过在先。老身只用三分内力,但求与严道活传人一战!”
面对凌志霄的突然出手,赵无安本来是想说些感激之词的。但还没等他来得及开口,凌志霄就已向涂弥宣战,倒是让赵无安又怔愣了片刻。听了凌志霄此言,却又一下子释怀了。
正如段狩天走遍大江南北,不断砥砺提升自己的实力,只求与胡不喜一战一样,凌志霄虽然已以一手拂尘淡泊江湖多年,但至少曾是道人,对于道法一途上一骑绝尘的严道活心生战意,也是难免之事。
此去经年,于此地与涂弥相遇,想来也被凌志霄视作命中注定之事。
赵无安淡淡道:“凌道长多加小心。”
凌志霄笑道:“自然。老夫已钻研严道宗剑招数年之久,唯欲一战以试高下。”
涂弥一言不发,但也摆出了一个应对的起手。
凌志霄感叹道:“一代新人换旧人啊。”
手中拂尘刹那间纤丝笔挺,凝于一处。凌志霄飞身而出,若雷霆乍惊,密雨不云;若春来飞燕,一剪凝水。
涂弥掌中三尺青锋剑光灵动,人虽未曾移动一步,十尺之内却俱是凌厉剑影,宛若无数衣带飘摇的白衣剑士,在刹那间降于此处。
瞬息之间,二人战作一处,身形闪动。其间招式往来,一呼一吸之间,俱含道门无上奥义。
尽管心中深知这二人的对决奥妙无穷,若是在旁观看,必对武学进展大有裨益,但赵无安一眼也未向那边瞧去,而是径直走向了摔在一起的李凰来和莫稻。
莫稻仍然倒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李凰来怎么说也练过几式功夫,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本但就丢了白玉长剑的他刚想起身,便见到赵无安前来,心生愧疚,本该发力的瞬间又不免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赵无安转眼就已走到他面前,李凰来浑身瑟瑟发抖,死死跪倒在地。
但是赵无安弯下腰来,向他伸出了手。
李凰来一怔。
“起来吧。”赵无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怠,但绝无杀意。
李凰来愣住了,喃喃道:“为什么……”
他刚才明明想杀了他的。若不是安晴提醒,赵无安此时多半已成他剑下亡魂。
助他寻那子虚乌有的金陵兵械库图纸,李凰来本就是对赵无安恩将仇报,赵无安此时就是一剑杀了他,李凰来也不会有丝毫意外。
但赵无安的手已经递到了他的面前,赵无安的眸子也深沉无波,其中不含一星半点的杀机。
他甚至比李凰来出剑袭击之前,还要更加冷静。
李凰来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一时之间,也就不敢去握住赵无安的手,只是愈发地颤抖不已。
“我当年学剑,听师父讲故事,常羡慕故事里那些侠肝义胆,忠义两全的大侠。”
深沉夜色里,赵无安缓缓地开口了。声音低沉,仿佛他是个故事的讲述者,在地狱的门边徘徊。
“后来亲自闯荡江湖才知道,那些大侠,亦不是生来的英豪。他们也会犯错,也会赌气,然后因为赌气犯下更大的错。在这个世上,没有谁生来无垢。你的父亲吴九灏,亦是如此。”
“知道他的故事么?他和你的处境很像,也是个落魄的南唐书香子弟,家道中落后,整日酒楼买醉。穷来则卖出那些家中字画换取谋生银两,偶尔提上自己写就的几句酸诗,终身境遇再难有转圜之机。”
“直到,他遇上你的母亲,李玉儿。”
“你的母亲与她兄长李荆,一直为光复南唐而不懈奔走,他们意识到吴九灏根骨惊奇,气息凝练,乃是天生的剑术高手,希望能说服他加入自己。但吴九灏不愿意,即便李荆是曾接济过他的故交好友,即便李玉儿美人在侧,甚至真正爱上了他,他都没有丝毫动容,依旧沉溺在纸醉金迷之中,仿佛红尘只是一梦。后来李氏兄妹北上,并未向他告辞,我想,你也从未见过你的父亲吧?”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李凰来心中的痛处。他喘着粗气,不知道从哪里兀地生出一股胆气来,恶狠狠道:“这样的父亲,便是没有见过,又有何可惜!”
“李玉儿不辞而别时,已怀有身孕,但吴九灏浑然不知,一日饮酒闲暇,品读起李玉儿留下的一首唐诗《观荆玉篇》,才如梦初醒。”
“那首诗……”李凰来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喃喃自语道,“我会背。”
在那遥远的岁月里,记忆已经模糊了的童年之中,母亲常常搂着他的背,在他耳畔有如童谣一般诵起这首诗。她说那是她们兄妹名字的来源,她说那是一个人千里赴北的决意。
鸱夷双白玉,此玉有缁磷。悬之千金价,举世莫知真。丹青非异色,轻重有殊伦。勿信玉工言,徒悲荆国人。
“吴九灏便是那块荆国宝玉,因落魄受辱而失却斗志,即便是李氏兄妹真诚相劝,也难以令他动容,故而沉醉于花丛间,自甘沉沦。他从不知道为何他们会陪在他的身边,亦不知道他们在离去时,为什么会不辞而别。”
“有个叫解晖的人,写信给吴九灏,告诉了他李玉儿胎怀六甲之事。吴九灏收到信的当天,变卖家中所有资产,在镇上铁匠那里买了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剑,连夜策马背上,昼夜不息。七天七夜狂奔三千四百余里,追到飞狐城下时,刚好撞见了解晖那一支战退败北的江湖军队。敌人望见空旷荒野中有一骑掀起满天尘土疾驰而来,又望见马上剑客决然的眼神,以为是大宋主力的军前斥候,不敢追袭,便收兵而回。可以说,是吴九灏拯救了解晖。”
“但那时战局已然扑朔迷离,大宋各部兵马被分散割裂,虽然主力犹存,但帐中军师苏长堤重病无法指挥,皇帝又不知去向何处,只能且战且退。而被吴九灏视作再生恩人的李荆所属部队,则被抛弃在了关外,生死不知。吴九灏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没有任何犹豫,向解晖借了一匹好马,孤身北上,欲以从未习武的一人之躯,对抗十万契丹蛮子。”
李凰来听得怔愣不已,甚至都忘了起身。
任他怎么想也不明白,生下来就没摸过几次刀兵的吴九灏,沉醉于烟花巷陌数十年的吴九灏,怎么就忽然之间豪气干云,忽然之间,敢于一人一骑冲向那史载以来最凶狠的骑兵军队,未有丝毫犹疑。
“为救李荆,吴九灏毅然单骑入燕云。莫州城外,一人一马对上十五万来势汹汹的契丹铁骑,吴九灏立地破境,由九品不入流顿入一品天命境界,一剑‘仙人杖’,召天门大开,仙人下凡,万军之中,一剑割去辽军主帅耶律丹峰项上人头。此后数年,自莫州至王庭四百里中,凡辽人见中州之剑,无有闻风不丧胆者。”
李凰来目瞪口呆,难以置信道:“这,这怎么可能……”
“我之所以会救你,是因为欠了你父亲一个人情。再算上你叔父,则是两个人情。因此就算你刚才想要杀我,我还是会救你。”赵无安一字一句道,“我只希望,你骨子里,和你父亲是一样的人。”
李凰来瞪大了双眼,一言不发,瞳中有清泪坠下。
坎坷流离中,母亲一直不愿提起父亲的名字,只是告诉他,那是位大侠。护佑苍生,甚至不惜自己身死。
但她却从未讲述过父亲的生平事迹,也没有告诉李凰来,那个剑客是如何从弥漫一生的阴影中走出来,又是如何立地破境入天命,达成了连洛剑七也叹为观止的成就,令整个辽国为之胆寒。
李凰来自幼便有复国之大抱负,立志为仁为义,张天下黎民之愿,伸独坐庙堂之志,却险些亲手杀害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若是真让赵无安死在此地,李凰来纵然能光复李唐,只怕也堕入万劫不复之渊,此生再难有悔悟之刻。
待他骨成剑,身炼玉,头尽霜雪之时,再向旧都祈一场凤凰来。
李凰来深深扣下头去,沉默了半晌,毅然抬起眼睛,抓住了赵无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