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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烦局神游     醉饮江山txt下载     醉饮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 此去为佳人,一战当世神

    尽管冠着代楼的姓氏,被尊为苗疆公主,地位不凡,但苗疆乃是强者为王的地域,她若不强,难承其姓氏之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代楼桑榆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赵无安就曾数次亲见她被丢入蛊坑,接受万虫噬身。

    蛊坑深约三丈,四尺见方,圆壁光滑平整,坑中无数毒虫彼此相压,相互为食,肢体和虫蜕积着厚厚一层,如同在一口枯井中倒入一大桶五彩斑斓的沙。

    每一年,代楼桑榆都会被丢入这样的坑中两次。持续足足一天一夜。

    整整十二个时辰,几乎在代楼家每一个角落,都回荡着那女孩的哀求和哭喊。

    仿佛亲临地狱。

    声声递减,不绝于耳。

    每一次,都要等到次日的鸡鸣时分,才会有人来将代楼桑榆带出蛊坑。那个时候,代楼桑榆浑身血肉淋漓,双目早已失神黯淡,浑浊得如同阴翳的天空。

    她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如傀儡般被人牵引着前进,口鼻之中,还不住地翻出许许多多细小的虫子。

    但这对桑榆而言并不是地狱的终点。此后足足一旬时日,她都必须独自一人幽居在漆黑空荡的大蓬屋中,将那痛苦的记忆化作对虫群的掌控力。除了大巫咸,任何人都不能靠近那座屋子。

    这被苗人称作驯习。

    赵无安仅仅看过代楼桑榆驯习一次,便再也忘不了那一幕。以至于以后的数个深夜他从梦中惊醒,听着窗外夜莺叽啾,脑海中还响彻着代楼桑榆的哭喊声。

    后来,他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痛苦,在代楼桑榆又一次接受驯习时,他提出了抗议。

    而抗议的结果,是他被代楼暮云一脚踢下了蛊坑,与代楼桑榆同处地狱,险些没能活着出来。

    赵无安在苗疆呆了三年,代楼桑榆也进行了六次训习。他亲眼看着代楼桑榆从对训习的深恶痛绝,变为渐渐麻木的习以为常,从叽叽喳喳天真烂漫的活泼变为沉默寡言面无表情的木讷,从热情纯真的苗疆女孩变为看淡人世的冷漠少女。

    正因如此,清笛乡外的重逢,连赵无安也颇感意外。

    她仅仅在苗族盛装之上披了一袭黑纱,就这么离开了她一直生长着的苗疆,连代楼暮云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杭州西子湖,扬州二十四桥,凡是她想去的地方,赵无安都尽力带她走过。因为那一次的出行,极有可能便是代楼桑榆一生一次的冒险。

    赵无安实在不愿给她留下遗憾,尽管他知道她的生命便可说是个遗憾。

    星辉璀璨,月色清幽。

    赵无安抱着安晴在山路上全力奔跑。

    他本不用这么迅速,毕竟客栈之中发生的事情,不过是苗疆与大宋之间的权力斗争,与他并无直接联系。

    只是不知为何,他一直有种奇怪的压迫感,仿佛身后的客栈之中有只手持离魂勾的恶鬼,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

    其实他是知道的。他知道那种感觉的来历,也明白它的名字。

    那种东西,叫做悔恨啊。

    怀中的安晴嘤咛一声,睁开了眼睛。

    赵无安骤然停住了脚步。

    不知不觉,已然奔出数里之远,先前在客栈中只能勉强一望的峰顶,此时已被他踩在了脚下,一览众山小。

    夜空星斗斑斓,映照着脚下的羊肠小道,一直蜿蜒伸向远方。赵无安静默地站着,面无表情。

    而刚刚苏醒不久的安晴,回过神来之后,脸上也是立刻浮现出了责难的神情:“我说你啊,凭什么又一声不吭就丢下我!”

    赵无安俯下身子,把安晴轻轻放回了地上。等她站直身子,才淡淡说了一句:“对不起。”

    月色之下,赵无安的脸色略有些落寞。见他突然如此直率地道歉,安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了头。

    “也没必要道歉啦,我其实不怪你……不过以后可不要再这样了!让我好担心啊!”

    咬着嘴唇,一脸别扭地说着担心的安晴,果然是有着可爱之处。

    赵无安点头又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安晴气呼呼地瞪着他。

    “我得回去一趟。”

    “回去?啊,说起来我们这是在……”安晴左右四顾,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被赵无安带来了这荒郊野外。

    月光凄厉,郊野中似有狼嚎。安晴免不了颤栗起来:“我们离那间客栈已经很远了吧!”

    “是很远了……怪我,犹豫不决。”赵无安淡淡道,“但我,还是得回去一趟。”

    浅淡的月色映照着赵无安的侧脸,安晴看了他半晌,欲言又止。

    “……我欠着桑榆一条命。”良久,赵无安轻轻道。

    “那个时候师娘刚撒手人寰不久,我从昆仑一路南逃,跑到云州边境时,终于支撑不住而倒地,四面八方也俱是瘴气,若不是她那时刚好随族人出行……”

    “好啦好啦,不想听你这些故事。”安晴做了个停止的手势,顿了一会,又解释道:“现在不想听。”

    赵无安面上浮现出尴尬之色:“所以我……”

    “所以,你快去啊。”安晴板着脸道。

    赵无安愣住了。

    安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踮起脚尖咿咿呀呀地用手指往他头顶敲过去,“都什么时候了啊还在取舍不定,你要是再这么优柔寡断下去,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少的哦?”

    赵无安退后了一步,为难道:“可是你……”

    “我不会有事的啊!你还真当我是大小姐了,既然是荒郊野外,也就是说除了野兽之外,无人会来为害,我只要生一堆火,坐在这里等你不就好了?”安晴理所当然地抱着胸道,“别当安家人好欺负啊!”

    他怎么会以为安家人好欺负。安晴那个哥哥,可是把他们所有人都给摆了一道啊。

    赵无安只是没来由地觉得有些愧疚:“荒郊野外,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赵!无!安!”安晴中气十足地对着他的耳朵大喊起来,声音高得简直把阴影中那些野兽都吓得往回窜了不少,荒野里的嚎叫声也一下子低了下来。

    “决定了什么就去做啊,不但不用犹豫反悔,还应当一并把后果也给承担起来!赵无安,这才是你应该成为的那种人吧?”

    赵无安眯了眯眼睛。

    “我都没想好自己该成为哪种人。”赵无安失笑。

    “那就照你想的去做,去救代楼桑榆。让你带着我确实没什么大用啦,不过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的。”安晴笑眯眯地看着他。

    “唉呀……”赵无安略带感叹地别过了头,“你这么懂事,还真是让我意外。”

    安晴面色不变,只是忽然娇哼一声,抬起腿,一脚踹在他那一尘不染的白衣之上。

    赵无安顺势向前轻跳一步,背起了剑匣。

    “给我平平安安回来啊,无论你还是桑榆。”安晴娇声道。

    “毕竟,我也是女孩子啊……你给我,速去速回!要是敢,要是敢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直到天亮的话……”

    “不敢不敢。”赵无安慢悠悠地打断了她的话。

    一声清冽剑鸣忽然在山野之中响起,随即,赵无安掌心荡出一抹青光。他转过身子,把手中的白头翁递给了安晴。

    “晋入二品之后,总算能把气机寄托在剑身之上,让它离人亦能发光了。”

    安晴愣了愣,下意识地双手接过青光浩荡的白头翁,把它捧在了掌心。苍老的剑轻轻颤动,似乎在向她问候。她犹豫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将那柄削铁如泥的剑递还了回去。

    赵无安微微一愣。

    “六剑齐出,方是洛神剑法吧?”安晴对着他柔柔一笑。

    望着她的笑容,赵无安怔了片刻,深深地吐了口气,神色肃然地点了点头。

    “我一定,会带着桑榆平安回来。”

    这样虚无的保证,却好像真的能带给人力量一样。

    赵无安挺直了腰板,伸手紧紧捏住剑匣的背绳,顺着来路,直冲了回去。

    把安晴一个人丢在荒郊野外,如果让安广茂知道了,肯定会不顾那把半老的骨头也要好好教训赵无安一顿。

    就这么冲回到客栈里头去,跟谷如来还有燕归来对峙,若是让这二人见到现在的自己,更是不知道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但相比这些,赵无安更关心的却是代楼桑榆。她今夜出现在这里,明知敌人中有一品高手,却不曾退缩半步。以赵无安对她的了解,这丫头多半是存了必死之心了。

    那可不是什么好念头。

    就像十二年前,赵无安为救代楼桑榆,毫不犹豫地跃下那令人作呕的蛊坑一样。

    十二年后的今天,已至二品境界、卯足了劲要和代楼暮云决一死战的赵无安,也会为了代楼桑榆,毫不犹豫地与一品高手刀兵相向。

    若要问是为什么的话。

    那简直是废话。

    江湖上哪个少侠会不为曾经心仪的红颜佳人,拼死而战一回啊。

    ————————————————

    云州王庭,以水草丰沃闻名。在地势险峻瑰奇的苗疆,这一片深处于山腹之中的百里平原,无论从位置还是物产来说,都显得尤为殊胜。百年之前的苗族先祖会在此择址建都,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苗人的城镇,向来规模小而分散。即便是在南方闻名遐迩的王庭,也不过就占地四里见方,放眼望去皆是清一色的吊脚楼,大小各异,矮屋宽敞,高屋则攒尖据顶,气势轩昂。

    在一大片相似的建筑之中,现任苗王代楼暮云居住的登云楼别具一格。

    登云楼楼高十丈,上下共分七层,底层仍然是吊脚中空,只不过以金线编织成穗状,缠绕着苗族花鼓,填补了原本应饲养着牲畜的空缺。一至四层用于日常起居,五层宴客,六层则是极为考验工匠能力的观景平台。在地势崎岖的苗疆搭上这么一座称得上巍峨的建筑,前几任代楼家祖也算得上是煞费苦心。

    月色如水,代楼暮云站在登云楼四层极目远眺。

    夜幕星辰之下,这座苗人引以为傲的王庭苗寨,就如一枰方正的棋盘,在四合穹顶之下显得分外渺小,而那些四处散落的吊脚楼与汲水坑,便是在这面棋盘之上,更为沧海一粟的黑白子。

    代楼暮云不由悠悠叹了口气。

    一名裹着黑袍的枯瘦老人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声音如碎叶般沙哑阴沉。

    “代楼吾王,夜已至深,何以未眠?”

    代楼暮云眯起眼睛:“仡伯,我记得这个时辰,你不该还在登云楼中。”

    老人神色未变,只是微微躬了下身子:“向枫神诉了几句衷愿,不觉时候已晚了。代楼吾王此时不眠,可是在心忧王妹?”

    代楼暮云搭在栏杆上的手微微用上了些力道,“我养的鹞昨日北归了。按照前一天带来的消息,虎来商会的那批独山玉应当是今夜到坪山客栈。”

    “夸远公子的人马已经把他们逼成强弩之末,王妹此去,定是满载而归。”

    代楼暮云忽然轻声笑了起来,笑容带着些许落寞。

    “仡伯,你呆在苗疆太久了,已然忘了那些中原人,是如何背信弃义。”

第十一章 双掌对一毒

    (这两天当地网络不好,没有更新,在这里说声抱歉)

    代楼家族靠三项长处闻名中原内外,号称是善使毒、善潜行、善易容的三善世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代楼桑榆会易容却不易容,可潜行却未潜行,光明正大地走入了坪山客栈的后院,身后万毒随行。

    说来可笑,她竟是从之前赵无安与安晴所住的房屋中走出来的。就连天下屈指可数的一品高手,化名为谷如来的杜伤泉,在看到代楼桑榆时也不由得怔愣了片刻。

    虽然早就料到代楼暮云会派人来劫,把这当做今夜坪山客栈之中唯一变数的杜伤泉仍是未曾预想到会在此时见到代楼桑榆。

    早在十年之前,领受盟主密令,化名为谷如来前来这南疆经营之时,杜伤泉就曾从东方连漠口中听说过这位苗疆毒后。

    那时的代楼桑榆不过就是个发未及腰的小姑娘,却能得到远在唐门的天下武林盟主一等一的重视,杜伤泉自然也是不敢小觑。

    十年谋略,而今终于接近了收盘之机,虎来商会的一车独山玉更是其中首屈一指的重要之物,杜伤泉不敢大意,一路紧紧跟随,便是害怕代楼暮云会在商会将将离开平州之前出手发难。虽然他也知道苗疆内部并不太平,燕归来背后的夸远莫邪不可能与代楼暮云同流合污,但一致联合起来对付他这个外人,还是大有可能的。

    但杜伤泉并不怯。

    他所倚赖的最可信之物,便是自己的实力。身为一品高手,杜伤泉在天下五年一评的高手名录中虽未挤进前十,却也高居十一。

    这便是他胆敢孤身在这南疆腹地一呆十年的资本,也是他一出手便率先击杀了万里镖局少当家的资本。若不在此时给虎来商会施压,又如何能确保他们出了平州之后对盟主尽心竭力?

    院中四十铁骑,代楼桑榆到时还剩二十,杜伤泉衣未沾血,二十骑俱倒毙在他十步开外。

    就连燕归来,面对此景也只能是心中暗叹。纵然手下这四十铁骑已是无可比拟的精兵,对上一品高手,却着实尝不到半点甜头。

    若是能有百骑围院,局势倒说不准能有些许转变。

    而猝然发难的代楼桑榆,抢得了先机,却亦是没能占到上风。

    万毒随行,孤身一人前来的代楼桑榆并不亚于携带着一支军队,饶是早在造叶国时就已以御兵闻名的燕归来,见到这万毒随行的场面也是自愧不如。

    苗疆上下早有传言,代楼家族这一代得了一对兄妹,兄长继承王业,妹妹则为毒后。

    自幼在毒蛊坑中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少女,便是当今整个苗疆,乃至整个天下的驭虫第一人。

    燕归来始终面色凝重,而杜伤泉在经过了最初的惊讶之后,脸上则渐渐浮现出一抹释然之色。

    也好,怎样都会碰上,与其在最后与之相见,倒不如就在一开始拼个高下。

    爬虫虽小,速度却飞快,转瞬之间就已接近杜伤泉身边,一个个都躬起脊背,收缩腹壳,将要跃起而扑向杜伤泉时,却又像是撞到一堵无形的墙,刹那间翻回半空,重重坠下。

    有硬壳的蝎子之流,背上甲壳裂为数瓣,还能苟延残喘,百足与蜘蛛则像是被一只巨手重重拍回地面,刹那间化作一滩浓汁。

    自始至终,杜伤泉不曾动过半步。周身气息浓郁紧密,仿佛一阵足以将人扼死的雾。

    自习武以来,他手不曾触过半件兵刃,一直便是靠两手掌法与一套浩瀚深厚的护体真气行走江湖。“清风晓雾”便是江湖上给这位一品高手的独有评价。

    任何人,想以投机取巧或声东击西的方式突破他的护体气墙,最终都只会自食其果。

    在这方面杜伤泉向来极有信心。所以即便将所有精力放在眼前的代楼桑榆身上,后背全然暴露给燕归来一行骑兵,他也未觉有丝毫不妥。看向代楼桑榆的眼神甚至暗含轻蔑。

    代楼桑榆一言未发。

    冷月骤然凄厉,仿佛夜中的风声也被刹那间撕裂成一首瘆人的歌。

    更多密密麻麻的虫子自代楼桑榆脚边的青石板下翻出,就好似一个破了七八个洞的牛皮药囊,不断地渗出星星点点的黑液。

    这一波毒虫的体积更小,数量却比前一批多出数倍。杜伤泉面色一沉,环绕周身十步的真气再严一层,边缘几乎成了锋利的刀刃,那些黑色的小虫刚一爬入真气空间便被压得粉身碎骨,只剩下原地一滩绿色汁液。

    但更多的虫子仍在前赴后继,汁液迸溅,却始终穿透不了杜伤泉的护体气墙。很快,在二人之间堆砌的毒虫尸液便堆得越来越高,顺着无形气墙缓慢爬升,变为一道绿色的弧形墙壁。

    地底不断翻出更多的毒虫,似乎方圆数十里的虫子尽数聚涌到了这座客栈之下,墙壁已升到半人之高。

    代楼桑榆毫不忌讳地与杜伤泉正面对视,眼中毫无半点波澜。

    而在他的身后,白衣铁骑燕弃冰,向着自己剩下的二十几位兄弟悄悄使了个眼色。众人微微点头,默而不应。

    杜伤泉对苗人使毒之术并不熟悉,多年来虽然也曾旁敲侧击了解过一些,但最隐秘的终究还是掌握在苗人自己手里,他并不清楚。

    饶是如此,他的护体气墙已然紧密到了水泼不进的地步,倒要看看这些苗人还能使出什么幺蛾子来!

    绿色墙壁逐渐升到一人之高。直到最后遮断二人对视视线之时,代楼桑榆眼中依然没有丝毫波澜,冷得犹如冰人。

    杜伤泉隐约感觉到些许怪异,却说不出来。

    就在绿色墙壁没过头顶的那一刹——

    “杀!!”

    他身后,来自造叶国的叛逃大将与他麾下二十骑兵发出了震人心弦的呐喊。

    分散在院落四周的二十人同时挺枪突刺,动作浑如一人。

    杜伤泉皱起眉头,冷哼一声。

    刹那间,他全身气机如河海倒泄,往四面八方猛散开去。只听院落正中一声轰然巨响,白衣铁骑的二十杆精钢打磨的长枪,连枪头都在同一刹那扭曲。

    心忧代楼桑榆暗中使毒,杜伤泉抱元守一,丹田之中留有三分真气,剩余七分浓郁气机由墙化作锋利刀刃,顺着二十杆长枪卷向身后白衣铁骑。

    虽说这些白衣军队俱是出自燕归来一手教导,军阵气势当属天下前三甲,但此时客栈之中白马铁骑人数实在过少,彼此之间气机联系并不紧密,轻易便被杜伤泉的气刃撕碎。

    一时之间,又有十余人当胸受重击,大口喷出血箭,自马上坠下。

    即便如此,剩下的人亦未有丝毫退缩,拍吗挺枪,怒吼着向杜伤泉杀来。

    燕归来嘶声道:“莫欺我苗疆无人!”

    杜伤泉冷冷笑道:“造叶叛将,也敢自称苗疆中人。”

    散为一片的气机顺着燕归来手中长枪凝聚,倒追而上,如出海狂龙一般直直拍在燕归来胸口。燕归来神色一烈,手中长枪却更是一往无前。

    周身气墙有七分化作气刃,杜伤泉面前那堵由绿色汁液构成的墙壁却仍然未曾垮塌。二十铁骑出枪直到现在,他更是未曾回头,除了分去一半气机之外,剩下皆是全神贯注于眼前墙壁。

    比之闻名海内的燕归来,他更不放心代楼桑榆。使毒之术千奇百怪,无孔不入,隔去这面诡异墙壁,在他看来才是重中之重。

    除燕归来外,四十铁骑已是全军覆没,代楼桑榆却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虽说当今在苗疆,夸远莫邪与代楼暮云无异于针锋相对,但若是遇上外人来抢苗人志在必得的东西,双方联手也未必不可。

    代楼桑榆很清楚这二十白衣铁骑冒死冲锋是在给她制造机会,但她并不打算领情。

    即便是单独一人,她也宁可相信自己。

    因而她人虽未动,毒虫却已遍布杜伤泉身侧,与之堪堪隔开十步距离,刚好紧密分布在气墙之外,层层叠叠地围着。只因有绿墙遮蔽,杜伤泉迄今未曾察觉。

    杜伤泉冷冷道:“燕归来——不,燕弃冰,我看你为异主卖命这么多年也着实可怜,不如就在你死之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燕归来缄口不答,只是拼命地将手中长枪向杜伤泉背后戳去,胯下马匹早已没了气息,一身铁甲也被气刃割得七零八落,却是金刚怒目,睚眦欲裂。

    杜伤泉叹了一声:“着实是可叹可怜可惜。”

    “你苦等十二年的造叶二皇子的确未死,并且就在一炷香之前,离开了这间客栈。”

    燕归来忽然一怔,手中长枪去势也不觉减弱,杜伤泉心念一动,气墙便化作厚重云团,砰地一声将其连人带枪弹了出去。

    “我本有意引你们相见,也算是替这天下留一份念想。只可惜,他似乎无意于此。”杜伤泉缓慢地抬起了手腕,“因此,你也就没必要再留着这条残命了。放心,出于不让夸远公子起疑,我会亲自动手。”

    燕归来从喉咙中咳出一口浓血,难掩眼中震惊之色:“谷如来!难道你在我苗疆蛰伏十二年,就是为了……”

    “没错,我就是为了破你中原之外,四朝结盟的百年大计。”杜伤泉冷冷一笑,料到燕归来已无还手之力,向后缓缓转过了身。

    “用我这看家的清风掌送你上路,也算对得起这二品高手之名……”

    杜伤泉洋洋得意。

    身后那堵高耸绿墙,却在他转身刹那间四散崩裂!

    密集如雨的虫潮当头直扑而来,犹如一大片黑压压的云团,刹那间将他全身笼罩。

    而在他三十步外,代楼桑榆跨出了第一步。虽然并未如赵无安那般步起惊雷,却也是迅捷得令人一惊。

    借着虫潮掩护,她飞快地扑向杜伤泉,掌心生百足。

    那只百足仿佛自她手心生出,一人一虫骨肉相连。百足身长一尺四寸,头顶生有倒挂蝎刺,猩红触目。

    被虫群淹没的杜伤泉一声未吭,只是将丹田之气向外一吐,那一大团笼罩着他的黑色密云,便就在一瞬之间爆胀为一蓬血雾。飞肢走骸,腥臭刺鼻。

    这并未超出代楼桑榆的预料。说到底,再多的毒虫都只是掩护,无法给身为一品高手的杜伤泉丝毫伤害。

    真正能伤及根本的,只有苗人呕心沥血,以她的毒后之躯炼出的九蛊虫王。就连杀人于无形的断肠血蛊,也无法与这九蛊之王相提并论。

    苗人炼虫,将九虫置于一笼,彼此相食至最后一只,称为毒,再将九毒置于一笼,彼此相食至最后,称之为魁,九魁相食再得其一,称为蛊。每九蛊,代楼桑榆才从其中选出一只,贴身携带。

    数次驯习,代楼桑榆身侧毒虫已然数不胜数,再将之尽数置入蛊坑之中,相杀至最末,得一九蛊虫王。

    此刻,杜伤泉身侧万毒俱去,代楼桑榆掌心百足挺直躯干,张牙舞爪,姿态狰狞得触目惊心。

    双掌对一毒。

第十二章 前辈后辈

    坪山客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间客栈开在平州的北部,与云州仅有不足百里之遥,向北便能直入中州,一向是人来人往,车马不绝之地。

    但是今夜的坪山客栈有些许不同。

    太过萧瑟,太过阴冷,太过血气扑鼻。

    嗅觉灵敏的乌鸦们意识到了美餐将近,都不知从何处飞来,密密聚在屋顶上,仿佛一团黑色的云。漆黑的眼瞳望向地面数十具死尸,似乎满含渴望之情,尖利的嘴巴开开合合,从中发出喑哑的叫声。

    吕乾死死地伏倒在屋檐上头,身前三步,便是从万机那挂在檐头逐渐冰凉的尸体。已然有几只乌鸦拍打着翅膀,小心翼翼地向这端接近。只是惧于生人,尚且不敢放肆享用。

    苗疆公子夸远莫邪派来的四十铁骑,除了领头的燕归来一息尚存之外,已然全军覆没。

    新晋苗王代楼暮云派来的亲生妹妹亦坐倒在墙根,白皙的肩头已然被真气撕开一大片,向外淌出汩汩的鲜血。

    唯一的胜者,似乎当仁不让便是仍然端立在院中的杜伤泉。

    不过他的面色亦不好看。

    代楼桑榆虽然极善使毒,一招一式的时机都把控得无可比拟,在他防备最浅的时候祭出了最强的杀招,的确是不可小觑的对手。

    但作为生死相斗的参与者,她的实力实在太弱,甚至连丹田之中流淌的真气都尚未熟练化用,按中原的分阶,连七品的门槛都摸不到。

    仅仅以一身蛮力向前进攻,纵然代楼桑榆手中有所向披靡的九蛊虫王,也极难给一品高手造成威胁。

    但代楼桑榆并不笨,先是不断以万毒消耗杜伤泉,在燕归来等人以性命为祭挺击的时候也未贸然出手,而是用虫液为墙挡住他视线,待到杜伤泉耗散自身本就已不太浓郁的气机试图抵挡住每一滴四散的虫液时,代楼桑榆再祭出九蛊虫王,强攻其中一点。

    这收放自如、进退有序的套路,的确击破了杜伤泉成名以来一直引以为傲的气墙,这在他多年所对之敌之中,也算得上少有。

    九蛊虫王不愧从是苗疆千虫万蛊之中脱颖而出的稀罕至宝,在常年与毒物相伴的代楼桑榆手中更是如虎添翼,仅仅断去一根尾刺,便将杜伤泉的气墙破了个洞。

    不过在那蛊物扭着身子向杜伤泉扑来之时,杜伤泉的掌风也紧跟着扑到了代楼桑榆身上。

    几乎毫无御气功夫的代楼桑榆当然承不住中原宗师的这一掌,双肩受击,当即皮肤皲裂,鲜血满溢,向后倒飞出去,直直撞到墙根才勉强停下,脊背仍是在墙上留下了一个凹痕,显然受伤不轻。

    但九蛊虫王亦是在此时爬上了杜伤泉的身子,虽然杜伤泉立刻就聚起全身气机将之轰成一团肉汁,身体终究还是被那毒虫沾到些许。

    人道是苗疆有蛊,蛊若至强,触闻嗅乃至眼见口言,皆可受毒。

    虽然这是不切实际的传言,但身为万里挑一的九蛊虫王,它全身必是遍布剧毒。仅仅被碰了下身子,杜伤泉便已意识到大事不好,慌忙运气全身功力,竭力逼毒。

    毒力如雾如气,转瞬间便侵入全身大小经脉,所幸杜伤泉中毒不深,又有一品功底,此时尚不致有性命之忧。

    他冷眼望着代楼桑榆,见这小妮子死到临头,眼里仍冷若冰霜,心中甚至难免暗叹一声可怜。

    饶是身中剧毒,杜伤泉身为一品高手的敏锐感官并未过多退步,仅仅运气疗伤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他便敏锐意识到了客栈外头又有人接近。

    心里暗自笑了笑这群驽钝的苗疆人,为了区区一车独山玉竟能起得动这副不要命的架势,杜伤泉面色未有丝毫松懈,再一次打起十二分精神,死死盯着那人前来的方向。

    一袭白袍现身月下,肩负红匣,其间有凛然剑意。

    杜伤泉不由暗叹一声。

    “去而复返,还真看不懂你心里头是怎么想的。”

    赵无安一言不发地从屋顶跃至地面,白袍惊起一群栖息在屋顶的饕鸦。

    “我来找人。”

    赵无安走到代楼桑榆面前,蹲下了身子,抬起眼睛,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番这靠着墙壁的少女。

    杜伤泉以掌法闻名,全力拍出的一掌自然非常人所能承受,代楼桑榆能硬吃而不死,已是大幸。

    话虽如此,她的双肩亦是被掌风彻底撕裂,原本白皙的肩头此刻血肉模糊,鲜血化作一道道小溪,顺着手臂向下流去。右手掌心之中亦有一个豁大的口子,里头血肉漆黑,与她原本的柔荑玉手相衬之下,可说是触目惊心。

    似乎是感受到了赵无安的气息,代楼桑榆口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修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向上打了开来。

    睫毛覆盖住的是一双明媚的剪水双瞳,依旧清澈无尘,赵无安能从那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

    刚刚睁开眼睛的代楼桑榆似乎还没有看明白面前来人是谁,微微张开的双眼又轻轻半阖了几下,这才看清了面前的人。

    满身的伤痕好像没有给代楼桑榆带来半分痛苦,她轻轻歪了歪头,发梢从肩头滑落,悠悠垂空,似乎在好奇着赵无安的折返,眼瞳中是秋水三千。

    赵无安轻轻叹了口气。此情此景,倒真像是十二年前,三丈深的蛊坑中那一幕的重现。

    只不过那一次,他是被代楼暮云踢下蛊坑,自顾不暇,而这一次,他身负浩然剑意,前来救她离去。

    赵无安没说话,只是凑近了代楼桑榆,伸出手来,小心地绕过她双肩,环住了她的腰,欲抱其离去。

    却没料到代楼桑榆向后仰了仰,左手紧紧地拽住了墙根里一棵杂草,眼底流露出一股抗拒之意。

    赵无安愣住了。

    虽然表情惊讶,可在心底,他也是再清楚不过。

    代楼桑榆这是在拒绝他的营救。

    十二年前,他掉下蛊坑,望见了在虫堆中挣扎的少女,那时候他虽然担心,但更多是对深陷绝境的惊恐。

    那个时候,便是代楼桑榆艰难地挪动到他身边,用自己的本就瘦弱不堪的身躯,替他挡下那最凶残的一两只毒虫。

    转眼已过十二年,他已是二品高手,却仍然救不走代楼桑榆,报不了铭记一生的苗疆恩情。

    也唯有代楼桑榆,是他此生自认最负之人。不然,也不会在误以为是代楼桑榆毒杀二十九名无辜女子之后,仍然愿意冰释前嫌。

    代楼桑榆倒是不愿意领这个情。纵然已身负重伤,再无一战之力,代楼桑榆也仍不愿就此随赵无安离去。

    毕竟,这也是代楼家培育代楼桑榆的真正目的。

    从一开始,他们想要的便不是什么美貌可人的苗族公主,而是外柔内刚,杀人于无形之中的苗疆毒后。为代楼家、为苗疆而战,不计一切代价,不达目的,誓死不休。

    这一次,代楼暮云想要的是那一车独山玉,那么无论是否能胜,代楼桑榆也会毫不犹豫地继续与杜伤泉为敌,直到身死为止。

    赵无安长叹了一声。

    “谷先生——我知道你真名并非谷如来,但也请容许无安称前辈一声先生……”

    在旁负手静待已久的杜伤泉神色不变,从容点头。

    “无安也明白这要求太过无礼,本就是欠了先生一个恩情,却还要再欠一个……我并无意与先生动手,只是这一车独山玉,能否赠予无安?他日无安自苗疆回返中原,定有重谢。”

    杜伤泉低头沉吟几许,波澜不惊问道:“之所以拉下脸来与我求情,是为了救这个小姑娘吧?”

    赵无安缄默不答。

    杜伤泉幽幽道:“我苦心扮作商人,混入商队,一路跟到坪山客栈此地,足见这车独山玉对我有多重要。你该见过我房中收藏,以你的聪慧程度,不可能猜不到这一车的独山玉,只是瞒天过海。必有价值连城之物藏匿其中。”

    赵无安长叹道:“先生亦是不肯放手了?”

    “别的都可以。独山玉,不行。”杜伤泉斩钉截铁。

    客栈门口的白衣将军从口中咳出一口鲜血,竟是仍未死绝,拄枪起身,怒道:“此物乃是夸远公子志在必得之物,尔等休想携玉离开苗疆半步!”

    此话似乎触到了杜伤泉心中某些痛处,他面色骤然一凛,拂袖冷笑道:“苗疆?真当是天高皇帝远,土匪称霸王。”

    燕归来口中不住地漾出鲜血,却仍是倔强地拄着枪,步步带血前行。

    杜伤泉全无出手之意,只是面带冷笑地望着赵无安:“看见了吗?这便是你曾经的臣子,而今却为他人卖命求荣。”

    赵无安眉心一拧,全身白袍骤然鼓起,身后洛神剑匣,剑意凛然。

    “伽蓝安煦烈已死,此地,唯有赵无安。”

    听见伽蓝安煦烈五个字的时候,燕归来的身姿骤然一顿。而一直紧紧抓着墙角杂草、眼神迷离的代楼桑榆,似乎也突然间清醒了过来,愣愣地望着身前的赵无安。

    随着一道圆形的剑气展开,赵无安卸下洛神剑匣,护在代楼桑榆身前,面前五剑悬空。

    杜伤泉冷冷一笑:“你这是要向我问剑?”

    “晚辈无安,自知不敌前辈,但愿一试,清风晓雾。”

第十三章 剑递剑去,人来人笑

    夜风过晚墙,冷月凄厉,楼顶群鸦密集,白衣铁马的中年将军拄着枪站在原地,神色茫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同是一身白衣,赵无安周身剑气四溢,长发飘摇,身前五剑悬空。

    站在二人正中,即将受到前后夹击的杜伤泉仍是负手而立,神色淡然。代楼桑榆的蛊毒确实已入他体内,但接触时间过短,毒量少之又少,对常人而言足以毙命的剧毒,在一品高手看来却远非不能抵御。如今暗自运功疗伤已有半柱香之久,杜伤泉的功力虽未回复到全盛状态,却已差之无几。即便燕归来与赵无安同时发难,他也有信心将之接下。

    更何况,重见当年造叶国二皇子,燕归来此时的心态想必极为有趣。杜伤泉更是觉得不足为惧,

    这一切,都落在了代楼桑榆的眼底。

    她不明白为什么赵无安要回来救她,为何明明并不情愿,却仍是向杜伤泉摆出了动手的架势。

    她技不如人,带不回独山玉,便是输了,便是死了,本无可非议。

    赵无安却偏偏要来搅这个局。她觉得很无奈,也觉得很苦恼。若是自己死在此地倒也无妨,可她并不愿就此拖累了赵无安。

    四肢百骸中忽然一阵暖流涌动,不知从何处生出来了力气,代楼桑榆以几乎碎裂的肩膀靠着墙壁,伸出手撑起身子,慢慢地站了起来。

    虽然懵懂,不知这力量从何处而来,但代楼桑榆明白自己又有了一战之力。

    她向来不善言语,所以这一次,她也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站在了赵无安的身边。

    杜伤泉冷冷一笑:”何必呢?一二品之间亦是天壤之别,即便是以一敌三,我也并不惧你们。”

    眼见代楼桑榆又站到了身边,并无生命危险,赵无安震惊之余,心下也是暗暗松了口气。

    但大敌当前,他亦是知道,与杜伤泉这一翻脸,除了死战,便再无转圜之机。为救代楼桑榆,赵无安别无他选。

    所以他又上前了一步,几近触碰到杜伤泉护体气墙。

    ”无安本无意冒犯……但此事涉及桑榆,得罪。

    杜伤泉冷笑一声:”萤烛不自量。”

    半空中一声轰然炸响,采桑子、菩萨蛮、苏幕遮并驾齐驱飞出,刹那间空中便印出三处凹痕,震鸣之声不绝于耳。

    杜伤泉虽然口中不屑,但眼见赵无安真正动起手来,他自己又身中剧毒,亦是不敢托大,今夜起第一次用上了双手。

    杜伤泉成名绝技是一手清风掌,但看家功夫,却是极少在常人面前使出的晓雾拳。赵无安能一语道破他的“清风晓雾”,想必已是透过谷如来的化名,看穿了他的真实身份。

    事已至此,杜伤泉已再无惜才之心。苦心经营坪山客栈十年,杜伤泉就是为了这一批货,断不可能因为一名流落异乡的皇子相求,便抽身而退!

    左手递出一道气劲弥补气墙之上的凹痕,杜伤泉身形疾动,右手五指握紧,霎时成了个金刚不破的铁拳。随着他踏步递招,一拳自密集气墙之中打了出去。

    拳风撞至气墙,轻轻一颤便散作一团大雾。雾中却又似含有无数交织气劲,三柄死死插在墙上的剑被这拳风一振,竟不受控制地倒退了出去。

    杜伤泉兀自岿然不动,身侧三尺云雾聚散,尽是巍峨气象。

    “三式过后,前辈若仍不愿退,无安只得祭出匣中洛神赋!”

    狂风惊起,赵无安厉声疾呼。

    杜伤泉实力强悍若此,赵无安深知在他面前藏拙也是无益,只能抱着破釜沉舟之心,背水一战。

    三剑已倒,赵无安身后匣中又出三剑。

    虞美人、鹊踏枝、白头翁。

    白头翁剑身散发出浩荡青光,几乎直达庐顶,惊得檐头乌鸦一阵扑棱。鹊踏枝剑意淋漓,有如提笔点墨般,向着杜伤泉周身气墙尽撒过去。

    而六剑之中最为轻薄的虞美人,则化为一抹不可捉摸的隐约气劲,消融于夜色之中。

    白头翁青光浩荡。

    本就已彼此熟识十余年,赵无安此举是何用意,代楼桑榆怎会不知。

    虽说洛神剑术奥妙无穷,但在赵无安手中并不算如虎添翼,倒不如说这便是赵无安得以行走江湖的唯一倚赖。而此战的对手乃是高居一品的杜伤泉,更不可能看不出赵无安刻意掩藏在二剑杀机之中的虞美人。

    以浩浩荡荡的白头翁与鹊踏枝为引,暗中递出虞美人,遇上二品高手或可出其不意,却断断瞒不过杜伤泉的眼睛。

    所以,这一回合的胜负,其实并非取决于赵无安,而是其他人。

    燕归来忽然从喉咙深处爆发出如同丧门恶犬一般的厉吼声,双目溢血,挥舞着长枪向着杜伤泉的后背杀了过去。

    代楼桑榆莲步轻移,右掌中又生新蛊。几只带着血沫的肉'虫自她袖中蠕动而出,在漫天浩荡青光的掩盖之下,向着杜伤泉爬了过去。它们的身段虽肥硕,速度却迅捷无比。

    这边是当年在江南道时,代楼桑榆用以击杀二品高手解彦的断肠血蛊。这种毒物炼制同样不易,不过相比蛊毒虫王而言已是便宜上太多,代楼桑榆一次性也能带上数只出行。

    这种蛊虫体外无毒,不贴身便无法形成杀伤,优势便在于行动迅速,且气息极为隐蔽。解彦当时被这种虫子突入身体之前,也未曾有丝毫察觉。

    遭受三方夹攻,杜伤泉眼睛虽注视着飞驰而来,欲正面突破气墙守御的鹊踏枝与白头翁二剑,却早在暗中提防着那柄一闪而逝的虞美人,未有丝毫慌乱。

    燕归来的长枪触至杜伤泉身侧无形气墙,便如泥牛入海,一身气力尽数打入虚无。

    鹊踏枝与白头翁两剑一前一后呼啸而来,却几乎同时受了杜伤泉抬手拳掌,硬生生被挡在半空。若非赵无安强行御气加力,几乎又要如先前三剑一般被顶回地面。

    五六只断肠血蛊在浩荡青光掩蔽之下,偷偷越过了那扇无形气墙。饶是以杜伤泉的神通,亦已将全部余力放在了提防虞美人之上,对于这缓慢走入他气墙中的断肠血蛊,却无丝毫察觉。

    洛神剑匣剑意凛冽,赵无安与杜伤泉之间已然有五把飞剑胡乱散落,却始终不见那柄虞美人的踪影。

    咔嚓一声,燕归来的长枪骤然折断。

    赵无安在身后竖起手指,随机便有一柄轻薄飞剑轻快地环绕于指尖。

    那几只断肠血蛊,也终于爬到了杜伤泉的脚边。

    直到这时,这位以拳掌闻名江湖的一品高手,仍未有丝毫察觉。

    赵无安微微皱起了眉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虽说以他和代楼桑榆默契无间,做到这种配合并非难事,但杜伤泉直至此时仍未有反应,似乎也有些太不对劲。

    很快,他那不祥的预感就得到了印证。

    而将这预感印证的,是从天空中掉下的一样物什。

    那东西鞠球般大小,夜色之中隐约有刺目色彩,自屋顶被骤然抛下,砸在了杜伤泉脚边。那几只千辛万苦才爬过来的断肠血蛊,也在此时被砸成一滩血肉。

    场中四人俱是一惊。

    因为那从屋顶上掉下来的东西,是一颗头颅。

    就在此时,今夜众人争夺得你死我活的那车独山玉中,忽然钻出了一个人影。

    他一股脑钻破了好几只用来伪装的箱子,一吹口哨,马厩里头便有两匹骏马忽然发了疯般顶破护栏,跑了出来。

    他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一手抓过一只马背上的缰绳,身形如飞燕摆尾,一路碾过了十几个白衣将士的死尸,直朝着院子正中拼杀着的四人疾驰而来。

    饶是杜伤泉,在此等变故之下也难以快速做出反应,又不知道马上之人是否有何杀招,当即也是向后退却一步,堪堪避过了这两只发了疯的骏马。

    虽说夜深月隐,看不清那人容貌,但仍可知其手段不浅。虽身悬在两马之上,双腿却能同时一踹马尻,又将双马激得更凶一层,咆哮着冲向代楼桑榆与赵无安。

    经过两人身边时,他忽然一拉手中缰绳,放慢了速度。代楼桑榆尚在懵懂,那人却不客气,径自越向了一只马上,两手同时拉住赵无安和代楼桑榆,向上一扯一拽。

    赵无安倒不打紧,本就身受重伤的代楼桑榆可经不了这般折腾。身子还没飞上马背,便就几乎痛得昏死过去,被赵无安紧紧搂在了怀里,才没从马上跌坠下去。

    赵无安大喊:“往哪走!?”

    那人也同样以大吼回应:“撞出去!!”

    “我……”冒到嘴边的脏话还是被赵无安憋了回去,“你们军里头就是这么打仗的?”

    “废话,老子认你是兄弟,你就别跟老子不懂装懂谈兵法!”

    说话间,那人已是纵马疾驰向前,一股脑朝着院中那堵白墙撞了过去。

    顶着铁辔头的大马嘶叫着把雪白的墙壁撞开了一个窟窿,碎石黄土倾泻,跟在后头的赵无安有苦难言,只能拼命俯身,护住怀中代楼桑榆的口鼻。

    两匹高头大马一前一后,硬是撞进了坪山客栈的一间客房。

    “跟紧了!我们飞鹊军的马,就是这燥脾气!”

    丝毫不给赵无安喘气的机会,走在前头的那人又一甩缰绳,胯下大马怒吼一声,甩动着马鬃,抬起两只前蹄往客房的窗户上踩了过去。

    年月已久的桉木窗在铁蹄之下自然是不堪一击,轰地一声便整块碎裂。继砖石倾泻之后,紧接着又是木屑飞溅,赵无安心里真想骂娘不止。

    明明马势已经停滞不住,眼看着就要把他的脑袋往雪白的墙上糊过去,那人却仍是面色不变地喊道:“弯腰低头,钻出去!”

    说话间,他就把脑袋死死地埋在了马首边上。去势难减的骏马一步下去,后蹄扬起,便从窗户之中钻了出去。

    赵无安也煞是无奈,只好跟着一扬手中鞭子,驾马冲向窗户的同时俯身弯腰,把头拼命向下低,紧紧地护住了代楼桑榆,同时又小心地不触到她双肩的伤口。

    窗外荒原白土接天,似有天光乍破。

    夜色原野之下,飞鹊营统领徐荣肩披着用来伪装的麻衣袍子,洋洋得意地大笑起来,笑声穿云裂石,贯响天地。

第十四章 人头

    嘈杂的响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漆黑夜色之中,篝火噼啪。

    安晴屈膝坐在火旁,一声不吭跳跃的焰色映照着她略显苍白的脸。

    周围的狼嚎却越来越近了,夹杂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啮咬声、草木断裂声,以及近在眼前的火焰噼啪声。安晴并非不困倦,她只是知道自己不能睡。

    在荒野睡着是极其危险的事情,即便是最害怕火焰的野兽,在确定猎物陷入昏迷之后也会愈来愈胆大,最终扑上前去发疯地啃咬。尽管心知肚明,安晴却亦觉得自己撑不到天亮了。

    东方的天色暗如泼了浓墨,安晴只觉得眼皮子越来越沉,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在冰冷的荒野里发起抖来。

    而答应她去去便回的赵无安,却直到此时也不曾出现,只有愈来愈近的狼群,不曾远去。

    安晴不由得回想起了仍在清笛乡的日子。

    她那自小生长的镇子,虽然不如京杭繁华,亦不似这苗疆与福州的趣味横生,却别有一番滋味。那总爱乱发脾气的娘,说话永远慢半拍的爹,看着鱼肉百姓其实却颇有大贤官气象的县令爷,都是那些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日子里,不可忘怀的风景。

    而她却一心想要跑得更远,跑到福州仍不满足,硬是跑来了苗疆。半是因为对赵无安的承诺,半也是因为自己心里,一直不安于那样平淡无奇的生活。

    她也渴望像赵无安那样,拥有一身胆识武学,能剥丝抽茧,气驭飞剑,斩去这江湖上无数罪孽。但说到底,她只是个小姑娘,无能也无力面对这江湖的纷繁,人心的复杂。

    若非是赵无安,她也根本不可能走到这里。

    贪狼啸月,夜色里忽然亮起了几点萤火般的绿光,极速地移动着向这边接近。

    安晴深深吸了口气,用力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从面前的篝火之中拿出了一根燃烧着的火把,双手握紧,对向了未知的夜幕。

    夜色中有狼群吠啸,安晴打足了精神,警觉地注意着身边的一切。

    忽有马蹄哒哒,如风般击碎了这夜色的沉寂。

    在安晴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那身披白袍、肩负红匣之人已然闯入了她的眼帘。

    正如那一天土地庙外,他伸手拂去厚重木门上灰尘时,一般地突如其来。

    赵无安驭马在安晴面前停下,骏马高扬前蹄,惊起一地尘嚣。

    方才还冷静得无以复加的安晴,在看见他出现的瞬间,一下子泫然欲泣。

    她几乎想立刻冲上去抱住他。

    赵无安翻身下马,安晴的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向前扑了出去。她受够了这里的孤寂和寒冷,只想在他怀中寻得一丝暖意。

    但她的脚步却忽然间停住了。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赵无安怀中,已然抱着一个女子。安晴愣了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见安晴安然无恙,赵无安松了口气:“还好,你还没事。”

    安晴欲语眼先红,眼看眼泪就要不争气地留下来,她立刻耍小性子般把脸扭向一旁,只是以余光投来疑问的眼神。

    赵无安无奈道:“我总不能看着桑榆赴死。”

    他形容枯槁,显然此前也是恶战一场。安晴虽然也知道代楼桑榆对赵无安而言意义非小,但她刚刚独自一人在荒野中呆了半晚,赵无安却呵护有加地抱着代楼桑榆来见她,安晴实在是不想与他多说话,索性就继续把头扭向了一边。

    偏偏那边儿另一匹马上还有个更闲不住的小将军在火上浇油。

    “看不出来赵居士还是个左拥右抱的主,都已经有了如此如花似玉的姑娘,却是毫不贪恋,一心想着英雄救美,徐荣佩服!”

    被取笑了的赵无安连半点羞赧都无,反而是一脸冷淡地注视着徐荣,语气中敌意显然:“你身为飞鹊营统领,为何会躲在虎来商会的那车货物之中?苗家与蜀中武林为争这一车独山玉可谓倾尽全力,一品高手与苗疆蛊王尽出无遗,东西却落入你怀中,倒是坐山观虎斗得不亦乐乎。”

    徐荣被说得一怔,胯下马儿倒退了两步,一脸痛心疾首:“赵居士,我徐荣与你以兄弟相称,便是对你掏心掏肺,何以还怀疑起我来了?”

    赵无安缄口不言,徐荣与他对视了半晌,只得叹口气,解释道:“蜀中武林盟主东方连漠早有反心,朝廷对之忌惮已久,不过当今天下半数一品高手皆在东方连漠麾下,正面宣战对蜀中百姓有百害而无一利。若要将东方连漠赶下台去,唯有斩其爪牙一途。”

    赵无安默默地听着,并不发表看法,眼中疑虑之色不但未有消减,反而更甚。

    “你在客栈里遇到的那个‘清风晓雾’谷如来,真名叫做杜伤泉,便是东方连漠的左膀右臂。十年来此人一直在苗疆活动,经营着不少据点,这家坪山客栈就是其中一个。我那天带着青娘赶回飞鹊主营之后便收到拦截此人的命令,说他前些日子乔装打扮,跟着虎来商会的一批货物北上,看样子是想暗度陈仓,借机离开苗疆。不过就刚才客栈之中的情形来看,是将帅想错了。”

    “坪山客栈既然是杜伤泉一手所创,这里想必是他设立的收网之处。也正是在此处,他揭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才能将风险降到最低。”赵无安波澜不惊道。

    “正是如此!”眼见赵无安能举一反三,徐荣十分高兴,“虽说主帅的命令是让我混入商队,伺机识破杜伤泉的阴谋,但既然杜伤泉已然打算在坪山客栈杀人越货,那我也就没有再跟下去的必要了。正因如此,此前才未敢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与你们相识。”

    “那你又是如何混入货物之中的?”

    “虎来商会自一旬之前从云州出发时,一路便遭遇无数拦截,杜伤泉乔装作成一名走商,自然不可暴露武功,所以大多人马,都是由万里客栈的少当家从万机所阻。一路行来,万里客栈的镖师和趟子手也损失惨重,只剩从万机一人护镖。趁他不在意之时从马厩中钻入车内,其实简单得很。”

    “从马厩里?”

    赵无安回忆起了初来此地时所见之景,也就恍然大悟。当时商队的主人吕乾在石桌旁买醉,而从万机则背靠马厩,一脸决然地修理着自己的弓。徐荣大概就是趁这个时候,从马车后面钻了进去。

    那时谷如来深居屋中,虽然以一品高手的浩瀚内海,能够感应到整个坪山客栈的气机涌动,但徐荣的行动并不需藉由武功,也就几乎没有奇迹外泄,再加上客栈内外人来人往,在谷如来眼皮子底下掩盖住徐荣的行动,其实并不算太奇怪。

    “你受命而来,一人却带着两匹马?”赵无安抱着代楼桑榆,看着在身边走来踏去的两只马驹,仍是觉得有些事情太过巧合。

    “这你就别问了吧。”徐荣的神色有些黯然。

    “嗯?”

    “此事涉及中原安危,所关非小,我本带着飞鹊营二十骑手前来坪山客栈。飞鹊军有条死令,人亡,马负而归。”

    赵无安怔了怔,听明白了徐荣弦外之音,震惊之余,面色也有些微黯然。

    “谁干的?”

    “仍是不知。来袭的军队依旧穿着那一支异服,人数是我军四倍有余。除我身负军令不得不逃之外,其余兄弟尽皆战死。”

    赵无安别过视线,一阵唏嘘,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过此行也不是毫无收获,至少我知道,杜伤泉想要什么了。”

    徐荣强打起了几分精神,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玦出来,在赵无安面前晃了晃,略略回复了些神采。

    赵无安一怔。徐荣手里拿着的玉玦,和他在清笛乡外与东海之上,青鬼与段桃鲤的那一对玉佩形制十分相似。

    “且不谈杜伤泉是一品高手,虎来商会亦是中原大商会,怎可能为了区区一车独山玉拼得你死我活?那车独山玉只是掩饰,他们真正想要的,不过是暗中藏在车上的一块玉玦罢了。”

    “这是什么时候跑到你手上的?”赵无安问得巨细无遗。

    “你怀里这个小姑娘使的毒曾经伤到过杜伤泉,那个时候他内力就已耗去大半,我趁机翻了翻整个车厢,最终在夹层里摸到了这块玉。”

    赵无安默然不语,低头思索了半晌,问道:“屋顶上掉下来的那颗人头,你看见了吗?”

    “什么人头?”徐荣一愣。

    “那你又是如何将出动的时机卡得正好的?”

    “那正是杜伤泉最虚弱的时候,不在那时出手,我还能等到何时?”徐荣不明所以,“再说,即便杜伤泉实力已然十不存一,我也不敢贸然与之应对,只来得及救走你与这位姑娘,至于那白衣将军,只能爱莫能助了。”

    赵无安冷眼看着徐荣。

    “你救了我没错,但我希望你没对我说谎。”

    “我洛神剑匣一开,周身十尺之内,背后生目。可直到那颗人头落地之前,我都未能察觉有何人现身。”

    “换句话说,那人之前躲在屋顶上头,也是在屋顶之上被杀死的。既然杜伤泉已然事先杀了从万机,那么这颗人头,也就只可能是虎来商会之主吕乾的。”

    徐荣挠了挠头,不明所以道:“吕乾死了?”

    “而且是被一名高手所杀。”赵无安淡淡道,“既然除了我们几人,坪山客栈中仍有高手在场,并且杀了吕乾。那么这个人,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无非两种可能:一、与徐荣同道,前来斩草除根。

    二、并非与任何人同道,而是作为外人加入厮杀,欲夺玉玦。

    他们自坪山客栈疾驰至此处,走得并不算远,却已然歇息了一炷香有余。若是有人追杀,此时想必已无处可逃。

    徐荣面色微变。

第十五章 何人尸骨无存

    “老哥,你这做法也太不明智了吧?”

    黎明将至,徐荣为难地看着自己身边两匹闲庭信步般的马驹,一边注视着四周的风吹草动,心下十分紧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赵无安,背着尚自痛得昏迷不醒的代楼桑榆,还抽出一只手来握着安晴的手腕,面色也好不到哪去。

    当然了,他身旁的安晴脸色更黑。

    时间紧急,徐荣只来得及带出两匹马驹,而代楼桑榆又深受重伤昏迷不醒,赵无安显然不敢放心,一定会贴身照顾。如此一来,安晴就得被迫与徐荣共乘一骑,这显然也是她所不愿意的。

    于是最后就变成了这幅光景。离天亮还有段时间,四人两马,身后极可能有追兵,却非得尽数步行。

    这几日来已至少遭遇了两次袭杀的徐荣,对赵无安这种处理方法显然颇有微词,却也做不到丢下三人,自己策马离去。

    躬身背着代楼桑榆,赵无安依旧是慢悠悠地走在几人的后方,全然不在乎身后即将到来的追兵,径自哼着安晴和徐荣都听不懂的曲子,看着心情似乎还不错。

    饶是徐荣生性豪爽,面对此等绝境也自认难以做到豁达超脱,而见赵无安这般万物皆过眼云烟的态势,不由皱起了眉头。

    几人身后,东天渐起了一道鱼肚白,黎明缓慢地接近着这方天空,其下的苗疆千里原野,劲草勃发,荒渺四合。

    徐荣长吁一声,余光瞥了瞥一直黑着脸的安晴,不动声色问道:“赵居士,这位姑娘与你又是何种关系?”

    虽说在客栈里头,赵无安与安晴是以兄妹自称,但徐荣又不是个傻子,见到安晴这种模样,虽然不知其中款曲,但也猜了个**不离十。

    他自知赵无安并非拒人千里之人,此时的神色也多有异样,心中不解,因而有此一问。

    赵无安低着头思索了一会,意味深长地看了徐荣一眼,笑道:“反正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徐荣愣了一愣,不明所以。

    然而,就似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什么奇迹似的,走在前头的安晴脸色忽然释然了几分,主动伸手牵过一匹马儿的缰绳,温柔地将之向前引去。

    徐荣见此情景,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赵无安的心境却更是悠然了起来。他一直都知道,安晴虽有些小孩子心性,却绝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他早与安晴互印心迹,如今虽然为救代楼桑榆身陷险境,在外人看来已是矢志不渝之情,但自清笛乡一路相处至今,赵无安对代楼桑榆是何种感情,安晴也是心知肚明。

    之所以摆出张生人勿近的脸,不过是耍耍性子罢了,赵无安任由她去。

    只是可怜徐荣,被二人这一套形意拳打得摸不着头脑,再加上置身苗疆腹地,身负重任,愈是心急如焚。

    所幸几人运气还不算太差。向西走了两个时辰,直到天色大白,旭日东升之时,身后仍未有追兵来袭的迹象,似乎他们已经从坪山客栈的那场厮杀之中抽身而出。

    赵无安与徐荣未有过多谈论,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从小路前进。苗疆地势崎岖多变,平州北部已是少有的平原,西进接近云州之时,放眼望去已然是成片的崇山峻岭,群山之上绿意盎然。

    徐荣轻叹一声:“这山山绕绕的,鬼知道里头藏了多少毒死人的虫子啊。”

    赵无安不置可否。

    自打入山,道路就变得扑朔迷离,几人时上时下,时而自山缝之中穿过,时而又贴着悬崖的边向前挪动,半天下来,已经爬得筋疲力尽。若非靠着徐荣手中的地图艰难择路,指不定走了一天又会回到原点。

    好在临近午后之时,代楼桑榆已从昏迷之中转醒,虽然无法自己下来走路,但至少能趴在赵无安的背上替他们指一指路,行进速度也快了许多。

    为了尽可能甩脱来自身后的未知追兵,几人都沉默着赶路,只有代楼桑榆不时竖起食指指向某一个方向,而后赵无安便机械地迈动步子。

    转眼之间,日渐西沉,天边已有星辰闪烁。

    走了整整一天,以赵无安与徐荣习武之人的体魄,多少还能支撑,安晴却已经累得走不动路,甚至伏在马背之上也显得面色枯槁,连提缰绳的力气都没有了。

    毕竟已是整整一天没有进食,徐荣也觉得如此行进太过破釜沉舟,于是建议停下休息。

    一听终于不用继续前进了,安晴顿时大松了一口气,一下子瘫坐在了路边。徐荣收起地图,拾来些许干柴在她身边生起了一堆篝火。

    赵无安将代楼桑榆小心地放在地面之后,转过身去,解下了身上的剑匣置于地面,伸手注入一道内力,顿时,洛神剑意充斥周遭三丈。风吹草动,尽入他眼。

    徐荣瞥见了这一幕,心中暗暗有了些思量。

    等赵无安将四周情况尽数排查完毕,悠悠靠在石壁之上闭目养神之际,徐荣凑了过去,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故作不以为意道:“你看上去悠闲,其实心里比我们所有人都还要紧张吧?”

    赵无安淡淡道:“对了一半。”

    “那就是说我还有一般猜错了?”

    “不是紧张,是兴奋。”赵无安睁开眼睛。

    徐荣略感意外:“兴奋?”

    “我已有十年未至苗疆。”赵无安懒懒道,“这一次,平州对上谷如来,救走代楼桑榆,算是了了我两件生平大事。再入云州,便是与代楼暮云决战,我如何能不兴奋?”

    徐荣愣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道:“想必是肺腑之词,徐荣没看走眼,赵居士果然痛快!”

    赵无安侧过头,瞥了一眼徐荣,“你呢?”

    徐荣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赵无安所言之物后,不厚道地嘿嘿笑了两声。

    “想来也瞒不过赵居士。没错,我并非飞鹊营的普通士卒,乃是与苗疆燕弃冰将军一般,为主上执行密令,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银甲军。”

    赵无安看也不看他一眼,口中侃侃道:“二十年前,造叶国凭一支号称是我骨为衣的铁衣军名震海内,引得大宋将之列为头号强敌,这才有了后来那导致铁衣军全军覆没的宋叶之战。战争结束后,反而是大宋也学起了造叶的这一套吗?”

    赵无安忽然这般长篇大论,倒是把徐荣给听得一愣一愣的,他难得地皱着眉头思考了一阵,这才吞吞吐吐地回答道:“嗨,咱们这些下面的兵,也弄不清楚上头是什么意思。反正是先给你练着,练完了就出来做事呗。我也不懂太多。”

    “玉玦已在你手,接下来不考虑回去吗?”

    “那我也得有路能回去啊。”徐荣苦笑,“来路肯定是不安全了,到处都有那看不清底细的神秘部队,我一个人还真不敢走。”

    “你想从云州返回?”

    “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按你的说法,苗疆若起叛乱,云州之路必然封死。”赵无安冷眼注视着徐荣,“在坪山客栈之时,你抢走玉玦逃去便是,又为何要救下我们,随我们深入苗疆?”

    赵无安的质问让徐荣愣在了原地,愣愣眨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无安这般咄咄逼人的言辞似乎让安晴也觉得颇不舒坦,她有气无力地爬到赵无安身边,冲他瞪了瞪眼睛。

    而赵无安未有任何反应,倒是徐荣,在度过了这段愣神的时间之后,默默低着头,苦笑了起来。

    “这世道,倒真是好人难做。”没来由地,他忽然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这回轮到赵无安发愣了。

    “飞鹊营鼎盛时曾有一千七百将士,算到天圣年间却已只余六百不到。不过二十年时间,近半将士阵亡在苗疆边境,你以为这都是谁的手笔?”

    与客栈初见时的随性不同,与他救走二人时的狂傲豪放亦不相同。此时浮现在徐荣脸上的是一种十分复杂的神色,带半分歉疚,半分忿然。

    “若是苗人心无不轨,大宋何以重兵压境?若是代楼勿父子无半点据宋自立之心,我何以牺牲近百兄弟也要深入平州?”徐荣咬牙切齿道,“赵无安,我跟着你,是在护你,你若是不领情,我这边就转身离去,留你在此地尸骨无存。”

    言罢,他赌气似的转身欲走。

    然而就在他牵着马才迈出一步的时候,山脚下便传来了隆隆杀声。

    徐荣面色微变。听这声响,来者至少有三百之数。

    赵无安连眼睛都没抬,只是懒懒道:“代楼桑榆就在我背上,你若是走了,我倒想看看是谁尸骨无存。”

第十六章 身穿流云意劈天地

    山脚下的杀声是如此震耳欲聋,就连早已筋疲力尽,几乎睡死过去的安晴也一下子从浅眠中惊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一屁股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连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只记得赵无安和徐荣似乎起了些争执。只是她实在太过劳累,一坐下便觉得困意上涌,难以抑制地闭上了眼睛。

    而现在从睡眠中醒来,安晴的第一句话便是:“什么声音?”

    回答她的却既不是赵无安也不是徐荣,而是早已伤得奄奄一息的代楼桑榆。

    她仍旧用着那清脆且利落的嗓音说道:“夸远家。”

    安晴愣了愣。对于对苗疆一无所知的她而言,这个简单的回答,与不回答并无二致。

    而几步开外的徐荣与赵无安,却是彼此颇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夸远家,这是赵无安早在客栈中就听说过的势力,率领四十铁骑的白衣将军燕弃冰,就是来自夸远家的人马。

    虽然离开苗疆已近十年,三州之内的变化也可说是天翻地覆,但某些事情并不是说变就能变的。

    无论十年之前还是十年之后,夸远家始终都是这片土地上实力最强劲的家族之一。而代楼暮云此前所言的内乱,也多半与这一家有关。

    既然代楼桑榆已经明言指出来袭的是夸远家的部队,此前诸多疑云,也就不解自散。

    为夺虎来商会运送的玉玦,代楼桑榆亲自上阵,可说是其背后的代楼家出尽了全力,而身为与之实力不相上下的夸远家,却只派来了一位将军,四十骑兵。

    四十铁骑在一品高手的面前自然不堪一击,而燕弃冰虽说也是二品高手,可多年疏于战阵,武艺早就不如之前精进,对上杜伤泉,筹码显然不够。

    “那么夸远家丢掉的筹码究竟在哪呢?”赵无安低低自语。

    “当然便是设在这处岐荒山了。鹬蚌争食,不如瓮中捉鳖。”徐荣顺畅地接过了话头。

    代楼桑榆在一旁嗯嗯嗯嗯地点着头。

    “那么,”赵无安将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懒懒地打量着徐荣,“你还打算走吗?”

    徐荣撇了撇嘴,大笑一声:“我又不是傻子。”

    夸远家再有通天本事,也不敢在此地杀了代楼桑榆。否则惹怒代楼暮云,双方彻底撕破了脸皮,两边的日子可都不好过。

    所以,有代楼桑榆在此,便可说是拥有一张免死金牌,即便是面对夸远家的大军,也不必有丝毫担心。

    徐荣提起钢枪握在手里,收起了之前的笑意,肃容道:“不过此玉事关重大,夸远莫邪究竟是否下了决心还不好说,我们也只能严阵以待了。”

    赵无安道:“是从西边来的,很奇怪。”

    “哪里奇怪?”安晴问。

    然而赵无安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然而,就在他的头颅停止摇晃的那一刹那,身后不远处地面上的洛神剑匣,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颤鸣。

    那真的只是极轻极细微的声响,在半山腰的风声中几乎转瞬即逝,但赵无安却像打了一个激灵,飞快地蹦了起来。

    他一跃便冲向了几人栖息的山岩后方死角,白头翁无声出鞘。

    “清歌!”

    仅仅一个照面,未有任何招呼或试探。一上来,赵无安就解放了白头翁剑意。

    刹那间,浩荡青光遮天蔽日。

    白头翁则如腾跃于青云之上的骁龙,在青光之中冷不丁拧过一个角度,便刺向了山岩之后。

    青光之中,忽起血雾。

    先发制人,赵无安却无半点追击的想法,立即伸指一勾,遥遥唤回白头翁,头也不回地大喊:“跑!”

    徐荣立刻反应了过来,一抖枪花便收起了钢枪,伸手将代楼桑榆扶了起来。

    代楼桑榆一起身子便站住了,肩膀上的伤势虽然仍触目惊心,却似乎对她的神智已无太大影响。

    倒是边上什么事都没有的安晴没能反应过来,直起身子时一个踉跄,直接倒在了赵无安怀里。

    “啊啊啊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每到紧张的关头,安晴总是特别讨厌自己这只会添乱子的性格。

    赵无安什么也没说,驭白头翁回匣,一手背起洛神剑匣,就拖着安晴跟在了徐荣与代楼桑榆身后。

    四人向着西边儿一路冲了过去,与那阵杀声越来越近。

    而身后,却又有无数人持着刀枪杀了出来。脚步声势众,除此之外却无任何响动,山野间安静的可怕。

    对于赵无安如此突然的变化,徐荣终究是按捺不住好奇,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

    那群从山岩之后杀出来的人,身着锁甲,肩头有锻钢圆板。

    只这一眼,徐荣便明白,他不能就这么逃跑了。

    一样的装束,一样的悄无声息,跟随在你的身后,沉默无声地夺走你的性命。

    若不是赵无安的剑匣报警,徐荣险些再一次着了这些人的道。

    上一次遇袭,死去的是他的兄弟袍泽,他的师长下属。逃出来的是他自己,是他一直爱慕的青娘。

    这一次遇袭,青娘不在身边,袍泽已赴黄泉,飞鹊营中只剩下了他。

    这一次遇袭,他不想也不能仓皇而逃,这一次,他不愿也不甘苟且偷生。

    他是飞鹊营的人,只要他生一天,就该为那些死去的兄弟战友袍泽,出一分血性。

    徐荣松开了扶着代楼桑榆的手。

    其实,就算不用他搀扶,代楼桑榆也已能够自己前进了。长期生活在万虫噬身的疼痛之中,即使是双肩被撕裂,对代楼桑榆而言算不上多大的痛苦。

    徐荣又提起了他的枪,打开了腰间佩刀的刀镡。

    “我去去便回。”

    他像是哪本评书里头行侠仗义的英雄好汉似的,扭头对赵无安丢下了这么一句话。

    便怒吼着杀入了那群兵士之中。

    安晴倒吸了一口凉气,奔逃的脚步也不由得缓了一缓,讶然道:“他这是疯了吗?!”

    “不是他疯了……算了,他就是疯了。”赵无安慵懒的眉角挂起一丝恼意,“按在客栈里遇到的来看,那帮追兵的武功稀松得很,我猜徐荣全身而退不成问题。”

    说着这样的话,他的脚步倒是丝毫不停,转眼就裹挟着代楼桑榆与安晴跑出几十尺远。安晴回头时,几乎已经看不见徐荣的背影,只能见到无数尖刀起起落落,长枪进进出出。

    “你这是在睁眼说瞎话吧……”回想起几次相遇,徐荣都奋不顾身地保护着一些人,安晴的声音里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哭腔。

    赵无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是被包围了,强突也不是不可行,但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听过没有?”

    “但是徐荣他会死啊!赵无安,你到底还要冷漠到什么时候!是不是与你相关的人的命就比金子还重要,而你觉得与你无关的人命,就可以弃之不顾?!”安晴含着泪质问道。

    赵无安低低反问道:“不然呢?”

    安晴被噎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急匆匆奔出了几十丈的距离,面前似乎是一座半断的悬崖,并不太深,最高处也仅有十五尺左右,由南向北逐渐走低,与其说是断崖,倒更像是与这座岐荒山走向相悖的一片山坡。

    坡底则是那片一直萦绕在耳畔的杀声的鼎沸之处。

    赵无安慢慢减缓了速度,同时也松开了怀中的代楼桑榆,把安晴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一些。

    安晴当然颇有些抗拒,赵无安却只是对代楼桑榆轻轻点了点头。

    “拜托你了。”

    “好。”

    平淡无奇的对话。

    代楼桑榆以手为埙,扣在嘴边,吹起了不为人知的曲子。

    周身十丈之内,土翻,虫出。

    赵无安则一边继续向那座断崖奔跑,一边卸下剑匣,单手托在了手里。

    “你跑慢一点!!”扑面而来的厉风让安晴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几乎是企求着想让他放慢些速度,好让自己的脸颊好受一点。

    赵无安没说话,只是又把她向怀中搂紧了几分。

    在他们脚下,来自苗疆的奇蛊异虫自地下钻出,斑斓的色彩点染着灰白的土地,宛如一支凭空而生的军队。

    赵无安道:“洛神赋。”

    一声沉雄剑鸣响起。

    ————————————————

    日落山头,岐荒山的山道却是空前地热闹。

    一条弯曲的羊肠小道,本来只够三人并肩前行,如今却是五人并驾齐驱,半弯着身子齐头并进。在他们身后,更是五人递五人,排成了长长的队伍,一直从入山口绕上半山坡。

    这些士卒步伐小心谨慎,身着整套锁甲,肩头有圆板防护,除此之外的小腿与手臂则暴露在外,露出精干虬结的肌肉。虽然人数众多,却几乎毫无声响。

    而与之相对的,在岐荒山的另一头,夕阳映照着一座断崖与其下近半里的浅草地。春风吹拂,盈盈绿草之上,正有数百苗疆将士,嘶吼着冲向断崖之上。

    西沉暮日之下,走出一位须发皆白的垂暮老者,面上覆着漆黑的枫木大鬼面具,身着宽大长袍,枯槁的双手推着一张轮椅。

    轮椅之上的青年人手持一把羽扇,紫冠朱衣,丰神俊貌,眉心一点朱砂痣,猩红得近乎漆黑的嘴唇微微上扬,似乎心情极为不错。

    “这次能成这瓮中捉鳖之局,还多亏了大巫咸您的助力。”

    尽管年青人已经极力克制自己的语气,但仍是让激动之意尽显其中。

    戴着面具的老人以沙哑的嗓音回应道:“夸远公子是天命所归,老身亦是在为苗人世代谋福。区区卜算,何足挂齿。”

    苗疆曾有七大家族,太平元年大宋曾驱兵南下,灭去其中最为鼎盛的南骁一族,此后又有三族改为汉姓,一族远避西部子阳州中隐居,一族驾船南逃出海不知所踪。而今的苗疆之中,可堪为王的只剩夸远与代楼二家。

    代楼暮云乃是当今苗王,夸远莫邪则只能屈居为庸庸一届家主。

    夸远莫邪当然不喜欢这个家主的称谓。尽管因为失去双腿而被苗人认为不堪为王,但夸远莫邪从来就没有熄灭过称王的野心。代楼家虽已数代为王,夸远莫邪仍要以一己之力,将之倾覆。

    这已是他的鼎盛之年。人生长不过百载,已经熬死了代楼勿,又来一个代楼暮云,尽管都是硬点子,但夸远莫邪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了。

    更何况,苗疆的大巫咸也站在他这一边。对苗人而言,巫咸的号召力甚至高过了王,能得此人支持,夸远莫邪信心十足。

    坪山客栈一役,他早就知道客栈中藏有一品高手,仍是只派了燕弃冰带领四十骑前去搅局,正是听了这位善于卜算的巫咸的建议。

    出兵前夜,巫咸曾言,坪山客栈乃是必乱必死、两败俱伤之局。与其倾尽全力截杀,不如静观其变。

    果不其然,商会之主吕乾身死,而那块决定着整个苗疆命运的玉玦,则在几个汉人手里。

    夸远莫邪不信,他们疾行一天一夜,还能打得过自己这数百潜伏在岐荒山下以逸待劳的苗疆士卒。

    他很有信心,所以他也很高兴。

    在他看来,杀掉那几个汉人,将玉玦夺取到手,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在这之后,他夸远莫邪将代替代楼暮云,成为苗疆新王。

    一想到这里,夸远莫邪就得意得恨不得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有道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数百苗疆将士冲向那一方断崖,不少人已经从地势缓和处爬上了崖顶。

    残阳如血,映照着岐荒山上下嶙峋的石块,映照着夸远莫邪阴冷含笑的侧脸。

    所以当他看到那样东西的时候,他几乎从轮椅上跳了起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怎么可能!”

    仍在浅草地上奔跑的苗疆将士们有半数愣住了,抬起头来,呆呆地仰望着天空。

    一片残阳之下。

    身负红匣的白袍男子怀中抱女,脚踏五尺巨剑,顿穿流云,神色冷冽冰封。

    他悠悠向夸远莫邪望来,仿若仙人下凡。

第十七章 一些人

    即便是在千奇百怪、令人匪夷所思的江湖传闻之中,飞剑之术也一直是玄之又玄的功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若是绕剑弹指,吐去吸来,杂耍一般的功夫,倒还能在街头巷尾见到几手,但谈及那弹指间取人头颅,乃至御剑飞行之术,则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夸远莫邪虽则双腿残废,多少年来却始终不曾荒废过对中原及其周边四朝武学的研究,夸远家所藏四千卷武库书,他十六岁前就已尽数翻阅完毕。

    然而即便是以他之博览群书,也仅曾在书中见过一次,有关飞剑的故事。

    史载雍熙三年,造叶国残阳城外,曾有天剑出世。

    当是时,天荡云阔,残阳城上空万顷流霞,顷刻散尽。

    六柄飞剑环绕无名剑客身侧,以一敌九,未有丝毫落于下风。

    那是一本记载颇为详实著作,笔者也曾是武林中名动一方的剑豪,按理说不会出现不符实际的描绘。

    关于此事,夸远莫邪也进行了诸多考证,却除此书之外,再无任何线索。纵然这位执笔之人已是纵横江湖数年的老资历,夸远莫邪也是不信远多过相信。此后数年,他又阅览过无数典籍,再无一本提到飞剑之术。

    久而久之,夸远莫邪也就逐渐忘怀了这一仙人般的术法。

    然而就在今日,赵无安却脚踏洛神赋,穿过流云而来。

    那袭迎风鼓荡的白袍填满了夸远莫邪的眼瞳。

    在他身后,推着轮椅的大巫咸,缓缓松开了自己握着轮椅的手。

    “夸远公子,来者不善。”苍老的声音自夸远莫邪背后响起。

    夸远莫邪微微愣了一愣,回过神来,失色的瞳孔中重又有焰火引燃。他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眉眼之间已然完全看不出之前的惊讶神色。

    “那是自然。善者不来。”

    数百苗疆将士们都情不自禁地仰起了头颅,遥遥望向半空中那个飘逸的御剑身影。在他们的印象之中,还未曾出现过这样的敌人。

    所以一时之间,即便是骁勇善战的苗族战士,也不知所措了起来。

    而事实上,这也是御剑之术,时隔四十余年,重现于这片江湖之上。也不知战死于残阳城外的洛剑七,看见这幅景象,会是作何感想。

    江湖不老,一代儿女去,一代儿女生。

    赵无安捏指为剑诀,自空中遥遥一挥,降下一道惊雷。

    一剑而下,便是漫天云霞失色,四合**化雷霆。

    而半空之中,也是响起了一道果决的声音。

    “菩萨蛮、苏幕遮、鹊踏枝、虞美人、白头翁、采桑子!”

    采桑子与苏幕遮勾出的日月辉光自身后乍现,转瞬便化作流光分为左右袭向夸远莫邪,厚重难当的菩萨蛮则裹挟风雷之势自云霄直坠而下,摩擦着空气,引出赫赫风声。

    白头翁织出一片浩荡青光,虞美人自青光之中暗匿杀机。

    仅剩的那一只鹊踏枝,却由赵无安右手捏成的剑诀牵引,仿佛生根一般,牢牢凝结在他右手前方一尺处,汹涌剑意凝蓄。

    晋入二品之后,赵无安对驭剑之术的理解可谓是再上了一个层次。而今六剑齐出,对他而言虽然亦是超出了原本所能承受的界限,但以右手生出气劲隔空控制鹊踏枝,便如同将此剑握在手里,实则仅驭五剑于外。

    借助此等方法,赵无安总算是实现了六剑齐出。也因此彻彻底底震慑到了端坐在轮椅之上的夸远莫邪。

    那可是飞剑之术!

    曾几何时仅在书中惊鸿一现的神秘武学,而今以分毫不差甚至是更胜一筹的姿态,出现在夸远莫邪面前。

    夸远莫邪鲜红的嘴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着,两瞳缩得极小,却从其中透出极为锐利的光。苍白的脸颊,甚至因看见赵无安而微微红润了几分。

    直到赵无安与他的距离仅剩一丈之时,他似乎都还沉浸在这令人激动的场面之中,难以自拔。

    夸远莫邪身后的老人长叹了一声:“公子,此人是来取您性命的。”

    大巫咸所言不差,赵无安心中所打的便是擒贼先擒王的主意。虽说不至于将夸远莫邪直接杀死,但通过要挟他来达到全身而退的目的,并不算难。

    更何况,而今的岐荒山,局势愈发扑朔迷离。

    东方的锁甲军与西边断崖之下的苗族勇者们,无论从装束还是作战策略都大相庭径,显然不是同一支军队。但苗疆之中势力虽多,有能力掌兵的却不过寥寥几家,难道那一支锁甲军,是代楼暮云派来的不成?

    心有疑惑,不代表手下留情。

    菩萨蛮如同一道铁闸,把赵无安和夸远莫邪拦在一边,挡住了三百名英勇无畏的苗疆战士。

    最前头的苏幕遮与采桑子,则从两侧袭向夸远莫邪。

    虽然飞剑令人意外,但自始至终,夸远莫邪未有丝毫恐惧之情。

    就在双剑即将刺入夸远莫邪肩头之时,这位久负盛名的残废苗疆公子前方地面的泥土之中,钻出两道黑影。

    电光火石。

    锋锐无两的采桑子与苏幕遮便纷纷偏离了轨迹,向两边荡开去。赵无安及时收束心神,又将二剑收回掌控,同时再御剑前进一尺。

    两只青蛇般大小的蜈蚣出现在了夸远莫邪面前,面朝着赵无安。猩红的口中满是手指大小的尖锐倒牙,百只铁足不住伸缩,夭矫灵动,头角峥嵘。

    它们的身子已钻出泥土四尺有余,下半截却仍然埋在泥土之中,不知埋了多深。

    赵无安对此并不意外。

    在汉人眼中,苗人可驱虫驭兽,全身上下萦绕着数不清的谜团。对于曾在苗疆生活过的赵无安而言,这迷雾虽然没那么深,但也足证这些苗人俱身怀异能。

    身侧十尺遍布毒虫的代楼桑榆便是个最好的例子。在使毒方面,夸远家虽然没有代楼家那么高超的技艺,却也绝对不负苗人之名。

    两剑方去,紧跟着便是三剑齐出。虞美人与白头翁一正一奇,在浩荡青光掩映下杀向夸远莫邪。

    赵无安则果断地从洛神赋上一跃而下,一抬手,便看似随意地将鹊踏枝投掷了出去。

    而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握住了那柄刚要失势下坠的五尺巨剑,一转身,便将其送回了放在地面上的暗红剑匣。

    再然后,他脚步不停,抢上一步,稳稳地接住了从半空中坠落而下的安晴。几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鹊踏枝甚至还未飞出去一丈。

    安晴懵懵懂懂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赵无安恬淡道:“救生。”

    话音一落,洛神剑匣剑气外放,赵无安周身十丈土地瞬息炸裂。

    飞沙走石,地崩云散。

    夸远莫邪脸色终于一变。而他身后的老者,面具之下,花白的长须似乎也微微颤动了一下。

    翻滚的沙尘一瞬间就遮住了安晴的视线。她在粉尘中咳嗽了几声,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已然坐在了洛神剑匣之上,而赵无安则不见了踪影。

    她身后便是发出铮铮剑鸣的菩萨蛮,为她阻挡住上百名苗疆战士,却已是强弩之末。

    面对这迟迟不散的烟尘,安晴慌张了起来。但她也知道,在此处惊叫出声,无异于自寻死路。

    安晴俯低身子,从洛神剑匣之上跳了下来,紧紧地依偎住这散发着凛冽剑气的剑匣。赵无安也不知动了什么手脚,这生人勿近的强悍剑意,却唯独对她柔情似水。

    汹涌的剑气不断洗刷着这一片空间,安晴隐约能辨识出面前青光惊闪,却不知赵无安究竟位于何方。

    等到烟尘终于消散,已然是半柱香之后。

    赵无安安然无恙地站在安晴前方,准确地说,是站在了夸远莫邪面前。

    他一身白袍沾染沙尘,显得风尘仆仆,就连眼神也有些倦怠,手臂之上,更是新添了几道浅浅的伤口。

    在他身侧十步之内,数把飞剑散落一地。

    然而他手中握着的鹊踏枝,却紧紧贴住了夸远莫邪苍白的脖颈,脚边落着两颗尚在滚动的蜈蚣头颅。

    那名佩戴着鬼面具的华发老者,则在不知不觉间,退到了夸远莫邪身外五步。

    夸远莫邪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而后,笑颜逐开。

    “不愧是苗疆的大巫咸,所行之事,确确实实都是为了苗人的存续啊。”夸远莫邪虽然是暖意融融地笑着,话语间却是满满的讽刺。

    为斩杀夸远莫邪那两只护身蜈蚣拼尽了全力的赵无安听见了这话,微微一愣。

    方才的尘雾之中,赵无安是结结实实与夸远莫邪的两只蜈蚣死战了一场,虽说最终成功将之斩落,但接近夸远莫邪之时,早已成了强弩之末。

    只要那位巫咸再稍稍加一分阻力,赵无安就绝对不可能威胁到夸远莫邪。而恰恰相反的是,那位老人反而退后了五步。

    戴着鬼面具的老者把目光转向赵无安,微微躬了躬身子。

    “阁下既然是白袍红匣,有飞剑之术,应当就是苗王所言的贵客了。远道而来,苗疆多有接待不周之处,巫咸慕容祝在此赔个不是。”

    面对这猝然转换的情境,赵无安蹙眉思索了片刻,斟酌道:“贵客?”

    “苗王早吩咐我在此等候一位驭剑背匣的白衣贵客,老身也早有迎候之意。只不过刚巧赶上夸远莫邪意图封王自立,所以就以阁下做诱饵,布了个小小的局。”巫咸缓缓垂了下头颅,“这一点,祝万分抱歉。”

    “布局?”

    赵无安满不在乎地扬了扬手里的鹊踏枝,而后又砰地一声,将之迅捷地摔回了夸远莫邪的肩头。

    “我拼死才将飞剑架在这个人的脖子上,就是为了告诉你们岐荒山前头尚有大批兵马,劝你们赶快退兵。你如今却和我说,你这是为了擒住夸远莫邪所布的局?”

    他的表情并无变化,语气也一如往常地慵懒,但安晴敏锐地意识到,赵无安这是生气了。

    他一向讨厌被人利用。

    瘫坐在轮椅之上的夸远莫邪此时冷不丁笑出了声。

    “这位贵客,这么说似乎不妥吧?为了博得这位大巫咸的信任,我可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到头来,一言不发就被背叛了的,不还是本公子我么?贵客你不过是受了些许惊吓,生死关头走了一遭,本公子可是连称王的大业都一并泡汤了。”

    巫咸似乎有些歉意地看向了夸远莫邪,“夸远公子,老身也无意背叛,只不过代楼暮云,才是唯一的苗王。”

    赵无安那一向平静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愠怒之色。他用空闲着的手撑了撑额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冰冷道:“我再说一遍,岐荒山前尚有大批兵马,双方若是短兵相接,你们讨不到丝毫便宜,劝你们赶快退兵。”

    他的眼神冰冷淡漠,神色阴寒慑人。仿佛他并非白衣居士,而是自地狱归来的修罗,自罗生门中蹒跚而出的将死未死之人,自九天之上俯瞰阴邪人间的无情神袛。

    即便是陪着他一同经历了无数生死的安晴,也不曾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

    赵无安上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还是在久达寺中,被独孤清平养为禁脔的女子袭杀德炳的时候。

    “我再说一次,退兵。”

    “要是因为你们的固执,与那根本就无关紧要且一团浆糊的政斗,在我眼前牺牲了那些无辜之人的性命。”

    “我对诸天神佛发誓,绝不放过你们。”

    神鬼无情而人有情。

    赵无安竭力做无情之人,实则至情之人。

    安晴以手扶住了不再散发凛然剑气的洛神剑匣,缓缓直起了身,遥遥凝望着那个白袍翩然的背影。

    此时此刻,她终于彻底明白了,赵居士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些人,便是在重逢很久以后,才会让你明白当初为何相遇。

第十八章 跨遍千军皆可杀

    最终,夸远莫邪仍是退兵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轮椅的辘辘声中,夸远家麾下锐不可当的三百士兵集结成阵向西退却。大巫咸慕容祝仍是如来时那般以手握着夸远莫邪的轮椅,但其中所蕴含的意味却从顺从变成了威胁。

    岐荒山残阳如血,断崖在暮色之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一座孤峭的山峰。浅草地上有几只彩蝶翩翩而来,绕过那些苗疆士兵的双肩。

    赵无安白衣飘动,洛神剑匣上又平添一道斑驳痕迹。晚风呼啸,面前的岐荒山安静若死。

    他却忽然跪倒于剑匣边,闭上双目,从不束起的黑发在风中胡乱飘扬。

    那些苗疆的战士们一一自他身边走过,投来的目光大多带着些许忌惮和好奇。

    毕竟这个人曾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山头御剑而来,纵然不是仙人,只怕也所差无几。现在却跪坐于此地,显得如此落寞。

    安晴匆匆跑上前去,关切地半跪在他身边,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赵无安深深叹了口气。

    “三百换二,我是胜了还是输了?”赵无安仍旧闭着眼睛,虽然脸微微侧向安晴,却仍像是在喃喃自语。

    安晴愣了一愣。

    先前赵无安带她御剑飞奔之时,安晴并不知赵无安想做什么,只道他是抛弃了徐荣兀自逃生。

    而如今断崖之下,原本士气高涨欲杀上岐荒山的三百苗人却尽数保全了性命。这些人与赵无安素不相识,赵无安也本无保护他们的义务。

    但他却宁可抛下代楼桑榆与徐荣,也要亲自御剑赶来,阻止这一场短兵相接。

    “既然此处的三百人是夸远莫邪布下的口袋,而最能代表代楼家势力的代楼桑榆又与我们在一起,也就是说,那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板甲军,绝不会隶属于这二人名下。”

    说到此处,赵无安终于睁开了眼睛,侧目望着安晴。此时夕阳坠入他瞳中,似有金焰重燃,掀起万千波澜。

    “也就是说,他们会杀了徐荣和桑榆,不会手下留情。”

    “我欲救这三百生,就必须让那二人赴死。”

    安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赵无安低下头颅,伸出手撑着剑匣,摇摇晃晃站起了身。

    “很可笑吧?才刚刚把她从客栈救出来,一转眼却又将她丢在了深山。”赵无安颇有些自嘲地轻笑了起来,“安晴,有些时候,我是不是很不讲道理?”

    安晴怔了半晌,低下头思考了好一会,才闷闷道:“你有你自己的道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何必要在意别人怎么看?”

    赵无安沉默了好一会,摇了摇头。

    “我欲救生,便是三百换二。我欲渡生,便是为了二十九条性命,不远万里来寻代楼暮云一战。我欲护生,便是断案缉凶,清净此世罪恶。我欲成仁,却非得再要这天下无安。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矛盾得很。”

    安晴急忙道:“但那些事情都是不冲突的呀!”

    赵无安瞥了她一眼,“其实,我本非我。那个欲肃清此世罪恶,济世救生之人,与赵无安,并不是一个人。”

    安晴傻了眼:“这是什么意思?!”

    “走吧。”

    赵无安却再没了说话的心思。

    然而等他刚一转过身,却又止住了步子。

    苗疆的大巫咸,慕容祝,去而复返,站在了赵无安与安晴的面前。

    “独山玉,不在你们身上吧?”慕容祝开门见山道。

    赵无安别在身后的手暗暗握住了剑匣的背绳。

    慕容祝追问道:“明明还有人躲在岐荒山里头,为什么不去救他?”

    “来不及了。”赵无安的声音很是僵硬。

    慕容祝顿了一下,而后了然道:“拿得起放得下,确实是很值得挑战苗王的人。只不过,若是让那块玉玦落到汉人手里,对我们影响可不小,还望阁下审慎思量。”

    “你的意思是让我再回去一趟?”赵无安把眼睛眯成一条细长的缝,眉毛懒懒地垂了下来。

    鬼面之下,无人能知慕容祝表情如何,他只是冲着赵无安作了一揖,“若是阁下有玉玦在手,祝以苗疆大巫咸的身份保证,可护阁下平安抵达云州王庭登云楼下,绝不再生半点波澜。”

    赵无安悠悠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以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极少把一句话重复两遍。

    站在一旁的安晴觉得这可不是个好兆头,甚至可能是赵无安出手的前兆,吓得立刻躲在了赵无安身后。

    孰料赵无安只是面不改色地转过身,顺势背起剑匣,牵过安晴就走。

    被赵无安抓起手时,安晴还愣了一愣,直到跟着他走出去十几步远了,仍旧显得懵懵懂懂。

    她回过头,发现无论赵无安带着自己走了多远,慕容祝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离去,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赵无安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前行。

    一路踏过来时的青草地,岐荒山的断崖却离得越来越近,安晴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赵无安忽然说。

    安晴彻底懵了:“从刚开始就是,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又为什么要道歉?”

    “之所以要道歉,是因为我骗了你。”赵无安的嘴角向上翘起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事实上,徐荣和代楼桑榆,都不会死。”

    “什么?”安晴吃了一惊,“那你刚才还做出那么伤心的样子……”

    “所以,我才和你说一声对不起啊。”赵无安悠悠道。

    安晴气呼呼地嘟起了嘴:“我还真上了你的当!不过,这是为什么?”

    “这是个局。然而并非是针对坪山客栈的虎来商会所布之局,而是从我们踏入苗疆那一刻起,整个局就已经布成了。在他们的算计之中,你、我,乃至代楼暮云、夸远莫邪,都不过是棋子而已。”

    听闻此言,安晴蹙起眉头,颇为疑惑不解道:“既然算计如此之大,那么又是谁布的局?”

    “你说呢?”

    虽然看着懵懵懂懂,但某些时候,安晴的确聪明得超出了赵无安的想象。所以到了这种时候,他倒宁愿让安晴自己多想一想,而非直接把谜底揭晓。

    一手被赵无安拉着,安晴只能伸出另一只手,扳着手指头算了起来:“代楼家、夸远家、徐荣、谷如来……啊,难道说是那个武林盟主布的局?”

    “他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派杜伤泉去坪山客栈拦人。自我们逃出客栈之后,便已从他的掌控之中逃脱了。”赵无安摇了摇头。

    “那我就不知道了。”安晴一下子泄了气。

    赵无安不气反笑,伸手又紧了紧背上的剑匣,悠悠道:“初遇徐荣之时,我们就曾在山中酒店里遇到一伙身着板甲的士兵。他们行动诡秘、人数势众,但武功往往不怎么样,手无寸铁的飞鹊营士兵们都能将之打得落花流水,甚至在追击他们的时候,飞鹊营的兵士们还顺手带走了他们的旌旗。”

    “同样也是这样一伙人,在徐荣领兵策马自飞鹊营前往坪山客栈的路上又埋伏了他们一次。这次飞鹊营没那么好的运气,只剩下徐荣一个人逃了出来,并于坪山客栈将我救走。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徐荣,我和桑榆都不会来到岐荒山。”

    “抵达岐荒山之后,我们先听见的是来自此处断崖的冲杀声,而这些声音的源头,则是夸远莫邪所率领的士兵,算准了我们会逃到岐荒山,也做好了从我们手中夺去玉玦的万全准备。”

    “但正是在这个关口,我们却提前一步遭到了来自身后的袭击,袭击者也同样是那些身着板甲的士兵,我虽带着你逃了出来,徐荣与桑榆却落在了后头。”

    说着说着,赵无安已然带着安晴从断崖低矮处爬上,继续向着山腰前进。

    风吹草低,硕大的夕阳已有一半沉在了地平线之下,岐荒山也显得分外平静安详。

    安晴回头向下望去,惊讶地发现那位叫做慕容祝的苗疆巫咸,仍然纹丝不动地守在浅草地上。

    “我之前之所以要假装自己很难过,也是为了不让你发现这个事实。”

    登上断崖的顶端,赵无安握着安晴的手,又加紧了几分力道。

    安晴闻言向前望去,随即便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自打进入苗疆以来便如同心头梦魇般缠绕不去的板甲士兵们,正成群结队站在她的面前,肩头的圆甲在夕阳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人数众多,却几乎无声无息。

    而提枪挈刀,站在众人前头的,正是不久前才被赵无安甩在后头的徐荣。

    双肩受伤的代楼桑榆却并未因此而得到什么好点的待遇。她被五花大绑着,犹如一件物品般丢在徐荣的脚边,不省人事。

    见到他们,徐荣咧嘴笑了起来:“赵居士,还真是好久不见啊?”

    虽然仍是初见时那般爽朗的微笑,但即使是安晴,也能嗅到此时空气中弥漫着的杀意。

    望着面前的千军万马,赵无安的神色未有一丝波澜。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白衣居士语出惊雷。

第十九章 冤魂

    山中日色渐斜,浓黑的夜影已然笼罩了半座山腰,也同样罩住了山中数不胜数的士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们身着板甲,肩头原本应有雕饰之处只是一片浑圆铁板。

    而站在众人面前的徐荣,饶有兴味地盯着赵无安看了一会,忽然大笑起来。笑声穿云裂石。

    “哈哈哈,就算杀了我又如何?我们飞鹊营数千兵士,你难道就找得到那一块独山玉玦,在谁的身上?”

    面对这骤然紧张起来的局势,本就耐不住性子的安晴愈发急了起来:“徐荣!你站在那些人那边做什么?”

    徐荣只是狞笑不止。

    在安晴看来,现状实在是太奇怪了。

    原本杀气腾腾的圆甲士兵们,自从刚入苗疆开始就一直针对着徐荣以及他所属的飞鹊营,甚至连她和赵无安也险些就没能死里逃生。

    而在岐荒山之上,再一次遭遇这些士兵的时候,徐荣却一反常态地与他们站在了一起。

    这对安晴而言,实在太难以理解,也太出乎意料。她于是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赵无安。

    是了,一直以来,赵无安永远是那一个看透真相的人。尽管他有时候也会失误,但安晴永远会选择相信他。

    赵无安神色复杂地瞥了一眼安晴。

    四目相对,她似乎从他眼底看出了无奈,和更甚于之的情绪。

    赵无安淡淡道。

    “在这一场争斗之中,夸远莫邪派来的是燕弃冰,和那方才撤离的三百兵士。代楼暮云派来的是代楼桑榆。而在坪山客栈中,杀了吕乾又抢走独山玉玦的,却并非来自这二人麾下的势力,而是徐荣——或者说,是徐荣所代表的飞鹊营。”

    “苗疆的局势,看着复杂,其实简单得很。从头到尾,有能力袭击宋人的也只有夸远与代楼二家。然而无论是代楼桑榆,还是这三百兵士,显然都与那些板甲士兵素不相识。既然苗人未曾在任何时候派出过人马袭击宋军,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是宋人瞒天过海,自己袭击了自己。”

    “飞鹊营的旌旗,其实并不在徐荣身上,而是在这些身着板甲的士兵处。同样的,真正的飞鹊营人也并非我们之前所见的那些将士,而是现在面前的这些士兵。早在我们抵达青娘开的那间酒店前,他们就已埋伏待命,准备好了那一场戏。身着板甲、穿木不穿铁,都是为了降低行军时发出的声响。飞鹊营,他们的真实身份,是大宋为了对付苗疆,特意培养出来的一支潜行军队。”

    “而派出这一支军队,使用苦肉计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徐荣取得我们的信任。也正是因为这信任,徐荣便借着我们的便利,在局势扑朔迷离的坪山客栈中取得了玉玦,还妄图将夸远家的怒火引到我们的身上。从结果来看,他们成功了。不仅拿到了对于苗人而言至关重要的独山玉玦,甚至还抓住了苗疆公主。”

    “大宋有飞鹊营在,拔去苗人这颗眼中钉,确实只是时日问题罢了。”

    听着赵无安的解释,安晴的神色渐渐由诧异变为惊恐,甚至不敢再去看那站在眼前的徐荣一眼。

    而赵无安则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徐荣,以及他身后那数也数不清的士兵们。眉眼之中,亦无半分杀意。

    相对于表情耐人寻味的徐荣,他显得无比冷静,甚而是冷漠。

    耐着性子听完了赵无安的一串分析,徐荣稍显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你已经猜到了这一切,为什么还敢回来?”

    毕竟胜券在握,代楼桑榆与玉玦尽皆在握,先前不惜演了一出苦肉计获得的赵无安的信任,在此时已经不再有必要,徐荣也就难得地放松了下来,得意洋洋地看着面前的赵无安。

    他当然不急着出手。在苗疆的乱局之中,赵无安是死是活,对大局而言根本就无关紧要。

    “你错了。”赵无安冷静地说。

    徐荣一愣,不明所以地皱着眉头反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赢了,但是你错了。”赵无安淡淡道。

    赵无安的表情不像是在故弄玄虚。徐荣便索性支起了下巴,用手指摩挲着络腮,丝条慢理地认真道:“愿闻其详。”

    尽管一开始接近赵无安,徐荣就是怀着别样的目的,但在性格方面他并未掩饰什么,他确确实实是个豪爽开朗,又严肃认真之人。

    故而此时此刻,面对赵无安垂死挣扎般的示警,他并未嗤之以鼻,而是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态度。

    赵无安也不客气,连姿势都没变,就这么站在原地继续说了下去。

    晚风凄凉,残阳如血,他的声音回荡在残风与夕阳之中,仿佛来自幽深的洞穴,显得深远难辨。

    “纵观苗疆,欲夺这一块独山玉玦的,有夸远、代楼二家,大宋飞鹊营,以及虎来商会背后的武林盟主,东方连漠。四方争夺,从明面上看是汉人占了优势,代楼暮云与夸远莫邪都吃了闷亏。可你们虽然抢到玉玦,却犯了个不可弥补的大错。”

    赵无安那双因慵懒而显得毫无生气的眼睛死死盯着徐荣,“你们不知道,这块玉玦到底有何作用。”

    “什么?”

    不出他的预料,此言一出,很快有人疑惑地追了问。

    然而追问的人既不是徐荣,也不是他身后那数以千计的飞鹊营士兵,而是近在咫尺的安晴。

    飞鹊营军纪严明,未有号令,无人胆敢交头接耳。而身为这些人的首领,徐荣的一言一行显然都得深思熟虑,故而赵无安发言之后,他并未很快接过话头,反倒让安晴给抢了先机。

    但也不怪她,赵无安这半席话,的确让人费解。

    “独山玉玦究竟有何作用,你们知道吗?”赵无安重复了一遍。

    徐荣这才回过神来,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得玉者为苗疆王,这可是夸远莫邪亲口说的!”

    “苗人善制器、养蛊,银饰与乐器与中原相比都别具一格,却唯独未曾听说过产玉。”赵无安淡淡道,“不然的话,虎来商会的吕乾为何又要运一车独山玉进苗疆?他原本的打算,只是想在不产玉的苗疆高价卖掉这批货而已。”

    他直视着徐荣,声音冷冽低沉,“试问,一个自古以来未曾产过玉的族类,为何要以玉石作为王的象征?”

    这番话,显然与众人一直以来的认知相去甚远,却绝非无稽之谈。

    徐荣怔了片刻,随即激动道:“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夸远莫邪与代楼暮云,会为了一块普通的独山玉,争得你死我活?”

    “你确定他们是为了这块玉争得你死我活?”赵无安语气淡然,“那一夜的坪山客栈,你从头到尾都在场吧?燕弃冰与代楼桑榆之间,相互可曾有过哪怕一分为敌的念头?”

    徐荣一愣。

    当夜的坪山客栈,他当然是忍辱负重地藏在车中观察了半天,直到几方人马都再无战力之时才敢出来坐收渔翁之利。鉴于杜伤泉的实力占据着绝对优势,所以当代楼桑榆与燕弃冰合力对抗杜伤泉时,他并未感到奇怪。

    但此时细细想来,两批人马,未经任何商讨,就能摆出一副如此默契的阵仗,也确实有些许怪异。

    最重要的是,代楼桑榆此人,绝对不会为了某些利益,而苟且与他人合谋。

    徐荣的脸色渐渐变了。

    从初见赵无安时的胜券在握,逐渐变为了阴冷与疑虑。

    “那你说说看,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的这块玉玦,有什么意义?”

    “没有什么意义。”赵无安道。

    “没有什么意义?!”徐荣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嗯。”赵无安点头。

    徐荣的表情骤然狰狞起来:“这怎么可能!夸远家欲封王自立已久,如今不惜以举族之力与杜伤泉、代楼家相对抗,就是为了夺取这一块独山玉玦,怎么可能没有什么意义!?”

    赵无安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

    “这便是整个计划当中,最令人想象不到的一环啊。”他抬起眼睛来,打量着徐荣。

    那一双慵懒的眼睛里头,藏着浅淡的嘲弄笑意。

    徐荣怒道:“赵无安!少在这里跟我故弄玄虚!只消我一声令下,二千飞鹊营兵士便会顷刻间让你灰飞烟灭!方才与夸远莫邪以死相斗,你早就筋疲力尽了吧?到时候我拿着你与代楼桑榆的头颅去王庭之下逼战,倒要看看他代楼暮云,承不承得住这苗疆王位?”

    赵无安摆了摆手,似乎露怯了一半道:“那还是不必了。”

    然而,尚未等到徐荣露出得逞的笑容,赵无安接下来的一句话便重又击碎了他的神智。

    “你根本到不了苗疆王庭。东方连漠的十里龙卷,会让你的飞鹊营,有去无回。”

    “你说什么?”徐荣恶狠狠地皱起了眉头。

    赵无安摊开手掌。

    “这便是你背后那些大宋高官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他们自以为能将周边四朝这些散兵游勇不费吹灰之力地逐个击破,达成雄霸四海的目标,却低估了对手的野心。”

    “武林盟主东方连漠早与苗人达成了协定,若有人能自虎来商会手中夺走独山玉玦,便可领受东方连漠出手相助。夸远莫邪不惜代价也要夺玉,乃是因为这块玉能够让东方连漠助他成王,而并非玉玦本身有什么特殊含义。”

    徐荣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东方连漠早就在谋划苗疆之地,怎会反过来帮助这些苗人?”

    “因为对手的对手,就是朋友。”赵无安的眼底淡漠无波。

    徐荣难以自扼地颤抖了起来。

    没错,身后有两千军士,手握对苗人而言至关重要的一块玉玦,甚至还有代楼桑榆作为人质。可他依旧颤抖了起来。

    派遣飞鹊营作为卧底,使出苦肉计,破坏苗人的夺玉计划,这本来便是上头的决定。徐荣作为飞鹊营统帅,亲临前线,欺骗赵无安与夺玉也本来只是分内之事。

    但当赵无安波澜不惊地指出他所作所为毫无意义之时,他仍然恐惧了起来。

    并不是因为失败而恐惧。

    而是他突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赵无安。

    在上头所发下的绝密文案中,这个人的真名叫做伽蓝安煦烈。

    安煦烈,是造叶的皇姓,赵则是大宋皇姓。

    顶着两朝王室在苗疆横冲直撞的白衣居士,身后有飞剑在匣。

    徐荣颤栗着问道:“赵无安,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吗?”赵无安似乎愣了一下。

    他竟然低下头,认真地思考了半晌,才懒懒道:“我,大概是个冤魂吧。”

第二十章 千雷动

    云州,王庭,登云楼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温暖的南方,入春一月,气候便已宜人至极。然而即便如此,在楼顶铺席而坐的代仡宁仍是裹紧了自己那件几经春秋的薄棉衫。

    他已经很老了。

    老到他养的第十四代鹞已经学会筑巢生子,老到王庭内外,已再无人记得代仡的姓氏。

    故而他身上这一件棉衫,也已经很旧了。他不记得自己第一次穿上它是哪年哪月,只依稀记得,似乎也是这样的春日黎明。

    檐下有鸟雀叽啾,似又是有新燕衔泥来此筑巢。燕儿不惧楼高,反倒觉得比起树木来更为舒适。故而每年入夏之时,登云楼的檐下都会多出无数鼓鼓囊囊的巢穴,远望像是一顶顶深棕色的灯笼。

    代仡宁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清酒,浅酌低吟。

    楼底有脚步声渐近。

    除他之外,整个苗疆也只有一人有权登上这座楼的楼顶,故而代仡宁无需任何猜测,就已知道来的人是谁。

    而来人那双紫云靴踏在木板上不急不缓的声音,也太过容易辨认。代仡宁知道他要是存心想隐藏起自己的行踪,绝不会发出一星半点的声响。所以倒不如说这脚步声是故意踩给自己听,只是为了宣告那人的到来而已。

    未等那人自台阶底下露出头来,代仡宁就已经自觉地将他面前的那杯酒给斟满。

    代楼暮云不急不缓地登楼,不急不缓地迈步至楼顶酒桌边,望着桌上杯中清亮的酒液,沉默不语。

    代仡宁当然知道他在忧虑着什么。

    苗王要背负的东西太多,但真正能让他认真起来的,也就那么一两个人。甚至夸远莫邪,都不值一提。

    “王妹吉人自有天相,无需多虑。”代仡宁淡淡地劝了一句。

    整个苗疆上下,也只有他胆敢与苗王这样对话。

    代楼暮云轻轻摇了摇头:“我从来就不曾担心过自己的妹妹。”

    代仡宁也为难地沉默了一阵,不知该说什么好。当初为寻私自出逃的代楼桑榆,苗王要亲自微服北上之时,代仡宁为了劝阻,可没少受过这人的气。

    “外忧内患,父王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可真是让我好一阵头疼啊。”

    说着,代楼暮云的手抚上了登云楼顶的枫木栏杆。

    倚楼而望,视线可及苗疆百里。

    不过片刻之后,他便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但我可不怕。”

    代仡宁始终端着酒杯,欲言又止。

    这位被外界传得凶神恶煞的苗疆霸王,本尊可没那么可怕。然而即便如此,代仡宁与他交谈之时,仍是小心翼翼,字斟句酌。生怕戳到他的痛处。

    代楼暮云伸出手掌,拍了拍栏杆。

    “先来说说中原之事吧。柳叶山庄虽灭,但柳停雷未死,柳家七把家传宝刀也有三把在他身上。东方连漠要想斩草除根,必派人对其追杀不止。以他的权势,不难给柳停雷安一个必死的罪名。但柳停雷要死里逃生也不算太难,只消投向另外一位中原武林巨擘,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代仡宁不动声色道:“是解晖吧。”

    “不错。若说如今东方连漠是正道领袖,解晖便是在邪道上一手遮天,但还远远不到摊牌的时候,柳叶山庄这一次可谓是走投无路了。”代楼暮云面带微笑,眼底隐有杀机闪动,“至于东方连漠的后手,也不是没有。除去唐门败絮其中,不值一提外,太原聂家、昆仑道宗,以及造叶国上下,都可谓是这位武林盟主的一大助力。久达寺之变,段桃鲤若能活着回去,瓦兰便算是与大宋彻底撕破了脸皮。在这种情况之下,只要能将我等拉拢,东方连漠可说是胜局已定。中原这盘棋,是他赢了。”

    “赢得兵不血刃啊。”代仡宁又给自己悠悠斟上一盏酒。

    “但段桃鲤并未回去。”代楼暮云笑道,“这便是解晖的高明之处。劫段桃鲤回贪魔殿,瓦兰便会在其中摇摆不定。而控制住严道活,昆仑道宗也不敢擅动。东方连漠一下子失去两枚筹码,唯有借太原聂家之势,抓紧侵食柳叶山庄,才有一战之力。正因如此,他才不惜派杜伤泉亲自出面,也要送我苗疆这一份大礼。”

    代楼暮云伸手从腰间猛地拽下一枚玉佩,放在掌心把玩起来。

    “无论我还是夸远莫邪,自相争斗必然奄奄一息,与东方连漠合作似乎已成定局。他及时送来的这一块独山玉玦,我虽没有抢到,却也未便宜夸远莫邪。说起来,还多亏大巫咸站在我们这一边,逼得夸远莫邪退兵回到子阳州。东方连漠的好意,顿时成了一张废纸。”

    代仡宁此时也不厚道地笑了起来:“得玉者为王。本意是让你们互相争夺,两败俱伤从而不得不依赖他,以博取苗疆与之结盟。但既然如今夸远与代楼一家都未得到独山玉,东方连漠应该也很头疼吧?”

    “所以,仡伯你其实多虑了。”

    代楼暮云走回桌边,仅用一指挑起桌上的酒樽,送到嘴边,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桑榆落难,我其实并无半点担心之意。因为大宋若欲使我苗疆失势,注定会把桑榆,连同那一块对他们而言毫无用处的独山玉玦,给我亲自送来登云楼。我只要耐心等待就好了。”

    代仡宁皱起了眉头,嗓音深沉。

    “只怕他们还没这个悟性啊。”

    “不必担心,因为他们当中还有个脑袋好使的中原人。”代楼暮云嘴角带着浅淡笑意,“他说他要来苗疆找我,那他就一定会来。”

    ————————————————————

    飞鹊营不愧是大宋军队中首屈一指的精英。

    相处已有两日有余,无论行军扎寨还是进食入眠,所有人的动作都整齐划一,即便是军中忽然多出了几个外人,安晴在这些最普通的士卒中也看不见丝毫交头接耳的现象。

    自朝至暮,一路西进行军,这群人沉默得就像是木偶。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飞鹊营啊……”安晴若有所思地抿着嘴,“总觉得之前受骗了不少。”

    “之前要让你相信徐荣是好人,当然得装出一副亲切的样子来。”赵无安波澜不惊地握着缰绳,缓缓驭马前行, “你以为在苗疆这种敏感地带,大宋的军人会很亲切可人?”

    安晴板着脸:“我果然还是比较讨厌那种欺骗别人的人。”

    “他也是被迫为之。毕竟身为大宋的军人,肩上的重担也是我们想象不出的。”赵无安眯起眼睛,打量着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徐荣,眼底并无多少不满之意。

    “而且,照现在的情况来讲,说是我们胁迫了他也不为过。”

    坐在赵无安马鞍后头的代楼桑榆愉快地高举双臂欢呼了一声。

    瞥了一眼大大方方与赵无安同乘一骑的代楼桑榆,安晴愤愤地咬着嘴唇,哼道:“不行,相比骗人,我果然还是更讨厌……”

    赵无安伸出食指竖在嘴唇之上,做了个嘘的手势。

    “照顾伤员,这是理所应当的。只有暴君才会弃之不顾。”

    代楼桑榆对着安晴眨了眨眼睛,歪过头,笑靥如花。

    “别对我笑啊喂!”安晴一下子窘迫地红了脸,转过视线。

    始终是一脸淡然的赵无安,此时也难免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时间倒回到两天之前,他与安晴二人面对数千深入苗疆的飞鹊营军士,仅仅用几句话,便将徐荣的一切作为给彻底否定。

    肩负了重任的飞鹊营当然不能忍受这样的结局。徐荣甚至差一点就有了将赵无安碎尸万段以泄愤的念头。

    但最后,面对着盛怒的飞鹊营统领,赵无安仍是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救了自己与安晴,也一手导致了如今这飞鹊营与他们一同西进的局面。

    首先,既然独山玉玦是东方连漠送来苗疆的信物,也就相当于将这二者绑在了一根绳子上。对于这位雄踞一方的武林盟主,大宋一直苦不堪言,如今有了这层把柄,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然而象征着信物的玉玦已经被宋人自己抢到了手里,简直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若要继续拉东方连漠下水,宋人也只能再把这块经过数层算计抢到手的玉玦亲自给苗人送回去。

    出于大巫咸慕容祝与赵无安的威胁,夸远莫邪已然退兵。虽然不知巫咸究竟对夸远莫邪做了什么,但以苗人阴险复杂的秘术,夸远莫邪就算仍有反扑之力,只怕也偏居一隅,不敢再度出兵。

    那么要送回玉玦的对象,也就只剩下了一个。

    将玉玦送去苗疆王庭,坐实代楼暮云与东方连漠的联盟,再以此为藉口,同时向二者发难。对于大宋来说,双线开战虽然艰难了些,却已是最妥当的做法。因为若是让不稳定的因素存续下去,所造成的损害必然是此时此刻的数倍不止。

    对手的对手,就是朋友。

    这句话用来形容苗疆与东方连漠极为合适,对飞鹊营与赵无安而言,也是一样的道理。

    毕竟赵无安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与代楼暮云决一死战,飞鹊营若要讨伐苗疆,助力自然是越多越好,赵无安与之同行,也是徐荣深思熟虑之后,咬牙接受的最好结果。

    到了这一步,局势似乎已经极为明朗。

    飞鹊营在苗疆边境行的苦肉计仍然生效,用来诬陷苗人也是再合适不过。赵无安随着两千全副武装的飞鹊营将士,亦是一路西进,逐渐接近了位于云州的苗疆王庭。

    与此同时,东方连漠埋在苗疆的棋子,除杜伤泉外皆未现身,也不知这位武林盟主是否为了挑起战火,亲临苗疆。

    大巫咸慕容祝自那日岐荒山惊鸿一现后便不知所踪,夸远莫邪也已率领着三百亲兵退回子阳州休养生息,无人知道他是否还有心参战。

    代楼暮云站在登云楼顶,举樽在手,遥遥俯瞰百里苗疆大地,双目含笑。

    悠悠云州。

    三千雷动。

第二十一章 人不为己

    莫稻最终还是与李凰来分道扬镳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后来的十日里,他又大病了三次,每一次都越来越重,却每一次都拒绝李凰来陪他返回。

    最终,望着犹如一滩烂泥躺倒在路边的莫稻,李凰来一脸冰封地背起了包裹,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人只有求活的,没有你这样求死的。”

    李凰来走后,莫稻独自一人在路边躺了半天,一直怔怔地望着天空,直到一阵淅沥的春雨落到他的脸上。

    他站起了身子,往东方走去。孤身一人,他也必须回到柳叶山庄。

    李凰来所言其实不差。江湖中皆传言柳叶山庄被灭,所藏宝刀被尽数掳走,如今要寻刀,不应去扬州,而是该去那天下武林至高之地的唐门,求东方连漠网开一面赐他一柄活命的刀。

    可莫稻不是武夫。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在他手上,和平常切菜砍肉的菜刀也并无区别。不明刀中玄机,莫稻即便拿到了柳家宝刀也不知该如何激发刀意。还不如回到柳叶山庄,那里至少能让他稍稍安心。

    其实在第一次为他压制体内经脉时,柳四爷就已告诉过他了,自己的三山断骨乃是绝脉,世间断无医治之法,只能以神兵自身意蕴压制,即便如此,仍可说是命悬一线。

    所以多少年来,莫稻始终勤勤恳恳,一为报答柳家救命之恩,二为自己也能在这世上活出一个道理来。

    如今柳叶山庄已不再存于世,莫稻也注定命不久矣,李凰来离开时虽则还留下了不少银两,但莫稻都没了捡拾的心思。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柳叶山庄,所以他又回了福州。

    阔别多日,福州城依然如开春时一样热闹非凡。入城的队伍排得长长的,一直延伸到半里开外,其间更是有着果蔬摊贩与商贾猎户各色人等。

    福州人口众多,入城检查不苛刻却严密,故而队伍进展得极慢。身份悬殊的人们各自从马车上毛驴上走下来,在城边茶馆喝一口水,甚至是席地而坐,素不相识的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不分天南地北地闲聊了起来。

    推了一车咸鱼的渔夫爽朗地送了周围每人三条用海盐腌得正当吃的鱼,枣贩子揭开自己枣车上的麻布,招呼所有人都来上几颗,甚至有架镀了金纹的香轿里头,也有位千金小姐差了仆人送出来些瓜果,供路人解渴。

    背着空空行囊的莫稻夹杂在人群之中,独行至此,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如此落寞。

    仿佛过去十七年,他的人生只如一滴墨水般消融在池中。

    他不是那位笔耕不辍的书圣羲之,亦不能仅靠一滴墨水,化出整池乌黑。

    日头正盛,莫稻提包入城。

    城内车水马龙,人潮熙攘。

    福州城,一直以来便是如此喧嚣。不因他离去几日,而变得冷清半分。

    整整一个上午,莫稻如同无头苍蝇般在城内四处乱串,却连要去向何方也不明白。直到午后来临,他才意识到,自己若要去柳叶山庄,又得继续出城。

    想明白这一点,他长叹一声,意识到自己是有多么愚钝。

    背着行囊向北门走去,路过市集之时,却见原本拉得松散疏长的人群聚成了个大圆,外头的人不住向内仰着脖子张望,偶有人指指点点,但都是低声交谈,脸上俱是不敢多言的神色,似乎当中正在发生着什么大事。

    莫稻顿住脚步,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

    自与李凰来分离后,他数日以来便只顾着顺原路回返,路上之所见所闻,而今竟是一件也回想不起来。

    不知为何,也许是因为抵达了出发的地点,莫稻这一次,终于对在他身边发生的事情起了一丝兴趣。

    他弓着瘦骨嶙峋的背,挤进了人群。前头的人已经攒聚得十分密集了,但莫稻似乎是魔怔了一般,执意要看个究竟,一面不住向周围人道着抱歉,一面慢慢挤入了人群的中心。

    而当他终于来到了一群人的最前端时,眼前所见之景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若说那是一座高台,其实并不恰当,因为它仅仅比地面高出一尺,寻常人一迈步便能踏上去。

    而现在,高台之上却只有两人。

    一人手提屠刀,左手握酒盏,另一人双臂缚于身后,半跪于地,身着囚衣。

    在看到那个人的瞬间,莫稻两眼一缩,面色刹那间变得灰白若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台上那个将赴黄泉的囚犯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轻轻抬起了下垂的头,向着莫稻看了过来。

    人群之中,他一眼便看见了莫稻,就如莫稻一眼便看见了他。

    一切好似某种注定。

    莫稻慌了神。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昔日信任有加、对之毕恭毕敬的少主,转眼就沦为了阶下囚。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身为柳叶山庄年轻的大管家,八面玲珑,身为江湖浮萍,却飘荡不知所之。

    就在他慌乱不已的时候,人群之中传来了一个威严的声音:“死囚柳停雷,自扬州奔逃至此,为本官所缚。而今验明正身,午时已到,行刑!”

    此言如一道惊雷自莫稻脑海之中劈过。

    刑台之上,柳停雷轻薄的唇竟然勾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

    莫稻立刻就明白了这个笑容的意思。

    他不惧死。

    柳叶山庄或却有罪孽,而身为二少主的他却一生无过,惨遭陷害。他不怕死,只是死得冤枉。

    刽子手闻言,高扬起脖子,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又一把将酒盏摔在地上,双目血红地举起了刀。

    莫稻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的声音是如此喑哑不出。

    人群之中渐起了低沉的惊呼声。但因为早就知道结局,并无人惊恐,只是稍稍有些慌乱。

    莫稻的心却煎熬地难以忍受。

    他不知道一路行来,柳停雷遭遇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因何获罪,被何人陷害,更不知柳停雷背上那对他而言关乎性命的刀,去了哪里。

    但柳停雷乃是他服侍了十七年的柳叶山庄二少主,柳家未来的当家。

    大少爷赤身**死在深山之中,大小姐当着他的面撞柱而亡,三少爷则自刎于庭中。好好一个庄园,已然四分五裂,十不存一。

    而一把屠刀即将落在柳停雷的脖颈上。

    有道是一生如一日,浑浑噩噩,刹那清醒。

    那一瞬,仿佛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又或者是仙人自天庭之上,不慎洒下一滴能让人脱胎换骨的仙露。

    一个撕心裂肺震耳欲馈甚而是痛不欲生的声音自人群的最前头响起。

    “住手!!”

    那一刹那。

    他的身形仿佛化作一只黑虎,饿虎扑食也好,狂龙出水也罢。

    便是万籁俱寂天地远,便是四海潮生阴阳殆。

    他扑向了刑台之上的那把屠刀。

    直到多年之后,垂垂老矣的莫稻回想起这件彻彻底底改变了他人生的事情时,仍是一脸的迷惘神伤。

    细细想来,他之所以会出手阻拦柳停雷赴死,多半不是因为柳停雷曾是他的少主。

    而是因为,柳停雷身上有着柳家宝刀的秘密。

    那个秘密,可以让他活下去。

    莫稻,便是从这一刻开始才终于明白了,人生一世,其实是为了自己而活。

    他的身影扑向了高台。孱弱不堪的身子在那一瞬间爆发出了与平时极不相匹的活力,仅仅一步,便跨出了近一丈之远,接近了刽子手的身侧。

    四肢百骸仿佛在燃烧,整个世界倒映在莫稻瞳中,分毫毕现。

    一切都慢了下来,一切都静止了下来。他把手伸向那柄即将坠落的屠刀,用力地握紧了刽子手的手腕。

    一声脆响。

    所有人都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甚至连莫稻自己,在那一瞬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他只看见了结局。

    膀大腰圆的刽子手猛然间倒摔出去一尺多远,手中的屠刀则刹那间四分五裂,节节断碎坠地。

    玎珰脆响回荡在柳停雷耳边。他抬起头,与站在他面前的莫稻对上了视线。

    莫稻一愣。

    柳停雷冷笑道:“还真是大变样了啊。”

    “什……”莫稻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处于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之下,看见自己脚边碎掉的刀,一下子又慌乱起来,“不,这不是我干的……”

    “当然不是了。”柳停雷耐人寻味地摇了摇头,“但是,你被选上了,和我一样。这可真是件令人无奈的事情。”

    莫稻愣了愣:“什么……意思?”

    然而柳停雷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苦笑着闭上了眼睛。

    一息之间,整个世界仿佛颠倒了过来,莫稻的眼中,夕阳黄昏荡漾,五湖海水倒灌入城,天塌地陷。

    他吓得后退了一步。

    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他这么想着,然而眼前的崩坏之景越来越明显,人群都逐渐模糊成一片水墨,却并无半点喧嚣,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终于,在神识的最中央,出现了一个人影。他模糊得仿佛不可见,却又有着极为强烈的存在感,如同神明一般,自上而下,死死盯着莫稻。

    “你果然还是想活下去吧?”那个声音自头顶之上传来。

    莫稻颤栗着抬起头,却又立刻恐惧地伸手遮住了眼睛,战战兢兢道:“你……你是谁?”

    “我是如今的天下第一。”

    随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庄严,那个人影也在不断地下落,最终落到与他等高的地步。

    “柳停雷是我欲杀之人,可你与他不一样。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他就能活下来——连带着他那些刀。我知道,这才是你想要的吧?”

    心底有个声音在说,不可以。这是天下第一,他绝不会无缘无故与你交易,那个交易带来的后果必然是你无法承受的。

    可是人总得想方设法乃至于咬牙切齿地苟活下去。

    莫稻颤抖着点了点头。

    那个人影笑了起来。

    “很好。”

    “不愧是我东方连漠所选中的人。看来这一次,我依旧没有下错注。”

第二十二章 为何

    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翻过了初入苗疆那些坎坷山路,如今展现在面前的是被群山环绕的一片小小平原。

    放眼望去,四周尽是平坦的青草地,点缀着珍珠般的水洼,再配上这云瑞风清的天色,令人的心境不由轻快了起来。

    飞鹊营的将士却没有因这景色而感到丝毫的轻松。

    当最后一道山峰的阴影即将从众人头顶散去之时,徐荣终于勒马回缰,阴着脸对赵无安道:“只能到这里了,前面请你们自己走。”

    毕竟一直以来,飞鹊营都是在苗疆暗中行军,之所以没能被发现,除了他们自身军纪严明之外,苗疆多变的山势也功不可没。

    而再向前,便是苗疆王庭,附近百里之内水草丰沃,再无群山可掩映踪迹,飞鹊营若要潜藏行踪,也是不可能继续向前了。

    赵无安没有丝毫不满,行云流水般顺从地下了马,还对着徐荣作了一揖:“多谢款待。”

    徐荣目光阴冷地看着他,“这一次的确是我们错了。但大宋的军人绝不会就此妥协,苗疆也别妄图裂土分邦。”

    “那怎么至于?”赵无安皮笑肉不笑地赔笑道,“细说起来,你们飞鹊营如今进退维谷,其实也挺惨的吧?”

    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徐荣沉默不语。万里晴空本是一碧如洗,高大的山石却遥遥挡在他的头顶,投下一片阴翳。

    领受如此艰难的使命,牺牲了无数兄弟才得以走到这一步,夺走了苗人视为至宝的玉玦,却被告知一无所获。

    而本来作为先遣军潜入苗疆的飞鹊营两千士兵,也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而不能主动出击,只能继续龟缩在他人的领土之上,等待将首的下一个命令。若是强行攻取苗疆王庭,以两千之数对上八千苗疆勇士,飞鹊营也必然有去无回。

    他不由得叹息了一声:“身为军人,从命乃是天职。就算本意不愿,我也仍是骗了你们,抱歉。”

    赵无安摇了摇头,“无妨。飞鹊营如今是进退两难的处境,如果你诚意悔过,我倒是可以帮你。”

    “帮我?”徐荣皱起了眉头。在他看来,赵无安可还没有善良到仇将恩报的地步。

    “宋人的意愿,无非就是扑灭苗人的封王自立之心。而在代楼暮云气焰如日中天的现在,已是非强兵而不能制止,没错吧?”

    徐荣坦诚地点了点头。的确,若非代楼暮云已经强大到令大宋王朝都感到恐惧的地步,上头也不会命他潜入进来,试图从内部瓦解这个民族。

    “我这次来苗疆,本意就是要与代楼暮云决战。这一点,初见之时我也未曾如实相告,所以我们算扯平了。”赵无安的语气出人意料地平和,“若是我能胜过代楼暮云,便让他发誓不再称王,如此一来,大宋也算可安心了吧?你们也不必身怀必死之志在苗疆苟且度日了。”

    徐荣怔住了,好半天才道:“可是,仅仅一面之词……”

    “别被那个凶神恶煞的传言给吓到了,代楼暮云言出必践。”赵无安斩钉截铁。

    徐荣的神色黯然下来,握着缰绳的手却微不可查地紧了紧。

    良久,他才低声道:“徐荣代飞鹊营二千四百将士拜谢。”

    赵无安正色道:“我是个居士,救生罢了。”

    说完,他便再也不去看徐荣,以及那些日夜行军早已疲惫不堪的士卒一眼,径自转身,紧了紧身上的剑匣。

    “走吧。”他轻声道。

    代楼桑榆立刻蹦跳着跟在了他身后。安晴愣了半晌,见赵无安已然毫不停顿地走远了,这才懵懂地追了上去。

    “赵居士!”徐荣忽然大声喊道。

    赵无安并未回头,只是悠悠地抬起了手,自顾自向前走去。

    骑在马上的徐荣咬了咬牙,眉尖蹙起,脸上却忽然涌起一股坚毅神情,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

    他伸手,从护心镜中掏出了那块日夜携带着的玉玦,用尽全身力气,向赵无安抛了过去。

    “受命而为,实非无奈。来日若能在苗疆之外重逢,徐荣甘愿自罚三杯!”

    青天白日之下,苗疆百里平原之上,徐荣声若洪钟,字字千钧。

    玉玦在空中划出银月般的弧度,被赵无安稳稳接住,不动声色地收入袖中。

    徐荣的喊话当然也一字不落地传入了他耳朵里,回想起那个大腹便便的善刀胖子,赵无安不由轻笑道:“三杯怎么够,至少得三百杯。”

    代楼桑榆的眼睛忽然一亮,竖起指头,炫耀似的背道:“会须一饮三百杯!”

    安晴抓了抓辫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赵无安头也不回。

    “我只是觉得,越来越看不懂你们男人了。”安晴按住了头,“真让人头大啊。”

    安晴的感叹还未结束,辽辽平原之上,便有一骑绝尘而来。

    马身通体银白,四蹄乌黑,一望便知不是凡品。苗疆少马,尤其是此人所骑的白玉踏雷骢,只怕是倾尽全疆之力,也找不出第二匹。

    骑在马上的人却没那么风光,以一袭麻布袍子裹住身体,兜帽将脸遮的严严实实。渐趋渐近之时,几人才注意到他的兜帽中有几根散落的华发。

    只是远远地看见那匹马,代楼桑榆就高兴了起来:“是仡伯。”

    “他还没死啊?”赵无安不假思索地问。

    饶是不拘小节的代楼桑榆,听了赵无安这话,脸上也一下子浮现出不快的神色,气呼呼地剜了一眼赵无安。显然那名被称作仡伯的人,对她而言极为重要。

    安晴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功夫,赵无安已是走到了两人前方几步,如释重负道:“不过既然见到了他,也就意味着我总算到了苗疆王庭了吧。”

    王庭就在十里之外,今日天高云阔,的确是一眼望去,便能看见高耸于大地之上的登云楼。

    白玉踏雷骢在赵无安身前十步堪堪停住,马蹄掀起一片尘土。

    赵无安不为所动,静静候在原地,白衣胜雪,衣袂随风飘摇,身后红匣微颤。

    代仡宁翻身下马,揭下自己的兜帽,露出其下苍老的脸。

    干枯凹陷的眼窝浑浊无神,满头苍发胡乱地打着结,面容枯槁,似乎已是行将就木之人。

    安晴低呼了一声,显然是被来者惊人的老态给吓着了,然而赵无安心里清楚得很,早在他刚来苗疆时,代仡宁的面容便与现在所差无几,他甚至连代仡宁如今到底几十岁,都猜不出来。

    有些老人便是这样,尽管半截身子已经埋入了黄土,也并不注重养生之道,却总能苟活过一年又一年,就仿佛他们身上有什么东西,掩盖住了时光带来的痕迹。

    那样东西,大抵叫做野心。

    赵无安理了理袖子,冲着这位老人庄重地作了一揖:“无安拜见代仡先生。”

    代仡宁以相同礼节回应,而后道:“一别经年,也无须以先生之名称我了。你此生的师父只有林芸一个,我并未传授你什么。”

    “是。”赵无安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此去不远便是苗疆王庭了。这匹雪墨,是暮云特意交代了要我送给你的。骑着它入城,便能直上登云楼顶。”

    赵无安微微怔了怔,苦笑道:“它不叫白玉踏雷骢了吗?”

    “主子觉得以前起的那些名字太拗口,全都给改了。”代仡宁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还记得那只叫做翡翠落玉溅山阁的猪吗?后来改叫了绿宝,前年除夕给宰了,一寨子人吃了三天。”

    赵无安哈哈笑了起来:“有趣有趣。的确是阔别已久了,过两天我还要好好听您说说代楼暮云这些年都做了什么蠢事。”

    “大红袍配瓜子,代仡宁必奉陪到底。”代仡宁露出了善解人意的笑容。

    赵无安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回头瞥了安晴与代楼桑榆一眼,顿了顿身子,什么也没说,便就骑上雪墨,扬长而去。

    安晴禁不住小声嘀咕:“他到底是来决战的还是来叙旧的啊。”

    因为这话的声音实在有些太小,所以代楼桑榆与代仡宁都未能听见她在说些什么。

    长途跋涉的代楼桑榆困倦地伸了个懒腰,而代仡宁也恰到好处地问安道:“恭迎公主回都。”

    代楼桑榆轻轻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眼见赵无安越骑越远,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安晴这才意识到事情的尴尬之处,不由愣愣地问道:“那……那我该去哪啊?”

    “不必担心。无安此去,绝不是叙旧的。”代仡宁波澜不惊道,“我们只要站在这里等候便好。”

    “……干站着?”安晴果然还是不能接受苗人的思路。

    代仡宁微笑道:“要坐的话,我也可以派人安排。”

    “……那还是免了。”安晴自觉地摆了摆手。

    这一年,赵无安身披白衣红匣,脚蹬白马乌蹄,一骑绝尘入王庭。

    苗寨纷繁,寨笼里的鸡犬不住冲他叫嚣着,路上偶遇的苗人男女,一见此马奔袭入城,俱面带惊恐地逃至路边。

    仅余登云楼顶,尚有一道声音,仿若天人质询一般自云端响起,穿云裂石向他袭来。

    “赵无安,既成居士,心怀慈悲,缘何为杀出剑!?”

    亦有一道声音自赵无安肺腑之中冲出,仅凭内力激荡,洪亮之音响彻整座苗寨。

    “代楼暮云,既为苗王,俯瞰苍生,何不为仁避战?!”

    赵无安心底有个声音在默默念叨着。

    为我肩上所搭廿九无辜性命。

    登云楼顶,代楼暮云亦是嘴唇翕动。

    为我身后千里苗疆数万黎民。

第二十三章 沧海付东流

    剑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需要任何铺垫,也再无什么起手前的预告、暖场的赫赫声势。出剑,便是一切。

    那两句对彼此的质询就已是唯一的宣告,那匹乌蹄骏马的嘶鸣声就已是开战的号角。

    甚至连对视也不再需要。身处楼底的赵无安,根本看不见楼顶上代楼暮云的眼神。

    四方苗寨并无城墙,登云楼就已是至高的建筑,俯瞰四野。

    赵无安如一道陆地龙卷,自马背上扶摇而起,几道轻灵剑光也在那时,自洛神剑匣中呼啸而出。

    仍旧手握着酒樽的代楼暮云似乎仍改不了话痨的毛病,直至此刻仍看着杯中的清亮酒液喃喃自语:“等了十二年,你终于回来找我了。这还是第一次呢。”

    “被我当做困兽一般折磨,未有任何准备便把你踢进了蛊坑,还毒杀你一路上萍水相逢的所有女人。那是二十九还是三十个?无论如何,你现在一定对我恨之入骨吧?”

    他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压抑阴沉,却又带着种令人感到奇怪的乐趣。仿佛你听着他的笑声,你也会不知不觉地笑起来。

    “赵无安啊赵无安,你可真是,有趣得紧。”

    天高云淡,一抹白衣翩若惊鸿,自旱地拔起而上。

    登云楼七层,于赵无安而言如履平地。不过弹指之间,七层檐板在他脚下一一踏过,一袭白衣也随之映在了在代楼暮云的瞳中。

    剑破!

    采桑子、苏幕遮与鹊踏枝率先袭向了悠然自得地站在楼顶的代楼暮云,出手便是凛冽杀气,未有丝毫掩饰。

    而赵无安,也不再掩饰自己的任何东西。

    一头未束的长发,本就已颇引人注目。而在内力激荡之下,那长发更是胡乱地扬起,在他身后四散飘舞。

    洛神剑匣剑意盎然,虽是个四方的匣子,给人压迫之感却不亚于一柄三尺青峰。

    “很好,很好。看来你已经学会,该如何打人了。”

    剑至眼前,代楼暮云也没有丝毫闪躲的意思,只是握着酒杯笑了起来。

    下一刻,剑影穿透了他的身躯。

    而在那时,原本兀自站立的“代楼暮云”如琉璃般骤然碎裂,五彩缤纷的光影自赵无安面前轰然塌陷下去,转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还是太蠢了!”

    代楼暮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赵无安神情一怔,眉宇间的毅然气息却不减反增。仅一瞬之间,便又有两柄飞剑呼啸而出。

    白头翁织出一片浩荡青光,菩萨蛮则如蛮牛般一去不返。

    赵无安凝气拧身,踏上登云楼顶的栏杆同时翻转身形,面朝着那一整片青光织成的壁障,迈步后退。

    只一瞬,代楼暮云便撕开了那层青光壁障。

    他捏掌为爪,动作迅猛矫捷,华贵紫袍之下,全身的肌肉如山峦般拱起,双目中也燃烧着仿佛要将赵无安撕裂的渴望之情。

    那一整片浩荡的青光并不意味着白头翁便失去了利器的本职。在代楼暮云撕开屏障的那一瞬,白头翁便倒转身形,猛然冲着代楼暮云的背后直刺了过去。

    大开大阖的菩萨蛮也在赵无安控制之下,以排山倒海之势攻向代楼暮云前胸。

    飞剑之术之所以令人忌惮,便是因为它之出人意料、令人防不胜防。虽然对现在的赵无安而言,六剑齐出尚有难度,但即便仅是五把毫无轨迹可循的飞剑,也足以使敌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了。

    正因如此,如今手无寸铁、悬在空中的代楼暮云,被两柄飞剑夹击,才显得危险至极。

    代楼暮云却没有丝毫紧张的表情。他一直都是那副模样,面带阴冷笑意,眼底则燃烧着熊熊烈火,不死不休。

    完全不顾身后的白头翁,他伸手对向了那柄气势如虹的菩萨蛮。

    飞剑势猛,二者还未接触,代楼暮云掌心便已生出几道细微伤痕。

    赵无安眼见代楼暮云处于颓势,当即下定决心,果断命令道:“破军!”

    二字一出,犹如敕令,菩萨蛮剑意解放。

    凛冽杀机刹那间萦绕了整个登云楼。剑意大盛的菩萨蛮呼啸而出,剑锋上几乎燃起烈焰,誓要将一切阻挡之物尽数破去。

    这柄剑的道蕴便是如此。

    不如说,是此道蕴的来源者,姜入海便是如此。一人一刀,杀破十余万契丹铁骑,他不惧不悔,亦无人可挡。

    登楼遥望秦宫殿,茫茫只见双飞燕。渭水一条流,千山与万丘。

    远烟笼碧树,陌上行人去。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

    菩萨蛮剑势激昂。

    代楼暮云面色一凛,五官也是骤然扭曲起来,伸出的手掌上每一处肌肤都被气劲死死环绕,轻微地颤抖着。

    皮下之骨,经受剑气摩挲,气劲压迫,想必亦是剧痛难忍。然而代楼暮云忍了下来。

    就算生接这一剑,代楼暮云极有可能废去一只手臂,但他并未退缩。漆黑的瞳子里,此时此刻就仿佛有什么东西,骤然点亮了。

    就此烈火燎燎,烧至九天之上,犹不止息。

    因为他的身后,可是整个苗疆啊。

    代楼暮云不退反进,覆手凝结气劲,寸劲聚于拳心,丹田气海之上掀起惊天巨浪,汹涌澎湃。

    原本势如破竹的菩萨蛮,在撞至代楼暮云掌心气劲的那一瞬,速度不由分说地缓了下来,像千斤巨力打入了层层叠叠棉花一样,难以推进,但后劲仍旧惊人。

    代楼暮云拼尽全力凝出的掌心气劲,正在菩萨蛮惊天剑气下寸寸碎裂。菩萨蛮一点一点地推进,去势亦是艰难。

    赵无安右手捏剑诀,左手遥遥一荡,身侧又起三把飞剑。

    “采桑子、鹊踏枝、苏幕遮。”他的声音清冷无情。

    冷冽剑意再起,剑影参天。三把飞剑刹那间化作流光,再一次袭向了抵挡着菩萨蛮的代楼暮云。

    代楼暮云实力已达二品中上,护体真气本是源源不竭,故而代楼暮云放心地将脊背让给了本无锋锐的白头翁。然而此时三剑齐出,俱是凛冽剑意向代楼暮云劈头盖脸地袭来。

    彼此皆为二品,赵无安更是能越级杀人,代楼暮云不敢托大,定然得分出一分精力来对抗这三剑。

    但若此时松手,已然释放了剑意的菩萨蛮必然会先行洞穿代楼暮云的身躯。

    这便是赵无安的高明之处。看似只是对招,纵然代楼暮云已是先作假身骗到了先手,但赵无安仅以一剑锋刃,便逼得他不得不全力抵挡。

    而到了这个时候,再出三剑袭杀,代楼暮云便是被推到了进退两难之境。饶是以他的天纵英才,此时此刻,也不由得打心底里对赵无安佩服起来。

    由不得他不佩服。赵无安虽然武学天资平平,二十八岁才步入二品境界,但在一招一式之间所藏的细密谨慎心思,却是连一品高手也不得不防。

    既然已至生死关头,代楼暮云也不再藏拙,一气吊起丹田二十八穴气海,掌中气劲暴涨三尺,一瞬淹没了菩萨蛮。

    破军剑意也在那一刹那,被代楼暮云的气劲吞噬得无影无踪。他松拳作掌,遥遥扯住菩萨蛮,信手向面前一挥。

    失去掌控的菩萨蛮有如断翅之鸟轰然倒坠,汹涌的剑势将紧随袭来的三剑也打得散乱一片。

    与此同时,赵无安骤然退后五步,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凝神驭剑不同于以气驭剑,这种江湖人闻所未闻的飞剑之术,本就是将心神与飞剑联系在一处,同生同灭,而今持有着破军剑意的菩萨蛮刹那间被代楼暮云破去,赵无安亦是难免心神受损,丹田一时气竭。

    此方气竭,彼方却是实力正盛。

    代楼暮云隔空踏云,又是凌空一跃,踏回了登云楼顶。在他身侧,不多不少散落着五把飞剑,俱已失去气机掌控,颓然坠在地面。

    “二十八星落玉海,一片丹田铸剑来。”代楼暮云饶有兴味道,“吸取他人剑意反攻自身。我这一手,你是不是也没有想到?”

    “没想到,却也不怕。”赵无安声音低沉。

    “为何?”代楼暮云挑了挑眉。

    “这样的招式,我不信你能反复使用。”赵无安撑住地面,喘了几口气,直起了身子,“既然只是第一剑,我就逼你用出了压箱底的功夫,那你离输也不远了。”

    代楼暮云默然站立了半晌,轻蔑地一笑。

    “你说得不错,这确实是压箱底的功夫。但我的箱子,可不止一个。”

    “那是自然,苗疆之主,也不会如此轻易就为我而败。”赵无安的气色已经逐渐恢复,目光又变得冷冽了起来。

    “我虽然只有一个箱子,但至少还未使出压箱底的功夫。”

    代楼暮云眯起了眼睛,眉宇间颇有无奈之色,“时至此刻,你仍要与我决死方休?”

    “我不能辜负那些逝去的魂灵。”赵无安一字一顿道。

    代楼暮云闻言沉思了片刻,时而眺望远方的山头,时而低下头颅闭上眼睛。良久,他抬起头来望着赵无安,眼神复杂深邃。

    “那件事情,是我有错。”他淡淡道。

    “可认错之事有很多,但人命并非如此轻易便可揭过。”赵无安握紧了手中仅剩的一柄虞美人,“当年蛊坑之中,若不是桑榆舍身护我,我如今也不会站在你的面前。”

    “我那时候是知道她一定会救你,才把你踢下去的。”代楼暮云无奈笑道,“她对外人,可心疼爱护得紧。”

    “我知道。”赵无安语气冷硬。

    代楼暮云长叹一声,昂起头来,面带轻蔑笑意地看着赵无安,眼底又是雷云翻滚。

    “好吧,好吧!人无法为已犯之错补救,唯有承受惩罚!这一点我承认,但我也不会束手就擒,我可是苗疆之主代楼暮云!赵无安,要杀我,你可敢承受后果?!”

    “无安心甘情愿领受。”赵无安摊开手掌,虞美人在掌心自在转动。

    “好,好,好!那就来吧,杀了我,用尽你二十七年的人生中所学到的一切,竭尽全力,不顾一切,杀了我!!”代楼暮云狂吼起来,睚眦欲裂。

    全身气势升腾,他的紫袍也在刹那之间被一股浩瀚如海的气劲彻底震翻开来,露出内衬之上华美繁复的影纹。颈间玉佩甚至开始颤抖,头顶的银冠吱吱作响,似乎下一刻就会轰然断裂。

    赵无安神色不变,高举手中虞美人,意欲释放此剑剑意。

    他悠悠道:“东流。”

    故人一别未见,往事一去不返。

    惟余沧海付东流。

第二十四章 剑意生尘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前朝君主,确为一位才子。

    故而这柄以李荆道蕴入体的飞剑虞美人,也承载了几分那来自数载岁月前的纸醉金迷。

    剑意释放,赵无安步踏横摇,挥洒间是春花秋月。

    但他深知,虽然同为南唐遗民,李荆并不同于李煜。相比于君临天下,他更愿这天下苍生再无劫难,更愿四海清平,百姓安居乐业。

    为之以战止战亦无何不可。

    正因如此,才有了李荆极力主导的幽云十六州之战,也才有了高粱河战败之后,吐血三升死于关外的那位南唐遗民。

    作为故事,赵无安曾听林芸不止一次地谈起,也都已尽数在江宁府外与李凰来讲过。

    但是作为道蕴,作为李荆生而为人坚守一生的那抹信念,赵无安却是第一次紧握掌中。他当然知道,那位看着风花雪月无所不谈,被人冠以遗唐第一雅士名号的才子,究竟是个怎样杀伐果断、为达理想不计一切后果的决然之人。

    所以赵无安手中的虞美人,虽然剑身轻薄,却亦是一柄无前的杀人剑。

    剑势一起,便是满场光影凌乱,仿佛日月失神,堕于人间。

    代楼暮云的前行也变得困难无比。那把剑仿佛能够分化作无数形体,代楼暮云每想前进一步,那柄剑便会被赵无安控制着不知从哪个角落骤然飞来,袭击不成后便会又在刹那间回归于掌中,声势逼人地阻拦着代楼暮云。

    其实,双方都明白,那把剑自始至终一直紧握在赵无安的手里,未曾变动过分毫。

    “果然是东流之剑,不出手便已有了沧海横流之态。”沐浴于剑影之中举步维艰的代楼暮云冷笑道,“不过,赵无安,你难道打算握剑在手,杀了我吗?”

    光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剑影,虽然的确阻挡了代楼暮云的前进,但却无法伤到此人。

    赵无安亦是心知肚明。

    虞美人的剑意也仅止步于此了。毕竟李荆说到底只是位统帅,而非亲身厮杀的将军,比之菩萨蛮的雄厚杀意,自然是有所不及。

    赵无安淡淡吐气道:“不打算。”

    话音未落,他脚底便骤然炸响一道惊雷,身形迅速模糊成一片白影,向着代楼暮云飞掠过去。

    代楼暮云狂笑一声,双掌向下一击地面,全身便骤然拔地而起,先前所站之地地面下陷,显露出一朵莲花的形态。

    “斩霆步?你的轻功比起以前,有所进步啊。”

    “你自己不也是把步踪生莲给练到了前无古人的十一层!”赵无安发泄似地大声回应道。

    登云楼顶,两道身影刹那相遇,一触即分。

    赵无安撕开了代楼暮云身前气墙,代楼暮云也仅用一掌便将笼罩在赵无安身边的虞美人剑影击散。

    再遇,便是刀剑相击,电光石火。

    代楼暮云手心不知何时多出了两把制式奇特的蝴蝶刃,翩然翻转,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出手袭向赵无安。

    赵无安忽然翻转身子,覆在背后的左手猛然气势,竟然一出手便是威赫风雷。

    铛!

    一触过后,微微吃惊的代楼暮云收手后撤,赵无安也随之飘然落于地面。

    只隔一瞬,赵无安触地换气,惊雷再响。

    代楼暮云仍旧飘于空中,却是凌空踏云,脚底聚拢流云,又生一朵灿然莲花。

    步踪生莲,乃是南疆秘传绝技,练至八层之上,则每步踏地必生华美莲花,九层则可破山生花,十层踏水。而代楼暮云的十一层,能空踏流云,顿生莲花。

    气流聚散,赵无安挥剑杀破翩然而来的一串莲花,左手再递一式。

    他的左手,紧紧握着一把刀,刀刃宛若琥珀晶莹,刀柄猩红如血。

    佳人斩。

    正是有此刀在手,赵无安才挡下了代楼暮云那两柄蝴蝶刃。

    瞥见赵无安拔出佳人斩的刹那,代楼暮云眼瞳微微一缩。

    蝴蝶刃翻转交错成十字,挡下佳人斩纵来一刀。而后刹那间分散成双片,横斩向赵无安。

    赵无安脱手丢出虞美人,借力倒身,放任自身下坠。

    虞美人一离手便又化出浩瀚剑影,阻拦住了代楼暮云视线。他将一对蝴蝶刃挥舞得有如飞花,断开横亘在眼前的无数剑影,又一气劈飞破风而来的虞美人。

    虞美人失力翻飞,又被赵无安御气拉扯回自己手中。

    赵无安落地。代楼暮云尚在空中,却即将失势下坠。

    惊雷再响!!

    第三声雷鸣,自登云楼顶传了出来,而赵无安脚底留下的大坑也越来越深。他的身形再次化作一抹白影,向着犹在空中的代楼暮云急掠过去。

    这一次,却没了第三朵莲花与赵无安对敌。代楼暮云停顿在空中已有三合之久,饶是他已到二品境界,离一线大宗师却尚有天壤之距,不可能一直聚气停在空中。

    接下赵无安两刀,自身气海已是濒临枯竭。再不换气,只怕挡不住赵无安的下一刀。

    而赵无安并无停手的意思,一抹惊鸿白影又一次杀向了代楼暮云。

    右握虞美人,左持佳人斩,刀剑交错,意气纵横。

    砰!

    蝴蝶刃向内一合,同时挡住了赵无安竭尽全力劈出的佳人斩与虞美人。

    只不过这一次,赵无安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他已落地二次,丹田尚有余气,代楼暮云却被逼上死路。

    刀锋紧贴,擦出绚烂花火。四目相对,代楼暮云眼底并无慌乱,但认真肃然的神色已然将那轻蔑眼神占去大半。

    而赵无安的眼神,则自始至终古井无波。

    或是强掩情绪,或是他真的已至无悲无喜的境界。

    “变招。”赵无安低低道。

    刹那纷繁错乱,璀璨刀光斩出一片清冽银河,间杂无数嘶鸣剑影,山呼海啸般向着代楼暮云倾泻而来。

    剑啸刀吟。

    饶是代楼暮云已将蝴蝶刃舞出一片清澈光影,丹田气竭已是事实,抵挡不住佳人斩与虞美人的交相错斩,身形失势直坠。而赵无安紧紧逼迫,不肯退让分毫。

    代楼暮云苦笑道:“你还真是,赌上性命也要杀了我啊。”

    “但很可惜,我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的。”

    代楼暮云紧盯着赵无安的眼睛,试图从那里面看出一丝波澜。但或许是赵无安藏得太好太深,自始至终,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烟尘熄。”

    那年柳叶山庄内,大火侵天,烟尘弥漫。

    不少正道人士临死之前,所见的却都是一只枯蝶,自烈火烟尘之中升起。

    而踏蝶而来的,正是代楼暮云。他杀了人也救了人,在中原两大武林巨擘,代楼暮云与东方连漠的争斗之中,巧妙地布下了一个局。

    为了这个局,他也不能死在这里。

    故而代楼暮云开口唤出烟尘俱熄。

    刹那间,代楼暮云的身子仿佛消失了一般,化作烟雾缩进了紫袍里。而整件袍子也在一瞬之间凹陷下去,仅从领口与袖口之中不断吐出紫色的烟雾。

    两把蝴蝶刃失去支撑,自半空中落到了地上,赵无安则措手不及,被烟雾吞没。

    浓密的烟雾之中,他看不见地面的位置,只能凌空踩踏,强提气劲,以备猝不及防摔伤。

    而四面八方,又忽然涌出了无数彩翼蝴蝶,簇拥着他,从头顶一直延伸到脚底,五彩斑斓的翩然羽翼瞬间将他吞没。

    飞来的蝴蝶似乎太多了些,赵无安被紧紧包裹,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他握紧双手想要挥刀挥剑,却发现根本挥不去这些彩蝶。

    形式一幕接一幕地突转,赵无安防备不及,紧接着便重重摔在了地上。双手也不知为何没了力气,虞美人与佳人斩在坠地之时猛然脱手滑出,不知去到了哪里。

    “我对你不用毒,因为一般的毒根本杀不死你。”

    遥遥地,他听见了代楼暮云的声音。

    “但这彩蝶幻象,可不是毒。或者说,它并非一般的毒,这种毒深植于每个人心底,一旦引发便浩瀚如潮无可阻挡。你还算不错,我死盯着你的眼睛半天,才知道蛊应该下在何处。”

    赵无安心中一紧。

    毫无疑问,代楼暮云对他下了蛊。但他为何说毒深植于每个人心中?代楼暮云又是看见了什么,才对他下了蛊?!

    “赵无安,别再挣扎了,你根本就不是伽蓝安煦烈,何必承担他的痛苦。”代楼暮云凉凉道。

    被数不胜数的蝴蝶紧紧包裹到几乎窒息地步的赵无安听见这话,先是怔了一怔,而后禁不住苦笑了起来。一咧嘴,又被几只蝴蝶给钻了进去,花粉深入喉管,几乎要让他干呕起来。

    原来你要说的是这件事情。

    那你就错了,代楼暮云。

    我承担的不仅仅是他的痛苦,还有他的希望。纵然那东西令人不齿,那也是我的东西。别人想要,我誓死不从。

    因为多年以前,除了背上的剑匣,那就是我仅有的东西了。

    一片昏暗之中,洛神剑匣缓缓泛起了光泽。暗红的剑匣,令人联想到夕阳,但此刻,红漆之下,隐隐有金光闪动。

    耳畔又回荡起林大娘那些年的教诲。

    “一气入脉,便是四肢百骸共用。你需得先通这奇经八脉,再将剑意融入其中,通达于外。”

    “普天之下,人皆有道,万人即是万道,无可言好无可言坏,你只消驭剑去斩,不必疑虑自己究竟该循何道。”

    “师娘也不瞒你。这七把剑里头,我最不希望的,就是你拎起这洛神赋。”

    洛神赋剑意名曰“生尘。”

    讲的是洛剑七一意孤行,为救妻女悍然赴造叶,引得九州生尘。

    虽是令四海不安的气象,但念叨起来,却是气势如虹。

    赵无安缓缓睁开双眼。

    四海潮生。

    洛神剑意,如刃如圜,在登云楼顶大破开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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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饮江山介绍:
北宋天圣九年,躲在寺庙里十年的白衣居士赵无安,被迫下山。他曾走入名为人间的炼狱,从血与火之中蹒跚而过,于佛门前垂眉屈膝。待到眉眼描上倦怠慵懒,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整座江湖几已不复从前。再回身时,却又杀了个天翻地也覆、白衣化血衣。驭飞剑、劈山海。醉饮江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醉饮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醉饮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